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南联大国学课 [book_author]汤用彤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74258 [book_dec]本书主题是“国学课”。书中收录了罗庸、汤用彤、冯友兰、闻一多、蒋梦麟等五位先生的文章。内容以“儒、释、道、法、名”五个方向,梳理国学的重要精神;第六章为蒋梦麟先生在昆明期间,有感于中西方文化碰撞,国家前途飘摇,写下的对国学和中华民族的思考。本书通过对国学知识的讲解及对国学的思考,来展现西南联大兼容并包、影响深远的通识教育。 [book_img]Z_13226.jpg [book_title]第一章 罗庸讲儒学 儒家的根本精神 一个民族的文化,必有其根本精神,否则这个民族便无法存在和延续。中国民族,两千多年以来,虽然经过许多文化上的变迁,但大体上是以儒家的精神为主。所以,中国民族的根本精神,便是儒家的根本精神。 儒家的根本精神,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仁”。《说文解字》说:“仁,相人偶也。从二人。”[1]这个字在西周和春秋初年,还没人特别提出来当作为学做人的标目。到了孔子,才提出来教弟子。所以《论语》一部书里,弟子问仁的话特别多,孔子许多不同的答话,对仁的义蕴,也发挥得最透彻。仁就是孔子的全人格,两千多年以来,中国民族共同的蕲向,也便是这仁的实践。 《论语》里记孔子论仁的话,最简单扼要的莫如答颜渊的一句:“克己复礼为仁。”克己就是克去一己之私,复礼就是恢复天理之公。因为人性本善,人格本全,只为一己的私欲所蔽,陷于偏小而不自知,便有许多恶行出现。有志好学之士,欲求恢复此本有之仁,便须时时刻刻做克己复礼的功夫。及至己私克尽,天理流行,自己的本然,也就是人心之所同然,自己的全体大用,也就是宇宙的全体大用。则天下不期同而自同,不期合而自合,所以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但这为仁的功夫,只在日常的视听言动之中,并非在生活之外,别有所事。所以颜渊请问其目,孔子答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因为“闲邪存诚”,是克己的根本功夫;学而时习之,也便是实习此事。到了大段纯熟绵密,便可以“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达于君子的境界了。颜渊在孔门是最纯粹的,所以孔子称赞他:“好学,不迁怒,不贰过。”“其心三月不违仁。”“吾见其进,未见其止。”其实颜渊的得力处,只是让一息不懈地做收敛向里的功夫。这才真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了。 克己的功夫,第一在寡欲,《孟子》“养心莫善于寡欲”一章,说得最亲切。因为一切的欲,都是由躯壳起念。心为物累,便会沾滞私小,计较打量,患得患失,无所不至,毁坏了自强不息的刚健之德。所以孔子批评申枨,说:“枨也欲,焉得刚?”又说:“刚毅木讷近仁。”盖不为物累,便能洒脱摆落,活泼新鲜,使生命成为天理之流行,与宇宙同其悠久。所以曾子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能克去外诱之私,便能深根宁极,卓尔有立,所以木有似于仁。孔子称赞颜渊,说:“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盖心不外驰,自然有此气象。孔子和左丘明都是讨厌“巧言令色足恭”的,就因为他“鲜仁”,所以仁者必讷。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曰:“其言也,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乎?”因为仁是由力行得来的,所谓先难而后获,所以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到此才知一切言语,都是浮华了。 克己的最后境界是无我。《论语》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是揣量,必是武断,固是固执,都是意识所行境界中的妄念,因为私欲作主,便尔执持不舍,攀缘转深,把一个活泼无碍的生命,弄得触处成障,而其总根源都由于有我。因为我是因人而有的,人我对立,便是自己浑全之体的割裂,缩小,割裂缩小,便是不仁。所以克己不但要克去外诱之私,而且要克去意念的妄执;不但要克去意念的妄执,而且要克去人我共起的分别见。到了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则大用现前,人我双泯,体用不二,天理流行,这才真是复礼,真是得仁了。 孟子教人在怵惕恻隐之发见处识仁,因为仁以感为体,他是寂然不动、感而遂通的。寂然不动便是静虚,感而遂通便是动直。内外无隔,有感斯应,如水就下,如箭在弦,所以仁者必有勇,仁者必敏。静虚之极至于无我,则死生得失不介于怀。动直之极至于自他不二,则不达于得仁不止。所以君子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是极从容自然的事。到此境界,只有内省不疚,是唯一大事,此外都无忧惧,心境自然坦荡平愉了。 无忧无惧,便是知命乐天,孔、颜乐处在此。到此境界,岂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直是素位而行,无人而不自得,圣人之从容中道盖如此。然究其极,亦只是做到了尽心率性,并非于人生本分外有所增加,极高明亦不过道中庸而已。 这便是儒家的根本精神。我民族二千年来涵濡于这精神之中,养成了一种大国民的风度。那便是寡欲知足、自强不息、爱人如己、敏事慎言的美德。我民族所以出生入死,百折不回,屹然立于不败之地,全靠了这一副哲人精神为其自信力。发扬这一种精神,便成为全人类共同的信念,是我民族的责任,应该当仁不让的。 周礼与鲁礼 我们平常读《论语》,常常见到孔子对于周公是非常地赞美。他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又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为什么孔子要盛赞周朝呢?因为周的文化,实际上就是儒家的理想。中国的文化,自夏以来,一向是以农业为根据的,大禹会治水,便是一个说明。孔子说:“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夏朝的文化,是以农业为主的。殷朝的文化,特点是工商业,所以现在一般人,还称经商的人为“商人”。不过到了商的末叶,农业也很发达。周本来不是农业民族,但到了周变为农业民族。从历史的眼光看来,一个民族,从游牧变为农业民族,这实在是文化上一大进步。中国自周起,奠定了农业社会的基础,这对以后文化的发展有莫大的贡献。大概说来,凡是农业社会,其特点有四:(1)地址固定;(2)有家庭组织;(3)有宗法制度;(4)实行封建制度。 政治方面,自君主以至诸侯,多为血统关系。社会组织的伦理,便是封建社会的基础,有人曾把西洋的封建制度,来比中国的封建制度,这是很大的错误。因为中国的社会,大体上说,是以伦理为中心的,家庭亦然。所以中国的社会,不能以法治,只可以礼治。因为这种制度,系建立在人与人的情感之上的。中国的文化与西洋的文化不同便在于此,维系中国社会的,并不是法,而是礼。周代的社会组织,是以此为根据的。根据这一点,便将一切制度,建立在宗法伦礼的“礼”上。我们知道,周代的婚礼,是非常隆重的,说中国不重视女权,从过去看,实属不然。例如男子当娶,必须到女家亲迎,并且还要替女子赶车,这些都是尊重女子的表征。现在也有人说,这是掠夺婚姻的遗迹。倘若论周朝文化的伟大,就在于能熔各代文化于一炉,给予新的意识。这是周的特点。而且礼乐相联,造成一个统整的社会制度,这实在可以代表中国文化的特点,也便是奠定以后各代文化的基础。直到周东迁以后,周朝文化的熔合性的光辉,才逐渐减退。其中只有鲁国,尚能保持周代文化的整体。周以后,鲁人保留周代文化为最多。春秋以后,人们仰周之余威,便视鲁为具体而微的“周朝”。故后人常以周公和孔子相提并论,实因孔子与周,有文化上的共鸣的缘故。 周朝的文化,到了春秋战国,从重礼义一变而为重利害。这个时候,人的本性,日趋于下。孔子当日看到此种情形,甚为担忧。因为当时的社会,存在三大危机:(1)统一的政权崩溃;(2)国内社会组织的混乱;(3)文化的变化和变质。 孔子大声疾呼,希望能够力挽狂澜而谋安定,是因为过去周礼所表现的是人类正常的心理,此后即变为反常的发展。那么,人的精神上的礼法,便要从动摇而至于崩溃。这种情形在孔子时代极为显著,这便是孔子急于作《春秋》的动机[2],以为文化既已逆转,则人类将恢复到历史兽性的时代。为了扭转此种丑恶现象,唯有恢复周朝的礼乐。但这不过是一个理想。因之退一步主张恢复人性,认为人性可以恢复,则天下尚有可救,所以孔子晚年的思想,多从哲学上发展,尤以读《易》为主。所以孔子说;“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孔子晚年研究哲学,启发人性,即以“仁”为中心。到了孟子,主性善,不唯把孔子的哲学发扬光大,而且除“仁”字之外,更加“义”字,便成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儒学,于是中国文化从“礼乐”而为“仁义”了。孔子以前,学在官守,孔子以后,学在私门。学在官守时,提倡礼乐尚有依据;学在私门时,既无以兴礼乐,则唯有讲“仁义”而已矣。这便是由周公到孔子的这一段变迁。 孔子与颜渊 孔子是最不容易讲的伟大人物,他在中国历史上及中国文化上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历代人对孔子就有各种不同的看法,反对孔子也由来很久,在《庄子》《墨子》书里,就有反对孔子的学说。一个伟大的哲人,看的人所取的角度不同,认识也就不同。比如讲孔子就可以有:(1)孔子与周公;(2)孔子与颜渊;(3)孔子与孟子;(4)老子与孔子。四种讲法,我取第(2)种。 宋人程、朱,喜欢谈“寻孔颜乐处”。孔子说:“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孔子又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宋朝以后的人,喜欢将孔、颜连在一齐来讲,这是很可注意的。 孔子一生的志愿,是使周公的事业发扬光大,所以非常重视鲁国。他全部学问的中心问题,注重在礼。我们只要读《礼记》的《曲礼》《檀弓》,便可见礼的条目很繁琐,尤其是丧礼,墨子就是反对孔子的礼。司马迁《太史公自序》云:“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也是说礼的繁琐。孔子处在当时的环境里,政治理想不能实现,便想用一种教育方法,实现政治的理想。孔子在六十岁以前,是从事政治,注意教育,六十岁以后,整个献身在教育事业上。弟子三千,成名就有七十二贤。在弟子中,只有颜渊是孔子最得意的,其他弟子不如颜渊那样被孔子赞叹不已,所以孔、颜合看,是很能得到真相的。 我们上次讲周代文化,同农业自然是非常地接近。就好似工业文化同机器是接近的。农民终日在田里,人与自然来比,自然太伟大,人太渺小了,所以人没有力量同自然争衡。中国人靠天吃饭的观念便来于此。愈觉得自然伟大,愈觉得个人渺小,这样就产生宗教,宗教观念再演变,就成为后来的哲学。老子的思想也是这样产生的,照道家的思想来看,自己既然渺小,就该一事不做,任天而行,这样自然就是我,我就是自然,自然与我合而为一。儒家则不然,是扩大自己的人格以求同天,而《易经》所讲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使是孔、颜的共同点。 庄子对孔子批评得最厉害,他也是反对孔子最激烈的人物,另一面却赞美颜渊,庄子在《人间世》讲颜渊的心斋那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在这里,孔、颜同天的精神,又是道家所承认的。 先讲孔子。要认识孔子,应该由历史着手。那时,国际变迁非常激烈,孔子便生在这恶劣的社会环境里。他不是鲁国人,他的父亲叔梁纥,母亲颜氏。以我的推算,他是从宋国迁到鲁国,不过已有七十多年。只要读《礼记》的《檀弓》就知道孔子对宋国的感情比鲁国还深。孔子一直到死也没有忘却他是殷人之后,却微服而过故乡,因为他的观念同当时人不同。孔子着眼在整个人类的文化,他最高的理想是“仁”,在《论语》里,孔子对“仁”发挥的意义最多。孔子自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孔子早年的生活是很苦的,他四十岁开始收弟子,曾和鲁昭公到齐国避难;五十岁时,定公任命孔子为中都宰,后做到司空,再升为大司寇,有夹谷之会摄相事。孔子在政治上、外交上成绩是卓越的。又派子路为季孙氏家臣,隳三都,借此削弱三家的力量。鲁定公对孔子言听计从,其后齐人归女乐,孔子便周游列国。在卫国住得最久,因为卫国保存着周文化,在礼乐方面的收获很大。陈国是很小的国家,但接近楚文化,孔子到陈后,又想到晋国而未成。他的旅行可以说是文化的考察。由五十岁一直到六十岁都是在外边游历,回国以后,七十三岁卒于家。《论语》这部书,是孔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记载孔子最主要的著述,是儒家最重要的经典。欲明孔子各方面的成就,非细心研究《论语》不可。 在《论语》里,有一段孔子的自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段话道理精深博大,不容易讲,他给我们清清楚楚的启示:做学问的功夫,要自己向内,才能有所成就,不应向外驰求。在孔门弟子中,能拳拳服膺于“仁”的只有一个颜渊,他只管自己教育自己,充实自己。孔子赞扬他道:“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失。”另一个弟子子张,他的精神是向外发展的。曾子这样批评他:“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仁矣。”孔门的教育是自己照顾自己,自己完成自己。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学什么呢?即是立于礼。孔子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即是判别事物的力量,已经通透于事理,无所疑惑。“五十而知天命”,此天命即《中庸》所谓“天命之谓性”,知天命即宋儒所谓“见性”。“六十而耳顺”,朱注谓:“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这种境界是很不容易达到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矩亦礼也。这种境界很高,很不容易达到。圣人达到了这种境界,人的生活同自然合而为一,到了这种境界,时间与空间都没有了。圣人的生命,虽然不能永远存世,而大地一日不绝灭,圣人之道就永存于世。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如果你一天得道,就是你一天没有死。同宇宙一样地不会消灭,这种最高境界,不是渺小、自私的人所能达到的。可见圣学之不容易学,就在于此。怎样才能达到“仁”的境界?只有好学。孔子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又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再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这是孔子终日不息的好学精神。 宋儒训学为效,王阳明则训为觉,程朱、陆王的异同就在于此。朱子一生的学问,就是在格物穷理,即“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孔子好学,没有一分钟、一秒钟的放掉,这便是自强不息。不息的意义是自然宇宙本来具有,生命流行本来没有一分钟、一秒钟停息的。譬如电灯片刻性熄灭,我们就感觉不方便。人的身体也是片刻不停息,人应该这样教育自己,假如以为力量不够就不努力向学,这便是生命的哀息。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克服自己的懒情,发愤自强自立,这样就是君子自强不息的功夫。孔子不许人有一秒钟的偷懒,在孔子眼中不允许有丝毫的夹带,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切都要透明、透亮,没有一分隐藏。在孔子弟子中,也只有颜渊深知孔子的伟大,师生彼此心心相印,最为默契。有一天,颜渊感慨地叹了一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这是颜渊赞扬孔子的话,很不好懂。按照文意的次序,应该分为三段来讲—— 第一段:“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第二段:“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第三段:“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 孔子深知每个弟子的程度,因材施教,慢慢地引导上路。弟子在未做学问之先,心量并不开阔,故先教以博之。这里的“文”是指“六艺”,教人最先尽量去博学,在博学方面已做过功夫,再继续做的功夫。就是把所学的消化,变成自己的能力,应用在日常生活上。孔子全部学问,只有颜渊懂得最透彻,也只有颜渊身体力行,颜渊会用功,愈用功而愈知道孔子的哲理是圆的,上下四方都照顾得到。他的学问是绝对的,也就是博大精深,丝毫不能苟且。颜渊日夜不息地用功,也没有达到孔子的境界,可是他的学问真有所得。真正会用功的人,才能体会到颜渊说的道理。他这一段话是立体的,而不是平面的,立体的观念是向上的。孔子是这样赞叹他的:“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孔子对颜渊说:“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孔子真正认识颜渊,也只有颜渊真正认识孔子,宋儒程朱理学家喜谈“寻孔颜之乐”,就在这种师弟[3]契合的地方。 一个富人,他没有人生乐趣,住的高楼大厦,吃的山珍海味,坐的豪华汽车,仍终日怅怅不乐,因为他的乐是向外的。真正懂得乐的人,要深刻了解生命是不息的。不息是靠好学入手。颜渊问“仁”,孔子回答他:“克己复礼为仁。—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你要每天改过自新,随时随地把自己改变成尽善尽美的完人。由这里看颜渊的学问进步真是飞跃的。一个人修养到这种境界,是永远不会衰老的。可以这样说,孔子活到七十三岁,他还是一个赤子。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孔子和颜渊正是如此。 曾子、子思与孟轲 中国近八百多年以来,民间思想受四书的影响很大。四书里的《大学》《中庸》,本是《礼记》里的两篇,宋儒认为《大学》是曾子作的,《中庸》是子思作的,现在我就根据《大学》《中庸》来讲曾子与子思。可以这样说:曾子是孔门最笃实的学生;颜子是孔门最聪明而又最笃实的学生。假如孔子有两个学生,一个聪明而不笃实,一个笃实而不聪明,孔子宁取笃实而不聪明的学生。在孔门弟子中,曾子的天资最愚鲁。孔子说:“参也鲁。”而曾子成就最大,得夫子一贯之道。有一天孔子对曾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的学问是身体力行出来的,同时也是亲身体验出来的。曾子的天资并不高明,而传夫子之道的就是他。《汉书·艺文志》著录《曾子》十八篇,在《大戴礼记》有《曾子本孝》等十篇,疑即《汉书·艺文志》所录。还有一部《孝经》也是曾子作的,或者是曾子的弟子记的。可见大、小戴《礼记》当中,包括曾子的书很多。《大学》这篇是在《小戴礼记》里,其价值在其他各篇之上。朱子以为经一章是孔子之言,传十章是曾子所述,以经合传,大体相符,只少了“格物致知”一段,于是加上格物补传,就是现在“四书”分的本子。 宋以后很多人,认为《大学》没有脱文错简,就有《大学》古本之说,阳明就是主张《大学》古本的,因为本子之不同,就影响到程朱、陆王学派之不同。朱子和阳明的学问是绝对相反的,我们念《大学》首先应该注意这一点。《大学》是教人如何用功,因解说不同,效果也就不同。《大学》有三纲八目:三纲即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称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这一套功夫,由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是容易懂的。由修身以上必须说明,《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原来“正”字和“止”字同义,正字下面的止是像人的足,上面一横,表所止之处。古人学射,必须在地上画表,人的足便停止在那里,这是正字的本义。在古音上来说,正与“定”同音,正心就是定心,也就是安住其心。要一切行为都对,必须在定心上才能分别出来。怎样才能正心呢?我们要把心意弄得绝对诚实,自己不欺骗自己,一切念头都放在诚上,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如此才不会妄想。但如何能诚实呢?那就必先格物致知才行。 格物致知,按照朱子的讲法,就是即物穷理,遇一物即穷一物之理,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便物理大明,那就是致知。用现在的话来说,物就是事物,格就是研究,就是透彻的研究,把每件事物的道理都要格到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久之物物都能格,便是致知。朱子用功的方法,很接近于现代科学家治学的精神。象山则认为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天下之物那样多,永远也没有办法格完。阳明也做过朱子格物的功夫,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他格竹子之理,格了七天,格不出所以然,人也弄病了。他对朱子的格物说法,也就不相信了。照阳明讲格物,格者拒也,这物是不对之物,格物就是格其不正,以归于正,总的说来,就是把一切不正的都把它格出去。良知不为物蔽,这就是致知了。这种讲法很近于颜渊的寡过、孟子的集义,但《大学》的本意是否如此,很成问题。朱子说格物穷理,不要以为物是格不完的。人之用功,只要一路通了,则路路都通,照推理的方法知道了甲,就可以知道乙,所以颜渊闻一知十,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天下之物,样样都用功夫去研究,以有限之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真是用功到死,也弄不清楚多少。我们对朱子的格物,千万不要产生这样的误解。 现在提出《大学》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程子曰:‘亲’当作‘新’),在止于至善。”明德是什么?人类和其他动物之不同,就是人类有明白道理的性格,其他动物没有。人类就应该把其生命特别明白道理的那一部分,尽量让他发挥出来。假如他不明白这种明道的道理,可以用教育使他明白,这种叫明明德。人类与其他动物不相同的地方,中国人和外国人说法不同,外国人说:人类是高等动物,这话是不对的。在中国很早儒家就有分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的文化与猪狗的文化不同,人类有精神文化,能创造物质文化,猪狗就没有这些,只求生存而已。人类生活的目的不仅为求生存,还有超出生存的意义。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人之可贵就在这里。人可以教育自己,同时可以教育别人,一切文化都是帮助人在做人,每一个中国人,读了古先圣贤遗言,就应该懂得这一点。这是教育第一义,这就是在明明德。明德以后,就可以新民,就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天天过他的新生活,一切懒惰、苟且都可以一扫而空,努力改造,大家能过恰到好处的生活。就如孔子答鲁定公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都尽各人的责任,就把国家弄好了,这就是止于至善。《大学》的大意是这样,比《论语》更进一步,把孔子的学问体系化了。 《中庸》是子思作的,在《荀子·非十二子篇》和两戴《礼记》里都提到子思,宋儒很重视子思之学。《中庸》照朱子分为三十三章,可分为几个纲领条目来讲,率性修道,自明诚,自诚明,最后条目是致中和。庸之本义是“用”,《中庸》即“中用”。怎样才使人中用,必须懂得率性、修道这一套功夫。孔子不肯定地讲性善或性恶,孔子只讲“性相近,习相远”,一个四五岁以下的小孩子,将来是好是坏,我们不可得知,人类是靠教育来改造人生,不必肯定说人性是善是恶。孟、荀分别主张性善、性恶,是他们立言如此。《中庸》第一章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是自然所赋予人或物的性。譬如茶杯不能写字,而粉笔能写字,因为粉笔有写字的性。人不用耳朵讲话,只能用口讲话,因为口有讲话的性。一个人生下来,能尽量发挥他的本性,不要中途停顿,或偏畸,这样便是完人。这在孟子叫作尽性,在《中庸》叫作率性。孟子常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做成一个完满的人。我们本来都可成圣人、贤人。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儒家认为是自己毁灭自己。所以要把率性的道理常常修明,这就是教育了。这率性的起手功夫,就是做每一件事情都不要自欺,把每一件事情都弄得确实明白,这就是明诚。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恰到好处,这就是致中和。这些话很不容易理解。在《论语》里,孔子的弟子常问孝问仁,孔子的答复各人不同,这便是时中之用。《中庸》最高的目的,就是中用,把坏环境弄好,才是中用。“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小人就相反,小人只是自私,自私就毁灭了自己,同时也毁灭了宇宙人生。 孟子的道理是根据曾子、子思的学问而来的。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与禽兽的不同,在上面略略讲过。在战国时代,在那非人的社会里,孟子就拼命地讲人性是善的,言必称尧舜。《孟子》全书的纲领,即“仁心”“仁政”。仁心是孟子自己的修养,所谓知言养气。孟子讲不动心,即《大学》里所讲的“正心”。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养气,就是颜渊的改过功夫,也就是“不迁怒,不贰过”的功夫。今天做一件善事,明天又做一件善事,由此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这就是孟子的集义功夫。孟子的学问,就是要做到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境地,这是孟子的气象,知言养气的功夫不是外来的。 有一句名言说:“三折肱为良医。”这话很有深意。由孔子到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儒家这一套学问,都是由克己入手,以恢复人类的本性,人性一复,天下自然太平,世界立刻成为一个理想的乐园。反之,人心愈乱,天下就愈乱。在这里,顺便谈到学国文的问题,学国文也要知道孟子知言养气的功夫,韩退之《答李翊书》就是受孟子知言养气功夫的影响,每一个国文教师都应该知道这套功夫:大家能够在知言养气上下功夫,不仅是对修养上有帮助,就是对作文章也有很大的帮助。下次继续讲七十子以后的儒学。[4] 七十子以后的儒学 现在用很简单的演讲,将七十子以后的儒学讲到近代。荀子在《非十二子篇》反对许多儒家,此外还有韩非的《显学》篇,说孔子以后,儒分为八。在《显学》篇可以看出儒学在战国很盛行,儒家学派可分为八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孔孟弟子皆包括在里面,班固著《汉书·艺文志》,著录《子思子》二十三篇,《礼记》的《中庸》《坊记》《缁衣》《表记》等篇,都出于《子思子》,从文体上来看很像《论语》。另外曾子所著十八篇,《大学》一篇,宋儒认为曾子所作,他篇已经失传。在孟子、荀卿以后,《小戴礼记》包括了许多儒学。《礼记》之所以称为记,本是《仪礼》的记,两戴《礼记》关于冠、婚、丧、祭等礼是《礼记》的本身。此外记载古代的制度,如明堂位,其他还有历史上的材料,同《论语》性质相近的,有《哀公问》等篇。关于学派的分别相当麻烦,要知道各篇的时代比较容易,就是要从文体来看,孔子时代的文体很短,《论语·季氏》首章,文字比较长,据清朝考据家的考证,认为是伪托的。像《礼记·礼运》篇那样文字很长又有体系,足见是很晚的。十三经中的《礼记》,没有好的注疏,因为《礼记》比较难读,全书的内容复杂,直到今日还未能透彻整理出来。现在从《易传》《荀子》来讲,《易经》的内容同《中庸》很相近,是讲天道。《荀子》这书不是讲天道而是讲人道,他认为人道讲得好,天道亦包括在里面。孟子也是讲人道的,同荀子所讲的人道不同。荀卿有两个大弟子,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这两个人都是法家。那时是礼坏乐崩,儒家没有办法来教人,只有根据人伦来讲孔子的礼。孟子没有具体的材料讲礼,所以孔子讲仁,孟子讲仁义。因为礼没有了,便用义来代礼,孟子讲义,等于孔子讲礼,当时是礼坏乐崩,风俗荡然。子思作《中庸》,开始就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这一段完全是讲人生哲学的本体论。 荀子学问的规模是保有儒家原来的真面目的,他的重心是在讲周公与孔子,荀子的《礼论篇》《乐论篇》《天论篇》最为重要。子思、孟子是推崇孔子的学问,荀子是发扬周公与孔子的礼乐。荀子的天论为他最重要的理论。照荀子的意思,天对人并不苛待,而是人自己对不起自己,你只要自尊自贵,为圣人不求知命,只管人事,不管天命。《中庸》所讲非知天命不可,荀子的看法恰恰相反,他在《性恶篇》主张人性是恶的,可用教育的力量由恶改为善。因为孟子主张人性是善的,荀子就主张人性是恶的,他希望人努力克服人的恶性。在中国古代学术史里很少有人讨论性的问题,只有孔子说过:“性相近,习相远。”也没有说到人性一定是善,或人性一定是恶。到了孟、荀,对性的看法,就各走极端。荀子是主张戡天主义,在《荀子·劝学篇》教人要拼命地努力,这种好学的态度,仍是发挥孔子守近的精神,不要管得太远,把目前的事弄得尽善尽美。荀子是主张法后王之说,真正好的圣人,不一定考虑夏、商、周,一定有能应付现实的才干,才是理想中的圣人。孟子则反是,开口必谈尧舜、圣君贤王,他是主张法先王。荀子法后王的精神很接近孔子的本来面目。就荀子的学问来说,他是比孟子还好,不过荀子太注意现实,因为时代的关系,到了坏的时候,有一种人就特别注意现实,如伊尹,必须要有他那种魄力,那种担当,假若你有伊尹的志向,就可以那样做,反之就不可能。荀子的学问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由荀子就一直变到韩非、李斯。另外一种人,感觉社会紊乱,自己就站远一点,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效法“先王之道,以待来者”,有点像伯夷之清。因此之故,孟子的学说大倡于后世。除《荀子》以外,还有一部《易经》——这部书的《十翼》相传是孔子所作的。根据最近历史考证,不一定是孔子所作的。《易传》不管是谁作的,而与儒学有关。《易经》这部书在中国哲学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明天道,知人事。“易”有三种意思:第一是不易,即是永远不变动。第二是变动之易,宇宙不停地在那里变化,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第三是简单之意,人生的问题,看起来是很复杂,其实是很简单。《易经》本于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八即六十四卦。宇宙的本体是不容易知道的,由表面来看,是一个相对的现象。如好恶、东西,我们可以这样说宇宙是互相对待,一切的事情都是对待变化,你认得了天道,人道的变化也就认得了。《易经》同《中庸》的道理很接近,与荀子的学问离得很远了。 自从秦焚书以后,一直到西汉的儒学,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受阴阳五行思想影响很深。两汉四百多年以来,《论语》《易经》这两部书,没有人特别注意,两汉的经学,没有了不起的贡献,那时的社会,也非常平静。到了三国,天下大乱,人民的生活非常困难。佛教传入中国,在三国末年,大家都认为佛学的哲理比中国的哲理要高明得很多。乱极思静,就来潜心学佛学。中国原来没有这样的学问,只有《老子》《庄子》《论语》《易经》,简称易老庄“三玄”之学,又名魏晋玄学。都是把儒、道混合而谈,这就是清谈家,一切面对的现实让它毁灭了。这种现象正是荀子所怕、所反对的。一直到了隋唐之际,比较高明之士,都投到佛教禅宗里去,隋唐的《传灯录》,儒家的道理在当时不能与之相比。到了王通,他是北朝旧派儒家,是隋末唐初了不起的人物。唐朝开国最著名的人物,都是他的弟子。文中子死了以后,唐朝第二人就是韩退之,他是承继孟子的道统,他最有名的弟子是李习之,作有《复性书》。他讲义理之学比他的先生高明得多,以《中庸》为基础,发挥他高深的学理,开后来宋明理学的先河。 到了宋朝初年,出来陈抟、邵康节、周濂溪,而儒学一变。濂溪作有《太极图说》,把《易经》道家化,但《通书》却恢复了儒家高深的面目。除了以上几位外,有程明道、程伊川、朱熹、张载,宋明理学,受禅宗的影响很大,就是把禅宗的最高境界同孔颜之学合而为一。程朱主敬,是奠定理学的基础,就是要把孔孟的精神表现出来,因为中国后来礼坏乐崩,要想做居敬的功夫是不容易的。西洋人办公就专心办公,下公后就不管公家事。中国人讲孔孟之学,而行为恰恰相反;西洋人不讲孔孟之学,人家到处合孔孟的精神。中国人受了老庄的影响很深,中国的社会是礼坏乐崩,中国人做事就是马马虎虎。两程子就是做主敬功夫,时时照顾自己的本心之明,仁就表现,同时明德也就表现。伊川主敬就是随时随地专心把自己弄好,如走路就专心在走路上,如读书就专心在书本上,如写字就专心在写字上。陆象山偏于禅学,提出主静,就是静坐、动与静相互为用。一天只有静没有动,也是不大好,或有一天只有动没有静,也是不大好。一天有时候静一下是很好的,静观喜怒哀乐之未发,人愈静,心愈灵,人愈乱,心愈不灵。 朱子是讲格物致知,即一事之两方面。实际说来,朱陆之学合起来,才是学问的真面目,元明以后把陆象山的学问看成别派,王阳明的学问就是由象山那里来的。致良知之学是阳明学问的全部,可以说受禅学的影响很深。王门的弟子,都能够带兵打仗,到了明末,理学就衰。清代的朴学发达,清朝开山大师有顾炎武、黄梨洲、王船山,就是讲新的理学,经学即理学。清代中叶以后,讲经世致用之学,真正得到经世致用的真髓,在政治、军事修养上毫无毛病一洗空洞的弊病的,恐怕是曾文正公了。最近几十年,西洋学传入中国,康南海、梁任公主张变法。最近有两位大师,一位是马一浮先生,一位是熊十力先生。马先生的学问近于象山、慈湖,熊先生的学问近于阳明、船山。马先生著有《复性书院讲录》,熊先生著有《新唯识论》《读经示要》等,都是不可不读的。 注释 [1]《说文解字》无此表述,疑罗庸结合旧注作解。——编者注 [2]孔子只是对鲁史《春秋》加以删修,并未创作。——编者注 [3]这里的师弟指老师和弟子。——编者注 [4]本书为选本,在尊重并保持原著风格与面貌的基础上,编校时没有删除或改动具有前后互现、互证的语句。后文中如“上见”“上详”“见下文”“下详”“见下章”“文见下引”“已详上章”“上文已详”“前面”“详下章”等表述,多数都有对照的内容,只有极少数因选文或统一体例等原因导致没有对照的内容,请读者谅解。——编者注 [book_title]第二章 汤用彤讲佛学 佛教入华诸传说 佛教入华,果在何时?传说纷歧,实难确定。盖佛教自魏晋以后,在中国文化思想上,虽有重大影响,方其初来,中夏人士仅视为异族之信仰,细微已甚,殊未能料印度佛教思想所起之作用,为之详记也。汉明求法,见之于牟子《理惑论》,然上距永平之世,已过百年。其后乃转相滋益,揣测附会,种种传说,与时俱增。考其原因盖有三端。一者,后世佛法兴隆,释氏信徒以及博物好奇之士,自不免取书卷中之异闻,影射附益。二者,佛法传播,至为广泛,影响所及,自不能限于天竺,而遗弃华夏。因之信佛者乃不得不援引上古逸史、周秦寓言,俾证三五以来,已知有佛(参看《弘明集》宗炳《明佛论》)。三者,化胡说出,佛道争先。信佛者乃大造伪书,自张其军。如《汉法本内传》,谓汉明之世释老优劣,即已判明。《周书异记》,谓西周之世,佛陀应迹,即已震动中华。由此三端,佛教始入汉土诸传说,遂少可信。然吾人治史,书卷阙载,原不宜强为之解。而治佛教史,尤当致意于其变迁兴衰之迹,入华年代之确定,固非首要问题矣。兹仅略叙入华诸传说,而加以考定如下。 伯益知有佛 刘宋宗少文《明佛论》曰: 伯益述《山海》,天毒之国偎人而爱人。郭璞传,古谓天毒即天竺,浮图所兴。偎爱之义,亦如来大慈之训矣。固亦既闻于三五之世也。 《山海经》为禹、益时书,刘歆、王充、颜之推虽传其说,兹姑不论。但天毒偎人爱人之语,见于《海内经》。而刘歆进《山海经》,初只十八篇,其《海内经》及《大荒经》皆进在外,世人早疑其伪。且《海内经》原文曰: 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天毒,其人水居,偎人爱人。 朝鲜、天毒同谓在东海之内、北海之隅,其荒诞无稽,盖亦可知也。 周世佛法已来 三国时谢承《后汉书》记佛以癸丑七月十五日寄生于净住国摩耶夫人腹中,至周庄王十年甲寅四月八日生(见《岁华记丽》卷三),盖以春秋是年,恒星不见,系应化之瑞相也。实则庄王十年,岁非甲寅。而依今日考证,佛之出世,或更在此后。然佛陀生年,谢承之说或为最早。迨其后释老因化胡之说,互争先后,释迦、老子之生年,乃各愈推愈远,而其瑞应益为神奇。《穆天子别传》(《三宝记》谓齐法上引之)、《汉法本内传》、《周书异记》(《续高僧传·魏昙无最传》所引),均上推佛陀生于周昭王之世。唐法琳于武德五年上《破邪论》,中引《周书异记》甚详。其文略曰: 周昭王即位二十四年甲寅岁四月八日,江河泉池,忽然泛涨,井水并皆溢出。宫殿人舍,山川大地,咸悉震动。其夜五色光气入贯太微,遍于西方,尽作青红色。周昭王问太史苏由曰:是何祥也?苏由对曰:有大圣人生于西方,故现此瑞。……一千年外,声教被及此土。昭王即遣镌石记之,埋在南郊天祠前。……穆王即位三十二年,见西方数有光气,先闻苏由所记,知西方有圣人处世。……至穆王五十三年壬申岁二月十五日,平旦暴风忽起,发损人舍,伤折树木,山川大地,皆悉震动。午后天阴云黑,西方有白虹十二道,南北通过,连夜不灭。穆王问太史扈多曰:是何征也?扈多对曰:西方有圣人灭度,衰相现耳。…… 《周书异记》自系伪书。而至唐初,乃有所谓道宣律师《感应记》,中载天人陆玄畅来谒律师,言及秦穆公时获一石佛。穆公因污像感疾,以问由余。由余谓周穆王时,有化人来,云是佛神。穆王为筑高台作道场。穆公后烧香礼拜,造像立台云云。此所谓穆王时有化人来,乃抄袭《列子》伪书之言,而秦穆、由余与周穆王、苏由相对,其作伪之迹,盖极显然也。又按唐法琳上书驳傅奕有曰: 周世佛法久来,生盲人云,有佛祚短,良可悼矣。(见《广弘明集》十一) 我国反对释教咸以其能短祚为言。如佛果生于周初,而且已行于中国,则周祚八百岁,可以塞反对者之口。此虽不必为僧人言佛生周初之唯一原因,而后来释子之所以坚执此说,其故想在此也。 孔子与佛 《列子》载太宰嚭问孔子,孰为圣人。 夫子动容有间曰:丘闻西方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后世佛徒,常据此以谓孔子亦知有佛(《弘明集·后序》,及《广弘明集》卷一)。《列子》一书,乃魏晋时人所伪造。而其孔子所称之西方圣者,以至周穆王时之西极化人,亦或指西出关之老子。故六朝人士多不引《列子》以证孔子之尊佛。如元魏之世道士姜斌与昙无最争论,斌问孔子既是制法圣人,当时于佛迥无文记何耶。昙无答言固未引及《列子》也。刘宋宗炳《答何承天书》,称周孔于佛所未尝言。而牟子《理惑论》亦有尧舜周孔何以不修佛道之问,牟子答辩,固亦未援用《列子》一书也。 燕昭王 《拾遗记》载战国时燕昭王即位七年,“沐胥之国来朝,则申毒国之一名也。有道术人名尸罗,问其年云,百三十岁,荷锡持瓶,云发其国五年乃至燕都,善炫惑之术,于其指端出浮屠,十层高三尺”,云云。按王子年《拾遗记》,文原多亡佚,经梁萧绮搜检残遗,合为一部。其所记燕昭王事,不悉是晋代原文,抑梁时改窜。但其所记,《晋书》已称其事多诡怪。所谓沐胥之国,印度无此名称。燕昭王时佛化未出天竺。所谓尸罗荷锡持瓶指出浮屠,隐射佛徒已来中国,诚属荒唐不经。按《史记·世家》谓燕昭王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封禅书》则谓其信方士,《水经注》亦谓昭王礼宾广延方士,此均由招贤事附会而来,因是而起种种诡怪不实之故事也。 古阿育王寺 《弘明集》宗炳《明佛论》,谓佛图澄言临淄城中有阿育王寺遗址,犹有形像承露盘在深林巨树之下,石虎依言求之,皆如言得。又姚略叔父为晋王(即姚绪,见《僧传·法和传》),于河东蒲坂古老所谓古阿育王寺处凿得佛遗骨于石函银匣之中。因是宗炳论曰:“有佛事于秦晋地久矣哉。”阿育王者威力广被于印土,宣传佛法,至为尽力。其后佛书中载阿育王神迹甚多。释教入华,王之声威,当与之俱至。《开元录》载后汉支谶译有《阿育王太子坏目因缘经》一卷,西晋安法钦译有《阿育王传》五卷,晋宋之间,中夏此项传说之记载,当亦不少。东晋释昙翼以育王造像,布在四方,何其无感不能招致。乃专精恳恻,请求诚应。又释慧达,本名刘萨阿,发愿觅阿育王塔像,礼拜忏悔,自并州南游建业,礼长干阿育王故舍利塔。又至鄮县拜阿育王塔。东西觐礼,屡表征验。(上见《高僧传》。刘萨阿事亦见《珠林》卷十三及三十八,均多怪异不可信。)可见尊崇阿育,至为热烈。而阿育立八万四千塔于宇内之说,亦必风传当世。故临淄蒲坂地下所得,皆指为阿育神迹。其他如吴孙皓于建业得育王金像(见《珠林》卷十三),晋犍陀勒知洛阳山中有古寺基墌(《弘明集·后序》)。因宗教之热诚,经好事者之附会,此等故事在社会中流传蔓演,固甚易易。按魏晋佛塔,或原系中国式建筑。(见《营造学社汇刊》第四卷第一期刘敦桢复艾克教授书)掘出墓墌,认为古塔,原无足怪。至若金像,秦始皇已有制作,地下枯骨,所在皆有,不必即其所传故事,尽属虚构也。不过阿育造塔八万四千,按诸史实,并无其事。而佛陀造像在育王时,印度尚无其事(说见下)。则指为古寺,必出于教徒迷信,其失实自不待多辨也。 秦始皇与佛教 唐法琳上书驳傅奕(见《广弘明集》卷十一),引释道安、朱士行等《经录》目曰: 始皇之时,有外国沙门释利防等一十八贤者,赍持佛经来化始皇。始皇弗从,乃囚防等。夜有金刚丈六人来,破狱出之。始皇惊怖,稽首谢焉。 按此事南北朝前,无人道及。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卷一始载之,然未言其出于释道安及朱士行《经录》。按道安《经录》如载此事,则僧祐、慧皎等必有称述。至如朱士行《经录》,亦首见《房录》,此前罕有所闻。费长房自言亦未见其书。《三宝记》芜杂凌乱,谓朱士行曾作录,实不可信。其言出道安、朱士行录云云,乃为佛徒伪造。至若释利防来华,梁任公则以为可信,盖谓始皇与阿育王同时,阿育派遣宣教师二百五十六人于各地,或有人至中国。(见梁氏近著第一辑中卷第二页)但阿育王传教虽远及西北,而东北方面,则绝无文记。至谓阿育曾派人至缅甸传教,则据今日所知,缅甸距此三百年后乃有佛教(参看V.A.Smith ASOKA.P.44)。梁氏意似谓佛教在当时经缅甸由海道以传入我国,则亦太远于事实也。又《史记·始皇本纪》三十三年有曰: 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陶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胡人,徙谪实之初县。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按此文句读颇多异说。一谓“禁不得祠”为一句,“明星出西方”另为一事,但语似不可通。二谓县字与悬字通,而其句读应为“初县禁:不得祠明星出西方”。但《汉书·匈奴传》 引此文,谓徙谪实三十四县,则初县系初立之县,而县字非悬字也。) 日人某谓“不得”为“佛陀”之对音,所禁者乃佛祠也。(似系藤田丰八之说,但余未见原书。)按“不得”为虚字,非实字,乌能指为佛陀。据近人研究,始皇盖禁人民私祠出西方之明星。徐广曰:皇甫谧云彗星见,今按谧说非也。《汉书·地理志》,陈仓有上公明星祠,钱坫曰:“《说文解字》《甘氏星经》曰:太白上公妻曰女媊,居南斗,食厉,天下祭之,曰明星。《史记·始皇本纪》三十三年,禁不得祠明星。”又按《诗·大东》毛传:“日且出,谓明星为启明。日既入,谓明星为长庚。”然则《史》言明星出西方,正指日既入之长庚言,其为太白无疑。据《天官书》,太白主兵事,故秦人禁民间私祀。段玉裁注《说文》,谓“天下祭之,盖祀女媊”,亦失之。由此言之,禁不得祠,实与佛教无关也。 又宋宗少文谓三五以来,佛法早已流行,但或散没于史策,或绝灭于焚坑。(见《弘明集·明佛论》)其后佛徒多用其说。即《隋书·经籍志》亦曰,佛书久已流布,遭秦之世,所以湮灭,此均更荒诞无据,不可信也。 东方朔 释子又常谓东方朔言及劫火,已知佛法。按《汉书·朔传赞》,谓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语,附著之朔。则在东方朔死后,已多恢奇不可信之故事。且《高僧传》载此事曰: 又昔汉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问东方朔。朔曰,不知。可问西域胡人。后法兰既至,众人追以问之。兰云:世界终尽,劫火洞烧,此灰是也。朔言有征,信者甚众。 然在刘宋时,宗少文乃言东方朔对汉武劫烧之说,是言劫烧者,非法兰而为朔。然据《僧传》所言,朔并未识劫灰也。 张骞 《魏书·释老志》言汉武帝时佛法始通中国。并曰: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传其旁有身毒国,一名天竺,始闻浮屠之教。 查《史记·大宛传》张博望虽言及身毒,然于浮图,则《史》《汉》均未记其有所称述。且《后汉书·西域传》曰: 至于佛道神化,兴自身毒,而二汉方志,莫有称焉。张骞但著地多暑湿,乘象而战。 据此始闻“浮屠之教”云云,系魏收依通西域事而臆测之辞,并非述骞所言也。唐时《广弘明集》引《释老志》,而改窜此文曰: 及开西域,遣张骞使大夏,还云身毒天竺国有浮图之教。 是以魏氏臆断之词,改为张骞所说。所改虽微,然道宣引书,往往点窜原文,以证实其所信。名僧如此,则无聊僧人之作伪可知。而其所流传之故事虚妄不实,盖亦可知矣。 休屠王金人 《世说·文学篇注》有曰: 《汉武故事》曰:“昆邪王杀休屠王,以其众来降。得其金人之神,置之甘泉宫。金人皆长丈余,其祭不用牛羊,唯烧香礼拜。上(汉武帝)使依其国俗事之。”此神全类于佛。岂当汉武之时,其经未行于中土,而但神明事之耶? 《汉武故事》题班固撰。然与《汉书》绝不同,一览可辨。《郡斋读书志》,引唐张柬之《书洞冥记后》云,《汉武故事》王俭造,所记多出入《史》《汉》,而更益之以妖妄之言。故此书或为南北朝作品。其记帝礼金人,显暗指佛教。故刘孝标谓其时经典未行而神明事之。《魏书·释老志》亦有云: 案汉武元狩中遣霍去病讨匈奴,至皋兰,过居延,斩首大获,昆邪王杀休屠王,将其众五万来降,获其金人,帝以为大神,列于甘泉宫,金人率长丈余,不祭祀,但烧香礼拜而已,此则佛道流通之渐也。 所谓金人为大神,率长丈余,但烧香礼拜云,均隐射金人之为佛像。但《史记》《汉书》所载,均无此语。如《史记·匈奴列传》仅曰: 其明年(元狩三年)春,汉使骠骑将军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过焉支山千余里,击匈奴,得胡首虏骑万八千余级,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 又如《卫将军骠骑列传》,亦只曰: 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 《魏书》谓昆邪王杀休屠王来降,获其金人,案《史记》《汉书》,获金人在元狩三年春。及秋,昆邪王始来降。则魏收所记,已有错误。而列之甘泉宫,烧香礼拜,则全不见于《史记》《汉书》。又按匈奴俗祭天为大事。《史记·匈奴列传》曰: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 《后汉书·南匈奴传》曰: 匈奴俗岁有三龙祠,常以正月、五月、九月戊日祭天。(中略)因会诸部议国事。 据此则霍去病所获之金人,并非佛像而为祭天神主。《史记》谓匈奴单于尝自称天所立大单于,或天地所立,日月所生大单于。其称号虽拟配中国之天子,但亦见其俗之敬天也。《前汉书·金日传赞》曰:“休屠作金人,为祭天主。”其后《史》《汉》诸家注解,多以休屠王金人为祭天之主。故裴骃《集解》引三国如淳曰:“祭天为主。”《集解》又有曰:“骃案《汉书音义》(三国孟康撰)曰,匈奴祭天处本在云阳甘泉山下,秦夺其地,后徙之休屠王右地,故休屠有祭天金人像,祭天主也。”《史记索隐》引吴韦昭之言亦同。韦昭云:“作金人以为祭天主。”是盖皆以金人为祭天之神主。然三国时张晏乃云,佛徒祠金人也。而后魏崔浩亦同此说。如《史记索隐》曰:“崔浩云,胡祭以金人为主,今浮图金人也。孟说(指孟康《汉书音义》)恐不然。案得浮图金人后置之于甘泉也。”考汉末魏初,笮融作佛像,以黄金涂之,必颇为当时人所传说。张晏之言,或因此而误断。崔浩则去汉已远,其时佛法兴隆,更易联想及之,其言更不可据。日人羽溪了谛,在大正七年十月发刊之《史林》中,曾著文论及,谓当武帝时代,印度尚未有佛像之制作,休屠金人,决非佛像,此实为最有力之证明。又案金日本休屠王太子,降汉后,因其国祭金人,故赐姓金(见《汉书·日传》)。如金人为佛像,则日或奉释教,史书不致全无记载。又甘泉山金人,似有二处,一在甘泉宫,扬子云《甘泉宫赋》有曰: 金人仡仡,其承钟虞兮,嵌岩岩其龙鳞。扬光耀之燎烛兮,垂景炎之炘炘。配帝居之县圃兮,象太一之威神。 盖秦汉宫殿取象天帝之居。故班孟坚《西都赋》曰:“其宫室也,体象乎天地,经纬乎阴阳,据坤灵之正位,仿太紫之圜方。”按天上紫微宫有十二藩,故宫中又常列金人十二,以取则之。(《西都赋》又有曰:“立金人于端闱。”李善注云,《史记》始皇铸十二金人置宫中,又引《三辅黄图》曰,秦营宫殿,端门四达,以则紫宫。)观子云赋中所言,甘泉亦效法太一紫宫,且立金人,想亦数为十二,以象十二星宿也。仡仡者,孔安国《尚书传》曰,壮勇之貌也。甘泉金人想顶载钟虞,故称为仡仡。又《太平御览·礼仪部》引《汉旧仪》:“汉法三岁一祭天于云阳宫甘泉坛。”则甘泉更应象天帝之居。据此,金人乃象太一之威神,其非西方之佛也又审矣。又甘泉或亦另有匈奴祭天金人,与径路祠在一地。考《括地志》(孙星衍辑本),谓汉甘泉宫在雍州云阳县西北八十里(一作八十一里)。径路神祠,在雍州云阳县西北九十里甘泉山下,本匈奴祭天处,秦夺其地,后徙休屠右地。而《汉书·地理志》云阳县下注曰,有休屠金人及径路神祠三所。此休屠金人,无论为霍骠骑所获,或秦朝匈奴故址,然当与径路神祠在一处,距县九十里,与县西北八十里之甘泉宫当无关也。(参看《三宅博士纪念论文集》,白鸟库吉关于休屠故地一文。) 综上所言:(甲)《史记》《汉书》并未言及武帝列休屠丈余金人于甘泉,烧香礼拜。(乙)《汉书·金日传赞》,有立金人为祭天主之言,其后注解多有从之者。(丙)汉武帝时,印度未有造佛像之事。(丁)金日乃休屠太子,无奉佛传说。(戊)甘泉宫乃象紫微宫之十二星。而休屠金人与径路祠则同另在一地。由此五证,《释老志》所言之虚妄可知也。 刘向叙列仙 《世说·文学篇注》曰: 刘子政《列仙传》曰,历观百家之中以相检验,得仙者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在佛经。故撰得七十,可以多闻博识者遐观焉。如此即汉成哀之间,已有经矣。 据清王照圆校《列仙传》有七十二人,上文“撰得七十”乃“撰得七十二”也。又上文谓乃自《列仙传序》略出。故刘宋宗炳《明佛论》有曰: 刘向《列仙》叙,七十四人在佛经。 此序又称为赞,《颜氏家训·书证篇》有云:“《列仙传》刘向所造,而《赞》云七十四人出佛经。盖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南宋时志磐谓其所见之传,犹有此语。但佛经已改为仙经(详《佛祖统纪》卷三十四)。而现在通行版本,则已无七十四人出于佛经或仙经之语。盖此书曾历经道士改窜也。 永平求法传说之考证 永平求法之传说 汉明帝永平年中,遣使往西域求法,是为我国向所公认佛教入中国之始。兹据南朝前之记载,先分疏其事迹,再详论此传说之真伪。 依今日所知永平求法,最早见于牟子《理惑论》(载于《弘明集》),《四十二章经序》(《祐录》六载六),及《老子化胡经》(《广弘明集·笑道论》第十四)。此外石赵时王度《奏疏》(《高僧传·佛图澄传》),东晋袁宏《后汉纪》(卷十),刘宋宗炳《明佛论》(《弘明集》),范晔《后汉书》(卷百十八),南齐王琰《冥祥记》(《珠林》卷十三),萧梁时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慧皎《高僧传》(卷一),陶弘景《真诰》(卷九),北魏郦道元《水经·谷水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魏书·释老志》,以及元魏僧徒所伪造之汉《法本内传》(见《法苑珠林》《广弘明集》及《佛道论衡》等,《续论衡》广引其文)。其余六朝人士言及之者,尚不乏人。 东汉末牟子作《理惑论》,凡三十七章。其第二十章,述汉地始闻佛道。兹录其全文,并附以他书所载异说。 昔孝明皇帝。 按各项记载均不载年月。仅《化胡经》谓永平七年遣使,十八年还。《法本内传》作三年感梦。而《广弘明集》卷一所引之《吴书》,谓在十年。隋费长房《三宝记》作七年感梦,十年还汉。并引陶弘景《帝王年谱》(《隋志》著录)称十一年梦金人遣使。 梦见神人,身有日光,飞在殿前。 按《四十二章经序》作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化胡经》:长丈六尺,项有日光。袁宏:梦见金人长大,项有日月光。范晔:金人长大,顶有光明。王琰: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顶佩日光。慧皎:夜梦金人,飞空而至。郦道元:梦见大人,金色,顶佩白光。杨衒之:帝梦金人,长丈六,项背日月光明。《释老志》:顶有白光,飞行殿庭。 欣然悦之。明日,博问群臣,此为何神。 按《真诰》略同。《经序》有“意中欣然,甚悦之”。余均无此句。有通人傅毅曰。 按《经序》《化胡经》《高僧传》《释老志》均同。余仅作“或曰”。 臣闻天竺有得道者,号之曰“佛”,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 按《化胡经》,毅对曰,西方胡王太子成道佛号。(一本号下有佛字,此处疑有脱误。)王浮盖虚构事实,谓释迦于汉代乃成道也。其余各书,均略同牟子所记。 于是上悟,遣使者张骞(丽本据晚出传说改此四字为中郎蔡愔。此依宋元明宫本。《世说》注引《牟子》无张骞名)、羽林郎中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二人,于大月支写佛经四十二章。 按《经序》《真诰》略同。惟“羽林郎中”,《序》作“羽林中郎将”。余多仅言遣使,不书人名。南齐王琰,谓使者只蔡愔一人。《祐录》七,王僧孺《慧印经序》曰:“王遵之得《四十二章》[1]。”《僧传》,求法者为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释老志》从之。《真诰》原注有曰,遣侍中张堪,或郎中张愔,并往天竺,写致经像,并沙门来,云云。至若《后汉纪》,则不言遣使,仅谓明帝问其道术。(《御览》引《袁纪》则言遣使天竺,问其道术,恐系后人增加。)《后汉书》,则谓遣使天竺,问佛道法。《化胡经》所载独不同。其言曰,明帝即遣张骞等穷河源,经三十六国,至舍卫,佛已涅槃,写经六十万五千言,至永平十八年乃还。盖谓佛在汉时成道,于明帝世入灭。因浮图既后于老子,则化胡之说有根据也。 藏在兰台石室第十四间。 按牟子不记迦叶摩腾等随蔡愔来华事。《四十二章经序》《化胡经》《后汉纪》均同。至南齐王琰《冥祥记》,始记蔡愔将西域沙门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佛像至。《高僧传》从之,唯作摄摩腾,《释老志》同。 又有可注意者,牟子言于大月支写佛经归,藏在兰台第十四间。《经序》略同。又《祐录》二,首言张骞远使西域于月氏写经四十二章,次又言于月支遇沙门竺摩腾,译写此经还洛阳。均谓经系译于月氏。《水经注》曰:“发使天竺,写致经像,始以榆盛经,白马负图,表之中夏。故以白马为寺名。此榆后移在城内愍怀太子浮图中。近世复迁此寺。”《伽蓝记》曰:“寺上经函,至今犹存,常烧香供养之,经函时放光明,耀于堂宇,是以道俗礼敬之,如仰真容。” 时于洛阳城西雍门外起佛寺。 按《经序》作起立塔寺,亦未言及寺名。王琰乃言及白马寺。《僧传》则更言外国有白马,绕塔悲鸣,故寺多以白马为名。《水经注》《伽蓝记》均谓白马寺在西阳门外。西阳一名雍门,乃洛阳西门之一也。又按白马寺之名,始见于西晋竺法护译经诸记中。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四月译《文殊师利净律经》,十二月出《魔逆经》,均在洛阳城西白马寺。(均见《祐录》七)永熙元年(公元290年)译《正法华》,亦在洛阳白马寺。(祐录八)上距汉永平之世,已二百余年。牟子虽未载寺名,然地望恰合,则应亦指白马寺。又按竺法护译经,常于长安青门内白马寺。(《须真天子经记》见《祐录》七)东晋时支道林常在建业白马寺。则汉晋间寺名白马,或实不少。《名僧传》目录称摩腾等住兰台寺,则显由藏书石室之说而来。 于其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 按《经序》无此句。《僧传》白马绕塔悲鸣,或与此传说有关。 又于南宫清凉台及开阳城门上作佛像。明帝存时,预修造寿陵,陵曰显节,亦于其上作佛图像,时国丰民宁,远夷慕义,学者由此而滋。 按《经序》无此段。后汉书纪均仅有于中国图其形像之语。《冥祥记》《高僧传》均有之。并谓原来佛像是优填王所作。(《高僧传》作倚像,《魏书》立像。) 又按《高僧传》一《竺法兰传》,谓竺法兰与摩腾俱至洛阳:“译《十地断结》《佛本生》《法海藏》《僧本行》《四十二章》等五部,移都寇乱,四部失本,不传江左,唯《四十二章经》今见在,可二千余言,汉地见存诸经,唯此为始也。”至若《祐录》卷二则不载竺法兰之名,并未著录其所译之经。 综上所述,永平求法传说,盖可分为三系:(一)牟子系。此以牟子《理惑论》所言为最早。(《四十二章经序》或更早,说见后。)《四十二章经序》与之大同。晋袁宏、宋范晔或采此说。梁陶弘景之《真诰》,则直抄《经序》之文。此系记载谓汉明感梦遣使,于月氏写经而归,并图佛像。考《水经注》《伽蓝记》均未载摩腾等在洛阳译经之事,二书均详叙赍经回华之榆,似亦谓经译于西域,故亦可入此系。(二)《化胡经》系。此据求法之说,羼入佛陀成道涅槃之年,以证其远在老子之后。(三)《冥祥记》系。此于原说又增记摩腾等来华译经,使者为蔡愔一人,而非张骞等三人。《真诰》子注中亦引同类记载。《高僧传》乃不仅详记摩腾事,并益以竺法兰之传说。《汉法本内传》者当系南北朝末伪造之书,且复于求法译经之外,更加与道士ë力之怪事。至若僧祐《出三藏记集》卷二则既言经译于月氏,而又言及摩腾(不载竺法兰),则依违一、三两说之间,态度实颇模棱也。 求法传说之考证 考证求法传说之真伪,当分七端说之:一、佛法不始于明帝;二、《四十二章经》之早出;三、明帝求法之真伪;四、蔡愔摩腾事之迟见;五、竺法兰事之无征;六、求法说非王浮所假造;七、余论。 (一)西晋王度上石季龙奏议曰,汉明感梦,初传其道。(《高僧传·佛图澄传》)其后历代人士,多从此说。唐韩文公奏议,亦言汉明帝时始有佛法。而谏迎佛骨一文,既为后人所传诵,故此说更认为定案。然使永平年前,未传佛法,则不但哀帝时伊存已授佛经(见鱼豢《魏略·西戎传》,下详),明帝时,楚王英已为桑门伊蒲塞设盛馔(见《后汉书·楚王英传》,下详),其时已有奉佛者在。且即就此传说本身言之,傅毅已知天竺有佛陀之教,即可证当时朝堂已闻有佛法。此则不但宋人范镇《东斋记事》已有此疑,即六朝人士,早持斯论。(僧祐《弘明集后序》即有此意) (二)按《四十二章经序》,大藏经常刊之于本经首端。梁僧祐《出三藏记集》卷六载其全文。其所记与牟子所载事实仅略有出入,文字亦且大同小异。此必非偶然之相同,或其一为底本,而其他系抄袭。依今考之,则牟子所记,实本于《经序》。其证有二:一曰,牟子之文较整洁,而其事迹则较增多也。《经序》“意中欣然悦之”牟子无“意中”二字。《经序》称所梦神人“身体有金色,项有日光,飞在殿前”,后傅毅对曰:“佛轻举能飞,殆将其神也。”牟子于神人仅言“身有日光飞在殿前”,而傅毅之对,则为“飞行虚空,身有日光,殆将其神也”。以二文相比校,则牟子前后照应周到,较之《经序》为文,整饬多矣。又《经序》末仅言起立寺塔。至若塔在雍门外,及于南宫开阳门显节陵上画像,则只牟子载之,似系抄袭原文,而又为之增益也。二曰,牟子作《理惑论》时,盖常引及《四十二章经》。如论第四曰: 立事不失道德,犹调弦不失宫商。 此引经沙门夜诵经甚悲之文也。论第十一曰: 有道虽死,神归福堂。 此似取《经》中浊水喻章之言(此据丽本)。论第二十五曰: 吾自闻道以来,如开云见白日,炬火入冥室也。 经中亦有“夫为道者,譬如炬火入冥室中”之言。夫《理惑论》,篇幅颇短,其中所用典故,出《庄》《老》诸书者较多,援用佛经者实颇少,而其中乃引《四十二章经》三次,其曾熟读此《经》可知也。意者牟子作论时,箧中或有此经,而其所言汉明故事,则就《经序》修改增益者也。 (三)吾前分求法记载为三系。兹先就牟子系传说先论之。汉明帝求法之说,实有可疑。感梦遣使,事颇神怪,一也。永平八年,楚王英已为沙门伊蒲塞设盛馔,则其奉佛应更早,或竟在光武之世。明帝为太子时,英独归附太子,甚相亲爱。(见《后汉书·楚王英传》)英于光武世如已与释氏游,明帝或已知之。则感梦始问,应是谰言,二也。遣使三人中,有张骞最为可异,《真诰》原注中解之曰:“按张骞非前汉者,或姓名同耳。”然姓名既同,西游又同,似非偶合,此可疑者三也。 求法故事,虽有疑问。但历史上事实常附有可疑传说,传说固妄,然事实不必即须根本推翻。释迦垂迹,神话繁多。素王御世,谶纬叠出。然吾人不能因神话谶纬,而根本否认乔答摩曾行化天竺,孔仲尼曾宣教华夏也。谓求法故事附会妄谬为一事,谓全系向壁虚造,则另为一事。吾人不可执其疑点,以根本否认其故事之全体也。(甲)按牟子汉末作《理惑论》(说详下),上距永平不过百余年。《四十二章经》则桓帝以前亦已译出(说亦详下),《经序》或已早附入,上距永平更近,或且不及百年。此推证若确,则其记载出于佛徒,虽或有虚饰,然不应全属无稽,无中生有也。(乙)且牟子称立寺于城西雍门外,此即北魏郦善长所指为白马寺之地址。而西晋竺法护译经于洛阳白马寺,其出经记亦谓在洛阳城西。(《祐录·文殊净律经记》《魔逆经记》)则牟子虽未记寺名,而汉末或已以白马名此寺。考寺院固辄妄取往昔高僧为开山祖,后世信之不疑。然此概因年代已远,叠经变迁之故。至于汉末去中兴不远,京师又未遭浩劫,牟子如知有白马寺,则东汉初造,创立此寺,亦非不可能。(丙)世人又据《后汉书·西域传》谓永平十六年以前,汉与西域交通中绝者六十五载,故永平十六年前,遣使求法为必无之事。(详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然《牟子》《经序》本不书年岁。其年岁则出于《化胡经》《法本内传》等,皆系晚出,且为伪书。依《牟子》诸书所载,则不能谓其必在十六年前。且西域交通中绝一语,系指汉不置都护而言。考王莽建国元年,至永平十六年,六十五载间,中国国际交通,并未断绝。如王莽天凤三年李崇等出西域,其时西域诸国尚郊迎送兵谷。光武建武十四年,莎车国鄯善国遣使奉献。二十一年鄯善等十八国遣子入侍。凡此可证王莽光武时,中华西域仍有信使往还。即在永平三年,休莫霸与汉人韩融等杀都末兄弟,自立为于寘王,则永平间西域与汉人犹有交通。(上详《学衡》第二期柳诒徵《评梁任公中国佛教史》)按《后汉书·西域传》原文略曰: 武帝时,西域内属。……王莽篡位,贬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与中国遂绝,并复役属匈奴。 是则绝者为役属之关系。又传中谓交通中绝,及西域三绝三通等,按其全文均不能指为汉人不能西游,是则明帝遣使求法,又可知非绝对不可能之举矣。 综上所言求法故事,虽有可疑,然不能因此即斥《牟子》《经序》所传说,毫无根据。至若果何所据,而加以附会,杂以误传,则书阙有间,非二千年后人所应妄度。凡治史者,就事推证,应有分际,不可作一往论断,以快心目。求法故事,虽有可疑,而是否断定即全无其事,则更当慎重。昔者王仲任著《论衡》,《书虚》《语增》分为二事。汉明求法之说,毋宁谓语多增饰,不可即断其全属子虚乌有也。 (四)牟子《理惑论》作于汉末,《四十二章经序》出世,或更早。此中仅言四十二章写于月氏。至若袁彦伯仅言明帝问其道术。范蔚宗亦只谓遣使天竺,问其道法。盖均未载蔡愔将佛像与沙门还国之事。依今日所知,摩腾东来,首见于北齐太原王琰之《冥祥记》。此书所志诡异,本不可尽信。而求法一条显系抄录三种旧记而成。其全文曰: 汉明皇帝梦见神人,形垂二丈,身黄金色,项佩日光,以问群臣。或对曰,西方有神,其号曰佛,形如陛下所梦,得无是乎。于是发使天竺,写致经像,表之中夏。 此段文字,颇与《水经注》相同,仍大体循《经序》《牟子》之最初传说。《冥祥记》续曰: 自天子王侯咸敬事之,闻人死精神不灭,莫不惧然自失。 此段见于《后汉纪》,仍为晋人所传。然《冥祥记》又曰: 初使者蔡愔将西域迦叶摩腾等赍优填王画释迦佛像,帝重之,如梦所见也。乃遣画工图之数本于南宫清凉台及高(应作开字)阳门显节寿陵上供养。又于白马寺壁画千乘万骑,绕塔三匝之像,如诸传备载。 图像画壁均见《牟子》。然所述蔡愔摩腾一段,则不见于向日叙述。去张骞、秦景、王遵三人,而易以蔡愔,复加一摩腾故事,构成后世公认求法之史实。然王琰既言如诸传备载,则此条可证为抄集而成。蔡愔摩腾故事,显更为晚出之事实。刘宋以前既不见于正史,又为佛家所未称述,则其说之不可信,盖可知矣。 复次,蔡愔一事疑本另出一源。査《四十二章经序》并未言画像。牟子虽言及而不言来自西域。《高僧传·兴福篇》论曰,“蔡愔秦景自西域还至,始传画氎释迦,于是凉台寿陵并图其像”,可知蔡愔原与优填王画像有密切关系。明帝遣使,最初所得者为经,是认为传法之始。笮融以后,造像供养,成为风气。立塔则称道阿育,画像必本诸优填。阿育之塔既相传遗迹遍布神州。优填之像亦自不能不称其早已来中夏。既信其早传东土,则须明述原委,以起信心,蔡愔故事想由此创始。其后复因信佛法始于汉明,因而于传经之外,复增赍像之文。又两晋以后经像俱常随外国僧人俱至,或因此而更附会蔡愔赍像,摩腾偕来欤? (五)摩腾译经,刘宋以前所不知,已难置信。然《高僧传》复于摩腾之外,叙及竺法兰,则更为可怪。《冥祥记》无法兰之名。《祐录》著录《四十二章经》,并系之于竺摩腾,而于竺法兰所译经,概不列入。夫僧祐与慧皎先后同时,僧祐独不采取竺法兰出经事,则其怀疑可推而知。《高僧传》谓兰译经五部,有《十地断结》。按罗什以前十地通译十住,此曰十地,其伪可知。又兰所译书,不见两晋南北朝各家经录。至隋《长房录》始著录,并言见朱士行《汉录》及《名僧传》(一本无名字)。士行作录,本属无稽。而《三宝记》卷十五末,自言未见朱士行《汉录》。长房之书,采集至为芜杂。其言见于《汉录》,想亦妄据一种伪书(疑如《汉法本内传》之类)。由此可证,长房以前,法兰所出,概不为谱录家所信也。又《僧传》兰所出五部之内,有《四十二章经》,而《房录》仅列之摩腾录中,而别谓兰译有《二百五十戒合异》二卷(注见别录)。实则《合异》造自东晋竺昙无兰,今其书虽佚,然其自序,固赫然载入《祐录》卷十一中也。 (六)世人考证永平求法之说,多不知其有各种不同之传说,又不先推究其先后。梁任公著论(见《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详定各说之先后,谓《四十二章经》,实吴晋间伪作。其序又在其后。《牟子》则晋宋作品。此外东晋有王度奏疏,袁宏《后汉纪》。而《老子化胡经》作于西晋,年代则特早。故梁氏谓《化胡经》所载,为各说之根据。而求法故事,乃此经作者道士王浮所伪造。但《四十二章经》乃汉代所出,《理惑论》亦汉末著作。(待下详)《化胡经》实采取佛书,以为释迦死于汉明帝之世,以成就老子化胡之说,是求法之说,非王浮所伪造,一也。若道士造求法之事,而释子乃因袭其说,愚谬至此,殊不可解,二也。王浮与帛远同在晋惠帝末年(《高僧传》卷一),而王度为石虎著作郎,袁宏为桓温记室,其年代相差不远。使永平求法事,为王浮伪造,何至一则掇入奏牍,一则载于史书。况袁宏之作《后汉纪》,自谓集前史数百卷,正其错误异同,更何能采集之荒妄若是,永平求法事,非创自王浮,观此益信,三也。 (七)依上所论,汉明求法,吾人现虽不能明当时事实之真相。但其传说,应有相当根据,非向壁虚造。至若佛教之流传,自不始于东汉初叶。明帝虽曾奖励此新来之教,然其重要,亦自不如后日所推尊之甚。至若后世必定以作始之功归之明帝,则亦有说。盖释迦在世,波斯匿王信奉三宝,经卷传为美谈。其后孔雀朝之阿输迦,贵霜朝之迦腻色迦,光大教化,释子推为盛事。东晋弥天释法师亦曾曰,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汉明为一代名君,当时远人伏化,国内清宁(《四十二章经序》中语),若谓大法滥觞于兹,大可为僧迦增色也。 南北朝时,佛与道相争先后,佛徒谓释迦于周昭王二十四年出世,穆王五十二年涅槃,初视似无理由。但亦或亦与永平求法有关。査《周书异记》有曰: 周昭王时有圣人出在西方。太史苏由对曰,所记一千年时,声教被及此土。 査自穆王五十二年至汉光武二十三年恰约一千岁。按晋慧叡《喻疑论》(《祐录》五),“孝明之世,当是像法之初”。佛典传说,常谓正法五百年(昙摩谶之说也,见《文选·头陀寺碑文》李善注中,慧叡《喻疑论》从之)。但亦有谓正法一千者,依此则明帝求法,正当像法之初。佛徒捏造事实,谓佛生于周昭王时,或亦因此种关系欤。 《四十二章经》考证 《四十二章经》译出传说 梁《高僧传》引记曰,腾(摄摩腾)译《四十二章经》一卷。又谓竺法兰译经五部,唯《四十二章经》尚行江左。是则《四十二章经》依慧皎言,乃摩腾法兰二人共译也。隋《开皇三宝记》(《历代三宝记》之原名)引梁宝唱曰,是经竺法兰所译。而梁僧祐作录则不著竺法兰之名,谓经乃竺摩腾译。是梁时于本经译出之人,本无定说也。又《僧传》谓经在洛阳出,而僧祐谓于大月氏译讫还国。是梁时于本经译出之地,亦无定说也。盖汉明求法故事,牟子系传说较早,亦较可信。《冥祥记》系出世晚,而事益荒诞。梁时诸师,兼取诸说,互有异同,故其言亦复互异也。依上章所论,牟子所传,虽有疑义,但绝非全诬。若据其所言,斯经译于月氏,送至中夏也。又《经序》及牟子均言译经四十二章。而《祐录》有曰,《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则此经旧名,或本未称为经,而首加孝明皇帝四字也。(隋二种众经目录,原均无经字。) 今考证《四十二章经》,当分四段述之。一、经之早出。二、刘宋时经有二本。三、此书叠经历代之改窜。四、经之性质。 《四十二章经》出世甚早 《四十二章经》世颇有疑其出世甚晚,而为中国人所自著者。 梁任公(近著第一辑中卷)论之曰: 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本经条下云: “《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 此言经之性质最明了。盖并非根据梵文原本,比照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言之,则乃撰本而非译本也。 按长房所引《旧录》,不知为何人之书。但其言经系“外国经抄”,自非中土编撰,实可了然。查今日所存巴利佛经,亦不乏此种类似《孝经》之文体。如Suttanipāta集合佛说多章而成。其中诸章恒甚短且往往见于《阿含》及其他大部中。则Suttanipāta者,亦实可谓为外国之经抄也。又魏晋诸师,言外国常抄集大经以为要略,固有其人。三国时失名之《法句经序》(《祐录》七),谓佛说原有十二部经,四部《阿含》: 是后五部沙门,各自钞采经中四句六句之偈,比次其义,条别为品。于十二部经靡不斟酌,无所适名,故曰《法句》。 晋道安《道行经序》(同书卷七)有曰: 佛泥曰后,外国高士钞九十章为《道行品》。 又其《道地经序》(同书卷九)曰: 于是有三藏沙门,厥名众护,仰惟诸行,布在群籍,俯愍发进,不能悉洽,祖述众经,撰要约行,目其次序,以为一部二十七章。 孝明皇帝时书亦系从大部中,撮要抄为一部、四十二章,不得因其类似《孝经》,而谓为中国所撰也。 汉明求法事,因年代久远,书史缺失,难断其真相。但东汉时,本经之已出世,盖无可疑。东晋时,郗超撰《奉法要》(《弘明集》),三国时,《法句经序》(《祐录》七),已引本经(详下文)。汉末牟子作《理惑论》,似亦曾援用(已详上章)。是汉晋间固有经四十二章,为佛学界所得诵读。而最早引用本经者,则为后汉之襄楷(参看观古堂刻宋真宗注《四十二章经》叶德辉序)。襄楷延熹九年(公元166年)上书桓帝(《后汉书》六十下)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天神遗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其守一如此。 此中不三宿桑下,即本经树下一宿之言。革囊盛血云云,系引经革囊众秽一章。则后汉时,已有此经,实无可疑。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至明帝时(公元58年至公元75年)约百余年。明帝时于大月氏写译此经,或亦可能之事也。 按现存经录,以僧祐《出三藏记集》为最早,《四十二章》已见著录。其言曰: 《四十二章经》一卷,《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安法师者,谓释道安。道安于东晋宁康二年(公元374年)撰《综理众经目录》。僧祐谓安公“始述名录,铨品译才,标列岁月,妙典可征,实赖伊人”。(上均见《祐录》二)道安乃一代名师,与各地广通声气。其作录时,已离河北,南居襄阳将十年。其在河北时,竺道护送以《大十二门经》。及至襄阳,慧常自北鄙之凉州送《光赞》等经展转到达。竺法汰在杨都,安公曾托其造露盘。又常与法汰问答往复。 (上杂见《祐录》,参看《僧传》道安法汰及竺僧敷传。)江南河北,如有此经,安公应可知及。 查三国时《法句经序》,及晋郗超《奉法要》,均引《四十二章》(下详)。又在晋成帝时,沙门支愍度作有佛经目录。《祐录》载其《合首楞严经记》,内谓汉支谶译有《小品》《阿阇贳》《屯真》《般舟》四经。而《祐录》支谶录下有此二条(小注均出自原书): 《伅真陀罗经》二卷。(旧录云,《屯真陀罗王经》。别录所载,安录无,今阙。) 《阿阇世王经》二卷。(安公云,出《长阿含》。旧录,《阿阇贳经》。) 此云伅旧录作屯,世旧录作贳。均与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所载相符。可见僧祐所指之旧录,为愍度所作。其录在安录之前,或且作于江南。僧祐谓《四十二章》见于《旧录》。则安公时已有斯经,断可知也。 郗超愍度均约与安公同时。而安公经录,竟缺此经,其故极难解索。然大凡翻译,后出者胜。吾人今于读西洋典籍,已不必求明清二代之所译。而前代所译,因渐澌灭。今日求之,常最难得。东晋去东汉已三百年,古人传抄,流传已难。安公草创,智者千虑,究有遗失。又安公自序其经录曰(《祐录》五): 此土众经,出不一时。自孝灵光和以来,迄今晋康宁(应是宁康)二年,近二百载。值残出残,遇全出全,非是一人,难卒综理,为之录一卷。 今按此文所谓值残出残云云,疑谓安公就所亲见之经,无论残简全篇,均著于录。安公治学精严,非亲过眼,则不著录。故自知遗漏者不少。故谓若欲综理已出一切经典,自知非一人所能为。夫安公之世,《方等》风行,经出更多。《四十二章》,为常日所不备。安公固未见之,遂未著录,或亦意中之事也(又据上文安录断自汉灵之世,《四十二章》出于灵帝之前,故未录也)。 《四十二章经》译本有二 梁任公疑《四十二章经》为伪书。盖因其不似汉译文体,其文字优美,谓应于三国两晋时求之。梁先生此说亦非确论。 第一汉代称佛为浮屠(或浮图),沙门为桑门,旧译须陀洹、斯陀含、阿那含及阿罗汉,为沟港(一作道迹)频来(一作往来)不还及无著(或应真,或应仪,此见《祐录》一)。按现存本经已曰佛,曰沙门,曰须陀洹等,则其经之非古可知。但旧日典籍,唯藉抄传。浮屠等名,或嫌失真,或含贬辞。后世展转相录,渐易旧名为新语。即出《祐录》称天竺字为胡文,元明刻经,乃改为梵,可以为证。(参看《开元录》安清条下。又后汉末译经已用佛与沙门二译名。但僧会《法镜经序》,严佛调作浮调,仍用汉时浮图旧译。须陀洹四名亦见于安世高译之《七处三观经》。) 第二现存经本,文辞优美,不似汉译人所能。则疑旧日此经,固有二译。其一汉译,文极朴质,早已亡失。其一吴支谦译,行文优美,因得流传。按《大周经录》卷八曰: 《四十二章经》一卷(初译六纸), 右后汉明帝代永平十年迦叶摩腾共竺法兰于白马寺译,出《长房录》。 《四十二章经》一卷(第二出), 右吴支谦译,与摩腾译者少异。 《四十二章经》(第三出), 右见《长房录》。 上三经同本别译。 査《长房录》本经仅有第一第二出,更无第三出。但别又著录《五十二章经》一卷。《周录》之第三出,或系五十二章之讹误。至于支谦所译,则长房所记如下: 《四十二章经》一卷,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见《别录》。 按《长房录》卷十载搜寻所得前代经目六家,及未尝见之二十四家。《别录》者在长房所目见之六家中。长房言此录有二卷十篇,上卷三录,下卷七录(但缺其第五)。并各详其部卷数目。《三宝记》中广引用之。但至宋朝为止。因此而长房曰,未详作者,似宋时述(梁任公谓为支愍度所撰非也)。据此则刘宋时,《四十二章》犹存二译。一者汉代所译,一者吴支谦所出。《别录》作者谓此二本少异。汉译文句,想极朴质。而支谦所译,“则文义允正,辞句可观”。刘宋以后,汉译辞劣,因少读者,或即亡佚。支谦所出,则以文章优美,而得长存。但古人写经,往往不著译人。(参看《祐录·失译经录》序)而摩腾译经为一大事,因遂误以支谦所出,即是汉译,流传至今,因袭未改。故今存之经,梁任公读之,谓其文字优美,不似汉代译人所能办也。 以上推论,似涉武断。但合汉晋所引本经考之。则有二古本,实无可疑。后汉襄楷疏曰; 浮屠不三宿桑下。 高丽藏经本曰: 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不再矣。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 襄疏曰: 天神遗(浮屠)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遂不盼之。 宋藏曰: 天神献玉女于佛,欲以试佛意,观佛道。佛言,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汝。(下略) 三国时《法句经序》云: 唯值佛难,其文难闻。 宋板经曰: 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 西晋郗超《奉法要》引经云: 佛问诸弟子,何谓无常。一人曰,一日不可保,是为无常。佛言,非佛弟子。一人曰,食顷不可保,是为无常。佛言,非佛弟子。一人曰,出息不报,便就后世,是为无常。佛言,真佛弟子。(此段或出汉译,佛字或原系浮屠,经后人改正。) 丽本经曰: 佛问诸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数日间。佛言,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饭食间。去,子未能为道。复问一沙门,人命在几间。对曰,在呼吸间。佛言,善哉,子可谓为道者矣。 《四十二章经》,汉晋间有不同之译本,观上所列,甚可置信。译出既不只一次,则其源出西土,非中华所造,益了然矣。 《四十二章经》之叠经改窜 梁任公又谓《四十二章》,颇含大乘教理,其伪作者,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此则未稽考本书版本之历史,而率尔立言。盖此经历经改窜,其大乘教理,与梁氏所指之老庄玄学,乃后世所妄增,非唐以前之旧文也。 《四十二章经》之版本有十数种,文字出入,多寡不等。但可析为三系。一曰丽本。宋元宫诸本大同。一曰宋真宗注本。明南藏始用之。唯仅录其经文,及其序,至若小注,则未刊入。明正统五年僧德经等刻本,亦遵南藏,只载其师马鞍山万寿禅寺僧道孚之序,及僧道深之跋,而未刊注本之序。至乾隆四十六年辛丑,诏译为满文,后又命翻为藏文、蒙文。(《四体合璧四十二章经跋》及质郡王府本之跋)亦均用真宗之本。一曰宋守遂注本。明僧智旭之《解》,了童之《补注》,道霈之《指南》,清僧续法之《疏抄》,均用之。而道霈《三经指南凡例》,谓云栖大师言,藏经之本未妥,宜用守遂注本。盖自明以来,藏经所载为宋真宗注本正文。其全本则光绪乙巳观古堂曾刊之。而世俗久已流行者,为守遂注本,金陵刻经处印行者,亦是也。二者皆失真,经后人所改窜者。而守遂注本为尤甚。 何以知守遂注本之大失本真耶。盖丽本者,出于北宋初蜀版。而蜀版必系采唐以来所公认之一切经。按《初学记》卷二十三引本经曰:“僧行道,如牛负行(原文夺行字)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此文与丽本同。而守遂注本则改为“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又唐初玄应本经《音义》,载“输敬”及“桼箠”二语。输敬丽宋元宫四本均有之。而守遂乃改为愈敬。“桼箠”二字当即四本“深弃去垢”句中之深弃二字(明本作深垂)之原文。而守遂本,必因见其文难通,而改为“去滓成器”。《法苑珠林》亦唐初之作,其卷四十九,引饭凡人章,文与丽宋元诸本同。而与真宗注本及守遂本异。是则守遂之本,非唐人所见之旧也。又梁陶隐居《真诰·甄命授篇》,颇窃取《四十二章经》文,纳之于真人诰语。取此与宋丽本与守遂本对勘,则其真伪了然。如丽宋经本及真宗注本均有人为道亦苦章。《真诰》袭取全文,而守遂本割去此章。又丽宋本在牛行深泥章之前,有摘悬珠章。《真诰》抄合为一章。守遂本则仅存后一章。又水归海,磨镜垢,爱生忧诸章,《真诰》与丽宋本同,而与守遂注本异。据此则丽宋古本,为南朝旧文,而守遂本之伪妄立见。 且《四十二章经》乃撮取群经而成,其中各章,颇有见于巴利文各经及中国佛典者,但常较为简略耳。今略取其数条对照之,则丽本常合乎原文,而守遂本则依意妄造。(一)礼从人章丽本有以恶来以善往之言,而守遂本全删之。然此章,实见于《杂阿含》四十二卷,及巴利文杂部七之一之二,均有恶来善往之意。(二)木在水喻章,守遂本改丽本之“不左触岸,亦不右触岸”为“不触两岸”,然此章见于《杂阿含》四十三卷,则有“不著此岸,不著彼岸”之句。(三)慎勿视女章,二本不同。此章在巴利长部《涅槃经》《长阿含游行经》,均载之。然按其文,则丽本实近于原文也。(四)丽本之莲花喻章之末,有“唯盛恶露,诸不净种”云云一句。而守遂本全删之。唯《杂阿含》四十三载有类此之经,则实有诸不净云云。凡此数端,均可确证原译《四十二章》,实根据印度原文。但或因译经之始,常易繁复为略简。至若守遂本,则不悉原文,妄加臆测,所改治遂常不合本原也。 守遂本与丽本《真诰》不同之最可异者,不在文字之删改,而在新义之增加,其最要者如下: (甲)守遂本之首,多转四谛法轮之章。 (乙)多“内无所得,外无所求,无念无作,非修非证”一全章。 (丙)饭凡人章中,又加“无念无住,无修无证”之言。 (丁)人有二十难,丽本只言五难,而守遂本加“心行平等,见性学道”等之十五难。 (戊)丽本原为“吾何念,念道,吾何行,行道,吾何言,言道”等语,改为“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等语。 (己)丽本之“睹万物,形体丰炽,念非常”,改为观灵觉,即菩提。 (庚)牢狱章末加“凡夫透得此门”二语。 (辛)得为人难章之末,经增改后,有“发菩提心,无修无证”之语。 (壬)牛行深泥章,前加磨牛章,中言“心道若行,何用行道”。 (癸)末章多“视大千世界,如一诃子”等十一句。观上列诸条,可知《四十二章经》之修加,必是唐以后宗门教下之妄人,依据当日流行之旨趣,以彰大其服膺之宗义。而此经亦不只增改一次,不必即出于一派一人之手也。何以言之?盖宋真宗注本,文句同于丽本。而于上列守遂本增加之甲、乙、丁、癸诸条,则有之。可见真宗注本,为中间修改者。(真宗本不知何时始出世。近中华书局影印唐大历十三年怀素草书之经文,与真宗所用者同,若果为怀素所书,则唐代宗时,已有此本矣。)而守遂本,则最后妄改之书也。夫吾人既确证丽本,至少为南北朝之旧,又合乎印度原文。则宋真宗注本,增删处之妄,可知。且也此宋代二注本同有二十难一章,而丽本只叙五难。按凉译《三慧经》中,述五难三次。丽本五难,略同其第二次。可见印度原文初只五难。丽本之文,确然有据。唐初《法苑珠林》二十三引此段,亦只五难。则二注本,于其后所加之十五难,直伪也。又按宋真宗注本首五难中,有“判命不死难”(宋元本作利命,宫本作判命),文句极费解。注者遂谓“不”字当为“必”字之讹(守遂本亦改为弃命必死)。丽本于此作“制命不死难”。《真诰》,及《珠林》(宋丽本)所引,“判”均作“制”,证之以《三慧经》之“制人命不得伤害者难”,则文义昭然,丽本得原来真面目,于此益信矣。 古本《四十二章经》,说理平易,既未申大乘之圆义,更不涉老庄之玄致。“见性学道”“无修无证”为大乘所有,而固此经所无也。汉代佛法,典籍颇少,《四十二章》远出桓帝以前。为研求最初释教之至要资料。但叠为妄人改窜,失其本真。吾所以不惮辞费,详为论列者,盖因此下二章,取汲于斯典者颇多也。 最近山西赵城,发现金刻藏经,中有《宝林传》。其第一卷中,载有《四十二章经》(原卷首残缺六页)。此本最可注意之点有二:(一)其行文常用韵语,如仰天唾章云。 佛言,恶人害贤者,犹如仰天唾。唾不至天公,还从己身堕。逆风扬恶尘(原夺尘字),不能污上人。贤者不可毁,祸必降凶身。 此段在巴利文中,虽为偈言。(见其杂部一之三之二,及七之一之四,与经集六六二,及法句经一二五。)但在《真诰》中,此并非韵语。可见中华原译,于此并无偈语也。(二)《宝林传》本,除文字稍有出入外,与守遂注本几全相同。举凡守遂本所增加之新义,如“无念无住”“见性学道”诸语,均原见于《宝林传》本。(上文所列之十条,甲条《宝林传》残缺,余九条均与守遂本相同。)按此诸新义,固为禅宗口头所常用。 则《四十二章经》现今流行之本,原为禅宗人所伪造。《宝林传》晚唐僧智炬所撰,为造谣作伪之宝库。则斯经之窜改,即谓宝林系僧人,或智炬本身所妄改,亦非过言也。按禅宗典籍,好作偈语,则宝林本之间有韵文,或亦循宗门之结习也。 杭州六合塔现存宋绍兴二十九年石刻《四十二章经》。其末西蜀武翃跋文有曰:“迦叶竺法译于前,智圆训于中,骆偃序于后。”石刻经文与守遂注本大体相同。孤山智圆之注已佚。但《释门正统》五载其序有曰:“古者能仁氏之王天下也,象无象之象,言无言之言,以复群生之性。”此自系引用守遂本“言无言言”语。可证彼确已用禅宗所传之本。智圆虽为天台教僧。然固深受禅门之影响也。又武氏跋文,谓此经“与《太易》《老》《庄》相表里”,可见此新改之本,不仅加入大乘教义,而其言可与玄理相符会,则宋人已先梁任公先生言之矣。但此本既非其真,则据此而言《四十二章经》为魏晋人伪作,必不可也。 《四十二章经》之性质 《四十二章经》,虽不含大乘教义,老庄玄理,虽其所陈,朴质平实,原出小乘经典,但取其所言,与汉代流行之道术比较,则均可相通。一方面本经诸章,互见于巴利文及汉译佛典者(几全为小乘)极多,可知其非出汉人伪造。一方面诸章如细研之,实在与汉代道术相合。而其相合之故,有二。首因人心相同,其所信之理每相似。次则汉代道术,必渐受佛教之影响,致采用其教义,如《太平经》,其一例也(下详)。吾人不必于此二方面详为逐条论之。然因经义与道术可相附会,而佛教在汉代已列入道术之林。此经因而为社会中最流行之经典。故桓帝时,襄楷精于术数之学,得读此经。而其上书谈道术,并引此与《太平经》及谶纬之说杂陈,且于西来之法与中夏之学,未尝加以区分也。 汉代佛法之流布(节选) 开辟西域与佛教 释迦牟尼世尊生于天竺北方,其教化始仅流行于中印度恒河上游。至阿育王时代,即当中国秦朝,声教已渐西被,雪山边鄙当已闻法。至若中亚,即有佛化,或未深广。其后希腊种族弥兰王,占有高附及西印度,曾问法于名僧龙军。(巴利文之《弥兰问经》,中文之《那先比丘经》,即纪其时问答。)而其泉币镌文曰“弘法大王弥兰”。此则在西汉文景之世,佛化可知早已盛于印度之西北。《汉书》所述之西域各国,何时始行佛化。现存史料,多系神话,少可置信。而中西学者考证之所得,亦尚分歧无定论。于阗、龟兹之建国,均传在阿育王时。教泽广被,亦谓始于此。但此种记载,怪诞不经,常不可信。又一切溯源于传教最力之名君,亦颇可疑。但在西汉,佛法当已由北天竺传布中亚各国。其时汉武锐意开辟西域,远谋与乌孙、大宛、大夏交通。此事不但在政治上非常重要,而自印度传播之佛法必因是而益得东侵之便利。中印文化之结合,即系于此。故元狩之得金人,虽非佛法流通之渐,但武帝之雄图,实与佛法东来以极大之助力。依史实言,释教固非来自与我国接壤之匈奴,而乃传自武帝所谋与交通之各国也。盖匈奴种族向未以信佛著称。而传译经典于中国[2]者,初为安息、康居、于阗、龟兹。但其于传法最初有关系者,为大月氏族。 盖在西汉文景帝时,佛法早已盛行于印度西北。其教继向中亚传播,自意中事。约在文帝时,月氏族为匈奴所迫,自中国之西北,向西迁徙。至武帝时或已臣服大夏。大夏君主,原亦属希腊遗民。其与弘法之弥兰王,政法民情,本极密切。大夏在吐火罗地,与弥兰辖境相接,佛化在汉初当已流行。及大月氏占领此土后,并取高附地,灭濮达罽宾,侵入印度,建立贵霜王朝。而其王迦腻色迦,后世释子推为护法名王之一。汉通天竺,以其地为枢纽(张骞在大夏始闻有身毒)。佛法之传布于西域,东及中国,月氏领地实至重要也。 迦腻色迦之祖父为丘就却。其货币上尝刻佛像,又曾刻文曰“正法之保护者”。丘就却之信释教,实无可疑。此王在位,要在西汉之末,或东汉之初。印度佛教历史传记,可信者少。但阿育王弘法见于石刻,弥兰信佛,刻于泉币,皆据最可信之材料。月氏国王之奉佛法,据上所言,则至迟亦在丘就却时。而此民族之始被化,必更在此前或即西汉中叶。永平求法传说,谓在大月氏写取佛经四十二章,可知大月氏固东汉时所认为佛教之重镇也。 伊存授经 最初佛教传入中国之记载,其可无疑者,即为大月氏王使伊存授《浮屠经》事。此事见于鱼豢《魏略·西戎传》,《三国志》裴注 引之。(《世说·文学篇注》、《魏书·释老志》、《隋志》、法琳《辨正论》五、《太平御览四夷部》,均载之。《史记·大宛传》正义、《通典》一九三、《通志》一九六、所引晋宋间《浮屠经》、宋董逌《广川画跋》卷二引《晋中经》,可参考。) 今先引其文,略加校释次乃于伊存授经详为论列也。 罽宾国,大夏国,高附国,天竺国,皆并属大月氏。临儿国(《正义》作临毗国),《浮屠经》云,其国王生浮屠。浮屠太子也。父曰屑头邪。母曰莫邪。浮屠身服色黄,发青如青丝,乳青毛蛉(按螟蛉色青,疑谓乳青如蛉,《世说注》等均缺此四字),赤(《世说注》作爪)如铜。(《正义》作乳有青色,爪赤如铜。《御览》作乳有青色,毛冬赤。按爪如铜,乃八十种好之一。)始莫邪梦白象而孕。及生,从母左(《世说注》《辨正论》《正义》《御览》,作右。余作左。依释典应作右字)胁出。生而有结(《世说注》作髻。佛典称菩萨顶有肉髻)。堕地能行七步。此国在天竺城(《通典》《通志》,城均作域)中。天竺又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即公元前2年)博士弟子景卢(《世说注》作景虑。《释老志》作秦景宪。《通典》作秦景。《通志》作景匿),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通典》作秦景馆受大月氏使王(疑有脱误)伊存口授浮经。《通志》作景匿受大月氏使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画跋》作秦景宪使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图经》。《辨正论》作秦景至月氏国,其王令太子授《浮屠经》。《隋志》文难明〕,曰(《通典》曰上多一国字,疑衍)复立(《世说注》等均作复豆。《酉阳杂俎》卷二,汉所获大月氏复立经)者,其人也。《浮屠》所载临蒲塞、桑门、伯闻、疏问、白疏闻、比丘、晨门(《通典》桑门下作伯开、疏间、白间、比邱、桑门。《画跋》作白开、疏间、白间、比邱、桑门),皆弟子号也。《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画跋》作教胡为浮图。徒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不能详载,故略之如此。 伊存授经,各书所记,微有不同。《裴注》《世说注》似谓景卢在中国受大月氏使者伊存口授之《浮屠经》。《通志》《通典》《画跋》《辨正论》(法琳所引非原文,并就鱼书加以增改,不可据),则似言秦景使大月氏,而得受经。按《汉书·西域传》,谓大月氏共禀汉使者。颜师古言同受节度也。王鸣盛解,为供给汉使者。是则张骞之后,汉颇有使者至大月氏,秦景其一也。但据《汉书·西域传》,及《哀帝本纪》,谓元寿二年匈奴单于,乌孙大昆弥,来朝。伊存是否实以此年中曾至中国,不能妄断。但自张骞通使以来,葱岭以西诸国皆颇有使者东来,则大月氏是时有使人至中国,亦可信也。《裴注》与《世说注》所引相同,而年代又较早。则谓伊存使汉,博士弟子景卢受经,或较为确实也。 诸书于授经地点人名虽不相同,但受者为中国博士弟子,口授者为大月氏人,则按之当时情形,并无不合。盖(一)大月氏为天竺佛化东被之枢纽,在哀帝时,其族当已归依三宝。(二)我国早期译经,多以口授。(三)考《魏略》,该段原文意谓天竺有神人曰“沙律”,而此沙律者,则伊存所授经中所言“复立”者或即其人。按《广川画跋》引此文,谓出《晋中经》。《广弘明集》载阮孝绪《七录序》,谓《晋中经簿》有佛经书簿十六卷。则晋室秘府,原藏佛经。又《晋中经簿》源出《魏中经》(如《隋志序》)。是魏世朝廷,当已颇收集佛经。疑其作簿录时,伊存之经或尚在,并已著录。而作录者,且比较前后翻译之不同,谓他处所言之“沙律”,实即伊存经中之“复立”。鱼豢所记,或用《魏中经》文。(如《魏略》成书在《中经簿》之后,则系《中经》采鱼书之文。)与《画跋》《晋中经》语,同出一源。故文若是之相同也。是则鱼氏即未目睹伊存之经,而《魏中经》作者,则必经过目。且其所见《浮屠经》,当不只此一部。据此则伊存授经,更为确然有据之事也。 依上所言,可注意者,盖有三事。(一)汉武帝开辟西域,大月氏西侵大夏,均为佛教来华史上重要事件。(二)大月氏信佛在西汉时,佛法入华或由彼土。(三)译经并非始于《四十二章》,传法之始当上推至西汉末叶。 鬼神方术 伊存授经之后六十六年(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东汉明帝诏楚王英,言及佛徒。按光武诸子,类好鬼神方术。济南王康在国不循法度,交通宾客,招来州郡奸猾渔阳颜忠刘子产等。阜陵王延与姬兄谢弇及姊馆主婿驸马都尉韩光招奸猾,作图谶,祠祭祝诅事。广陵王荆信星者。王充曰,广陵王荆迷于嬖巫。葛洪云,广陵敬奉李颁,倾竭府库。荆又常使巫祭祀祝诅。按济南、阜陵、广陵以及楚国,壤地相接,声气相通。而所交纳,似多燕齐方士。渔阳颜忠为楚王英及济南王康所先后招致。王充《论衡》云,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使食不清。惠栋谓疑即济南王交结之刘子产。则诸王为兄弟同气,不但常相闻问(如永平年中诸王来朝。六年十月诸王会于鲁),且信仰亦多同。至若光武及明帝,虽一代明君,均信谶纬。沛王辅亦善图谶。楚王、济南王,均谓常造作图书。当时皇室风尚若此。楚王英祀黄老浮图,明帝诏中言及释教,并以班示诸国中傅,固不足异之事也。 王充生于光武建武三年(公元27年)。据其《论衡》所批斥,当时俗情儒术均重阴阳五行之说。鬼神方术,厌胜避忌,甚嚣尘上。其《论死篇》曰:“世信祭祀,以为祭祀者,必有福,不祭祀者,必有祸。”《祭意篇》曰:“况不著篇籍,世间淫祀,非鬼之祭,信有其神,为祸福矣。”是则汉代天地山川诸大祀外,尚有多种之祭祀。而自先秦以来,感召鬼神,须遵一定方术。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有祠灶之方,可致物(谓召鬼神也)。方士谬忌奏祠太一方。方士栾大常夜祠,欲以下神。少翁以方见武帝,为夜招致李夫人(《史记》作王夫人),及灶鬼。故方士求仙捷径,最初厥为礼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参看《燕京学报》十一期中载《周官著作年代考》四章五节)。按佛教在汉代纯为一种祭祀。其特殊学说,为鬼神报应。王充所谓不著篇籍,世间淫祀,非鬼之祭,佛教或其一也。祭祀既为方术,则佛徒与方士最初当常并行也。 楚王英为浮屠斋戒祭祀 楚王英建武十五年为王。二十八年就国。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永平八年,诏令天下死罪皆入缣赎。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诣国相曰:“托在藩辅,过恶累积,欢喜天恩,奉送缣帛,以赎愆罪。”国相以闻。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资治通鉴》祠作慈,《后汉书纪》均作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中傅。英后遂大交通方士,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以为符瑞。十三年(公元70年)男子燕广,告英与渔阳王平颜忠等造作图书,有逆谋事。下案验,有司奏英招聚奸猾,造作图谶,擅相官秩,置诸侯王公将军二千石,大逆不道,请诛之。帝以亲亲不忍,乃废英徙丹阳泾县,仍加优遇。明年(公元71年)英至丹阳自杀(《后汉书》本传)。 浮屠之教既为斋戒祭祀,因附庸于鬼神方术。西汉武帝好神仙方士。王莽特尊图谶。及东汉谶纬占候,帝王奉为圣言(光武对桓谭语)。异术方技,尤为时人所乐尚。(参看《后汉书·方技传》及王充《论衡》)楚王英之信方术,在光武诸王中,并非特出。而明帝诏书中,称“仁祠”言“与神为誓”,可证佛教当时只为祠祀之一种。楚王英交通方士,造作图谶,则佛教祠祀,亦仅为方术之一。盖在当时国中人士,对于释教无甚深之了解,而羼以神仙道术之言。教旨在精灵不灭(下详),斋谶则法祠祀(语见《高僧传》《昙柯迦罗传》)。浮屠方士,本为一气。即至汉之末叶,安清(字世高)译经最多,为一代大师。但《高僧传》,谓其七曜五行,医方异术,以至鸟兽之声,无不综达,故俊异之声早被。吴时康僧会,恰在世高之后。其《安般守意经序》有曰: 有菩萨者安清字世高,……博学多识,贯综神模,七正盈缩,风气吉凶,山崩地动,针脉诸术,睹色知病,鸟兽鸣啼,无音不照。 降及三国,北之巨子昙柯迦罗,则向善星术。南之领袖康僧会,则多知图谶。由此言之,则最初佛教势力之推广,不能不谓因其为一种祭祀方术,而恰投一时风尚也。 康僧会谓安世高善针脉诸术,睹色知病。牟子亦言佛家有病而进针药,则西域来人有传针药者。后汉时针脉诸术盛行。如涪翁著《针经诊脉法》传于世。又传华陀善针脉术。又见严昕而谓其有急病(《后汉书·方技传》《三国志·华佗传》),则系睹色知病也。《黄帝素问》依阴阳五行叙针脉诸术,颇疑其为汉时所作。(《古今伪书考》)牟子曰,黄帝稽首受针于岐伯,即出于《素问》。此又西域沙门与中夏道术可以相通之又一事也。(康僧会序所谓七正风气之名,参看《后汉书·方技传》。山崩地动,据《续汉·五行志》,时人亦多有论列。) 桓帝并祭二氏 《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载《老子》四家五十一篇,《黄帝》四家六十八篇,《神仙》共十家,托名《黄帝》者四家,而阴阳、五行、天文、医经、房中均溯源于黄帝。《隋志》曰: 汉时诸子道书之流有三十七家,大旨皆去健羡,处冲虚而已,无上天官符录之事。其《黄帝》四篇,《老子》二篇,最得深旨。 西汉黄老之学,主清净无为,《班志》所谓独任清虚,可以为治是也。《隋志》所言盖即指此。然史迁《封禅书》中,已载鼎湖仙去之说。而《老庄申韩列传》,谓老子百有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然则道家者流,早由独任清虚之教,而与神仙方术混同。阴阳五行,神仙方技,既均托名于黄帝。而其后方仙道,更益以老子。于是黄老之学,遂成为黄老之术。降及东汉,而老子尤为道家方士所推崇。长生久视之术,祠祀辟谷之方,均言出于老子。周之史官,擢升而为教主,其事迹奇诞,益不可究诘矣。 汉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续汉书·祭祀志》)。延熹八年(公元165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县,祠老子。(《后汉纪》作十二月。)据边韶《老子铭》,是年八月皇帝梦见老子,尊而祀之。韶时为陈相,乃演而铭之。又《水经·汳水注》,载蒙城有王子乔冢,其侧有碑,延熹八年八月帝遣使致祠,国相王璋乃纪铭遗烈。(碑文载《蔡中郎集》中)而《孔氏谱》曰,桓帝位老子庙于苦县之赖乡,画孔子像于壁。孔畴为陈相,乃立孔子碑于像前。盖是时帝方修神仙之事,故一时竞作铭表。(上据《后汉书集解》。据上文,则是年正、八、十一月曾三次遣人致祭老子。八月并祭王子乔。)画壁必援用孔子适周见李老故事,益见老氏之崇高。 不特此也,浮屠之教,当时既附于方术以推行。释迦自亦为李老之法裔。《续汉志》云:“延熹九年,亲祠老子于濯龙,文罽为坛饰,淳金器,设华盖之坐,用郊天乐。”(《后汉书·本纪》谓在七月庚午。《后汉纪》作六月。)《东观汉记》曰:“以文罽为坛饰,淳金银器,彩色眩耀,祠用三牲,大官饰珍馔作倡乐,以求福祥也。”据《后汉书·本纪》论曰:“饰芳林而考濯龙(濯龙,宫名,或曰殿名。或曰濯龙祠也。在洛阳西北角)之宫,设华盖以祠浮图老子。”《西域传》论佛教,亦言“楚英始盛斋戒大祀,桓帝又修华盖之饰”,襄楷上书,亦言“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是老子之祠,不但以孔子像饰庙壁,而濯龙之祭,浮屠似亦陪祀。盖神仙方技之士,自谓出于黄老。最初除服食修炼之术以外,尚讲求祠祀之方。而浮屠本行斋戒祭祀,故亦早为方士之附庸。史称楚王英交通方士。王充云,道士刘春荧惑楚王英。则方士亦称道士。两汉之世,鬼神祭祀,服食修炼,托始于黄帝老子。采用阴阳五行之说,成一大综合,而渐演为后来之道教。浮屠虽外来之宗教,而亦容纳,为此大综合之一部分。自楚王英至桓帝,约一百年,始终以黄老浮屠并称,其时佛教之性质可推想也。考伊存授经,明帝求法以后,佛教寂然无所闻见。然实则其时,仅为方术之一,流行民间,独与异族有接触(如博士弟子景卢),及好奇之士(如楚王英、襄楷),乃有称述。其本来面目,原未显著。当世人士不过知其为夷狄之法,且视为道术之支流。其细已甚。后世佛徒,尤耻其教之因人成立。虽知之,而不愿详记。岂真佛教在桓灵以前未行中国耶。盖亦因其傍依道术而其迹不显耳。晋释道安《注经录序》(《祐录》五)云: 佛之著教,真人发起,大行于外国,有自来矣。延及此土,当汉之末世,晋之盛德也。 若果据此言,则非唯元狩水平诸传说,悉为伪妄。即明帝与楚王英之诏令,安公亦行抹杀。此其故因汉末以前,佛道未分,浮屠且自附于老子。安公博洽精审,知之甚悉,而为佛教讳之耳。(安公《经录》不载《四十二章经》,或亦因其书为道士所利用。) 《太平经》与化胡说 佛教最初为道术之附庸,读桓帝延熹九年(公元166年)襄楷所上之书,益得明征。其疏中曰: 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 疏中曰“此道”,曰“其道”,又以清虚无为、好生去欲并提。在襄楷心目中,黄老浮屠同属一“道”,亦已甚明。其疏杂引《四十二章经》《老子》,及《太平经》义(详下章),以证成道必须去欲。其末复继云: 今陛下淫女艳妇,杜天下之丽,甘肥美饮,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 上引佛书,而下言奈何欲如黄老乎。则浮屠为道教之一部分,确然无疑也。 黄老之道,盛于汉初。其旨在清净无为,乃君人南面之术。《汉志》著录之《泰阶六符经》,谓天之三阶平,则阴阳和,风雨时,社稷神祇咸获其宜,天下大安,是为太平。(见《汉书·东方朔传》注)则是黄帝之道,已有太平之义。而黄老道术,亦与阴阳历数有关。成帝时,齐人甘忠可,陈赤精子下教之道,诈造《包元太平经》。至顺帝时,琅琊宫崇,上其师于吉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领书》。现《正统道藏》所载《太平经》残本共五十七卷,是也。其旨以为天地万物受之元气,元气即虚无无为之自然。阴阳之交感,五行之配合,俱顺乎自然。人之行事,不当逆天,须事事顺乎阴阳五行之理。又屡言太平气将至,大德之君将出,神人因以下降。其所陈多教诫之辞,治国之道。谓人君当法天,行仁道,无为而治。其所言上接黄老,推尊谶纬。而其流行之地,则在山东及东海诸地,与汉代佛教流行之地域相同。其道术亦有受之于佛教者(详下章)。而佛教似亦与其并行,或且借其势力以张其军,二者之关系实极密切也(参看《国学季刊》五卷一号拙著《读〈太平经〉书所见》)。 汉代佛教依附道术,中国人士,如襄楷辈,因而视之与黄老为一家。但外族之神,何以能为中华所信奉,而以之与固有道术并重。则吾疑此因有化胡之说,为之解释,以为中外之学术,本出一源,殊途同归,实无根本之差异,而可兼奉并祠也。《太平经》虽反对佛教,而抄袭其学说。佛教徒所奉者虽非老子,而不免有人以之与黄老道术相附会。二方既渐接近,因而有人伪造化胡故事。此故事之产生,自必在《太平经》与佛教已流行之区域也。襄楷疏中曰: 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 东汉佛陀之教,与于吉之经,并行于东海齐楚地域,则兼习二者之襄公矩首述此说,固极自然之事也。按《三洞珠囊》卷九,《老子化西胡品》首云: 《太平经》云,老子往西越八十年,生殷周之际也。 据此《太平经》未叙化胡之事。襄楷亦仅曰或言,可以相证。但《珠囊》又有云: 《化胡经》云,老子(中略)幽王时,……为柱下史。……复与尹喜至西国,作佛,《化胡经》六十四万言,与胡王,后还中国,作《太平经》。 《化胡经》相传为西晋道士王浮所造,当系摭拾旧闻而成。上文谓老子化胡作六十四万言之佛经后,返而作《太平经》,此言如实出于晋世旧书,则其时人士固认《太平经》与佛教有特殊之关系也。 鱼豢《魏略·西戎传》曰: 《浮屠》所载,与中国《老子经》相出入。盖以为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 依今日所知,汉代佛经,与道家五千文差别甚大。而此所谓二者相出入者,盖一方道教常抄袭释氏之言,一方浮屠亦必颇多伪造。(《祐录》五云《道安录》载有伪经二十六部。又谓汉末丁氏伪造佛经。)而且佛教如《四十二章》,及道教之《太平经》,义理确可相附会(详下章)。因而可谓为相出入也。鱼豢又谓老子西出关,过西域,之天竺。按后世《化胡经》历叙老子西行,经各国教化情形,则魏时化胡故事已甚成熟。鱼氏所云“之天竺,教胡浮屠属弟子别号二十有九”,《御览》“教胡”下有“为”字。《广川画跋》引《晋中经》,作“之天竺,教胡为浮屠,属弟子其名二十有九”。襄楷亦谓“入夷狄为浮屠”。则《魏略》教胡下原有“为”字。按边韶《老子铭》,谓老子自牺农以来,为圣者作师,则疑教胡为浮屠者,谓老子乃佛陀圣者之师。故胡人所行实老子之教化。汉世佛法初来,道教亦方萌芽,纷歧则势弱,相得则益彰。故佛道均借老子化胡之说,会通两方教理,遂至帝王列二氏而并祭,臣下亦合黄老浮屠为一,固毫不可怪也。 安世高之译经 佛教自西汉来华之后,自已有经典。唯翻译甚少,又与道流牵合附益,遂不显其真面目。故襄楷引佛经,而以与黄老并谈也。及至桓灵之世,安清支谶等,相继来华,出经较多,释迦之教,乃有所据。此中安清尤为卓著,自汉末讫西晋,其学当甚昌明。今缀拾魏晋旧文,略考其事实于下。(《高僧传》所载多怪诞。不录。) 安清,字世高,安息王嫡后之子。让国于叔,驰避本土,翔而后进,遂处京师。(谓洛阳。上见《祐录》六,康僧会《安般守意经序》。)以汉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至灵帝建宁(公元168年至公元171年)中二十余年,译出三十余部经(《僧传》引《安录》),数百万言(《祐录》十严浮调《十慧章句序》),或曰百余万言(《祐录》六谢敷《安般序》)。其《修行道地经》,乃译于永康元年(公元167年)。(《房录》三引《支愍度录》之言,又同书卷四言支曾为此经作序。)其余经部数及时地,均不可考。安息者,即西洋史中之帕提亚国(Parthia)。由阿尔沙克斯(Arsakes)建立国家。安息,王名之对音也。西汉武帝时始通汉使。东汉章和元年(公元87年)、二年(公元88年),永元十三年(公元101年)均叠来贡献。其后四十七年,安世高乃至中华。其路程当经过西域诸国。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云,高博综殊俗,善众国音(《祐录》六),或非虚语也。又严浮调云凡厥所出,或以口解,或以文传。(《祐录》十)其所出经,有《阿含口解》《四谛经》《十四意经》《九十八结经》《安录》曰似均世高所撰。(见《祐录》二)则其于译经之外,常以口解。安侯盖亦善华语也。《安录》中列其所译,似只三十五部四十卷。(参见《祐录》二)但旧译本常缺人名,安尝依据文体审定译人。(参看《僧传·道安传》)如《十二门经》,安公即只谓似其所出。(《祐录》六)因此不但《长房录》著录一百七十六部,《开元录》载九十五部,实系臆造,即《高僧传》谓其译三十九部亦不可信也。 但世高所出之数,虽不可考,而其学则幸犹可得知。释道安云,其所宣敷,专务禅观。(《阴持入经序》,《祐录》六)又曰博学稽古,特专《阿毗昙》学。其所出经,禅数最悉。(《安般序》,《祐录》六)又曰,安世高善开禅数。(《十二门经序》,《祐录》六)数者即指《阿毗达磨》之事数。印度佛徒,对佛之教法,综合解释,合诸门分析,或法数分类,如《长阿含经》中之《众集》《十上》《增一》,诸经已具后来对法藏之形式。其后敷宣佛法,为听者方便,分门记数,以相发明。安公谓世高,似撰《四谛》《十四意》《九十八结》诸经。已见其对汉人说经,即依法数。严浮调曰:“物非数不定。”又曰:“唯《沙弥十慧》,未闻深说。”(《祐录》十)是则安侯讲经,以数为纲,但《十慧》则未详释也。而依此形式以讲说,则所讲者必多《阿毗达磨》。(《祐录》二安世高译有《阿毗昙五法经》《阿毗昙九十八结经》。凡法数之经,均冠以阿毗昙三字。则似说法数之契经,或可作如是称。)故安公曰世高特专《阿毗昙》学也。而因其于《阿毗昙》中,特说禅定法数,故曰善开禅数也。 安世高译出,多关于禅数。其在中华佛教之影响,亦在禅法。此当于下章述之。而稽考自元寿以来,佛学在我国独立而为道法之一大宗,则在桓灵之世。延熹八年,桓帝亲祠。九年襄楷上疏。而支谶、朔佛、安玄、支曜、康巨、严浮调在洛阳译经。(康孟详、竺大力、昙果,在献帝时译经。)但支谶译《般若》,实至魏晋乃风行。其余诸人所译,虽或亦行于世。但在当时,安侯实为佛学界巨擘。世高于桓帝建和二年(公元148年)到洛阳,在桓帝祀佛(公元165年)前十七年。(同时译人若此之多,桓帝襄楷祀佛读书,亦受风尚之影响。)晋谢敷《安般守意经序》(《祐录》六)曰: 于时俊乂归宗,释华崇实者,若禽兽之从麟凤,鳞介之赴虬蔡矣。 而汉末魏初《阴持入经注序》有曰: 安侯世高者,普见菩萨也。捐王位之荣,安贫乐道,夙兴夜寐,忧济涂炭,宣敷三宝,光于京师。于是俊乂云集,遂致滋盛,明哲之士,靡不羡甘。……密睹其流,禀玩忘饥。 “密”当为注经人名。其注文中,尝称“师曰”,当即指安侯。似作者亲预讲次,禀玩忘饥。迨后复撮取师说,而为此注。世高出经,听者云集,乃目睹者所记,应颇可信也。 当时在洛译经之安息人,又有优婆塞安玄。安息原为东西诸国贸易之中心。《史记·大宛传》云,安息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安玄者,盖于灵帝末游贾洛邑。以有功号曰骑都尉。性虚静温恭,常以法事为己任。渐练汉言,志宣经典。常与沙门讲论道义,世谓之都尉玄。(上均见《祐录》十三)玄尝共严浮调译《法镜经》。三国初康僧会为之注。其序曰: 骑都尉安玄,临淮严浮调,二贤者,年在龆龀,弘志圣业,钩深志远,穷神达幽。愍世蒙惑,不睹大雅,竭思译传斯经景模。都尉口陈,严调笔受。言既稽古,义又微妙。 安玄译经,盖年甚少。而其所讲说,义又微妙。时人至称其议论为都尉玄。则其人聪慧可知。《祐录》亦称浮调绮年颖悟,敏而好学,信慧自然,遂出家修道。《祐录·沙弥十慧章句序》,题曰严阿祇梨浮调所造。是浮调乃汉人出家之最早者。据此王度奏疏,谓汉朝不听汉人出家,实不确也(或桓灵时佛教势盛已弛此禁也)。《沙弥十慧章句》,乃浮调所撰。此亦中国撰述之最早者。据其序,谓安侯传教,唯《沙弥十慧》未闻深说。 调以不敏,得与贤次。学未浃闻,行未中四,夙罹咎,遘和上忧。长无过庭善诱之教,悲穷自潜,无所系心。于是发愤忘食,因闲历思,遂作《十慧章句》。 浮调既学佛(学佛二字首见于《法镜经后序》)于世高,听讲禅数,唯十慧则未详闻,故此撰书。(《祐录》著录一卷)其序中又谓“十慧之文,广弥三界,近观诸身”,则乃禅观之书也。考谢敷《安般守意经序》,有“建十慧以入微”之句,该经世高所出,中有十黠,谓数息、相随、止、观、还、静、四谛也。十慧似即十黠。浮调所撰,即在申明世高之遗旨。(世高译之《阿毗昙五法行经》别有十黠,按其内容,当非浮调之十慧。) 《法镜经》者,调所笔受。《十慧章句》,调所自撰。现存南北朝以前记载未言其自行译经。吴时《法句经序》,谓“昔蓝调,安侯世高,都尉,佛调,译胡为汉,审得其体”。(见《祐录》七《僧传》作安侯都尉佛调三人,蓝调二字疑衍。)晋道安称其出经“省而不烦,全本巧妙”。(《祐录》十三)此均据其共译《法镜经》而言,未言其曾独自出经也。至隋费长房始著录其所译《古维摩经》等六部(合《十慧》为七部),其中《内习六波罗蜜经》《安录》入于失译中,不知长房何因知其为调所译,余五部多大乘经,不似安侯都尉风味,且早佚失,疑长房所言只系悬揣。(其中一部乃据古录及《朱士行录》,然长房自言未亲见二录。)然古时译经,仅由口授,译人类用胡言,笔受者译为汉言,笔之于纸。故笔受者须通胡语。浮调,时人称为善译,则或擅长胡语,巧于传译,而为中华译经助手之最早者。夫调能译,且以佛理著书,又为发心出家之最早者,则严氏者,真中国佛教徒之第一人矣。 支娄迦谶之译经 与安侯同时来洛阳译经者,以支谶为最有关系。支谶乃支娄迦谶之简称,本月支国人也。《祐录》称其操行淳深,性度开敏,禀持法戒,以精勤著称。讽诵群经,志存宣法。汉桓帝末,游于洛阳,以灵帝光和中平之间传译胡文,出《般若道行品》《首楞严》《般舟三昧》等经。又有《阿阇世王》《宝积》等十部经,以岁久无录。安公校练古今,精寻文体,云似谶所出。(《祐录》十三)晋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祐录》七)有曰: 此经本有记云,支谶所译出。谶,月支人也。汉桓灵之世,来在中国。其博学渊妙,才思测微。凡所出经,类多深玄,贵尚实中,不存文饰。今之《小品》(指《道行经》)、《阿阇贳》(《阿阇世王经》)、《屯真》(《伅真陀罗王经》)、《般舟》(《般舟三昧经》)悉谶所出也。 此中以《小品》为最要,亦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凡十卷(或八卷),三十品。其第一品为《道行品》,故亦称为《道行经》或《道行品经》。晋时《放光经》出,凡二十卷,九十品,二者均是《般若经》,但广略不同。据道安《道行经序》(《祐录》七)曰: 佛泥曰后,外国高士抄九十章(指《放光》)。为《道行品》,桓灵之世,朔佛赍诣京师,译为汉文。 安公《注经录序》(《祐录》五)曰: 《道行品》者,《般若》抄也。佛去世后,外国高明者撰也。辞句复质,首尾互隐,为集异注一卷。 则是道安闻《道行》乃从九十章《放光经》抄出,故曰《般若》抄也。又因而《放光》称为《大品》,《道行》称为《小品》。 安公《道行序》所言朔佛者,天竺人,故姓竺。《祐录》二云,汉桓帝时到中夏,赍来《道行经》胡本。(按延熹二年、四年,天竺均来贡献。)于灵帝时在洛阳译出,为一卷。但《祐录》卷七载有《道行经后记》曰: 光和二年(灵帝即位十二年,公元179年)十月八日,河南洛阳孟元士口授天竺菩萨竺朔佛。时传言译者(一本作者译),月支菩萨支谶。时侍者南阳张少安,南海子碧。劝助者孙和,周提立。正光二年(汉末无正光,魏有正元,公元255年)九月十五日,洛阳城西菩萨寺中沙门佛大写之。 灵帝时朔佛于洛阳译《道行》两次,实不可解。今按一卷本《安录》实未著录(此据僧祐所言),则其《道行序》中所谓赍来洛阳,正指十卷本。据《后记》,十卷《道行》似系竺朔佛口授,支谶传译,而孟元士笔受者。朔佛赍胡本来,故由彼口授。支谶善传译,故彼转胡为汉。而汉人孟元士则笔书其文。《道行经》本朔佛所出,支谶所译,故安公于《道行序》则言及朔佛,而作录则归之支谶。二人共译,故所记不同。僧祐但见二处所记不同,又未见安公《道行注》。(《祐录》于安公之《十二门经注》等,均有注云“今有”。《道行注》下未言今有,故知梁时此书已佚失。)仅据录知注为一卷,故误以为支谶光和二年译十卷本,而同时朔佛又译有一卷本也。 《祐录》卷七,又载《般舟三昧经记》曰: 《般舟三昧经》光和二年十月八日,天竺菩萨竺朔佛于洛阳出,菩萨法护(此四字疑衍文)时传言者,月支菩萨支谶。授与河南洛阳孟福字元士,随侍菩萨张莲字少安笔受。令后普著。在建安十三年(献帝即位十九年,公元208年)于佛寺中校定悉具足。后有写者皆得南无佛。又言建安三年,岁在戊子(应为戊寅,公元 198年)八月八日,于许昌寺校定。(献帝迁都许县在建安元年。《续汉志》注云,徙都改许昌。但据《魏志》,改名在黄初二年。《魏志》如不误,则此记应作于魏时。) 合上二记,《道行》《般舟》,盖同时译出。出经及传译者人相同。唯《般舟》笔受者孟元士外,多一张少安。按古时译经,或由记忆诵出,或有胡本可读。善诵读者,须于义理善巧,但不必即通华言。故出经者之外,类有传译者。《道行》《般舟》,均朔佛所出,而谶所译也。但至写经时,因系出经者所传授,故常题为其所译。(盖出者不但须能讽诵,且于经有深了解。译时能解释其义。传译者仅须善方言,地位较不重要。)因此《般舟》经本,或亦只题朔佛之名。故后世依录则谶译,依经本则朔佛译,实亦只一本,二人共出也。《长房录》于此言二人同在光和中各译一部,其失考与《祐录》之于《道行》相同也。 又按汉三公碑侧文有曰: 处士房子孟□卿, 处士河□□元士。 白石神君碑阴第一列第十行文曰: 祭酒郭稚子碧。 三公碑立于光和四年,神君碑立于六年,俱在元氏县。三公与白石神君均元氏名山。三公碑侧,河字下或泐南孟二字。而《般舟经记》南海子碧或即郭稚。二人或在二年后自豫境同到元氏也。按三公碑云:“或有隐遣辟语言兮,或有恬淡养浩然兮,或有呼吸求长存兮。”白石神君祠祀之立,由于巫人盖高之请求。(参看《曝书亭集跋语》)此项祭祀,均涉于神仙家言。元士子碧如为《般舟》译时助手,则汉末佛教信徒,仍兼好道术方技,汉代佛教之特性,于此又可窥见也。 大乘空宗教史,书阙难言。然空宗或出于大众部,而起于印度南方。大众部,在南方流行,有案达罗各部。据西藏所传,案达罗派已有大乘经。《般若经》中有云:“佛涅槃后,此经至于南方,由此转至西方,更转至北方。”(见《小品般若》,《放光经》则略去西方。)空宗自西传至北方,或在迦腻色迦时。盖《大毗婆沙》者,在其后撰出。中似引及大乘教。如说佛灭后,伪三藏出世,应指大乘教之三藏。而我国向以马鸣为最初宣弘大乘教者,相传深为迦腻色迦王所器重。此王在东汉时,又属月氏种族。或在东汉中叶,其领土渐行大乘经。至汉之末运,《般若》《方等》诸经,始由此流至中夏。支谶,月氏人也。与朔佛共译《道行品》。实为中国《般若经》之第一译。《般舟三昧》,重无量寿佛观。在此三昧中,弥陀佛现前。故该经记中谓后有写者,皆得南无佛也。此与《首楞严》,均为大乘禅观,与安世高所出之小乘禅不同。而《首楞严》《三昧经》,亦以支谶所译为初出也。(《祐录》七《首楞严注序》末尾小注引《安录》曰,支谶于中平二年十二月八日出,此经首略如是我闻云云。)同时有支曜者(姓支,或亦月支人) 译有《成具光明三昧经》,与谶出之《光明三昧》谓为同本异译。(《祐录》二)此亦大乘禅经,魏晋颇流行者。据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汉末支亮字纪明,资学于谶,其后支越(即支谦)字恭明,又受业于亮。支恭明谓亦译《首楞严》。至两晋时,支法护亦曾出之。《首楞严》为魏晋最盛行经典。其来源似均出于大月氏。支谶所译,僧祐谓《安录》载十四部。(丽本作十三,误。)中多大乘经典。而《般若》《首楞严》,特为重要,此亦可知月氏佛教之影响于中土如何也。 康居国人,以营商著称。汉成帝时,都护郭舜谓康居骄黠,遣子入侍,乃欲贾市。《祐录》卷十三言,献帝时康孟详于洛阳译《中本起经》。安公谓孟详出经,奕奕流便,足腾玄趣。而同时有康巨(亦作臣)者,在灵帝时出《问地狱事经》,言直理质,不加润饰。(《高僧传》一)盖与孟详所译有文质之分也。《祐录》言孟详之先,为康居国人,或因游贾洛阳,因而著籍者也。 佛道(节选) 《庄子·天下篇》举儒、墨、阴阳、名、法诸学,总名之为道术。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指》,以黄老之清净无为曰道家。《汉书·艺文志》从之。然《史记·封禅书》,已称方士为方仙道。汉末乃有太平道。而东汉王充《论衡·道虚篇》,以辟谷养气神仙不死之术为道家。此皆后世天师道教之始基。而当时渐行流布之佛教,亦附于此种道术。《牟子》称释教曰“佛道”。《四十二章》自称佛教为释道,为道法。而学佛则曰:为道,行道,学道。盖汉代佛教道家,本可相通,而时人则亦往往并为一谈也。 精灵起灭 汉代佛教,最重要之信条,为神灵不灭,轮转报应之说。袁彦伯《后汉纪》曰: 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 又曰: 然归于玄微深远,难得而测,故王公大人,观生死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 范蔚宗《后汉书》亦曰: 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 《牟子》书谓世俗非难佛道者曰: 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此圣人之所纪也。今佛家辄说生死之事,鬼神之务,此殆非圣哲之言也。 夫既谓佛家辄说生死鬼神,可见此为当世佛徒所常言。《理惑论》又云: 问佛道言人死当复更生,仆不信此言之审也。 牟子答辞,谓灭者身体,而神则不死。 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得道身灭耳。《老子》曰,吾所以有大患,以吾有身也,若吾无身,吾有何患。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 惑者复问: 为道亦死,不为道亦死,有何异乎。(《四十二章》有云,人为道亦苦,不为道亦苦。) 牟子答言: 有道虽死,神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 此乃报应之说。《四十二章经》有曰: 恶心垢尽,乃知魂灵所从来,生死所趣向,诸佛国土道德所在耳。 经中涉及轮回报应,其言非一。至若无我一义,则仅见于下列一章。 佛言,熟自念身中四大,名(疑是各字)自有名,都为无吾,我者寄生亦不久,其事如幻耳。 “无我”此译“无吾”。汉魏经典又称“非身”。盖无我仅认为精灵起灭,寄生不久,形尽神传,其事如幻。释迦教义,自始即不为华人所了解。当东汉之世鬼神之说至为炽盛。佛教谈三世因果。遂亦误认为鬼道之一,内教外道,遂并行不悖矣。 《史记·封禅书》,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于是李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云云。(《汉书》如淳注曰,物,谓鬼物也。)而方士少翁亦能致鬼。东汉王充《论衡》尤多辩世俗鬼神之说。《论死篇》云,世谓死人为鬼,有知能害人。又曰“世间死者今生人殄,而用其言,及巫叩元弦,下死人魂,因巫口谈”,则时人固信鬼可据巫之形体也。王充又谓“死人不能生人之形以见”。又言“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此皆指鬼魂具人之形状而言。未尝论及轮回之说。其《福虚篇》曰:“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此亦仅谓祸福降于本身,或至子嗣,而非及身行善,来生受报也。《论死篇》又有曰: 或曰,鬼神阴阳之名也。阴气逆物而归,故谓之鬼。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神者伸也。申复无已,终而复始,人用神气生,其死复归神气。 鬼神盖阴阳二气之别名。王充据此,破斥世俗之所谓鬼神。但桓帝时边韶作《老子铭》中有曰: 厥初生民,遗体相续,其死生之义可知也。或有浴神不死,是谓玄牝之言,由是世之好道者,触类而长之。以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观天作谶,(缺)降什(斗字)星,随日九变,与时消息,规矩三光,四灵在旁,存想丹田,太一紫房,道成身化,蝉蜕渡世,自羲农以来,(缺)为圣者作师。 王充谓人禀神气以生,其死复归神气。虽无轮回之说,然元气永存,引申之则谓精神不灭。边韶言,老子离合于混沌之气,与三光为终始。固不但好道者根据浴神不死之句,且亦用阴阳二气之义,触类而长之。因谓老子即先天之道,遗体要续,蝉蜕渡世。(《论死篇》亦用蝉蜕喻生死)形体虽聚散代兴,而精神则入玄牝而不死。佛家谓释迦过去本生,历无量劫。道家亦谓老子自羲农以来,叠为圣者作师。(《魏书·释老志》云,老子授轩辕于峨嵋,教帝喾于牧德,大禹闻长生之诀,尹喜受道德之旨云。盖述老子自黄帝以来,叠次下生教化圣者。又现存葛洪《神仙传》卷一历述老子自上下三皇及羲农以来十二代叠降生为仙师,文烦不具录。)道家主元气永存,释氏谈生死轮转,因而精灵不灭,因报相寻,遂为流行信仰。轮回报应,原出内典。浴神不死,取之道经。二者相得而彰,相资为用,释李在汉代关系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