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南联大文学通识课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73586 [book_dec]《西南联大文学通识课》是联大文学院的天才、鬼才、怪才、狂士们的渊博之识、神奇之思的精华,由朱自清、胡适、闻一多、陈寅恪、浦江清五位大师的讲义和学术成果集成。 [book_img]Z_13229.jpg [book_title]第一章:中国诗文概说 历代诗各有胜场, 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 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朱自清 (1898—1948) 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教授 原名自华,后改名自清,字佩弦,曾担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主任和教授,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一生著作颇丰,有《荷塘月色》《背影》等散文名篇。 诗 朱自清 汉武帝立乐府,采集代、赵、秦、楚的歌谣和乐谱;教李延年作协律都尉,负责整理那些歌辞和谱子,以备传习唱奏。当时乐府里养着各地的乐工好几百人,大约便是演奏这些乐歌的。歌谣采来以后,他们先审查一下。没有谱子的,便给制谱;有谱子的,也得看看合式不合式,不合式的地方,便给改动一些。这就是“协律”的工作。歌谣的“本辞”合乐时,有的保存原来的样子,有的删节,有的加进些复沓的甚至不相干的章句。“协律”以乐为主,只要合调,歌辞通不通,他们是不大在乎的。他们有时还在歌辞中夹进些泛声;“辞”写大字,“声”写小字。但流传久了,声辞混杂起来,后世便不容易看懂了。这种种乐歌,后来称为“乐府诗”,简称就叫“乐府”。北宋太原郭茂倩收集汉乐府以下历代合乐的和不合乐的歌谣,以及模拟之作,成为一书,题作《乐府诗集》;他所谓“乐府诗”,范围是很广的。就中汉乐府,沈约《宋书·乐志》特称为“古辞”。 汉乐府的声调和当时称为“雅乐”的三百篇不同,所采取的是新调子。这种新调子有两种:“楚声”和“新声”。屈原的辞可为楚声的代表。汉高祖是楚人,喜欢楚声;楚声比雅乐好听。一般人不用说也是喜欢楚声。楚声便成了风气。武帝时乐府所采的歌谣,楚以外虽然还有代、赵、秦各地的,但声调也许差不很多。那时却又输入了新声;新声出于西域和北狄的军歌。李延年多采取这种调子唱奏歌谣,从此大行,楚声便让压下去了。楚声句调比较雅乐参差得多,新声的更比楚声参差得多。可是楚声里也有整齐的五言,楚调曲里各篇更全然如此,像著名的《白头吟》《梁甫吟》《怨歌行》都是的。这就是五言诗的源头。 汉乐府以叙事为主。所叙的社会故事和风俗最多,历史及游仙的故事也占一部分。此外便是男女相思和离别之作,格言式的教训,人生的慨叹等等。这些都是一般人所喜欢的题材。用一般人所喜欢的调子,歌咏一般人所喜欢的题材,自然可以风靡一世。哀帝即位,却以为这些都是不正经的乐歌;他废了乐府,裁了多一半乐工——共四百四十一人,——大概都是唱奏各地乐歌的。当时颇想恢复雅乐,但没人懂得,只好罢了。不过一般人还是爱好那些乐歌。这风气直到汉末不变。东汉时候,这些乐歌已经普遍化,文人仿作的渐多;就中也有仿作整齐的五言的,像班固《咏史》。但这种五言的拟作极少;而班固那一首也未成熟,钟嵘在《诗品序》里评为“质木无文”,是不错的。直到汉末,一般文体都走向整炼一路,试验这五言体的便多起来;而最高的成就是《文选》所录的《古诗十九首》。 旧传最早的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和苏武、李陵诗;说“十九首”里有七首是枚乘作的,和苏、李诗都出现于汉武帝时代。但据近来的研究,这十九首古诗实在都是汉末的作品;苏、李诗虽题了苏、李的名字,却不合于他们的事迹,从风格上看,大约也和“十九首”出现在差不多的时候。这十九首古诗并非一人之作,也非一时之作,但都模拟言情的乐府。歌咏的多是相思离别,以及人生无常当及时行乐的意思;也有对于邪臣当道、贤人放逐、朋友富贵相忘、知音难得等事的慨叹。这些都算是普遍的题材;但后一类是所谓“失志”之作,自然兼受了《楚辞》的影响。钟嵘评古诗,“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因为所咏的几乎是人人心中所要说的,却不是人人口中、笔下所能说的,而又能够那样平平说出,曲曲说出,所以是好。“十九首”只像对朋友说家常话,并不在字面上用功夫,而自然达意,委婉尽情,合于所谓“温柔敦厚”的诗教。到唐为止,这是五言诗的标准。 汉献帝建安年间(西元一九六—二一九),文学极盛,曹操和他的儿子曹丕、曹植兄弟是文坛的主持人;而曹植更是个大诗家。这时乐府声调已多失传,他们却用乐府旧题,改作新词;曹丕、曹植兄弟尤其努力在五言体上。他们一班人也作独立的五言诗,叙游宴,述恩荣,开后来应酬一派。但只求明白诚恳,还是歌谣本色。就中曹植在曹丕做了皇帝之后,颇受猜忌,忧患的情感,时时流露在他的作品里。诗中有了“我”,所以独成大家。这时候五言作者既多,开始有了工拙的评论,曹丕说刘桢“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便是例子。但真正奠定了五言诗的基础是魏代的阮籍,他是第一个用全力作五言诗的人。 阮籍是老、庄和屈原的信徒。他生在魏晋交替的时代,眼见司马氏三代专权,欺负曹家,压迫名士,一肚皮牢骚只得发泄在酒和诗里。他作了《咏怀诗》八十多首,述神话,引史事,叙艳情,托于鸟兽草木之名,主旨不外说富贵不能常保,祸患随时可至,年岁有限,一般人钻在利禄的圈子里,不知放怀远大,真是可怜之极。他的诗充满了这种悲悯的情感,“忧思独伤心”一句可以表现。这里《楚辞》的影响很大;钟嵘说他“源出于《小雅》”,似乎是皮相之谈。本来五言诗自始就脱不了《楚辞》的影响,不过他尤其如此。他还没有用心琢句;但语既浑括,譬喻又多,旨趣更往往难详。这许是当时的不得已,却因此增加了五言诗文人化的程度。他是这样扩大了诗的范围,正式成立了抒情的五言诗。 晋代诗渐渐排偶化、典故化。就中左思的《咏史诗》,郭璞的《游仙诗》,也取法《楚辞》,借古人及神仙抒写自己的怀抱,为后世所宗。郭璞是东晋初的人。跟着就流行了一派玄言诗。孙绰、许询是领袖。他们作诗,只是融化老、庄的文句,抽象说理,所以钟嵘说像“道德论”。这种诗千篇一律,没有“我”;《兰亭集诗》各人所作四言、五言各一首,都是一个味儿,正是好例。但在这种影响下,却孕育了陶渊明和谢灵运两个大诗人。陶渊明,浔阳柴桑人,做了几回小官,觉得做官不自由,终于回到田园,躬耕自活。他也是老、庄的信徒,从躬耕里领略到自然的恬美和人生的道理。他是第一个将田园生活描写在诗里的人。他的躬耕免祸的哲学也许不是新的,可都是他从真实生活里体验得来的,与口头的玄理不同,所以亲切有味。诗也不妨说理,但须有理趣,他的诗能够做到这一步。他作诗也只求明白诚恳,不排不典;他的诗是散文化的。这违反了当时的趋势,所以《诗品》只将他放在中品里。但他后来确成了千古“隐逸诗人之宗”。 谢灵运,宋时做到临川太守。他是有政治野心的,可是不得志。他不但是老、庄的信徒,也是佛的信徒。他最爱游山玩水,常常领了一群人到处探奇访胜;他的自然的哲学和出世的哲学教他沉溺在山水的清幽里。他是第一个在诗里用全力刻画山水的人;他也可以说是第一个用全力雕琢字句的人。他用排偶,用典故,却能创造新鲜的句子;不过描写有时不免太繁重罢了。他在赏玩山水的时候,也常悟到一些隐遁的、超旷的人生哲理;但写到诗里,不能和那精巧的描写打成一片,像硬装进去似的。这便不如陶渊明的理趣足,但比那些“道德论”自然高妙得多。陶诗教给人怎样赏味田园,谢诗教给人怎样赏味山水;他们都是发现自然的诗人。陶是写意,谢是工笔。谢诗从制题到造句,无一不是工笔。他开了后世诗人着意描写的路子;他所以成为大家,一半也在这里。 齐武帝永明年间(西元四八三—四九三),“声律说”大盛。四声的分别,平仄的性质,双声叠韵的作用,都有人指出,让诗文作家注意。从前只着重句末的韵,这时更着重句中的“和”;“和”就是念起来顺口,听起来顺耳。从此诗文都力求谐调,远于语言的自然。这时的诗,一面讲究用典,一面讲究声律,不免有侧重技巧的毛病。到了梁简文帝,又加新变,专咏艳情,称为“宫体”,诗的境界更狭窄了。这种形式与题材的新变,一直影响到唐初的诗。这时候七言的乐歌渐渐发展。汉、魏文士仿作乐府,已经有七言的,但只零星偶见,后来舞曲里常有七言之作。到了宋代,鲍照有《行路难》十八首,人生的感慨颇多,和舞曲描写声容的不一样,影响唐代的李白、杜甫很大。但是梁以来七言的发展,却还跟着舞曲的路子,不跟着鲍照的路子。这些都是宫体的谐调。 唐代谐调发展,成立了律诗绝句,称为近体;不是谐调的诗,称为古体;又成立了古、近体的七言诗。古体的五言诗也变了格调,这些都是划时代的。初唐时候,大体上还继续着南朝的风气,辗转在艳情的圈子里。但是就在这时候,沈佺期、宋之间奠定了律诗的体制。南朝论声律,只就一联两句说:沈、宋却能看出谐调有四种句式。两联四句才是谐调的单位,可以称为周期。这单位后来写成“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的谱。沈、宋在一首诗里用两个周期,就是重叠一次;这样,声调便谐和富厚,又不致单调。这就是八句的律诗。律有“声律”“法律”两义。律诗体制短小,组织必须经济,才能发挥它的效力;“法律”便是这个意思。但沈、宋的成就只在声律上,“法律”上的进展,还等待后来的作家。 宫体诗渐渐有人觉得腻味了;陈子昂、李白等说这种诗颓靡浅薄,没有价值。他们不但否定了当时古体诗的题材,也否定了那些诗的形式。他们的五言古体,模拟阮籍的《咏怀》,但是失败了。一般作家却只大量的仿作七言的乐府歌行,带着多少的排偶与谐调。——当时往往就这种歌行里截取谐调的四句入乐奏唱。——可是李白更撇开了排偶和谐调,作他的七言乐府。李白,蜀人,明皇时作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流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是借着乐府旧题来抒写自己生活的。他的生活态度是出世的;他作诗也全任自然。人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歌行增进了七言诗的价值;但他的绝句更代表着新制。绝句是五言或七言的四句,大多数是谐调。南北朝民歌中,五言四句的谐调最多,影响了唐人;南朝乐府里也有七言四句的,但不太多。李白和别的诗家纷纷制作,大约因为当时输入的西域乐调宜于这体制,作来可供宫廷及贵人家奏唱。绝句最短小,贵储蓄,忌说尽。李白所作,自然而不觉费力,并且暗示着超远的境界;他给这新体诗立下了一个标准。 但是真正继往开来的诗人是杜甫。他是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做了“左拾遗”的官,因为谏救房琯,被放了出去。那时很乱,又是荒年,他辗转流落到成都,依靠故人严武,做到“检校工部员外郎”,所以后来称为杜工部。他在蜀中住了很久。严武死后,他避难到湖南,就死在那里。他是儒家的信徒:“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他的素志。又身经乱离,亲见了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以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伎唱了去伺候宫廷及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领域扩大了,价值也增高了。而杜甫写“民间的实在痛苦,社会的实在问题,国家的实在状况,人生的实在希望与恐惧”,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 他不大仿作乐府,可是他描写社会生活正是乐府的精神;他的写实的态度也是从乐府来的。他常在诗里发议论,并且引证经史百家;但这些议论和典故都是通过了他的满腔热情奔迸出来的,所以还是诗。他这样将诗历史化和散文化;他这样给诗创造了新语言。古体的七言诗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古体的五言诗到他手里变了格调。从此“温柔敦厚”之外,又开了“沉着痛快”一派。五言律诗,王维、孟浩然已经不用来写艳情而来写山水;杜甫却更用来表现广大的实在的人生。他的七言律诗,也是如此。他作律诗很用心在组织上。他的五言律诗最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体制的变化。他的绝句直述胸怀,嫌没有余味;但那些描写片段的生活印象的,却也不缺少暗示的力量。他也能欣赏自然,晚年所作,颇有清新的刻画的句子。他又是个有谐趣的人,他的诗往往透着滑稽的风味。但这种滑稽的风味和他的严肃的态度调和得那样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至于减损他和他的诗的身份。 杜甫的影响直贯到两宋时代;没有一个诗人不直接、间接学他的,没有一个诗人不发扬光大他的。古文家韩愈,跟着他将诗进一步散文化;而又造奇喻,押险韵,铺张描写,像汉赋似的。他的诗逞才使气,不怕说尽,是“沉着痛快”的诗。后来有元稹、白居易二人在政治上都升沉了一番;他们却继承杜甫写实的表现人生的态度。他们开始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主张诗要“上以补察时政,下以泄导人情”,“嘲风雪,弄花草”是没有意义的。他们反对雕琢字句,主张诚实自然。他们将自己的诗分为“讽喻”的和“非讽喻”的两类。他们的诗却容易懂,又能道出人人心中的话,所以雅俗共赏,一时风行。当时最流传的是他们新创的谐调的七言叙事诗,所谓“长庆体”的,还有社会问题诗。 晚唐诗向来推李商隐、杜牧为大家。李一生辗转在党争的影响中。他和温庭筠并称;他们的诗又走回艳情一路。他们集中力量在律诗上,用典精巧,对偶整切。但李学杜、韩,器局较大;他的艳情诗有些实是政治的譬喻,实在是感时伤事之作。所以地位在温之上。杜牧做了些小官儿,放荡不羁,而很负盛名,人家称为小杜——老杜是杜甫。他的诗词采华艳,却富有纵横气,又和温、李不同。然而都可以归为绮丽一派。这时候别的诗家也集中力量在律诗上。一些人专学张籍、贾岛的五言律,这两家都重苦吟,总捉摸着将平常的题材写得出奇,所以思深语精,别出蹊径。但是这种诗写景有时不免琐屑,写情有时不免偏僻,便觉不大方。这是僻涩一派。另一派出于元、白,作诗如说话,嬉笑怒骂,兼而有之,又时时杂用俗语。这是粗豪一派。这些其实都是杜甫的鳞爪,也都是宋诗的先驱;绮丽一派只影响宋初的诗,僻涩、粗豪两派却影响了宋一代的诗。 宋初的诗专学李商隐;末流只知道典故对偶,真成了诗玩意儿。王禹偶独学杜甫,开了新风气。欧阳修、梅尧臣接着发现了韩愈,起始了宋诗的散文化。欧阳修曾遭贬谪;他是古文家。梅尧臣一生不得志。欧诗虽学韩,却平易舒畅,没有奇险的地方。梅诗幽深淡远,欧评他“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宋诗散文化,到苏轼而极。他是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因为攻击王安石新法,一辈子升沉在党争中。他将禅理大量地放进诗里,开了一个新境界。他的诗气象宏阔,铺叙宛转,又长于譬喻,真到用笔如舌的地步;但不免“掉书袋”的毛病。他门下出了一个黄庭坚,是第一个有意讲究诗的技巧的人。他是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也因党争的影响,屡遭贬谪,终于死在贬所。他作诗着重锻炼,着重句律;句律就是篇章字句的组织与变化。他开了江西诗派。 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荟萃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猎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他不但讲究句律,并且讲究运用经史以至奇书异闻,来增富他的诗。这些都是杜甫传统的发扬光大。王安石已经提倡杜诗,但到黄庭坚,这风气才昌盛。黄还是继续将诗散文化,但组织得更是经济些;他还是在创造那阔大的气象,但要使它更富厚些。他所求的是新变。他研究历代诗的利病,将作诗的规矩得失,指示给后学,教他们知道路子,自己去创造,发展到变化莫测的地步。所以能够独开一派。他不但创新,还主张点化经陈腐以为新;创新需要大才,点化陈腐,中才都可勉力作去。他不但能够“以故为新”,并且能够“以俗为雅”。其实宋诗都可以说是如此,不过他开始有意地运用这两个原则罢了。他的成就尤其在七言律上;组织固然更精密,音调也谐中有拗,使每个字都斩绝地站在纸面上,不至于随口滑过去。 南宋的三大诗家都是从江西派变化出来的。杨万里为人有气节;他的诗常常变格调。写景最工;新鲜活泼的譬喻,层见叠出,而且不碎不僻,能从大处下手。写人的情意,也能铺叙纤悉,曲尽其妙;所谓“笔端有口,句中有眼”。他作诗只是自然流出,可是一句一转,一转一意;所以只觉得熟,不觉得滑。不过就全诗而论,范围究竟狭窄些。范成大是个达官。他是个自然诗人,清新中兼有拗峭。陆游是个爱君爱国的诗人。吴之振《宋诗钞》说他学杜而能得杜的心。他的诗有两种:一种是感激豪宕、沉郁深婉之作,一种是流连光景、清新刻露之作。他作诗也重真率,轻“藻绘”,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他活到八十五岁,诗有万首;最熟于诗律,七言律尤为擅长。——宋人的七言律实在比唐人进步。 向来论诗的对于唐以前的五言古诗,大概推尊,以为是诗的正宗;唐以后的五言古诗,却说是变格,价值差些,可还是诗。诗以“吟咏情性”,该是“温柔敦厚”的。按这个界说,齐、梁、陈、隋的五言古诗其实也不够格,因为题材太小,声调太软,算不得“敦厚”。七言歌行及近体成立于唐代,却只能以唐代为正宗。宋诗议论多,又一味刻画,多用俗语,拗折声调。他们说这只是押韵的文,不是诗。但是推尊宋诗的却以为天下事物穷则变,变则通,诗也是如此。变是创新,是增扩,也就是进步。若不容许变,那就只有模拟,甚至只有抄袭;那种“优孟衣冠”,甚至土偶木人,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即如模拟所谓盛唐诗的,末流往往只剩了空廓的架格和浮滑的声调;要是再不变,诗道岂不真穷了?所以诗的界说应该随时扩展;“吟咏情性”“温柔敦厚”诸语,也当因历代的诗词而调整原语的意义。诗毕竟是诗,无论如何地扩展与调整,总不会与文混合为一的。诗体正变说起于宋代,唐、宋分界说起于明代。其实,历代诗各有胜场,也各有短处,只要知道新、变,便是进步,这些争论是都不成问题的。 节选自朱自清文集《经典常谈》 文 朱自清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按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作“辞”;辞原是“讼”的意思,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地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慎辞”。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他再加润色。他的确很慎重的。辞命得“顺”,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 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地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时只口头指示策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雅言用得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便是三个标准。不过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荀子也说:“君子必辩。”这些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不言”,“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生于上之不明”。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地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地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作是《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大概多是弟子们及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地记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铺排得多。《墨子》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也脱不了时代影响。孟子本是个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张,也是自然的趋势。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话。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括,《老子》可为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经言》,都是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荀子》《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经诸子书里常常夹着一些韵句,大概是为了强调。后世的文也偶尔有这种例子。中国的有韵文和无韵文的界限,是并不怎样严格的。 还有一种“寓言”,借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话,《韩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子》的寓言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开了后来辞赋的路。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有。直到《吕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共有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数,六是秦代的圣数;这些数目是本书的间架,是外在的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汉代刘安主编《淮南子》,才按照逻辑的秩序,结构就严密多了。自从有了私家著作,学术日渐平民化。著作越过越多,流传也越过越广,“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体了。后世大体采用,言文渐渐分离。战国末期,“雅言”之外,原还有齐语、楚语两种有势力的方言。但是齐语只在《春秋公羊传》里留下一些,楚语只在屈原“辞”里留下几个助词如“羌”“些”等;这些都让“雅言”压倒了。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传》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国记言的《国语》,《左传》从它里面取材很多。那是铺排的记言,一面以《尚书》为范本,一面让当时记言体、恢张的趋势推动着,成了这部书。其中自然免不了记事的文字;《左传》便从这里出发,将那恢张的趋势表现在记事文里。那时游士的说辞也有人分国记载,也是铺排的记言,后来成为《战国策》那部书。《左传》是说明《春秋》的,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它最长于战争的记载;它能够将千头万绪的战事叙得层次分明,它的描写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记言也异曲同工,不过不算独创罢了。它可还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书;它的顺序是依着《春秋》的。《春秋》的编年并不是自觉的系统,而且“断如复断”,也不成一部“书”。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了“纪传”的体制。他的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五十多万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取《老子》“三十辐共一毂”的意思,表示那些“辅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七十表示人寿之大齐,因为列传是记载人物的。这也是用数目的哲学作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和《吕氏春秋》一样。这部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剪裁与组织见长。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贡献,还在描写人物。左氏只是描写事,司马迁进一步描写人;写人更需要精细的观察和选择,比较的更难些。班彪论《史记》“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这是说司马迁行文委曲自然。他写人也是如此。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回不尽;他的悲愤的襟怀,常流露在字里行间。明代茅坤称他“出《风》入《骚》”,是不错的。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赋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赋既有这样压倒的势力,一切的文体,自然都受它的影响。赋的特色是铺张、排偶、用典故。西汉记事记言,都还用散行的文字,语意大抵简明;东汉就在散行里夹排偶,汉、魏之际,排偶更甚。西汉的赋,虽用排偶,却还重自然,并不力求工整;东汉到魏,越来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汉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两个字的。东汉的句子,便长起来了,最短的是四个字;魏代更长,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两句以完一意。所谓“骈文”或“骈体”,便这样开始发展。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以悦目,声调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韵。因此能够投人所好,成功了不废的体制。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路牌。他不选经、子、史,也不选“辞”。经太尊,不可选;史“褒贬是非,纪别异同”,不算“文”;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辞”是子史的支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选的只是“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之作。“事”是“事类”,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才选在他的书里。这种作品好像各种乐器,“并为人耳之娱”;好像各种绣衣,“俱为悦目之玩”。这是“文”,和经、子、史及“辞”的作用不同,性质自异。后来梁元帝又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这是说,用典故、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才叫作“文”呢。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赋和骈体而言;但应用的骈体如章奏等,却不算在里头。汉代本已称诗赋为“文”,而以“文辞”或“文章”称记言、记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记言、记事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的义疏。佛典翻译从前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庄之学的文字,不见新义。这些译笔都不能做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秦主姚兴聘龟兹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笔可也不完全华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他介绍的“西域之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能尽“信”;他对原文是不太忠实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确,才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文体是“组织的,解剖的”。这直接影响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学,间接影响了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叫作“故”。演释原来辞意,叫作“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作“故”或“解”。“传”,转也,兼有“故”“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易传》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铺排的记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一般的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诗毛氏传》阐明辞意,却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去取字义,也有个别的标准。注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郭象注《庄子》,更是借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地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的却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化。到了唐修《五经正义》,削去玄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句的功夫,至此而极详。宋人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的精详的考证文,就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文”只用来称“沉思翰藻”的作品。但“沉思翰藻”的“文”渐渐有人嫌“浮”“艳”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洁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地模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泛难以动众,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做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做章句师,他说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他实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孟子的拒杨、墨一样。当时佛、老的势力极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这自然足以惊动一世。他并没有传了什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贡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先》所不收的经、子、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他并不死板地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他是在创造新语。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读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就是自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时的白话;但有意地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文里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塾的,都往这条路上走,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爱难派主张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时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体文又回光返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的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虽然开了宗派,却不曾有意立宗派;欧、苏是有意地立宗派。他们虽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曲折,而能条达舒畅,无艰难劳苦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底,他的文确实而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可见影响之大。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张辞藻不着边际,便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过了散文化。自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此。转移风气的也是欧阳修。他多用虚字和长句,使骈体稍稍近于语气之自然。嗣后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骈文竟成了定体了。这也是古文运动的大收获。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响。语录起于禅宗。禅宗是革命的宗派,他们只说法而不著书。他们大胆地将师父们的话参用当时的口语记下来。后来称这种体制为语录。他们不但用这种体制记录演讲,还用来通信和讨论。这是新的记言的体制,里面夹杂着“雅言”和译语。宋儒讲学,也采用这种记言的体制,不过不大夹杂译语。宋儒的影响究竟比禅宗大得多,语录体从此便成立了,盛行了。传奇是有结构的小说。从前只有杂录或琐记的小说,有结构的从传奇起头。传奇记述艳情,也记述神怪,但将神怪人情化。这里面描写的人生,并非全是设想,大抵还是以亲切的观察做底子。这开了后来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侠等小说的先路。它的来源一方面是俳谐辞赋,一方面是翻译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长短的寓言所给予的暗示最多。当时文士作传奇,原来只是向科举的主考官介绍自己的一种门路。当时应举的人在考试之前,得请达官将自己姓名介绍给主考官;自己再将文章呈给主考官看。先呈正经文章,过些时再呈杂文如传奇等,传奇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人又爱看,是科举的很好媒介。这样的作者便日见其多了。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话本是“说话”的底本;“说话”略同后来的“说书”,也是佛家的影响。唐代佛家向民众宣讲佛典故事,连说带唱,本子夹杂“雅言”和口语,叫作“变文”;“变文”后来也有说唱历史故事及社会故事的。“变文”便是“说话”的源头;“说话”里也还有演说佛典这一派。“说话”是平民的艺术;宋仁宗很爱听,以后便成为专业,大流行起来了。这里面有说历史故事的,有说神怪故事的,有说社会故事的。“说话”渐渐发展,本来由一个或几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短故事,引出一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长故事的,后来却能将许多关联的故事组织起来,分为“章回”了,这是体制上一个大进步。 话本留存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但还足以见出后世的几部小说名著,如元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明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是从话本演化出来的;不过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话本了。就中《三国志演义》还夹杂着“雅言”,《水浒传》和《西游记》便都是白话了。这里除《西游记》以设想为主外,别的都可以说是写实的。这种写实的作风在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得着充分的发展。《三国演义》等书里的故事虽然是关联的,却不是连贯的。到了《红楼梦》,组织才更严密了;全书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虽然包罗万象,而能“一以贯之”。这不但是章回小说,而且是近代所谓“长篇小说”了。白话小说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镂心刻骨地去简练揣摩,所以极一代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这种体制,中间有八排文字互为对偶,所以有此称——自然也有变化,不过“八股”可以说是一般的标准。——又称为“四书,文”,因为考试里最重要的文字,题目都出在“四书”里。又称为“制艺”,因为这是朝廷法定的体制。又称为“时文”,是对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经典辞意的;它的来源,往远处说,可以说是南北朝义疏之学,往近处说,便是宋、元两代的经义。但它的格律,却是从“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经义为考试科目,是王安石的创制;当时限用他的群经“新义”,用别说的不录。元代考试,限于“四书”,规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经义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规定的标准,元、明两代大体上递相承袭。但明代有两种大变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语气。因为排偶,所以讲究声调。因为代古人语气,便要描写口吻;圣贤要像圣贤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这是八股文的仅有的本领,大概是小说和戏曲的不自觉的影响。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样严,所以得简练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声调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无物的。而因为那样难,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滥调,那真是“每况愈下”了。这原是君主牢笼士人的玩意儿,但它的影响极大;明、清两代的古文大家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叶,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响。诗人作家自己标榜宗派,在前只有江西诗派,在后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势力,绵延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国初期还残留着;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是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话,所以称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归有光的文章,归也是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个提倡“义法”的人。他论古文以为“六经”和《论语》《孟子》是根源,得其支流而义法最精的是《左传》《史记》;其次是《公羊传》《穀梁传》《国语》《国策》,两汉的书和疏,唐宋八家文——再下怕就要数到归有光了。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统论。“义”是用意,是层次;“法”是求雅、求洁的条目。雅是纯正不杂,如不可用语录中语、骈文中丽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俊语、《南史》《北史》中佻巧语以及佛家语。后来姚鼐又加注疏语和尺牍语。洁是简省字句。这些法其实都是从八股文的格律引申出来的。方苞论文,也讲“阐道”;他是信程、朱之学的,不过所入不深罢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他学得的只是《史记》、欧、曾、归的一部分,只是严整而不雄浑,又缺乏情韵。姚鼐所取法的还是这几家,虽然也不雄浑,却能“迂回荡漾,余味曲包”,这是他的新境界。《史记》本多含情不尽之处,所谓远神的。欧文颇得此味,归更向这方面发展——最善述哀,姚简直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师刘大櫆指出作文当讲究音节,音节是神气的迹象,可以从字句下手。姚鼐得了这点启示,便从音节上用力,去求得那绵邈的情韵。他的文真是所谓“阴与柔之美”。他最主张诵读,又最讲究虚助字,都是为此,但这分明是八股讲究声调的转变。刘是雍正副榜,姚是乾隆进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当时汉学家提倡考据,不免烦琐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张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偏废的就是“陋”儒。但他的义理不深,考据多误,所有的还只是词章本领。他选了《古文辞类纂》;序里虽提到“道”,书却只成为古文的典范。书中也不选经、子、史;经也因为太尊,子、史却因为太多。书中也选辞赋。这部选本是桐城派的经典,学文必由于此,也只需由于此。方苞评归有光的文庶几“有序”,但“有物之言”太少。曾国藩评姚鼐也说一样的话,其实桐城派都是如此。攻击桐城派的人说他们空疏浮浅,说他们范围太窄,全不错;但他们组织的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杀的。 姚鼐以后,桐城派因为路太窄,渐有中衰之势。这时候仪征阮元提倡骈文正统论。他以《文选序》和南北朝“文”“笔”的分别为根据,又扯上传为孔子作的《易·文言传》。他说用韵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笔,或是“直言”的“言”,“论难”的“语”。古文以立意、记事为宗,是子、史正流,终究与文章有别。《文言传》多韵语、偶语,所以孔子才题为“文”言。阮元所谓韵,兼指句末的韵与句中的“和”而言。原来南北朝所谓“文”“笔”,本有两义:“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当时的常言。——韵只是句末韵。阮元根据此语,却将“和”也算是韵,这是曲解一。梁元帝说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是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都是笔。阮元却只以散体为笔,这是曲解二。至于《文言传》,固然称“文”,却也称“言”,况且也非孔子所作——这更是附会了。他的主张,虽然也有一些响应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曾国藩出来,中兴了桐城派。那时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汉学、宋学的门户之争,却越来越多厉害,各走偏锋。曾国藩为补偏救弊起见,便就姚鼐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之说加以发扬光大。他反对当时一般考证文的芜杂琐碎,也反对当时崇道贬文的议论,以为要明先王之道,非精研文字不可;各家著述的见解多寡,也当以他们的文为衡量的标准。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却能以深博的学问、弘通的见识、雄直的气势,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韩愈,而且胜过韩愈。他选了《经史百家杂钞》,将经、史、子也收入选本里,让学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统的一贯,眼光便比姚鼐远大得多。他的幕僚和弟子极众,真是登高一呼,群山四应。这样延长了桐城派的寿命几十年。 但“古文不宜说理”,从韩愈就如此。曾国藩的力量究竟也没有能够补救这个缺陷于一千年之后。而海通以来,世变日亟,事理的繁复,有些绝非古文所能表现。因此聪明才智之士渐渐打破古文的格律,放手做去。到了清末,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可算登峰造极。他的文“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而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但这种“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这种“新文体”又不够用了。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这才起来提倡白话文,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地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并不足怪的。 节选自朱自清文集《经典常谈》 [book_title]第二章:先秦 (旧石器时期—公元前221年) 他们要打破现实的有限的世界, 用幻想创出一个无限的世界来。 在这无限的世界里, 所有的都是神话里的人物; 有些是美丽的,也有些是丑怪的。 先秦诸子 朱自清 春秋末年,封建制度开始崩坏,贵族的统治权,渐渐维持不住。社会上的阶级,有了紊乱的现象。到了战国,更看见农奴解放,商人抬头。这时候一切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制度,都起了根本的变化。大家平等自由,形成了一个大解放的时代。在这个大变动当中,一些才智之士对于当前的形势,有种种的看法,有种种的主张;他们都想收拾那动乱的局面,让它稳定下来。有些倾向于守旧的,便起来拥护旧文化、旧制度;向当世的君主和一般人申述他们拥护的理由,给旧文化、旧制度找出理论上的根据。也有些人起来批评或反对旧文化、旧制度,又有些人要修正那些。还有人要建立新文化、新制度来代替旧的;还有人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这些人也都根据他们自己的见解各说各的,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便是诸子之学,大部分可以称为哲学。这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也是一个思想发达的时代,在中国学术史里是稀有的。 诸子都出于职业的“士”。“士”本是封建制度里贵族的末一级;但到了春秋、战国之际,“士”成了有才能的人的通称。在贵族政治未崩坏的时候,所有的知识、礼、乐等等,都在贵族手里,平民是没份的。那时有知识技能的专家,都由贵族专养专用,都是在官的。到了贵族政治崩坏以后,贵族有的失了势,穷了,养不起自用的专家。这些专家失了业,流落到民间,便卖他们的知识技能为生。凡有权有钱的都可以临时雇用他们;他们起初还是伺候贵族的时候多,不过不限于一家贵族罢了。这样发展了一些自由职业;靠这些自由职业为生的,渐渐形成了一个特殊阶级,便是“士农工商”的“士”。这些“士”,这些专家,后来居然开门授徒起来。徒弟多了,声势就大了,地位也高了。他们除掉执行自己的职业之外,不免根据他们专门的知识技能,研究起当时的文化和制度来了。这就有了种种看法和主张。各“思以其道易天下”。诸子百家便是这样兴起的。 第一个开门授徒发扬光大那非农非工非商非官的“士”的阶级的,是孔子。孔子名丘,他家原是宋国的贵族,贫寒失势,才流落到鲁国去。他自己做了一个儒士;儒士是以教书和相礼为职业的,他却只是一个“老教书匠”。他的教书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有教无类”。他大招学生,不问身家,只要缴相当的学费就收;收来的学生,一律教他们读《诗》《书》等名贵的古籍,并教他们礼、乐等功课。这些从前是只有贵族才能够享受的,孔子是第一个将学术民众化的人。他又带着学生,周游列国,说当世的君主;这也是从前没有的。他一个人开了讲学和游说的风气,是“士”阶级的老祖宗。他是旧文化、旧制度的辩护人,以这种姿态创始了所谓儒家。所谓旧文化、旧制度,主要的是西周的文化和制度,孔子相信是文王、周公创造的。继续文王、周公的事业,便是他给他自己的使命。他自己说,“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所述的,所信所好的,都是周代的文化和制度。《诗》《书》《礼》《乐》等是周文化的代表,所以他拿来作学生的必修科目。这些原是共同的遗产,但后来各家都讲自己的新学说,不讲这些;讲这些的始终只有述而不作的儒家。因此《诗》《书》《礼》《乐》等便成为儒家的专有品了。 孔子是个博学多能的人,他的讲学是多方面的。他讲学的目的在于养成“人”,养成为国家服务的人,并不在于养成某一家的学者。他教学生读各种书,学各种功课之外,更注重人格的修养。他说为人要有真性情,要有同情心,能够推己及人,这所谓“直”“仁”“忠”“恕”;一面还得合乎礼,就是遵守社会的规范。凡事只问该做不该做,不必问有用无用;只重义,不计利。这样人才配去干政治,为国家服务。孔子的政治学说,是“正名主义”。他想着当时制度的崩坏,阶级的紊乱,都是名不正的缘故。君没有君道,臣没有臣道,父没有父道,子没有子道,实和名不能符合起来,天下自然乱了。救时之道,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名定分,社会的秩序,封建的阶级便会恢复的。他是给封建制度找了一个理论的根据。这个正名主义,又是从《春秋》和古史官的种种书法归纳得来的。他所谓“述而不作”,其实是以述为作,就是理论化旧文化、旧制度,要将那些维持下去。他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便在这里。 孔子以后,儒家还出了两位大师,孟子和荀子。孟子名轲,邹人;荀子名况,赵人。这两位大师代表儒家的两派。他们也都拥护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但是更进一步地加以理论化和理想化。孟子说人性是善的。人都有恻隐心、羞恶心、辞让心、是非心;这便是仁、义、礼、智等善端,只要能够加以扩充,便成善人。这些善端,又总称为“不忍人之心”。圣王本于“不忍人之心”,发为“不忍人之政”,便是“仁政”,“王政”。一切政治的、经济的制度都是为民设的,君也是为民设的——这却已经不是封建制度的精神了。和王政相对的是霸政。霸主的种种制作设施,有时也似乎为民,其实不过是达到好名、好利、好尊荣的手段罢了。荀子说人性是恶的。性是生之本然,里面不但没有善端,还有争夺、放纵等恶端。但是人有相当聪明才力,可以渐渐改善学好;积久了,习惯自然,再加上专一的功夫,可以到圣人的地步。所以善是人为的。孟子反对功利,他却注重它。他论王霸的分别,也从功利着眼。孟子注重圣王的道德,他却注重圣王的威权。他说生民之初,纵欲相争,乱得一团糟;圣王建立社会国家,是为明分、息争的。礼是社会的秩序和规范,作用便在明分;乐是调和情感的,作用便在息争。他这样从功利主义出发,给一切文化和制度找到了理论的根据。 儒士多半是上层社会的失业流民;儒家所拥护的制度,所讲、所行的道德,也是上层社会所讲、所行的。还有原业农工的下层失业流民,却多半成为武士。武士是以帮人打仗为职业的专家。墨翟便出于武士。墨家的创始者墨翟,鲁国人,后来做到宋国的大夫,但出身大概是很微贱的。“墨”原是做苦工的犯人的意思,大概是个诨名;“翟”是名字。墨家本是贱者,也就不辞用那个诨名自称他们的学派。墨家是有团体组织的,他们的首领叫作“巨子”;墨子大约就是第一任“巨子”。他们不但是打仗的专家,并且是制造战争器械的专家。 但墨家和别的武士不同,他们是有主义的。他们虽以帮人打仗为生,却反对侵略的打仗;他们只帮被侵略的弱小国家做防卫的工作。《墨子》里只讲守的器械和方法,攻的方面,特意不讲。这是他们的“非攻”主义。他们说天下大害,在于人的互争;天下人都该视人如己,互相帮助,不但利他,而且利己。这是“兼爱”主义。墨家更注重功利,凡于国家人民有利的事情,才认为有价值。国家人民,利在富庶;凡能使人民富庶的事物是有用的,别的都是无益或有害。他们是平民的代言人,所以反对贵族的周代的文化和制度。他们主张“节葬”“短丧”“节用”“非乐”,都和儒家相反。他们说他们是以节俭勤苦的夏禹为法的。他们又相信有上帝和鬼神,能够赏善罚恶;这也是下层社会的旧信仰。儒家和墨家其实都是守旧的,不过,一个守原来上层社会的旧,一个守原来下层社会的旧罢了。 压根儿反对一切文化和制度的是道家。道家出于隐士。孔子一生曾遇到好些“避世”之士;他们着实讥评孔子。这些人都是有知识学问的。他们看见时世太乱,难以挽救,便消极起来,对于世事,取一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们讥评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费力不讨好;他们自己便是知其不可而不为的、独善其身的聪明人。后来有个杨朱,也是这一流人,他却将这种态度理论化了,建立“为我”的学说。他主张“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将天下给他,换他小腿上一根汗毛,他是不干的。天下虽大,是外物;一根毛虽小,却是自己的一部分。所谓“真”,便是自然。杨朱所说的只是教人因生命的自然,不加伤害;“避世”便是“全生保真”的路。不过世事变化无穷,避世未必就能避害,杨朱的教义到这里却穷了。老子、庄子的学说似乎便是从这里出发,加以扩充的。杨朱实在是道家的先锋。 老子相传姓李名耳,楚国隐士。楚人是南方新兴的民族,受周文化的影响很少;他们往往有极新的思想。孔子遇到那些隐士,也都在楚国,这似乎不是偶然的。庄子名周,宋国人,他的思想却接近楚人。老学以为宇宙间事物的变化,都遵循一定的公律,在天然界如此,在人事界也如此。这叫作“常”。顺应这些公律,便不须避害,自然能避害。所以说,“知常曰明”。事物变化的最大公律是物极则反。处世接物,最好先从反面下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这样以退为进,便不至于有什么冲突了。因为物极则反,所以社会上、政治上种种制度,推行起来,结果往往和原来目的相反。“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治天下本求有所作为,但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不如排除一切制度,顺应自然,无为而为,不治而治。那就无不为,无不治了。自然就是“道”,就是天地万物所以生的总原理。物得道而生,是道的具体表现。一物所以生的原理叫作“德”,“德”是“得”的意思。所以宇宙万物都是自然的。这是老学的根本思想,也是庄学的根本思想。但庄学比老学更进一步。他们主张绝对的自由,绝对的平等。天地万物,无时不在变化之中,不齐是自然的。一切但须顺其自然,所有的分别,所有的标准,都是不必要的。社会上、政治上的制度,硬教不齐的齐起来,只徒然伤害人性罢了。所以圣人是要不得的;儒、墨是“不知耻”的。按庄学说,凡天下之物都无不好,凡天下的意见都无不对;无所谓物我,无所谓是非。甚至死和生也都是自然的变化,都是可喜的。明白这些个,便能与自然打成一片,成为“无人而不自得”的圣人了。老、庄两派,汉代总称为道家。 庄学排除是非,是当时“辩者”的影响。“辩者”汉代称为名家,出于讼师。辩者的一个首领郑国邓析,便是春秋末年著名的讼师。另一个首领梁相惠施,也是法律行家。邓析的本事在对于法令能够咬文嚼字的取巧,“以是为非,以非为是”。语言文字往往是多义的;他能够分析语言文字的意义,利用来做种种不同甚至相反的解释。这样发展了辩者的学说。当时的辩者有惠施和公孙龙两派。惠施派说,世间各个体的物,各有许多性质;但这些性质,都因比较而显,所以不是绝对的。各物都有相同之处,也都有相异之处。从同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同;从异的一方面看,可以说万物无不相异。同异都是相对的:这叫作“合同异”。 公孙龙,赵人。他这一派不重个体而重根本,他说概念有独立分离的存在。譬如一块坚而白的石头,看的时候只见白,没有坚;摸的时候只觉坚,不见白。所以白性与坚性两者是分离的。况且天下白的东西很多,坚的东西也很多,有白而不坚的,也有坚而不白的。也可见白性与坚性是分离的。白性使物白,坚性使物坚;这些虽然必须因具体的物而见,但实在有着独立的存在,不过是潜存罢了。这叫作“离坚白”。这种讨论与一般人感觉和常识相反,所以当时以为“怪说”“琦辞”,“辩而无用”。但这种纯理论的兴趣,在哲学上是有它的价值的。至于辩者对于社会政治的主张,却近于墨家。 儒、墨、道各家有一个共通的态度,就是托古立言;他们都假托古圣贤之言以自重。孔子托文王、周公,墨子托于禹,孟子托于尧、舜,老、庄托于传说中尧、舜以前的人物;一个比一个古,一个压一个。不托古而变古的只有法家。法家出于“法术之士”,法术之士是以政治为职业的专家。贵族政治崩坏的结果,一方面是平民的解放,一方面是君主的集权。这时候国家的范围,一天一天扩大,社会的组织也一天一天复杂。人治、礼治,都不适用了。法术之士便创一种新的政治方法帮助当时的君主整理国政,做他们的参谋。这就是法治。当时现实政治和各方面的趋势是变古——尊君权、禁私学、重富豪。法术之士便拥护这种趋势,加以理论化。 他们中间有重势、重术、重法三派,而韩非子集其大成。他本是韩国的贵族,学于荀子。他采取荀学、老学和辩者的理论,创立他的一家言;他说势、术、法三者都是“帝王之具”,缺一不可。势的表现是赏罚,赏罚严,才可以推行法和术。因为人性究竟是恶的。术是君主驾驭臣下的技巧。综核名实是一个例。譬如教人做某官,按那官的名位,该能做出某些成绩来;君主就可以照着去考核,看他名实能相副否。又如臣下有所建议,君主便叫他去做,看他能照所说的做到否。名实相副的赏;否则罚。法是规矩准绳,明主制下了法,庸主只要守着,也就可以治了。君主能够兼用法、术、势,就可以一驭万,以静制动,无为而治。诸子都讲政治,但都是非职业的,多偏于理想。只有法家的学说,从实际政治出来,切于实用。中国后来的政治,大部分是受法家的学说支配的。 古代贵族养着礼、乐专家,也养着巫祝、术数专家。礼、乐原来的最大的用处在丧、祭。丧、祭用礼、乐专家,也用巫祝;这两种人是常在一处的同事。巫祝固然是迷信的;礼、乐里原先也是有迷信成分的。礼、乐专家后来沦为儒;巫祝、术数专家便沦为方士。他们关系极密切,所注意的事有些是相同的。汉代所称的阴阳家便出于方士。古代术数注意于所谓“天人之际”,以为天道、人事互相影响。战国末年有些人更将这种思想推行起来,并加以理论化,使它成为一贯的学说。这就是阴阳家。 当时阴阳家的首领是齐人驺衍。他研究“阴阳消息”,创为“五德终始”说。“五德”就是五行之德。五行是古代信仰。驺衍以为五行是五种天然势力,所谓“德”。每一德,各有盛衰的循环。在它当运的时候,天道人事,都受它支配。等到它运尽而衰,为别一德所胜所克,别一德就继起当运。木胜土,金胜木,火胜金,水胜火,土胜水,这样“终始”不息。历史上的事变都是这些天然势力的表现。每一朝代,代表一德;朝代是常变的,不是一家一姓可以永保。阴阳家也讲仁义名分,却是受儒家的影响。那时候儒家也开始受他们的影响,讲《周易》,作《易传》。到了秦、汉间,儒家更几乎与他们混合为一;西汉今文家的经学大部便建立在阴阳家的基础上。后来“古文经学”虽然扫除了一些“非常”“可怪”之论,但阴阳家的思想已深入人心,牢不可拔了。 战国末期,一般人渐渐感觉统一思想的需要,秦相吕不韦便是做这种尝试的第一个人。他教许多门客合撰了一部《吕氏春秋》。现在所传的诸子书,大概都是汉人整理编订的;他们大概是将同一学派的各篇编辑起来,题为某子。所以都不是有系统的著作。《吕氏春秋》却不然;它是第一部完整的书。吕不韦所以编这部书,就是想化零为整,集合众长,统一思想。他的基调却是道家。秦始皇统一天下,李斯为相,实行统一思想。他烧书,禁天下藏“《诗》《书》百家语”。但时机到底还未成熟,而秦不久也就亡了,李斯是失败了。所以汉初诸子学依然很盛。 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淮南王刘安仿效吕不韦的故智,教门客编了一部《淮南子》,也以道家为基调,也想来统一思想,但成功的不是他,是董仲舒。董仲舒向武帝建议:“《六经》和孔子的学说以外,各家一概禁止。邪说息了,秩序才可统一,标准才可分明,人民才知道他们应走的路。”武帝采纳了他的话。从此,帝王用功名、利禄提倡他们所定的儒学,儒学统于一尊;春秋战国时代言论思想极端自由的空气便消灭了。这时候政治上既开了从来未有的大局面,社会和经济各方面的变动也渐渐凝成了新秩序,思想渐归于统一,也是自然的趋势。在这新秩序里,农民还占着大多数,宗法社会还保留着,旧时的礼教与制度一部分还可适用,不过民众化了罢了。另一方面,要创立政治上、社会上各种新制度,也得参考旧的。这里便非用儒者不可了。儒者通晓以前的典籍,熟悉以前的制度,而又能够加以理想化、理论化,使那些东西秩然有序、粲然可观。别家虽也有政治社会学说,却无具体的办法,就是有,也不完备,赶不上儒家;在这建设时代,自然不能和儒学争胜。儒学的独尊,也是当然的。 节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朱秦诸子” 《诗经》 朱自清 诗的源头是歌谣。上古时候,没有文字,只有唱的歌谣,没有写的诗。一个人高兴的时候或悲哀的时候,常愿意将自己的心情诉说出来,给别人或自己听。日常的言语不够劲儿,便用歌唱;一唱三叹地叫别人回肠荡气。唱叹再不够的话,便手也舞起来了,脚也蹈起来了,反正要将劲儿使到了家。碰到节日,大家聚在一起酬神作乐,唱歌的机会更多。或一唱众和,或彼此竞胜。传说葛天氏的乐八章,三个人唱,拿着牛尾,踏着脚,似乎就是描写这种光景的。歌谣越唱越多,虽没有书,却存在人的记忆里。有了现在的歌儿,就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随时拣一支合式的唱唱,也足可消愁解闷。若没有完全合式的,尽可删一些、改一些,到称意为止。流行的歌谣中往往不同的词句并行不悖,就是为此。可也有经过众人修饰,作为定本的。歌谣真可说是“一人的机锋,多人的智慧”了。 歌谣可分为徒歌和乐歌。徒歌是随口唱,乐歌是随着乐器唱。徒歌也有节奏,手舞脚蹈便是帮助节奏的;可是乐歌的节奏更规律化些。乐器在中国似乎早就有了,《礼记》里说的土鼓土槌儿、芦管儿,也许是我们乐器的老祖宗。到了《诗经》时代,有了琴瑟钟鼓,已是洋洋大观了。歌谣的节奏,最主要的靠重叠或叫复沓;本来歌谣以表情为主,只要翻来覆去将情表到了家就成,用不着费话。重叠可以说原是歌谣的生命,节奏也便建立在这上头。字数的均齐,韵脚的调协,似乎是后来发展出来的。有了这些,重叠才在诗歌里失去主要的地位。 有了文字以后,才有人将那些歌谣记录下来,便是最初的写的诗了。但记录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欣赏的缘故,更不是因为研究的缘故。他们大概是些乐工,乐工的职务是奏乐和唱歌;唱歌得有词儿,一面是口头传授,一面也就有了唱本儿。歌谣便是这么写下来的。我们知道春秋时的乐工就和后世阔人家的戏班子一样,老板叫作太师。那时各国都养着一班乐工,各国使臣来往,宴会时都得奏乐唱歌。太师们不但得搜集本国乐歌,还得搜集别国乐歌。不但搜集乐词,还得搜集乐谱。那时的社会有贵族与平民两级。太师们是伺候贵族的,所搜集的歌儿自然得合贵族们的口味;平民的作品是不会入选的。他们搜得的歌谣,有些是乐歌,有些是徒歌。徒歌得合乐才好用。合乐的时候,往往得增加重叠的字句或章节,便不能保存歌词的原来样子。除了这种搜集的歌谣以外,太师们所保存的还有贵族们为了特种事情,如祭祖、宴客、房屋落成、出兵、打猎等等作的诗。这些可以说是典礼的诗。又有讽谏、颂美等等的献诗;献诗是臣下作了献给君上,准备让乐工唱给君上听的,可以说是政治的诗。太师们保存下这些唱本儿,带着乐谱;唱词儿共有三百多篇,当时通称作“诗三百”。到了战国时代,贵族渐渐衰落,平民渐渐抬头,新乐代替了古乐,职业的乐工纷纷散走。乐谱就此亡失,但是还有三百来篇唱词儿流传下来,便是后来的《诗经》了。 “诗言志”是一句古话;“诗”这个字就是“言”“志”两个字合成的。但古代所谓“言志”和现在所谓“抒情”并不一样;那“志”是关联着政治或教化的。春秋时通行赋诗。在外交的宴会里,各国使臣往往得点一篇诗或几篇诗叫乐工唱。这很像现在的请客点戏,不同处是所点的诗句必加上政治的意味。这可以表示这国对那国或这人对那人的愿望、感谢、责难等等,都从诗篇里断章取义。断章取义是不管上下文的意义,只将一章中一两句拉出来,就当前的环境,做政治的暗示。如《左传》襄公二十七年,郑伯宴晋使赵孟于垂陇,赵孟请大家赋诗,他想看看大家的“志”。子太叔赋的是《野有蔓草》。原诗首章云:“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子太叔只取末两句,借以表示郑国欢迎赵孟的意思;上文他就不管。全诗原是男女私情之作,他更不管了。可是这样办正是“诗言志”;在那回宴会里,赵孟就和子太叔说了“诗以言志”这句话。 到了孔子时代,赋诗的事已经不行了,孔子却采取了断章取义的办法,用诗来讨论做学问、做人的道理。“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本来说的是治玉;他却将玉比人,用来教训学生做学问的功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本来说的是美人,所谓天生丽质。他却拉出末句来比方作画,说先有白底子,才会有画,是一步步进展的;作画还是比方,他说的是文化,人先是朴素的,后来才进展了文化——文化必须修养而得,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他如此解诗,所以说“思无邪”一句话可以包括“诗三百”的道理;又说诗可以鼓舞人,联合人,增加阅历,发泄牢骚,事父事君的道理都在里面。孔子以后,“诗三百”成为儒家的六经之一,《庄子》和《荀子》里都说到“诗言志”,那个“志”便指教化而言。 但春秋时列国的赋诗只是用诗,并非解诗;那时诗的主要作用还在乐歌,因乐歌而加以借用,不过是一种方便罢了。至于诗篇本来的意义,那时原很明白,用不着讨论。到了孔子时代,诗已经不常歌唱了,诗篇本来的意义,经过了多年的借用,也渐渐含糊了。他就按着借用的办法,根据他教授学生的需要,断章取义地来解释那些诗篇。后来解释《诗经》的儒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最有权威的毛氏《诗传》和郑玄《诗笺》,差不多全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断义——断句取义是在一句、两句里拉出一个两个字来发挥,比起断章取义,真是变本加厉了。 毛氏有两个人:一个毛亨,汉时鲁国人,人称为大毛公;一个毛苌,赵国人,人称为小毛公。是大毛公创始《诗经》的注解,传给小毛公,在小毛公手里完成的。郑玄是东汉人,他是专给毛《传》作《笺》的,有时也采取别家的解说;不过别家的解说在原则上也还和毛氏一鼻孔出气,他们都是以史证诗。他们接受了孔子“无邪”的见解,又摘取了孟子的“知人论世”的见解,以为用孔子的诗的哲学,别裁古代的史说,拿来证明那些诗篇是什么时代作的,为什么事作的,便是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其实孟子所谓“以意逆志”倒是说要看全篇大意,不可拘泥在字句上,与他们不同。他们这样猜出来的作诗人的志,自然不会与作诗人相合;但那种志倒是关联着政治教化而与“诗言志”一语相合的。这样的以史证诗的思想,最先具体的表现在《诗序》里。 《诗序》有《大序》《小序》。《大序》好像总论,托名子夏,说不定是谁作的。《小序》每篇一条,大约是大、小毛公作的。以史证诗,似乎是《小序》的专门任务;传里虽也偶然提及,却总以训诂为主,不过所选取的字义,意在助成序说,无形中有个一定方向罢了。可是《小序》也还是泛说的多,确指的少。到了郑玄,才更详密地发展了这个条理。他按着《诗经》中的国别和篇次,系统地附和史料,编成了《诗谱》,差不多给每篇诗确定了时代;《笺》中也更多地发挥了作为各篇诗的背景的历史。以史证诗,在他手里算是集大成了。 《大序》说明诗的教化作用;这种作用似乎建立在风、雅、颂、赋、比、兴所谓“六义”上。《大序》只解释了风、雅、颂。说风是风化(感化)、风刺的意思,雅是正的意思,颂是形容盛德的意思。这都是按着教化作用解释的。照近人的研究,这三个字大概都从音乐得名。风是各地方的乐调,《国风》便是各国土乐的意思。雅就是“乌”字,似乎描写这种乐的呜呜之音。雅也就是“夏”字,古代乐章叫作“夏”的很多,也许原是地名或族名。雅又分《大雅》《小雅》,大约也是乐调不同的缘故。颂就是“容”字,容就是“样子”;这种乐连歌带舞,舞就有种种样子了。风、雅、颂之外,其实还该有个“南”。南是南音或南调,《诗经》中《周南》《召南》的诗,原是相当于现在河南、湖北一带地方的歌谣。《国风》旧有十五,分出二南,还剩十三;而其中邶、鄘两国的诗,现经考定,都是卫诗,那么只有十一《国风》了。颂有《周颂》《鲁颂》《商颂》,《商颂》经考定实是《宋颂》。至于搜集的歌谣,大概是在二南、《国风》和《小雅》里。 赋、比、兴的意义,说法最多。大约这三个名字原都含有政治和教化的意味。赋本是唱诗给人听,但在《大序》里,也许是“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的意思。比、兴都是《大序》所谓“主文而谲谏”;不直陈而用譬喻叫“主文”,委婉讽刺叫“谲谏”。说的人无罪,听的人却可警诫自己。《诗经》里许多譬喻就在比兴的看法下,断章断句地硬派作政教的意义了。比、兴都是政教的譬喻,但在诗篇发端的叫作兴。《毛传》只在有兴的地方标出,不标赋、比;想来赋义是易见的,比、兴虽都是曲折成义,但兴在发端,往往关系全诗,比较更重要些,所以便特别标出了。《毛传》标出的兴诗,共一百十六篇,《国风》中最多,《小雅》第二,按现在说,这两部分搜集的歌谣多,所以譬喻的句子也便多了。 节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 《楚辞》 朱自清 屈原是我国历史里永被纪念着的一个人。旧历五月五日端午节,相传便是他的忌日;他是投水死的,竞渡据说原来是表示救他的,粽子原来是祭他的。现在定五月五日为诗人节,也是为了纪念的缘故。他是个忠臣,而且是个缠绵悱恻的忠臣;他是个节士,而且是个浮游尘外、清白不污的节士。“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他的身世是一出悲剧。可是他永生在我们的敬意尤其是我们的同情里。“原”是他的号,“平”是他的名字。他是楚国的贵族,怀王时候,做“左徒”的官。左徒好像现在的秘书。他很有学问,熟悉历史和政治,口才又好。一方面参赞国事,一方面给怀王见客,办外交,头头是道,怀王很信任他。 当时楚国有亲秦、亲齐两派;屈原是亲齐派。秦国看见屈原得势,便派张仪买通了楚国的贵臣上官大夫、靳尚等,在怀王面前说他的坏话。怀王果然被他们所惑,将屈原放逐到汉北去。张仪便劝怀王和齐国绝交,说秦国答应割地六百里。楚和齐绝了交,张仪却说答应的是六里。怀王大怒,便举兵伐秦,不料大败而归,这时候想起屈原来了,将他召回,教他出使齐国。亲齐派暂时抬头。但是亲秦派不久又得势。怀王终于让秦国骗了去,拘留着,就死在那里。这件事是楚人最痛心的,屈原更不用说了。可是怀王的儿子顷襄王,却还是听亲秦派的话,将他二次放逐到江南去。他流浪了九年,秦国的侵略一天紧似一天;他不忍亲见亡国的惨相,又想以一死来感悟顷襄王,便自沉在汨罗江里。 《楚辞》中《离骚》和《九章》的各篇,都是他放逐时候所作。《离骚》尤其是千古流传的杰作。这一篇大概是二次被放时作的。他感念怀王的信任,却恨他糊涂,让一群小人蒙蔽着,播弄着。而顷襄王又不能觉悟,以致国土日削,国势日危。他自己呢,“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简直走投无路;满腔委屈,千端万绪的,没人可以诉说。终于只能告诉自己的一支笔,《离骚》便是这样写成的。“离骚”是“别愁”或“遭忧”的意思。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那一腔遏抑不住的悲愤,随着他的笔奔迸出来,“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只是一片一段的,没有篇章可言。这和人在疲倦或苦痛的时候,叫“妈呀!”“天哪!”一样;心里乱极,闷极了,叫叫透一口气,自然是顾不到什么组织的。 篇中陈说唐、虞、三代的治,桀、纣、羿、浇的乱,善恶因果,历历分明;用来讽刺当世,感悟君王。他又用了许多神话里的譬喻和动植物的譬喻,委屈地表达出他对于怀王的忠爱,对于贤人君子的向往,对于群小的深恶痛疾。他将怀王比作美人,他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情辞凄切,缠绵不已。他又将贤臣比作香草。“美人香草”从此便成为政治的譬喻,影响后来解诗、作诗的人很大。汉淮南王刘安作《离骚传》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好色而不淫”似乎就指美人香草用作政治的譬喻而言;“怨诽而不乱”是怨而不怒的意思。虽然我们相信《国风》的男女之辞并非政治的譬喻,但断章取义,淮南王的话却是《离骚》的确切评语。 《九章》的各篇原是分立的,大约汉人才合在一起,给了“九章”的名字。这里面有些是屈原初次被放时作的,有些是二次被放时作的。差不多都是“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引史事,用譬喻,也和《离骚》一样。《离骚》里记着屈原的世系和生辰,这几篇里也记着他放逐的时期和地域;这些都可以算是他的自叙传。他还作了《九歌》《天问》《远游》《招魂》等,却不能算自叙传,也“不皆是怨君”;后世都说成怨君,便埋没了他的别一面的出世观了。他其实也是一“子”,也是一家之学。这可以说是神仙家,出于巫。《离骚》里说到周游上下四方,驾车的动物,驱使的役夫,都是神话里的。《远游》更全是说的周游上下四方的乐处。这种游仙的境界,便是神仙家的理想。 《远游》开篇说:“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而远游”,篇中又说:“临不死之旧乡”。人间世太狭窄了,也太短促了,人是太不自由自在了。神仙家要无穷大的空间,所以要周行无碍;要无穷久的时间,所以要长生不老。他们要打破现实的有限的世界,用幻想创出一个无限的世界来。在这无限的世界里,所有的都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些是美丽的,也有些是丑怪的。《九歌》里的神大都可爱;《招魂》里一半是上下四方的怪物,说得顶怕人的,可是一方面也奇诡可喜。因为注意空间的扩大,所以对于天地、山川、日月、星辰都有兴味。《天问》里许多关于天文地理的疑问,便是这样来的。一面惊奇天地之广大,一面也惊奇人事之诡异——善恶因果,往往有不相应的;《天问》里许多关于历史的疑问,便从这里着眼。这却又是他的人世观了。 要达到游仙的境界,须要“虚静以恬愉”,“无为而自得”,还须导引养生的修炼功夫,这在《远游》里都说了。屈原受庄学的影响极大。这些都是庄学;周行无碍,长生不老,以及神话里的人物,也都是庄学。但庄学只到“我”与自然打成一片而止,并不想创造一个无限的世界;神仙家似乎比庄学更进了一步。神仙家也受阴阳家的影响;阴阳家原也讲天地广大,讲禽兽异物的。阴阳家是齐学。齐国滨海,多有怪诞的思想。屈原常常出使到那里,所以也沾了齐气。还有齐人好“隐”。“隐”是“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是用一种滑稽的态度来讽谏。淳于髡可为代表。楚人也好“隐”。屈原是楚人,而他的思想又受齐国的影响,他爱用种种政治的譬喻,大约也不免沾点齐气。但是他不取滑稽的态度,他是用一副悲剧面孔说话的。《诗大序》所谓“谲谏”,所谓“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倒是合式的说明。至于像《招魂》里的铺张排比,也许是纵横家的风气。 《离骚》各篇多用“兮”字足句,句读以参差不齐为主。“兮”字足句,三百篇中已经不少;句读参差,也许是“南音”的发展。南本是南乐的名称;三百篇中的二南,本该与风、雅、颂分立为四。二南是楚诗,乐调虽已不能知道,但和风、雅、颂必有异处。从二南到《离骚》,现在只能看出句读由短而长、由齐而畸的一个趋势;这中间变迁的轨迹,我们还能找到一些,总之,绝不是突如其来的。这句读的发展,大概多少有音乐的影响。从《汉书·王褒传》,可以知道楚辞的诵读是有特别的调子的,这正是音乐的影响。屈原诸作奠定了这种体制,模拟的日渐其多。就中最出色的是宋玉,他作了《九辩》。宋玉传说是屈原的弟子;《九辩》的题材和体制都模拟《离骚》和《九章》,算是代屈原说话,不过没有屈原那样激切罢了。宋玉自己可也加上一些新思想;他是第一个描写“悲秋”的人。还有个景差,据说是《大招》的作者;《大招》是模拟《招魂》的。 到了汉代,模拟《离骚》的更多,东方朔、王褒、刘向、王逸都走着宋玉的路。大概武帝时候最盛,以后就渐渐地差了。汉人称这种体制为“辞”,又称为“楚辞”。刘向将这些东西编辑起来,成为《楚辞》一书。东汉王逸给作注,并加进自己的拟作,叫作《楚辞章句》。北宋洪兴祖又作《楚辞补注》;《章句》和《补注》合为《楚辞》标准的注本。但汉人又称《离骚》等为“赋”。《史记·屈原传》说他“作《怀沙》之赋”;《怀沙》是《九章》之一,本无“赋”名。《传》尾又说:“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列“屈原赋二十五篇”,就是《离骚》等。大概“辞”是后来的名字,专指屈、宋一类作品;赋虽从辞出,却是先起的名字,在未采用“辞”的名字以前,本包括辞而言。所以浑言称“赋”,称“辞赋”,分言称“辞”和“赋”。后世引述屈、宋诸家,只通称“楚辞”,没有单称“辞”的。但却有称“骚”“骚体”“骚赋”的,这自然是《离骚》的影响。 荀子的《赋篇》最早称“赋”。篇中分咏“礼”“知”“云”“蚕”“箴”(针)五件事物,像是谜语;其中颇有讽世的话,可以说是“隐”的支流余裔。荀子久居齐国的稷下,又在楚国做过县令,死在那里。他的好“隐”,也是自然的。《赋篇》总题分咏,自然和后来的赋不同,但是安排客主,问答成篇,却开了后来赋家的风气。荀赋和屈辞原来似乎各是各的;这两体的合一,也许是在贾谊手里。贾谊是荀卿的再传弟子,他的境遇却近于屈原,又久居屈原的故乡;很可能的,他模拟屈原的体制,却袭用了荀卿的“赋”的名字。这种赋日渐发展,屈原诸作也便被称为“赋”;“辞”的名字许是后来因为拟作多了,才分化出来,作为此体的专称的。辞本是“辩解的言语”的意思,用来称屈、宋诸家所作,倒也并无不合之处。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分赋为四类。“杂赋”十二家是总集,可以不论。屈原以下二十家,是言情之作。陆贾以下二十一家,已佚,大概近于纵横家言。就中“陆贾赋三篇”,在贾谊之先;但作品既不可见,是他自题为赋,还是后人追题,不能知道,只好存疑了。荀卿以下二十五家,大概是叙物明理之作。这三类里,贾谊以后各家,多少免不了屈原的影响,但已渐有散文化的趋势;第一类中的司马相如便是创始的人。——托为屈原作的《卜居》《渔父》,通篇散文化,只有几处用韵,似乎是《庄子》和荀赋的混合体制,又当别论。——散文化更容易铺张些。“赋”本是“铺”的意思,铺张倒是本来面目。可是铺张的作用原在讽谏;这时候却为铺张而铺张,所谓“劝百而讽一”。当时汉武帝好辞赋,作者极众,争相竞胜,所以致此。扬雄说,“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诗人之赋”便是前者,“辞人之赋”便是后者。甚至有诙谐嫚戏,毫无主旨的。难怪辞赋家会被人鄙视为倡优了。 东汉以来,班固作《两都赋》,“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张衡仿他作《二京赋》。晋左思又仿作《三都赋》。这种赋铺叙历史地理,近于后世的类书;是陆贾、荀卿两派的混合,是散文的更进一步。这和屈、贾言情之作,却迥不相同了。此后赋体渐渐缩短,字句却整炼起来。那时期一般诗文都趋向排偶化,赋先是领着走,后来是跟着走;作赋专重写景述情,务求精巧,不再用来讽谏。这种赋发展到齐、梁、唐初为极盛,称为“俳体”的赋。“俳”是游戏的意思,对讽谏而言;其实这种作品倒也并非滑稽嫚戏之作。唐代古文运动起来,宋代加以发挥光大,诗文不再重排,偶尔趋向散文化,赋体也变了。像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虽然有韵而全篇散行,排偶极少,比《卜居》《渔父》更其散文的。这称为“文体”的赋。唐、宋两代,以诗赋取士,规定程式。那种赋定为八韵,调平仄,讲对仗;制题新巧,限韵险难。这只是一种技艺罢了。这称为“律赋”。对“律赋”而言,“排体”和“文体”的赋都是“古赋”;这“古赋”的名字和“古文”的名字差不多,真正的“古”如屈、宋的辞,汉人的赋,倒是不包括在内的。赋似乎是我国特有的体制;虽然有韵,而就它全部的发展看,却与文近些,不算是诗。 节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辞赋” [book_title]第三章:秦汉魏晋南北朝 (公元前221年—公元189年) 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 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 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 浦江清 (1904—1957) 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 江苏松江(今上海市松江区)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曾任教于清华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与朱自清合称“清华双清”。著有《浦江清文录》《屈原》及《杜甫诗选注》(合作)等。 朱自清 (1898—1948) 西南联大中文系主任、教授 原名自华,后改名自清,字佩弦,曾担任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主任和教授,中国现代散文家、诗人、学者。一生著作颇丰,有《荷塘月色》《背影》等散文名篇。 胡适 (1891—1962) 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 曾任北京大学校长、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院长等职。拥有三十六个博士学位(包括名誉博士),是世上拥有博士学位最多的人之一。他著述丰富,在文学、哲学、史学、考据学、教育学、伦理学、红学等诸领域都有 较深研究并开风气之先,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奠基人与领袖之一。 古诗十九首 浦江清 沈德潜《说诗晬语》曰:“《古诗十九首》,不必一人之辞,一时之作。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之感;或寓言或显言或反复言,初无奇辟之思、惊险之句,而西京古诗,皆在其下。是为《国风》之遗。”《楚辞》以来,始终不见《风》,直至《古诗十九首》,而《古诗十九首》较《国风》进步。 顾炎武《日知录》做了比较,他说:“诗用迭字最难。《卫风》‘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迭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迭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洪亮吉以为本于《楚辞·九章》之《悲回风》。 《古诗十九首》是平民文学,自然,不加雕琢。用比兴的地方很多,都是抒情诗,与汉赋之铺张、典丽相反,是有生气的文学,是将发达的文学。 前引《世说新语·文学篇》王孝伯与其弟谈《古诗十九首》佳句,以为“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为最佳。此亦孝伯一时感慨,至于《古诗十九首》究竟哪句为好,各人所见所感不同。诗到讲技术、讲雕章镂句时方有警句可摘也。如“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之阔大,“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之淡远含蓄,“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之写物凄绝,均是佳句。 类似名句还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王夫之曰:“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诗三百篇而下,惟《十九首》能然。”(《姜斋诗话》) 《诗经·秦风·晨风》有“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句,刺康公忘穆公之业弃贤臣也,云怀苦心,欲飞不得意。晨风,鸟名,《毛传》:鹯也。《古诗十九首》两用“晨风”(“亮无晨风翼”“晨风怀苦心”)、一用“蟋蟀”(“蟋蟀伤局促”)、一用“促织”(“促织鸣东壁”)、一用“秋蝉”(“秋蝉鸣树间”)、一用“蝼蛄”(“蝼蛄夕鸣悲”),皆秋冬之际景象,颇萧瑟悲愁,以物兴人。 沈德潜云:“《十九首》大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死生新故之感。无十分渲染语,皆悲苦之调。”亦是东汉末年将乱未乱之世,音响一何悲也。” 梁任公说,《迢迢牵牛星》借牛女做象征,没有一字实写自己情感。 此外,对仗也很自然。如《行行重行行》诗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对仗工整,胡马对越鸟别有意味,是“各在天一涯”的形象注脚。 如此种种,所以,早在齐、梁时期的刘勰、钟嵘对《古诗十九首》都有过极高的赞誉。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曰:“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 钟嵘《诗品》曰:“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梁任公说:《古诗十九首》为东汉安、顺、桓、灵间作品,此时“正是将乱未乱,极沉闷、极不安的时代了。当时思想界,则西汉之平实、严正的经术,已渐不足以维持社会,而佛教的人生观,已乘虚而入(桓、灵间安世高、支娄迦谶二人所译出佛经已数十部)”。 在人心不安之际,佛教的悲观人生观乘机而入,及时行乐的思想也弥漫起来,消极、乐天、苟安,各种思想错综复杂交织,在《古诗十九首》中体现出来。 《古诗十九首》多人生短促的反省。此种思想,在《诗经》中不多有,周人的诗,现实、朴质。《楚辞》中就有这一类思想。《离骚》《九歌》中都含蓄着有。庄子“我生也有涯”,《养生主》提倡养生。道家养生的思想,例如嵇康的《养生论》,认为神仙养生虽不必有,而药石尚为有效。 《楚辞》“恐年岁之不我与,恐修名之不立”,与古诗“荣名以为宝”,意同。曹丕的“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的观念,均此。 古人解决人生问题,分消极和积极两派。积极,立德、立功、立言。消极,如“极宴娱心意”“为乐当及时”的享乐思想。《古诗十九首》近于后者,此乃宴乐所歌的诗,是以如此。故不作严正话,但有劝享乐及感慨牢骚语。《古诗十九首》虽未必即是乐府,至少也是受乐府影响很深的诗。 陶渊明的诗,已脱离乐府,脱离宴乐,完全走上吟诵派,也完全走上诗言志派。是开新同时也是复古,再返《诗经》时代,脱离汉魏乐府。那么,他的思想是在消极与积极之间。 《古诗十九首》中《青青陵上柏》诗曰:“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物是人非之意。人事非永久的,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觉得人生的不可靠。归结到“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是超脱旷达语。《今日良宴会》“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归结到“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是求立功,热衷语,亦愤慨语。《回车驾言迈》诗曰“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包括立德、立言、立功,而期后世之名。至《驱车上东门》,又言服食之无用,归结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是享乐主义。诗中“人生忽如寄”,言人生是暂时的,是哲学思考,是《诗经》《楚辞》所缺失的。这和佛教人生观有关。 上述种种,都是要解决生死问题,是对人生的一种处理方法。诗以人生为对象,而是人生的批评与反省。但并不如哲学家、宗教家的积极立教,钻研究竟,意思亦不严正,而且可以自相矛盾冲突的。因为人生本来是矛盾冲突的。诗主抒情,不是确定一种哲学思想,否则变成说教了。 《东城高且长》篇,沈氏云:“燕赵多佳人”下或另为一首者误,语气未完。 这首诗中“思为双飞燕”与伪托苏武诗中“愿为双黄鹄”意同。 说生死如“人生天地间”“人生寄一世”“人寿非金石”“生年不满百”等概念式的说法,尚不动人,至《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两章,最为悲痛。文学是具体的、形象的。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一作“来者日以亲”。李善注引《吕氏春秋》曰:“死者弥久,生者弥疏。”“以”五臣作“已”,“生”五臣作“来”。李周翰曰:去者谓死也,来者谓生也。不见容貌故疏,欢爱终日故亲也。 此章与《涉江采芙蓉》同为游子思乡念远之作。一则家人在乡,一则久客不得归,且恐老死他乡耳。 《生年不满百》章与乐府《西门行》同,《西门行》增加字句,以就音乐,非文选楼诸人隐括乐府以成此诗。朱彝尊误。钱大昕曾为驳正,据魏武《短歌行》衍《鹿鸣》之诗以为乐府为例。 《冉冉孤生竹》与《凛凛岁云暮》有相同处,一言订婚后久不来娶,一言新婚后即别,惟梦想见之。 《明月何皎皎》一首与《凛凛岁云暮》又同,但转折较少,取以结章,恰恰又回到《行行重行行》一首。 《凛凛岁云暮》有“徙倚怀感伤”句,徙倚,《楚辞·哀时命》曰:“独徙倚而彷徉。”王逸注曰:“徙倚,犹低佪也。”亦低回、徘徊、彷徨意。“眄睐以适意”,《古诗源》本作“盼睐”。 《东城高且长》篇有“秋草萋已绿”句,萋通“凄”,谓绿意已凄,与“芳草萋萋”异。 《生年不满百》篇有“仙人王子乔”句,据《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吹笙上嵩山成仙,亦洛阳附近。 《客从远方来》诗中有“遗我一端绮”句。一端绮:《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申丰从女贾,以币锦二两缚一如瑱,适齐师。”杜预注:二丈为一端,二端为一两,所谓匹也。每匹长四丈,中分之,向里卷,其末为二端。“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赵德麟《侯鲭录》:“《文选·古诗》云‘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注:‘被中着绵谓之长相思,绵绵之意;缘被四边,缀以丝缕,结而不解之意。’余得一古被,四边有缘,真此意也。着谓充以絮。”着,充也。 《古诗十九首》为五言诗中很古很好的诗,是无名氏所作,也许是民间的而经过文人的修改,尚未失去天籁,所以好。曹子建以后好诗固多,然没有超乎《古诗十九首》的。 《古诗十九首》是民间的歌曲,想来是伴俗乐的。后世采入乐府时本辞又有改动,例如《生年不满百》一首,《宋书·乐志》里面收《大曲·西门行》如下: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 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怫郁,当复来兹!(二解) 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而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 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 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 此为《宋书·乐志》文,昔《乐府诗集》之《西门行》本辞则又异,抄《生年不满百》更少。又如《冉冉孤生竹》,亦入《乐府诗集·杂曲歌辞》。 和《古诗十九首》大概同时的民间还有许多很好的乐歌,不纯是五言,是杂言的,例如《妇病行》《孤儿行》。这种杂言的乐歌受到了《古诗十九首》五言的势力,创造了许多顶好的五言歌行,也称五言乐府。大部分是纪事的,最著名的如《羽林郎》,还有一首《董娇饶》。比《董娇饶》更好的是《日出东南隅行》,一名《陌上桑》。 此类歌诗,皆女子之歌,还有如《陇西行》自夸为贤妇,《艳歌行》之自明心迹。 再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歌,那么便是我国古代最长的长篇纪事诗《孔雀东南飞》了。 民间文学和文人文学的承续发展和相互关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古诗十九首》在其中占有突出的位置。试列图表以说明之。 节选自浦江清《中国文学史稿·先秦两汉卷》,标题为编者所加 《史记》《汉书》 朱自清 说起中国的史书,《史记》《汉书》,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有两个原因:一则,这两部书是最早的有系统的历史。再早虽然还有《尚书》《鲁春秋》《国语》《春秋左氏传》《战国策》等,但《尚书》《国语》《战国策》,都是记言的史,不是纪事的史。《春秋》和《左传》是纪事的史了,可是《春秋》太简短,《左氏传》虽够铺排的,而跟着《春秋》编年的系统,所记的事还不免散碎。《史记》创了“纪传体”,叙事自黄帝以来到著者当世,就是汉武帝的时候,首尾三千多年。《汉书》采用了《史记》的体制,却以汉事为断,从高祖到王莽,只二百三十年。后来的史书全用《汉书》的体制,断代成书;二十四史里,《史记》《汉书》以外的二十二史都如此。这称为“正史”。《史记》《汉书》,可以说都是“正史”的源头。二则,这两部书都成了文学的古典。两书有许多相同处,虽然也有许多相异处。大概东汉、魏、晋到唐,喜欢《汉书》的多;唐以后喜欢《史记》的多,而明、清两代犹然。这是两书文体各有所胜的缘故。但历来班、马并称,《史》《汉》连举,它们叙事写人的技术,毕竟是大同的。 《史记》,汉司马迁著。司马迁,字子长,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人,景帝中元五年——西元前一四五年——生,卒年不详。他是太史令司马谈的儿子,小时候在本乡只帮人家耕耕田、放放牛玩儿。司马谈做了太史令,才将他带到京师(今西安)读书。他十岁的时候,便认识“古文”的书了。二十岁以后,到处游历,真是足迹遍天下。他东边到过现在的河北、山东及江、浙沿海,南边到过湖南、江西、云南、贵州,西边到过陕、甘、西康等处,北边到过长城等处;当时的“大汉帝国”,除了朝鲜、河西(今宁夏一带)、岭南几个新开郡外,他都走到了。他的出游,相传是父亲命他搜求史料去的,但也有些处是因公去的。他搜得了多少写的史料,没有明文,不能知道。可是他却看到了好些古代的遗迹,听到了好些古代的逸闻;这些都是活史料,他用来印证并补充他所读的书。他作《史记》,叙述和描写往往特别亲切有味,便是为此。他的游历不但增扩了他的见闻,也增扩了他的胸襟;他能够综括三千多年的事,写成一部大书,而行文又极其抑扬变化之致,可见他的胸襟是如何的阔大。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应试得高第,做了郎中。武帝元封年(西元前一一〇),大行封禅典礼,步骑十八万,旌旗千余里。司马谈是史官,本该从行;但是病得很重,留在洛阳不能去。司马迁却跟去了。回来见父亲,父亲已经快死了,拉着他的手呜咽道:“我们先人从虞、夏以来,世代做史官;周末弃职他去,从此我家便衰微了。我虽然恢复了世传的职务,可是不成;你看这回封禅大典,我竟不能从行,真是命该如此!再说孔子因为眼见王道缺,礼乐衰,才整理文献,论《诗》《书》,作《春秋》,他的功绩是不朽的。孔子到现在又四百多年了,各国只管争战,史籍都散失了,这得搜求整理;汉朝一统天下,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也得记载表彰。我做了太史令,却没能尽职,无所论著,真是惶恐万分。你若能继承先业,再做太史令,成就我的未竟之志,扬名于后世,那就是大孝了。你想着我的话罢。”司马迁听了父亲这番遗命,低头流泪答道:“儿子虽然不肖,定当将你老人家所搜集的材料,小心整理起来,不敢有所遗失。”司马谈便在这年死了;司马迁这年三十六岁。父亲的遗命指示了他一条伟大的路。 父亲死的第三年,司马迁果然做了太史令。他有机会看到许多史籍和别的藏书,便开始做整理的功夫。那时史料都集中在太史令手里,特别是汉代各地方行政报告,他那里都有。他一面整理史料,一面却忙着改历的工作;直到太初元年(西元前一〇四),太初历完成,才动手著他的书。天汉二年(西元前九九),李陵奉了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命,领了五千兵,出塞打匈奴。匈奴八万人围着他们;他们杀伤了匈奴一万多,可是自己的人也死了一大半。箭完了,又没有吃的,耗了八天,等贰师将军派救兵。救兵竟没有影子。匈奴却派人来招降。李陵想着回去也没有脸,就降了。武帝听了这个消息,又急又气。朝廷里纷纷说李陵的坏话。武帝问司马迁,李陵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李陵也做过郎中,和司马迁同过事,司马迁是知道他的。 他说李陵这个人秉性忠义,常想牺牲自己,报效国家。这回以少敌众,兵尽路穷,但还杀伤那么些人,功劳其实也不算小。他绝不是怕死的,他的降大概是假意的,也许在等机会给汉朝出力呢。武帝听了他的话,想着贰师将军是自己派的元帅,司马迁却将功劳归在投降的李陵身上,真是大不敬;便教将他抓起来,下在狱里。第二年,武帝杀了李陵全家,处司马迁宫刑。宫刑是个大辱,污及先人,见笑亲友。他灰心失望已极,只能发愤努力,在狱中专心致志写他的书,希图留个后世名。过了两年,武帝改元太始,大赦天下。他出了狱,不久却又做了宦者做的官——中令书,重被宠信。但他还继续写他的书。直到征和二年(西元前九一),全书才得完成,共一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他死后,这部书部分地流传;到宣帝时,他的外孙杨恽才将全书献上朝廷去,并传写公行于世。汉人称为《太史公书》《太史公》《太史公记》《太史记》。魏、晋间才简称为《史记》,《史记》便成了定名。这部书流传时颇有缺佚,经后人补续窜改了不少;只有元帝、成帝间褚少孙补的有主名,其余都不容易考了。 司马迁是窃比孔子的。孔子是在周末官守散失时代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司马迁是秦灭以后第一个保存文献的人。他们保存的方法不同,但是用心一样。《史记·自序》里记着司马迁和上大夫壶遂讨论作史的一番话。司马迁引述他的父亲称扬孔子整理“六经”的丰功伟业,而特别着重《春秋》的著作。他们父子都是相信孔子作《春秋》的。他又引董仲舒所述孔子的话:“我有种种觉民救世的理想,凭空发议论,恐怕人不理会;不如借历史上现成的事实来表现,可以深切着明些。”这便是孔子作《春秋》的趣旨;他是要明王道,辨人事,分明是非、善恶、贤不肖,存亡继绝,补敝起废,作后世君臣龟鉴。《春秋》实在是礼义的大宗,司马迁相信礼治是胜于法治的。他相信《春秋》包罗万象,采善贬恶,并非以刺讥为主。像他父亲遗命所说的,汉兴以来,人主明圣盛德,和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是他父子职守所在,正该记载表彰。他的书记汉事较详,固然是史料多,也是他意主尊汉的缘故。他排斥暴秦,要将汉远承三代。这正和今文家说的《春秋》尊鲁一样,他的书实在是窃比《春秋》的。他虽自称只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述而不作,不敢与《春秋》比,那不过是谦词罢了。 他在《报任安书》里说他的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史记·自序》里说:“罔(网)罗天下放佚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王迹所兴”,始终盛衰,便是“古今之变”,也便是“天人之际”。“天人之际”只是天道对于人事的影响;这和所谓“始终盛衰”都是阴阳家言。阴阳家倡“五德终始说”,以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德,互相克胜,终始运行,循环不息。当运者盛,王迹所兴;运去则衰。西汉此说大行,与“今文经学”合而为一。司马迁是请教过董仲舒的,董就是今文派的大师;他也许受了董的影响。“五德终始说”原是一种历史哲学;实际的教训只是让人君顺时修德。 《史记》虽然窃比《春秋》,却并不用那咬文嚼字的书法,只据事实录,使善恶自见。书里也有议论,那不过是著者牢骚之辞,与大体是无关的。原来司马迁自遭李陵之祸,更加努力著书。他觉得自己已经身废名裂,要发抒意中的郁结,只有这一条通路。他在《报任安书》和《史记·自序》里引文王以下到韩非诸贤圣,都是发愤才著书的。他自己也是个发愤著书的人。天道的无常,世变的无常,引起了他的慨叹;他悲天悯人,发为牢骚抑扬之辞。这增加了他的书的情韵。后世论文的人推尊《史记》,一个原因便在这里。 班彪论前史得失,却说他“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论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以为“大敝伤道”;班固也说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实推崇道家的是司马谈;司马迁时,儒学已成独尊之势,他也成了一个推崇的人了。至于《游侠》《货殖》两传,确有他的身世之感。那时候有钱可以赎罪,他遭了李陵之祸,刑重家贫,不能自赎,所以才有“羞贫穷”的话;他在穷窘之中,交游竟没有一个抱不平来救他的,所以才有称扬游侠的话。这和《伯夷传》里天道无常的疑问,都只是偶一借题发挥,无关全书大旨。东汉王允看“发愤”著书一语,加上咬文嚼字的成见,便说《史记》是“佞臣”的“谤书”,那不但误解了《史记》,也太小看了司马迁。 《史记》体例有五:十二本纪,记帝王政绩,是编年的。十表,以分年略记世代为主。八书,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三十世家,记侯国世代存亡。七十列传,类记各方面人物。史家称为“纪传体”,因为“纪传”是最重要的部分。古史不是断片的杂记,便是顺按年月的纂录;自出机杼,创立规模,以驾驭去取各种史料的,从《史记》起始。司马迁的确能够贯穿经传,整齐百家杂语,成一家言。他明白“整齐”的必要,并知道怎样去“整齐”:这实在是创作,是以述为作。他这样将自有文化以来三千年间君臣士庶的行事,“合一炉而冶之”,却反映着秦汉大一统的局势。《春秋左氏传》虽也可算通史,但是规模完具的通史,还得推《史记》为第一部书。班固根据他父亲班彪的意见,说司马迁“善叙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直”是“简省”的意思;简省而能明确,便见本领。《史记》共一百三十篇,列传占了全书的过半数;司马迁的史观是以人物为中心的。他最长于描写;靠了他的笔,古代许多重要人物的面形,至今还活现在纸上。 《汉书》,汉班固著。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光武帝建武八年——西元三二——生,和帝永元四年——西元九二——卒。他家和司马氏一样,也是个世家;《汉书》是子继父业,也和司马迁差不多。但班固的凭借,比司马迁好多了。他曾祖班斿,博学有才气,成帝时,和刘向同校皇家藏书。成帝赐了他全套藏书的副本,《史记》也在其中。当时书籍流传很少,得来不易;班家得了这批赐书,真像大图书馆似的。他家又有钱,能够招待客人。后来有好些学者,老远地跑到他家来看书;扬雄便是一个。班斿的次孙班彪,既有书看,又得接触许多学者;于是尽心儒术,成了一个史学家。《史记》以后,续作很多,但不是偏私,就是鄙俗;班彪加以整理补充,著了六十五篇《后传》。他详论《史记》的得失,大体确当不移。他的书似乎只有本纪和列传;世家是并在列传里。这部书没有流传下来,但他的儿子班固的《汉书》是用它做底本的。 班固生在河西,那时班彪避乱在那里。班固有弟班超,妹班昭,后来都有功于《汉书》。他五岁时随父亲到那时的京师洛阳。九岁时能做文章,读诗赋。大概是十六岁罢,他入了洛阳的大学,博览群书。他治学不专守一家;只重大义,不沾沾在章句上。又善作辞赋。为人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骄人。在大学里读了七年书,二十三岁上,父亲死了,他回到安陵去。明帝永平元年(西元五八),他二十八岁,开始改撰父亲的书。他觉得《后传》不够详明,自己专心精究,想完成一部大书。过了三年,有人上书给明帝,告他私自改作旧史。当时天下新定,常有人假造预言,摇惑民心;私改旧史,更有机会造谣,罪名可以很大。 明帝当即诏令扶风郡逮捕班固,解到洛阳狱中,并调看他的稿子。他兄弟班超怕闹出大乱子,永平五年(西元六二),带了全家赶到洛阳:他上书给明帝,陈明原委,请求召见。明帝果然召见,他陈明班固不敢私改旧史,只是续父所作。那时扶风郡也已将班固稿子送呈。明帝却很赏识那稿子,便命班固做校书郎,兰台令史,跟别的几个人同修世祖(光武帝)本纪。班家这时候很穷。班超也做了一名书记,帮助哥哥养家。后来班固等又述诸功臣的事迹,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上。这些后来都成了刘珍等所撰的《东观汉记》的一部分,与《汉书》是无关的。 明帝这时候才命班固续完前稿。永平七年(西元六四),班固三十三岁,在兰台重行写他的大著。兰台是皇家藏书之处,他取精用宏,比家中自然更好。次年,班超也做了兰台令史。虽然在官不久,就从军去了,但一定给班固帮助很多。章帝即位,好辞赋,更赏识班固了。他因此得常到宫中读书,往往连日带夜地读下去。大概在建初七年(西元八二),他的书才大致完成。那年他是五十一岁了。和帝永元元年(西元八九),车骑将军窦宪出征匈奴,用他做中护军,参议军机大事。这一回匈奴大败,逃得不知去向。窦宪在出塞三千多里外的燕然山上刻石记功,教班固作铭。这是著名的大手笔。 次年他回到京师,就做了窦宪的秘书。当时窦宪威势极盛;班固倒没有仗窦家的势欺压人,但他的儿子和奴仆却都无法无天的。这就得罪了许多地面上的官儿;他们都敢怒而不敢言。有一回他的奴子喝醉了,在街上骂了洛阳令种(chóng)兢,种兢气恨极了,但也只能记在心里。永元四年(西元九二),窦宪阴谋弑和帝,事败,自杀。他的党羽,或诛死,或免官。班固先只免了官,种兢却饶不过他,逮捕了他,下在狱里。他已经六十一岁了,受不得那种苦,便在狱里死了。和帝得知,很觉可惜,特地下诏申斥种兢,命他将主办的官员抵罪。班固死后,《汉书》的稿子很散乱。他的妹子班昭也是高才博学,嫁给曹世叔,世叔早死,她的节行并为人所重。当时称为曹大家。这时候她奉诏整理哥哥的书;并有高才郎官十人,从她研究这部书——经学大师扶风马融,就在这十人里。书中的八表和天文志那时还未完成,她和马融的哥哥马续参考皇家藏书,将这些篇写定,这也是奉诏办的。 《汉书》的名称从《尚书》来,是班固定的。他说唐、虞、三代当时都有记载,颂述功德;汉朝却到了第六代才有司马迁的《史记》。而《史记》是通史,将汉朝皇帝的本纪放在尽后头,并且将尧的后裔的汉和秦、项放在相等的地位,这实在不足以推尊本朝。况《史记》只到武帝而止,也没有成段落似的。他所以断代述史,起于高祖,终于平帝时王莽之诛,共十二世,二百三十年,作纪、表、志、传凡百篇,称为《汉书》。班固著《汉书》,虽然根据父亲的评论,修正了《史记》的缺失,但断代的主张,却是他的创见。他这样一面保存了文献,一面贯彻了发扬本朝的功德的趣旨。所以后来的正史都以他的书为范本,名称也多叫作“书”。他这个创见,影响是极大的。他的书所包举的,比《史记》更为广大;天地、鬼神、人事、政治、道德、艺术、文章,尽在其中。 书里没有“世家”一体,本于班彪《后传》。汉代封建制度,实际上已不存在;无所谓侯国,也就无所谓世家。这一体的并入列传,也是自然之势。至于改“书”为“志”,只是避免与《汉书》的“书”字相重,无关得失。但增加了《艺文志》,叙述古代学术源流,记载皇家藏书目录,所关却就大了。《艺文志》的底本是刘歆的《七略》。刘向、刘歆父子都曾奉诏校读皇家藏书;他们开始分别源流,编订目录,使那些“中秘书”渐得流传于世,功劳是很大的。他们的原著都已不存,但《艺文志》还保留着刘歆《七略》的大部分。这是后来目录学家的宝典。原来秦火①之后,直到成帝时,书籍才渐渐出现;成帝诏求遗书于天下,这些书便多聚在皇家。刘氏父子所以能有那样大的贡献,班固所以想到《汉书》里增立《艺文志》,都是时代使然。司马迁便没有这样好运气。 《史记》成于一人之手,《汉书》成于四人之手。表、志由曹大家和马续补成;纪、传从昭帝至平帝有班彪的《后传》作底本。而从高祖至武帝,更多用《史记》的文字。这样一看,班固自己作的似乎太少。因此有人说他的书是“剽窃”而成,算不得著作。但那时的著作权的观念还不甚分明,不以抄袭为嫌;而史书也不能凭虚别构。班固删润旧文,正是所谓“述而不作”。他删润的地方,却颇有别裁,绝非率尔下笔。史书叙汉事,有阙略的,有隐晦的,经他润色,便变得详明;这是他的独到处。汉代“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他实在表彰得更为到家。书中收载别人整篇的文章甚多,有人因此说他是“浮华”之士。这些文章大抵关系政治学术,多是经世有用之作。那时还没有文集,史书加以搜罗,不失保存文献之旨。至于收录辞赋,却是当时的风气和他个人的嗜好;不过从现在看来,这些也正是文学史料,不能抹杀的。 班、马优劣论起于王充《论衡》。他说班氏父子“文义浃备,纪事详赡”,观者以为胜于《史记》。王充论文,是主张华实俱成的。汉代是个辞赋的时代,所谓“华”,便是辞赋化。《史记》当时还用散行文字;到了《汉书》,便宏丽精整,多用排偶,句子也长了。这正是辞赋的影响。自此以后,直到唐代,一般文士,大多偏爱《汉书》,专门传习,《史记》的传习者却甚少。这反映着那时期崇尚骈文的风气。唐以后,散文渐成正统,大家才提倡起《史记》来;明归有光及清桐城派更力加推尊,《史记》差不多要驾乎《汉书》之上了。这种优劣论起于二书散整不同,质文各异;其实是跟着时代的好尚而转变的。 晋代张辅,独不好《汉书》。他说:“世人论司马迁、班固才的优劣,多以固为胜,但是司马迁叙三千年事,只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却有八十万言。烦省相差如此之远,班固哪里赶得上司马迁呢!”刘知几《史通》却以为“《史记》虽叙三千年事,详备的也只汉兴七十多年,前省后烦,未能折中;若教他作《汉书》,恐怕比班固还要烦些”。刘知几左袒班固,不无过甚其辞。平心而论,《汉书》确比《史记》繁些。《史记》是通史,虽然意在尊汉,不妨详近略远,但叙汉事到底不能太详:司马迁是知道“折中”的。《汉书》断代为书,尽可充分利用史料,尽其颂述功德的职分;载事既多,文字自然繁了,这是一。《汉书》载别人的文字也比《史记》多,这是二。《汉书》文字趋向骈体,句子比散体长,这是三。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不足为《汉书》病。范晔《后汉书·班固传赞》说班固叙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这是不错的。 宋代郑樵在《通志·总序》里抨击班固,几乎说得他不值一钱。刘知几论通史不如断代,以为通史年月悠长,史料亡佚太多,所可采录的大都陈陈相因,难得新异。《史记》已不免此失;后世仿作,贪多务得,又加繁杂的毛病,简直教人懒得去看。按他的说法,像《鲁春秋》等,怕也只能算是截取一个时代的一段儿,相当于《史记》的叙述汉事;不是无首无尾,就是有首无尾。这都不如断代史的首尾一贯好。像《汉书》那样,所记的只是班固的近代,史料丰富,搜求不难。只需破费工夫,总可一新耳目,“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的。郑樵的意见恰相反,他注重会通,以为历史是连贯的,要明白因革损益的轨迹,非会通不可。通史好在能见其全,能见其大。他称赞《史记》,说是“六经之后,惟有此作”。他说班固断汉为书,古今间隔,因革不明,失了会通之道,真只算是片段罢了。其实通古和断代,各有短长,刘、郑都不免一偏之见。 《史》《汉》可以说是自各成家。《史记》“文直而事核”,《汉书》“文赡而事详”。司马迁感慨多,微情妙旨,时在文字蹊径之外;《汉书》却一览之余,情词俱尽。但是就史论史,班固也许比较客观些,比较合体些。明茅坤说:“《汉书》以矩镬胜”,清章学诚说“班氏守绳墨”,“班氏体方用智”,都是这个意思。晋傅玄评班固,“论国体则饰主阙而折忠臣,叙世教则贵取容而贱直节”。这些只关识见高低,不见性情偏正,和司马迁《游侠》《货殖》两传蕴含着无穷的身世之痛得不能相比,所以还无碍其为客观的。总之《史》《汉》二书,文质和繁省虽然各不相同,而所采者博,所择者精,却是一样,组织的宏大,描写的曲达,也同工异曲。二书并称良史,绝不是偶然的。 节选自朱自清《经典常谈》 曹门三父子与建安文学 胡适 汉朝的韵文有两条来路:一条路是模仿古人的辞赋,一条路是自然流露的民歌。前一条路是死的,僵化了的,无可救药的。那富于革命思想的王充也只能说: 深覆典雅,指意难覩,唯赋颂耳。 这条路不属于我们现在讨论的范围,表过不提。如今且说那些自然产生的民歌,流传在民间,采集在“乐府”,他们的魔力是无法抵抗的,他们的影响是无法躲避的。所以这无数的民歌在几百年的时期内竟规定了中古诗歌的形式体裁。无论是五言诗,七言诗,或长短不定的诗,都可以说是从那些民间歌辞里出来的。 旧说相传汉武帝时的枚乘、李陵、苏武等做了一些五言诗。这种传说,大概不可靠。李陵、苏武的故事流传在民间,引起了许多传说,近年敦煌发见的古写本中也有李陵答苏武书(现藏巴黎国立图书馆),文字鄙陋可笑,其中竟用了孙权的典故!大概现存的苏李赠答诗文同出于这一类的传说故事,虽雅俗有不同,都是不可靠的。枚乘的诗也不可靠。枚乘的诗九首,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其中八首收入萧统的《文选》,都在“无名氏”的古诗十九首之中。萧统还不敢说是谁人作的;徐陵生于萧统之后,却敢武断是枚乘的诗,这不是很可疑的吗? 大概西汉只有民歌;那时的文人也许有受了民间文学的影响而作诗歌的,但风气未开,这种作品只是“俗文学”,《汉书》《礼乐志》哀帝废乐府诏所谓“郑声”,《王褒传》宣帝所谓“郑卫”,是也。 到了东汉中叶以后,民间文学的影响已深入了,已普遍了,方才有上流文人出来公然仿效乐府歌辞,造作歌诗。文学史上遂开一个新局面。 这个新局面起于二世纪的晚年,汉灵帝(一六八——一八九)与献帝(一九〇——二二〇)的时代。灵帝时有个名士赵壹,恃才倨傲,受人的排挤,屡次得罪,几乎丧了生命。他作了一篇《疾邪赋》,赋中有歌两首,其一云: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这虽不是好诗,但古赋中夹着这种白话歌辞,很可以看时代风气的转移了。 这个时代(灵帝、献帝时代)是个大乱的时代。政治的昏乱到了极端。清流的士大夫都被那“党锢”之祸一网打尽。(党锢起于一六六,至一八四始解。)外边是鲜卑连年寇边,里面是黄巾的大乱。中央的权力渐渐瓦解,成了一个州牧割据的局面。许多的小割据区域渐渐被并吞征服,后来只剩下中部的曹操,西南的刘备,东南的孙权,遂成了三国分立的局面。直到晋武帝平了孙吴(二八〇),方才暂时有近二十年的统一。 这个纷乱时代,却是文学史上的一个很灿烂的时代。这时代的领袖人物是曹操。曹操在政治上的雄才大略,当时无人比得上他。他却又是一个天才很高的文学家。他在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地位,自己又爱才如命,故能招集许多文人,造成一个提倡文学的中心。他的儿子曹丕、曹植也都是天才的文学家,故曹操死后这个文学运动还能继续下去。这个时期在文学史上叫作“建安(一九六——二二〇)正始(二四〇——二四九)时期”。 这个以曹氏父子为中心的文学运动,他的主要事业在于制作乐府歌辞,在于文人用古乐府的旧曲改作新词。《晋书》《乐志》说: 汉自东京大乱,绝无金石之乐;乐章亡绝,不可复知。及魏武(曹操)平荆州,获汉雅乐郎河南杜夔能识旧法,以为军谋祭酒,使创定雅乐。…… 又说: 巴渝舞曲有《矛渝本歌曲》《安弩本歌曲》《安台本歌曲》《行辞本歌曲》,总四篇,其辞既古,莫能晓其句度。魏初,乃使军谋祭酒王粲改创其辞。粲问巴渝帅李管和玉歌曲意,试使歌,听之,以考校歌曲而为之改为《矛渝新福曲歌》《弩渝新福曲歌》《安台新福曲歌》《行辞新福曲歌》,以述魏德。 又引曹植《鼙舞诗序》云: 故汉灵帝西园鼓吹有李坚者能鼙舞。遭世荒乱,坚播越关西,随将军段煨。先帝(曹操)闻其旧伎,下书召坚。坚年逾七十,中间废而不为,又古曲甚多谬误,异代之文未必相袭,故依前曲作新声五篇。 “依前曲,作新声”即是后世的依谱填词。《乐志》又说: 汉时有短箫铙歌之乐。其曲有《朱鹭》《思悲翁》《艾如张》《上之回》《雍离》《战城南》……等曲,列于鼓吹,多序战阵之事。及魏受命,改其十二曲,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改《朱鹭》为《楚之平》,言魏也,改《艾如张》为《获吕布》,言曹公东围临淮,擒吕布也。…… 这都是“依前曲,作新声”的事业。这种事业并不限于当时的音乐专家;王粲、缪袭、曹植都只是文人。曹操自己也做了许多乐府歌辞。我们看曹操、曹丕、曹植、阮瑀、王粲诸人做的许多乐府歌辞,不能不承认这是文学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以前的文人把做辞赋看作主要事业,从此以后的诗人把作诗看作主要事业了。以前的文人从仿作古赋颂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从此以后的诗人要从仿做乐府歌辞里得着文学的训练了。 曹操做的乐府歌辞,最著名的自然是那篇《短歌行》。我们摘抄几节: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传说杜康作酒。)……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存是探问。) 契阔谈䜩,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 他的《步出东西门行》,我们也选第四章的两段: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这种四言诗,用来作乐府歌辞,颇含有复古的意味。后来晋初荀勗造晋歌全用四言(见《晋书》《乐志》),大概也是这个意思。但《三百篇》以后,四言诗的时期已过去了。汉朝的四言诗没有一篇可读的。建安时期内,曹操的大才也不能使四言诗复活。与曹操同时的有个哲学家仲长统(死于二二〇),有两篇《述志诗》,可算是汉朝一代的四言杰作: 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至人能变,达士拔俗。乘云无辔,骋风无足。垂露成帏,张霄成幄。(霄是日傍之气)。沆瀣(音亢械,露气也)当餐,九阳代烛。恒星艳珠,朝霞润玉。六合之内,恣心所欲。人事可遗,何为局促?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缭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风雅。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栖,游心海左。元气为舟,微风为柁。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但四言诗终久是过去的了。以后便都是五言诗与七言诗的时代。 曹丕(死于二二六)的乐府歌辞比曹操的更接近民歌的精神了,如《上留田行》: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竟是纯粹的民歌。又如《临高台》: 临台行高高以轩,下有水清且寒,中有黄鹄往且翻。…… 鹄欲南游,雌不能随。我欲躬衔汝,口噤不能开。欲负之,毛衣摧颓。五里一顾,六里徘徊。 这也是绝好的民歌。他又有《燕歌行》两篇,我们选一篇: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焭焭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虽是依旧曲作的新辞,这里面已显出文人阶级的气味了。文人仿作民歌,一定免不了两种结果,一方面是文学的民众化,一方面是民歌的文人化。试看曹丕自己作的《杂诗》: 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惜哉时不遇,适与飘风会,吹我东南行,行行至吴会。吴会非家乡,安得久留滞?弃置勿复陈,客子常畏人。 前面的一首可以表示民歌的文人化,这一首可以表示文人作品的民众化。 曹丕的兄弟曹植(字子建,死于二三二)是当日最伟大的诗人。现今所存他的诗集里,他作的乐府歌辞要占全集的一半以上。大概他同曹丕俱负盛名,曹丕做了皇帝,他颇受猜忌,经过不少的忧患,故他的诗歌往往依托乐府旧曲,借题发泄他的忧思,从此以后,乐府遂更成了高等文人的文学体裁,地位更抬高了。 曹植的诗,我们也举几首作例。先引他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这种爱自由,思解放的心理,是曹植的诗的一个中心意境。这种心理有时表现为歌颂功名的思想。如《白马篇》云: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又如《名都篇》: 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驰骋未及半,双兔过我前。揽弓捷鸣镝,长驱上南山。左挽因右发,一纵两禽连。馀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观者咸称善,众工归我妍。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脍鲤臇胎蝦,炮鳖炙熊蹯。鸣俦啸匹侣,列坐竟长筵。连翩击鞠壤,巧捷惟万端。白日西南驰,光景不可攀。云散还城邑,清晨复来还。 同样爱自由的意境有时又表现为羡慕神仙的思想,故曹植有许多游仙诗,如《苦思行》《远游篇》,都是好例。他的晚年更不得意,很受他哥哥的政府的压迫。名为封藩而王,其实是远徙软禁。(看《三国志》卷十九)他后来在愁苦之中,发病而死,只有四十一岁。他有《瑟调歌辞》,用飞蓬自喻,哀楚动人: 吁嗟此转蓬,居世何独然?长去本根逝,夙夜无休闲。东西经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风起,吹我入云间。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惊飙接我出,故归彼中田。当南而更北,谓东而反西,宕宕当何依,忽亡而复存。飘飖风八泽,连翩历五山,流转无恒处,谁知吾苦艰?愿为中林草,秋随野火燔。糜灭岂不痛?愿与根荄连。 与曹氏父子同时的文人:如陈琳、王粲、阮瑀、繁钦等,都受了这个乐府运动的影响。陈琳有《饮马长城窟行》,写边祸之惨: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勿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与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王粲(死于二一七)《七哀诗》的第一首也是这种社会问题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泉下人,喟然伤心肝。 同时的阮瑀(死于二一二)作的《驾出北郭门行》,也是一篇社会问题的诗: 驾至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没,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屋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岂有赀?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这虽是笨拙的白话诗,却很可表示《孤儿行》一类的古歌辞的影响。 繁钦(死于二一八)有《定情诗》,中有一段: 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条脱。…… 这虽然也是笨拙浅薄的铺叙,然而古乐府《有所思》的影响也是很明显的。一百年前,当汉顺帝阳嘉年间(一三二——一三五),张衡作了一篇《四愁诗》,也很像是《有所思》的影响。《四愁诗》共四章,我们选二章作例: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一)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坂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何为怀忧心烦纡?(二) 《有所思》已引在第三章,今再抄于此,以供比较: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我们把这诗与张衡、繁钦的诗比较着看,再用晋朝傅玄的《拟四愁诗》(丁福保编的《全晋诗》,卷二,页十六)来合看,便可以明白文学的民众化与民歌的文人化的两种趋势的意义了。 当时确有一种民众化的文学趋势,那是无可疑的。当时的文人如应璩兄弟几乎可以叫作白话诗人。《文心雕龙》说应瑒有《文论》,此篇现已失传了,我们不知他对于文学有什么主张。但他的《斗鸡诗》(丁福保《全三国诗》卷三,页十四)却是很近白话的。应璩(死于二五二)作《百一诗》,大概取杨雄“劝百而讽一”的话的意思。史家说他的诗“虽颇谐,然多切时要”。旧说又说,他作《百一诗》,讥切时事,“徧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为应焚弃之”。今世所传《百一诗》已非全文,故不见当日应焚弃的话,但见一些道德常识的箴言,文辞甚浅近通俗,颇似后世的《太公家教》和《治家格言》一类的作品。所谓“其言颇谐”,当是说他的诗体浅俚,近于俳谐。例如今存他的诗有云: 细微可不慎?堤溃自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 又有云: 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师友必长德,中才可进诱。…… 这都是通俗格言的体裁,不能算作诗。其中勉强像诗的,如: 前者隳官去,有人适我闾。田家无所有,酌醴焚枯鱼。问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庐。……避席跪自陈,贱子实空虚。宋人遇周客,慙媿靡所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