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艺舟双楫
[book_author]包世臣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书论,文论,完结
[book_length]108509
[book_dec]清包世臣 (1775-1855)撰。系文艺、书学论著。6卷,为 《安吴四种》之一。前4卷论文,后2卷论书,故称 “双楫”。世臣为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字慎伯,号倦翁、小倦游阁外史,安徽泾县人。泾县古名安吴,故世称“包安吴”。嘉庆举人,官新喻 (今江西新余) 知县,关心时政,主张抗英。此书多论古文作法和他的崇尚,也录所作书序、碑传等。论书分为 《述书》上中下、《论执笔法》、《历下笔谈》、《论书绝句》、《国朝书品》、《答熙载九问》、《答三子问》、《自跋草书答十二问》、《与吴熙载书》、《记两笔工语》、《记两棒师语》等,阐述学习书法的经验和体会,评论汉代以来书法用笔源流和书法之优劣得失及金石碑版,辨析详博。下卷有辨误,及删定之 《书谱》、《十七帖疏证》、《邓石如传》等,提倡碑学,贬抑帖学,影响了清代后期以至今日的书风。世臣于文章书法自视甚高,品评作品好为高论,自成一家之言。后来康有为撰 《广艺舟双楫》6卷,发扬世臣表彰北碑之意,攻击帖学,提创碑版,碑书文字益为世人所重。本书有《艺术丛书》、《艺术名著丛刊》等本,近年有影印本面世。
[book_img]Z_13128.jpg
[book_title]叙
叙曰:论文之书,始于《典论·论文》,而《文赋》继 之。魏文评时流得失,士衡论体裁当否。《文心雕龙》后出,则推本经籍,条畅旨趣,大而全编,小而一字,莫不以意逆志,得作者用心所在。后此则退之、子厚、 明允,又自述得力端末,于以诲人谕众者,而明允之尊文为尤甚。南朝以有韵者为文,无韵者为笔,故牧之有“杜诗韩笔”,玉溪有“任昉文笔纵横”之语。然对文 则为笔,单言则统于文。近有谓古有文笔之别,无古文之称,而斥称古文者为陋。然汉人以字体而别今古文,至宋既有时文之名,则别称古文,亦何不可乎。古文之 名,以北宋而盛,其学至南宋而大衰,以迄于今,别裁杂出,支离无纪,且七百年所已。近人姚姬传选古文辞,条别诸家得失,惲子居自述力学所得,实亦焕乎可 采,不谬后来。仆少好诗赋,独学寡闻,蓬转后耳目稍扩,逾五十始自捡葺,间与友人问答,必直吐肝鬲。所居既卑,人事酬应,势所不免,然卒不敢以所学徇人, 幸免谄胁之耻。至于兼备众体,古人所难,上下百世,唯有子瞻,而赋仍冗疢,千应之一,无容吠声,倚声传奇,体虽晚出,其能者殆非率尔。偶道所见,或殊燕 说。八比为近世正业,前明能者辈出,论说多当。然八主之诮,燕石之陋,亦复时有。仆少小事此,费精神于无补,分别径途,不贻染丝之悲,盖亦庶几。其友生之 间,有如魏文所云,此子为不朽者。盖棺定论,一并入录,以听后人裁其当否耳。若夫论书之作,创自后汉崔、蔡之词,虽简略,而形容体势,兼涵并包。南北朝尤 重此艺,工文者史入文苑,以工书托体小学,乃入儒林。下迨唐初,状笔势说结字之文益多,唯孙虔礼大畅旨趣,略不留余。原彼心悟,可以仰匹《文赋》,薙其拙 冗,则光曜尤有推暨。仆姿劣力孱,独耽斯业,五十年来,终始不厌,前后常谈,或亦有当古人者,故并纪录其词焉。
[book_title]论文一
文谱
道光己丑八月,养疴寓园,日与族子孟开论古文节目,因次为篇。
余尝以隐显、回互、激射说古文,然行文之法,又有奇偶、疾徐、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不明此六者,则于古人之文,无以测其意之所至。而第其诣之所极, 垫拽繁复者,回互之事;顺逆集散者,激射之事;奇偶疾徐,则行于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之中,而所以为回互激射者也,回互激射之法备而后隐显之义见矣。
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尚书》“钦明文思”,一字 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 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三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 ”节奇,“若天授时”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节,体全偶而词悉奇。“帝曰咨”节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釐”八字,颠 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意必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釐”等句是也。虽文字之始基,实奇偶之极轨。批根为说,而其类 从,慧业所存,斯为隅举。
次论气格,莫如疾徐。文之盛在沈郁,文之妙在顿宕,而沉郁顿宕之机,操于疾徐,此之不可不察也。《论语》 “觚不觚”句,疾也,“觚哉觚哉”句,徐也,“其然”句,徐也,“岂其然乎”句,疾也,此两句为疾徐也。《大学》“一家仁一国兴仁”节,疾也,“尧舜帅天 下以仁”节,徐也。《孟子》“王曰何以利吾国”节,徐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节,疾也,此两节为疾徐也。“天子适诸侯曰巡守”一百四十九字徐,“先王无流 连之乐”十六字疾,“国君进贤”一百二十二字徐,“故曰国人杀之”十七字疾,“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五节徐,“信能行此五者”一节疾,此通篇为疾徐也。有徐 而疾不为激,有疾而徐不为纡,夫是以峻缓交得,而调和奏肤也。
垫拽者,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故垫之使高,为其抒议之未能折服也; 故拽之使满。高则其落也峻,满则其发也疾。垫之法有上有下。《孟子》:“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知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又曰:“且以 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韩非》:“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劝,师长教之弗为变。”又云:“ 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得谤。”又云:“视锻锡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又云:“侈而惰者贫,而力而俭者富,今征敛于富 人,以施布于贫家。”《史记》“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逃遁,而不敢进。”又云:“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 朱、猗顿之富者。”皆上垫也。《孟子》:“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又云“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非 子》:“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史记》:“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又云:“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 内之患。”又云:“是所重者,在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于人民者。”皆下垫也。拽之法有正有反。《孟子》:“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 后义而先利。”又云:“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子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又云:“此惟救死而恐不赡。”《荀子》:“蚓无爪牙之利,筋骨 之强,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蚓之穴无可托足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々之用者,无赫赫之功。”又 云:“今之学者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安能美七尺之躯。”《韩非》:“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 汤武笑矣。”又云:“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 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吕览》:“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 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又云:“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史记》:“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 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又云“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者,皆正拽也。《孟子》:“天子能荐人于 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又云:“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又 云:“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杯棬,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杯棬。”又云:“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又云:“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荀 子》:“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争乱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又云:“且夫暴国之君,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 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又岂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韩非》:“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 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又云:“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廉士者修而羞与佞臣欺其主,必不从重人 矣。是当涂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即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史记》:“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 养,天下斐然向风。”又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饥者甘糟糠。民之嗷嗷,新主之资也”者,皆反拽也。《孟子》“知虞公之不 可谏而去之秦”一百二十二字,《荀子》“凡生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一百八十一字,旋垫旋拽,备上下反正之致,文心之巧,于斯为极。是故垫拽者, 先觉之鸿宝,后进之梯航。未悟者既望洋而不知,闻声者复震惊而不信。然得之则为蹈厉风发,失之则为朴樕辽落。姬、嬴之际,至工斯业,降至东京,遗文具在, 能者仅可十数,论者竟无片言,千里比肩,百世接踵,不其谅已。
至于繁复者,与垫拽相需而成,而为用尤广。比之诗人,则长言咏叹之流 也。文家之所以极情尽意,茂豫发越也。孙武子“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胜 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者,繁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者,复也。《孟子》:“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七十者衣帛食肉,黎 民不饥不寒。”又云“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诉于王”者,繁也。“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又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又曰“口之于味也有同 嗜焉”,又曰“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者,复也。“离娄之明”节,繁也,“圣人既竭目力”节,复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 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又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繁而兼复也。“得道者多 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复而兼繁也。《荀子》之《议兵》《礼论》《乐论》《性恶》篇, 《吕览》之《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似顺》《士容》论,《韩非》之《说难》《孤愤》《五蠹》《显学》篇,无不繁以助澜,复以鬯趣。复如鼓风之 浪,繁如卷风之云。浪厚而荡,万石比一叶之轻;云深而酿,零雨有千里之远。斯诚文阵之雄师,词囿之家法矣。
然而文势之振,在于用逆;文气之厚,在于用顺。顺逆之于文,如阴阳之于五行,奇正之于攻守也。《论语》“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逆而顺也。“君取于吴为(去声)同 姓谓之吴孟子”,顺而逆也。《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本言当制民产,先言取民有制,又先言民之陷罪,由于无恒心,而无恒心,本于无恒产, 并先言惟士之恒心,不系于恒产则逆之逆也。“天下大悦而将归已”章,“桀纣之失天下”章,全用逆。“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章,全用顺。深求童习之编,自得 伐柯之则。略举数端,以需善择。
集散者,或以振纲领,或以争关纽,或奇特形于比附,或指归示于牵连,或错出以表全神,或补述以完风 裁。是故集则有势有事,而散则有纵有横,《左传》:“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财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又云:“将 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孟子》:“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又云:“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又云:“仁 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又云:“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韩非子》:“是以赏莫如厚而 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又云:“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 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又云:“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生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又云:“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 可攻者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修也。”是集势者也。《孟子》引经始灵台“时日曷丧”,征古以明意;说“不违农时”、“五亩之宅”,绿情以比事。《吕 览》专精证验,《韩非》旁通喻释。《史记》载祠石坠履,而西楚遂以迁鼎;述厕鼠惊人,而上蔡无所税驾。曲逆意远,见于俎上。淮阴志异,得之城下。临卬窃 资,好畤分橐。衒晦既殊,心迹斯别。右游侠之克崇退让,而知在位之专恣睚眦。称权利之致于诚壹,而知居上之不收穷民。是集事者也。二帝同典,止纪都俞,五 臣共谟,乃书陈告。是纵散者也。然龙门帝纪,已属有心避就,金华臣传,遂至仅存阀阅(宋濂作《九国春秋》,事迹悉详纪中,诸臣列传,势难重出。寂寥已甚。今吴任臣书,即窃其本也)。 求其继声,未易屈指。《史记》廉将军矜功争列,与避车连文,以美震悔之忠;长平侯重揖客,讳击伤,于本传不详,以叹尊容之广。程、李名将,而行酒辨其优 劣;汲、郑长者,而廷论讥其局趣。是横散者也。然而六法备具其于文也,犹鱼兔之筌蹄,肤发之脂泽也。《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士君子能深思天 下所以化成者,求诸古,验诸事,发诸文,则庶乎言有物,而不囿于藻采雕绘之末技也夫。
答张翰风书
翰风足下:白门邂逅,欢若平生,班荆倾盖,诚有以相知也。报罢后返枻鸠江,复有小滞。方觅良信相闻,忽奉手教,展缄三复,涕洟横集。足下高才绝学,少所 许可,顾乃盛加称引,不惜骇听。足下年未强仕,世臣尚在弱冠,要以有所成就,与天下共见,非可以口舌争也。至古之修身以事天者,极于夭寿不贰,况区区苦乐 升沈之间乎?虽辱相爱之厚,顾毋以此为世臣戚戚也。筹贼一议,区处明了,如有用我,可翘足以待蒇事。但此事理有共明,不必谓为推演鄙说耳。追惟矮屋一夕之 谈,等于笙磬。而临歧握手,唯以苦吟为诫。仁者之赠,心佩不忘。更今三月,竟断韵语,而箧中旧草,未忍焚弃。篇什颇充,不能庄写,附缄去书,敬以相属。宋 氏以来,言诗必曰唐,近人乃盛言宋,而世臣独尚六朝。尚六朝者,皆以排比靡丽为工,而世臣独求顿挫悠扬,以鬯目送手挥之旨。是以游历数州,未遇可言。何意 足下远隔千里,乃为同术。然足下专推阮、陶,世臣则兼崇陆、谢。尝谓诗本合于陈思,而别于阮、陆,至李、杜而复合。既合而其末遂分而不可止,此则同之微异 者也。盖格莫峻于步兵,体莫宏于平原。步兵之激扬易见,平原之鼓荡难知。天挺两宗,无独有偶。太冲追步公幹,安仁接武仲宣,虽云遒丽,无足与参。彭泽沉郁 绝伦,惟以率语为累,然上攀阮而下启鲍,孟韦非其嗣也。康乐清脆夷犹,以行沉郁,如夏云秋涛,乘虚变灭,故论陶于独至,时出谢右,以言竟体芳馨,去之抑 远。宣城得其清脆,而沈郁无闻。参军有其沈郁,而犹夷不显。醴陵开府,庶几具体,而江则格致较轻,微伤边幅。庾则铅华已重,反累清扬。是故善学者必别其 流,善鉴者必辨其源。景阳景纯,祖述步兵,而变为沉响。彦升法曹,宪章康乐,而发以么弦。子坚神骨俊逸,倡太白之前声;处道气体高妙,飞子美之嚆矢,是必 心契单微,未易与吠声逐迹者说也。三唐杰士,厥有七贤。郑公首赋凭轼,少保续咏临河,高唱复古,珍比素丝,伯玉之骀宕,子寿之精能,次山之柔厚,并具炉 冶,无偭高曾。抗坠安详,极于李、杜。所谓一字一句,若奋若搏。彼建安词人,不得居其右者矣。事斯以来,历年三五,师心所向,宗尚如斯,徒以见闻狭隘,材 力怯薄,躬之不逮,良用为耻耳。窃谓先王治世之大经,君子淑身之大法,必以礼乐,而礼坏乐崩,来自近古,端绪仅存,唯藉诗教。夫言诗教于今日难矣,然而纪 述必得其序,指斥必依其伦,礼也。危苦者等其曲折,哀思者怀其旧俗,乐也。凡所以化下风上,言无罪而闻足戒者,今之诗不犹之古乎。世臣生长孤露,早涉忧 患,而能饬其领缘,勿迩奇邪,颇谓以诗自泽,言为心声,可意逆而得也。足下幸赐观览,汰其疵颣,使得遵录定本,留存异日,庶几自讼有方,时资省察,达则不 昧初心,穷则力贞素志,丽泽之益,斯为不负。此间已无可留,半月后便作归计。敝居去歙,近在三程,或能幞被过访、面承指授。天寒殊重,不具欲言。嘉庆五年 十月十八日世臣顿首。
答董晋卿书
晋卿足下:承示赋册,深辱推许,俾加点定,发而读之,“白云易消息”二首,张蔡不尔过也。“愁霖”、“杏华”、“红蕙”三首,亦文通子山之亚。斯艺久 绝,旧观顿还,欣喜之情,非可言喻。仆家无藏书,少不涉事,独好《文选》,辄效为之,以古为师,以心为范。后乃得唐以来赋千余首,检其长篇巨制,殊无可 观,惟韩退之感二鸟,张文潜酷暑,差当意耳。成童事斯,越三四年,内省外方,邈尔无偶,暨出游江淮间,乃见近人窦东皋侍郎作,骎骎有慕古之意。伐材近而隶 事杂,气象窘迫。大兴朱相国有进御文五十余首,华赡胜窦氏,意卑不能尊其体。张孟迟进士步趋朱氏而加修饬,然贪多之弊,更甚尊舅氏。张皋文编修识字谐韵, 而外腴内竭。金朗甫庶常承编修之指授,用意秀宕,而怯薄无以自立。斯数君者,固已魁然迥出,卓立颓流,质诸古人柔厚之旨,未窥一间。仆以奔走风尘,弱冠废 学,常叹生秉殊分,使不迫于饥寒,以三年余暇,沈浸遗编,源于《风》《骚》,以端其旨,以息其气;播于子史,以广其趣,以饬其势;通于小学,以状其情,以 壮其泽;汇于古集,以练其神,以达其变,则虽不能追踪汉、魏,力崇淳质,悱恻雅密,接武鲍、庾,其庶几矣。且通人有所蔽,鸣者求其声,以李、杜之材力,耽 为古赋,而所作率散缓朴樕。至以其法入杂言为歌行,尤横溃不可理。退之四言碑志,质遒可诵,而诗则怒张无意兴,伪裁自误,以诬将来。于今千载,始逢通识, 而窦、朱草创,体间雅俗,张、金之才,相继夭折,仆又藉词饥驱,不肯竟学。少小之章,俪色不纯,沉思未锐,造物顾何厚于古人,必使之独绝往代。今见足下所 著,乃知仆于辰巳之年遂弃是事,良以足下,于时始基,天靳吾智,以厚间出,自兹以往,其无憾矣。吾党多才,申耆敦让强忍,博物多能,文起贯串今古,通彻兴 废,是皆间气特育,任重道远。足下虽以艺胜,唯此独至,可称三足。惭形憎貌,无复敢云。谨检出旧稿十二首,送俟删勘。匠斤所至,或可为足下张军云尔。迟日 当奉过,面悉不宣。癸亥四月既望。
《扬州府志艺文类》序
志书之纂辑艺文,所以观风俗、镜得失。夫扬州居东南之会,文物为盛,故首列历朝士著,而次以游宦流寓,其诏诰颂赠之文,关涉本郡,亦以次编入。陈、隋以 前,遗文罕覯,史传所载,别集所存,虽或经删摘,加以阙蚀,词义既高,概从搜采。李氏以来,传本稍多,迨乎前明,剞劂大畅,芜秽既所欲略,而清英亦难尽 集。亦有书比间笙,词登画臂,即乖遒丽之旨,亦从传人之例,讥贻挂一,迹因逐起。至于近代间人,流布未广,集藏本家,在彼以求传为耻,在此无索珠之勤,义 托盖阙,情同有憾。若其名脱鳞籍,痕留雪爪,固仰山之心所向,亦争墩之诮所由,但征本事,尽去旁侵。凡辑三类,共若干卷。地惟一隅,体备百家。核其升降, 故有可言。盖尝论词无今古,概为三则,诗文赋颂,异流同源。懿彼发伦类之淳漓,讽政治之得失,闾阎疾苦,由以上闻,云霄膏泽,于焉下究。言必有物,斯其上 也。若夫风云月露,文焕于天;山川草木,文交于地;忧愉欣戚,文成于人。于以发抒抑郁,陶写襟怀,程其格式,平险分焉。是故气盛者至平流而多姿,势健者履 险隘而不踬。气以柔厚而盛,势以壮密而健。风裁既明,兴会攸畅,故其所作,直摅胸臆,遂感心脾,日选常言,弥彰新色,斯其次也。至若以形声求工,倍犯为 巧,此则属对之余,酬酢之技。又或排比故实,以多为贵,搜罗隐僻,以异为高,聊充筐篚之需,比于角觯之尚,虽臻绮丽,风斯下矣。兹集所载,宦游诏赠,大都 借材,士著诸贤,肇自炎汉,维时道南未盛,秀靳濒江。洎南北分壤,征战日连,传人宜少。乃以唐宋文治,十世休息,较之今日,多寡犹悬。然而详加披诵,则古 厚今浇,古劲今孱,篇幅滋长,意义逾薄,则知文气之变,本自人心。人心所流,浸成风俗,君子择术,器其慎矣。独至救时指事之章,防患设机之论,唯其事变日 更,推求渐切,加以河淮迭警,漂潦常至,当事之章奏,韦布之条列,办多切事,方或当疾,是则用志既锐,结体自尊者也。是故五声之道通于政,文字之教成其 俗。其文质朴,征嗜好之不华;其文清邃,验习尚之不浮。乐道忠孝,斯根本之克敦;备明险易,即智虑之及远,崇实之得也。流连声乐,遂近骄氵㸒之靡,讥讪帷 薄,难云任恤之教。藻缋求丽,则缘情有歉;摭采务博,则穷理不真,致饰之失也。观其文以知俗,推其俗以知治。况夫硕画为经,巷议可诵,则己行者旧章不愆, 未行者美意若师。展卷而得,斯民不易。后之君子,诚有取于此,则劝惩之方,补救之术,庶乎列国陈风,无愧政书之训也已。
书赠王慈雨(钦霖)
士患无以自立,得丧定于命,非人为之所能增损也。心移于得丧,则学必徇人。以徇人为学,且乌能自成其文乎。唯不以得丧累其心,独处以古为师,群居择善而 执,受于天者,虽有厚薄之殊,积之久要皆足以自立。自昔工文之士,其基无不筑于此也。至于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今古同叹。誉至则必求所以实其言,毁至反诸 吾身而无可指实。既不疚于心,何病人言哉。语云:争名者于朝。争名之地,败行尤易,唯自安义分,事贤友仁,不改求己之素,通无妨于进取,塞不至于贻悔,斯 所遇皆足以进吾之实学,而助吾之真文矣。沐阳慈雨王君,将赴京兆试,过扬州,介虚谷张君存予于湖上。扬州古称尘土之乡,予侨此十余年。二君观之,以为染尘 土者几何耶。张君学识过俦辈,而盛称王君,不知其人视其友。予荒落已甚,无以答王君求益之意,只此守自立之心,则廿年前所证盟于大兴朱文正公者,今犹未能 自弃,故述以为赠王君,幸无以为悠悠常论也。嘉庆廿一年二月廿二日包世臣书。
慈雨成进士,观政吏部。勤政能自立,为书吏所惮,常言自得包君赠言,举事唯恐失足,负良箴。别后十数年,博览载籍,为文有奇气,不以忤俗自阻,不以殊众自矜,向其意气,有成必矣。而年仅四十,遘疫卒于都下。录此曷胜悼痛。
与杨季子论文书
季子足下:辱书询为古文之要,词意勤恳,世臣何可以当此耶。足下性嗜古书,尤耽齐梁诸子,而下笔顾清迥柔厚,骎骎有西汉之意。世臣僿陋偃蹇,何足以称盛 指。谨言其所知,而足下择之。窃谓自唐氏有为古文之学,上者好言道,其次则言法,说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然道附于事,而统于 礼。子思叹圣道之大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缓民事,以养以教。至养民之制,教民之法,则亦无不本于礼。其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 其军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于推究世事,而子瞻尤为达者。然门面言道之语,涤除未尽,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 文,是非世臣所敢知也。天下之事,莫不有法。法之于文也,尤精而严。夫具五官,备四体,而后成为人,其形质配合乖互,则贵贱妍丑分焉,然未有能一一指其成 式者也。夫孟、荀,文之祖也;子政、子云,文之盛也。典型具在,辙迹各殊。然则所谓法者,精而至博。严而至通者也。又有言为文不可落人窠臼,托于退之,尚 异之旨者。夫窠臼之说,即记所讥之剿说雷同也。比如有人焉,五宫端正,四体调均,遍视数千万人,而莫有能同之者,得不谓之真异人乎哉。而戾者乃欲颠倒条 理,删节助字,务取诘屈以昡读者,是何异自憾状貌之无以过人,而抉目截耳,折筋刲胁,蹒行于市,而矜诩其有异于人人也耶。至于退之诸文,序为差劣,本供酬 酢,情文无自,是以别寻端绪仿于策士讽谕之遗,偶著新奇,旋成恶札,而论者不察、推为功宗。其有燅绎前人名作,摘其征疵,抑扬生议以尊己见,所谓蠹生于木 而反食其木。又或寻常小文,强推大义。二者之蔽,王曾尤多。夫事无大小,苟能明其始卒究其义类,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关家国也。凡是陋习,染 人为易,而熙甫、顺甫乃欲指以为法,岂不谬哉。文类既殊,体裁各别,然惟言事与记事为最难。言事之文,必先洞悉所事之条理原委,抉明正义,然后述现事之所 以失,而条画其补救之方。记事之文,必先表明缘起,而深究得失之故,然后述其本末,则是非明白,不惑将来。凡此二类,固非率尔所能,而古今能者,必宗此 法。机势万变,枢栝无改。至纪事而叙入其人之文则为尤难。《史记》点窜内外传、《战国策》诸书,遂如已出。班氏袭用前文,微有增损,而截然为两家。斯如制 药冶金,随其镕范,形依手变,性与物从,非具神奇,徒嫌依傍。马班纪载旧文,多非原本,故《史记》善贾生推言之论,而班氏典引,直指以为司马,《始皇纪》 后亦兼载贾、马之名。贾生之文入《汉书》者已属摘略,而其局度意气,与《过秦》殊科,则知其出于司马删润无疑也。比及陈范所载全文,多形芜秽,或加以删 薙,辄又见为碎缺,故子瞻约赵抃之牍以行己意,而介甫叹为子长复出者,盖深知其难也。《通鉴》删采忠宣,能使首尾完具,利害毕陈,原父炉锤,斯为可尚。世 臣从前纂《汪容甫遗集》,曾采未成互异之稿,足为完篇,笔势一如容甫。容甫故工文,体势又略与予近,犹易为力。至作谷西阿传,采录其奏议三篇。西阿人能自 立,而文笔芜靡不及其意,世臣因其事必宜传,又恐一加润色,将与国史互异,致启后人之疑,故止为之删削移动,较量篇幅,十不存五,而未尝改易一字。醇茂痛 快,顿可诵读,既与原文殊观,又不乱以己意。较之子瞻所作,难易倍蓰,非足下其谁与喻此耶。世臣自幼失学,惟好究事物之情状,足下所志,略同鄙人。前后杂 文数十百篇,足下大都见之,其是否有合古人立言之旨,以及与近世闻人所言古文相承之法,是否同异,世臣不能自知,又将何以为足下告耶。重辱远问,伏惟珍 重,皇恐皇恐。
再与杨季子书
季子足下:辱赐还答,知不以前书为差谬,幸甚幸甚。然奖借逾分,又有未甚喻意之处,故复进以相开,惟足下照察。足下谓圣道即王道,研究世务,擘画精详, 则道已寓于文,故更无道可言,固非世臣所任,而亦非世臣意也。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污而民气郁,殆将有变,思所以禁暴除 乱,于是学兵家。又见民生日蹙,一被水旱,则道殣相望,思所以劝本厚生,于是学农家。又见齐民跬步即陷非辜,奸民趋死如鹜,而常得自全,思所以饬邪禁非, 于是学法家。既已,求三家之学,于古而饥驱奔走者数十年,验以人情地势,殊不相远。斟古酌今,时与当事论说所宜,虽补偏救弊之术,偶蒙采纳,皆有所效。然 极世臣学识之所至,尚未知其能为富强否耶。民富则重犯法,政强则令必行,故过富强者为霸,过霸者为王。诗人之颂王业曰“如茨如梁”,又曰“莫不震叠”,未 有既贫且弱,而可言王道者也。故谓富强非王道之一事者,陋儒也。若遂以富强为王道,古先其可诬乎。荀子曰学始于诵诗,终于安礼,学至于礼而止。孟子曰动容 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孔子曰齐之以礼,有礼则安。以礼为国乎何有。世臣溯自有识,迄于中身,非礼之念,时生于心,非礼之行,时见于事,惟不敢荡检逾 闲,窃自附于乡党,自好之末而已。而足下乃取文以载道之卮言,致其推崇,前书方以言道自张,为前哲之病,而足下更为此说,是重吾过也。足下又谓苦学彦升、 季友而不能近,以致词气生涩,非能入汉。夫太白俯首宣城而不珍建安,子美诗亲子建而苦学阴、何,智过其师,事有天授,故足下之近汉也得于天,而好彦升、季 友由于学。然彦升、季友独到之处,亦汉人所无,足下好之,无庸更疑也。至询及晋卿往复论文之旨,足下疑世臣之别有秘密乎。晋卿古文之学出于其舅氏张皋文先 生。皋文受于刘才甫之弟子王悔生,盖即熙甫、望溪相承之法,而晋卿才力桀骜,下笔辄能自拔。然世臣识晋卿时,晋卿未弱冠,迄今二十年,每论文,则判然无一 语相合,而读其文则必叹赏无与比方。晋卿亦以世臣一览便见其深,每有所作,必以相示,不以论议殊途为意,是殆所谓能行者未必能言也。又询及选学与八家优 劣,及国朝名人,孰为近古。夫《文选》所载,自周秦以及齐梁,本非一体,八家工力至厚,莫不沈酣于周秦两汉子史百家,而得体势于韩公子、《吕览》者为尤 深。徒以薄其为人,不欲形诸论说,然后世有识饮水辨源,其可掩耶。自前明诸君,泥子瞻文起八代之言,遂斥选学为别裁伪体,良以应德、顺甫、熙甫诸君,心力 悴于八股,一切诵读,皆为制举之资,遂取八家下乘,横空起议,照应钩勒之篇,以为准的,小儒目眯,前邪后许,而精深闳茂,反在屏弃,于是有反其道以求之 者。至谓八家浅薄,务为藻饰之词,称为选学,格塞之语,诩为先秦。夫六朝虽尚文采,然其健者,则缓急、疾徐、纵送、激射,同符《史》《汉》,貌离神合,精 彩夺人。至于秦汉之文,莫不洞达骀宕,刿目怵心。间有语不能通,则由传写讹误,及当时方言。以此为师,岂为善择。退之酷嗜子云碑版,或至不可读,而书说健 举浑厚,宜为宗匠。子厚劲厉无前,然时有摹拟之迹,气伤缜密。永叔奏议,怵怛明畅,得大臣之体,翰札纡徐易直,真有德之言,而序记则为庸调。明允长于推 勘,辨驳一任峻急。介甫词完气健,饶有远势。子固茂密安和,而雄强不足。子瞻机神敏妙,比及暮年,心手相忘,独立千载。子出差弱,然其委婉敦缛,一节独 到,亦非父兄所能掩。足下试各取其全集读之,凡为三百年来选家所遗者,大抵皆出入秦汉,而为古人真脉所寄也,其与选学殊途同归。贵乡汪容甫颇有真解,惜其 骛逐时誉,耗心饾饤。然有至者,固足为后来先路矣。
国初名集,所见甚鲜,就中可指数者,侯朝宗随人俯仰,致近俳优。汪钝翁简点瞻 顾,仅足自守。魏叔子颇有才力,而学无原本,尤伤拉杂。方望溪视三子为胜,而气仍寒怯。储画山典实可尚,度涉市井。刘才甫极力修饰,略无菁华。姚姬传风度 秀整,边幅急促。张皋文规形抚势,惟说经之文为善。惲子居力能自振,而破碎已甚,碑志小文,乃有完璧。凡此九贤,莫不具标能擅美,独映当时之志,而盖棺论 定,曾不足以塞后人之望。白驹过隙,来者难诬。足下齿方弱冠,秀出时流。然生材非难,成材为难。惟望以世臣之荒落为鉴,及时自效,则斯文之幸也。时因风 便,复惠德教,珍重不宣。世臣顿首。
读《亭林遗书》
乾隆壬子,白门书贾新雕《日知录》出,予翻阅首册,始知亭林之名。爱其书,力不能购。嘉庆辛酉,客芜湖,为从游姚季光著说储二篇。壬戌至常州,主李申耆 家,出稿本质之。申耆手为缮清,以为其说多与《日知录》相出入,因得尽读《日知录》三十卷,叹为经国硕猷,足以起江河日下之人心风俗。而大为之防,唯摘章 句以说经,及畸零证据,犹未免经生射策之习。欲删移其半,别为外篇,以重其书而未果。嗣游扬州,得见唐韵正五书,心伟绝业,而非所好也。又得郡国利病书读 之,征录赅备,如医家流之有《本草纲目》,足为《日知录》之佐使。迨展侧吴越,近世闻人之书,大都得寓目。窃以为百余年来,言学者必首推亭林,亭林书必首 推《日知录》。继闻亭林有诗文集,求之不可得。今岁家食,见黄修存藏《亭林遗书》十种,诗文集备在,假归读之,乃知所著,又有《肇域志》,其稿不知尚在人 间否?而集中自述《日知录》之辞有曰:“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又曰:“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 又曰:“平生之志与业,皆在其中,道之隆污,各以其时使后王得以酌取,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然后知予之所以信亭林者,乃即亭林之所以自信,宜其立说之 多符合也。如《日知录》所载,自古有亡国无亡天下,国亡,卿大夫之责也,天下亡,则士与有责焉。集中所载,天生豪杰,必有所任,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 平。此吾辈之任也。又曰:“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然今日之事,兴一利便添一害,如欲行沁水之转般,则河南必扰,开胶莱之运道,则山东必乱。”又 曰:“目击世趣,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饬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至哉言 乎,可以俟诸百世而不惑矣。亭林之自序曰:“少为帖括二十年,已而学为诗、古文,以其间纂记故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多,而后 悔其向者立言之非。”恳恳乎其不我欺也。予年十八即罢帖括之业,而力求吾儒所当有事者,佣书负米,经三数十年,颇能远伤廉之取,不枉己以求合,辛苦颠踬而 不悔。兹读亭林诗文,按其岁月,核其行检,辨进修之日,深信立言之有本,使励志之士得以倚而自坚。读其集而《日知录》乃以益重,则信乎其近世学者之首也。 亭林耳目至广,记诵绝人,勤于笔札,至老不倦。于以参较错互,辨正讹谬。其学能举大而不遗么细,沾溉小儒,自饾饤一得之勤,以及考证声韵金石舆地名家者十 数而不止,上者推演以自植,下者椑贩而谀闻,是亭林之所长也。予少小鲜所闻见,雅善遗忘,唯以食贫居贱,知民间所疾苦,则心求所以振起而补救之者。稍长, 困于奔走,涉世事,读官书,则知求所以致弊之故,而澄其源,又知举事骇众则败成,常求顺人情,去太甚,默运转移而不觉,必能自信也。而后载笔,然犹必时察 事变,稍有窒碍则不惜详更节目,要于必可举行以无误后世,是予之所长也。至于诗文一艺,结习同深。亭林之诗导源历下,沿西昆、玉溪、杜陵以窥柴桑,予则托 始供奉,溯康乐、平原以达步兵、东阿,而弛负于曲江、杜陵。亭林诗从声色入,予诗从气体入,言必有物,风云月露,不得涉其毫沈,是则所同也。亭林之文,宗 考亭以跻南丰,以其立志远,而读书多,更事数,时时有独到语,为曾、朱两家所未及。予为文能发事物之情状,窥见至隐有如面谈,繁或千言,短则数语,因类付 形,达意而止,是则千虑之一,抑亦有不敢多让者。要之亭林之学成于责实,予之学出于导虚,使得周旋几席,以上下其论议,则予可免凭臆之讥,而亭林亦少术疏 之诮矣。亭林见韵补,而自伤谫陋独学,欲求如才老者与之讲习,则予读亭林遗书,而不能不重为之叹息者,亦无怪矣。
自编《小倦游阁文集》三十卷总目序
凡正集十九卷,内赋二卷,诗二卷,文十五卷,共二百六十一首。别集十一卷,内赋一卷,诗二卷,文八卷,共二百十九首。
叙曰:予为孺子时,初读《文选》即仿为古赋五言诗,又性好搀论得失,授古证今,依眉山、龙川墙壁而为之。所居卑,闻见至鲜。比及成童,累稿过寸,虽未尝 出以示人,然颇自矜,恃以为为举世所不为也。嘉庆庚申秋试,识阳湖张君翰风于号舍。翰风锐精舆地,而服权家言,知余来自川楚,询军中事实。予既告以所亲 历,复为言贼不难治状,翰风叹绝。旁及诗、古文、词,遂絮语达旦。既辍试,再三过从。翰风执手曰:“吾子济世才也,然好为诗,是耗神甚。今当别,幸为生民 自爱。”予辍韵语自此始。嗣翰风过扬州,为予删诸体诗千余首,存四之一而焚其余。经今三十年,必不得已而有言,亦艰涩非复少小体势矣。识翰风后二年,又识 其甥武进董君晋卿。晋卿甫弱冠,工为赋及古文。览其赋,闳廓幽窈,古文亦浑深,有作者之意,虽沿用桐城方望溪、刘才甫之法,而气力遒健能自拔。故予雅不喜 望溪、才甫,而特爱晋卿。退视己作,率芜蔓不可采。自是始专以一心求人情事理之原,有所得而达于词尽意则止。依傍之陋,渐就湔除矣。然亦以廿余年,蓬转江 淮间,行笈难携书籍,旧业韩、欧、苏、王之章句,悉遗忘不能举,唯以周秦诸子自随,尤好孙卿,《吕览》,然《南华内篇》《离骚经》,反覆讽咏,卒不得其旨 归。古今文士,言得力必于《庄》《骚》,乃后知姿性弱劣,莫能相强也。又未习小学,故训大都依俗说,尤平近不能发奇趣,故嗜书,然畏录副。草稿数十百卷, 常改窜至不可辨,从兄子时孟,略以意为缮录,从弟季怀续加勘校,分言事、纪事、杂箸三编,然首尾不完具。道光甲申,予年适五十,衰颓荒落,自分终已不可 用,遂欲芟葺旧文,而笥中稿本,半为鼠耗,存者又涂抹潦草不能授书手,目力复昏耗不自耐,时作时辍。今年长夏家食,乃锐意择可识别者得若干篇,其有托体较 大,关系身世,则归之正集。虽么小不足数,而稍有意兴,与夫乡曲贤士女之宜纪述,以及代言之足济时用者,录为别集。代言中成于受意者,署曰代某,若断自己 意则曰为某,以示区别。《两渊》最少作,《说储》所言稍长涉事矣。然唯《农政》一册,差足自信,余说殊有不尽,可见诸施行者,既别录为成书,唯摘取叙论入 集。窃尝谓古今人思力应不相远,而古人成材多者,则以其绩学敦行不怠倦,阅历久而精进深,故出于心借于手,能以理明词举也。后之人稍长涉事,则颓然自放, 以晋卿之杰出流辈,而自壮岁以后,转侧齐豫燕赵之郊者十余年,所作顾平近不能称初志,矧余之学殖既浅薄,而数十年所遭遇,又拂逆郁勃百出者耶,则其文之无 可观采也明矣。故集录如右,略述颠末,以示子弟,使有志者得以及时自力焉。
[book_title]论文二
十九弟季怀学诗识小录序
世臣幼从先子受诗,读《小序》而善之,然无从得毛郑之书。嘉庆丁巳,为大兴文正公客,乃见《十三经注疏》,尽九月之力而读之一过,破句谬字,不能自辨, 惟略知《尔雅》存古训。训古书者以古训为宜,而《诗》疏于大典礼,必博采众说,足为群经之纲领而已。以后负米四方数十年,惟壬戌在武进李申耆家七阅月,旁 览载籍。其余舟车旅邸之中,或旬或月,涉猎流览,罕有简阅一书,能自首至尾者也。然颇心知其故,能以己意测古人立言之旨,而穷其义之所止。至于论先王制作 之原,亦能以近世人情上推之,而原其终始,于郑氏之说常合,是其所长也。然思而不学,以致惝恍不敢自信者,其失固已多矣。季怀于庚申之春,自里门从至江 宁,略受文法,继以就食他去,而季怀遂留江宁。戊辰秋乃携季怀至扬州。世臣出游久,多识前辈,得读书之要领,扬州士人常过从者,辄以所闻授之。而江都凌曙 晓楼至诚笃,晓楼之甥仪征刘文淇、孟瞻尤颖慧。时歙洪桐生先生主讲梅花书院,善世臣甚,世臣所许可者,辄召入院,膳给之,使与其养子敏回子骏,甥闵宗肃子 敬共几席。世臣以晓楼熟《礼记》,遂与之言郑氏《礼》,而使治之。孟瞻好诗,遂使治毛、郑氏《诗》。季怀与孟瞻同业,子骏年最少,而神解惊绝,尤相善。已 而旌德姚配中仲虞,在江宁闻季怀之说,治汉《易》,族子慎言孟开,亦从季怀受《诗》,先后来扬州,而丹徒汪沅芷生治毛氏,甘泉薛传均子韵治许氏,皆善季 怀,朝夕与砥砺,相劝以力学。季怀念郑氏笺毛,而说《诗》多以《礼》,遂学《三礼》。以古书不可臆通,悉检诸经注疏声义,周秦两汉魏晋各子史家言,杜氏 《通典》,《图经》《本草》,名物舆地之书,及《文选注》《太平御览》《玉海》,一切有古书之单词片义可采择者,近人则自陈启源《稽古篇》,邵晋涵《尔雅 正义》,钱坫、段玉裁《说文解字》,王念孙《广雅》,以至顾炎武、惠栋、戴震、钱大昕、凌廷堪诸氏之说,莫不悉心探索,而要归于求是。盖校阅古今书数千 卷,积十年寒暑不辍,始斐然有志于著述。又五年,书乃粗成,其择术可谓善,而用力可谓勤矣。五年之间,子敬以制举更业,洪先生厌世,芷生渡江去,子骏又不 幸夭折。晓楼由都下入粤,倦游而归,迁治郑氏《礼》者,治何氏《公羊》,成《公羊礼》《公羊补疏礼》书数十卷,虽未能精善,然工力不可诬也。孟瞻去毛、郑 而治杜氏《春秋》,成旧疏考证十二卷,驳冲远五百余事,颖锐罕俦。仲虞治《易》,注十卷,实有见于阖辟消长之机,而无凿空之说。子韵以许氏校经,旁征而通 其义,孟开亦为文十数篇,以明郑氏实翼毛,而正义误说者。二子之书虽未成,吾党于是盖彬彬矣。然惟季怀之治《诗》,尤久而不迁,其初稿多论议是非,继乃悉 屏攻击,专事证明疏通之学。季怀之于说《诗》也信善矣。诵《诗》者必达于政,故曰入其国而温柔敦厚,《诗》之教也。故《诗》之用:颂,美也,陈古义以为 劝,其用于讥刺,犹欲戒闻者使改悔其行,以不忍遽绝之也。故其失也愚,而事犹可复。今季怀廉厉而尚断,廉厉则远于温柔,尚断则远于敦厚,虽有所得,其失难 更。近世之为《诗》者,推戴氏、段氏。戴氏任馆职而未与政,然吾意其能从政也。季怀之书,固可接武于二氏,其咀含讽咏,自管其情,以达于事变,异日而得从 政也,弗如段氏之为天下口实者,则庶乎其近之矣。道光二年九月,从父兄世臣书。
《诗》《礼》征文序
季怀以嘉庆戊辰秋始学《诗》,至丙子冬,推郑氏以《礼》说《诗》之意,为书十卷,有自序而无大名,既而弃之。又六年,乃成《学诗识》小录十三卷。予于其 不禄也,已抆泪次之于状。今年春撰集遗书,检得《致仲虞书稿》有曰:“学《诗》八年,自谓有得,奋然欲述《诗礼原郑》一书,今编次粗就,殊不足发明郑氏, 仅征旧文,供制举家摭拾而已。覆阅之令人惭恧,而家伯氏以为不可焚弃,俟异日之删定。足下若见此稿本,殆当鄙夷不以齿于吾党也。”盖季怀之深于《诗》而不 自满假者有如此。然孟瞻、孟开反覆其书,佥谓援引淹通,实足导来学之前路。故原季怀本意,名之曰《诗礼征文》,先校而梓之。其稿草纷纠,钩勒拉杂,间有繁 复待芟统类未一之处,则子韵孟瞻宾叔孟开共有事焉。仲虞远在旌德,相距且千里,将来邮寄成书,如指摘疵颣当更正者,削楮以从,固季怀之意也。道光七年六月 十九日,从父兄世臣书。
书《毛诗·关雎序》后
序《诗》者序《关雎》,通言《诗》之体用,曰四始,曰六义。体为作《诗》之本,用为作《诗》之法。四始体也,六义用也。故《关雎》序以始始之,以义终 之。而学者罕能通其说,盖一误于《史记》述夫子正乐之次,因举《关雎》之乱以为风始,而以《鹿鸣》《文王》《清庙》为雅颂始者配为四,后儒遂援为四始之正 训;一误于以风雅颂为体裁之名,使六义止存三,而三经三纬之陋说以起。按《序》言后妃之德,风之始,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又申之曰,风,风也,教也,风以 动之,教以化之者,明未有《关雎》之诗,先有后妃之德,先王所以能风动天下者,以后妃之德实始之,故曰风之始。又以《诗》之用于刺者多,或致疑风之不尽关 乎德化,故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止。”而复说之曰“止乎礼义”、“先王之泽”,明风仍自上行也。是故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者,风之始;言天下之事形四方 之风者,雅之始;人君以盛德致成功而可告神明者,颂之始;达事变、怀旧俗、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者,变之始。故总而承之曰是谓四始,诗之至也。郑氏之说始曰王 道兴衰之所由,斯为深得《序》意矣。是故《序》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非明乎四始 之谓,安能信《诗》之为至哉。序推明风义备矣。至于雅则说之曰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明以正言其事为雅之义,与风之主文谲谏者殊科。颂则述功德以告神。 是风、雅、颂之于《诗》,其用与赋、比、兴同,故曰六义,非体裁之名也。编《诗》者就《诗》中得其义之多者而别其名,然立义在《诗》先,定名在《诗》后, 如后世赋物而名为赋耳。郑氏于王风谓其诗不能复雅者,正以诗义适当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者,义异也。崔集注本,于《黍离序》 笺:“增犹尊之故称王。”则知《谱》所云“故贬之”者,皆后人羼入,为近世《黍离》降为国风之说之嚆矢矣。《序》于《关雎》《麟趾》言化,明王者以德风天 下,而天下自化也;于《鹊巢》《驺虞》言德,明诸侯被先王之教,各修其德,以风一国也。是以正始之道王化之基,《二南》所同,而风始独归《关雎》也。 《序》末详说《关雎》,而曰思得淑女,忧在进贤,不氵㸒不伤者,忖度后妃,自微达显。而毛氏以淑女斥后妃,故郑氏破好为和好,破左右为佐佑,破哀为衷者,真 能抉经心而通《序》说矣。至于编《诗》者,虽取风、雅、颂之义以名《诗》,而六义实多互见,唯《关雎》为备。雎鸠以物性喻德,兴也;河洲以地势喻境,比 也;淑女好仇正言之,雅也;荇菜琴瑟钟鼓铺述之,赋也;诗人深窥后妃之用心,以形容其德,颂也;合五义以风天下后世,风也。故序《诗》者,既推明《关雎》 之旨,复发其凡而总结之曰,是《关雎》之义也者示为《诗》之要,必依义以求作者之志于文辞之外,而自得之意中。然则不明六义之用,又乌足与言《诗》乎。同 年巴王君劼,以《毛诗绎义》相质,其说四始也,以变诗俪风雅颂为四,余用豁然于数十年之疑,得四于友,得始于《序》,而义从之。故述新知旧闻,推论始义, 以著于篇。
《春秋》异文考证题词
读书必先识字。字之不识,义于何有。制字有事意形声之别,四者无所属,而后有转注假借,以尽其变。事之为字无几,意则两文合而后得,故形声之为字也多, 而声为尤。转注属形,假借属声。故声之于字居大半,而假借之为用于字也,又复半之,是识字固莫要于审声也。前民传经,谨守师法。一字之异同,一义之轻重, 不敢凭私臆以为说。至唐颜氏《汉书注》出,而古训渐湮,俗解渐盛。降至于宋,学者专事科举之业,刘新喻博辨绝群,始以己意说经,然其见闻赅洽,于儒先助字 文义体究有素,说虽新奇而义理多所独得,然方便门自此开已。后人无其多闻,肆为臆说。至于汉儒说经之书,不能解其助字,明其句读。若许郑家法,览之尤不能 终卷,专以世俗诂训强古经就我,反斥一字一声之学为无关大义,是犹菽麦不辨而侈谈授时相穑之精微,楹杙不分而意缔千门万户之壮丽也。万载辛君同叔,承家学 治《春秋》,于三传文有异同则为之广征博引,于凡声之相近而可通可假,又字之古多今少,古少今多,悉明其本义假义,以及假义盛行而本义反没者,无不条列明 晰,无泛滥,无遗漏,可不谓勤于朴学者乎。然而三传义例,各有师承,长短之论,未可尽据,而册中间有评断三家之语,此则仍不免宋人易言之习。盖吾人占毕, 必始宋学,洎肄举业,益违雅训,迨至反而从事其本,则少小之所温燅者,如油入面,去之卒不能尽。以同叔之精心果力,尚未能免于此,此不得不为全书累也。敢 请酌而去之,专明识字之原。字既识则义自明,读者善择而有得,庶足以矫末学之弊,而亡武断之非,同叔以为然否。
《仪礼郑注句读》书后
谈君弢华得《仪礼郑注句读》钞本十九卷于淮阴市中,余为审定为稷若手稿,其朱书则亭林之所校正也。余成童曾见是书,苦坊刻多误,欲以原注雠刊之,卒不果,幸见原稿,故校阅一过,而记其后曰:
《仪礼》之学,晦且千年,自是书板行,而童子塾中能诵全文者十人而五,则其所以惠来学、助礼教者大已。近人武进张皋文又为《仪礼图》十八卷,运精思以补 阙略,然后揖让之美,人道之贵,洋溢往复,绝无迂拘而不可行于后世者。苟循守二书,以习其节文,系其条理,而深求郑、贾之所推类者,以即于人情,则安上治 民,莫善之故,焕乎见矣。未有者可以义起,本身者百世不惑,使斯世永与立之誉,蒸民远无礼之危,则二张先生未伸之意,而后死所共有责者也。谈君昔视学贵 阳,能以弦诵之治,变其僿陋,此物此志,庶乎其有望矣。
论《史记·六国表叙》
孟开曰,史公序《六国表》,先刺僣越,次讥暴戾,继言其得天助,据地势,而终以法后王,秦岂有可法乎。支离其辞,意将何属。曰:是史公之所观于孔子,而 班氏以为微文者也,盖全书之纲领矣。孔子曰,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安上治民莫善于礼,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善哉史公之自叙也。王 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作《春秋》,拨乱世反之正。《春秋》者,礼义之大宗。礼禁未然之前,而为用难知。盖其幼诵古文,长则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 遗风。观多也,史公既不能达所学以变汉,夫是以不让周孔五百之期,垂空文,著兴坏,欲以明齐礼之化而已矣。故篇首引《礼》文以正秦襄之僣,明秦之废礼,自 上始也。礼废则必争,争必以利。战功者,利之大而争之至极也。好战则财匮,不能不专利,专利则人心不附,不能不严刑,以心移争利之身。涉严刑之世,不能不 阿谀取容。史公伤之,曰先本绌末,以礼义防于利,事变多故,而亦反是。职是故也,至推秦之德与力,皆无可以并天下而当天心者,谓上帝必歆其非礼之祀而助 之,则未敢质,故言若以疑之,《伯夷传》之所反覆申明者,仍此志也。是其心忧时变,而为天下后世计者,至深且切。寓意六国,则于汉为无嫌,危行言孙之教 也。秦蔑礼用暴,汉不引为殷监,而循其故辙,故贾生曰,秦功成求得,终不知反之廉节仁义。转而为汉,遗风余俗,犹尚未改。高祖常称李斯有善归主,孝文以吴 公尝学事于李斯,征为廷尉,是其举事不非秦也。然则史公谓战国权变可颇采,讥学者牵于所闻,不察终始,而以汉兴自蜀汉,互证秦收功实之故,属事比类,隐示 端绪,真知惧之君子哉。惧以汉因秦不变,而礼教遂至废亡也。高祖素慢无礼,唯能以爵邑饶人。陈平谓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多归之。继以孝文好刑名之言,窦太 后尚黄老之术。黄老尊生,尊生则畏死,求不死者必矜无外。孝武不胜多欲,而逐始皇之迹,土木兵革无虚日,徭役繁,怨讟兴,而算轺告缗之法,见知诽谤之律, 相继并作。盖《平准》《封禅》所记,其事皆昉于西畤也。迹汉廷君臣父子之间,其惭德洵不后秦矣。然秦虽遗礼义,黜儒术,而圣人遗化,犹在齐鲁之间,申公、 辕固生之流,并廉直无所绌意。及叔孙通希世度务,弟子皆为首选;公孙宏曲学阿世,广厉学官之路。举遗滋利孔,兴礼造争端,至使文学掌故,援《春秋》比轻重 以求尊显,是礼亡于通,儒亡于宏也。史公知化争莫如让,绌利莫如义,是故太伯冠世家,伯夷冠列传,重让也。表两客穿孔,美两生不行,书王蠋绝吭,纪田叔钳 足,尚义也。尚义重让,则礼殆于可兴矣。然而汉廷诸臣,唯贾生为能不以卑近自囿,达制治之源,其言曰:“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向道,类非俗吏所能为。俗吏 务刀笔筐箧,报簿书期会,不知大礼。秦俗尚告讦,任刑罚,今不避秦辙,是后车又将覆也。先王执劝善惩恶之政,坚如金石,而必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 以起教于微眇也。”孝文以为然,使草具事仪,兴礼乐,悉更秦法,而绛灌大臣短而抑之。史公悲贾生之穷乏不止其身也,故既善其推言过秦之说,复齿之屈平以明 其志,所以深致憾于媢嫉壅害,而为万世有心维持礼教者恸也。管晏之勋烂然矣,史公乃推本鲍叔,艳述越石,凡以尚让重义之教,必待人而后行,庶几帝臣不蔽, 足以黜利去争,隆礼而兴孔子之业耳。相其折壶遂比于《春秋》为谬,自居整齐世传,非所谓作,而卒谓略以拾遗补艺,成一家之言,明为百王大法,非仅一代良史 而已。孟坚读之,乃不得其指归,猥以为陷刑之后,贬损当世,是非颇谬于圣人。史公所为著于书首,大声疾呼,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者也。
绌礼尚法以争利,秦治也。汉初因之,至孝武兴礼重儒,顾专饰玉帛钟鼓以欺世,而严刑嗜利,反甚于高、惠、文、景之世,遂使利操大权,而人心趋之如骛。是 天意欲变古今之局,故史公发愤而作。全书言废书而叹者三,一厉王好利,恶闻己过;一孟子言王何必曰利;一公孙广厉学官之路,其义类可见。
书《史记·魏其武安传》后
或问:史公传魏其武安,既云魏其不知时变,灌夫无术不逊,相翼以成祸乱,又云武安负贵好权,则曲直显明,祸源昭著,而复继以祸所从来者,何谓也?予曰: 此自序之所谓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者也。盖忧世之微言,而重斥外戚矣。其序世家曰孔子罕言命,盖难言之也,非通幽明之变,恶能识乎性命哉。言难以知命责外 戚,在下不可恃,而在上不可纵也。故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外戚唯魏其贤,能引大义以阻传梁之失,而太后顾以此除其属籍,故曰魏其之举以吴楚,明非吴楚则 终身废弃也。既以贤而废弃,则所举必负贵好权,通贿赂,恣睚眦,如武安者耳。进退人才者,人主之柄。东宫操进退之权,而颠倒如是,岂必临朝称制,乃足为乱 哉。外戚重则公室卑,其究则子政所谓王氏与刘氏亦且不并立者也。迹武安初用事,下宾客,进名士,欲以倾诸将相,推毂儒术,设明堂,兴礼乐,痛折节以礼肃天 下,非新莽之前车乎。高祖之侯泽释之也,以为将有功,而台产之并侯也,以父泽死事,恐议者不察,疑为恩泽,故白马之盟,曰:非有功而侯,天下其击之。侯以 恩泽,自薄昭始。昭功与定策,亚于宋昌,顾以建太子恩,使与驷钩赵兼同科,白马之约始败矣。昭卒变谨良之旧,至杀汉使,是故长君少君初至长安,而绛灌以为 我辈他日命且悬两人手,则文帝示私外戚之祸,可胜言哉。是故窦太后趣侯王信,政君敕让丁傅之嚆矢也。条侯力持正议,迟信侯数年,而条侯卒以得死。窦太后好 黄老,以清净退让教宗室,诸窦尚如此,则妇人之不可用也,亦甚矣。当武安向用之时,武帝曰:“君除吏已尽未?”其请宅地,则曰:“何不遂取武库?”是不必 至魏其灌夫事,始不直武安也。帝初即位,即以夫守淮南,镇天下劲兵处。及其为太仆,以酒搏窦甫,恐太后诛夫,为徙相燕,则帝之知夫而全夫者至矣。至东朝廷 辩,以两人孰是,遍问朝臣,汲郑对不能坚,余皆莫敢对,武帝之用心,实欲倚朝臣公论以抗太后,而全魏其灌夫。如袁盎诸大臣之持梁事也,既莫对,对又不坚, 而遂无如太后何矣,故怒曰:“今日廷论,局促如辕下驹,吾并斩若属也。”以武帝之雄才大略,而上迫太后,骄所薄,陷所严,况成、哀之下材乎。史公盖前知 之,而隐其辞以为万世戒,不然,武安之患苦吏民,修成子仲之俦耳。吴楚之功最条侯,魏其灌夫附条侯以传可矣,何遽如自序所述乎。史公之特立此传者,深忧履 霜之戒,不至政君三世称制,龟鼎遂移不止也,是祸所从来之谓也。
复石赣州书
瑶辰四兄太守阁下:上年曾于席间论史公《答任安书》,二千年无能通者,阁下比诘其故,世臣答以阁下博闻深思,诵之数十过,则自生疑,又百过当自悟。阁下 次日见过云:“客散后,即检本讨寻,竟不能得端绪,唯觉通篇文意,与推贤荐士不相贯串耳,敢请其指归。”世臣复答以阁下半夜之间,多则十数过,何能即悟, 请再逐字逐句思之,又合全文思之,思之不已,则有得已。非敢吝也,凡以学问之道,闻而得不如求而得之深固也。阁下旋即奉差出省,继复摄郡赴虔,遂尔远违, 忽复更岁,昨奉手书,具问前事,委曲详缛,大君子之虚中,真学人之果力,悉见简内,世臣不敢不遂进其愚,以明丽泽互师之道矣。窃谓推贤荐士,非少卿来书中本语。史公讳言少卿求援,故以四字约来书之意,而斥少卿为天下豪俊以表其冤。中间述李陵事者,明与陵非素相善,尚力为引救,况少卿有许死之谊乎。实缘自被 刑后,所为不死者,以《史记》未成之故。是史公之身,乃《史记》之身,非史公所得自私。史公可为少卿死,而《史记》必不能为少卿废也。结以死日是非乃定, 则史公与少卿所共者,以广少卿而释其私憾。是故文澜虽壮,而滴水归源,一线相生,字字皆有归著也。世臣前曾以此疑献于迈堂,嗣接其书三次,近又在省面晤, 竟一字不及此事,可谓不以三隅反者矣。迈堂在西省,已为仅有,而尚如是,安得有如阁下三数人,共发古人之覆乎。虔州最称难治,阁下居之,驾轻就熟,无足虑 者。酷暑,唯千万珍重。世臣顿首。
与周保绪论《晋略》书
保绪二弟足下:春杪承寄示《晋略》,核阅累月,纪传俱未及卒,而目力殊苦不给,属张君司衡为卒其业,各签商数十百事,大都与原书较优劣于章句之间,无关 大义,以未能知足下作书之旨故也。及足下至扬,面述叙目必宜改作,使读者知己意所在。昨承见过,示以删定纪传三首,更造叙目一首,文采灿然,义例辨晢,虚 怀果力,无异少壮。推此以论,其必举盛业无疑也,欣喜无量,故愿与足下尽言之。夫事增于前,文减于旧,前人新书之例也。尊著既以“略”名,是无取矜博眩奇 矣。然必综镊得失,著明法戒,以伸作者之志。故凡事之无系从违,人之无当兴衰者,举可略也。至于人心所趋,视乎初政。心趋既久,遂成风俗。风俗既成,朝政 虽力矫之,而有所不可。今古一辙,匪唯晋代。然而拨乱反正,端重人事。人事修,天运变,不善者善之资。《晋略》之志,当在是矣。原书于朝章法制,其事多 散;人心风俗,其辞多隐。散者聚之而后明,隐者通之而后显,则事略而义详,较之文减事增,为功尤伟,唯足下垂察。断自泰始,当时成议,然追尊之宣、景、文 三帝,王业已成,《魏志》既不立传,未便同之盖阙,故原书三纪之外,记录悉入泰始,并非自乱其例,今宜另立一篇题为外纪,以明金运之原。且以见司马氏无功 于当涂,无德于黔首,而一时藉曹氏之宠,以享丰厚者,竞与输心佐命,真豺虎所不食,有北所不受。顾以若而人开鸿基,创永制,贻谋有不舛乎。无怪枣嵩朱硕之 于王浚,沈充钱凤之于王敦,匡术路永之于苏峻,郗超刘牢之之于二桓,刘穆之之于宋武,接踵而起也。故外纪一论,可以隐栝两晋,极言天人之故矣。原书南渡 后,帝纪不详北事,声教既非所及,故其无涉江左,概从简略,是断代之体也。足下依据《通鉴》,补缀完具,为以便观省耳。至宋武身为宋祖,例不于晋立传,宜 详其事于孝武安恭三帝纪中,以明金运之委,然后立表以举其纲要,则自然提挈在手,与夺从心矣。晋代年号,诸国丛杂,至难寻检,宜创立一表,国经年纬,档列 甲子,诸国主初见始盛,皆注其年之下,其奉晋正朔者,实皆帝制自如,一体编次。未有年号,则以名纪。拓拔氏殿诸国而首北朝,宜与晋初之吴,并作大行,以示 区别。国多非一行所容,又宜以地为统,如刘汉、石赵、冉魏同作一层,以归简易。州郡为一表,详载割隶沦没侨置,及其治所。宗室诸王为一表,自非乃心曹氏, 及辅政与倡乱,有事实宜记录者,其世系建徙,悉详于表,以省繁复。执政为一表,不论官联,止标国柄,使治乱之功罪有归,而其时伴食之流,亦与附载以儆庸 鄙。方镇为一表,其自称遥授虚授权授命帅,俱随事注明,使不相紊,而伪授一并备列,以彰全局。原其先用诸王,继以世族,非此二途,即系武夫,莫不专制所 部,树私人,事封殖,薄亲民而鄙政事,征求无度,流亡莫恤,新附无以自安,土著无以自植,啸聚以资奸雄,骄蹇成于遵养,两晋兴亡,实在于此。勋封为一表, 叛乱为一表。七表既立,详而有要,简而不遗,乃可别功过之等差,定忠奸之标准,以议列传去取矣。然必爱知其恶,憎知其善,或从宥过,或严诛心,或当责备之 科,或在为讳之列,务以昭劝示惩,垂谕方来而已。略陈数意,以效隅举。禅代腹心,不过数人,宜为合传。其配食太庙,多以地望备数,名见纪中,无烦缕述。平 吴之役,谋主功首,自宜同传,而附列爪牙。然平吴而主德骤变,驯致八王五胡,马宗遂覆。夫以武帝初政之隆,使释吴以为外惧,而饬疆圉,固藩翰,迟之十稔, 吴终自至。叔子腹心三世,智能察微,自宜综初卒,权轻重,以笃不拔之建,顾乃忍俊不胜,迎主心以邀混一之大名,茂先遂事,竟尔伏辜,而叔子身名俱泰,千载 无讥,岂非今古之大幸欤。况叔子身仕魏室,已跻通显,徒以景献之故,助马以倾曹,南风五恶,晋武悉知,岂以叔子而竟茫昧。心移势焰,遂复党贾以危马,士之 倾危,于斯为甚,斧钺之严所宜首及。及乎江左微弱,衅隙迭构,卒能立国传后,苞含隐忍,茂宏实济其功。然决击华轶,以肇拓疆域,示趋向,虽志在自利,其刚 断有足称者,又逆敦近在同气,疏讨刁刘,原欲引入彀中,而能灂然不滓,上契主心,下孚众望,器量尤为难名。然不纳陈頵拔卓茂,显朱邑之至计,遂使勤民之实 政无闻,白望之谬尚如故,斯其蔽也。至以私怨倾周戴,弃冲人挟子出奔,复起周抚,尤为舛矣。士行战胜攻取,强毅精能,故自加人一等,然恪遵酒限,而不守封 鲊之训,必灭杜弢以自张,致疑当轴。苏峻之役,始谓不敢越局,既迫于大义,仍事反覆,终乃严劾卞敦以自饰,而反为任让乞命。郭默之役,庾亮辞赏,而士行独 受江州,且移镇以逼南门,虽临去有老子婆娑之言,或为参佐求富贵者所怂恿,然心迹至为累矣。太真忠孝英武,峻约小丑,胜算内成,而必引士行,推为盟主,销 夙嫌以弭后衅,纯德发为远见者也。道徽当奔亡托命之时,守素不挠,而乞活为之心折。陶庾各具晋阳之甲,惮其持正,销两难于无形。安石步趋茂宏,再定大乱, 而游心物外,不使康乐更居形势之地。三贤近于无疵矣。然而茂宏、安石之宽简,未必尽是;刁刘诸庾之综核,未必尽非,成败既殊,安危遂判,优游固足养患,操 切立至失人,君子平情论世,未尝不叹其不崇实以厉颓风,览末流之莫挽,恨澄源之失术也。若道徽含饭以哺兄子,乃袭用范书陈言,断非事理。太真迁都一议,宜 以入茂宏传。至九锡之谑,燃犀之戏,自是贤智之过。安石千里弃官以奔弟丧,岂谓不崇礼教,且大功诵可,未便以丝竹小癖,遽坐戎首。凡是之类,宜在讳削。兵 凶战危,全争庙胜,若非得算实多,鸿议可法,皆属搴斩之劳,事迹悉附勋封叛乱两表,即其有当传例亦与衡量轻重,别无殊异表见,各附主将之末。是史公传卫、 霍之成式也。至有亲民薄宦,参议真儒,能违时贤之尚,笃念小人之依,必宜力为搜采,事虽小而必详其功,言虽废而必征其效,于以振弊俗而重邦本,民誉一门, 所宜增立。清谈为晋人病源,书法为晋人绝业,足下特立两门,诚为允协。然清谈当汇及门地时望,使虚车之陋,不致偏枯。书法以右军为极则,足下移入列传以重 其人,是犹有世儒之见也。但当检括本集,备载会稽荒政,以补传缺,乃为得耳。原书载记之作,仿自《史记》匈奴,两汉四裔各传,以其棋布中土,故立此名,并 非倡制,足下改为外纪。纪之所名,史例专属帝者,自宜循欧阳之旧,别为国传,非专为避卷首也。至原书大体可观,所指大失,虽非苛索,然鄙意以为无庸攻击, 专明己意,使书自昼而略自略。学者既读《晋书》,必不能不求《晋略》,则可藏名山传通邑,而足下数十年之苦心,与天下后世以其见矣。唯希鉴察。暑湿珍重, 不具。癸巳六月十九日。
《晋略》序
《晋略》六十六篇,都为十册,吾友荆溪周济保绪之所作也。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晋之得天下,可谓不仁矣。是故其得 也,至易至奇,而分崩荡析,亦至速至惨。中宗东奔,居仇地,用仇民,乃享国奕世,大乱屡作,宗祀卒延。岂不以吴皓暴虐,平吴之役,善反其政,依于诛君吊民 之遗,至于败亡逃死,又能决大计,使南土智勇不失其职,始事有经,济变得权,所以致此,固非幸矣。然则无功叨窃,虽得群小比周之力,而埋狐者拍不施踵,以 当涂孤立为监,而大祸即发。宗藩防患,其可极乎。德在黎庶,虽微弱无比数,卒食其报,此可以明天道之不变,而长世者诚不可任狙诈以自获罪也。唐初儒臣,集 十八家之说,纂为《晋书》,事迹颇具而此旨不明,无以昭劝戒,垂世法。保绪深达治源,取《晋书》斟酌之,历廿余载,至道光癸巳,写出清本,走使相质。既得 余覆,又解散成书,五阅寒暑,乃成今本。而余赴章门,保绪赴淮阴,转客汉皋,相距较远。保绪继以己亥秋物故旅次。及余还辕,保绪嗣孙炜以刻本来将遗命,乞 序言。其分合故籍若网在纲,简而有要,切而不俚,抉得失之情,原兴衰之故,贬恶而不没善,讳贤而不藏慝,大之创业垂统之猷,小之居官持身之术,不为高论, 不尚微言,要归于平情审势,足以救败善后而已。匪典午之要删,实千秋之金鉴。至于州郡纷错,详核为难。展卷豁然,庶无遗憾,虽峻洁稍逊承祚,而视永叔之原 委不具君纪,情势不了臣传者,亦已远矣。此子为不朽,来哲难诬,必有以余为知言者。保绪颖慧绝人,迁善不倦。嘉庆甲子,年甫弱冠,访余于白门。一见之顷, 问难竟日。归则取诗文旧稿盈尺者付之火,持烬见示,以请极言。勇决精进,宜其所就能至此也。余壮本落殖,近且七十,一事无成。追忆昔游,愧悔何已。道光廿 有三年四月朔,安吴包世臣书。
摘钞韩吕二子题词
文之奇宕至《韩非》,平实至《吕览》,斯极天下能事矣。其源皆出于《荀子》。盖韩子亲受业,而吕子集论诸儒,多荀子之徒也。《荀子》外平实而内奇宕,其 平实过《孟子》,而奇宕不减《孙武》。然甚难学,不如二子之门径分,而涂辙可循也。蒯通、贾生出于韩,晁错、赵充国出于吕。至刘子政,乃合二子而变其体 势,以上追《荀子》,外奇宕而内平实,遂为文家鼻祖。盖文与子分,自子政始也。孔才得其刻露,而失其骏逸;子厚、永叔、明允、介甫、子瞻俱导源焉,后遂无 问津者。南宋有《伯牙琴》,近世有《激书》,一枝一节,时有近似而世少知者。夫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不韦迁蜀,世传《吕览》,史公次之《易象》 《春秋》引以自方,其爱而重之至矣。史公推勘事理,兴酣韵流多近韩。序述话言,如闻如见则入吕尤多。淄渑之辨,固非后世挦扯规模者所能与已。子厚《封建 论》,永叔《朋党论》,推演《吕览》数语,遂以雄视千秋。小子壮岁,始得二书而摘录之,嗜之数十年。虽姿性弱劣,无能为役,而温故知新,所见固有较诸公为 深者。检箧得本,故题其首。道光癸卯初夏。
书韩文后上篇
世臣幼从鹿门八家选本,读退之书说赠序数十首,爱其横空起议,层出不穷。成童见明允笔力健举,辨才雄骏不可难而嗜之。又谓介甫鸷骜,能往复自成其说,薄 退之横空起议为习气,且时有公家言,又间以艰涩,未觉必为陈言务去,皆醇后肆也。嗣橐笔蓬转,唯以《孙武》《荀卿》《韩非》《吕览》自随,遭遇率谿勃。历 二十余年,记诵遗忘殆尽。道光乙酉,过丹阳,在荒市得《韩文蠡测》,舟中反覆之,叹为笔势生动矫异,加以丹墨。至松江,为江夏陈芝楣攫去,家仍无本。阅十 七八年,时时思之。今年病目二百日,差愈,过鄱阳陈伯游家,见《韩文考异》,夙闻为善本,假归读之,目力犹不赖,然日辄尽两卷,既三过,乃知文从字顺各识 职一语,退之实自道破窔奥。盖文家关键,必在审势。文以从为职,字以顺为职。势之所至,有时得逆以济顺,而字乃健;得违以犯从,而文乃峻。不此之识,徒以 从顺为事,则文字不得其职。是退之心契周秦先汉,复志赋所称用心古训,识路疾驱者,抑时时有合。欧、苏、曾、王,则皆未凿此窍也。世臣读退之文所见前后凡 三变,于其得失,似有可言者。退之以辟二氏自任,史氏及后儒推崇皆以此。今观《原道》大都门面语,征引蒙庄,已非老子之旨,尤无关于释氏。以退之屏弃释 氏,未见其书,故集中所力排者,皆俗僧耸动愚蒙以邀利之说,继自度其力,不能入室操戈以伐之。故文昌谆劝著书,而答以须待五六十时也。释氏书始入中国,止 四十二章,其言浅而切,与儒不甚远。后此内典则皆东土所译,耸愚邀利之说已有窜入者。及明上人《坛经》六卷,独标心印,持论最精,然意主深刻,远于人情, 与吾儒平易近民,躬行渐进,善善从长之义始殊。有宋诸儒,援其精言以入儒术,自诩为千圣不传之秘,是释氏之精,徒足乱儒,而俗僧世守者,则益倡福田利益, 以攫愚夫愚妇之财利。故徒从虽日众,而其道则极衰,是俗僧自衰之,非必退之辞而辟之之力矣。其策问有云,毋乃有化而不自知者,意盖谓释氏近墨也。而读《墨 子》,则谓孔、墨必相为用,其附丽上同兼爱者,仅摐扯儒墨字句耳。墨氏之道,其要义屡见《吕览》,足为孔、墨相用之证。而一未征引,其亦薄不韦,未省其 书,如释氏言乎。退之自论文曰:“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核《顺宗实录》董晋、韦丹、孔戣、权德舆各志状,及其他先庙神庙碑,悉严肃有体势。 即有酬酢人事者,亦郑重不苟下一语,可谓记事必提要已。《原性》所称上之性就学而愈明,下之性畏威而远罪,故上者可教,而下者可制。则真能钩玄以纂言者。 然韩文如是者绝少,盖切要语本自无多。《大学》一书,只“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毋自欺也”、“君子必诚其意”三言;《中庸》一书,只“为政在人”、“取 人以身”两言耳,又可求多于退之乎。退之文之盛者,《圣德诗序》及诗,荐士南溪始泛和太清宫纪事徼鳄鱼释言行难五箴策问十三首,皆无愧古作者。《上宰相第 三书》,虽少作,而精心撰结,气盛言宜,子政无以远过。同时有感《二鸟》《复志》两赋,除晋宋之径路,冥追屈、马,虽挽强未得手柔之乐,而纡回往复,意曲 而达,其自道立志用力者,信不诬已。《进学解》余应之下,故为舒缓,遂尔<疒尔>靡。《王承福传》操杇过富贵之家以下,亦嫌澜漫。《送李愿归 盘谷》摹写情状,间入骈语,缓漫乏气势。《送穷文》起结亦朴率,俱足累通体,使精神不发越。《平淮西碑》最为今古所重,然推本君德而上斥列祖,归功裴相, 而揶揄通朝,立言既为非宜,且六月采芑江汉诸什,并美宣王,而诗人止述将士劳苦,良以将士用命以有功,则君美自见,何必如碑言乃为善颂哉。然其诗则佳甚, 分别观之可也。《讼风伯》《月蚀》《射训狐》《读东方杂事》《谴疟鬼》诸作,讥刺当路,不留余地,于言为不慎,于文为伤雅。子瞻斥其性气难容,良非过论。 《张中丞传后序》,记远与巡死先后异一节,含混不能作下文辨驳之势。《毛颖传》,旧史以为至纰缪,《国史补》以为逼史、迁,后人皆是李说,然士君子立言有 体,遇事之必不可无言,而势有必不能明言者,则常托于谐词卮说以见意,彼毛颖何所取耶。无取而以文为嬉笑,是俳优角抵之末技,岂非介甫所讥,无补费精神者 乎。南山、陆浑山火联句诸什,亦其类矣。然核退之生平,则《进学解》所谓“长通于方,左右具宜者”,实足为言行相顾,胡不慥々者也。令阳山河阳刺潮袁,政 事论说,绝不以窜逐故,少怠所事,负所学。其立朝,论迎佛骨,论捕贼行赏,论天旱人饥,论禘祫。为吏部,宽假令史,而令史之权反以轻,是左之宜也。守戒, 与柳中丞书,论淮西事宜,论黄家贼,说韩宏使协力,使王庭凑,以口舌定镇州之乱,得布衣柏耆以招王承宗,收德棣二州不烦兵力,劝晋公以战士三千袭蔡,晋公 迟疑,功乃归于李愬,在晋公固不必以折首为奇,而蔡逆就囚卒如退之策,是右之宜也。唯驳平叔变盐法,未悉当时情事,不敢定其当否耳。至于内行之修,友谊之 笃,载于新旧史,散见集中者尤备,当世硕儒以为气厚性通,论议多大体,可谓乐易君子巨人者,尽之矣。《考异》薈集各本异同,以文义核定从否,得者什常八 九。晦翁自许一生在文字上做窠臼,信已。其有各本皆不合,而斟酌文义独得其是者,以无本可据,止附注而不径改,比其注经为尤慎。间有一二不合者,则以南宋 盛行时文。晦翁少小所业,于退之行文安字之法,固有不能尽通者。假本已两月许,恐征取迅速,故略记崖梗,俟过此以往,考核所见进退焉。道光廿有三年季冬十 三日书。
书韩文后下篇
古人论诗文得失之语,大约有三:有自得语,有率尔语,有僻谬语。自得语,以心印心,直见作者真际,后学依类求义,可以悟入单微。率尔语,本出无心,以其 名高,矢口流传。僻谬语,自是盲修,诬古人以挂来学,如子长谓司马法闳廓深远,二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子政、子云谓子长有良史之材,善序事理,辨而不华, 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子云谓长卿赋不从人间来,读千赋则能为之。魏文帝论邺中七子。钟嵘谓士衡所拟之十二首古诗惊心动魄,一字千 金。子美谓薛稷曰:“少保有古诗,得之陕郊篇。”其谓太白曰:“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太白登华山绝顶题曰:“此 地呼吸,可通帝廷,恨不携谢眺惊人句,来此搔首问苍天。”袭美谓清远道人《虎丘诗》,一字一句,若奋若搏,建安词人不得居其右。孟会谓子美朝进东门营诗, 其妙可以招魂复起。子由谓子美《哀江头》:“如百金战马腾坡蓦涧,如履平地,下视乐天、微之,直如跛鳖。”子瞻言智者创物,能者述之,非一人而成,君子之 于学,自三代历汉至唐而备,故诗至杜子美,文至韩退之,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此自得语也。唐人谓兴公《天台山赋》“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以界 道”二句是佳处。又谓昌黎《进学解》,玉川子《月蚀诗》如赤手捕长蛇,不施鞍勒骑生马。任华爱太白“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两句,永叔谓“清风朗月不用 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颓”,太白之所以推倒一世者在此。山谷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是太白至处。又谓东坡《黄州寒食诗》似太白,正恐太白有 未到处。此率尔语也。樊汝霖谓斗鸡联句“争观云填道,助叫波翻海”,是韩诗之豪;“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是孟诗工处。山谷谓退之记梦诗“壮非少者哦 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只上句“哦”字,便是所难,乃为诗之法。此僻谬语也。自得语,非近有得者不与知。僻谬语,信从者究属无多。唯率尔语间于可否,至 易误人。而率尔语流传至盛者莫如永叔“晋无文章,唯渊明《归去来辞》一篇”,子瞻“唐无文章,唯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之说也。固二公心有所感,而 偶然所出,然艺苑久以为圭臬矣。《李愿序》前已备论,陶词则东坡亦有托其文以不朽之语。按子云谓诗人丽则,词人丽氵㸒,则别诗词为二。孟坚谓词者意内而言 外,则与诗固无殊异。《归去来词》,论其外言则不丽,求其内意复无则,不唯与其诗之肮脏沉郁殊科,即比《闲情赋》寄意修辞,亦大有间,而永叔唱于前,子瞻 和于后,想以渊明耻事二姓,为南朝独行,意词为拔足始基,重人以及文耶。考渊明自序,称乙巳十一月作此词,宋武以甲辰三月起义,旬日间遂铲伪楚,遣迎安帝 于荆州,自退藩于徐州。乙巳五月,安帝还都,宋武此时,可谓功盖宇宙,忠贯金石,渊明岂能逆料十五年后之必代晋哉(史 称渊明自以晋宰辅之后,故宋武王业渐隆,即不仕。永初之后,唯题甲子,然诗集中书辛丑乃隆安五年,书癸卯乃元兴二年,皆在宋武未建义旗之前。说既无据。史 言渊明为镇军建威参军,本无主名。李善注始为镇军参军,经曲阿题下,引臧荣绪《晋书》曰,宋武行镇军将军,宋武镇徐州,曲阿乃其治所。则镇军之为宋武无 疑。近人安化陶澍,袒其远祖,谓断不为宋武幕僚,其所佐者乃刘敬宣也。敬宣以乙巳加建威将军,为江州刺史,未尝为镇军。而荆溪周济,又曲附澍说,谓隆安三 年,为武陵王遵镇军参军,移家都下,义熙一年,乃从敬宣为建威参军,说尤凿空。遵在都,官太常中领军,留台暂奉为大将军,以承浔阳之制,并无镇军之名。敬 宣刺江州,安帝还都,刘毅谓其过优,敬宣即自解职去。计其去职,当在夏秋之文,渊明以八月任彭泽,则与建威参军相接,词序不得云家贫不足自给,亲故劝为长 吏,求之靡途,家叔用为小邑也。其时沈田子朱龄石皆为建威,何取于手握重兵,首先迎降灵宝,致晋祚中绝,卒以反覆,父子并命之敬宣,而以为善择木哉。史又 称彭泽公田,悉令种秫,妻子苦请,乃令粳秫各半。八月非种粳秫之时,十一月已去官,焉得有此事。故知想像之辞,通不可信)?晋承丧乱,文物 凋弊,至秀孝莫敢应试。裴頠《崇有》,郭钦《徙戎》,道明《议移镇》,逸少《答深源书》《上会稽王笺》,俱树义甚高,而词多格塞。然杜弢、刘渊父子、李暠 之文载《晋书》者,则清越浑健,有西京风,不得谓晋无文章也。唐文退之外,推子厚。子厚贬斥后,乃尽变少壮风格,力追秦汉,与退之相轧。然其先为骈俪时, 气骨清健,固自度越世俗,是外燕许之宏丽雄肆,权李之幽靘宕逸,俱足自植,然燕许中乾,权李气褊,唯敬舆文体,虽仍当时,而义取管、孟,厌人心,切事理, 当其动荡沉酣,贾、晁无以相过,实有退之所不逮者,亦未能遂言唐无文章也。祀灶日又书。
书《桃花扇传奇》后
传奇体虽晚出,然其流出于乐。乐之为教也,广博易良,广博则取类也远,易良则起兴也切。故传奇之至者,必深有得于古文隐显回互激射之法,以属思铸局。若 徒于声容求工,离合见巧,则俳优之技而已。近世传奇以《桃花扇》为最浅者,谓为佳人才子之章句,而赏其文辞清丽,结构奇纵,深者则谓其指在明季兴亡。侯、 李乃是点染颠倒主宾,以眩耳目,用力如一发引千钧,累九丸而不坠者近之矣。然其意旨存于隐显,义例见于回互,断制寓于激射,实非苟然而作,或未之深知也。 道邻身任督师,令不行于四镇,故于虎山自刭时,著三百年天下亡于我手之语,以明责其罪。虎山罪明,则道邻可见不责高刘者,以其不足责也。然福王之立也,道 邻中夜结士英以定议(事见朝宗《四忆堂诗》,梅村《九江哀》亦云,大学士史可法、马士英,定策奉福藩世子)。 福王立,则与昆山龃龉,无以得上游屏翰之力,而为之曲讳者,盖不欲专府狱道邻,使马、阮反得从从罪也。既书道邻之死不明,而又书祭者责其并不能求死于战 也。龙友死战而不书者,以党恶咎重,不许其以死自赎也。昆山之死也,特书后世将以我为乱臣之语者,明其心之非叛,而罪则当死。盖昆山不称兵离楚,则马、阮 不夺虎山,许定国虽渡河,尚可截淮为守也。至北都自死诸臣,上不能致身以恤国难,下不能引退而远利禄,是直计无复之,欲买价泉里耳。故借书贾射利之语以深 致其诮,其士人负重名持横议者,无如三公子五秀才,而迂腐蒙昧,乃与尸居者不殊。然而世固非无才也,敬亭、昆生、香君,皆抱忠义智勇,辱在涂泥,故备书香 君之不肯徒死,而必达其诚,所以愧自经沟渎之流。书敬亭、昆生艰难委曲,以必济所事,而庸懦误国者,无地可立于人世矣。贤人在野,立岩廊主封域者,非奸则 庸,欲求国步之不日蹙,其可得乎。然而为师为长,端本为士。士人倚恃门地,自诩虚车,务声华,援党与,以犄摭长短。其祸之发也,常至结连家国而不可救,此 作者所为洞微察远,而不得不藉朝宗以三致其意者也。
《东海记传奇》叙
甚矣,折狱之难也。人知刑求之辞不可恃,谓熬审之辞为可恃乎。孰知到案即承之辞之尤不可恃也。故刑求而翻异者十五六,熬审而翻异者十二三。到案即承,则 断无翻异已。受辞者方自诩以为得情,岂知其沈冤有更甚于刑求者乎。汉东海孝妇事,明书史册,杂见纪载。孙转运谓其诬服为不欲罪坐小姑似矣。然抑安知其非逆 料尸居者之听必不聪,而不忍以纯白之身,见辱伍伯,为此自承耶?故临刑而以繙竿白雪,则知孝妇之冤结无可告诉者,非极至隔绝天地之和,历三年之久,毒流千 里不止也。且其时守令之听此狱也,非有所为而为,而祸已如此;良可惧矣。世所传六月雪传奇,或借孝妇为言,而别有所寄,非传本事。近人作《东海记》以纪其 实,顾杂以现行事例,又其文不词,不足以耸动观听。太仓王君季旭更之,其词旨悱怵,其节奏简易。吾知坐华屋绮筵,而征新曲者,必有思齐内省之心,一时并 发,勃然而不能自遏者矣。是季旭之志也。
苏州宝莲寺主《松涛法语》题辞
“如是我闻”,于法果无所说乎?愿解如来真实义,于法果无所得乎?章句积八万四千,而宗旨在不立语言文字。无上微妙之法,故非口舌所能形容,翰墨所能名 状者矣。灵鹫一公尝举此义以难余,余曰:“不立语言文字者,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也。章句积八万四千者,善以譬喻而晓喻人也,无所住而生心,故于法无所得,善 以譬喻而晓喻人,故于法无所说。”一公曰:“善哉!落言诠。宝莲松上人者。”一公座下之龙象也,示余以法语若干卷。善哉!不落言诠矣。余既乐大乘有担荷 者,而又吾故人之弟子也。爰欢喜赞叹而题其卷首,以诰读者。
问樵上人《海上移情图》记
数百年琴谱皆出广陵,广陵固多硕师哉。近世之善者曰吴思伯。思伯之学传释仙机,其别曰颜夫人。颜夫人授梅蕴生,仙机授释问樵。蕴生沉精操缦,遐慕叔夜, 名所居曰嵇庵,以谕其志。然其言曰:“琴之妙在声,声者情之所寄也,古之人情有所触而托之声,后之人循旧声而以托其所托,故闻其声,则必知造此声者为何如 人。人所为造此声者,因何如事,具此真解,唯小子与问公矣。吴君仙公未足以与此也。”余按吕氏《精通》之辞曰:“钟子期闻击磬者而悲,叹曰,心非臂,而臂 非椎与石,悲存于心,而木石应之。”其《博志》则曰:“尹儒学御三年而不得,夜梦受秋驾于其师,明日其师谓之曰:‘吾非爱道也,恐子之未可与,今将教子以 秋驾。’尹儒为言所梦,固秋驾已精而熟之,鬼将告之,非鬼告之,精而熟之也,言授受声闻之相交必以精也。”是故艺之至者,必移人情,然非其人之情,先能自 移,则艺固不至矣。夫以伯牙之学,成连之教,而移情必以海上为期,情固必移于海上乎。古人闻涛声,见剑舞,而悟草法;览山川雄奇,诗文为之增气,是岂有迹 象可拟,理趣可寻者乎。是伯牙之情能自移,而适移之于海上也。是问公作图之指也。
小倦游阁记
嘉庆丙寅,予寓扬州,观巷天顺园之后楼,得溧阳史氏所藏北宋枣版阁帖十卷,条别其真伪,以襄阳所刊定本校之,不符者右军大令各一帖,而襄阳之说为精。襄 阳在维扬倦游阁成此书,予故自署其所居曰小倦游阁。十余年来居屡迁,仍袭其称而为之记曰:史言长卿故倦游,说者谓倦疲也,言疲厌游学,博物多能也。然近世 人事游者,辄使才尽何耶?盖古之游也有道,遇山川则究其形胜厄塞,遇平原则究其饶确与谷木之所宜,遇城邑则究其阴阳流泉,而验人心之厚薄,生计之攻苦,遇 农夫野老则究其作力之法,勤惰之效,遇舟子则究水道之原委,遇走卒则究道里之险易迂速,与水泉之甘苦羡耗,而以古人之已事,推测其变通之故所至。又有贤士 大夫讲贯切磋,以增益其所不及,故游愈疲则见闻愈广,研究愈精,而足长才也。今之游者则不然,贫则谋在稻粱,富则娱于声色。其善者乃能于中途流连风物,咏 怀胜迹,所至则又与友朋事谈宴,逐酒食,此非惟才易尽也,而又长恶习。予自嘉庆丙辰出游,以至于今,廿有七年矣,少小记诵,荒落殆尽,而心智益拙,志意颓 放,不复能自捡束,而犹日冒此倦游之名也,其可惧也夫,其可愧也夫。
述学一首示十九弟季怀
余本中上资,庭训受先子。提撕襁褓中,即云求在己。差长艳科第,七岁学八比。遂夺读书功,只诵《易》《诗》《礼》。未能详训诂,亦为剿说计。然至关伦 常,必审辨非是。谆谆人禽枢,升坠决于此。此学异吾乡,群嗤为迂鄙。此心遵大路,已不踬荆杞。蹉跎且成童,先子病疥痔。五载侍药隙,夙夜读选史。遐追遒丽 词,冥心探原季。虽云无师学,略能别善否。又复羡两汉,豪士许国伟。遂攻权家言,成败较丝累。抚躬觉有获,深晦远众傀。不幸背庭训,立脚犹跛倚。幸天牖其 衷,就食皖江涘。得游大兴门(朱石君先生),乃睹为人轨。遂觉汗浃背, 有如暑綊枲。立身期返初,闻见亦差启。乃叹前所学,所得皆糠秕。乃知耻剽窃,真积务尺咫。《三礼》尚完书,能固人筋髓。千载赖郑公,世乱道不否。学者准此 的,反求道在迩。续自读《通鉴》,治乱示掌指。复得君卿书,研索植国体。创制兆兴丧,经纬二书备。今古有作者,莫能与参拟。望途可渐进,蓬转又中毁。幸每 遇宿儒,容我居子弟。问难析其疑,一一铭心膂。刘生(武进刘逢禄,字申受)绍何学,为我条经例。证此独学心,《公羊》实纲纪。《易》义不终晦,敦复有张氏(武进张皋文先生,讳惠言)。观象得微言,明辨百世俟。私淑从董生(武进董士锡,字晋卿),略悟消息旨。读书破万卷,通儒沈与李(吴沈钦韩,字文起。阳湖李兆洛,字申耆)。益我以见闻,安我之罔殆。郑学黄(阳湖黄乙生,字小仲)心通,许学钱(嘉定钱坫献之)神 解。既得明册籍,又得亲模楷。乃见善恶途,判异如河济。乃令苟得怀,涣若冰释矣。忆昔攻时文,殚精忘膏晷。房行藁汗牛,一一究肯綮。比谓契真脉,谁知土偶 耳。于今十年余,弃斯等葑菲。随俗偶执笔,乃如决源水。读书得正路,履之坦如砥。善忘更饥驱,恨难穷富美。悠悠二十载,更张亦已屡。折肱为良医,斯语无虚 诡。吾弟向盛年,黾勉思此理。要言必不烦,有耻方为士。
五言一首说八比赠陈登之通判即留别出都门
往昔奇渥世,演讲为小品(山长排比讲义为时文,名制义小品,八比所自始也)。 于今五百年,用为汲士绠。立言代贤圣,托体纵高迥。于中若无我,得毋俳优并。其法首肖题,譬彼服尚称。伟议非应有,枵然嗟如癭。韬精承与落,脱手弹丸正。 裂帛力在外,张弦直斯应。立势必求安,树义定知劲。一语见真实,万卷相奔并。琢玉必去瑕,熔金贵尽矿。王钱体初成,唐归业斯盛。正声终邓陶,冯许渐为梗。 降及神宗末,么{麻骨}狡然逞。金黄起横流,噍杀气未靖。安溪差敛锷,朴茂或伤韵。刘(大魁才甫)窦(光鼐东皋)遥相望,高曾轨不泯。殿奔有栖霞(牟廷相默仁),风力最凄紧。矫矫百年内,望若怀霜凛。日下执牛耳,蒋(第次竹)姚(学爽警塘)声 实等。思力蒋则雄,风裁姚乃整。从学半簪裾,信受如追影。尘腐相扯摐,屈伸随春蚓。利禄途则然,谬种传无竟。岂惟文运颓,实见耻维偾。反经用狂狷,士气庶 复振。窃欲挽狂澜,棉薄惭非任。以兹卅载游,事斯同禁黾。容易与谁谈,深藏自守檠。不谓太邱子,违时出独侹。已快同声求,更为吾道幸。所憾赋骊驹,被放急 归省。前期讵可预,服膺矢共永。挥手即天涯,私心常耿耿。
或问
道光甲辰八月,予编录论文之书既成。或问曰:“先生之论文也,上自经史子集,下及倚声传奇,并阐其立意之浅深,纠其措辞之得失,可云切而备矣。唯八比为 儒者正经,而止摘五言二首入录,读者就求其法,则门径不明,推广其义,则感发无自。近世多有精通古学,而不能八比者,然先生述学诗云:房行藁汗牛,一一究 肯綮。比谓契真脉,谁知土偶耳。则先生于此道实深,何不摅少小勤求之蕴,示学者矩矱,以执佌々者之口乎?”予曰:八比取士,历年五百。忠良英俊,类出其 中。义醇词净本于经,议鸿识壮酿于史,描摹精切依于子,波澜洪远源于集,与古文固不殊也。唯其结体褊小,风裁矜整,故用法为尤严,而取势为尤紧。古文言皆 己意,八比则代人立言,故其要首在肖题,而肖题之机决于审脉。脉有来有去,其长章巨节以中间一二间语命题者,文中词意俱不得出本题之外,而眼光手法,注射 操纵,必使牵全身以一发,现全神于一顾。然意则全身全神,而笔仍一发一顾,乃为能事。其单句为章者发此言也,有由便是来脉,如其言则得,不如其言则失,便 是去脉,故八比尤以单题为紧要关隘,以其题未具间架梁柱皆须意造故也。然古文言皆己意,故贵能蹈实;八比代人立言,故贵能导虚。古文虽短章,取尽己意,故 转换多变态,其墙壁宽而峻;八比虽长篇,取协题情,故推勘少回互,其墙壁隘而夷。自有八比以来,果其能者,未有不外严墙壁之守,而内专导虚以求制胜者也。 而或薄为小道者,正以其体成于法,意妙在虚,责其实际,不足当宇宙有无之数而已。然其凝思至细,行文至密,所有近辉远映,上压下垫,反敲侧击,仰承俯引之 法,反较古文为备。故工于八比者,以其法推求古书,常有能通其微意,不致彼此触碍者,则八比实足以为古文之导引。唯其始也以八比入,其终也欲摆脱八比气 息,卒不易得耳。世固有少小未习觅举,而自慕前哲,博览典籍,穷力古文而不能八比者矣。若幼习举业,继攻古文,古文可观,而不工八比者,则事理之所必无。 盖八比皆父师督责而成,用心专,积力久,于八比尚无所得,而谓其能窥古文宏深之域哉。习八比者,无论姿性之利钝,父师必宜择一隅集,必自集中明白简炼之文 授之,并使熟读其旁批总评,以悉一定不易之法。授经书时,则与之讲明训诂,使通字义。成篇之后,看其出笔。笔力峭拔者则使读子厚、明允、介甫之文,而以陶 石篑、项水心凿其思路。笔势纵横者,则使读长沙、东坡、同甫之文,而以陈大士、黄陶庵荡其胸怀。笔情幽隽者,则使读傅季友、任彦升、陆敬舆、欧阳永叔之 文,而以董思白、郑峚阳和其韵调。笔致重实者,则使读刘子政、韩退之、曾子固之文,而以陈卧子、熊次侯资其典赡。笔意窃深者,则使读《战国策》、太史公之 文,而以钱鹤滩、金子骏诱其雄肆。此后则听其自为,从吾所好,而非父师之所能为力者矣。唯一切讲章,自《永乐大全》以下,断不宜使之寓目,自窒聪明。至 《学》《庸》书本戴记之二篇,文理显畅,自宋仁宗御书之以赐状头王拱宸时儒率援以立说,此不过射策家颂圣之技耳。及南宋考亭别撰章句,合《论》《孟》名为 《四书》,抹煞仁宗书赐一节,而以为河南二程始尊信表章之,一若禅门所谓独标心印者。其徒从反覆辨说,愈解愈缚,实则纟寻绎本文,何不可解说之有。几是理 障,尤宜弃择。盖义理存乎人心,随所学为深浅。既明字义,又明文法,而必依人为说,从门入者,不是家珍,斯之谓矣。唯文物典章,无可凿空,书阙有间,汉儒 已有不能尽通者,而《四书》内典制,则《三礼》郑注,尚可考核而晰。近乃束经籍于高阁,使后生小子翻诵典制文林文环等刻,讹以传讹,果能概从屏绝,求之遗 书,即其质性弱劣,不能诵习全经,招集二三同志,分门各纂,自了原委,亦不必沉淹岁月,始克有成也。若近日小试题多割截,在主者不过欲杜抄袭之弊。既通文 法,临场求其程式,便有依仿,正昌黎所谓不学而能者,而时师乃以其钩意嵌字,纤小无可比似者,珍为秘授,使佳子弟穷年兀兀,卒无一得手处,是可叹也。要之 八比一道,本非甚难,而士人业此,并时百万,积二百年之久,其卓荦可观者,曾不能十数,则以利禄之途,人怀侥幸,朝驾南辕,暮从北辙,前邪后许,谬种流 传,隳风气而坏风俗,遂致世道人心,愈趋愈下,岂唯八比之尤劣而已哉。
族兄纪三先生《郑本〈大学〉〈中庸〉说》序
世臣提抱受方数,先子即教以字义文义,乾隆辛丑读《大学》《中庸》,卒业,颇疑曾子述夫子之言,门人记曾子之意,文势何以与《孝经》《论语》迥殊。子思 道传孟子,孟子晚而著书,后《中庸》甚远,而《孟子》恺切激荡,不似《中庸》平衍。及丙午读《礼记集说》,乃知《大学》《中庸》系小戴四十九篇之二。陈氏 于目录下止注“朱子章句”四字,而不录本经,则以《学》《庸》配《论》《孟》,名曰《四书》,盖自考亭始也。细绎《礼记》各篇,大都周末汉初诸儒,抱残守 缺,或杂述三代遗制,或散记七十子遗说,是《大学》殆记者传闻周国学中略例,而演以己意,《中庸》则一篇赞圣论耳。未见千圣心传,必在此简。先子严毅,世 臣质问稍妄,即加呵挞,怀疑莫释而已。及嘉庆初出游,乃见《十三经注疏》郑目录云,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而孔氏申之曰,《大学》之篇,论 学成之事,能治其国,章明其德于天下。却本明德所由,先从诚意为始。《中庸》,郑目录云,以其记中和之为用。庸,用也,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明圣祖之 德。而《别录》则皆属之通论,初不言曾子述孔及子思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世臣窃自幸少小所疑,与先儒旧说,微有近似矣。洎阅《宋史》,始知仁宗御书此二 篇,以赐新科状头王拱宸,时二程方在占毕,承学之士,竞为诵习,如近世举子指事颂圣之为。而程氏徒从日多,论说有流传者,至南宋孝宗以太祖六世孙承统,与 仁宗世远而源殊,故考亭于淳熙末,为《学》《庸》章句,遂以尊信表章之功,加于河南程氏两夫子,以树赤帜而悉改郑说。于《大学》则移补兼行,《中庸》虽无 所移补,而割裂旧次,以分章节。玩《章句》及《集注》,皆先标纲领,次晰条目,强经就我,一行以南宋时文之法。《中庸》注体势尤近。盖《大学》规模宏敞, 《中庸》论议幽赜,编简无多,诵习为易,推暨可广,立说易成。观理宗淳祐视学诏书,则《四书》刻本,已为当时青宫童习之编,利禄之途,专归章句以迄于今, 几使师儒不复知有郑、孔矣。然而?绎郑义,在《大学》,注“能得”曰得谓事之宜;注“淇澳”节曰此心广体胖之诗,民不能忘,以其意诚而德著;注“听讼”节 曰大畏其心志,使诚其意不敢讼,本谓诚其意,孔氏申之曰,圣人不惟自诚其意,亦服民使诚意;注“所恶于上节”曰絜矩之道,善持其所有以恕于人,治国之要尽 于此;注“乐只”节曰治民之道无他,取于己而已;注“言悖而出”节曰君有逆命,则民有逆辞,上贪于利,则下人侵畔;注“生财大道”节曰不务禄不肖而勉民以 农。在《中庸》注“喜怒”节曰中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乐,礼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注“道之不行”节曰过犹不及,使道不行,唯礼能为之中;注“舜其大知 ”节曰两端过犹不及也,用其中于民,贤与不肖皆能行之;注“强哉矫”节曰国有道不变以趋时,国无道不变以辟害,有道无道一也;注“费而隐”曰言可隐之节, 费犹佹也,道不费则仕;注“无入不自得”曰谓所乡不失其道;注“父母其顺”曰谓其教令行,使家室顺,孔氏申之曰,父母能以教令行乎家室;注“治国如示掌” 曰序爵辨贤尊尊亲亲,治国之要;注“为政在人”曰在于得贤人;注“取人以身”曰明君乃能得人;注“利行勉强行”曰利谓贪荣名,勉强谓耻不若人;注“劝亲亲 ”曰同其好恶,不特有所好恶,于同姓虽恩不同,义必同也,尊重禄位,所以劝之,不必授以官守,天官不可私也;注“至诚尽性”节曰尽性者,谓顺理之使不失其 所,助天地之化生谓圣人受命致太平;注“优优大哉”节曰言为政在人,政由礼也;注“维天之命”节曰天之所以为天,文王之所以为文,皆由行之无已,为之不 止,《易》曰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注“仲尼祖述”节曰此以《春秋》之义,明孔子之德。孔子祖述尧舜之道,而制《春秋》,而断以文王、武王之法,度是真 作圣之梯航,致王之涂径,而可为百世法守者。而《章句》所集不过命当作慢,不言后土者,省文之类,于其微言大义,概从刊落,其意以为不如是,则无以大尊信 表章二经之功,使二程直接孟子,以承曾、思之统,而竖千载不传之新说故也。然宋儒奉“格致”、“诚正”四字为心印,以格致为始,诚正为终。其初诸儒说格 致,尚无一定,自《章句》释以即物穷理,一若亲承先圣提命者,于此而语,以郑君知善恶吉凶所终始,格来物事,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 缘人好来也,鲜不笑其不辞。抑知郑君本《易系》“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而立此义,为《大学》专以可以合并者,所谓羊质虎皮,见草而悦,宜其无足以昌郑 君也。今读族兄纪三先生《郑本〈大学〉〈中庸〉说》各二篇,其《大学》上篇,立不囿必达两义,推衍致字,以伸郑君,而明好恶之不可不诚。下篇明诚意为本, 归于以诚取信于民,虽稍易孔氏之次,发明郑君博学可以为政之意,则同其说《中庸》也。上篇明中和之用,而不驳不易之训,下篇明体生之德,而不驳干事之喻。 辨而不争,斯可谓郑、孔之功臣,足以津逮来学者矣。世臣老矣,幼涉忧患,壮困奔走。宋学既非性所好,汉学又不能自力。老大伤悲,无可言者,族子慎言。自袁 浦邮其尊甫遗书,属为弁言,故略述鄙意而归之。先生讳汝翼,纪三其字。先生著述之富,校勘之勤,世臣于寿先生九十序已详言之,故不赘及。道光廿有七年冬十 月廿七日,族弟世臣撰书于白门倦游阁。
[book_title]论文三
《钱东湖诗》序
余以戊午客武昌,始至即识东湖先生,怡怡然与为提携。须发古处,先生为诸侯客数十年矣,涉世深而天真不斫,心殊敬异之。乾隆初,武进钱文敏公以诗名,先 生于文敏为犹子,弱即以诗见畏于文敏。先生之温厚,其泽诗教深也。然先生自珍,未尝以草稿示人。己未春,先生作夷陵游。其五月余至夷陵,先生病方起,余前 涉三巴,十月返武昌,先生前至月余矣。余自七八岁即好诗,攻之且十年。然雅不欲与不知者道,有同居岁计者,不知余事韵语也。楚北兵兴,途次多垒,断壁颓 垣,损心怵目。往复三数千里,吟咏颇充摅情而已。见先生乃出以相质。先生谓沈密多厚意,即自出旧稿三册。为言少作多散轶,及游粤乃自检辑,近者偶有涉笔, 才力亦非盛年。又言诗人有佳构二三十首,足以自雄,工拙吾自知之。先生之诗,柔质如其为人。其入古深邃,非笃学锐思者莫与知。余乡思忽兴,即当别,恨不获 久侍先生。然半月间,自觉于诗道少益,则先生之诗之移人速也。盖楚游二载,知交惟先生为终始,今行矣,前期未可定,书此作别,非能序先生诗也。
《胡眉峰诗》序(眉峰,原名梅,晚更名量,长洲人)
眉峰年十九,题诗于虎丘石壁,为朱笥河先生所见,遂招携入都。笥河为风雅宗,天下名流出门下,然常曰妙才黄仲则,奇才胡眉峰,故都下言诗必推黄、胡。眉 峰博学无所不通,尤精于史氏,而喜言兵。《明史》馆方开,求熟明事者,大学士王文端公,刘文清公,合词延眉峰。而眉峰斥王氏《明史稿》为秽书,非事实,驳 正数十百事,二公不能从,遂佩櫜鞬跃马,从吉林将军出关。洎入都,而廷议裁革巡台御史,眉峰走告二公曰,果尔则台民必叛,卒有林爽文之变。眉峰既困踬,笥 河言于陕西巡抚毕宫保使同出都,而眉峰一见,即劝其速回陕阅兵,练标下以备回民。宫保以为妄,谢罢之。旋陕不数月,而回民叛,宫保大惊,专弁入都招眉峰。 其客曰,眉峰语常丧气,闻者辄不详,遂止。眉峰乃从孙文靖至云南。安南之役,文靖不用其谋,眉峰怒,绝去,仍入都。而湖南议改折收苗布,眉峰曰:“吾素知 湖南官吏遇苗民无状,徒以怀朝廷恩德耳。若必改布税,则苗民立叛。”当事闻者,目笑之。未几,苗果叛。兵皆集苗疆,川楚教匪乘虚起,兵事连者且十年。眉峰 既不用于世,益使酒作为歌诗,然疏懒不录副,所至辄散失。嘉庆辛酉,始相识于扬州市上。眉峰头白且童秃,行装惟酒具一、剑一、幞被一,而酒酣耳热,纵谈南 北边形胜磘塞,述古人成败之迹,如指掌。又诵其诗数十百篇,皆奇气坌涌不可控制。嗣以爱子夭折而病剧,夫人又相继逝,遂欲削发入山,既不果,出游无所之, 顿踬吴中,至木渎居义学训村童。道光纪年,吴人以眉峰老且病甚,口授壮岁之诗,百不及一,因为收集十数年来宴集酬酢之章,共得若干首付之梓,八月刻成。而 予适过眉峰,眉峰卧破毡不能起,执手且泣且语曰:“慎伯知我,为我序之。我住世七十二年,无一是处。读书万卷岂误我?我自误诗书耳。慎伯明述之,使后世知 所戒也。”时仲则殁已。卅余年,友人裒其诗数千首以行世,至家有其书,眉峰虽块然尚存,而著述零落殆尽。天之困诗人也,常不遗余力,故少陵之家属饿于同谷 者七人,其身才得一醉,遂以死。青莲卧病江上,其子为土偶所祟,至不血食。仲则之子小仲今年春亦病殁,无嗣人,天之所以困眉峰者,既已备至,而复使其诗散 佚无存。兹之所刻,非直不足以见眉峰之人已也。狐理之而狐扣之,是以无成功。天生眉峰,而厄之如不克至是极也夫。天乎人乎?后世其何从读眉峰之诗乎?道光 二年九月,包世臣书于都下。
书《述学》六卷后
右江都拔贡生汪中容甫文六卷,余以嘉庆辛酉至扬州,访容甫,而殁已八年,得仪征阮尚书所刻《述学》,其题词曰:心贯九流,口敝万卷。又有《广陵通典》, 至精核。继识其甥毕贵生及其子喜孙,因得容甫自刻小字二卷,与阮本无异。又于兰亭册前见其画像,就求遗书,则皆容甫自以属其友宝应刘台拱,惟校读之《左氏 传》《说文解字》二书,藏于家,然其所丹铅者,皆理显迹,非精义所存。乙丑,予再至扬州,与贵生同榻,而容甫入予梦,自言其文之得失甚具,如是者三夕,与 贵生共咤其异,而喜孙叩门入,再拜曰:“刘先生病甚,召喜孙付先子文稿,行促不及相告,归舟阻风,三日乃得达。先子草稿纷纠,非吾子莫能为订定者。”贵生 曰:“舅氏已三日自来属慎伯矣,慎伯其无可辞。”时盛暑,予竟十日夜为遍核稿本,乃知《述学》者,容甫弱冠后节录以备遗忘之类书。自于册首题曰述学一百 卷,已成者才数卷。至乾隆五十五年,容甫自捡说经辨妄之文,井杂著传记若干篇,以世人皆闻《述学》,冒其名刊行于世,《广陵通典》已成者八卷,其目录自夫 差开邗沟至史可法守城共十卷,广陵对乃其要删,而杨行密以后尚阙。原题曰《扬州通纪》改曰《广陵通典》。又乙之,卒未定其名。容甫少孤贫,无师而自力,成 此盛业,不可谓非豪杰之士也。年三十而体势成,多可观采。四十五以后,才思亦略尽矣。既自刻二卷,而心知未惬。然刘君受付嘱者十余年,才校刊三分之一,又 时以世俗语点窜之。容甫文长于讽谕,而甚深稳,偶有一二语直质者,则加以芟薙。及喜孙载稿本归,而精诚遂感予梦,以是知文人魂魄常附稿本,可哀也已。杂稿 四册,各厚寸许。文皆有重稿,或有至三四稿者。惟灵表二篇,每篇三四稿,词各异而皆未成。予为集各稿之精语,不改一字,而成文仍如容甫之笔,别删《说辰 参》《说夫子》《京口浮桥议》《月令明堂图》诸篇,而更刘君所点窜者,题曰《汪容甫文集》,厘定为正集三卷,其酬酢之文一卷为别集,以授喜孙。世人皆称容 甫过目成诵,而使酒不守绳尺。贵生母,容甫亲妹也,尝语予曰:“先兄每日出谋口食,夜则炳烛读《三礼》四十行,四十遍乃熟。性不饮,终其身酒未沾唇。生平 与人书,虽数言皆具稿,犹涂改再三。稿中遇应抬头字,皆端写。”余验其稿本良然。容甫三十二始出游,至大兴朱学士安徽学使署,名益起。然学士豪举,幕中多 盛气少年,观容甫与朱武曹书,志在远大,使不出学士之门,所就当有进于此。世人又言容甫前妻孙氏死于非命,然孙氏被出后,予至扬州时犹存,盖人言之谬戾如 此。容甫生平所著述,已成未成,予皆得见。能言其学之所至,涉猎经史,不为专家,抑以窭贫无藏书。比壮常远游,及晚岁稍裕可家食,而精力衰耗,故不能竟其 业。至其为文,柔厚艳逸,词洁净而气不局促,则江介前辈,罕与比方。贵生有其艳而无其厚,又已早夭。近时扬州有刘文淇孟瞻攻经籍过容甫,文笔亦几近,而工 力伤薄。杨亮季子,充其朴茂,可出容甫上,而耳目浅狭以艰涩,尤伤边幅。二子皆年少好学,常从予游,是当踵容甫而起者矣。喜孙宦游入都,中间相失十数年。 道光壬午九月,喜孙乃以此刻来贻,悉改乱非予所定,亦有数篇为喜孙续访得,而予未见者。容甫之灵,能自致于予,而不能终呵护之,使不变动以自存其真也。悲 夫!
读《大云山房文集》
右初集二集共八册,故友阳湖惲敬子居之所作也。子居文精察廉悍,如其为人。其纪畸人逸士,以微知著,常数语尽生平,持论有本末。言气化,言仙释,皆率臆 而谈,洞达真契。推勘物情,不事谿刻而终莫能遁。近世言文,未有能先子居者也。然叙述膴仕富子,则支离拖沓,有所诤议,必揶揄显要,即诮讪守土长吏,率多 府罪于下,是其不能无蔽也。子居性不欲有所后于人,而义昧盖阙,故于古先贤哲所不言,与言而不敢尽者,则莫不言之。又不耐受讥弹,流辈固无以加子居震慑气 矜,罕能以所欲言进,及进而得尽者。子居之文,必传于后世,然其必以是数者致累,亦无疑也。然古文自南宋以来,皆为以时文之法,繁芜无骨势。茅坤、归有光之徒,程其格式,而方苞系之自谓真古矣,乃与时文弥近。子居当归方邪许之时,矫然有以自植,固豪杰之士哉。其两集目录,述古人渊源所自当已,然与人论文书 十数首,仍归方之肤说。将毋所与接者,庸凡不足发其深言耶?抑能行者固未必能言也?予将访哲弟敷子宽于海宁,子宽心成之士,能言其兄文所至者也,故书以询 之。
《旧业堂文钞》序
天下之所为贵士,与士之所以自贵者,亦曰志于利济斯人而已。然学不足以辅志则夸大少实,识不足以将学则迂疏寡效,气不足以持识则瞻顾无成。然或负气太 盛,又常致激切偾事,如山涧暴雨之集,横溃四出,一往而涸。明佥都御史凌海楼先生,由知县擢御史,廷诤天下大计,拜杖归田。及起用原官,风操弥厉,朝政几 肃,甫膺显擢。旋被中伤,迹其气矜之隆,意必句决目眦,字流血泪,而章疏词指,巽婉和易,一若有所必不得已而后有言者,可谓好直而不蔽者矣。至被诬废弃之 后,其能放情山水,逃心禅悦者,已为超绝流俗。而先生居于泽国,深求疾苦委曲达当路,卒使水有所归,出乡里于沟壑,是其用之不终于国者,必求有成于乡。守 气平,用识审,夫岂矜名买价之徒所能望其项背耶。先生诗文甚夥,稿藏家祠,裔孙曙求之数十年,乃得录副。苦资窭择,其实关世用者得若干卷,钞付梓氏,使后 世尚志之士,受而读之,如坐和风祥日中,而知惊飙怒霆之不克有济,而赋性宽柔者,亦有以自勉,不至坐弃于委靡焉。天下事庶几有起而力任之者乎。
赠方彦闻序
吾闻子瞻氏之论文已,其论六一居士曰:“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使天下知以通经学古为高,救 时行道为贤,犯颜纳谏为忠。”其论范文正公曰:“公少时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乃其出入将相,迹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其于仁义礼乐忠 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其论乐全先生曰:“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一皆本于礼义,合于人 情,是非有考于前,成败有验于后。”吾又闻子瞻氏之论学已,其告张琥曰:“富人之稼,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力得完;食足 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其稼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是以善学者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其告吴彦律曰:“南人日与水居,七岁而 涉,十岁而浮,十五而没。夫没者岂苟然哉?是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使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则未 尝不溺。故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是故舍礼义忠孝是非成败则无所言文矣,舍文则无所言学矣,舍学则无所言道矣。然而世远道丧,以剽字为学,剿 声为文。其上者乃能钩稽名物,刻镂风云,正已则失要,治人则无功,师友谬说,聪明锢蔽。是故自任斯文之重者,有根于性,有成于习,举世竞为俗学以求售。其 售者,上得以行其欺罔,下得以肆其朘削,则共以为能。而有人焉,遗远世俗,自尊所闻,言依于礼义,心泯乎得失,虽撄怒召谤,以至于顿踬濒危而不悔。穷则守 之以终,而教诲其子弟;达则操此以往,而惠保其黎庶。其为文也,则能究人情之极,况于直道,以上继夫作者,此根于性者也。有人焉,倡之于前,而健者闻而慕 之,独处则以占为师,群居则择善而执,慎守其术,积通所明,不挠于势利,不惑于浮议。其既也以己度人,而其理同;以身体物,而其心安。故其文亦能黜华言, 济实用,不悖于作者之旨。而其达也,可以不负所学,此成于习者也。毗陵方君彦闻,有志于用世之道,为吾友晋卿所推。年三十,名誉噪都下,求举辄不当于有 司。近世之用人也骤,士获两举,辄以试于政。子瞻氏曰,学医者人费,政之费人也甚于医,与其不幸而费人也,毋宁费时。彦闻笃学而工文,故称所闻以告之,并 以质之晋卿焉。
赠余铁香序
嘉庆辛未夏在都下,吾友阳湖惲君子居为言:“新建有余君鼎者,字铁香,年少负奇才,为诗文下笔辄数十言,娓娓可观采。又能持铁槊重十二斤,上马击刺,簌 簌风旋,不可止。其意气激昂,差似吾子。”子居故罕所许可,其言可信重。及丁丑秋,乃识铁香。常剧谈终夜,因以征子居之不妄叹也。然生才易而成才难,才不 用而使人咨嗟叹息易,见用而能必成,成而能与人相安,安而可久为尤难。夫才人负气锐往,遍读古今书史,抵掌论天下事,若无可为者,一试于政,常苦纷更而易 败。及数经挫折,又遂铩铲锋铓,浮沉流俗。是故士无锐气者,平居事襞绩剽窃,以求悦于有司,幸弋获而与人民社,龌龊昏瞀,播恶酿乱,不可爬梳。其有锐气 者,又以未阅历而少成,及其阅历稍久,乃卒归于庸容,是天下事卒无有能理之者也。君子则不然,守气以恒,而养气以善悔。《易》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又曰无咎者,善补过也。震无咎者存乎悔,有物有恒,未能遂言无过也。见过而震悔以补之,所以能远于不恒之羞,则东坡其人也。东坡少年,锐意天下事,及其晚 年,立论与少壮如出两人,然其心乎?济世利物,百折而不回者,终始如一,而晚乃弥挚。观其前后论议之殊,盖悔者屡矣。然其用悔也,在斟酌事理之当否,而一 身之崎岖颠踬,不以介于其间,此东坡所为深契周、孔无咎之旨,善用其悔,而可为百世才人师法者也。予龆龀时,侍先君子受孟子,问曰:“今天下内外官吏皆以 读书取科第,皆读孟子,何不遵行其道,而使贫富相耀,宗族涣散耶?儿异日若得一命以上,持此以出,其可乎?”先君子曰:“儿骨相非贫贱者,然推此意兴其必 不容于流俗已。然儿慎保初心,毋为习俗所染,况事变不常,非一人聪明材力所能备知,儿其慎之。”遂赐字曰“慎伯”,谨拜受而心识之。稍长,读东坡文,益锐 意欲任事,而好言兵。继知善兵者必明农习法,随地咨访,察土谷之宜,明山水之脉,乃集论自汉以来刑法诸书,以迨现行条例,推世轻世重之故,以即于人情。又 恐今古异宜,求官书读之,以窥本朝制作之盛,粗有所得。既蹭蹬无所设施,又食贫不能治生,乃蓬转依人,随时建议,或获听信而施行,时有窒碍,则潜更暗转以 救不逮,盖亦屡有悔矣。然自念大闲未逾,虽丛谤集身,几至危殆,卒未有荡去绳检,辱身辱先者。是以屡困而守之不变,不为士君子所弃。子居长于予十五年,其 为人果健,为文劲直,为官刚介,皆与世俗相违背,更折磨者数四而不改其初,庶几成才者矣。铁香稚于予亦十五年,相其意气于子居为具体,非予所能为役,然未 经挫折,一往奔放,其归不可不慎也。予之得交于子居也,以善悔而不误用,故自述生平以质铁香。铁香以子居故不以予为妄诞,其卒能有成而不负生才也,则予所 当与铁香共勉,以期无愧为子居之友,斯可矣。嘉庆廿二年九月廿八日。
《汤宾鹭先生文集》叙
予以嘉庆壬戌至常州,先生前卒已四年,而常州人士称文献者,必首举先生,以为乐善疾恶,坊表人伦多,识前言往行,其为文常依于阐幽显微,至再至三而不 厌,殆荀子所谓君子必好辨者也。予既慕先生之为人,不及见,因求其书,积数十年不可得。及道光己丑,先生之女夫张君翰风,宰馆陶,为先生校刻遗集,予取道 过从,因得受而读之。其诗导源香山而不袭其貌,反覆委缛,必尽其意。长律七古为尤工。其文则长于记事论说,以达意为主,而横直自成体势,望而知为有德者之 言,足以取信来兹。自唐迄今千余年,以文名者卜数家,以诗名者数十家,并以驰骋变化,成一家之机枢,为后世法守。而学者耽精疲神于此十数家数十家者,规抚 形模于长短疾徐之间,盖亦有庶乎维肖者已,而常不足当有识之观采。夫岂古人不可学,抑争章句之末者,固未能与于言志载道之大原也耶?故其杰焉者沈研古籍, 必比类以吾身所亲历,按切于吾心,既了然无所格阂,乃属辞而注之手,自述所见,其条鬯指趣,绝去依傍之迹,而又不至于横流奔放,则其所诣,虽未足与彼十数 家数十家者比,而能使读者闻其声,如见其人,则亦足以自植而不朽。故自唐以来,有书传而不甚著者,又不啻数十百家。先生则其流亚也。先生无子,以从侄为 嗣。说者谓先生忠厚严正,既博学雄文,不得于有司,无所设施于世,而天又靳其嗣息耶。然往昔达人,如汉之扬子云,唐之李太白、孟东野,宋之程伯淳,近世之 顾亭林,是并文切物理,道周世用,彼苍苍之不可知者,何独至先生而疑之。予少游大兴朱文正公之门,大兴实先生尊甫门下士,渊源可溯。予近又与翰风为至戚, 托亲串之末属,故不辞不文而书其梗概,以告观者。
《方岩夫轸诗》序
予以嘉庆庚申冬,访翰风于歙。翰风握手即为言:“有方君岩夫,可与言诗。”而岩夫已闻予至,炳烛相过从,剧谭彻宵。次日,以五言四章为赠,其情动于中, 以成尚德之文,沉郁而不激诡,清迥而不促数,庶几作者之风。因与极言诗法源流所自,嬗变之故,上自陈思,下迄次山。其于言之顺序,唯以能断为深,而骤转平 流之中,壮密足以履险者,有相应之乐,无壹声之失。盖予展侧楚、齐、吴、越间三十年,所与极口论诗者,翰风而外,唯岩夫而已。是后则辛酉秋,聚白门十许 日,庚午秋,于韩江一再见,而岩夫遂化去。道光壬辰春,遇子佩于都下,岩夫犹子也,集录岩夫之诗,欲梓行问世,而乞予为序。夫以岩夫之诗之工,而真知者唯 翰风与予,则求知己于身后,又岂易也哉!然天下后世,如有能以予言诗为然者,则岩夫其不死矣。
《韦君绣诗》序
谢君默卿嗜诗,游宦于吴,与吴中诗人习,而拳拳日称道,自以为弗如者,则韦君君绣。及识君绣,读其诗,默卿固非妄叹也。夫诗之为教,上以称成功盛德,致 形容为后世法守,次乃明迹怀旧,陈盛衰所由,以致讽谕,下亦歌咏疾苦,有以验风尚醇醨,而轻重其政刑。繄古流传之什,风裁不一,其要必归于此。自当路君 子,以总持风雅为己任,退斥苞苴,进诗辞比羔雁,其中程式者,大都入耳而不烦。及其递陈间作,则又能别第肥瘠肤本,以为酬报仪秩之高下。于是文人才士,莫 不瘁心力,揣声病以必得当大雅,虽与古作者殊科,而其撷藻连采,称其排比所以夺人口移人志者,亦一时得失之林也。予自龆龀学诗,成童以还,篇帙颇淹,弱冠 出游,巨公结纳若不及。然当公宴游览赠答之际,苟心中无所欲言,辄之不能成章句,始知所学非所用,自分薄植,卒无以与当代名流相角逐者。遂辍其业,而所遇 以益穷。一昨小住默卿官廨,又识蒋君澹怀,读其诗,劖刻而不露,举体浑脱,典籍奔走受驱驶,以视君绣,清回相轧,而精能过之。言诗于吴中,莫或先二君矣。 然二君故才力赡逸,及责以羔雁之能,则亦有近似鄙人者,坡老不云乎。二生有致穷之具,而与不肖为亲,又欲索书,往寻黄鲁直,其穷未可量也。今二君致穷之 具,既不后王庠程遵诲,邂逅厚予如恩旧,虽斯世无黄鲁直,而君绣且索予序其诗,欲以寻天下后世,不可知之人,虽坡老亦当为之咋舌矣。故录稿寄默卿,幸为予 拉杂摧烧,扬灰于衢,以当广柳之送,且告澹怀,无为其后来者。
赵平湖《政书》五篇叙
余少服孟子尚志之说,慨然深究天下之利病,人率非笑之,则应之曰:“士者事也,士无专事,凡民事皆士事也。记有之学也者,所以学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 长。为长之事,不当于为士学之乎。”其后读韩子,至县令子孙累世,絜驾故人重之,则又喟然曰,韩子亦士之杰焉者也,顾自卑其志如是,不事士事,而语民是 浚,是故今之长民者,见利莫为兴,见害莫为除,非必识所不及,而力有不逮也。当其始为士也,盖亦有志,孟子之志者矣。一旦为长,则又重韩子之所重,非唯不 掩其言也。复自变其说曰,兴利除害之政,唯可行于古耳。或且谓兴利除害之在古可稽者,未必果见诸实事,于此而告以尚志之言,若必不能以为非,则曰是匡居常 谈,临事辄不可用,谓为虽善,而无征也。江阴赵君球琳圃宦游浙中数十年,屡膺大邑,而持论顾与鄙人相出入,于条理加精审焉。凡民生所疾苦,诸公群以为无可 措手,而泄泄置之,且因以为利者,则皆察几审势,援例比案而详为区画之。其举也甚易,其推也无害,民难既纾,官困亦解,作为五篇之书,以诏方来,是可为善 而有征者矣。世有尚志之君子,读其书,得引以自坚而志,卑者亦无以饰其说,以助波靡之风。民亦劳止,汔可小休。吾于赵君之书兆之矣。道光壬辰季冬月朔,安 吴包世臣撰。
读《白华草堂诗集》叙
余性癖于诗,无所师承,而冥心探悟者十年,似有得,然未敢自信也。嘉庆庚申秋,识阳湖张琦翰风于白门。张君曰:“吾子高才绝学,而温柔敦厚如是,是必深 于诗。”因相与为深言,出旧草二千首属张君。张君为删定,存什一二,曰:“后人读之,而深求其义,足以达政专对已,何必多。”余自此遂辍韵语。道光乙未 春,因乌程凌坤厚堂识镇平黄君香铁于都下。黄君诗名满宇内,示以刻行之九卷而属为序。黄君诗刻行已十余年,载笔通儒,欲得序其集者甚夥,顾以命余,愧不克 当也。读其诗,少作已成体势,节奏转换,缓而不弛,和而不滑,庶几有德之言。壮岁渐变而遒上,缓仍旧,而和若少逊者,然新意时出,真吾迥然见矣。煮酒剧 谭,常至中夜,笙磬之同。自晤张君后,阅春秋三十有六年,未有若吾黄君者也。夫推极诗道所致,其单微幽渺,可以夺造物之权变,人心之度,使寒燠不能操其舒 惨,哀乐不能主其欣戚,斯固作者偶得之而不自知,读者心领而无以言状者也。至于念衣敝则知爱,状车声则知敬,刺嬖幸则盛陈笄绂,哀疏远则备揄盼倩,是则体 之不可不明者也。或无端矗起,万类惊心,或文外旁情,一缕弥布,或群流迸赴,而束以一峡,或一源下注,而散为众派,或崖勒奔马,或梁绕泛声,是又势之不可 不明者也。为境万殊,用法一贯,谕志者感其微言,行远者修其尽饰,穷原竟委,吾无以测黄君艺之所至矣。余往来吴越间久,所见工诗者有无锡赵函艮甫,长洲蒋 志凝澹怀,然皆未尝与论其得失之故,殆于失人,于今悔之。异日黄君或遇二君出此相示,当有雅契,且藉以补吾过也。
《述古孝子诗》序
人之心不可使放,放必由于无所事,心无所事,而不能无所之则放矣。故古者教人,于平居则《春秋》《礼》《乐》,冬夏《诗》《书》,行以采齐,趋以肆夏, 使此心无时无地不有所事以守之,而不放也。至于居丧则主哀,而不尚容,自成服以至免丧,历三载之久而身以废业,无所事事,若非有束其心者,在不能保其不外 驰而忘哀也。是故始丧,读丧礼,既葬,读祭礼,凡以自管其情,目之所触,声之所发,无非归厚之教,设此闲以防其心者也。分宜赵南庵先生之执母丧也,居庐之 日,检古孝子事迹,摘叙其略,各缀以五言二韵,积二百首。盖三载之中,无日不与古孝子相晤对,创巨痛深情,难自已,与古人丧次读《礼》事异,而束心于哀, 则无殊也。先生五世孙芝岩茂才,年少工为文,不忘祖德,以是编见示,乞序而梓以传之,后之得是刻者,罔极之思,有不觉其油然生已。《诗》曰:“孝子不匮, 永锡尔类。”类至五世,而手泽益彰,其斯为君子之永锡也乎。
《江季持七峰诗稿》序
夫诗难言矣。尼山以学诗为教而可与言者,仅乃二人,降及李唐,传人万数,而其至者,伯玉、子寿、太白、子美、次山而已,何其靳耶。盖诗教主于温柔敦厚, 然其旨趣,寓于意者半,而发于词存于气者亦半,是则无迹象可求,非言语所能喻也。夫以诗之关键见于迹象,其激射隐显之可说以言语者,常仓卒不能得解人,况 微妙于此者耶。是以余驰驱楚、蜀、幽、燕、吴、越之郊四十余年,诗人莫不识而可与为深言者,唯阳湖张翰风,其次则歙方岩夫,荆溪周保绪,高凉黄修存,东乡 吴兰雪,蕲陈秋舫,无锡赵艮甫,桐城汪奂之,吴蒋澹怀,镇平黄香铁,而岩夫奂之,皆吾皖产,岩夫之气厚,奂之之词柔,俱有得于诗教矣。而岩夫资力为深,自 岩夫、奂之相继物化,有后起者,吾未之见也。道光庚子,余待辨豫章,多暇日,倪莲舫太守持皖江三家诗板本见示,并言汪平子、余伯扶非江季持匹拟,别刻专行 之,而请为序。余受而读之,太守之论,盖信季持,余曾一再见于白门,不知其能诗也,今读其诗,庶几有窥于柔厚之旨,不及岩夫而轶奂之,是足以为吾皖三家 矣。篇什虽不充,素丝十句,品证上中,陕郊一篇,心倾杜老,亦奚必求益择肥,如买菜市瓜之为也耶。余尝诩不失人,以季持观之,则失人正多矣。工诗者未必可 言,可言者或又失之交臂,则信夫诗之难言矣。
《王海楼(劼)诗》序
诗之为教深矣。其深者必于温柔敦厚而不愚。诗之用有美有刺、温柔敦厚,意其主于美乎。然古今传诗之用于美者什一二,而应制教,希恩泽,充羔雁,不足与于 诗教者,已居大半。其他风云月露,体物即事之章,苟有善者,亦必出于比物连类,以致寄托。圣门之说诗曰:“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然则诗教殆寓于刺 耶。盖《诗》义六,而用在于风与兴,一气相感谓之风,微言谕志谓之兴,而所以妙风与兴之用者,则曰离合,曰隐显。显则与人以可见,隐则与人以可思,可思故 无罪,可见故足戒。离合者又所以妙隐显之用者也。隐显离合之用彰,故其词温柔,温柔故无罪,其旨敦厚,敦厚故足戒。已无罪而人足戒,且何愚之有。以此为 教,不其深乎。汉氏去古未远,流风犹存。魏晋以还,藻缋迭兴,而先觉不乏比。及有唐,射洪、曲江、青莲、杜陵、道州,是其选也。宋之眉山,亦庶几焉。不由 此,不足以为诗,不解此,不可与言诗,则匪惟其教深也,而言之实难。同年生王君海楼,蜀产也,于射洪、青莲、眉山为后进,自幼好诗,数十年不倦。前以赀作 宰浙江,屡膺大邑,被议左迁来豫章,复入都,再镌级,仍以赀复官。道光壬寅,自都返豫章,裒其被议后诗若干卷示余,余受而读之,盖骎骎有离合隐显之意。诗 固难言矣,遇可与言者,又不得不言,故与为深言,即以为弁。
《澹菊轩诗初稿》序
近世论诗,类以侔色揣声为工,若其出于闺阁,则群诧以为奇,抑思国风所列,半出妇女,尼山删诗以维世道,夫岂以闺阁故,恕而存之耶。夫温柔敦厚,诗教 也,微言相感以谕其志,诗法也,循法以知教,其工初不侈于声色。汉魏既远,南朝专取词藻,有唐力穷声调,故侔色揣声之业以日盛,下至以诗为羔雁,而声色之 外,殆于无诗矣。然而长言咏歌,极之手舞足蹈而不自知,依永和声,而言志之旨益明,则侔色揣声,固亦诗道之驯而必致。志士多感,女子善怀,苟有能者,必归 于此。阳湖张宛邻先生诗,浸氵㸒汉氏,而与余独有笙磬之同者此也。先生长女适昭文吴彦怀比部者,为孟缇恭人,著有《澹菊轩诗》,斯能绍家学而昌诗教已。忆余 以嘉庆庚申,徒步数百里过访先生,恭人才龀齿,其女弟纬青、婉紃、若绮多在孩抱。阅七八年,则姊娣诗词稿皆成帙,纬青幽隽,婉紃排奡,若绮和雅,各得先生 之一体。恭人则缠绵悱恻,不失于愚,属词比事,必达其志,节族膏泽,多所自得,被文采而能高翔矣。比部词坛之雄,倡随自为知己,尤艺林所希有。道光辛丑, 恭人年五十矣,其弟仲远,吾甥也,梓行其集而属序于余。前序出刘君廉方,其言既至允,而恭人之学成于艰苦穷困者,若绮后序又备述之,余故揭恭人之诗法,以 告观者,若徒见其词藻之温丽,声调之悠扬,而惊叹为闺阁之杰,是仍昧于诗教,未足与论恭人诗也。
为朱震伯序《月底修箫谱》
意内而言外,词之为教也,然意内不可强致,言外非学不成,是词学得失可形论说者,言外而已。言成则有声,声成则有色,声色成而味出焉。三者具,则足以尽 言外之才矣。夫感人之速莫如声,故词别名倚声。倚声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涩。不脆则声不成,脆矣而不清则腻,脆矣清矣而不涩则浮。屯田、梦窗以不 清伤气,淮海、玉田以不涩伤格,清真、白石则殆于兼之矣。六家于言外之旨得矣。以云意内,唯玉田、白石耳,淮海时时近之,清真、屯田、梦窗,失之弥远而俱 不害为可传者,则以其声之么妙铿磬,恻恻动人,无色而艳,无味而甘故也。扬州专力词学,自冬巢汪君,冬巢受法于吴祭酒,祭酒于词尚傅色,其气浊,其格靡, 以腻浮为能事。冬巢力能摆脱本师,求诸两宋以自立,继起则西御王君,尤能博综诸家,而心知其故。震伯续自得于声,脆如冬巢,清如西御,涩则隐隐在齿牙间, 为二家之所不及,养之以学术,炼之以境遇,则意内之妙,吾将于震伯旦夕遇之矣。
金筤伯《竹所词》序
诗词赋三者同源而异流,故先民之说诗也,曰微言相感以谕其志,其说词则曰意内而言外,而说赋既曰古诗之流。又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氵㸒。是诗与 词若有分疆画界者,岂非以其触景物而情有所寄,托于美人珍宝以为讽谕,虽本兴之一义,而流弊有驯致乎。诗自汉氏分五七杂言,迄唐氏季世,温柔敦厚之教荡 然。已而倚声乃出,其体异楚俗,袭词名者盖意内言外之遗声也。然其时流传之章,委约微婉,得骚人之意为多,与其诗大殊,盖其引声也细,其取义也切,细故么 而善感,切故近而善入。五季两宋之能者,并臻兹妙,自兹已降,靡者沿流扬波而不知其本,俳谐谑浪以为能事,蔽锢且四五百年。及近人钱黄山始凿其窔,而皋文 翰风二张先生继之,高才辈出,复两宋旧观。筤伯之尊甫,尝从皋文先生游,筤伯又亲问益于翰风,其工词也宜矣。并世工词者莫如董晋卿,董君,二张传业之爱甥 也。余尝语之曰:“吾子赋亚文通、子山,词兼清真、白石,然吾子词材伐之两宋,是犹未免时世妆也。导源滥觞,以楚骚尊其体,不亦可乎?”董君然其说,卒未 能迁业。余苦笔重,体气不相入。以筤伯词之工,远来问序,其不谬余言也明矣。筤伯果不谬余言也,则伐材于湘沅,以大倚声之门户,是二张所未先觉者。拔戟自 成一队,吾不望之筤伯而谁望乎?
《雩都宋月台(维驹)古文钞》序
唐以前无古文之名。北宋科举业盛名曰时文,而文之不以应科举者,乃自目为古文。时文之法坦而隘,古文之法峻而宽。宽则随其意之所之,或致大偭于法,于是 言古文者必以法为主。然其时之能者,无论伯长太伯始事之伦,即欧、王、苏、曾绝足相继,力矫时文之弊,而卒不能尽。洎乎有明,利禄途归八比,时文之法,较 严于宋,而士人习之又最精,其间有志复古如震川、鹿门者,所为古文犹不及其时文之善,若其专力屏绝时文,一语不以入古文者则不文而已,何其难耶。盖文之盛 者,其言有物,文之成者,其言有序。无序而勉为有序之言其既也,可以至有序,无物而貌为有物之言,则其弊有不可胜说者。夫有物之言,必其物备于言之先,然 言之无序,则物不可见。物即可见而言不可以行远,故治古文者,唯求其言之有序而已。读书多,涉事久,精心求人情世故得失之原,反之一心而皆当,推之人人之 心,而无不适焉,于是乎言之而出之以有序,此间世之英,古所谓立言之选也。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