[book_name]艺概 [book_author]刘熙载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文论,完结 [book_length]76894 [book_dec]文论。清刘熙载(1813—1881)撰。六卷。熙载字融斋,江苏兴化人。道光进士。官至广东提学使,晚年主讲上海龙门书院。一生治经学,精通声韵,旁及诗、词、曲及书法。著述颇多,有《古桐书屋六种》及《古桐书屋续刻三种》。《艺概》系历年论艺汇钞,约成于同治十二年(1873),为作者晚年之作,约九万三千字。论文艺涉及范围极广,包括文概、诗概、赋概、词曲概、书概、经义概各一卷。《自叙》说:“余平昔言艺,好言其概,今复于存者辑之,以名其名也。”重视结合作家思想品格考察作品,故常察人之未察,论述艺术表现手法多有精湛之论,故甚受文学史及古文论研究者重视。有同治间刻《古桐书屋六种》本,一九二七年北京富晋书社铅印本,一九七八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铅印本。 [book_img]Z_13127.jpg [book_title]叙 艺者,道之形也。学者兼通六艺,尚矣。次则文章名类,各举一端,莫不为艺,即莫不当根极于道。顾或谓艺之条绪綦繁,言艺者非至详不足以备道。虽然,欲极其详,详有极乎?若举此以概乎彼,举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殚竭无余,始足以明指要乎?是故余平昔言艺,好言其概,今复于存者辑之,以名其名也。庄子取“概乎皆尝有闻”,太史公叹“文辞不少概见”,闻、见皆以“概”为言,非限于一曲也。盖得其大意,则小缺为无伤,且触类引伸,安知显缺者非即隐备者哉?抑闻之《大戴记》曰:“通道必简。”“概”之云者,知为“简”而已矣。至果为通道与否,则存乎人之所见。余初不敢意必于其间焉。 同治癸酉仲春,兴化刘熙载融斋自叙 [book_title]卷一文概 《六经》,文之范围也。圣人之旨,于经观其大备,其深博无涯涘,乃《文心雕龙》所谓“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 有道理之家,有义理之家,有事理之家,有情理之家,“四家”说见刘劭《人物志》。文之本领,祗此四者尽之。然孰非经所统摄者乎? 九流皆托始于《六经》,观《汉书·艺文志》可知其概。左氏之时,有《六经》未有各家,然其书中所取义,已不能有纯无杂。扬子云谓之“品藻”,其意微矣。 《春秋》文见于此,起义在彼。左氏窥此秘,故其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 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左氏释经,有此五体。其实左氏叙事,亦处处皆本此意。 左氏叙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 刘知几《史通》谓《左传》“其言简而要,其事详而博”。余谓百世史家,类不出乎此法。《后汉书》称荀悦《汉纪》“辞约事详”,《新唐书》以“文省事增”为尚,其知之矣。 烦而不整,俗而不典,书不实录,赏罚不中,文不胜质:史家谓之“五难”。评《左氏》者,借是说以反观之,亦可知其众美兼擅矣。 杜元凯序《左传》曰:“其文缓。”吕东莱谓:“文章从容委曲而意独至,惟《左氏》所载当时君臣之言为然。盖繇圣人余泽未远,涵养自别,故其辞气不迫如此。”此可为元凯下一注脚。盖“缓”乃无矜无躁,不是弛而不严也。 文得元气便厚。《左氏》虽说衰世事,却尚有许多元气在。 学《左氏》者,当先意法而后气象。气象所长在雍容尔雅,然亦有因当时文胜之习而觭重以肖之者。后人必沾沾求似,恐失之啴侈靡矣。 萧颖士《与韦述书》云:“于《穀梁》师其简,于《公羊》得其核。”二语意皆明白。惟言“于《左氏》取其文”,“文”字要善认,当知孤质非文,浮艳亦非文也。 《左氏》叙战之将胜者,必先有戒惧之意,如韩原秦穆之言,城濮晋文之言,邲楚庄之言,皆是也。不胜者反此。观指睹归,故文贵于所以然处著笔。 《左传》善用密,《国策》善用疏。《国策》之章法笔法奇矣,若论字句之精严,则左公允推独步。 左氏与史迁同一多爱,故于《六经》之旨均不无出入。若论不动声色,则左于马加一等矣。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以左氏之才之学,而文必范我驰驱,其识虑远矣。 《国语》,周、鲁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其文有甚厚甚精处,亦有剪裁疏漏处,读者宜别而取之。 柳柳州尝作《非国语》,然自序其书,称《国语》文“深闳杰异”;其《与韦中立书》,谓“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则《国语》之懿亦可见矣。 《公》、《穀》二传,解义皆推见至隐,非好学深思不能有是。至传闻有异,疑信并存,正其不敢过而废之之意。 公、穀两家善读《春秋》本经。轻读,重读,缓读,急读,读不同而义以别矣。《庄子·逸篇》:“仲尼读《春秋》,老聃踞灶觚而听。”虽属寓言,亦可为《春秋》尚读之证。 《左氏》尚礼,故文;《公羊》尚智,故通;《穀梁》尚义,故正。 《公羊》堂庑较大,《穀梁》指归较正。《左氏》堂庑更大于《公羊》,而指归往往不及《穀梁》。 《檀弓》语少意密,显言直言所难尽者,但以句中之眼、文外之致含藏之,已使人自得其实。是何神境! 《左氏》森严,文赡而义明,人之尽也。《檀弓》浑化,语疏而情密,天之全也。文之自然无若《檀弓》,刻画无若《考工》、《公》、《穀》。《檀弓》诚悫颀至,《考工》朴属微至。 《问丧》一篇,缠绵凄怆,与《三年问》皆为《戴记》中之至文。《三年问》大要出于《荀子》,知《问丧》之传亦必古矣。 《家语》非刘向校定之遗,亦非王肃、孔猛所能托。大抵儒家会集记载而成书,是以有纯有驳,在读者自辨之耳。 《家语》好处,可即以《家语》中一言评之,曰:“笃雅有节。”《家语》之文,纯者可几《檀弓》,杂者甚或不及《孔丛子》。 《国策》疵弊,曾子固《战国策目录序》尽之矣。抑苏老泉《谏论》曰:“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盖尝推此意以观之,如鲁仲连之不帝秦,正矣;然自称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其非无术可知。然则读书者亦顾所用何如耳,使用之不善,亦何读而可哉! 战国说士之言,其用意类能先立地步,故得如善攻者使人不能守,善守者使人不能攻也。不然,专于措辞求奇,虽复可惊可喜,不免脆而易败。 文之快者每不沈,沈者每不快,《国策》乃沈而快;文之隽者每不雄,雄者每不隽,《国策》乃雄而隽。《国策》明快无如虞卿之折楼缓,慷慨无如荆卿之辞燕丹。 《国策》文有两种:一坚明约束,贾生得之;一沈郁顿挫,司马子长得之。 杜诗《义鹘行》云:“斗上捩孤影。”一“斗”字,形容鹘之奇变极矣。文家用笔得“斗”字诀,便能一落千丈,一飞冲天,《国策》其尤易见者。 韩子曰:“孟氏醇乎醇。”程子曰:“孟子尽雄辩。”韩对荀、扬言之,程对孔、颜言之也。 《孟子》之文,至简至易,如舟师执舵,中流自在,而推移费力者不觉自屈。龟山杨氏论《孟子》“千变万化,只说从心上来”,可谓探本之言。 《孟子》之文,百变而不离其宗,然此亦诸子所同。其度越诸子处,乃在析义至精,不惟用法至密也。 集义、养气,是孟子本领。不从事于此而学孟子之文,得无象之然乎? 荀子明六艺之归,其学分之足了数大儒。其尊孔子,黜异端,贵王贱霸,犹孟子志也。读者不能择取之,而必过疵之,亦惑矣。 孟子之时,孔道已将不著,况荀子时乎!荀子矫世之枉,虽立言之意时或过激,然非自知明而信道笃者不能。 《易传》言“智崇礼卑”。荀卿立言不能皆粹,然大要在礼智之间。 屈子《离骚》之旨,只“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二语足以括之。“百尔”,如女媭、灵氛、巫咸皆是。 太史公《屈原传》赞曰:“悲其志。”又曰:“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志”也,“为人”也,论屈子辞者,其斯为观其深哉! 孟子曰:“《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夫忠臣之事君,孝子之事亲,一也。屈子《离骚》,若经孟子论定,必深有取焉。 “文丽用寡”,扬雄以之称相如,然不可以之称屈原。盖屈之辞能使读者兴起尽忠疾邪之意,便是用不寡也。 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离骚》之文似之。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无定,不知只由自己眼低。苏老泉谓“诗人优柔,骚人清深”,其实清深中正复有优柔意。 古人意在笔先,故得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至手脚忙乱。杜元凯称左氏“其文缓”,曹子桓称屈原“优游缓节”,“缓”岂易及者乎? 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彼固自谓“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也,学者何不从“蹈大方”处求之?《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于此见寓言之妙。 《庄子》文法断续之妙,如《逍遥游》忽说鹏,忽说蜩与鸴鸠、斥抃,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而下文宋荣子、许由、接舆、惠子诸断处,亦无不续矣。 文有合两篇为关键者。《庄子·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读者初不觉意注何处,直至《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四句,始见前语正预为此处翻转地耳。 文之神妙,莫过于能飞。《庄子》之言鹏曰“怒而飞”,今观其文,无端而来,无端而去,殆得“飞”之机者,乌知非鹏之学为周耶! 《庄子·齐物论》“大块噫气,其名为风”一段,体物入微。与之神似者,《考工记》后,柳州文中亦间有之。 “意出尘外,怪生笔端”,庄子之文,可以是评之。其根极则《天下篇》已自道矣,曰“充实不可以已”。 老年之文多平淡。庄子书中有庄子将死一段,其为晚年之作无疑,然其文一何掞诡之甚! 《庄子》是跳过法,《离骚》是回抱法,《国策》是独辟法,《左传》、《史记》是两寄法。 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子所谓“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子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 柳子厚《辩列子》云:“其文辞类《庄子》,而尤为质厚,少为作,好文者可废耶?”案:《列子》实为《庄子》所宗本,其辞之掞诡,时或甚于《庄子》,惟其气不似庄子放纵耳。 文章蹊径好尚,自《庄》、《列》出而一变,佛书入中国又一变,《世说新语》成书又一变。此诸书,人鲜不读,读鲜不嗜,往往与之俱化。惟涉而不溺,役之而不为所役,是在卓尔之大雅矣。 文家于《庄》《列》外,喜称《楞严》《净名》二经,识者知二经乃似《关尹子》,而不近《庄》《列》。盖二经笔法有前无却,《庄》《列》俱有曲致,而庄尤缥缈奇变,乃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也。 韩非锋颖太锐。《庄子·天下篇》称老子道术所戒曰:“锐则挫矣。”惜乎非能作《解老》《喻老》而不鉴之也。至其书大端之得失,太史公业已言之。 管子用法术而本源未为失正,如“上服度则六亲多固,四维张则君令行”,此等语岂申、韩所能道! 周、秦间诸子之文,虽纯驳不同,皆有个自家在内。后世为文者,于彼于此,左顾右盼,以求当众人之意,宜亦诸子所深耻与。 秦文雄奇,汉文醇厚。大抵越世高谈,汉不如秦;本经立义,秦亦不能如汉也。 西京文之最不可及者,文帝之诏书也。《周书·吕刑》,论者以为哀矜恻怛,犹可以想见三代忠厚之遗意。然彼文至而实不至,孰若文帝之情至而文生耶? 西汉文无体不备,言大道则董仲舒,该百家则《淮南子》,叙事则司马迁,论事则贾谊,辞章则司马相如。人知数子之文纯粹、旁礴、窈眇、昭晰、雍容各有所至,尤当于其原委穷之。 贾生陈政事,大抵以礼为根极。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云:“在汉朝之儒,惟贾生而已。”一“儒”字下得极有分晓。何太史公但称其明申、商也? 贾生谋虑之文,非策士所能道;经制之文,非经生所能道。汉臣后起者,得其一支一节,皆足以建议朝廷,擅名当世。然孰若其笼罩群有而精之哉! 柳子厚《与杨京兆凭书》云:“明如贾谊”,一“明”字体用俱见。若《文心雕龙》谓“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语虽较详,然似将贾生作文士看矣。 《隋书·李德林传》,任城王湝遗杨遵彦书曰:“经国大体,是贾生、晁错之俦;雕虫小技,殆相如、子云之辈。”此重美德林之兼长耳。然可见马、扬所长在研炼字句,其识议非贾、晁比也。 晁家令、赵营平皆深于筹策之文。赵取成其事,不必其奇也;晁取切于时,不必其高也。 董仲舒学本《公羊》,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则其于礼也深矣。至观其论大道,深奥宏博,又知于诸经之义无所不贯。 董仲舒《对策》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其见卓矣。扬雄“非圣哲之书不好”,盖衷此意,然未若董之自得也。 汉家制度,王霸杂用;汉家文章,周、秦并法。惟董仲舒一路无秦气。 马迁之史,与《左氏》一揆。《左氏》“先经以始事”,“后经以终义”,“依经以辩理”,“错经以合异”;在马则夹叙夹议,于诸法已不移而具。 文之道,时为大。《春秋》不同于《尚书》,无论矣。即以《左传》《史记》言之,强《左》为《史》,则噍杀;强《史》为《左》,则缓。惟与时为消息,故不同正所以同也。 文之有左、马,犹书之有羲、献也。张怀瓘论书云:“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 “末世争利,维彼奔义”,太史公于叙《伯夷列传》发之。而《史记》全书重义之旨亦不异是。书中言利处,寓贬于褒。班固讥其“崇势利而羞贫贱”,宜后人之复讥固与! 太史公文,精神气血,无所不具。学者不得其真际,而袭其形似,此庄子所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者也。 太史公文,疏与密皆诣其极。密者,义法也。苏子由称其“疏荡有奇气”,于义法犹未道及。 太史公时有河汉之言,而意理却细入无间。评者谓“乱道却好”,其实本非乱道也。史记叙事,文外无穷,虽一溪一壑,皆与长江、大河相若。叙事不合参入断语。太史公寓主意于客位,允称微妙。 太史公文,悲世之意多,愤世之意少,是以立身常在高处。至读者或谓之悲,或谓之愤,又可以自征器量焉。 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第论其恻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 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长卿。长卿虽非无得于情,要是辞一边居多。离形得似,当以史公为尚。 “学无所不窥”,“善指事类情”,太史公以是称庄子,亦自寓也。 文如云龙雾豹,出没隐见,变化无方,此《庄》《骚》太史所同。 尚礼法者好《左氏》,尚天机者好《庄子》,尚性情者好《离骚》,尚智计者好《国策》,尚意气者好《史记》,好各因人,书之本量初不以此加损焉。 太史公文与楚、汉间文相近,其传楚、汉间人,成片引其言语,与己之精神相入无间,直令读者莫能辨之。 子长精思逸韵俱胜孟坚。或问:逸韵非孟坚所及,固也;精思复何以异?曰:子长能从无尺寸处起尺寸,孟坚遇尺寸难施处,则差数睹矣。 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 《画诀》:“石有三面,树有四枝。”盖笔法须兼阴阳向背也。于司马子长文往往遇之。 太史公文,如张长史于歌舞战斗,悉取其意与法以为草书。其秘要则在于无我,而以万物为我也。 《淮南子》连类喻义,本诸《易》与《庄子》,而奇伟宏富,又能自用其才,虽使与先秦诸子同时,亦足成一家之作。 贾长沙、太史公、《淮南子》三家文,皆有先秦遗意。若董江都、刘中垒,乃汉文本色也。 司马长卿文虽乏实用,然举止矜贵,扬搉典硕,故昌黎碑板之文亦仪象之。 用辞赋之骈丽以为文者,起于宋玉《对楚王问》,后此则邹阳、枚乘、相如是也。惟此体施之必择所宜,古人自主文谲谏外,鲜或取焉。 刘向文足继董仲舒。仲舒治《公羊》,向治《穀梁》。仲舒《对策》,向上封事,引《春秋》并言“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亦可见所学之务乎其大,不似经生习气,譊々置辩于细故之异同也。 刘向、匡衡文,皆本经术。向倾吐肝胆,诚恳悱恻,说经却转有大意处;衡则说经较细,然觉志不逮辞矣。 扬子云说道理,可谓能将许大见识寻求。然从来足于道者,文必自然流出,《太玄》《法言》,抑何气尽力竭耶? 杨子《法言》有些憨意,盖专己创言,人虽怪且厌之,弗为少动也。 东坡《答谢民师书》谓扬雄“好为艰深之辞,以文浅易之说”。子固《答王深甫论扬雄书》云:“巩自度学每有所进,则于雄书每有所得。”曾、苏所见不同如此。介甫《与王深甫书》亦盛推雄,如所谓“孟子没,能言大人而不放于老庄者,扬子而已”是也。 司马温公叙《扬子》,谓“孟子好《诗》《书》,文直而显;荀子好《礼》,文富而丽;扬子好《易》,文简而奥。”孟、荀、扬并称无别,与昌黎之论三子异矣。 扬子云之言,其病正坐近似圣人。《朱子语类》云:“若能得圣人之心,则虽言语各别,不害其为同。”此可知学贵实有诸己也。 孙可之《与高锡望书》云:“文章如面,史才最难。到司马子长之地,千载独闻得扬子云。”余谓子云之史今无可见,大抵已被班氏取入《汉书》。《汉书·扬雄传》或疑出于雄所自述,亦可见其梗概矣。 班孟坚文,宗仰在董生、匡、刘诸家,虽气昧已是东京,然尔雅深厚,其所长也。 苏子由称太史公“疏荡有奇气”,刘彦和称班孟坚“裁密而思靡”。“疏”、“密”二字,其用不可胜穷。王充、王符、仲长统三家文,皆东京之矫矫者。分按之,大抵《论衡》奇创,略近《淮南子》;《潜夫论》醇厚,略近董广川;《昌言》俊发,略近贾长沙。范史讥三子“好申一隅之说”,然无害为各自成家。 王充《论衡》,独抒己见,思力绝人,虽时有激而近僻者,然不掩其卓诣。故不独蔡中郎、刘子元深重其书,即韩退之性有三品之说,亦承藉于其《本性》篇也。 《潜夫论》皆贵德义、抑荣利之旨,虽论卜、论梦亦然。 东汉文浸入排丽,是以难企西京。缪袭称仲长统才章足继董、贾、刘、扬,今以《昌言》与数子之书并读,气格果相伯仲耶? 仲长统深取崔寔《政论》,谓“凡为人主,宜写一通,置之坐侧”。按《政论》所言,主权不主经,谓济时拯世,不必体尧蹈舜。此岂为治之常法哉?而统服之若此,宜其所著之《昌言》,旨不皆粹也。 崔寔《政论》,参霸政之法术;荀悦《申鉴》,明古圣王之仁义。悦言屏四患,崇五政,允足为后世法戒;寔言孝宣优于孝文,意在矫衰汉之毙,故不觉言之过当耳。 遒文壮节,于汉季得两人焉:孔文举、臧子源是也。曹子建、陈孔璋文为建安之杰,然尚非其伦比。 孔北海文,虽体属骈丽,然卓荦遒亮,令人想见其为人。唐李文饶文,气骨之高,差可继踵。郑康成《戒子益恩书》,雍雍穆穆,隐然涵《诗》《礼》之气。 汉、魏之间,文灭其质,以武侯经世之言,而当时怪其文采不艳。然彼艳者如实用何? 曾子固《徐幹中论目录序》谓幹“能考六艺,推仲尼、孟子之旨”。余谓幹之文非但其理不驳,其气亦雍容静穆,非有养不能至焉。 徐幹《中论》说道理俱正而实。《审大臣》篇极推荀卿而不取游说之士,《考伪》篇以求名为圣人之至禁,其指概可见矣。魏文称其“含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盖为得之。然伟长岂以是言增重哉? 陈寿《三国志》,文中子谓其“依大义而削异端”,晁公武《读书志》谓其“高简有法”,可见“义”、“法”二字为史家之要。 晋元康中,范瑽等上表谓陈寿“文艳不及相如,而质直过之”,此言殆外矣。相如自是辞家,寿是史家,体本不同,文质岂容并论! 文中子抑迁、固而与陈寿,所言似过。然观寿书练核事情,每下一字一句,极有斤两,虽迁、固亦当心折。 六代之文,丽才多而练才少。有练才焉,如陆士衡是也。盖其思既能入微,而才复足以笼钜,故其所作,皆杰然自树质干。《文心雕龙》但目以“情繁辞隐”,殊未尽之。 陶渊明为文不多,且若未尝经意,然其文不可以学而能。非文之难,有其胸次为难也。 史家学识当出文士之上。范蔚宗尝自言“耻作文士文”,然其史笔于文士纤杂之见,往往振刷不尽。 《史通》称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范史自谓《循吏》以下诸序论,“笔势纵放,往往不减《过秦》篇”。《史通》亦言蔚宗参踪于贾谊。班、范两家,宗派于此别矣。 郦道元叙山水,峻洁层深,奄有《楚辞·山鬼》《招隐士》胜境。柳柳州游记,此其先导耶? 刘勰《新论》,体出于《韩非子·说林》及《淮南子·说山训》、《说林训》。其中格言,如《慎独》篇“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二语,六朝时几人能道及此! 王仲淹《中说》,似其门人所记。其意理精实,气象雍裕,可以观其所蕴,亦可以知记者之所得矣。 荀子与文中子皆深于礼乐之意。其文则荀子较雄峻,文中子较深婉,可想其质学各有所近。后此如韩昌黎、李习之两家文,分涂亦然。 荀子言法后王,文中子称汉七制之主,特节取之意耳。至宋永嘉诸公,遂本此意衍为学派,而一切议论因之,未免偏据而规小矣。 “畏天悯人”四字,见《文中子·周公》篇,盖论《易》也。今读《中说》全书,觉其心法皆不出此意。 元次山文,狂狷之言也。其所著《出规》,意存乎有为;《处规》,意存乎有守。至《七不如》七篇,虽若愤世太深,而忧世正复甚挚,是亦足使顽廉懦立,未许以矫枉过正目之。 陆宣公文贵本亲用,既非瞀儒之迂疏,亦异杂霸之功利。于此见情理之外无经济也。陆宣公奏议,评以四字,曰:正实切事。 陆宣公奏议,妙能不同于贾生。贾生之言犹不见用,况德宗之量非文帝比。故激昂辩折有所难行,而纡余委备可以巽入。且气愈平婉,愈可将其意之沈切。故后世进言多学宣公一路,惟体制不必仍其排偶耳。 贾生、陆宣公之文,气象固有辨矣。若论其实,陆象山最说得好:“贾谊是就事上说仁义,陆贽是就仁义上说事。” 独孤至之文,抑邪与正,与韩文同。《唐实录》称韩愈师其为文,乃韩则未尝自言,学于韩者复不言。《唐书》本传亦仅言“梁肃、高参、崔元翰、陈京、唐次、齐抗师事之”,而韩不与焉。要其文之足重,固不系乎韩师之也。 昌黎接孟子“知言”、“养气”之传,观《答李翊书》,学养并言可见。昌黎谓“仁义之人,其言蔼如”。苏老泉以孟、韩为温醇,意盖隐合。 说理论事涉于迁就,便是本领不济。看昌黎文老实说出紧要处,自使用巧骋奇者望之辟易。 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 八代之衰,其文内竭而外侈。昌黎易之以“万怪惶惑,抑遏蔽掩”,在当时真为补虚消肿良剂。 昌黎论文曰:“惟其是尔。”余谓“是”字注脚有二:曰正,曰真。 昌黎以“是”、“异”二字论文,然二者仍须合一。若不异之是,则庸而已;不是之异,则妄而已。 昌黎自言“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旨”字专以本领言,不必其文之相似。故虽于《庄》《骚》、太史、子云、相如之文博取兼资,其约经旨者自在也。陆傪闻李习之论复性曰:“子之言,尼父之心也。”亦不以文似孔子而云然。 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 论文或专尚指归,或专尚气格,皆未免著于一偏。《旧唐书·韩愈传》“经、诰之指归,迁、雄之气格”二语,推韩之意以为言,可谓观其备矣。 昌黎文两种,皆于《答尉迟生书》发之:一则所谓“昭晰者无疑”、“行峻而言厉”是也;一则所谓“优游者有余”、“心醇而气和”是也。 昌黎自言其文“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扬子云便不肯作此语。此正韩之胸襟坦白高出于扬,非不及也。 昌黎《送穷文》自称其文曰:“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祇以自嬉。”东坡尝与黄山谷言柳子厚《贺王参元失火书》曰:“此人怪怪奇奇,亦三端中得一好处也。”“亦”字言外寓推韩微旨。 “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此姜白石《诗说》也,是境常于韩文遇之。 昌黎《与李习之书》,纡余淡折,便与习之同一意度。欧文若导源于此。 昌黎言“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书非止为作文用也。观所为《卢殷墓志》云:“无书不读,然止用以资为诗。”曾是惜人者,而自蹈之乎? 李义山《韩碑诗》云:“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其论昌黎也外矣。古人所称俳优之文,何尝不正如义山所谓。 昌黎尚“陈言务去”。所谓“陈言”者,非必剿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 文或结实,或空灵,虽各有所长,皆不免囿于资学。试观韩文,结实处何尝不空灵,空灵处何尝不结实。 昌黎曰:“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耳。”又曰:“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耳。”东坡称公“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文与道,岂判然两事乎哉! 张籍谓昌黎“与人为无实驳杂之说”,柳子厚盛称《毛颖传》,两家所见,若相径庭。顾韩之论文曰“醇”曰“肆”,张就“醇”上推求,柳就“肆”上欣赏,皆韩志也。 吕东莱《古文关键》谓柳州文“出于《国语》”,王伯厚谓“子厚非《国语》,其文多以《国语》为法”。余谓柳文从《国语》入,不从《国语》出,盖《国语》每多言举典,柳州之所长乃尤在“廉之欲其节”也。 柳文之所得力,具于《与韦中立论师道书》。东莱谓柳州文“出于《国语》”,盖专指其一体而言。柳州《答韦中立书》云:“参之《穀梁》以厉其气,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报袁君陈秀才书》亦云:“《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 东莱谓学柳文“当戒他雄辩”,余谓柳文兼备各体,非专尚雄辩者。且雄辩亦正有不可少处,如程明道谓“孟子尽雄辩”是也。 柳州自言“为文章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未尝敢以矜气作之。”余尝以一语断之曰:柳文无耗气。凡昏气、矜气,皆耗气也。惟昏之为耗也易知,矜之为耗也难知耳。 柳文如奇峰异嶂,层见叠出,所以致之者有四种笔法:突起、纡行、峭收、缦回也。 柳州记山水、状人物、论文章、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 柳子厚《永州龙兴寺东邱记》云:“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袁家渴记》云:“舟行若穷,忽又无际。”《愚溪诗序》云:“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此等语,皆若自喻文境。 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此如《易》道有先天后天也。柳州天资绝高,故虽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尝偏绌焉。 柳州系心民瘼,故所治能有惠政。读《捕蛇者说》《送薛存义序》,颇可得其精神郁结处。 文莫贵于精能变化。昌黎《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可谓变化之至;柳州《送薛存义序》,可谓精能之至。 昌黎论文之旨,于《答尉迟生书》见之,曰“君子慎其实”。柳州论文之旨,于《报袁君陈秀才书》见之,曰“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 昌黎屡称子云,柳子厚于《法言》尝为之注。今观两家文,修辞炼字,皆有得于扬子。至意理之多所取资,固矣。 昌黎之文如水,柳州之文如山。“浩乎”、“沛然”,“旷如”、“奥如”,二公殆各有会心。 朱子曰:“韩退之议论正,规模阔大,然不如柳子厚较精密。”此原专指柳州《论鹖冠子》等篇,后人或因此谓一切之文精密概出韩上,误矣。 学者未能深读韩柳之文,辄有意尊韩抑柳,最为陋习。晏元献云:“韩退之扶导圣教,铲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典》,宪章《骚》《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于缀述之场,子厚一人而已。”此论甚为伟特。 李习之文,苏子美谓“辞不逮韩而理过于柳”。苏老泉上《欧阳内翰书》取其“俯仰揖让之态”。合“理”与“态”,而其全见矣。 昌黎答刘正夫问文曰:“无难易,惟其是而已。”李习之《答王载言书》曰:“其爱难者,则曰文章宜深不当易;其爱易者,则曰文章宜通不当难。此皆情有所偏,滞而不流,未识文章之所主也。”于此见两公文一脉相通矣。 李习之文气似不及昌黎,然传称其“辞致浑厚,见推当时”。由一“致”字求之,便可隐知其妙。韩文出于《孟子》,李习之文出于《中庸》。宗李多于宗韩者,宋文也。 韩昌黎不称王仲淹《中说》,而李习之《答王载言书》称之。今观习之之文,俯仰揖让,固于《中说》为近。 皇甫持正论文,尝言“文奇理正”。然综观其意,究是一于好奇。如《答李生书》云:“意新则异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众,出于众则奇矣。”此盖学韩而第得其所谓“怪怪奇奇,只以自嬉”者。 或问持正文于扬子云何如?曰:辞近《太玄》,理犹未及《法言》。问较李元宾之尚辞何如?曰:“不沿袭前人”似之。 文得昌黎之传者,李习之精于理,皇甫持正练于辞。习之一宗,直为北宋名家发源之始;而祖述持正者,则自孙可之后,已罕闻成家者矣。 杜牧之识见自是一时之杰。观所作《罪言》,谓“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最下策为浪战”;又两进策于李文饶,皆案切时势,见利害于未然。以文论之,亦可谓不“浪战”者矣。 孙可之《与友人论文书》云:“词必高然后为奇,意必深然后为工。”如斯宗旨,其即可之得之来无择,无择得之持正者耶? 广明时,诏书谓孙樵有扬、马之文。樵《与高锡望书》,自称“熟司马迁、扬子云书”。然则诏所云“马”者,殆亦指史迁,非相如耶? 刘蜕文,意欲自成一子。如《山书》十八篇,《古渔父》四篇,辞若僻,而寄托未尝不远。学《楚辞》尤有深致,《哀湘竹》《下清江》《招帝子》虽止三章,颇得《九歌》遗意。 李习之《与陆傪书》盛推昌黎文,谓“尝书其一章曰《获麟解》,其他可以类知”。孙可之《与王霖书》称《进学解》“拔地倚天,句句欲活”。今观两家文,信乎各得所近。 《宋史·柳开传》称开“始慕韩愈、柳宗元为文”,《穆修传》亦言“自五代文敝,国初柳开始为古文”。今观伯长所为《唐柳先生文集后序》云:“天厚余嗜多矣。始而餍我以韩,既而饫我以柳。谓天不吾厚,岂不诬也哉!”可知其所学与仲涂一矣。 尹师鲁为古文先于欧公,欧公称其文“简而有法”,且谓“在孔子《六经》中,惟《春秋》可当”。盖师鲁本深于《春秋》,范文正为撰文集序尝言之。钱文僖起双桂楼,建临园驿,尹、欧皆为作记。欧记凡数千言,而尹只用五百字。欧服其简古。是亦“简而有法”之一证也。 范文正贬饶州,师鲁上书,言“仲淹臣之师友,愿得俱贬”,其为国重贤如此;而于文正所为《岳阳楼记》,则曰“传奇体耳”,其不阿所好又如此。固宜能以古学振起当时也。 欧阳公文,几于史公之洁;而幽情雅韵,得骚人之指趣为多。 欧阳公《五代史》诸论,深得“畏天悯人”之旨。盖其事不足言,而又不忍不言;言之怫于己,不言无以惩于世。情见乎辞,亦可悲矣。公他文亦多恻隐之意。 屈子《卜居》《史记·伯夷传》,妙在于所不疑事,却参以活句。欧文往往似此。 欧公称昌黎文深厚雄博,苏老泉称欧公文纡余委备。大抵欧公虽极意学韩,而性之所近,乃尤在李习之。不独老泉于公谓“李翱有执事之态”,即公文亦云“欲生翱时,与翱上下”。其论所尚,盖可见矣。 谢叠山云:“欧阳公文章为一代宗师,然藏锋敛锷,韬光沈馨,不如韩文公之奇奇怪怪,可喜可愕。”按:欧之奇不如韩固有之,然于韩之“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讵相远乎? 苏老泉迂董诈晁,谓贾生有二子之才而不流。余谓老泉文,取径异于董,而用意往往杂以晁。迂董,于董无损;诈晁,恐晁不服也。 昌黎《答刘正夫书》曰:“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曾南丰称苏老泉之文曰:“修能使之约,远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能”之一字,足明老泉之得力,正不必与韩量长较短也。 论文鲜有极称《穀梁》《孙》《吴》者,独柳州曰:“参之《穀梁》以厉其气。”老泉曰:“《孙》《吴》之简切。”殆好必从其所类耶? 苏老泉云:“风行水上,涣,此天下之至文也。”余谓大苏文一泻千里,小苏文一波三折,亦本此意。 东坡文,亦孟子,亦贾长沙、陆敬舆,亦庄子,亦秦、仪。心目窒隘者,可资其博达以自广,而不必概以纯诣律之。 东坡文只是拈来法,此由悟性绝人,故处处触著耳。至其理有过于通而难守者,固不及备论。 东坡文虽打通墙壁说话,然立脚自在稳处。譬如舟行大海之中,把舵未尝不定,视放言而不中权者异矣。 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东坡文不乏信言可采,学者偏于美言叹赏之,何故? 坡文多微妙语,其论文曰“快”、曰“达”、曰“了”,正为非此不足以发微阐妙也。 “远想出宏域,高步超常伦。”文家具此能事,则遇困皆通。且不妨故设困境,以显通之之妙用也。大苏文有之。 东坡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后人读东坡文,亦当有是语,盖其过人处在能说得出,不但见得到已也。 东坡最善于没要紧底题,说没要紧底话;未曾有底题,说未曾有底话。抑所谓“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耶?欧文优游有余,苏文昭晰无疑。 介甫之文长于扫,东坡之文长于生。扫故高,生故赡。 东坡之文工而易。观其言“秦得吾工,张得吾易”,分明自作赞语。文潜卓识伟论过少游,然固在坡函盖中。 子由称欧阳公文“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东坡《答张文潜书》谓,子由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此岂有得于欧公者耶? 子由曰:“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稳耳。”余谓百世之文,总可以“奇”、“稳”两字判之。 王震《南丰集序》云:“先生自负似刘向,不知韩愈为何如尔。”序内却又谓其“衍裕雅重,自成一家”。噫!藉非能自成一家,亦安得为善学刘向与? 曾文穷尽事理,其气味尔雅深厚,令人想见“硕人之宽”。王介甫云:“夫安驱徐行,摐中庸之廷而造乎其室,舍二贤人者而谁哉?”二贤,谓正之、子固也。然则子固之文,即肖子固之为人矣。 昌黎文意思来得硬直,欧、曾来得柔婉。硬直见本领,柔婉正复见涵养也。 韩文学不掩才,故虽“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未尝不自我作古。至欧、曾则不敢直以作者自居,较之韩,若有“智崇礼卑”之别。 王介甫文取法孟、韩。曾子固《与介甫书》述欧公之言曰:“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则其学之所几与学之过当,俱可见矣。 王安石《解孟子》十四卷,为崇、观间举子所宗,说见《郡斋读书后志》。观介甫《上人书》有云:“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是则《解孟》亦岂无意于文乎? 介甫文之得于昌黎在“陈言务去”,其讥韩有“力去陈言夸末俗”之句,实乃心向往之。 曾子固称介甫文学不减扬雄,而介甫《咏扬雄》亦云:“千古雄文造圣真,眇然幽息入无伦。”慕其文者如此其深,则必效之惟恐不及矣。介甫文兼似荀、扬。荀,好为其矫;扬,好为其难。 柳州作《非国语》,而文学《国语》;半山谓“荀卿好妄”、“荀卿不知礼”,而文亦颇似荀子。文家不以訾甗为弃取,正如东坡所谓“我憎孟郊诗,复作孟郊语”也。 荆公文是能以品格胜者,看其人取我弃,自处地位尽高。 半山文善用揭过法,只下一、二语,便可扫却他人数大段,是何简贵! 谢叠山评荆公文曰:“笔力简而健。”余谓南人文字失之冗弱者十常八九,殆非如荆公者不足以矫且振之。半山文瘦硬通神,此是江西本色,可合黄山谷诗派观之。 荆公《游褒禅山记》云:“入之愈深,其进愈难,而其见愈奇。”余谓“深”、“难”、“奇”三字,公之学与文,得失并见于此。 介甫文,于下愚及中人之所见,皆剥去不用,此其长也;至于上智之所见亦剥去不用,则病痛非小。 介甫《上邵学士书》云:“某尝患近世之文,辞弗顾于理,理弗顾于事,以襞积故实为有学,以雕绘语句为精新。譬之撷奇花之英积而玩之,虽光华馨采鲜缛可爱,求其根柢济用,则蔑如也。”又《上人书》云:“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余谓介甫之文,洵异于尚辞巧华矣,特未思免于此毙,仍未必济用、适用耳。 半山文其犹药乎?治病可以致生,养生或反致病。半山说得世人之病好,只是他立处未是。 介甫文每言及骨肉之情,酸恻呜咽,语语自腑肺中流出,他文却未能本此意扩而充之。 李泰伯文,朱子谓其“自大处起议论,如古《潜夫论》之类”。刘壎《隐居通议》谓其所作《袁州学记》“高出欧、苏,百世不朽”。按:泰伯之学,深于《周礼》,其所为文,率皆法度谨严。《宋史》本传但载其所上《明堂定制图序》,尚非其极也。东坡谓尝见泰伯自述其文曰:“天将寿我与,所为固未足也;不然,斯亦足以藉手见古人矣。”观是言,其生平之力勤诣卓具见。 刘原父文好摹古,故论者誉訾参半。然其于学无所不究,其大者如《解春秋》,多有古人所未言。朝廷每有礼乐之事,必就其家以取决,岂曰文焉已哉!即以文论,欧公为作墓志,称其“立马却坐,一挥九制,文辞典雅,各得其体”;朱子称其“才思极多,涌将出来”;亦可见其崖略矣。李忠定奏疏,论事指画明豁,其天资似更出陆宣公上。然观其《书檄志》云:“一应书檄之作,皆当以陆宣公为法。”则知得于宣公者深矣。 朱子之文,表里莹彻,故平平说出,而转觉矜奇者之为庸;明明说出,而转觉恃奥者之为浅。其立定主意,步步回顾,方远而近,似断而连,特其余事。 朱子云:“余年二十许时,便喜读南丰先生之文而窃慕效之,竟以才力浅短,不能遂其所愿。”又云:“某未冠而读南丰先生之文,爱其词严而理正,居常以为人之为言必当如此,乃为非苟作者。”朱子之服膺南丰如此,其得力尚须问耶! 陈龙川喜学欧文,尝选欧文曰《欧阳文粹》,其序极与欧文相类,然他文却不尽似之。此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原不必字摹句拟,类于执迹以求履宪也。 陈同甫《上孝宗皇帝书》贬驳道学,至谓“今世之儒士,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而其自跋《中兴论》,复言“一日读《杨龟山语录》,谓‘人住得然后可以有为,才智之士非有学力却住不得’,不觉恍然自失”。可见同甫之所驳者,乃无实之人,非龟山一流也。 陈同甫文,针砭时弊,指画形势,自非绌于用者之比。如四《上孝宗皇帝书》及《中兴五论》之类是也。特其意思挥霍,气象张大,若使身任其事,恐不能耐烦持久。试观赵营平、诸葛武侯之论事,何尝挥霍张大如此! 陆象山文,《隐居通议》称其《王荆公祠堂记》,又称其《与杨守书》及《与徐子宜侍郎书》,且各系以评语。余谓陆文得《孟子》之实,不容意为去取,亦未易评,评之须如其《语录》中所谓“从天而下,从肝肺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乃庶几焉。 后世学子书者,不求诸本领,专尚难字棘句,此乃大误。欲为此体,须是神明过人,穷极精奥,斯能托寓万物,因浅见深,非光不足而强照者所可与也。唐、宋以前,盖难备论。《郁离子》最为晚出,虽体不尽纯,意理颇有实用。 儒学、史学、玄学、文学,见《宋书·雷次宗传》。大抵儒学本《礼》,荀子是也;史学本《书》与《春秋》,马迁是也;玄学本《易》,庄子是也;文学本《诗》,屈原是也。后世作者,取涂弗越此矣。 《孔丛子》:“宰我问:‘君子尚辞乎?’孔子曰:‘君子以理为尚。’”文中子曰:“言文而不及理,是天下无文也。”昌黎虽尝谓“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而必曰“学所以为道,文所以为理”。陆士衡《文赋》曰:“理扶质以立干。”刘彦和《文心雕龙》曰:“精理为文。”然则舍理而论文辞者,奚取焉? 文无论奇正,皆取明理。试观文孰奇于《庄子》,而陈君举谓其“凭虚而有理致”,况正于《庄子》者乎?明理之文,大要有二:曰阐前人所已发;扩前人所未发。 论事叙事,皆以穷尽事理为先。事理尽后,斯可再讲笔法。不然,离有物以求有章,曾足以适用而不朽乎? 扬子《法言》曰:“事辞称则经。”余谓不但事当称乎辞而已,义尤欲称也。观《孟子》“其事则齐桓、晋文”数语可见。 言此事必深知此事,到得事理曲尽,则其文确凿不可磨灭,如《考工记》是也。《梁书·萧子云传》载其“著《晋史》至《二王列传》,欲作论草隶法,不尽意,遂不能成”。此亦见实事求是之意。 《易·系传》谓“易其心而后语”,扬子云谓“言为心声”,可知言语亦心学也。况文之为物,尤言语之精者乎? 志者,文之总持。文不同而志则一。犹鼓琴者,声虽改而操不变也。善夫陶渊明之言曰:“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 或问渊明所谓“示己志”者,“己志”其有以别于人乎?曰:只是称心而言耳。使必以异人为尚,岂天下之大,千古之远,绝无同己者哉? “圣人之情见乎辞”,为作《易》言也。作者情生文,斯读者文生情。《易》教之神,神以此也。使情不称文,岂惟人之难感,在己先不诚无物矣。 《文赋》:“意司契而为匠。”文之宜尚意明矣。推而上之,圣人“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正以意无穷也。 《庄子》曰:“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施。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是知意之所以贵者,非徒然也。为文者苟不知贵意,何论意之所随者乎? 文以识为主。认题立意,非识之高卓精审,无以中要。才、学、识三长,识为尤重,岂独作史然耶? “出辞气,斯远鄙倍矣”,此以气论辞之始。至昌黎《与李翊书》、柳州《与韦中立书》,皆论及于气,而韩以气归之于养,立言较有本原。 自《典论·论文》以及韩、柳,俱重一“气”字。余谓文气当如《乐记》二语,曰:“刚气不怒,柔气不慑。”文贵备四时之气。然气之纯驳厚薄,尤须审辨。 韩昌黎《送陈秀才彤序》云:“文所以为理耳。”《答李翊书》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周益公序《宋文鉴》曰:“臣闻文之盛衰主乎气,辞之工拙存乎理。昔者帝王之世,人有所养,而教无异习。故其气之盛也,如水载物,小大无不浮;其理之明也,如烛照物,幽隐无不通。”意盖悉本昌黎。文要与元气相合,戒与尽气相寻。翕聚、偾张,其大较矣。 《孔丛子》曰:“平原君谓公孙龙曰:‘公无复与孔子高辩事也,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扬子曰:“事辞称则经。”韩昌黎则曰:“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此“辞”字,大抵已包理事于其中。不然,得无如荀子所谓“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者乎? 辞之患不外过与不及。《易·系传》曰:“其辞文”,无不及也。《曲礼》曰:“不辞费”,无太过也。文中用字,在当不在奇。如宋子京好用奇字,亦一癖也。 文,辞也;质,亦辞也。博,辞也;约,亦辞也。质,其如《易》所谓“正言断辞”乎?约,其如《书》所谓“辞尚体要”乎? 言辞者必兼及音节,音节不外谐与拗。浅者但知谐之是取,不知当拗而拗,拗亦谐也;不当谐而谐,谐亦拗也。 “书法”二字见《左传》,为文家言法之始;《庄子·寓言》篇曰:“言而当法”;晁公武称陈寿《三国志》“高简有法”;韩昌黎谓“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辞者,悉有法度可观”;欧阳永叔称尹师鲁为文章“简而有法”;具见法之宜讲。 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一阖一辟谓之变。然则文法之变,可知已矣。 兵形象水,文脉亦然。水之发源、波澜、归宿,所以示文之始、中、终,不已备乎? 揭全文之指,或在篇首,或在篇中,或在篇末。在篇首,则后必顾之;在篇末,则前必注之;在篇中,则前注之,后顾之。“顾”、“注”,抑所谓“文眼”者也。 作短篇之法,不外“婉而成章”;作长篇之法,不外“尽而不污”。 《文心雕龙》谓“贯一为拯乱之药”,余谓贯一尤以泯形迹为尚。唐僧皎然论诗所谓“抛针掷线也”。 章法不难于续而难于断。先秦文善断,所以高不易攀。然“抛针掷线”,全靠眼光不走;“注坡蓦涧”,全仗缰辔在手。明断,正取暗续也。 文章之道,斡旋驱遣,全仗乎笔。笔为性情,墨为形质。使墨之从笔,如云涛之从风,斯无施不可矣。 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是为笔头上担得千钧。然此一语正不在大声以色,盖往往有以轻运重者。 客笔主意,主笔客意。如《史记·魏世家赞》,昌黎《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皆是此诀。 义法居文之大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称孔子次《春秋》,“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此言“义法”之始也。 长于理则言有物,长于法则言有序。治文者矜言“物”、“序”,何不实于“理”、“法”求之? 文之尚理法者,不大胜亦不大败;尚才气者,非大胜则大败。观汉程不识、李广,唐李勣、薛万彻之为将可见。 东坡《进呈陆宣公奏议札子》云:“药虽进于医手,方多传于古人。”《上神宗皇帝书》云:“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盖法高于意则用法,意高于法则用意。用意,正其神明于法也。文章一道,何独不然! 叙事之学,须贯《六经》、九流之旨;叙事之笔,须备五行、四时之气。“维其有之,是以似之”,弗可易矣。大书特书,牵连得书,叙事本此二法,便可推扩不穷。 叙事有寓理,有寓情,有寓气,有寓识,无寓则如偶人矣。 叙事有主意,如传之有经也。主意定,则先此者为先经,后此者为后经,依此者为依经,错此者为错经。 叙事有特叙,有类叙,有正叙,有带叙,有实叙,有借叙,有详叙,有约叙,有顺叙,有倒叙,有连叙,有截叙,有预叙,有补叙,有跨叙,有插叙,有原叙,有推叙,种种不同。惟能线索在手,则错综变化,惟吾所施。 叙事要有尺寸,有斤两,有剪裁,有位置,有精神。 论事调谐,叙事调涩,左氏每成片引人言,是以论入叙,故觉谐多涩少也。史莫要于表微,无论纪事纂言,其中皆须有表微意在。 为人作传,必人己之间,同弗是,异弗非,方能持理之平,而施之不枉其实。 传中叙事,或叙其有致此之由而果若此,或叙其无致此之由而竟若此,大要合其人之志行与时位,而称量以出之。 刘彦和谓“群论立名,始于《论语》”,不引《周官》“论道经邦”一语,后世诮之,其实过矣。《周官》虽有论道之文,然其所论者未详;《论语》之言,则原委具在。然则论非《论语》奚法乎? 论不可使辞胜于理,辞胜理则以反人为实,以胜人为名,弊且不可胜言也。《文心雕龙·论说》篇解“论”字有“伦理有无”及“弥纶群言,研精一理”之说,得之矣。 有俊杰之论,有儒生、俗士之论。利弊明而是非审,其斯为俊杰也与!论之失,或在失出,或在失入。失出视失入,其犹愈乎?法以去弊,亦易生弊。立论之当慎,与立法同。 论是非,所以定从违也。从违不可苟,是非可少紊乎?人多事多难遍论,借一论之。一索引千钧,是何关系! 《文赋》云:“论精微而朗畅。”“精微”以意言,“朗畅”以辞言。“精微”者,不惟其难,惟其是;“朗畅”者,不惟其易,惟其达。 论不贵强下断语。盖有置此举彼,从容叙述,而本事之理已曲到无遗者。 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余谓有不论,不议,不辩。论议辩斯当矣。叙事要有法,然无识则法亦虚;论事要有识,然无法则识亦晦。 文有“辞命”一体,“命”与“辞”非出于一人也。古行人奉使,受命不受辞。观展喜犒师,公使受命于展禽,可见矣。若出于一人而亦曰“辞命”,则以主意为“命”,以达其意者为“辞”,义亦可通。 辞命之旨在忠告,其用却全在善道。奉使受命不受辞,盖因时适变,自有许多衡量在也。辞命亦只叙事、议论二者而已。观《左传》中辞命可见。 辞命体,推之即可为一切应用之文。应用文有上行,有平行,有下行。重其辞乃所以重其实也。 陈寿上《故蜀丞相诸葛亮故事》曰:“皋陶之谟略而雅,周公之诰烦而悉。何则?皋陶与舜、禹共谈,周公与群下矢誓故也。”《晋书·李密传》中语略与之同。辞命各有所宜,可由是意推之。 文之要,本领气象而已。本领欲其大而深,气象欲其纯而懿。 老子曰:“言有宗。”墨子曰:“立辞而不明于其类,则必困矣。”“宗”、“类”二字,于文之体用包括殆尽。 文固要句句字字受命于主脑,而主脑有纯、驳、平、陂、高、下之不同。若非慎辨而去取之,则差若毫厘,缪以千里矣。 文之所尚,不外当无者尽无,当有者尽有。故昌黎《答李翊书》云:“惟陈言之务去。”《樊绍述墓志铭》云:“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柳州《愚溪诗序》云:“漱涤万物,牢笼百态。” 文有以不言言者。《春秋》有书有不书,书之事显,不书之意微矣。 文有写处,有做处。人皆云云者,谓之写;我独云云者,谓之做。《左传》《史记》兼用之。 乍见道理之人,言多理障;乍见故典之人,言多事障。故艰深正是浅陋,繁博正是寒俭。文家方以此自足而夸世,何耶?“白贲”占于《贲》之上爻,乃知品居极上之文,只是本色。 君子之文无欲,小人之文多欲。多欲者,美胜信;无欲者,信胜美。文尚华者日落,尚实者日茂,其类在色老而衰,智老而多矣。 文有古近之分。大抵古朴而近华,古拙而近巧,古信己心而近取世誉,不是作散体便可名“古文”也。 文有三古:作古之言近于《易》,则古之言近于《礼》,治古之言近于《春秋》。 文贵法古,然患先有一古字横在胸中。盖文惟其是,惟其真,舍“是”与“真”而于形模求古,所贵于古者果如是乎? 文有七戒,曰:旨戒杂,气戒破,局戒乱,语戒习,字戒僻,详略戒失宜,是非戒失实。 《文心雕龙》以“隐秀”二字论文,推阐甚精。其云晦塞非隐,雕削非秀,更为善防流弊。 言外无穷者,茂也;言内毕足者,密也。汉文茂,如西京;密,如东京。 多用事与不用事,各有其弊。善文者满纸用事,未尝不空诸所有;满纸不用事,未尝不包诸所有。 善书者,点画微而意态自足,点画大而气体不累。文之沈著、飘逸,当准是观之。 治胜乱,至治胜治。至治之气象,皞皞而已。文或秩然有条而辙迹未泯,更当跻而上之。诵述古义,针砭末俗,文之正变,即二者可以别之。 文有四时:《庄子》,“独寐寤言”时也;《孟子》,“向明而治”时也;《离骚》,“风雨如晦”时也;《国策》,“饮食有讼”时也。 文有仰视,有俯视,有平视。仰视者,其言恭;俯视者,其言慈;平视者,其言直。 文有本位。孟子于本位毅然不避,至昌黎则渐避本位矣,永叔则避之更甚矣。凡避本位易窈眇,亦易选懦。文至永叔以后,方以避本位为独得之传,盖亦颇矣。 文之道,可约举经语以明之,曰:“辞达而已矣”,“修辞立其诚”,“言近而指远”,“辞尚体要”,“乃言底可绩”,“非先王之法言不敢言”,“易其心而后语”。 文家得力处人不能识,如东坡《表忠观碑》,王荆公问坐客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是也。用力处人不能解,如欧阳公欲作文,先诵《史记·日者传》是也。 《易·系传》:“物相杂故曰文。”《国语》:“物一无文。”徐锴《说文通论》:“强弱相成,刚柔相形。故于文,‘人乂’为文。”《朱子语录》:“两物相对待故有文,若相离去,便不成文矣。”为文者,盍思文之所由生乎? 《左传》:“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后人每不解何以谓之无文,不若仍用《外传》作注,曰:“物一无文。” 《国语》言“物一无文”,后人更当知物无一则无文。盖一乃文之真宰,必有一在其中,斯能用夫不一者也。 古人或名文曰笔。《梁书·庾肩吾传》太子与湘东王书曰:“谢眺、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笔对诗言者,盖言志之谓诗,述事之谓笔也。其实笔本对口谈而言,《晋书·乐广传》:“广善清言,而不长于笔,将让尹,请潘岳为表,岳曰:‘当得君意。’广乃作二百句语述己之志。岳因取次比,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广不假岳之笔,岳不取广之旨,无以成斯美也。’”昌黎亦云:“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观此而笔之所以命名者见矣。然昌黎于笔多称文,如谓“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是也。 [book_title]卷二诗概 《诗纬·含神雾》曰:“诗者,天地之心。”文中子曰:“诗者,民之性情也。”此可见诗为天人之合。 “诗言志”,孟子“文、辞、志”之说所本也。“思无邪”,子夏《诗序》“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说所本也。 《关雎》取“挚而有别”,《鹿鸣》取“食则相呼”。凡诗能得此旨,皆应乎《风》《雅》者也。 《诗序》:“风,风也,风以动之。”可知风之义至微至远矣。观《二南》咏歌文王之化,辞意之微远何如! 变风始《柏舟》。《柏舟》与《离骚》同旨,读之当兼得其人之志与遇焉。《大雅》之变,具忧世之怀;《小雅》之变,多忧生之意。 《颂》固以“美盛德之形容”,然必原其所以至之之由,以寓劝勉后人之意,则义亦通于《雅》矣。 《雅》《颂》相通。如《颂·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近《雅》,《雅·生民》《笃公刘》近《颂》。“穆如清风”,“肃雍和鸣”,《雅》《颂》之懿,两言可蔽。 《诗序·正义》云:“比与兴虽同是附托外物,比显而兴隐,当先显后隐,故比居先也。《毛传》特言兴也,为其理隐故也。”案:《文心雕龙·比兴篇》云:“毛公述《传》,独标兴体,岂不以风异而赋同,比显而兴隐哉?”《正义》盖本于此。 “取象曰比,取义曰兴”,语出皎然《诗式》。即刘彦和所谓“比显兴隐”之意。 《诗》,自乐是一种,“衡门之下”是也;自励是一种,“坎坎代檀兮”是也;自伤是一种,“出自北门”是也;自誉自嘲是一种,“简兮简兮”是也;自警是一种,“抑抑威仪”是也。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此诗人之忧过人也;“独寐寤言,永矢弗告”,此诗人之乐过人也。忧世乐天,固当如是。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出乎外也;“我任我辇,我车我牛”入乎中也;“雍雍鸣雁,旭日始旦”宜其始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持其终也。 真西山《文章正宗纲目》云:“《三百五篇》之诗,其正言义理者盖无几,而讽咏之间,悠然得其性情之正,即所谓义理也。”余谓诗或寓义于情而义愈至,或寓情于景而情愈深,此亦《三百五篇》之遗意也。 诗喻物情之微者近《风》,明人治之大者近《雅》,通天地鬼神之奥者近《颂》。 《离骚》,淮南王比之《国风》《小雅》。朱子《楚辞集注》谓其“语祀神之盛几乎《颂》”。李太白《古风》云:“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盖有《诗》亡《春秋》作之意,非抑《骚》也。 刘勰《辩骚》,谓《楚辞》“体慢于三代,风雅于战国”。顾论其体不如论其志,志苟可质诸三代,虽谓易地则皆然可耳。 汉武帝《秋风辞》,《风》也;《瓠子歌》,《雅》也。《瓠子歌》忧民之思,足继《云汉》,文中子何但以《秋风》为悔志之萌耶? 武帝《秋风辞》《瓠子歌》《柏梁与群臣赋诗》,后世得其一体,皆足成一大宗,而帝之为大宗不待言矣。 或问:《安世房中歌》与孝武《郊祀》诸歌孰为奇正?曰:《房中》,正之正也;《郊祀》,奇而正也。 汉《郊祀》诸乐府,以乐而象礼者也。所以典硕肃穆,视他乐府别为一格。 秦碑有韵之文质而劲,汉乐府典而厚,如商、周二《颂》,气体攸别。 质而文,直而婉,《雅》之善也。汉诗《风》与《颂》多而《雅》少,《雅》之义,非韦傅《讽谏》,其孰存之? 李陵赠苏武五言,但叙别愁,无一语及于事实,而言外无穷,使人黯然不可为怀。至“径万里兮度沙幕”一歌,意味颇浅,而《汉书·苏武传》载之,以为陵作,其果然乎? 《古诗十九首》与苏、李同一悲慨,然《古诗》兼有豪放旷达之意,与苏、李之一于委曲含蓄,有阳舒阴惨之不同。知人论世者,自能得诸言外,固不必如钟嵘《诗品》谓《古诗》“出于《国风》”,李陵“出于《楚辞》”也。 《十九首》凿空乱道,读之自觉四顾踌躇,百端交集。诗至此,始可谓其中有物也已。 曹公诗气雄力坚,足以笼罩一切,建安诸子,未有其匹也。子建则隐有“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之意。钟嵘品诗,不以“古直悲凉”加于“人伦周、孔”之上,岂无见乎!曹子建《赠丁仪王粲》有云:“欢怨非贞则,中和诚可经。”此意足推风雅正宗。至骨气情采,则钟仲伟论之备矣。公幹气胜,仲宣情胜,皆有陈思之一体。后世诗率不越此两宗。 陆士衡诗粗枝大叶,有失出,无失入,平实处不妨屡见。正其无人之见存,所以独到处亦跻卓绝,岂如沾沾戋戋者,才出一言,便欲人道好耶? 刘彦和谓“士衡矜重”,而近世论陆诗者,或以累句訾之。然有累句无轻句,便是大家品位。 士衡乐府,金石之音,风云之气,能令读者惊心动魄。虽子建诸乐府,且不得专美于前,他何论焉! 阮嗣宗《咏怀》,其旨固为渊远,其属辞之妙,去来无端,不可踪迹。后来如射洪《感遇》、太白《古风》,犹瞻望弗及矣。 叔夜之诗峻烈,嗣宗之诗旷逸。夷、齐不降不辱,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趣尚乃自古别矣。 野者,诗之美也。故表圣《诗品》中有“疏野”一品。若钟仲伟谓左太冲“野于陆机”,野乃不美之辞。然太冲是豪放,非野也,观《咏史》可见。 张景阳诗开鲍明远。明远遒警绝人,然练不伤气,必推景阳独步。《苦雨》诸诗,尤为高作,故钟嵘《诗品》独称之。《文心雕龙·明诗》云:“景阳振其丽”,“丽”何足以尽景阳哉! 刘公幹、左太冲诗壮而不悲,王仲宣、潘安仁悲而不壮。兼悲壮者,其惟刘越石乎? 孔北海《杂诗》:“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刘越石《重赠庐谌诗》:“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又称“小白相射钩”,于汉于晋,兴复之志同也。北海言“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越石言“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其欲及时之志亦同也。钟嵘谓越石诗出于王粲,以格言耳。 刘越石诗,定乱扶衰之志;郭景纯诗,除残去秽之情。第以“清刚”、“俊上”目之,殆犹未觇厥蕴。 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致,《游仙诗》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 曹子建、王仲宣之诗出于《骚》,阮步兵出于《庄》,陶渊明则大要出于《论语》。 陶诗有“贤哉回也”、“吾与点也”之意,直可嗣洙、泗遗音。其贵尚节义如咏荆卿、美田子泰等作,则亦孔子贤夷、齐之志也。 陶诗“吾亦爱吾庐”,我亦具物之情也;“良苗亦怀新”,物亦具我之情也。《归去来辞》亦云:“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陶诗云:“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又云:“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嵩。”可见其玩心高明,未尝不脚踏实地,不是倜然无所归宿也。 钟嵘《诗品》谓“阮籍《咏怀》之作,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余谓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 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陶渊明自庚子距丙辰十七年间作诗九首,其诗之真,更须问耶?彼无岁无诗,乃至无日无诗者,意欲何明? 谢才颜学,谢奇颜法,陶则兼而有之,大而化之,故其品为尤上。 陶、谢用理语各有胜境。钟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乏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 谢客诗刻画微眇,其造语似子处,不用力而功益奇,在诗家为独辟之境。康乐诗较颜为放手,较陶为刻意。炼句用字,在生熟深浅之间。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谓“灵运兴会标举,延年体裁明密”,所以示学两家者,当相济有功,不必如惠休上人好分优劣。 颜延年诗体近方幅,然不失为正轨,以其字字称量而出,无一苟下也。文中子称之曰“其文约以则,有君子之心”,盖有以观其深矣。 延年诗长于廊庙之体,然如《五君咏》,抑何善言林下风也。所蕴之富,亦可见矣。左太冲《咏史》似论体,颜延年《五君咏》似传体。 韦傅《讽谏诗》,经家之言;阮嗣宗《咏怀》,子家之言;颜延年《五君咏》,史家之言;张景阳《杂诗》,辞家之言。 “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此鲍明远赋句也。若移以评明远之诗,颇复相似。 明远长句,慷慨任气,磊落使才,在当时不可无一,不能有二。杜少陵《简薛华醉歌》云:“近来海内为长句,汝与山东李白好。何、刘、沈、谢力未工,才兼鲍照愁绝倒。”此虽意重推薛,然亦见鲍之长句,何、刘、沈、谢,均莫及也。 陈孔璋《饮马长城窟》机轴开鲍明远。惟陈纯乎质,而鲍济以妍,所以涉其流者,忘其发源所自。 谢玄晖诗以情韵胜,虽才力不及明远,而语皆自然流出,同时亦未有其比。 江文通诗,有凄凉日暮、不可如何之意。此诗之多情而人之不济也。虽长于杂拟,于古人苍壮之作亦能肖吻,究非其本色耳。 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隋杨处道诗甚为雄深雅健。齐、梁文辞之弊,贵清绮不重气质,得此可以矫之。 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观少陵《戏为六绝句》专论四子,而第一首起句便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有意无意之间,骊珠已得。 唐初四子,沿陈、隋之旧,故虽才力迥绝,不免致人异议。陈射洪、张曲江独能超出一格,为李、杜开先。人文所肇,岂天运使然耶? 曲江之《感遇》出于《骚》,射洪之《感遇》出于《庄》。缠绵超旷,各有独至。 太白诗以《庄》《骚》为大源,而于嗣宗之渊放,景纯之俊上,明远之驱迈,玄晖之奇秀,亦各有所取,无遗美焉。 《宣和书谱》称贺知章草隶佳处,“机会与造化争衡,非人工可到”。余谓太白诗佳处亦如之。太白诗举止极其高贵,不下商山采芝人语。 海上三山,方以为近,忽又是远。太白诗言在口头,想出天外,殆亦如是。李诗凿空而道,归趣难穷,由风多于雅,兴多于赋也。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即此四语,想见太白诗境。 太白与少陵同一志在经世,而太白诗中多出世语者,有为言之也。屈子《远游》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使疑太白诚欲出世,亦将疑屈子诚欲轻举耶? 太白云“日为苍生忧”,即少陵“穷年忧黎元”之志也;“天地至广大,何惜遂物情”,即少陵“盘飧老夫食,分减及溪鱼”之志也。 太白诗虽若升天乘云,无所不之,然自不离本位。故放言实是法言,非李赤之徒所能托也。 幕天席地,友月交风,原是平常过活,非广己造大也。太白诗当以此意读之。 “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神仙犹古之人耳。故知太白诗好言神仙,只是将神仙当贤友,初非鄙薄当世也。 太白诗言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乐府形体耳。读者或认作真身,岂非皮相? 学太白诗,当学其体气高妙,不当袭其陈意。若言仙、言酒、言侠、言女,亦要学之,此僧皎然所谓“钝贼”者也。 学太白者,常曰“天然去雕饰”足矣。余曰:此得手处,非下手处也。必取太白句意以为祈向,盍云“猎微穷至精”乎? 杜诗高、大、深,俱不可及。吐弃到人所不能吐弃为高,涵茹到人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二句,是杜诗全旨。凡其云“念阙劳肝肺”、“弟妹悲歌里”、“穷年忧黎元”,无非离愁而已矣。 颂其诗,贵知其人。先儒谓杜子美情多,得志必能济物,可为看诗之法。 太白早好纵横,晚学黄、老,故诗意每托之以自娱;少陵一生却只在儒家界内。 杜诗云“畏人嫌我真”。又云“直取性情真”。一自咏,一赠人,皆于论诗无与,然其诗之所尚可知。 杜诗只“有”、“无”二字足以评之:有者,但见性情气骨也;无者,不见语言文字也。 杜陵云“篇终接混茫”。夫篇终而接混茫,则全诗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后有混茫之诗,故《庄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 “意欲沈著,格欲高古”,持此以等百家之诗,于杜陵乃无遗憾。 少陵云:“诗清立意新。”又云:“赋诗分气象。”作者本取意与气象相兼,而学者往往奉一以为宗派焉。 杜陵五、七古叙事,节次、波澜、离合、断续,从《史记》得来,而苍莽雄直之气亦逼近之。毕仲游但谓“杜甫似司马迁”而不系一辞,正欲使人自得耳。 “细筋入骨如秋鹰”,“字外出力中藏棱”,《史记》、杜诗其有焉。近体气格高古尤难,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 少陵以前律诗,枝枝节节为之,气断意促,前后或不相管摄,实由于古体未深耳。少陵深于古体,运古于律,所以开阖变化,施无不宜。 杜诗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处之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少陵尝自言之。作者本不求知,读者非身当其境,亦何容强臆耶! 昌黎炼质,少陵炼神。昌黎无疏落处,而少陵有之。然天下之至密,莫少陵若也。 少陵于鲍、庾、阴、何,乐推不厌。昌黎云:“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韩之论高而疏,不若杜之大而实也。 论李、杜诗者,谓太白志存复古,少陵独开生面;少陵思精,太白韵高。然真赏之士,尤当有以观其合焉。 王右丞诗,一种近孟襄阳,一种近李东川。清高名隽,各有宜也。王摩诘诗,好处在无世俗之病。世俗之病,如恃才骋学,做身分,好攀引,皆是。 刘文房诗以研炼字句见长,而清赡闲雅,蹈乎大方,其篇章亦尽有法度,所以能断截晚唐家数。 高适诗,两《唐书》本传并称其“以气质自高”。今即以七古论之,体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 高常侍、岑嘉州两家诗,皆可亚匹杜陵。至岑超高实,则趣尚各有近焉。 元道州著书有《恶圆》《恶曲》等篇,其诗亦一肚皮不合时宜。然刚者必仁,此公足以当之。孔门如用诗,则于元道州必有取焉,可由“思狂狷”知之。 “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已溺之后”,元次山以此序沈千运诗,亦以自寓也。 次山诗,令人想见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其疾官邪,轻爵禄,意皆起于恻怛为民,不独《舂陵行》及《贼退示官吏作》,足使杜陵感喟也。 元、韦两家皆学陶,然苏州犹多一“慕陶直可庶”之意,吾尤爱次山以不必似为真似也。 韦苏州忧民之意如元道州,试观《高陵书情》云:“兵凶久相践,徭赋岂得闲?促戚下可哀,宽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门望故山。”此可与《舂陵行》《贼退示官吏作》并读,但气别婉劲耳。 钱仲文、郎君胄大率衍王、孟之绪,但王、孟之浑成,却非钱郎所及。 王、孟及大历十子诗皆尚清雅,惟格止于此而不能变,故犹未足笼罩一切。 诗文一源。昌黎诗有正有奇。正者即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谓“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 昌黎《赠张籍》云:“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尝。”儒者之言,所由与任达者异。 太白诗多有羡于神仙者,或以喻超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从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非寓言耶? 昌黎诗陈言务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辞奇意幽,可为《楚辞·招隐士》对,如柳州《天对》例也。 昌黎七古出于《招隐士》,当于意思刻画、音节遒劲处求之。使第谓出于《柏梁》,犹未之尽。 “若使乘酣骋雄怪”,此昌黎《酬卢云夫望秋作》之句也。统观昌黎诗,颇以雄怪自喜。 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体,若用之近体则不受矣。是以言各有当也。 昌黎自言其行己不敢有愧于道,余谓其取友亦然。观其《寄卢仝》云:“先生事业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绳己。”《荐孟郊》云:“行身践规矩,甘辱耻媚。”以卢、孟之诗名,而韩所盛推乃在人品,真千古论诗之极则也哉! 昌黎《送孟东野序》,称其诗以附于古之作者;《荐士诗》以“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目之。又《醉赠张秘书》云:“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韩之推孟也至矣!后人尊韩抑孟,恐非韩意。 昌黎、东野两家诗,虽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难争险。惟中有质实深固者存,故较李长吉为老成家数。 孟东野诗好处:黄山谷得之,无一软熟句;梅圣俞得之,无一热俗句。 陶、谢并称,韦、柳并称。苏州出于渊明,柳州出于康乐,殆各得其性之所近。 韦云:“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是道人语。柳云:“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是骚人语。 刘梦得诗稍近径露,大抵骨胜于白而韵逊于柳。要其名隽独得之句,柳亦不能掩也。 尊老杜者病香山,谓其“拙于纪事,寸步不移,犹恐失之”,不及杜之“注坡蓦涧”,似也。至《唐书·白居易传赞》引杜牧语,谓其诗“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所为。流传人间,交口教授,入人肌骨不可去”。此文人相轻之言,未免失实。 白香山《与元微之书》曰:“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余谓诗莫贵于知道,观香山之言,可见其或出或处,道无不在。 代匹夫匹妇语最难。盖饥寒劳困之苦,虽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无间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闾阎,目击其事,直与疾病之在身者无异。颂其诗顾可不知其人乎? 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 白香山乐府,与张文昌、王仲初同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旷而彼峭窄耳。杜樊川诗雄姿英发,李樊南诗深情绵邈。其后李成宗派而杜不成,殆以杜之较无窠臼与? 诗有借色而无真色,虽藻缋,实死灰耳。李义山却是绚中有素,敖器之谓其“绮密环研,要非适用”,岂尽然哉?至或因其《韩碑》一篇,遂疑气骨与退之无二,则又非其质矣。 宋王元之诗自谓乐天后进,杨大年、刘子仪学义山为西昆体,格虽不高,五代以来,未能有其安雅。 东坡谓欧阳公“论大道似韩愈,诗赋似李白”。然试以欧诗观之,虽曰似李,其刻意形容处,实于韩为逼近耳。 欧阳永叔出于昌黎,梅圣俞出于东野。欧之推梅不遗余力,与昌黎推东野略同。 圣俞诗深微难识。即观欧阳公云:“知圣俞者莫如修,常问圣俞生平所最好句,圣俞所自负者,皆修所不好;圣俞所卑下者,皆修所极赏。”是其苦心孤诣,且不欲徇非常人之意,况肯徇常人意乎? 梅、苏并称,梅诗幽淡极矣,然幽中有隽,淡中有旨;子美雄快,令人见便击节。然雄快不足以尽苏,犹幽淡不足以尽梅也。 王荆公诗学杜得其瘦硬,然杜具热肠,公惟冷面,殆亦如其文之学韩,同而未尝不异也。 东坡诗打通后壁说话,其精微超旷,真足以开拓心胸,推倒豪杰。 东坡诗推倒扶起,无施不可,得诀只在能透过一层,及善用翻案耳。 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固宜其舌底澜翻如是。 滔滔汩汩说去,一转便见主意,《南华》《华严》最长于此。东坡古诗惯用其法。 陶诗醇厚,东坡和之以清劲。如宫商之奏,各自为宫,其美正复不相掩也。 东坡《题与可画竹》云:“无穷出清新。”余谓此句可为坡诗评语,岂偶借与可以自寓耶?杜于李亦以“清新”相目。诗家“清新”二字均非易得,元遗山于坡诗,何乃以“新”讥之! 东坡、放翁两家诗,皆有豪有旷。但放翁是有意要做诗人,东坡虽为诗,而仍有夷然不屑之意,所以尤高。 退之诗豪多于旷,东坡诗旷多于豪。豪旷非中和之则,然贤者亦多出入于其中,以其与龊龊之肠胃,固远绝也。 遇他人以为极艰极苦之境,而能外形骸以理自胜,此韩、苏两家诗意所同。东坡诗,意颓放而语遒警。颓放过于太白,遒警亚于昌黎。太白长于风,少陵长于骨,昌黎长于质,东坡长于趣。 诗以出于《骚》者为正,以出于《庄》者为变。少陵纯乎《骚》,太白在《庄》《骚》间,东坡则出于《庄》者十之八九。 山谷诗未能若东坡之行所无事,然能于诗家因袭语漱涤务尽,以归独得,乃如“潦水尽而寒潭清”矣。 山谷诗取过火一路,妙能出之以深隽,所以露中有含,透中有皱,令人一见可喜,久读愈有致也。 无一意一事不可入诗者,唐则子美,宋则苏、黄。要其胸中具有炉锤,不是金银铜铁强令混合也。 唐诗以情韵气格胜,宋苏、黄皆以意胜。惟彼胸襟与手法俱高,故不以精能伤浑雅焉。陈言务去,杜诗与韩文同。黄山谷、陈后山诸公学杜在此。 杜诗雄健而兼虚浑,宋西江名家学杜几于瘦硬通神,然于水深林茂之气象则远矣。 西昆体贵富实贵清,襞积非所尚也;西江体贵清实贵富,寒寂非所尚也。 西昆体所以未入杜陵之室者,由文灭其质也。质文不可偏胜。西江之矫西昆,浸而愈甚,宜乎复诒口实与! 西江名家,好处在锻炼而归于自然。放翁本学西江者,其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平昔锻炼之功,可于言外想见。 放翁诗明白如话,然浅中有深,平中有奇,故足令人咀味。观其《斋中弄笔诗》云:“诗虽苦思未名家”,虽自谦,实自命也。诗能于易处见工,便觉亲切有味。白香山、陆放翁擅场在此。 朱子《感兴诗》二十篇,高峻寥旷,不在陈射洪下。盖惟有理趣而无理障,是以至为难得。 婴孩始言,唯“俞”而已,渐乃由一字以至多字。字少者含蓄,字多者发扬也。是则五言、七言,消息自有别矣。五言如《三百篇》,七言如《骚》。《骚》虽出于《三百篇》而境界一新,盖醇实环奇,分数较有多寡也。 五言质,七言文;五言亲,七言尊。几见田家诗而多作七言者乎?几见骨肉间而多作七言者乎? 五言与七言因乎情境,如《孺子歌》“沧浪之水清兮”,平淡天真,于五言宜;《宁戚歌》“沧浪之水白石粲”,豪荡感激,于七言宜。 五言尚安恬,七言尚挥霍。安恬者,前莫如陶靖节,后莫如韦左司;挥霍者,前莫如鲍明远,后莫如李太白。五言要如山立时行,七言要如鼓轩舞。 五言无闲字易,有余味难;七言有余味易,无闲字难。 七言于五言,或较易,亦或较难;或较便,亦或较累。盖善为者如多两人任事,不善为者如多两人坐食也。 或谓七言如挽强用长。余谓更当挽强如弱,用长如短,方见能事。 潘邠老谓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余谓此例何可尽拘?但论句中自然之节奏,则七言可以上四字作一顿,五言可以上二字作一顿耳。 五言上二字下三字,足当四言两句。如“终日不成章”之于“终日七襄,不成报章”是也。七言上四字下三字,足当五言两句。如“明月皎皎照我床”之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是也。是则五言乃四言之约,七言乃五言之约矣。太白尝有“寄兴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之说,此特意在尊古耳。岂可不达其意而误增闲字以为五、七哉! 诗有合两句成七言者,如“君子有酒旨且多”、“夜如何其夜未央”是也;有合两句成五言者,如“祈父亶不聪”是也。后世七言每四字作一顿,五言每两字作一顿,而五言亦或第三字属上,上、下间皆可以“兮”字界之。 七言讲音节者,出于汉《郊祀》诸乐府;罗事实者,出于《柏梁诗》。 七言为五言之慢声,而长短句互用者,则以长句为慢声,以短句为急节,此固不当与句句七言者并论也。 五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三字与第五字,七言第二字与第四字、第四字与第六字、第五字与第七字,平仄相同则音拗,异则音谐。讲古诗声调者,类多避谐而取拗。然其间盖有天籁,不当止以能拗为古。 善古诗必属雅材。俗意、俗字、俗调,苟犯其一,皆古之弃也。 凡诗不可以助长,五古尤甚。故诗不善于五古,他体虽工弗尚也。《书谱》云:“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为五古者,宜亦有取于斯言。 七古可命为古、近二体。近体曰骈、曰谐、曰丽、曰绵,古体曰单、曰拗、曰瘦、曰劲。一尚风容,一尚筋骨。此齐梁、汉魏之分,即初、盛唐之所以别也。 论诗者谓唐初七古气格虽卑,犹有乐府之意;亦思乐府非此体所能尽乎?豪杰之士,焉得不更思进取! 唐初七古,节次多而情韵婉,咏叹取之;盛唐七古,节次少而魄力雄,铺陈尚之。 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阖尽变,古诗之法。近体亦俱有之,惟古诗波澜较为壮阔耳。 律与绝句,行间字里须有暧暧之致。古体较可发挥尽意,然亦须有不尽者存。律诗取律吕之义,为其和也;取律令之义,为其严也。 律诗要处处打得通,又要处处跳得起。草蛇灰线,生龙活虎,两般能事,当以一手兼之。律诗主意拿得定,则开阖变化,惟我所为。少陵得力在此。 律诗主句或在起,或在结,或在中,而以在中为较难。盖限于对偶,非高手为之,必至物而不化矣。 律诗声谐语俪,故往往易工而难化。能求之章法,不惟于字句争长,则体虽近而气脉入古矣。 起有分合缓急,收有虚实顺逆,对有反正平串,接有远近曲直。欲穷律法之变,必先于是求之。律诗既患旁生枝节,又患如琴瑟之专一。融贯变化,兼之斯善。 律诗篇法有上半篇开,下半篇合;有上半篇合,下半篇开。所谓半篇者,非但上四句与下四句之谓,即二句与六句,六句与二句,亦各为半篇也。 律诗一联中,有以上下句论开合者;一句中,有以上下半句论开合者。惟在相篇法而知所避就焉。 律诗手写此联,眼注彼联,自觉减少不得,增多不得。若可增可减,则于“律”字名义失之远矣。 律诗之妙,全在无字处。每上句与下句转关接缝,皆机窍所在也。律有似乎无起无收者。要知无起者后必补起,无收者前必预收。 律诗中二联必分宽紧远近,人皆知之。惟不省其来龙去脉,则宽紧远近为妄施矣。 律体中对句用开合、流水、倒挽三法,不如用遮表法为最多。或前遮后表,或前表后遮。表谓如此,遮谓不如彼,二字本出禅家。昔人诗中有用“是”、“非”、“有”、“无”等字作对者,“是”、“有”即表,“非”、“无”即遮。惟有其法而无其名,故为拈出。 律诗不难于凝重,亦不难于流动,难在又凝重又流动耳。 律体可喻以僧家之律:狂禅破律,所宜深戒;小禅缚律,亦无取焉。 绝句取径贵深曲,盖意不可尽,以不尽尽之。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绝句于六义多取风、兴,故视他体尤以委曲、含蓄、自然为尚。以鸟鸣春,以虫鸣秋,此造物之借端托寓也。绝句之小中见大似之。 绝句意法,无论先宽后紧,先紧后宽,总须首尾相衔,开阖尽变。至其妙用,惟在借端托寓而已。 诗以律、绝为近体,此就声音言之也。其实古体与律、绝,俱有古、近体之分,此当于气质辨之。 古体劲而质,近体婉而妍,诗之常也。论其变,则古婉近劲,古妍近质,亦多有之。 论古近体诗,参用陆机《文赋》,曰:绝“博约而温润”,律“顿挫而清壮”,五古“平彻而闲雅”,七古“炜煜而谲诳”。 乐之所起,雷出地,风过箫,发于天籁,无容心焉。而乐府之所尚可知。 文、辞、志合而为诗,而乐则重声。《风》《雅》《颂》之入乐者姑不具论,即汉乐府《饮马长城窟》之“青青河畔草”与《古诗十九首》之“青青河畔草”,其音节可微辨矣。 《九歌》,乐府之先声也。《湘君》《湘夫人》是南音,《河伯》是北音,即设色选声处可以辨之。 《楚辞·大招》云:“四上竞气,极声变只。”此即古乐节之“升歌、笙入、间歌、合乐”也。屈子《九歌》全是此法,乐府家转韵、转意、转调,无不以之。 乐府声律居最要,而意境即次之。尤须意境与声律相称,乃为当行。 乐府之出于《颂》者,最重形容。《楚辞·九歌》状所祀之神,几于恍惚有物矣。后此如《汉书》所载《郊祀》诸歌,其中亦若有蚃之气蒸蒸欲出。 乐府有陈善纳诲之意者,《雅》之属也,如《君子行》便是。 《汉书·艺文志》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由是观之,后世乐府近《风》之体多于《雅》《颂》,其由来亦已久矣。 乐府是代字诀,故须先得古人本意,然使不能自寓怀抱,又未免为无病而呻吟。 乐府易不得,难不得。深于此事者,能使豪杰起舞,愚夫愚妇解颐,其神妙不可思议。 乐府调有疾徐,韵有疏数。大抵徐疏在前,疾数在后者,常也;若变者,又当心知其意焉。古题乐府要超,新题乐府要稳。如太白可谓超,香山可谓稳。 杂言歌行,音节似乎无定,而实有不可易者存。盖歌行皆乐府支流,乐不离乎本宫,本宫之中,又有自然先后也。赋不歌而诵,乐府歌而不诵,诗兼歌、诵而以时出之。 诗,一种是歌,“君子作歌”是也;一种是诵,“吉甫作诵”是也。《楚辞》有《九歌》与《惜诵》,其音节可辨而知。 《九歌》,歌也;《九章》,诵也。诗如少陵近《九章》,太白近《九歌》。诵显而歌微。故长篇诵,短篇歌;叙事诵,抒情歌。 诗以意法胜者宜诵,以声情胜者宜歌。古人之诗,疑若千支万派,然曾有出于歌、诵外者乎? 文有文律。陆机《文赋》所谓“普辞条与文律”是也。杜诗云:“晚节渐于诗律细。”使将诗律“律”字解作五律、七律之“律”,则文律又何解乎?大抵只是以法为律耳。 诗之局势非前张后歙,则前歙后张。古体、律、绝,无以异也。 诗以离合为跌宕,故莫善于用远合近离。近离者,以离开上句之意为接也。离后复转,而与未离之前相合,即远合也。 篇意前后摩荡,则精神自出。如《豳风·东山》诗,种种景物,种种情思,其摩荡祗在“徂”、“归”二字耳。 问短篇所尚,曰:“咫尺应须论万里。”问长篇所尚,曰:“万斛之舟行若风。”二句皆杜诗,而杜之长、短篇即如之。杜诗又云:“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其意亦可相通相足。 长篇宜横铺,不然则力单;短篇宜纡折,不然则味薄。 大起大落,大开大合,用之长篇,此如黄河之百里一曲,千里一曲一直也。然即短至绝句,亦未尝无尺水兴波之法。 长篇以叙事,短篇以写意,七言以浩歌,五言以穆诵。此皆题实司之,非人所能与。 伏应、提顿、转接、藏见、倒顺、绾插、浅深、离合诸法,篇中、段中、联中、句中均有取焉。然非浑然无迹,未善也。 少陵《寄高达夫》诗云:“佳句法如何?”可见句之宜有法矣。然欲定句法,其消息未有不从章法、篇法来者。 “河水清且涟”,“间关车之牵”,皆是五言,且皆是上二字下三字句法,而意有顺倒之不同。 诗无论五、七言及句法倒顺,总须将上半句与下半句比权量力,使足相当。不然,头空足弱,无一可者。 炼篇、炼章、炼句、炼字,总之所贵乎炼者,是往活处炼,非往死处炼也。夫活,亦在乎认取诗眼而已。 诗眼有全集之眼,有一篇之眼,有数句之眼,有一句之眼;有以数句为眼者,有以一句为眼者,有以一、二字为眼者。 冷句中有热字,热句中有冷字;情句中有景字,景句中有情字。诗要细筋入骨,必由善用此字得之。 诗有双关字,有偏举字。如陶诗“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云”、“鸟”、“水”、“鱼”是偏举,“高”、“游”是双关。遍举,举物也;双关,关已也。问韵之相通与不相通以何为凭?曰:凭古。古通者,吾亦通之。《毛诗》,《楚辞》,汉、魏六朝诗,杜、韩诸大家诗,以及他古书中有韵之文,皆其准验也。 辨得平声韵之相通与不相通,斯上声、去声之通不通因之而定。东、冬、江通,则董、肿、讲通矣,送、宋、绛亦通矣。推之:支、微、齐、佳、灰通,则纸、尾、荠、蟹、贿通,寘、未、霁、泰、卦、队通。鱼、虞通,则语、麌通,御、遇通。真、文、元、寒、删、先通,则轸、吻、阮、旱、纮、铣通,震、问、愿、翰、谏、霰通。萧、肴、豪通,则筿、巧、皓通,啸、效、号通。歌、麻通,则哿、马通,个、飐通。庚、青、蒸通,则梗、迥通,敬、径通。侵、覃、盐、咸通,则寝、感、俭、豏通,沁、勘、艳、陷通。阳无通,则养亦无通,漾亦无通。尤无通,则有亦无通,宥亦无通。 入声韵之通不通,亦于平声定之。东、冬、江通,则屋、沃、觉通。真、文、元、寒、删、先通,则质、物、月、曷、黠、屑通。庚、青、蒸通,则陌、锡、职通。侵、覃、盐、咸通,则缉、合、叶、洽通。阳无通,则药亦无通。 论诗者或谓炼格不如炼意,或谓炼意不如炼格。惟姜白石《诗说》为得之,曰:“意出于格,先得格也;格出于意,先得意也。” 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故余论文旨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诗旨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诗之所贵于言志者,须是以直、温、宽、栗为本。不然,则其为志也荒矣。如《乐记》所谓“乔志”、“溺志”是也。“诗之言持”,莫先于内持其志,而外持风化从之。 古人因志而有诗,后人先去作诗,却推究到诗不可以徒作,因将志入里来,已是倒做了,况无与于志者乎? 《文心雕龙》云:“嵇志清峻,阮旨遥深。”钟嵘《诗品》云:“郭景纯用俊上之才,刘越石仗清刚之气。”余谓“志”、“旨”、“才”、“气”,人占一字,此特就其所尤重者言之,其实此四字,诗家不可缺一也。 “思无邪”,“思”字中境界无尽,惟所归则一耳。严沧浪《诗话》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似有得于此意。 雅人有深致,风人、骚人亦各有深致。后人能有其致,则《风》《雅》《骚》不必在古矣。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有何意味?然“黍稷方华,雨雪载涂”,与此又似同而异,须索解人。 夏侯湛作《周诗》成,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弟之性。”余谓孝弟之性,乃其所以温雅也;二而言之,安仁于是为不知诗矣。 谢灵运诗:“事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下句意须离不得上句,不然,是名教外别有所谓神理矣。 不发乎情,即非礼义,故诗要有乐有哀;发乎情,未必即礼义,故诗要哀乐中节。 天之福人也,莫过于予以性情之正;人之自福也,莫过于正其性情。从事于诗而有得,则乐而不荒,忧而不困,何福如之? 景有大小,情有久暂。诗中言景,既患大小相混,又患大小相隔。言情亦如之。兴与比有阔狭之分。盖比有正而无反,兴兼反正故也。 昔人谓激昂之言出于兴,此“兴”字与他处言兴不同。激昂大抵只是情过于事,如太白诗“欲上青天览日月”是也。 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故诗无气象,则精神亦无所寓矣。 诗格,一为品格之格,如人之有智愚贤不肖也;一为格式之格,如人之有贫富贵贱也。 诗品出于人品。人品悃款朴忠者最上,超然高举、诛茅力耕者次之,送往劳来、从俗富贵者无讥焉。 言诗格者必及气。或疑太炼伤气,非也。伤气者,盖炼辞不炼气耳。气有清浊厚薄,格有高低雅俗。诗家泛言气格,未是。 林艾轩谓“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如女子则非涂泽不可”。余谓此论未免诬黄而易苏。然推以论一切之诗,非独女态当无,虽丈夫之贵贱贤愚,亦大有辨矣。 诗以悦人为心与以夸人为心,品格何在?而犹譊々于品格,其何异溺人必笑耶? 或问:诗偏于叙则掩意,偏于议则病格,此说亦辨意格者所不遗否?曰:遗则不是,执则浅矣。 “其诗孔硕,其风肆好”,后世为诗者,于“硕”、“好”二字须善认。使非真硕,必且迂;非真好,必且靡也。诗不清则芜,不穆则露。“穆如清风”,宜吉甫合而言之。 凡诗迷离者要不间,切实者要不尽,广大者要不廓,精微者要不僻。诗要避俗,更要避熟。剥去数层方下笔,庶不堕“熟”字界里。 诗要超乎“空”、“欲”二界。空则入禅,欲则入俗。超之之道无他,曰“发乎情,止乎礼义”而已。 或问:诗何为富贵气象?曰:大抵富如昔人所谓“函盖乾坤”,贵如所谓“截断众流”便是。诗质要如铜墙铁壁,气要如天风海涛。 诗不可有我而无古,更不可有古而无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 钟嵘谓阮步兵诗“可以陶写性灵”,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杜诗亦云:“陶冶性灵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 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深薄宋、齐间吟写性灵、流连光景之文。其实性灵、光景,自风雅肇兴便不能离,在辨其归趣之正不正耳。 诗涉修饰,便可憎鄙,而修饰多起于貌为有学而不养本体。晋东海王越与阮瞻书曰:“学之所入浅,体之所安深。”善夫! 诗一往作遗世自乐语,以为仙意,不知却是仙障。仙意须如阴长生古诗“游戏仙都,顾愍群愚”二语,庶为得之。抑《度人经》所谓“悲歌朗太空”也。 诗一戒滞累尘腐,一戒轻浮放浪。凡出辞气,当远鄙倍,诗可知矣。 诗中固须得微妙语,然语语微妙,便不微妙。须是一路坦易中,忽然触著,乃足令人神远。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诗不出此四境。 《诗》“喓々草虫”,闻而知也;“趯阜虫”见而知也;“有车邻邻”知而闻也;“有马白颠”知而见也。诗有外于知与闻见者耶? “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独得也。凡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独得之字,惟在首、在腰、在足,则不必同。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六一赏之。“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东坡赏之。此等处古人自会心有在,后人或强解之,或故疑之,皆过矣。 [book_title]卷三赋概 班固言“赋者古诗之流”,其作《汉书·艺文志》,论孙卿、屈原赋有恻隐古诗之义。刘勰《诠赋》谓赋为“六义附庸”。可知六义不备,非诗即非赋也。 赋,古诗之流。古诗如《风》《雅》《颂》是也。即《离骚》出于《国风》《小雅》可见。 言情之赋本于《风》,陈义之赋本于《雅》,述德之赋本于《颂》。 李仲蒙谓:“叙物以言情谓之赋,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此明赋、比、兴之别也。然赋中未尝不兼具比兴之意。 诗为赋心,赋为诗体。诗言持,赋言铺,持约而铺博也。古诗人本合二义为一,至西汉以来,诗赋始各有专家。 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迭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楚辞·招魂》云:“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曰“至”曰“极”,此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所谓“欲人不能加”也。 乐章无非诗,诗不皆乐;赋无非诗,诗不皆赋。故乐章,诗之宫商者也;赋,诗之铺张者也。 赋别于诗者,诗辞情少而声情多,赋声情少而辞情多。皇甫士安《三都赋序》云:“昔之为文者,非苟尚辞而已。”正见赋之尚辞,不待言也。 古者辞与赋通称。《史记·司马相如传》言“景帝不好辞赋”,《汉书·扬雄传》“赋莫深于《离骚》,辞莫丽于相如”,则辞亦为赋,赋亦为辞,明甚。 《骚》为赋之祖。太史公《报任安书》:“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汉书·艺文志》:“屈原赋二十五篇”,不别名“骚”。刘勰《辩骚》曰:“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又曰:“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 太史公《屈原传》曰:“离骚,犹离忧也。”于“离”字初未明下注脚。应劭以“遭”训“离”,恐未必是。王逸《楚辞章句》:“离,别也;骚,愁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盖为得之。然不若屈子自云:“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尤见离而骚者,为君非为私也。 《离骚》云:“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九章》云:“知前辙之不遂兮,未改此度。”屈子见疑愈信,被谤愈忠,于此见矣。 班固以屈原为露才扬己,意本扬雄《反离骚》,所谓“知众嫭之嫉妒兮,何必扬累之蛾眉”是也。然此论殊损志士之气。王阳明《吊屈平庙赋》“众狂稚兮,谓累扬己”二语,真足令读者称快。 《骚》辞较肆于《诗》,此如“《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浮夸中自有谨严意在。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淮南以此传《骚》,而太史公引之。少陵咏宋玉宅云:“风流儒雅亦吾师。”“亦”字下得有眼,盖对屈子之风雅而言也。 赋当以真伪论,不当以正变论。正而伪,不如变而真。屈子之赋,所由尚已。 变风、变雅,变之正也。《离骚》亦变之正也。“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屈子固不嫌自谓。 《离骚》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极开阖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 荀卿之赋直指,屈子之赋旁通。景以寄情,文以代质,旁通之妙用也。 王逸云:“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余案:此但得其文之似,尚未得其旨。屈之旨,盖在“临睨夫旧乡”,不在“涉青云以泛滥游”也。 《骚》之抑遏蔽掩,盖有得于《诗》《书》之隐约。自宋玉《九辩》已不能继,以才颖渐露故也。 顿挫莫善于《离骚》,自一篇以至一章及一两句,皆有之。此传所谓“反覆致意”者。 “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余谓《楚辞·九歌》最得此诀。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是写出“目眇眇兮愁予”来;“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俱有“目击道存,不可容声”之意。 《楚辞·九歌》,两言以蔽之,曰:乐以迎来,哀以送往。《九歌》与《九章》不同,《九歌》纯是性灵语,《九章》兼多学问语。 屈子《九歌》如《云中君》之“猋举”,《湘君》之“夷犹”,《山鬼》之“窈窕”,《国殇》之“雄毅”,其擅长得力处,已分明一一自道矣。 屈子之文取诸六气,故有晦明变化、风雨迷离之意。读《山鬼》篇足觇其概。 屈子之辞,沈痛常在转处。“气缭转而自缔”,《悲回风》篇语可以借评。 屈子《橘颂》云:“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又云:“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天地”、“伯夷”大矣,而借橘言之,故得不迂而妙。 《橘颂》品藻精至,在《九章》中尤纯乎赋体。《史记·屈原传》云:“乃作《怀沙》之赋。”知此类皆可以赋统之。 长卿《大人赋》出于《远游》,《长门赋》出于《山鬼》;王仲宣《登楼赋》出于《哀郢》;曹子建《洛神赋》出于《湘君》《湘夫人》,而屈子深远矣。 屈子以后之作,志之清峻莫如贾生《惜誓》,情之绵邈莫如宋玉“悲秋”,骨之奇劲莫如淮南《招隐士》。 宋玉《招魂》,在《楚辞》为尤多异采,约之亦只两境:一可喜,一可怖而已。 问:《招魂》何以备陈声色供具之盛?曰:“美人为君子,珍宝为仁义”,以张平子《四愁诗序》通之,思过半矣。且观其所谓“不可以托”、“不可以止”之处,非即“水深雪为小人”之例乎? 宋玉《风赋》出于《雅》,《登徒子好色赋》出于《风》,二者品居最上。《钓赋》纵横之气骎骎乎入于说术,殆其降格为之。 《文心雕龙》云:“楚人理赋。”隐然谓《楚辞》以后无赋也。李太白亦云:“屈、宋长逝,无堪与言。” 朱子答吕东莱,谓“屈、宋、唐、景之文,其言虽侈,其实不过悲愁、放旷二端而已,于是屏绝不复观”。按朱子此言,特有为而发,观其为《楚辞集注》,何尝不取诸家好处! 贾谊《惜誓》《吊屈原》《鵩赋》俱有凿空乱道意。骚人情境,于斯犹见。 《鵩赋》为赋之变体。即其体而通之,凡能为子书者,于赋皆足自成一家。 《惜誓》,余释以为“惜”者,惜己不遇于时,发乎情也;“誓”者,誓己不改所守,止乎礼义也。此与篇中语意俱合。王逸注:“哀惜怀王与己约信而复背之。”其说似浅。 读屈、贾辞,不问而知其为志士仁人之作。太史公之合传,陶渊明之合赞,非徒以其遇,殆以其心。 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后来难并矣。惟奇倔一境,虽亦《诗》《骚》之变,而尚有可广。此淮南《招隐士》所以作与? 王无功谓薛收《白牛溪赋》“韵趣高奇,词义旷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余谓赋之足当此评者,盖不多有,前此其惟小山《招隐士》乎? 屈子之赋,贾生得其质,相如得其文,虽涂径各分,而无庸轩轾也。扬子云乃谓“贾谊升堂,相如入室”,以己多依效相如故耳。 贾生之赋志胜才,相如之赋才胜志。贾、马以前,景差、宋玉已若以此分途,今观《大招》《招魂》可辨。 相如一切文皆善于架虚行危。其赋既会造出奇怪,又会撇入窅冥,所谓“似不从人间来者”此也。至模山范水,犹其末事。 屈子之赋,筋节隐而不露;长卿则有迹矣。然作长篇,学长卿入门较易。 相如之渊雅,邹阳、枚乘不及;然邹、枚雄奇之气,相如亦当避谢。 《汉书·枚乘传》:“梁客皆善辞赋,乘尤高。”则知当日赋名重于相如矣。后世学相如之丽者,还须以乘之高济之。枚乘《七发》出于宋玉《招魂》。枚之秀韵不及宋,而雄节殆于过之。 班倢伃《捣素赋》怨而不怒,兼有“塞渊、温惠、淑慎”六字之长,可谓深得风人之旨。 后汉赵元叔《穷鱼赋》及《刺世嫉邪赋》,读之知为抗脏之士,惟径直露骨,未能如屈、贾之味余文外耳。 建安名家之赋,气格遒上,意绪绵邈;骚人清深,此种尚延一线。后世不问意格若何,但于辞上争辩,赋与骚始异道矣。 《楚辞》风骨高,西汉赋气息厚,建安乃欲由西汉而复于《楚辞》者。若其至与未至,所不论焉。问《楚辞》、汉赋之别。曰:《楚辞》按之而逾深,汉赋恢之而弥广。 《楚辞》尚神理,汉赋尚事实。然汉赋之最上者,机括必从《楚辞》得来。 或谓楚赋自铸伟辞,其取熔经义,疑不及汉。余谓楚取于经,深微周浃,无迹可寻,实乃较汉尤高。《楚辞》,赋之乐;汉赋,赋之礼。历代赋体,只须本此辨之。 屈灵均、陶渊明皆狂狷之资也。屈子《离骚》,一往皆特立独行之意。陶自言“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其赋品之高,亦有以矣。 屈子辞,雷填风飒之音;陶公辞,木荣泉流之趣。虽有一激一平之别,其为独往独来则一也。 《离骚》不必学《三百篇》,《归去来辞》不必学《骚》,而皆有其独至处,固知真古自与摹古异也。 屈子之缠绵,枚叔、长卿之巨丽,渊明之高逸,宇宙间赋,归趣总不外此三种。 李白《大猎赋序》云:“辞欲壮丽,义归博达。”似约相如答盛览问赋之旨,而白赋亦允足称之。 李白《大鹏赋序》云:“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大猎赋序》于相如《子虚》《上林》,子云《长杨》《羽猎》,且谓龌龊之甚,皆是尊题法。尊题,则赋之识见、气体不由不高矣。 韩昌黎《复志赋》,李习之《幽怀赋》,皆有得于《骚》之波澜意度而异其迹象。故知猎艳辞、拾香草者,皆童蒙之智也。 孙可之《大明宫赋》,语极遒练,意多劝诫,与李习之《幽怀赋》殊涂并美。 唐之刘复愚,宋之黄山谷,皆学《楚辞》而困踬者。然一种孤峻之致,正复难踪,特未可为举肥之相者道耳。 《周礼》太师之职始见“赋”字。郑注“赋之言铺”,而于铺之原委仍引而未发也。铺,有所铺,有能铺。司马相如《答盛览问赋书》有“赋迹”、“赋心”之说。迹,其所;心,其能也。心、迹本非截然为二。览闻其言,乃终身不敢言作赋之心,抑何固哉!且言“赋心”不起于相如,自《楚辞·招魂》“同心赋些”,已发端矣。 《楚辞·涉江》《哀郢》,“江”、“郢”,迹也;“涉”、“哀”,心也。推诸题之但有迹者亦见心,但言心者亦具迹也。 赋,辞欲丽,迹也;义欲雅,心也。“丽辞雅义”,见《文心雕龙·诠赋》。前此,《扬雄传》云:“司马相如作赋甚宏丽温雅。”《法言》云:“诗人之赋丽以则。”“则”与“雅”,无异旨也。 古人赋诗与后世作赋,事异而意同。意之所取,大抵有:一二以讽谏,《周语》“瞍赋蒙诵”是也;一以言志,《左传》赵孟曰:“请皆赋,以卒君贶,武亦以观七子之志”,韩宣子曰“二三子请皆赋,起亦以知郑志”是也。言志、讽谏,非雅丽何以善之? 太史公《屈原传赞》曰“悲其志”,《叙传》曰“作辞以讽谏”。志与讽谏,赋之体用具矣。 屈兼言志、讽谏,马、扬则讽谏为多。至于班、张,则揄扬之意胜,讽谏之义鲜矣。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屈子言志之指;“无已太康,职思其居”,马、扬讽谏之指。 《史记·司马相如传赞》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叙传》曰:“《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扬雄《甘泉赋序》曰:“奏《甘泉赋》以风。”《羽猎赋序》曰:“聊因《校猎赋》以风之。”《长杨赋序》曰:“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赋之讽谏,可于斯取则矣。 古人一生之志,往往于赋寓之。《史记》《汉书》之例,赋可载入列传,所以使读其赋者,即知其人也。 《屈原传》曰:“其志洁,故其称物芳。”《文心雕龙·诠赋》曰:“体物写志。”余谓志因物见,故《文赋》但言“赋体物”也。 董广川《士不遇赋》云:“虽矫情而获百利兮,复不如正心而归一善。”此即正谊明道之旨。司马子长《悲士不遇赋》云:“没世无闻,古人唯耻。”此即述往事思来者之情。陶渊明《感士不遇赋》云:“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此即屡空晏如之意。可见古人言必由志也。 《汉书·艺文志》曰:“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余案:所谓失志者,在境不在己也。屈子《怀沙》赋云:“离慜而不迁兮,愿志之有像。”如此虽谓失志之赋即励志之赋可矣。 邹阳狱中上书,气盛语壮。祢正平赋鹦鹉于黄祖长子座上,蹙蹙焉有自怜依人之态,于生平志气,得无未称! 志士之赋,无一语随人笑叹。故虽或颠倒复杳,纠皞隐晦,而断非文人才客求慊人而不求自慊者所能拟效。 《雄雉》之诗“瞻彼日月”两章,自来贤人失志之赋不出此意,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也。若一涉怨天尤人,岂有是处! 《汉书·艺文志》言:“贤人失志之赋,有恻隐古诗之意。”余谓江湖忧君,庙堂忧民,恻隐不独失志然也,观姬公《东山》《七月》可见。 或问:古人赋之言志者,汉如崔篆之《慰志》、冯衍之《显志》,魏如刘桢之《遂志》、丁仪之《励志》,晋如枣据之《表志》、曹摅之《述志》,然则赋以径言其志为尚乎?余谓赋无往而非言志也。必题是志而后其赋为言志,则志或几乎息矣。 实事求是,因寄所托,一切文字不外此两种,在赋则尤缺一不可。若美言不信,玩物丧志,其赋亦不可已乎!《风》诗中赋事,往往兼寓比兴之意。钟嵘《诗品》所由竟以“寓言写物”为赋也。赋兼比兴,则以言内之实事,写言外之重旨。故古之君子上下交际,不必有言也,以赋相示而已。不然,赋物必此物,其为用也几何? 春有草树,山有烟霞,皆是造化自然,非设色之可拟。故赋之为道,重象尤宜重兴。兴不称象,虽纷披繁密而生意索然,能无为识者厌乎? 赋与谱录不同。谱录惟取志物,而无情可言,无采可发,则如数他家之宝,无关己事。以赋体视之,孰为亲切且尊异耶? 赋必有关著自己痛痒处。如嵇康叙琴,向秀感笛,岂可与无病呻吟者同语? 在外者物色,在我者生意,二者相摩相荡而赋出焉。若与自家生意无相入处,则物色祗成闲事,志士遑问及乎? 赋欲不朽,全在意胜。《楚辞·招魂》言赋,先之以“结撰至思”,真乃千古笃论! 赋家主意定则群意生。试观屈子辞中,忌己者如党人,悯己者如女媭、灵氛、巫咸,以及渔父别有崇尚,詹尹不置是非,皆由屈子先有主意,是以相形相对者,皆若沓然偕来,拱向注射之耳。 《周南·卷耳》四章,只“嗟我怀人”一句是点明主意,余者无非做足此句。赋之体约用博,自是开之。 赋兼叙、列二法。列者,一左一右,横义也;叙者,一先一后,竖义也。 司马长卿论赋云:“一经一纬。”或疑经可言一,纬不可言一。不知乃举一例百,合百为一耳。赋欲纵横自在,系乎知类。太史公《屈原传》曰:“举类迩而见义远。”《叙传》又曰:“连类以争义。”司马相如《封禅书》曰:“依类托寓。”枚乘《七发》曰:“离辞连类。”皇甫士安叙《三都赋》曰:“触类而长之。” 张融作《海赋》不道盐,因顾凯之之言乃益之。姚铉令夏竦为《水赋》,限以万字。竦作三千字,铉怒,不视,曰:“汝何不于水之前后左右广言之?”竦益得六千字。可知赋须当有者尽有,更须难有者能有也。 司马长卿谓“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成公绥《天地赋序》云:“赋者贵能分赋物理,敷演无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意与长卿宛合。 赋取穷物之变。如山川草木,虽各具本等意态,而随时异观,则存乎阴阳晦明风雨也。 赋家之心,其小无内,其大无垠,故能随其所值,赋像班形,所谓“惟其有之,是以似之”也。 赋以象物。按实肖象易,凭虚构象难。能构象,象乃生生不穷矣。唐释皎然以“作用”论诗,可移之赋。 赋之妙用,莫过于“设”字诀。看古作家无中生有处可见。如设言值何时、处何地、遇何人之类,未易悉举。 赋必合数章而后备,故《大言》《小言》两赋,俱设为数人之语。准此意,则知赋用一人之语者,亦当以参伍错综出之。 赋须曲折尽变。孔颖达谓“言事之道,直陈为正”,此第明赋之义,非论其势。势曲,固不害于于义直也。 赋取乎丽,而丽非奇不显,是故赋不厌奇。然往往有以竟体求奇,转至不奇者,由不知以蓄奇为泄奇地耳。 谭友夏论诗,谓“一篇之朴,以养一句之灵;一句之灵,能回一篇之朴”。此说每为谈艺者所诃,然征之于古,未尝不合。如《秦风·小戎》“言念君子”以下,即以灵回朴也;其上,皆以朴养灵也。《豳风·东山》每章之意,俱因收二句而显,若“敦彼独宿”以及“其新孔嘉”云云,皆灵也;每二句之前,皆朴也。赋家用此法尤多,至灵能起朴,更可隅反。 赋中骈偶处,语取蔚茂;单行处,语取清瘦。此自宋玉、相如已然。 赋之尚古久矣。古之大要有五:性情古,义古,字古,音节古,笔法古。 古赋难在意创获而语自然。或但执言之短长、声之高下求之,犹未免刻舟之见。古赋调拗而谐,采淡而丽,情隐而显,势正而奇。古赋意密体疏,俗赋体密意疏。 俗赋一开口,便有许多后世事迹来相困踬;古赋则越世高谈,自开户牖,岂肯屋下盖屋耶! 赋兼才学。才,如《汉书·艺文志》论赋曰“感物造端,材智深美”,《北史·魏收传》曰“会须作赋,始成大才士”。学,如扬雄谓“能读赋千首,则善为之”。 以赋视诗,较若纷至沓来,气猛势恶。故才弱者往往能为诗,不能为赋。积学以广才,可不豫乎? 赋从“贝”,欲其言有物也;从“武”,欲其言有序也。《书》:“具乃贝玉。”《曲礼》:“堂上接武,堂下布武。”意可思矣。 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虽赋之卒往往系之以歌,如《楚辞》“乱曰”、“重曰”、“少歌曰”、“倡曰”之类皆是也。然此乃古乐章之流,使早用于诵之中,则非体矣。大抵歌凭心,诵凭目。方凭目之际,欲歌焉,庸有暇乎? 《楚辞·惜诵》无歌调,《九歌》无诵调。歌、诵之体,于斯可辨。言骚者取幽深,柳子厚谓“参之《离骚》以致其幽”,苏老泉谓“骚人之清深”是也。言赋者取显亮,王文考谓“物以赋显”,陆士衡谓“赋体物而浏亮”是也。然二者正须相用,乃见解人。 学《骚》与《风》有难易。《风》出于性灵者为多,故虽妇人女子,无不可与;《骚》则重以修能,娴于辞令,非学士大夫不能为也。赋出于《骚》,言典致博,既异家人之语,故虽宏达之士,未见数数有作,何论隘胸襟乏闻见者乎? 范椁论李白乐府《远别离》篇曰:“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词义反复屈折行乎其间,实未尝断而乱也。”余谓此数语可使学骚者得门而入,然又不得执形似以求之。 骚调以虚字为句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腰上一字与句末一字平仄异为谐调,平仄同为拗调。如“帝高阳之苗裔兮”,“摄提贞于孟陬兮”,“之”、“于”二字为腰,“阳”、“贞”,腰上字,“裔”、“陬”,句末字,“阳”平“裔”仄为异,“贞”、“陬”皆平为同。《九歌》以“兮”字为句腰,腰上一字与句末一字,句调谐拗亦准此。如“吉日兮辰良”,“日”仄“良”平;“浴兰汤兮沐芳”,“汤”、“芳”皆平。 赋长于拟效,不如高在本色。屈子之《骚》,不沾沾求似《风》《雅》,故能得《风》《雅》之精;长卿《大人赋》于屈子《远游》,未免落拟效之迹。 赋有夷险二境。读《楚辞·湘君》《湘夫人》,便觉有逍遥容与之情;读《招隐士》,便觉有罔沕憭栗之意。 戴安道画《南都赋》,范宣叹为有益。知画中有赋,即可知赋中宜有画矣。 以精神代色相,以议论当铺排,赋之别格也。正格当以色相寄精神,以铺排藏议论耳。 赋盖有思胜于辞者。荀卿《礼》《智》《云》《蚕》诸赋,篇虽短,却已想透无遗。陆士衡《文赋》精语络驿,其曰“非华说之所能精”,命意盖可见矣。 以老、庄、释氏之旨入赋,固非古义,然亦有理趣、理障之不同。如孙兴公《游天台山赋》云:“骋神变之挥霍,忽出有而入无。”此理趣也;至云:“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闲。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元。释二名之同出,消一无于三幡。”则落理障甚矣! 赋有以所纪之事实重者。如王无功《游北山赋》,似不过写其闲适旷达之意,然叙文中子一段,抽出之,足为文献之征,乃赋中有关系处也。 杨子云谓“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然壮夫自有壮夫之赋,不然,则周公、尹吉甫叙事之作,亦不足称矣。杨德祖《答临淄侯笺》,先得我心。 赋因人异。如荀卿《云赋》言云者如彼,而屈子《云中君》亦云也,乃至宋玉《高唐赋》亦云也;晋杨乂、陆机俱有《云赋》,其旨又各不同。以赋观人者,当于此著眼。 诗,持也,此义通之于赋。如陶渊明之《感士不遇》,持己也;李习之之《幽怀》,持世也。 名士之赋,叹老嗟卑;俗士之赋,从谀导侈。以持己、持世之义准之,皆当见斥也。况流连般乐者耶! 赋尚才不如尚品。或竭尽雕饰以夸世媚俗,非才有余,乃品不足也。徐、庾两家赋,所由卒未令人满志与! “升高能赋”,升高虽指身之所处而言,然才识怀抱之当高,即此可见。如陶渊明言“登高赋新诗”,亦有微旨。 或问:左思《三都赋序》以升高能赋为“颂其所见”,所见或不足赋,奈何?曰:严沧浪谓诗有“别材”、“别趣”,余亦谓赋有“别眼”。“别眼”之所见,顾可量耶? 皇甫士安《三都赋序》曰:“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刘彦和《诠赋》曰:“拟诸形容,象其物宜。”余论赋则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 [book_title]卷四词曲概 乐歌古以诗,近代以词。如《关雎》《鹿鸣》,皆声出于言也,词则言出于声矣。故词,声学也。 《说文》解“词”字曰:“意内而言外也。”徐锴《通论》曰:“音内而言外,在音之内,在言之外也。”故知词也者,言有尽而音意无穷也。 词有创调、倚声,本诸倡和。倡和莫先于虞廷,观“乃歌曰”以下三句调,即“乃赓载歌”及“又歌”之调所出也。《风》《雅》篇必数章,后章亦多用前调。其或前后小异者,殆犹词同调之又一体耳。 词导源于古诗,故亦兼具六义。六义之取,各有所当,不得以一时一境尽之。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梁武帝《江南弄》,陶宏景《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皆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菩萨蛮》之繁情促节,《忆秦娥》之长吟远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环内。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两阕,足抵少陵《秋兴八首》。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后乎? 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一阕,风流千古。东坡尝以其成句用入《鹧鸪天》,又用于《浣溪沙》,然其所足成之句,犹未若原词之妙通造化也。黄山谷亦尝以其词增为《浣溪沙》,且诵之有矜色焉。 太白《菩萨蛮》《忆秦娥》,张志和《渔歌子》,两家一忧一乐,归趣难名,或灵均《思美人》《哀郢》、庄叟“濠上”近之耳。 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韦端已、冯正中诸家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盖亦易飘飏于风雨者。若第论其吐属之美,又何加焉!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子京词是宋初体,张子野始创瘦硬之体,虽以佳句互相称美,其实趣尚不同。 王半山词瘦削雅素,一洗五代旧习,惟未能涉乐必笑,言哀已叹,故深情之士不无间然。 柳耆卿词,昔人比之杜诗,为其实说无表德也。余谓此论其体则然,若论其旨,少陵恐不许之。 耆卿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 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若其豪放之致,则时与太白为近。 太白《忆秦娥》声情悲壮,晚唐、五代惟趋婉丽,至东坡始能复古。后世论词者或转以东坡为变调,不知晚唐、五代乃变调也。 东坡《定风波》云:“尚馀孤瘦雪霜姿。”《荷花媚》云:“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成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秦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东坡词具神仙出世之姿,方外白玉蟾诸家,惜未诣此。 黄山谷词用意深至,自非小才所能办。惟故以生字俚语侮弄世俗,若为金元曲家滥觞。 少游词有小晏之妍,其幽趣则过之。梅圣俞《苏幕遮》云:“落尽梅花春又了,满地斜阳,翠色和烟老。”此一种似为少游开先。 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山谷倾倒于少游《千秋岁》词“落红万点愁如海”之句,至不敢和。要其他词之妙,似此者岂少哉! 少游《水龙吟》“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讥之云:“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语极解颐。其子湛作《卜算子》云:“极目烟中百尺楼,人在楼中否?”言外无尽,似胜乃翁,未识东坡见之云何? 叔原贵异,方回赡逸,耆卿细贴,少游清远。四家词趣各别,惟尚婉则同耳。东坡词在当时鲜与同调,不独秦七、黄九别成两派也。晁无咎坦易之怀,磊落之气,差堪骖靳。然悬崖撒手处,无咎莫能追蹑矣。 无咎词堂庑颇大。人知辛稼轩《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为后来名家所竞效,其实辛词所本,即无咎《摸鱼儿》“买陂塘旋栽杨柳”之波澜也。 周美成词,或称其无美不备。余谓论词莫先于品。美成词信富艳精工,只是当不得个“贞”字,是以士大夫不肯学之。学之则不知终日意萦何处矣。 周美成律最精审,史邦卿句最警炼,然未得为君子之词者,周旨荡而史意贪也。 辛稼轩风节建竖,卓绝一时,惜每有成功辄为议者所沮。观其《踏莎行·和赵兴国》有云:“吾道悠悠,忧心悄悄”,其志与遇概可知矣。《宋史》本传称其“雅善长短句,悲壮激烈”,又称“谢校勘过其墓旁,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其不平”。然则其长短句之作,固莫非假之鸣者哉? 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瘦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天姿是何敻异! 苏、辛皆至情至性人,故其词潇洒卓荦,悉出于温柔敦厚。世或以粗犷托苏、辛,固宜有视苏、辛为别调者哉! 张玉田盛称白石而不甚许稼轩,耳食者遂于两家有轩轾意。不知稼轩之体,白石尝效之矣。集中如《永遇乐》《汉宫春》诸阕,均次稼轩韵,其吐属气味,皆若秘响相通,何后人过分门户耶? 白石才子之词,稼轩豪杰之词,才子、豪杰,各从其类爱之。强论得失,皆偏辞也。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词家称白石曰“白石老仙”。或问毕竟与何仙相似?曰:藐姑冰雪,盖为近之。 陈同甫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同甫《贺新郎·寄幼安见怀韵》云:“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其《酬幼安再用韵见寄》云:“斩新换出旌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把只成痴绝。”《怀幼安用前韵》云:“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观此则两公之气谊怀抱,俱可知矣。 同甫《水龙吟》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言近指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 陆放翁词安雅清赡,其尤佳者在苏、秦间。然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是以人得测其所至。 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沈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其有意效稼轩体者,如《沁园春》“斗酒彘肩”等阕,又当别论。 高竹屋词争驱白石,然嫌多绮语。如《御街行》之咏轿,其设想之细腻曲折,何为也哉!咏帘亦然。刘改之《沁园春》咏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以亵体为世所共讥,然病在标者,犹易治也。 刘后村词,旨正而语有致。真西山《文章正宗》诗歌一门属后村编类,且约以世教民彝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后村《贺新郎·席上闻歌有感》云:“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又云:“我有生平《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意殆自寓其词品耶? 蒋竹山词,未极流动自然,然洗炼缜密,语多创获。其志视梅溪较贞,其思视梦窗较清。刘文房为五言长城,竹山其亦长短句之长城与! 张玉田词清远蕴藉,凄怆缠绵,大段瓣香白石,亦未尝不转益多师,即《探芳信》之次韵草窗,《琐窗寒》之悼碧山,《西子妆》之效梦窗可见。评玉田词者,谓“当与白石老仙相鼓吹”。玉田作《琐窗寒》悼王碧山,序谓:“碧山,其词闲雅,有姜白石意。”今观张、王两家,情韵极为相近。如玉田《高阳台》之“接叶巢莺”,与碧山《高阳台》之“浅萼梅酸”,尤同鼻息。 文文山词,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意,不知者以为变声,其实乃变之正也。故词当合其人之境地以观之。 北宋词用密亦疏,用隐亦亮,用沈亦快,用细亦阔,用精亦浑;南宋只是掉转过来。南宋词近耆卿者多,近少游者少。少游疏而耆卿密也。 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耆卿,香山也;梦窗,义山也;白石、玉田,大历十子也。其有似韦苏州者,张子野当之。 金元遗山诗,兼杜、韩、苏、黄之胜,俨有集大成之意。以词而论,疏快之中,自饶深婉,亦可谓集两宋之大成者矣。 东坡谓陶渊明诗“臞而实腴,质而实绮”。余谓元刘静修之词亦然。 苏、辛词似魏玄成之妩媚,刘静修词似邵康节之风流。倘泛泛然以“横放瘦淡”名之,过矣。 虞伯生、萨天锡两家词,皆兼擅苏、秦之胜;张仲举词大抵导源白石,时或以稼轩济之。 词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已。 词中承接转换,大抵不外纡徐、斗健交相为用,所贵融会章法,按脉理节拍而出之。 元陆辅之《词旨》云:“对句好可得,起句好难得。收拾全藉出场。”此盖尤重起句也。余谓起、收、对三者皆不可忽。大抵起句非渐引即顿入,其妙在笔未到而气已吞;收句非绕回即宕开,其妙在言虽止而意无尽;对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类于赋与诗。 词有过变,隐本于诗。《宋书·谢灵运传论》云:“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盖言诗当前后变化也。而双调换头之消息,即此已寓。 “升歌、笙入、闲歌、合乐”,《楚辞·招魂》所谓“四上竞气”也。词之过变处,节次浅深,准此辨之。 词或前景后情,或前情后景,或情景齐到,相间相融,各有其妙。 一转一深,一深一妙,此骚人三昧。倚声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空中荡漾”,最是词家妙诀。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却偏不入,而于其间传神写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动,《楚辞》所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也。 词要放得开,最忌步步相连;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远。必如天上人间,去来无迹,斯为入妙。 小令难得变化,长调难得融贯,其实变化融贯,在在相须,不以长短别也。 词以炼章法为隐,炼字句为秀。秀而不隐,是犹百琲明珠而无一线穿也。 炼字,数字为炼,一字亦为炼。句则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见意,多者三四层,少亦不下两层。词家或遂谓字易而句难,不知炼句固取相足相形,炼字亦须遥管遥应也。 玉田谓“词与诗不同,合用虚字呼唤。”余谓用虚字正乐家歌诗之法也。朱子云:“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出许多泛声,后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案朱子所谓实字,谓实有个字,虽虚字亦是有也。 词之好处,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际者。陈去非《虞美人》“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临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忆昔”,俯注“一梦”,故此二句不觉豪酣转成怅悒,所谓好在句外者也。倘谓现在如此,则呆甚矣。 贺方回《青玉案》词收四句云:“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其末句好处,全在“试问”句呼起,及与上“一川”二句并用耳。或以方回有“贺梅子”之称,专赏此句,误矣。且此句原本寇莱公“梅子黄时雨如雾”诗句,然则何不目莱公为寇梅子耶? 词之妙全在衬跌。如文文山《满江红·和王夫人》云:“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驿中言别》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每二句若非上句,则下句之声情不出矣。 “词眼”二字,见陆辅之《词旨》。其实辅之所谓“眼”者,仍不过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谓“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专求字句,纵争奇竞巧,岂能开阖变化,一动万随耶? 词家用韵,在先观其韵之通别。别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须知别。如江之于阳,真之于庚,古韵既别,虽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东、冬于江,歌于麻,古韵虽通,然今吻既别,便不可以无别也。至一韵之中,如十三元韵,今吻读之,其音约分三类,亦当择而取之。余韵准此。词中平仄,体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内之字,权其律之所宜,互为更换,斯得如铜山灵钟,东西相应。故效古者当专效一体,不可挹彼注兹,致讥声病。 “平声可为上、入”,语本张玉田《词源》,则平去之不可相代审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转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称其父寄闲老人《瑞鹤仙》词“粉蝶儿扑定花心不去,闲了寻香两翅”,“扑”字不协,遂改为“守”字。此于声音之道,不其严乎! 上、入虽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处。使以宛转迁就之声,乱一定不易之律,则代之一说,转以不知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时义甫之说也。“去声当高唱,上声当低唱”,明沈璟《词隐》之说也。两说为后人论词者所本,爰为表而出之。 词家既审平仄,当辨声之阴阳,又当辨收音之口法。取声取音,以能协为尚。玉田称其父《惜花春起早》词“琐窗深”句“深”字不协,改为“幽”字,又不协,再改为“明”字,始协。此非审于阴阳者乎?又“深”为闭口音,“幽”为敛唇音,“明”为穿鼻音,消息亦别。 古人原词用入声韵,效其词者仍宜用入;余则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词家辨句兼辨读。读在句中,如《楚辞·九歌》每句中间皆有“兮”字,“兮”者无辞而有声,即其读也。更以古乐府观之,篇终有声,如《临高台》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声,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独于句中之声而疑之? 词句中用双声叠韵之字,自两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叠韵者少,犯双声者多。盖同一双声,而开口、齐齿、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为双声也。解人正须于不同而同者,去其隐疾。且不惟双声也,凡喉、舌、齿、牙、唇五音,俱忌单从一音连下多字。 十二律与后世各宫调异名而同实。如在黄钟,则正黄钟为宫,大石调为商,以至般涉调为羽;在大吕,则高宫为宫,高大石调为商,高般涉调为羽;《词源》所列,既明且备矣。 词固必期合律,然《雅》《颂》合律,“桑间”、“濮上”亦未尝不合律也。“律和声”,本于“诗言志”,可为专讲律者进一格焉。 昔人词咏古咏物,隐然只是咏怀,盖其中有我在也。然人亦孰不有我?惟“耿吾得此中正”者尚耳。 词深于兴,则觉事异而情同,事浅而情深。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固知“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原是戏言。 邻人之笛,怀旧者感之;斜谷之铃,溺爱者悲之。东坡《水龙吟·和章质夫咏杨花》云:“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亦同此意。 东坡《水龙吟》起云:“似花还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词评语,盖不离不即也。时有举史梅溪《双双燕·咏燕》、姜白石《齐天乐·赋蟋蟀》令作评语者,亦曰“似花还似非花”。 词中用事,贵无事障。晦也,肤也,多也,板也,此类皆障也。姜白石词用事入妙,其要诀所在,可于其《诗说》见之,曰:“僻事实用,熟事虚用”,“学有余而约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叙事而间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淋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梁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 词有尚风,有尚骨。欧公《朝中措》云:“手种堂前杨柳,别来几度春风。”东坡《雨中花慢》云:“高会聊追短景,清商不假余妍。”孰风孰骨可辨。 王敬美论诗云:“河下舆隶,须驱遣,另换正身。”胡明仲称眉山苏氏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乎尘埃之表”。此殆所谓“正身”者耶? 诗有西江、西昆两派,惟词亦然。戴石屏《望江南》云:“谁解学西昆”,是学西江派人语,吴梦窗一流当不喜闻。 词之为物,色、香、味宜无所不具。以色论之,有借色,有真色。借色每为俗情所艳,不知必先将借色洗尽,而后真色见也。 昔人论词要“如娇女步春”。余谓更当有以益之,曰:如异军特起,如天际真人。 词尚清空妥溜,昔人已言之矣。惟须妥溜中有奇创,清空中有沈厚,才见本领。 词要恰好,粗不得,纤不得,硬不得,软不得。不然,非伧父即儿女矣。 黄鲁直跋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阕云:“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余案词之大要,不外厚而清。厚,包诸所有;清,空诸所有也。 词淡语要有味,壮语要有韵,秀语要有骨。 词要清新,切忌拾古人牙慧。盖在古人为清新者,袭之即腐烂也。拾得珠玉,化为灰尘,岂不重可鄙笑! 描头画角,是词之低品。盖词有全体,宜无失其全;词有内蕴,宜无失其蕴。 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