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西方文学研究
[book_author]王国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49258
[book_dec]论文集,王国维著,收录了王国维《莎士比(亚)传》《英国大诗人白衣龙(拜伦)小传》《英国小说家斯提逢孙(斯蒂文森)传》等西方文学家传记八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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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莎士比(亚) 传 [1]
维廉·莎士比William Shakespeare(今译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剧作家、大诗人) ,以一五六四年四月二十三日(?) 生于卫伊克州爱浑河侧斯特拉特村。其父名约翰·莎士比,母名马利亚丁,均中等社会以下人也。莎士比幼时诸事,人无知之者,惟据传说,则彼不过于斯特拉特某学校中尝受初等教育。同时剧诗家约翰孙评之曰:“彼不甚解拉丁语,然所解之希腊语则更少。”然约翰孙虽为当时有数之博学家,但好自尊而贬人,故彼虽贬莎士比为浅学,然莎士比果浅学与否,殊不敢断。据近人之所考,则莎士比学识之博大,足以其所通之诸国语证之。至其所用之语数,通例虽以为一万五千言,然霍尔顿则以为二万四千言。今姑不论其为一万五千言或二万四千言,要之皆较密尔登(今译弥尔顿) 多数千言(密尔登所用之语数或云八千言或言一万七千言) 。据此则莎士比学识之宏大可知矣。
莎士比于十九岁时完婚,其妇名安哈查,长于莎氏七岁,娶后七月产一女。尔后一二年中,在斯特拉特,或云是时莎氏助其父从事于羊毛商。后莎氏迫于生事,兼欲营独立之计,故始至首都伦敦。按,一千五百八十五年,莎氏既至伦敦,据云最初执贱业于梨园,或云习作俳优,均不详。其后数年,莎氏之名渐显,为俳优中不可少之人物,与当时名作家格林(按,1558—1592) 、马罗(今译马娄,1564—1593) 等相抗衡。其所交游为爱查克斯、塞姆布顿、卡路克等,或为权门贵绅,或为文坛名士。据最近所考,则莎氏当与此诸人交游时,不独为诸人所尊敬,且为诸人所深爱。如彼约翰孙氏于莎氏身后评莎氏曰:“予之爱彼,至今犹然。彼才既跌宕,又思想深微,想像浓郁,词藻温文,更助以敏妙之笔,于是其文遂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不可抑制。盖彼之机才,实彼之性命,若稍加以抑制,与夺其性命无异。若以其所长补其所短,亦复充足而有余也。”云云。又,当时人士之尊莎氏也,至称Gentle Shakespeare,则莎氏性情之温厚闲雅,可想而知。
一五九三年,莎氏之初作Venus and Adonis (今译《维纳斯与阿都尼》) 出版,翌年Lucrese (今译《鲁克丽丝受辱记》) 出。自是以往,续出不已,至其死后,计有三十七篇之多。莎氏因此致富,为数剧部主。一五九七年,复于斯特拉特购别庄,名曰纽布赖斯,未几即移居其中,或云在一六一二年时。莎氏移居后十二年,即一六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遂殁,享年五十四。有子三人,男一女二。
莎氏之诸作,当莎氏生时,多未经其允许,遂出版,故其中错误舛谬,在在俱是,几不堪卒读。今日所传诸版中,则以福利亚版为最佳。福利亚版为莎氏殁后七年,其友人等所校正之版,故诸版中是版最可信。其后一六三二年第二福利亚版出,一六六四年第三福利亚版出,一六八五年第四福利亚版出,然而均不若第一福利亚版善。例如第二福利亚版所订证之莎氏生平,多半臆测。第三福利亚版,除原有诸作外,更附载七[编](篇)。其中除Pericles 略似莎氏所作外,其余诸篇之真伪,至今尚无定论。七篇之名曰Pericles 、《伦敦奢人》、《大麦斯传》、《沙约翰传》、《清净教寡妇》、《洛克林悲剧》、《约夏悲剧》是也。
莎氏专意著作之时期,自一五九○年(或云一五八八年) 至一六一二年之间,凡二十余年。自一六○○年以后,专意著悲剧,置史剧喜剧等不作。故莎氏之著作可分前后二大期,更分为四小期。第一期自一千五百九十年至一千五百九十六年,是所谓修业期。第二期自一千五百九十五、六年,至一千六百年或一千六百○一年,是为作史剧及喜剧之时也。第三期自一千六百○一年至一千六百○八年,为作深刻之喜剧及宏大之悲剧时。第四期自一千六百○八年至一千六百十一、二年,是期专作悲喜调和之传奇剧。
第一期时,作者始习作剧,年约二十四五,其进步极速,实令人可惊。是时所作多主翻案改作,纯以轻妙胜。
第一期中之诸作,作者尚未谙世故时之作也,故与实际隔膜,偏于理想,而不甚自然。至第二期时,作者渐谙世故,知人情,其想象亦届实际。是时专作史剧,依其经验之结果,故不自理想界而自实际界,得许多剧诗之材料。是期中所作,大抵雄浑劲拔也。
第二期之末,莎氏因自身之经验,人生之不幸,盖莎氏是时既失其儿,复丧其父,于是将胸中所郁,尽泄诸文字中,始离人生表面,而一探人生之究竟。故是时之作,均沈痛悲激。
其后沈痛悲激之波,至第四期而渐定。作者经此波澜后,大有所悟,其胸襟更阔大而沈著。于是一面与世相接,一面超然世外,即自理想之光明,知世间哀欢之无别,又立于理想界之绝顶,以静观人海之荣辱波澜。故第四期诸作,足觇作者之人生观。是等诸作均诲人以养成坚忍不拔之精神,以保持心之平和,见人之过误则宽容之,恕宥之;于己之过误,则严责之,悔改之,更向圆满之境界中而精进不怠。是时之莎氏,宛如彼所作之传奇剧《飓引》(今译《暴风雨》) 中之泡司柏鲁其人也。盖莎氏晚年诸作,均含有一种不可思议之魔力,以左右人世。今将所作列表于下。
剧诗
Titus Andronicus (今译《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 自一五八八年至一五九○年之间
Henry VI 1.(今译《亨利六世》一) 自一五九○年至一五九三年之间
以上为改作时代之作
Love’s Labour’s Lost (今译《爱的徒劳》) 一五九○年
Comedy of Errors 闽县林纾译作《孪误》(今译《错误的喜剧》) 一五九一年
Two Gentlemen of Verona 林译《情惑》(今译《维洛那二绅士》) 自一五九二年至一五九三年之间
Midsummer-night’s Dream 林译《仙狯》(今译《仲夏夜之梦》) 自一五九○年至一五九四年之间
以上为初年之喜剧
Henry VI 2.3.(今译《亨利六世》二、三) 自一五九一年至一五九六年之间
Richard III (今译《理查三世》) 一五九三年
以上为初年之史剧
Romeo and Juliet 林译《铸情》(今译《罗密欧与朱丽叶》) 一五九一年或云自一五九六年至一五九七年之间
以上为初年之悲剧
Richard II (今译《理查二世》) 一五九四年
King John (今译《约翰王》) 一五九五年
是为中年之史剧
(The)Merchant of Venice 林译《肉券》(今译《威尼斯商人》) 一五九六年
是为中年之喜剧
Henry IV 1.2.(今译《亨利四世》一、二) 自一五九七年至一五九八年之间
Henry V (今译《亨利五世》) 一五九九年
以上为晚年之史剧
(The)Taming of the Shrew 林译《驯悍》(今译《驯悍记》) 一五九七年
(The)Merry Wives of Windsor (今译《温莎的风流娘儿们》) 一五九八年
Much Ado about Nothing 林译《礼哄》(今译《无事生非》) 一五九八年
As you like it 林译《林集》(今译《皆大欢喜》) 一五九九年
Twelfth Night 林译《婚诡》(今译《第十二夜》) 自一六○○年至一六○一年之间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林译《医谐》(今译《终成眷属》) 自一六○一年至一六○二年之间
Measure for Measure 林译《狱配》(今译《一报还一报》) 一六○三年
Troilus and Cressida (今译《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 一六○三年或云一六○七年改订
以上为晚年之喜剧
Julius Caesar (今译《尤利乌斯·恺撒》) 一六○一年
Hamlet林译《鬼诏》(今译《哈姆莱特》) 一六○二年
以上为中年之悲剧
Othello林译《黑瞀》(今译《奥瑟罗》) 一六○四年
King Lear林译《女变》(今译《李尔王》) 一六○五年
Macbeth林译《蛊征》(今译《麦克白》) 一六○六年
Antony and Cleopatra(今译《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 一六○七年
Coriolanus(今译《科利奥兰纳斯》) 一六○八年
Timon of Athens林译《仇金》(今译《雅典的泰门》) 自一六○七年至一六○八年之间
以上为晚年之悲剧
Pericles林译《神合》(今译《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 一六○八年
Cymbeline林译《环证》(今译《辛白林》) 一六○九年
(The)Tempest林译《飓引》(今译《暴风雨》) 一六一○年
(The)Winter’s Tale林译《珠还》(今译《冬天的故事》) 自一六一○年至一六一一年之间
以上为传奇剧
Two Noble Ringmen(今译《两个高贵的亲戚》) 一六一二年
Henry VIII(今译《亨利八世》) 自一六一二年至一六一三年之间
以上断篇
叙事及抒情之诗
Venus and Adonis(今译《维纳斯与阿都尼》) 一五九二年(?)
Lucrese(今译《鲁克丽丝受辱记》) 自一五九三年至一五九四年之间
Sonnets(短歌集)(今译《十四行诗》) 自一五九五年至一六○五年之间
是表中之《鬼诏》、《黑瞀》、《蛊征》、《女变》等四篇,通例称为“四大悲剧”。此外至少尚有十篇左右,均为莎氏杰作。盖惟此四篇实不足以窥此大诗人之蕴奥。如巴德森氏之评《鬼诏》曰:“人知此篇者极多,而读此篇者极少。”莎氏之一切著作,无一不可作如是观也。彼略读莎氏著作者,岂能知莎氏乎?盖莎氏之文字,愈咀嚼,则其味愈深,愈觉其幽微玄妙。又加拉儿氏曰:“人十岁而嗜莎士比,至七十岁而其趣味犹不衰。”盖莎士比文字,犹如江海,愈求之,愈觉深广。故凡自彼壮年所作之短歌集,以求其真意者,或据一二口碑以求莎氏之为人,或据一己之见以解释其著作,皆失败也。当知莎氏与彼主观的诗人不同,其所著作,皆描写客观之自然与客观之人间,以超绝之思,无我之笔,而写世界之一切事物者也。所作虽仅三十余篇,然而世界中所有之离合悲欢,恐怖烦恼,以及种种性格等,殆无不包诸其中。故莎士比者,可谓为“第二之自然”、“第二之造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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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10月《教育世界》159号。
[book_title]英国大诗人白衣龙(拜伦) 小传 [1]
白衣龙G.G.L.Byron(今译拜伦) ,以一千七百八十八年生于英京伦敦。父名约翰,尝诱人之妇偕亡,后复虐遇之,夺其资,终客死异地,盖一无赖子也。母名加查林戈登,禀性奇矫,不下于夫,执拗多感,爱憎无常,激之则若发狂,尝寸裂己之衣履。后为夫所弃,因抱子走阿斑丁州。自是以往,数年间所入仅足维持其母子之命。白衣龙即育诸其母之手者,故其闲雅端丽之姿,与不羁多感之性,亦略似其母。又其母子间亦常不相能。其母盛怒时,不论何物,凡在手侧者,皆取以掷子。子愤极,每以小刀自拟其喉。故每当争论后,母子互相疑惧,均私走药肆中,问有来购毒药者否。其幼时之景况,盖如此也。
白衣龙十一岁时,其伯父乔琦因与亲族争一酒寮时,死于非命,于是白衣龙于意外得其遗产,并袭男爵。当白衣龙在小学校时,即此时也。白衣龙自幼性即亢傲,不肯居人下。故在小学中,一意读书,且好交游,不惜为友劳苦伤财。其后彼游意大利时,每岁用费四千镑,其中一千镑,专为友人费去。又其为人与唐旦(今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 相等,自幼即知恋爱,八岁时尝慕一少女,十二岁时慕其中表妹,至不能寝食云。
白氏在康伯利大学时,放纵不羁,蔑视校规,滥读书籍,而尤嗜东方历史及游记等书。一千八百七年,白衣龙年十九岁,将其在学校中所作之小诗,缀为一册,公于世。题之曰《闲日月》(Hours of ldleness )。既出版后,爱丁堡之杂志曰《爱丁堡评论》者,评之过酷。白衣龙于是大怒,于一千八百九年著一书,曰《英格兰之诗人与苏格兰之批评家》,嘲詈爱丁堡杂志之记者及当时之文士。是年思漫游大陆,欲一观西班牙、希腊、土耳其及东方各国之风俗山水奇事异闻人情等,以为著《查哀尔特·哈罗德漫游记》(今译《恰尔德·哈罗德游记》) (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之预备,是篇为其一生中最鸿大之著作。其后果漫游大陆,但仍不忘其失恋之苦痛,于是厌世之心与愤世之念渐生。哈罗德漫游中之主人,盖隐然一白衣龙之小影也。一千八百十一年归国,《哈罗德漫游记》之首二篇出版,世人始知其才,竞艳称之,于是白衣龙之诗名大振,一跃而为伦敦骚坛之山斗。虽当时之诗宗如司葛德者,亦几瞠乎其后矣。
白衣龙既占骚坛之首席,于交际场中,亦大擅盛名,如是者凡三年。其时曾被举为上议院议员,综计前后三年中,彼在上议院中仅仅演说三次,余时皆酒色征逐,般乐以遨,卜昼不足,继以夜月,且往往通宵不寐,惟以痛饮为事。是时著《不信者》(今译《异教徒》) (The Giaour )、《阿彼得之新妇》(The Bride of Abydos )、《海贼》(The Corsair )、《赖拉》(Lara )等篇。一千八百十五年,年二十五岁,始娶妇。妇惊其行为无律,以为狂人,因召医士诊之,无疾,愈惊,遂请去,于是离婚。是时去其结婚时适一年也。既离婚后,白衣龙大受世议,多詈之为无行小人,盖不知离婚之故,在妇而不在白衣龙也。白衣龙既为世所轻,愤甚,乃著《苛林斯之围》(The Siege of Carinth )、《巴黎[人](西纳)》(Parisina )等篇。复去伦敦,漫游大陆,至瑞士、希腊、意大利等诸邦,复肆口痛詈英国之宗教道德政治等之卑劣,以泄其郁怒。是时渐耽酒色,悖理之行渐多。当居于塞纳亚时,复著《哈罗德漫游记》第三篇,于是《哈罗德漫游记》全卷终。此外更著有《芝龙之囚人》(The Prisoner of Chillon)、《曼夫雷特》(Manfred)等。一千八百十八年至一千八百二十一年,此数年往来于塞纳亚、雅典二地,其行愈荡佚,著《丹鸠恩》(今译《唐璜》) (Don Juan)之前五篇及悲剧数篇。
白衣龙文思素捷,其著《海贼》也,十日而脱稿,著《阿彼得之新妇》也,四日而告成。当时文士罕有能与比伦者。然彼素不喜诗歌,轻视美文,诋毁文士,即于其己之所作亦然。彼之言曰:“若天假吾以十年,吾必令世人见吾作诗以外之本领。”未几,希腊独立军起,白衣龙大喜,航海投之,竭力助其事。未几,病痁,遂卒,未竟其志,亦可哀也!卒时年方三十七岁,其亡日为一千八百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也。后归葬于故里。
白衣龙之为人,实一纯粹之抒情诗人,即所谓“主观的诗人”是也。其胸襟甚狭,无忍耐力自制力,每有所愤,辄将其所郁之于心者泄之于诗。故阿恼德(今译阿诺德,1822—1888,英国诗人) 评之曰:“白氏之诗非如他人之诗,先生种子于腹中,而渐渐成长,乃非成一全体而发生者也。故于此点尚缺美术家之资格。彼又素乏自制之能力,其诗皆为免胸中之苦痛而作者,故其郁勃之气,悲激之情,能栩栩于诗歌中。”此评实能得白衣龙之真像。盖白衣龙非文弱诗人,而热血男子也,既不慊于世,于是厌世怨世,继之以詈世;既詈世矣,世复报复之,于是愈激愈怒,愈怒愈激,以一身与世界战。夫强于情者,为主观诗人之常态,但若是之甚者,白衣龙一人而已。盖白衣龙处此之时,欲笑不能,乃化为哭,欲哭不得,乃变为怒,愈怒愈滥,愈滥愈甚,此白衣龙强情过甚之所致也。实则其情为无智之情,其智复不足以统属其情而已耳。格代(今译歌德) 之言曰:“彼愚殊甚,其反省力适如婴儿。”盖谓其无分别力也。彼与世之冲突非理想与实在之冲突,乃己意与世习之冲突。又其嗜好亦甚杂复。少年时喜圣书,不喜可信之《新约》,而爱怪诞之《旧约》。其多情不过为情欲之情,毫无高尚之审美情及宗教情。然其热诚则不可诬,故其言虽如狂如痴,实则皆自其心肺中流露出者也。又阿恼德之言曰:“白衣龙无技术家连缀事件发展性格之技俩,惟能将其身历目睹者笔之于书耳。”是则极言其无创作力,惟能敷衍其见闻而已。观诸白衣龙自己之言则益信,其言曰:“予若无经验为基础,则何物亦不能作。”故彼之著作中人物,无论何人,皆同一性格,不能出其阅历之范围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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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11月《教育世界》162号。
[book_title]英国小说家斯提逢孙(斯蒂文森) 传 [1]
过南洋极端之萨摩阿岛,有阿皮阿山,赫然高耸。登其顶,则远望太平洋之浩渺,水天一色之际,遥闻海潮之乐音;近而有椰子之深林,掩蔽天日,中藏一墓,华表尚新。呜呼!是为谁?是非罗巴脱·路易·斯提逢孙(今译斯蒂文森,1850—1894) 之永眠地耶?
斯提逢孙(B.R.L.Stevenson ),英国近代小说家中之最有特色者也。以一八五○年生于爱丁巴拉(今译爱丁堡) 。父脱马士·斯[低](提)逢孙,有名之机关师也。斯氏生而羸弱,病而濒死者屡。既卒业爱丁巴拉大学,暂助父业,后修法律。然每感物激情,耽艺术而厌俗事,慕古人之称雄于文坛,窃自期许。年二十三四,初作论文数首,虽辞旨稍散漫,然飘逸之气,清新之笔,自不凡矣。
常多疾苦,无以自遣,乃从事漫游。先至苏格兰,睹明媚之山水,以洗诗肠,更越海峡,入法兰西,逍遥于芬丁普罗之森林,其地距巴黎南十里,乔木蔽空,幽邃无比。斯氏于此养疴,偶觏一粲者,眷之,是为阿斯本夫人,美国女子也。既而病渐可。乃执笔作An Island Voyage (今译《内河航程》)(一八七八) ,又续作Travels with a Donkey (今译《驴背旅程》)(一八七九) ,以精细之笔,写[研](妍)妙之思。每读一过,如观巧妙田园画家之妙笔也。后者为Cóvennes之谈。斯氏每观事物,全用哲学者之眼,而以滑稽流出之,如山间之涌出清泉,毫无不自然之处也。
时其文名犹未甚高。既归故乡,眷怀彼美,不堪其情。一八七九年夏,病方未痊,且远涉大西洋,向加尔福尼,途次,留于桑港旅邸,病颇危笃。翌春大愈,乃与阿斯本夫人结婚。一八八一年,集所作之论文出版:一曰Virginibus Puerisque,一曰Familiar Studies of Men and Books。前者乃论少年子女之事;后者则为随笔,记由哥之小说,诗人邦斯之容貌,及霍脱曼吉田松荫之事等。时其病已成慢性,乃避世,放浪于江湖者数年。其间日与笔墨为伍,遂成New Arabian Nights(今译《新天方夜谭》)(一八八二) ,Treasure Islands(今译《金银岛》)(一八八三) ,诗集Child’s Garden of Verses(今译《儿童诗园》), Prince Otto,The Dynamiter(一八八五) ,Dr.Jekyll and Mr.Hyde(今译《化身博士》) ,Kidnapped(今译《绑架》)(一八八六) ,及The Merry Men;诗集Underwoods,Memories and Portraits(一八八七) 等。名篇杰作,层出不穷,而斯氏之名遂大噪于文坛矣。此诸作中,以Treasure Islands为其得名之第一著作,青年之读物恐无出其右者。Child’s Garden为童蒙之诗,可与斐特来列之作比美。New Arabian Nights则梦幻缥缈之神仙谈也,其续编曰The Dynamiter,则为其夫妇之合作。
一八八七年,父没,斯氏乃携家,辞故国,移居纽约,息影萨巴那克湖畔,由是足不再踏阿比雍之滨。居二年,去美洲,浮太平洋,航游诸岛。是年(一八八八) The Black Arrow(今译《黑箭》) 成,实其平生第一杰作也。其材取之中古历史,即描写蔷薇战争之事实者。全篇分五章。其叙述之始,谓某年之暮春,唐斯脱尔之村中,忽闻号钟乱鸣,村人乃各自田间来集,盖冒脱家将起兵也。诸勇士方话集时,忽有一矢自空飞来,中一老勇士阿普亚特之肩。一少年曰赛尔敦,为拔其矢,矢附黑羽,众以为不吉,盖以黑为丧服色也云云。其名Black Arrow,职是故也。其所写如白衣覆面之人,如赛尔敦怒达尼尔之无节义,与之绝交,如萧阿比之战,森林之夜等,皆笔势有力,而辞句优美,情景如画,不可端倪也。
斯氏由此更航南洋,居布哇之火奴鲁鲁,成Master of Ballantrac(今译《巴伦特雷的少爷》) 及Wrong Box二书(一八八九) 。前者为一种优美小说,后者则与阿斯本夫人合作,以想像之丰富著名。又去布哇,移摩洛开,终乃定居萨摩阿岛之阿皮阿山侧,卜法伊利马之地,建宏大居宅。暇则干涉岛中之政治,土人敬之如父。此时所作,论文则有Across the Plains(一八九二) ,传奇则有Catricna(今译《卡特林娜》) ,乃前举Kidnapped之后篇,有名作也。
此传奇前篇所述,谓克拉门傍爱脱利克之森林间,有一姓,兄弟二人。兄曰阿历山德巴福尔,弟曰普列奈查巴福尔,共眷一女子。终以是女寄心于兄,兄取之,弟则得其财产。阿历山德夫妇去故地,移居爱生几因之里,后生一子,曰迭非脱,即是书中之主人也。迭后失怙恃,栖身无所,乃从父之遗言,往依其叔父普列奈查。普卖之为奴。迭当乘船往加罗利那时,遘破船难,幸遇绅士曰斯求瓦特者,救之,二人遂相契,爰赴阿宾。途中几经辛苦,或漂流孤岛,或仿徨海岸,颇动人冒险思想,是前篇之梗概也。后篇则更饶兴味,历叙迭之种种冒险谈。当时批评家有谓斯科特(今译司各特) 以来无此历史小说者。此外又有Island Nights’ Entertainments(今译《岛上夜谭》)(一八九三) ,中载太平洋之怪谈三篇。其他著作甚夥。
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三日,日甫衔山,斯氏方登露台之上,携爱妻而眺暮景,喁喁相语,乃卒然倒地而卒。年仅四十五,遗言葬于阿皮阿之山巅。
以上乃其事实之一斑,兹更就其文艺论之。斯氏行文,极奇拔,极巧妙,极清新,诚独创之才,不许他人模效者也。彼最重文体,不轻下笔,篇中无一朦胧之句,下笔必雄浑华丽,字字生动,读之未有不击节者。所尤难者,彼能不藉女性之事物以为点染。自来作家惟恐其书之枯燥无味,必藉言情之事实,绮靡之文句,以挑拨读者之热情。斯氏不然,其文之动人也,全由其文章自然势力使然,可谓尽脱恒蹊矣。
其每作一书,想象甚高,着眼极锐,尤善变化无复笔。其自言曰:“欲读者称快不绝,不勉试以种种之变化,不可得也。”故其所作,无不各有新性质。人方把卷时,皆作规则思想,及接读之,乃生例外,且例外之中更有例外,令人应接不遑焉。如结茅于山巅,开轩四望,则有海有峰,有花有木,忽朝忽夜,忽雨忽岚。又如观影灯之戏,忽火忽水,忽人忽屋,忽化而为风,忽消而为烟,令见者茫然自失。试观其Dr.Jekyll and Mr.Hyde与Treasure Islands,曾有稍雷同乎?又观Virginibus Puerisque与The New Arabian Nights,曾有一复笔乎?更读Child’s Garden of Verses,又安知其与Prince Otto为同出一手者耶?
世之作者,有专饰文字而理想平凡者,斯氏异是。文字之鲜艳华美,虽其天才之要素,然只足鼓舞人之优美感情而已,其价值不全在此。盖彼更能观察人生之全面,于人世悲忧之情,体贴最至。其一度下笔,能深入人间之胸奥,故其文字不独外形之美,且能穷人生真相,以唤起读者之同情,正如深夜中蜡炬之光,可照彻目前之万象也。
斯氏最注重之人生为少年时代,描写少年时爱情之真直,乃其最得意之笔也。哲姆斯氏曰:斯氏之所作,皆对少年为真挚之辩解者也。彼以简净高华之笔,写少年之热情,判断之,计量之,或观自外部,或怀之心中,竭所有之经验方法然后记载。一言以蔽之,彼于此点,实达极度之浑成艺术家也。
试就其诗集Child’s Garden(of Verses)观之,实可谓充分写幼儿之能力,描幼儿性格者矣。其见地全为乳母所具之人生观,天真烂漫,无一毫矜炫之气。全卷生气泼泼,强与印象。若使幼儿能执笔作文,则必与斯氏所作无二致。盖其观察之水平线,不出乳母部屋板床之上,而儿童之身长恰及此床故也。
斯氏既寄同情于少年,亦复尊敬女性,然其书中则决不写之。其所著之三十余篇中,有女子者,只某某二种而已,余则无之。其所以不写女性之故,盖以妇人无刚健之风,且女性又无至高文学之标准故也。彼谓有人于此,既挥刀而探地中之宝玉,何取乎女子之侍前耶?少年修养之时期,何必登结婚之坛上耶?云云,此皆彼不写女性之意见也。
斯氏固爱小儿之天真,喜少年之客气,而寄兴味于正真之人生者,则家族团圆之乐,女性之美,亦必为其所喜。且彼非亦致爱恋于其夫人耶?而所作则多避此,此吾人所不解也。彼视妇人不过为生长之少女,其少异者,心无邪气而已。其于Island Voyage中,曾就此事述如次:
A girl at school,in France,began to describe one of our regiments on parade to her French school-mates,and as she went on,she told me,the recollection grew so vivid,she became so proud to be the countrywoman of such soldiers,that her voice failed her and she burst into tears.I have never forgotten that girl;and I think she very nearly deserves a statue.To call her a young lady,with all its niminy associations,would be to offer her an insult.She may rest assured of one thing;although she never should marry a heroic general,never see any great or immediate result of her life,she will not have lived in vain for her native land.
彼又谓结婚者乃战争之野,而非蔷薇之床也,故不甚寄同情于此,可谓奇特之甚。其说如次:
There are no more bye-path meadows where you may innocently linger,but the road lies long and straight and dusty to the grave…You may think you had a conscience and believed in God;but what is a conscience to wife?…To marry is to domesticate the Recording Angel:Once you are married,there is nothing left for you,not even suicide,but to be good…How then,in such an atmosphere of compromise,to keep honour bright and abstain from base capitulation?…The proper qualities of each sex are eternally surprising to the other.Between the Latin and the Teuton races there are similar divergences,not to be bridged by the most liberal sympathy…It is better to face the fact and know,when you marry,that you take into your life a creature of equal if unlike frailties;whose weak,human heart beats no more tunefully than yours.
云云,结婚果如此耶?女性果如此耶?读者所不得不失笑者也。恐斯氏任意为此论,非其确实之判断耳。
斯氏之于斯科特(今译司各特) ,实后先晖映者也。当十九世纪之初,斯科特生,著若干之历史及滑稽小说。及此世纪之终,苏格兰之山水复钟灵秀,而斯提逢孙出。彼对迭肯斯(今译狄更斯,1812—1870) 、哈迭(今译哈代,1840—1928) 等所据写实派之坚城,独高张新罗曼派之旗帜,与木利斯(今译莫里斯,1834—1896) 、布拉克木阿、哈嘎特等相呼应,而自成一代之风尚焉。
氏之著作,其与他人异处,观其生涯中有二特殊事情,可知之矣。一为其少年时代,居山水明媚之城市间(爱丁巴拉) ;一则其家世世以建海岸大灯台为职是也。氏之祖父叔父均为有名之灯台建设者。其家世之名誉随宏壮之赛利法阿塔灯,共其流传。至爱丁巴拉町则素为诗歌绘画及狂热奇行所出之渊薮。斯氏生于如此之土,如此之家,故早成一完全之海兰特人矣。彼著述中记故国之事者,虽不甚多,然亦不少,长篇中之Kidnapped ,短篇中之Thrawn Janet 皆是。要之斯氏非苏国之苏国人,乃自由解放世界之苏国人也。
彼身体虽弱,然不健全之感情,于其诸作中,毫不现之。虽其书草于病床呻吟之间,然能快活有生气,笔无滞痕,娱生喜世之趣,到处见之,宁非一大奇耶?盖彼为一种之乐天家,不独爱人生,且亦知处之之道,故其作品皆表出秀美,成一种之幻想福音,有娱人生之趣味焉。
斯氏之作小说时,有一定主义,其为彼之生命者,自由是也。彼之作品,形式极非一律,其描写之现象甚多,其构想极奔放,而置道德于度外,随其想象,而一无拘束。故其所述,无非出海、说怪、行山、入岛、涉野、语仙、见鬼、逢蛮人而已。剑光闪处,必带血腥,美人来时,多成罪恶,或探宝于绝海之涯,或发见魔窟于五都之市,皆离其现实,而使人乘空想之云而去者也。而空想所至,不免荒唐不稽,遂置道德于度外矣。小说家之爱自由者往往如此,盖不如此则易落恒蹊也。
少拉(今译左拉,1841—1902,法国文学家) 虽以自然派小说家名,其实则亦罗曼奇克之一派也。彼人不外以人间本来之性情,为劣等之欲望,故欲描出之,而写现社会之类型人物,至非现代社会人物之性格,则不写之,故仍非真实之自然派也。少拉因欲为罗曼奇克派,故不得不与其所为教义相离,斯氏则不必离之。盖斯氏之个人趣味,实以罗曼奇克为主义,而将追求之保持之故也。
勇士之谈,乃最易动青年之视线者,故斯氏恒出力描写之。然如Doctor Jekyll者,则非少年之读物,Prince Otto亦然。相传作者于某年之夏,读佐治迈列几斯小说,玩赏之余,乃自作此,此为其诸作中之最偏于文学者,而非自然者也。
斯氏尝谓异常之事,乃人生之最良者,凡踌躇勇气决断情热好奇辩才友情等一切之美感情,皆包其中,如此高贵异常之传说,乃永久不灭者也,云云,亦可知作者之用心矣。
Doctor Jekyll and Mr.Hyde 之一篇,乃其全集中最有真面目之作也。或谓此作含有高远寓意,乃哲学之著述,虽不必尽然,然此作实说明人间高卑部分之关系,或为恶之渊源,意见真挚,固不疑也。卷中所述,为千古不变之道德问题,详言行善之难,为恶之易,实有功名教之作也。
要之,斯氏实十九世纪罗曼派之骁将,近代自然派之所以隆盛者,皆彼之功也。氏虽传斯科特之脉,然较彼仍有更上一步者,如就Ballantrac与Kidnapped观之,其性格之描写,为所享近代写实派影响之心理分析之笔,盖非迈列几斯等中所能有也。此又读者不可忽视者。
记者曰,英国之文学,至耶里撒王朝盛已。然处女王朝,亦多足与抗衡者,如诗歌小说,尤为十九世纪文学之特长,焕灿然之光,前古无比。就小说论之。自迭肯斯、萨加列(今译萨克雷,1811—1863) 以来,典丽遒劲则有名媛夏罗脱·布伦贴(今译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 ,平和优美则有肯格斯列(今译金斯利,1819—1875) ,此外如脱罗罗普利特(今译特罗洛普,1815—1882) 、科林斯(按,1824—1889) 、嘎斯开尔(今译盖凯尔,1824—1889) ,均各有所长。而在诸家之中,独放异彩者,则斯提逢孙是也。其文学性质,虽不敢曰推倒一世,然自为新罗曼派之第一人,其笔致之雄浑,思想之变幻,近世作者中实罕其匹。呜呼!谓非一代之奇才耶!
附:本篇两段引文的佛雏译文如下:
在法国,一位女学生曾对她的法兰西同学们,开始描述在检阅中的我们的一个团;在这当中,她告诉我,记忆变得如此生动,她为自己成为这种军队的女同胞,而感到如此骄傲,以致她的声音也窒塞了,而她的泪水一刹涌出来了。我绝不会忘记那位姑娘;而且我想,她差不多配得上一座雕像。倘若称她为年轻的女士,由于这个称呼具有复杂的涵义,那将是给了她一种侮慢。有一件事她完全可以自信:尽管她从未想到要嫁给一位英勇的将军,从未看到她的生活的任何重大或直接的成果,但为了她的祖国,她将不会虚度一生。
侧道旁并无草地供你悠然漫步,而大道却是漫长的、笔直的、尘土飞扬的一直伸向墓地。……你可以想,你有一颗良心并且信仰上帝;可是一种对妻子的良心究竟是什么呢?……结婚无非就是使得那位专司人间善恶的天使驯服下来:一旦你结了婚,你将什么都不剩,甚至自杀都不能,只有听话。……那么在如此一种妥协的气氛中,如何保持住尊严,而摆脱卑鄙的投降呢?……两性中的一性,对异性来说,其本来的性质就永远是惊异。在拉丁民族与条顿民族之间,存在着类似的差异,即使用最慷慨的同情也无法使之沟通。……最好是面对实际并且懂得,当你结婚时,你就将一个具有相同或相异缺点的动物带进你的生活中;它的孱弱的人心奏出来的调子并不比你的更和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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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5月《教育世界》149号。
[book_title]德国文豪格代(歌德) 希尔列尔(席勒) 合传 [1]
呜呼!活国民之思潮、新邦家之命运者,其文学乎!十八世纪中叶,有二伟人降生于德意志文坛,能使四海之内,千秋之后,想象其丰采,诵读其文章,若万星攒簇,璀璨之光逼射于眼帘,又若众浪搏击,砰訇之声震荡于耳际。翳何人?翳何人?曰格代(今译歌德) ,曰希尔列尔(今译席勒) 。
言其年齿:则格代寿,希尔列尔夭。格代以一千七百四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生于德国中部之弗兰克福特俺曼,以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卒于瓦摩尔,年八十四岁,体质康强。希尔列尔以一千七百五十九年十一月十日,生于德国南部之麦尔巴赫,一千八百五年五月九日,卒于瓦摩尔,年四十七岁,体质孱弱。
言其家世:则格代贵,希尔列尔贱。格代之父任宫中顾问官,其母则市长之女也。希尔列尔之父为军中外科医,其母则面肆之女也。
言其家庭教育:则格代之父性方严而尊秩序,其嫉恶也如鹰鹯;希尔列尔之父性豪迈而善决断,其赴义也如战士。格代之母性活泼,多才多艺,欢悦常满其胸襟;希尔列尔之母性温良,寡笑寡言,忧郁时溢于词色。
言乎身世:则格代一生,以平和与幸福联锁之,如高山之木,虽枝叶挫折而其根则蟠结坚固,匪风雨之能移;希尔列尔一生,以痛苦与危险环绕之,如深潭之水,虽波面澄莹,而其下则澎湃奔腾,任蛟龙之相斗。
格代得名早,希尔列尔得名迟。格代二十六岁既卒业于大学,公卿倒屐而相迎,妇孺闻名而知羡;希尔列尔年二十六岁,犹羁迟于旅舍,恃友以为衣食,逢人犹匿姓名。
格代之游踪几遍欧洲,常以瑞士、义大利之风月,供陶写性情之资;希尔列尔之足迹不出德国,独以突林根之山川,为凭吊形影之地。
格代先习法律,而后为诗人,其所好者为自然科学;希尔列尔先习医术而后为诗人,其所好者为历史及哲学。
格代,诗之大者也!如春回大地,冶万象于洪炉。读其诗者,恍见飞仙弄剑,天马脱衔。希尔列尔,诗之高者也!如身在高峰,等五洲于一点。读其诗者,但觉苍海龙吟,碧山猿啸。论其博大清超,希不如格;论其沈痛豪放,格不如希。
格代,感情的之人也,以抒情之作冠乎古今;希尔列尔,意志的之人也,以悲愤之篇鸣于宇宙。格代贵自然,希尔列尔重理想。格代长于咏女子之衷情,希尔列尔善于写男子之性格。格代则世界的,希尔列尔则国民的。格代之诗,诗人之诗也;希尔列尔之诗,预言者之诗也。
咄咄!二大诗人,其境遇,其阅历,其思想,其天分,乃各各不同如此!
英雄并世,常不相容,故格代、希尔列尔始为仇雠。一千七百八十九年,希尔列尔始至瓦摩尔,以《阴谋与恋爱》及《彤加罗斯》(今译《堂卡洛斯》) 之作,得名于时。诗人温兰德、海的尔之徒,盛礼以款接之。其时格代游义大利未归也。是年八月,格代诞辰,同人觞于其家之后园,以遥祝焉。希尔列尔亦致诗为贺,诗中虽盛赞格代,而实自鸣其抱负,隐然有“江东无我,卿当独步”之意。越月,希尔列尔游于卢德斯达特(地在瓦摩尔之南) ,适格代亦归乡,同人介之,见于波鲁威芝之宅。论者以为惟才人爱才人,二子之亲交必自此一见始矣。不图格代顾盼自豪,但纵谈游迹,而无一词及希尔列尔;希尔列尔亦意气自得,但巍坐一隅,而无一言语格代。其后希尔列尔应厄讷大学史学教习之聘,尝语于人曰:“予之于格代,正如普路武斯之于该撒(今译恺撒,公元前101—前44,古罗马大将) ,格代欲不憎予而不能,予亦欲不嫉格代而不得。”
臭味相投,自然契合,故格代、希尔列尔终为良友。一千七百九十四年,希尔列尔谋诸同志,将刊行一杂志,其妻固与格代相识者,劝希就商于格。希果致格一书,情词郑重,格亦厚礼以答之。是年七月,格游厄讷,往访希尔列尔夫妇,始真知希尔列尔之人物,相见恨晚。而希从格言,徙居于瓦摩尔。自是以后,倾心讲学,抵掌谈诗,相敬相亲,终其身如一日。后有斫为二人握手之像者,纪实也。
嗟嗟!瓦摩尔之山,千载苍苍!莱因河之水,终古洋洋!惟二子之灵,常往来其间,与星[贝](月)争光!胡为乎,文豪不诞生于我东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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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3月《教育世界》70号。
[book_title]格代(歌德) 之家庭 [1]
古今伟人哲士,匪惟天才使然,亦半由外界之力有以陶铸之。十八世纪格代(今译歌德,下同) 以文学鸣于欧洲,当世仰之若天人,佥曰:此才旷世不易得。虽然,苟一观其幼年事,则又未尝不叹家庭教育之功用至宏且远也。
格代之母曰佳大丽娜,弗兰克福特邑侯戴克斯忒之女也。一千七百三十一年生,年十七,嫁于嘉什巴格代,时其夫年既三十八矣。夫人美姿容,幼即以聪慧闻,性诚挚,尚朴素,胸襟高洁,忌俗若浼。尝语人曰:“无贵贱老幼,苟既为人,则毋抱不足之念。妾之爱怜世人,自心中流露而出,只见其长,不见其短,此所以常欿然,不知所谓恚恨也。”一日,新佣一仆,谓之曰:“事有可怖者,可虑者,不快于心者,必勿以语予。微论事起于吾家,起于比邻,或起于本村,予悉不欲闻之。既与吾身无涉,闻之奚益?纵令里有火灾,而第令吾身幸免,他非所过问矣。”以故格代病笃时,戚友知夫人素性者,皆不敢语及其事。格代后年,著《海尔曼叙事诗》(今译《赫尔曼与窦绿台》) 亦曾假逆旅主人夫妇之口,以彰阐其母性情焉。说者谓格代生平乏公共之心情,玩人生之责任,皆自乃母熏染而来,其言洵非无因也。
夫人容止娴雅,饶于艺术之趣味,嗜诗歌音乐,如其生命然。偶握管为文,则词句之清丽,书法之劲逸,盎然露于行间,望而知为长于创作之才者。又最善词令,与人言,条畅而多隽味,虽当世雄辩家,愧弗及。故其假造神奇事迹以语儿辈也,构局之奇,设想之妙,若抽丝乙乙,若贯珠累累,又若清泉百斛,滚滚不绝。能令闻者如躬遘其境,如目睹其状,如游神化外,不知我身之所在;又如初入洞天福地,胜境无穷,不穷奇尽幽而不止。彼格代诗才之高,寓言之妙,与想象力之丰富,谓非传自乃母,安可得乎?有不信者,盍观夫人语亚尼谟之言。
夫人语其友亚尼谟曰:“吾儿之听吾言,久而不倦;余之语吾儿,亦乐而忘劳。余举宇宙万象,若风水火土之属,一一幻之为神人,饰之以庄严宏美之气象,而后语之。时而身栖星界,时而魂入太虚,时而遇月府之仙姬,时而见幽谷之妖魅,乍起乍落,忽喜忽惊,任心所之,尽言勿隐。恐世间为其儿女讲谈古话逸事者,热心殆莫余若矣!余或语一事未终,而次夕有人招饮,则吾儿深厌忘之,其乐闻予言也可想。余既约以讲某事,则吾儿手舞足蹈,移几坐余前,圆睁黑眼,延颈倾耳,若饿猫待食然。及闻其心所爱好之人,遭际不幸,则额筋暴涨,泪荧荧欲堕,不待余言终,亟亟问曰:此后若何?余故靳之,予彼以推测之余地,故每至切要关键处;即戛然而止,约次夕始毕其说。吾儿退后,必自就其事始末,往复寻绎,须臾不能忘,往往有别抒己见,以助余想象所不及者。及次夕,余故累昨日所言,迎彼意之所之而导之,且叩之曰:‘汝知之否?’彼或闻余所言,与所见适合,则私心自负。呜呼!吾儿此时,其心脏之鼓动,果奚若哉!彼尝诣祖家,以余所语彼故事,质所见于祖母。余母密以告余,余故得窥彼之希望何在,以巧为操纵之。彼犹不悟构斯境界者,即出于彼之身,而反惊余言之奇巧,不亦大可笑乎!然余善谈故事之名,亦由是渐著,无老若幼,遂多相约来听者。至于今,回溯当年乐境,此情犹勃勃不已也。”观夫人此言,其教法之善,真有合于教育家所言者。吾辈对此贤母,宜如何馨香尸祝之!
格代诗才之敏赡,得自乃母,可由其自叙传中所载《述梦》一篇,以推见之。《述梦》为格代童时所作。篇中所纪,若殿阁之崔巍,花木之蕤锁,仙姝之曼丽,天乐之嘹亮,第觉胜境无穷,心迷目眩。迄今读者,犹栩栩然有羽化之感。以垂髫之子,能有此幻化无方之想象力,蕴蓄其脑际,伊谁之力欤?
格代曰:“余丰裁之峭厉,面目之真挚,禀自父教;而性情之活泼,与酷嗜寓言神话,则自予母得之。”斯言也,可谓有自知之明者已。格代之父,向为法律家,兼好科学、文学、艺术,自信甚厚,而自律亦极严。故性之所趋,究不免有自负之心,与真率而峻厉之行。格代父母性情相反若是,是故裁制与自由,快活与严切,恐惧与爱慕,两两相辅,以为陶冶之资。噫!此格代之所以为格代也乎!
嘉什巴格代夫妻相敬爱如宾,然年齿之差既二十一,求如少年伉俪之谊情敦笃,盖不可得矣。天性活泼若夫人,固不能一日不为乐者,故不求其乐于琴瑟之间,而惟日聚诸儿,与之依依相话。彼于诸儿中,尤爱格代。谓夫人毕世光阴,强半消磨于长儿之身可也。
格代惮于父教之严,故常遁依其母膝下,恳为讲演古事。夫人语人曰:“格代爱其父,不如爱余之笃者,或以余母子年相近,异于渠之于父耳。”其后格代远游异邦,而恋母之情犹不异于总角之日,阅时无几,必归省一次。夫人闻其儿之归也,亦悦而迓之,谆谆训诫。世间母子相爱之笃,如夫人与格代者,恐罕矣!
格代著《海尔曼》叙事诗,即隐述其家庭情事者。“海尔曼”为格代之化身,海母即其母之写照也。其诗言海尔曼之父,误解其儿性质,时时叱责之,而其母则深知海尔曼为人,挟满腔之情爱,以阴护其儿。读至后文一段,见海尔曼遇母于紫葡萄阜,坐梨树下相语,觉一种缠绵悱恻之情,令人心脾凄恻。而况格代固现身说法者,宜哉其回诵旧作,未尝不泣下沾襟也。
嘉什巴故后,夫人仍居弗兰克福特,日赖诸少女环绕身旁,以为慰藉。其女可奈丽亚,适休罗瑟,后亦孀居,夫人节衣缩食以抚恤之。盖其笃于骨肉之谊有然也。一千八百八年九月十三日,无疾而逝,年七十有七。将卒之前一夕,闻邻家有合奏音乐者,悦之,为之歌曰:“胡仙乐之琅琅兮,导神魂以飞扬。吾将逐遗响而任所之,归我白云之故乡!”
游日耳曼之弗兰克福特,驱车而过希尔修克拉崩街,见旧宅一所焉。室无居人,危栋飞甍,竦出云表。壁间绿萝十丈,纷纠蟠结,微风动之,如帘波晃漾。阶以外,旷地一区,短草若织,宜于步履。拾级登楼,至于其顶,则万象在目,莽莽平原,宛然与庭园相接。翳谁氏之庐耶?胡令后人过其门者,景仰流连至于若是!曰:“此世界大诗人格代所尝读于斯,息于斯,寝食于斯者也。”门侧立石,署曰:“一千七百四十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格代诞生于此宅。”楼分五层,其第三层,格代与乃母之寝室也。第四层则读书室也。其后一室,格代之肖像及其墨迹在焉。盖国人慕其遗风不能衰,相与永保护之也。呜呼!回想当年,斯楼之主人,对此景物,俯仰徘徊,所以陶淑其性灵,开拓其胸襟者,宜若何高大深远哉!允矣,其为一代之文豪也!
古今诗人,幼年多胆怯者,盖想象之力实自是而得之,格代亦然。父嘉什巴虑其儿之性质葸懦也,欲有以练其果敢之气,幼而命之独宿。每值风雨之夕,一灯茕茕,居幽室中,则以为树声帘影皆鬼魅也。夜半作恶梦,耸惧不安,或推枕潜起,避入弟妹之室。其父知之,故蒙假面伪为妖魅,尾其后而追之。格代战栗欲泣而不敢声张也。日久知为乃父所为,迷信之心一朝顿破,转由是常耽幻想矣。
嘉什巴长于其妻二十一岁,故视妻如其子女,彼又好以己所知者传诸他人,故尝聚妻女于前,教以义大利(今译意大利) 语。格代因得从旁习之。有时母子偕居一室,如同学然。彼则伏案而书,或操缦而歌;此则温习地理或拉丁古文学,其乐喁喁如也。格代之父性方严,偶出一言,举家遵为法律,弗敢违忤,格代惮之甚。稍长,能自读书,其父亦因公私多冗,不遑督课诸儿。格代一旦脱乃父之束缚,窃慰悦不禁,辄出其既得之知识,以攻究己所欲学者。其父书室中藏典籍至夥,若拉丁文学,罗马古传记,义大利名家诗集,纪游集,各国辞典,与夫关涉法律、算术法律(按,二字疑衍) 之书,卷帙纵横,不可数计。格代日入此室,纵观架上,有合其嗜好者,辄任意抽取而读之,以是为无上之乐。年未八岁,既通日耳曼、法兰西、义大利、希腊、拉丁五国言语,至令其父为之卷舌惊叹。邻里戚友皆曰:此儿非常人也!十二岁,更谙英语。是时虑所学易忘,尝试作一短篇文字,托言有兄妹六七人者,分寓异邦,各以所居之国之文互通音信,见者不能知为童年手笔也。彼不甚嗜数学,又虽信仰宗教,然不以神为可感者,而以为可畏者。
格代之嗜美术,自幼已然。是时为弗兰克福特邑侯者亦性好斯事,招致名画家与雕刻师多人,来居是邦。故格代尝造彼等之庐而叩之。盖嘉什巴夙喜绘画,其游义大利而归也,携来画轴极多,悬诸室中,以为斯游之纪念。格代日徜徉其间,故深解美术之趣味,且其父亦曾授以描线之法也。
加达里讷(今译佳大丽娜) 最以观剧为乐。一千七百五十九年,格(代)年十岁时,弗兰克福特为法军所踞。法人侨寓者至众,于是建梨园,聘名优,以谋地方之殷旺。此间约一年有半,格代常随乃母出入剧场,由是遂好作院本。
格代之于科学,亦深于兴味者。儿时屡摘花朵,剖视其花瓣蕊萼之形状;时或取捕雏鸟,验羽毛所由生。虽曰游戏之为,而举动俨与成人无异。
十六岁时,以父命辞家而赴来普其玺(今译莱比锡) ,入其地大学。乃父性节俭,家人所衣之衣,率用敝料,命仆妇婢女随意缝缀之,且皆数十年前旧式。格代衣之而往,漫步于来普其玺街中,徜徉自若。路人见其形状恢诡,相与目而笑之。格代不悟,以为时人侮己也,怏怏不乐。及往观剧,而此异形之装束,与场上俳优遥遥相对,观客益喷饭,万千视线群聚于彼一人之身。至是始自觉观瞻不雅,急归逆旅,谋诸主妇,尽售其故衣,而易之以新制者。
格代之初在来普其玺大学也,约三年许,其间所学以美学为主,尝学绘画于哀瑟尔,学雕刻于司脱克。是二人者,皆专门大家也。他如哲学、法学、历史、论理学之属,亦兼攻之,而尤以论理学为其所最好探求者。虽然,才气横溢之士,未可以规制羁勒之。彼于学校课程意存蔑视,时时辍而弗习,惟日耽游乐,为樗蒲戏。又常出入于酒家,酒家有女曰安奈特,肥而艳,与格代相慕悦。安奈特之宅时为青年诸生聚会处,后来之文学大家多在此中。格代因是获与诸人订交。
一千七百六十八年之夏,患咯血症甚笃,不得已遄归故里,为摄养计,中间废读者多日。及病势稍痊,复研究冶金术,凡威林格、巴腊色斯、汪海们特、法仑廷等之书,涉猎无遗。越三年,体躯大健,再赴来普其玺大学肄业。此次所习者,以法学为主,从乃父意旨也。法学而外,遇讲授医学、博物学时,亦尝殷然往听。其所引为津津有味者,则解剖学、化学、产科学等也。暇日则习击剑、骑射,又自以不能舞蹈,交际上多不便,故就法人某习之。
博士萨尔曼,奇格代之才,为延誉于大众,由是结纳日广。彼之识海格尔(今译黑格尔) ,盖亦在是时。海格尔长于格代五岁,而敬惮格代如名宿,始以希伯来诗集及鄂谟尔(今译荷马) 、索克士比亚(今译莎士比亚) 、葛德斯密(今译哥尔斯密) 之书,劝彼读之。自是弥留意文学,如葛德斯密之《荒村牧师》(即本报所译《姊妹花》)(今译《威克菲牧师传》) 为格代生平所最爱读者,亦从海格尔言,初获见之。或谓其所作《野蔷薇曲》多导自海格尔之思想云。
明斯达之大教堂高耸天际,实斯脱拉斯堡之第一伟观也。格代日对此塔,而崇高畏敬之念不觉油然以生。因有感于日耳曼古代建筑术之精巧,故此间复研究建筑学。其研究之所得曾散见于大著《法斯德》(今译《浮士德》) 中,他日又尝以余力专为一书以明之。
翌年之夏毕业,为法学士,年二十三岁。归里后,以辩护士为职,然不过藉是榜其门而已,彼终日之光阴仍消磨于诗歌文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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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4年8—9月《教育世界》80、82号。
[book_title]教育家之希尔列尔(席勒) [1]
希尔列尔(今译席勒,下同) ,世界的文豪也。以其伟大之性格,深远之热情,发之诗歌戏曲,而为文学界之明星皓月,此固尽人知之矣。自教育之见地观之,则世界之读其著作者,实受其深远广博之感化,谓彼与格代(今译歌德) 相并,而为教育史上之伟人,非拟诸不伦也。
希尔列尔以为真之与善,实赅于美之中。美术文学非徒慰藉人生之具,而宣布人生最深之意义之艺术也。一切学问,一切思想,皆以此为极点。人之感情惟由是而满足而超脱,人之行为惟由是而纯洁而高尚。其解美术文学也如此。故谓教人以为人之道者,不可不留意于美育。一千七百九十三年,即其三十四岁时,曾以书简之体裁著一美育论。其书大旨,谓不施美育则德育无自完全,此与希腊人所谓“人之精神不取径于美,不能达于善”者,意义相同。然希腊人之所谓美育,第就个人之修养言,若夫由人道之发展上而主张美育者,不得不推此世界大诗人矣。
希尔列尔之美育论,盖鉴于当时之弊而发。十八世纪,宗教之抑情的教育犹跋扈于时。彼等不谋性情之圆满发达,而徒造成偏颇不自然之人物,其弊一也。一般学者惟智力之是尚,欲批评一切事实而破坏之,其弊二也。当时德国人民偏于实用的利己的,趣味甚卑,目光甚短,其弊三也。知此,则读彼之美育论者,思过半矣。
希氏所作莫不含有道德的教育的旨趣者。其二十五岁时著一论,谓剧场教育之势力不亚于学校。所著九种曲,今各国中学之教德语者,俱取为教科书。是盖以爱人道、爱正义、爱自由、爱国家社会之精神,灌输于后世少年者也。就中如《瑞士义民传》,德国学生莫不熟读暗记。一千八百十三年,普国所以起自由军而抗法兰西者,实此戏曲鼓舞人民爱国之心,有以使然耳。
希尔列尔不但为广义之教育家也,三十岁时,尝于厄讷大学教授史学,为学生所敬慕。又尝研究汗德之哲学,世称“哲学诗人”。生平笃于友谊,严于自治,故虽谓为实际之教育家亦可。其诗集中,有足窥见彼之教育意见者一节:
Glücklicher Säugling!die ist ein unendlicher
Raum moch,die
Werden Mann,und die wird eng die unendliche wiege,
Welt.
翳摇篮之局促兮,
于婴儿则广居。
恐他时置身世界兮,
或跼蹐而滋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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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6年2月《教育世界》118号。
[book_title]戏曲大家海别尔(黑贝尔、赫勃尔) [1]
德[意](国)文学,自奈新格(今译莱辛) 始立国民之基础,由是而入格代(今译歌德) 与希尔列尔(今译席勒) 之黄金时代,迭产出世界之大杰作。至克来斯脱(今译克莱斯特,1777—1811) ,而完全性格之剧曲于以出焉。自斯厥后,暂时蒙“罗曼齐克”之影响,而陷入“运命剧”之歧途。既而有“少年派”之跋扈,文学界从风而靡,戏曲之机运亦大衰。至三四十年代德国文学有日就卑污之势。于斯时也,北德忽崛起二大家,挥只手以挽狂澜,一曰路德维(今译鲁德维希,1813—1865,德国文学家) ,工小说;一曰海别尔(今译黑贝尔、赫勃尔) ,则戏曲作家也。前者当世知者多,而后者则较少,用述此篇,介绍于世,俾得窥其文学之一斑云。
佛利特利·海别尔(Friedrich Hebbel)(一八一三至一八六三) 霍秀吞之人也,以戏曲言,则直薄克来斯脱之垒;以诗歌言,则与海迭林(今译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文学家) 相颉颃。其对纯美之感情,仿佛海氏,而欲别抉人生之生活及性情之真相以描出之,其思想之深又仿佛克氏也。彼以文艺之根本问题为意识,且伦理观又极严密,此其与罗曼齐克之末流相异者也。其艺术观之真面非常深远,其空想力及诗之形成力非常伟大,不独为十[八](九)世纪中叶之首屈,抑亦全德文学史上之伟人也。
今就海氏悲剧观之大意述之。海氏以为戏曲乃表人生之处置者,人生处置者非人生之本物,实个人生活行为之葛藤也。故彼之对罪科及悲剧想(按,此字疑衍) 之观念,皆从此点着眼。盖谓戏曲之罪科不在人间之欲望中,而直接在其意志中也。故主人公为秀拔之努力与否,于戏曲初无损益。欲望之为物,乃一罪恶。盖个我之陷于迷蒙,由于世界者少,而由于欲望者多,而罪恶之成立,亦须个我。故真正之悲剧想(按,此字疑衍) ,亦个我行事物(按,疑衍) 之完成。既完成时,遂没却个我之一点者也,云云。此其所持之大旨也。故从前悲剧观仅注意于人间精神之外面,而海氏则就人间内面心之实在地位注目,故其剧曲皆属于心理者。其曲中人物皆具特殊之深面目,永与读者以强盛之印象。盖能擒捉复杂之心之实在,而为戏曲推移之动机者也。此岂平凡戏曲家所得望其肩背耶?其所著戏曲甚多,兹记其名目及出版年如下:
曲名出版期
Judith (《由低脱》,《犹滴》) 一千八百四十一年
Genoveva (《格陆斐法》) 一千八百四十三年
Maria Magdalene (按,《玛丽亚·玛格达莱娜》) 一千八百四十四年
Der Diamant 一千八百四十七年
Julia 一千八百五十一年
Trauerspiel in Sizilien 一千八百五十一年
Herodes und Mallamne 一千八百五十年
Der Rubin 一千八百五十一年
Michelangelo 一千八百五十五年
Agnes Bernauer (《阿格妮斯·贝尔 厄》) 一千八百五十五年
Gyges und sein Ring (《吉格斯和他的指环》) 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Die Nibelelungen (《尼贝龙根三部曲》) 一千八百六十二年
以上之戏曲皆为名著,不及一一说明。兹第就其青年时代之三戏曲,述之如次,以见一斑。
(一)《由低脱》
海氏之为著述,多在冬期,盛夏之时则文兴索然,亦一种之特性也。彼之欲作戏曲之念,实起于一八三七年一月。是年十一月,偶游米雍亨画廊,见罗玛劳所绘之由低脱像,有感于中,遂决定以为诗材。顾此像为传说拟古之作,固不能指示戏曲动作之推移者。然海奈(今译海涅,1797—1856,德国文学家) 氏于一八三一年曾题爱尔奈所绘由低脱之像曰:“此妙龄之美妇,颜稍带昙,实与观者以甘美之感,其亲切之表情带一种之阴郁气,又稍含怒意,其目中宿残酷之光,同时似又希复仇之快乐者然。”云云。海氏之作此戏曲,似读此题语而有感者。其始着手在三十九年一月,而成于四十年之春。是年六月六日始演于柏灵(今译柏林) 之宫廷剧场,出版则在其次年云。
此故实原出于《圣经》。由低脱者,乃别脱林国之一寡妇也。时该国为异教徒军所围攻,敌将霍罗斐尔奈斯极勇敢,城破在旦夕。此妇忧之,乃突围出,至敌营,侍其宴,以貌美,敌将惑之,因伺其睡,剚[殊](诛)之于床,携首以归祖国。国民欢迎之,赞以诗歌,陆续飨之,过三阅月云。
就此事实观之,由低脱不过一勇敢之妇,以之为戏曲材料,似犹不足。海氏乃出以深奥之理想,与个人心理之必然性,以曲曲写出之,足令人神往焉。据其所演,则由低脱者,乃一寡妇,其前夫曰马那赛,结婚之夕,觏一种奇现象,由是六阅月间,初未与新妇一同枕席,故该妇犹为处女,诸人敬之,皆呼之为“圣女”云。其祈祷之语曰:“吾之祷,乃沉于神之中者也。绝望之人则跃入于深渊,我则永远跃身于神之中耳”云云,可见海氏纸上之由低脱,较之《圣经》中之由低脱之人格为甚高也。
霍罗斐尔奈斯者,一暴戾之勇夫也。今率大军而来,包围别脱林。女以祖国之危机,在一发间,奋起欲救之,乃断食祈祷三昼夜,豁然开朗,得强大之信念,其身如具神之全能者然。于是着美服,靓妆如新妇,与侍女米尔查相将入敌营。敌将惑其美,为之颠倒。其对由低脱也,除情欲之发动以外,别无他种精神之要素,以为彼国一女子耳,故无尊敬、无恐怖、亦无真面目,恰如吾人之见小犬然者。虽由低脱告以行将杀汝,在彼视之,亦不过如笼中之鸟,啄其主人之指头,亦何伤哉!彼女既处此暴力之下,无术抗之,竟破处女之操,其肉体及精神蒙垢莫大,因此侮辱之感情,与自我之没却,遂令彼女生反动力,而如猛狮之击敌,奋勇直前矣。
此际读者当注意者,则彼瞬间之挟刃蹶起,初非由神之命令,亦非出于爱国心,乃以人毁损一己之品位,而起复仇心也。时见霍方酣眠,女挟刃于手,不得不暂时踌躇,忽见霍梦中作笑靥,似得欢乐之梦,而预想情欲之满足者。女乃不少待,直前而刎其头。吾人读此节,当知《圣经》所述,谓女全感信仰于神而出此,而海氏则不取此旨也。
既达其目的,女乃弛厥心意,怅惘而归,众人虽欢迎之,然非其本意。彼谓妾身既辱于敌,愿国人速杀我可也。观其言曰:“妾之身中可留敌将之胤乎?若不幸而妊娠,则祈我神,使之为不生女(不生子之女) 也。”其言亦何痛乎!
海氏述此女刺敌将之直接动机,与《圣经》不同。观其论希尔列尔之戏曲可见矣。希氏戏曲中有曰《奥尔量小女》(今译《奥尔良姑娘》) 者,海氏读之,亦着(按,此字疑衍) 著笔及此,因纾其意曰:“神若为成就大目的而行其作用于一人,虽必使之果其使命,然不过以之为器械耳。至其目的完成,此物亦不免灭却矣”云云。
由是观之,由低脱者,亦完成自己之动作,共其灭却者也。夫霍之见杀于一少妇,或为神之摄理,女之敢入敌营而杀敌将,亦或为神之使命,然不过神完成其目的之手段,至摄理实现以后,则此手段物亦不可不灭亡。此海氏之所信仰也。《圣经》全以为神之使命,而海氏则以个人之倾向出之。盖此女虽奉神之使命,然果此使命之时,则以个人之原因为直接动机也。因特别之个人动机而成普遍之大事业者,其例不乏。观希尔列尔之《台尔》(今译《威廉·退尔》) ,可以知之。夫台之以救祖国为使命,固不待言,然欲完成其使命而发为实现事业时,则非借射落林檎之惨事不可。海氏此篇亦犹是例。其主人公所以借用女子者,盖欲于心理之径路收得伟大效果也。
然则彼写主人公为处女又何故乎?如希尔列尔,固亦写玉寒娜为永贞处女者,然海氏则与之大异其趣。希氏之意,谓惟纯粹贞洁之处女乃得成大事业,故特笔写此,实中古之平凡思想,用以为戏曲之契机,不免落套。海氏为近世作家,故力脱窠臼。其自言曰:“破操之苦痛,处女感之尤较寡妇为甚。由低脱既为处女,则其遭敌将之强暴,污其身体及名誉,必痛增仇恶之念,而其强烈之杀机自然诱起矣。”其思想之精透远过希氏,亦可见德国戏曲之发达矣。
敌将霍罗斐尔奈斯决非如(亚)历山大王之英雄,惟形式上之一巨人而已。其欲他人崇拜一己为神,则其特殊之性格也。而海之所以取此极端傲慢人物入戏曲者,乃对其少年时所受侮辱一种之反抗耳。盖海氏亦非如霍之好以一己之本性示人者,彼此固大相反对也。
霍罗斐尔奈斯者力之权化也。而曲中表此性格之处太多,颇嫌繁冗,故评家讥之。盖借曲中人物之口,以自道其性质,俾吾人易下判断,此作家之惯态。故布脱好普特评之曰:“描写性格之冗蔓如此,虽足杀观者之兴,是亦自作者之个人性中涌出之缺点也。然实际欲以他种方法描出霍之人物,而与以感兴,亦不易耳。”
霍虽不过一暴物,然亦不愧为通常之勇者。作者欲表其伟大,故别以一人衬出之,即爱夫来姆是也。爱虽为恋由低脱之人,然其温和厚静之人格为彼女所不喜。观其所言,可知男子之怯懦而乏精力无勇气者,决不许之。其报爱也,谓如能入敌阵而杀敌将,乃可从其所请。爱欲达其目的,非不愿之,然单身而入敌阵,实如飞蛾之投焰,断无生理。其所以奋往者,欲将遂其恋爱也。生命既失,恋爱何有?明知故蹈,岂为得策。此其所以不得不踌躇也。女见其状,乃痛詈其恇怯。爱为所激,始悟欲得其爱,必先鼓勇,乃奋身入营,事果失败。时女亦既在营中目睹其恋人之遭耻辱,因欲自刎,然此时女之心中,既见爱之懦弱,又见霍之尊大态度,具男性之极致,两两相形,其私萌尊敬之念所不免也。故其祷神曰:“吾乃尊敬可憎之敌,此心何迷惘耶!”由此可见,由低脱心理之多方面矣。
此剧曲性格之成功者,仅一敌将与一女子。如爱夫来姆,不过烘衬人物,其余如侍女米尔[槎](查),如阿利西亚之上长官,如马比台尔之上长官等,皆非悲剧进行时之重要人物也。观其以二三主人公负担全曲动作,似与希腊悲剧相类,然其剧曲之内容、精神、性格、契机、动机等,则全然近世作,与琐士比亚(今译莎士比亚) 之剧曲无异,所谓传人生之真相者也。琐氏曲中之人物,无论为宫人,为兵士,其所写出之人格,皆世间可得发见者,无神奇荒诞之谈也。其思想、行为、苦乐,皆有特殊之个性,故能跃然纸上。又琐氏曲中之群众,非仅为西班牙流装之饰,而为包戏曲之进行一个之境遇。此境遇至后虽分写实派及自由派而用至极端,然其所滥觞,则在格代与希尔列尔。其戏曲中之所谓民[术](众)大势之场即是也。又克来斯脱之剧曲,民众大势之场已得充分使用之。然欲使读者之注意,离人物心理之葛藤,以移于周围之外境,则自海氏始也。海氏于由低脱曲中即以此旨使用民众之场,此非无味之饾饤补缀也,实本有力之理由为之,即就别脱林国水源为敌所绝,而极力写其苦渴之状是也。写此种惨淡光景者决非衬笔,盖必如此情景,乃足促彼女之决心也。此一场,其人物之明确,动作之活泼,乃读者所惊叹不置者也。
此剧曲之用语,乃豪快之散文,动作之进行,亦可谓急速大胆。其形式之谨严,文体之统一,虽有经验作者,未易与比肩也。诗人海奈大赏斯剧,尝叹曰:“当此时代而出此作,不可谓不奇,谓其较琐士比亚、克来斯脱、格拉别诸氏,为尤精进可也。”
(二)《格陆斐法》
历史中丑陋阴怪之事实,而为文艺创作之对象者,近世文艺之一特征也。其理由虽多,然其最重要者,则通例,知为恶人之性格,惹起心理派之兴趣是也。盖在善人,每有型式一定之倾向,而异分子多综合之际,所生之明确个人性格,则宁存于恶人身中而不存于善人也。
此曲中之事迹,即西洋普通流传所谓格陆斐法之故实是也。格为一女子,其夫曰几格夫利特,当从十字军时,托其妻与其家扶[于]高罗。高涎其美,欲通之,妇固贞烈,拒不可。高大恚,遂谗之于其夫,夫信之,妇与其子遂皆得罪,当处死刑。当行刑日,送之于森林,执刑者不忍杀,因与女约,令终生不得出森林一步,而私纵之。后高之罪状既明,乃杀之于加斯哈尔。妇负其子居岩穴中,哺以山羊之乳。既七年,几格夫利特出猎,途次入此森林,偶觐旧妻,知其无罪,赦之。乃未几,而其妇竟死。
海氏者,固以发挥个人性为天职者也。其所以取物语中之人物为戏曲之人物者,盖以看破格之不与高罗所致,以为高罗胸中之葛藤,即作彼之罪科者也。在国民丛书中,高虽为丑恶人物,海氏则变化之,以最大之肉欲热情,为其罪业之动机,而列作戏曲之人物焉。曲中之高罗,乃一渴于官能欲之青年,要之,不外于作者(海氏) 之反省的性格而已。彼亦如海氏,苦于一己之相矛盾,一方有高洁之精神,一方则又抱情欲,不啻一手与天使把握,一手又与恶魔相携也。既有高洁之精神,故虽微细之罪恶皆感知之,而生炽烈之后悔。高罗者,即海别尔之血(中)之血也。彼既乏克己之心,又无酬得爱恋之力。海氏“善恶随时代为区别”之思想,彼亦有之,所谓罪恶从肉体之同情过强而生者是也。
要之,高罗绝非低性格之人,既非无天禀,亦非无教育,其所以陷于灭亡者,全在其情质之优柔而已。当于其篱间见格时,未尝不动热情,但其时尚知立于圣像之前而犯罪,则厥罪二重。至见格与其夫诀别时,情绪缠绵之状,爱恋遂勃然而兴,不可抑制矣。于是格一痛而晕,其夫乃属之于高,使凭于其腕,而自出阵。此时高密与接吻,是实其第一次之罪科也。此时高亦自知之,不观其祈之于神乎?曰:“吾试往高塔之外侧,而取其鸟巢。若神罪之,则颠;不颠,则神不之咎也。”云云。
以心理上言之,凡人既犯罪恶一次,必不惮更为之,且其程度累积愈大。其第一罪恶不啻与为第二罪恶之权利。其每前一罪恶对后一罪恶之间,俨有发达史之关系者然。高既犯一次之罪,果益欲使其恋情满足,而续续为之。此亦人间之自然理法,不足怪耳。
高之恋爱乃肉欲之恋爱,亦目中之恋爱也。其观见格之肖像,而起爱情可以证之。此间消息,与海氏自身之性格阅历,颇有相通之处。彼为有专制精神之人,其名誉心与自负心,常较爱乐之情为盛。其最高之快乐,在存美于直观之智力的享乐之中。盖肉情而同时又有审美之情热,此海氏之特征,抑亦近世人之性质也。
格之受动道德,多不足为戏曲发展之资,故曲中不能演大役割。盖彼妇之道德乃忍耐之德也,纯粹之德也,非人间之伟大作用。其性格之可见者,因貌美而被他之作用,由受动之反抗,而与周围以小反动而已。其可生戏曲之葛藤者,殊不多也。
此乃读体戏曲,非为演之舞台上者。然一八五四年,曾一演之于维也纳剧场,大博佳评云。
就全体观之,则此作者非进步之剧曲也。其美不在全部统一,而在零星之部分。其韵文之美,实足令读者处处留情。惟以“格陆斐法”为题,不如径称为“高罗之热情史”,为正当耳。
德人之以此事实用为剧曲材料者甚多。当海氏以前,罗曼奇克派之骁将提伊克,有同名之作,又米由列尔亦有此作。然海氏痛诋米作,谓其全无价值。海之作此曲,着手于一八四○年之春,次年完成,一八四三年出版,续篇成于五一年,五二年出版于《欧罗巴》中。
(三)《玛丽亚·马格达奈那》
本篇乃家庭悲剧,为悲剧中之最无遗憾者。剧曲名作中之可与抗衡者,仅奈新格(今译莱辛) 之《爱米利亚》(今译《爱米丽雅·迦洛蒂》) 而已。此外如法之低导罗(今译狄德罗,1713—1784,法国哲学家、文学家) ,及其后继者之作,皆不足与比肩者也。本篇纯为近世作,故与《爱米利[阿](亚)》不同,不独发挥地方之光彩,且所谓地方之情绪,亦相应发其光彩焉。
其材料事实颇极简单,乃一少女与一青年相爱,后疑此青年,舍之,而契他男子,乃又为此男子所弃,遂自杀以脱其苦痛云。此本市井一小事件,而经海氏之椽笔演之,遂成妙文。作中诸人物之性格,皆自小市民社会之生活困难状况发展而来,而于性格之个性化,尽心理之委曲,有令人惊讶不置者焉。
作中女主人公,曰克拉拉。其父曰安敦,木器师也,甚朴茂,因生活困难之故,遂成一种执拗性质。彼甚重家族之名誉,而其一大重负,则营生是也。既为生存而苦斗,故其性格之坚韧如革,对一己周围之人,皆存敌视,殆成一厌世家云。
女既受此严父之教育,而日处于狭隘社会之中,其性情向生活之一方发达,其为善良之处女,不待言也。由是养成一种卑屈之习惯,若无论何时,皆当从事逊顺,既放弃一己之趣味,更拒绝一己之正当感情。而此种习惯,遂不异第二之天性焉。
女自幼即与一青年相爱,其人曰佛利特利,既卒大学业,音问渺然,不知所之。女盼之切,久而益寂,不得已,从母之劝,又与一书记曰列雍哈脱者订婚约。母亦普通善良之人,列为人虽轻俊伶俐,然颇谲诈,好弄小术,女之与列订婚,一从母劝,一则愤旧人之无情也。盖此时女之心中,方以为正当之处置耳。
未几,彼之青年忽归故乡,为市府之书记。女闻之,方旁皇无措,讵列知之,恐有变更,因嫉妒与肉欲之奋兴乃求欢于女。女非猥贱辈,即有情欲之感,亦得以其克己之心抑之。顾女虽无情欲,然窃念己既许身于列,则此之要求,亦为其应有权利,而亦一己应尽之义务也,不得已,乃委身焉。然一方与旧时之恋人不能全忘,而一己之义务又不能不尽,感情与义务不克两全,亦不能两舍,此女之所大不堪者耳。然其委身于列,初非两相欢爱,特视为必然之命令,不得已而为之耳。其交列也,以形不以神,所谓无心之肉交耳。
海氏之写克拉拉破操之一事,读者颇讥议之,以为如女之谨直,当无此举,又剧台之上有此事实,亦有不合云。虽知名之评家某氏,亦谓此事与克拉拉之性格不合,然就文学之大势考之,固亦无妨。女之为此,虽不足赏,然其为此之动机,实本于义务之念、克己之情而出。其事虽疏,其情可谅。以此言之,殆亦并无不合耳。又一八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作者曾致一书与女优克列林格,以辨其事曰:
(前略) 法唔斯特中之格奈奇因,非亦妊娠之女主人公乎?此妊娠之事实,实全剧之一大关纽。若无此,则法唔斯特之剧曲皆不足观。以此曲演之于剧场,亦初无人怪之,亦何独于鄙作而目为不然乎?
是可谓卓见。故以理想上言之,似彼少女无为此误举之理,若其有之,必出于情欲之炽烈无疑,彼法唔斯特中之格奈奇因,即此类也。然现代文艺所重,不在作一定之理想形式,而在描出人间心理之个性。海氏此作即本其旨。盖克拉拉女实由精神之葛藤,即彼之性格之特性,而陷于此误者也。故两者不能齐观。格奈奇因为一种之类型,克拉拉则一种之个性也。
以上所述,乃戏曲前记。本篇之动作,则起笔于克拉拉肉交可悲之结果,今述其概略如次。
第一幕:为礼拜日之事。时女之母患重病初愈,本日着嫁时之裳,而赴教会。女独居家,列雍哈脱访之。女自二星期以来,忧愁不去怀,其对列也,初无情思,第冷淡处之而已。列近受登用试验而及第,故来报女,冀博其欢。顾其及第之由,颇不正当。盖列本不应及第,因用谲计而使竞争试验者醉倒,己乃得售。其告女也,自己[衿](矜)其机敏,言次有得色。女以其行为卑劣,唾之。正纷扰间,而其母归。列方持一新闻纸读之,[登](发)现其中所载一事,谓某商家之宝玉为人所盗去。女之兄加尔,近放荡无赖,父安敦忧之,颇疑此物为其子所窃。果也,少顷,有裁判所之吏员若干人来,搜索其家宅,求宝玉之赃,且告以已逮其子于狱。盖此等吏员因安尝与忤,将借此以泄愤也。
女之母病后甚弱。又闻其子之得罪,一惊而绝。父虽悲其妻之死,然其视子之被辱,尤为苦痛。海氏写其此时之情绪,凄恻逼人,不愧灵笔。其稍可议者,则女拥其母之尸而为誓,未免落普通戏曲常套耳。女遭家难如此,其心绪之劣,所不待言。斯时最快意者则列雍哈脱是也。列固与女兄无怨,然彼之娶[列](女),在欲得金,乃不可得,方以女为无用长物,欲舍之而苦无辞。今得此隙,则与绝婚不为无由,盖以妻兄作此事为辱彼也。维彼狡童,可谓曲中最成功人物之一。
第二幕:女当母死兄逮之日,已自痛伤,而又得列书,宣言与之绝婚,其苦痛绝望殆难名状。此时女之愿,宁一己抱罪恶而死,耻见其父也。
既而兄被鞫,既辨其诬,女稍慰,而旧情人佛利特利,竟来访之。久别初逢,彼此各具一种心迹。女觏之,惊喜惭悚,一时交迫,不能如昔日之欢乐,只以泪迎之而已。虽隐约自诉其悲痛,而[夫](佛)初不知其事,仍认为己妻。于是女如颠如狂,似嘲似笑,而示以列之绝婚书。佛见之,以为彼既绝婚,良缘决不中断,喜极而抱女。女益发悲痛之声,而谓此身不复可为君所有,以明其被污。[夫](佛)乃渐明真相,至此盖不得不舍女而去矣。此间所写极为悲惨生动,得未曾有。
第三幕:则傲慢之列雍哈脱已与市长之侄女新订婚约。女虽与开谈判,而为其峻拒,涕泣而归。后佛利特利向列雍哈脱要求决斗。女绝望已极,遂自尽。此间所写,悲惨已极。第三幕虽最简索,而以感情真挚,故得收最高之悲剧效果焉。二人既决斗,列即死,佛则负伤后死,所留者,一安敦而已。
此戏曲之缺点,则死者太多是也。凡死者,必有当然之理,且有意味,足动人之感情,乃足称重。克拉拉无论,即佛利特利之死,亦可谓完青春丰丽婉美之性格者,若列之死殊非正当。盖如彼之狡狯,必能遁此危险,其死也,不足起人之同情,殊无谓耳。至加尔者,乃一快乐之劳动者,除生活欢乐以外,殆不知其他。然彼自有一种之冒险性质,颇不惯于其家之局促生活。故彼虽能当大任,而日常之义务转不能尽,亦一不羁之人也。彼在曲中虽居副位,然在作者亦极力描写其性格。观其酒后侈肆之光景,与忧闷刻骨克拉拉之独白,互相对比,则现一种凄怆之妙。故加尔亦殊有近代之精神者,惟无多感性而已。
此剧曲,作者原拟名《克拉拉》,脱稿后乃改今名。然克拉拉与《福音书》中之罪女,实无何等可比较之点,故转不如用克拉拉之名为当也。本篇于一八四三年十二月四日完成,大部分则成于巴黎。四十六年,初演于来普奇希,由是在江湖间声名藉[盛](甚)。
一八三六至三九年之间,海氏居南德米雍亨时,其邻有木器师,曰安敦休瓦尔兹。其子曾有被逮之事,有一女曰别皮,其性正直轻躁,海氏爱之。剧曲之材料盖取于此。然克拉拉之性格与别皮大异,绝非取材于彼者。海氏居汉堡时,其情人爱利赛林金格则颇与克拉拉类,彼或借此写其小影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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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3、4月《教育世界》145、147号。
[book_title]脱尔斯泰(托尔斯泰) 传 [1]
绪论第一
俄罗斯,一专制之强国也。法令繁于牛毛(俄律万五千篇,犹岁有增补) ,警察密于蛛网(每四户约置警吏一,侦民间琐事,录之簿。有外人某初至俄,访一友,越日忘其住址。或告以往询警察,某斥为诞妄,以劝之笃,姑往询之,警吏果举其友住址告,并前日某与友问答之词,亦能记忆) ,集会有禁,著书立说有限制,议论国事者,放窜之,刑随之,邮局设检察官,拆视民间往来信牍,虽王公亦不得免(威第长度支部时,得人书,行间多被涂抹。俄国报纸中以黑墨抹去数行者,常事也) 。其所以如是者,无他,虑革命之祸,防刺杀之举也。然如此极端专制之国,而乃有一绝对自由之民,彼公然詈政府,诋国教,议法律政令之苛严,嘲备兵拓土之愚昧,而政府无如彼何,法律无如彼何,警吏无如彼何。彼所倡导之无拒主义,若转为国家对彼言之,其势力伟大若是。噫!异矣哉!繄何人斯?则脱尔斯泰(今译托尔斯泰,1828—1910) 也。脱尔斯泰者,非俄国之人物,而世界之人物也;非一时之豪杰,而千古不朽之豪杰也。以之为文学家,则惟琐斯披亚(今译莎士比亚) 、唐旦(但丁) 、格代等可与颉颃。以之为宗教家,则惟路得可与肩伍(或曰耶教由基督莳种,路得耘耨之,至脱尔斯泰而结实。言虽过夸,然时人之崇拜脱氏,即此可见) 。今搜其言行,述其事迹,为是传,词略且陋,未能状其万一矣。
家世第二
脱尔斯泰名立我·尼哥来(今译列夫·尼古拉) ,以一千八百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生。其祖名比特儿·安德烈维,事彼得帝,待之如良友,以功赠伯爵[伯爵受彼得命,质于土耳其。每俄土有违言,土皇辄幽伯(爵)于圣突尔城,故脱家所用器物,多镂城垒图于上,以垂记念云] 。父名尼古拉士义里,投身行伍间,一千八百十二年,与法兰西构兵见虏,后官至陆军中佐,罢归田里。母贵族韦坤士喀耶拿之女,以淑德闻,生脱尔斯泰兄弟五人:长曰尼古拉伊,次曰德弥多利,三曰瑟尔格,四为女,曰玛丽亚,脱尔斯泰其最幼者也。家于耶斯讷亚波连拿(俄语为含笑林之义,地在莫斯科西南二百英里,距图拉市十五俄里) ,一村落也(村之面积约二千五百亥克尔) 。昔俄女皇嘉撒陵以其地赠脱先人,遂世袭其业焉。村中乔木阴森,峰峦参错,以胜地见称。脱家门前,有一菩提树,乃数百年前物。盖脱之远祖鄂尔坤士克公爵所手植者,今以有脱尔斯泰故,他日睹此树者,将拟之于召伯之甘棠矣。
脱尔斯泰虽贵家子,而幼年遭际坎坷,三岁失恃,九岁失怙,遂与诸兄弟同寄养于萨铿伯爵夫人之家,徙居莫斯科。夫人,其姑也。三年后,不幸姑氏亦弃世,复经母家之戚曰培腊噶阿夫人者,抚养之。是时诸兄已入大学,惟脱最幼,与姊氏俱从培夫人居加萨恩。以阀阅之后,世食采邑,故生计尚无不足之虞。然以童稚之年,流离转徙,亦可谓极人生之不幸也。
脱虽早失怙恃。而于其父母性行,尚能约略记忆。彼于所著《幼年篇》与《青年篇》中言及之,意若曰:予父性豪爽而真率,笃于自信,军人也,亦事业家也。生平颇耽行乐,嗜博,好与妇女辈交游,巨万资财,自得之而自失之,不复介意。言其容貌,则凛然有度,时时耸肩徐步,成一习惯,眼细似常含笑,鼻隆如鹰啄,头秃无发,唇微缺,发音不全。予今犹仿佛忆之(或云脱所著《和平与战争》中有罗斯达福者,即乃翁之化身也) 。又《少年篇》中,怀母氏之语曰:予失母早,今强忆吾母之形容,已不可复得矣。所犹能忆者,吾母眼作鸢色,亲爱之情,宛自眼中而溢出。颈后有黑痣,时以柔而白之手,抚摩予身。其微笑时,若有光照耀其身旁,得其一笑,不啻永忘人世之悲哀也。
脱儿时颇顽劣,举动常出人意表,诸长辈之引为疾首者屡矣。然心情之优美而真挚,亦时时流露于外。每追念亡父母,而悲怀不释。其幼年之光阴,盖大半葬于沈郁苦痛之中者也(《幼年》、《少年》、《青年》三篇,虽小说家言,非其精确之自传,然读此,则脱氏儿时思想可窥一斑) 。据《幼年篇》之第十九章,则脱十五岁顷,[既](即)为人生命运、未来世界、灵魂不灭诸问题,萦绕其胸际,而当时之意见,则以为人生之罪恶苦痛,亦非难于救济者也。是时既作日记,预定课程表,分修己、接人、事神三项,期恪守其义务。噫!以十余岁之少年,而其修养若是,其思想若是,则他日之为伟大人物,岂无以哉!
脱幼年有一逸事。某日,自欲练其忍耐艰苦之力,以字典一厚册压腕际,经五分时不动。又一日,自挞其肌肤,至痛极而泣。然其翌日,则转自念曰:是何为也?人非一日一时一分一秒向死而驰者乎?自是偃卧床间,读小说以取乐,索甘旨而食,如是者殆三日乃已。
修学第三
一千八百四十三年,脱始入加萨恩(今译喀山) 大学(是年十五岁) 。此时即耽嗜书籍,凡哲学、宗教、艺术之作,皆涉猎及之,而当时之革命论、无神论,尤其所甚服膺者也。顾于学校之正课,不甚用心。又其求学之旨归,未能一定,时而数学,时而法律,时而医学,时而东洋语,彷徨莫所适从,故成绩极劣,屡试辄黜(在文科时,曾与拉丁语教师争论见斥,是年落第。改习法科,二年仍落第,为之懊丧不已) 。由来天才卓越者,其思想活泼自由,强投以枯寂无味之科学,则不能容纳焉,今观于脱尔斯泰而益信也。
脱于诸学友中,有矫然不群之概,平日沉默严肃,罕与人亲近。每有聚会之举,辄辞不赴,众咸目以怪物,或加以“大哲学家”、“大思想家”之诨名焉。
脱怀抱若是,故于世俗所谓学问,颇鄙夷之。嘲学科,嘲教授,嘲试验,嘲大学制度,往往奇语惊人。某日竟公然于教师之前,撕毁题纸,不待许可,昂然退出教室云。
脱在加萨恩大学三年,始终未卒业,即退学,归而闭户自修。一千八百四十八年,诣圣彼得堡,应帝都大学之试,及第赐学士(后一千八百七十一年,被举为学士院之会员) 。旋归耶斯讷亚波连拿。自是至二十三岁,先后三年间,或家居经理田园,谋改良农奴之制,或游历、[独](狩)猎,读英雄传、法人小说之类以自遣,亦尝与贵族少年游,不无好奢斗靡之习。然时时抚心自疚,彼所著《青年时代》中,盖自白之矣。
脱于学生时代,虽多沉郁懊丧之心情,然其孜孜努力以抵抗外界,而求达于道德圆满之域者,固一日未已也。后一千八百七十九年,脱有《自忏录》之作,而生涯一变,性质亦一变。时人颇异之,而不知其修德之念,早于少年植之基,固未足为异也。
军人时代第四
一千八百五十一年(时二十四岁) 。以长兄汲引,得为炮兵大队之候补少尉,与兄同居一营。其屯戍之所,则高加索之山麓,台列克之河畔山。故是役也,于脱之文学生涯,实有莫大之影响焉。高加索地方,本可谓俄国文学之产地。其间雪山蜿蜒,积白万里;海波泱漭,湛碧千尺;朔风匹马,只闻肃杀之声;落日大旗,都作凄凉之色。凡在深情之少年,豪气之武夫,睹兹风物,犹足移情,而况天才磅礴,思想超妙,如脱尔斯泰者乎?噫!脱之得为世界文豪,虽谓为高加索地方之赠可也。
脱在军中,曾有一冒险事。一日,有友曰琐德者,新得一良马,约与脱易乘,作远游计,脱诺之,有炮兵亦请与俱。时伏莽未清,脱等所欲至之地,又为土番巢窟,长官虑而止之,不听。既行五俄里,果有土番二十人许,冲骑自林间出。炮兵二人中,一见虏,一见杀。脱与琐德幸返辔早,未及于难。距其地一里外,有官军戍焉,二人拟驰往依之,误入歧道。琐德所乘马颇劣,远在脱后,脱回顾失琐德,大惊,复回马,往救之。至则追骑已及。二人舍命格斗,夺路而逃,渐遇他兵,号召哥萨克一队来援,脱等始得安然归营。琐德之免祸,实脱之力也。后一夕,脱与人博,大负,书券约期偿之。懊恼之余,偃卧榻间。俄一卒至,呈琐德书,启视则为自书之借券,已裂之矣,琐德盖以是酬其德也(脱未从军前,亦嗜博,一夕大负不能偿,乃遁至一村落,节衣缩食,月仅用五元,数月后,乃得了债) 。
一千八百五十四年,克里米唵一役,脱与焉。初战于希利斯滔及巴拉克伯,以勇敢称。是年十一月至翌年八月,困于瑟法斯德堡,脱坚守第四垒,防战尤力,众惊其勇。事定论功,自谓必得圣佐治宝星,然上官中有以私意憎脱者,卒不及赏。由是愤恚辞职,其时官至陆军中尉。
脱在军,尝从事歌咏,与朋辈谈笑,诙谐百出,固不失为活泼豪爽之人物。然某时胸有所触,则烦闷万状,至无端曳友人手,而忏悔己罪,曰:“我,斯世之大罪人也!”不解其意者,辄以狂人目之。盖彼于军人时代,血气方刚,所[谓](为)庸有不合者,故严肃之良心时时自责,而不禁抱此忧郁之感也。然彼之所谓罪恶,自时俗视之,固以为无足轻重者耳。
文学时代第五
脱之著作,以《回想录》为嚆矢(书分三篇,本以《幼年时代》等命名,然合之可为一卷,故以此名之) 。其首篇《幼年时代》,以一千八百五十二年,寄刊于俄京之某杂志,不署名。见者奇其才,佥曰:“此人他日,必以小说家名世矣。”越二岁,其次篇《少年时代》嗣出,此书实即脱之自叙传,特托名贵公子伊台勒夫为书中主人,且假设人物以点缀之,故亦小说家言也。此书描写儿时之生活与思想,而穿凿入微,恰有少年批评大人之观。俄之批评名家披利萨甫所著《教育论》,即根据此书立言,则其内容若何,可想见已。
自一千八百五十二年后五年间(即从军时代) ,尚有小说数种,如《入寇记》,如《瑟法斯德堡所见录》(前后共三篇,成于瑟法斯德堡围解后,其书于自己及全堡人民之生活思想,俱精写之) ,如《樵者传》,如《农话》(此书略叙一青年,富有田产,忽抱解放农奴之志,各假以耕具及资本,又欲进而教之,然卒无成效。盖脱家田产甚广,其去加萨恩大学而归乡里也,目睹农民生活之惨,欲改良之,不得遂志,故托之此书。农为世奴,俄国之俗也) ,皆其最著者也。故脱在军中,文名已大震。俄帝尼古拉士爱其才,至传命于统将曰:“脱尔斯泰,才人也!宜善视之,毋俾陷危地。”(又按《哥萨克笔记》,亦起稿于一千八百五十二年,而成于游历欧洲之际者) 脱不惯作诗歌,或言渠在瑟法斯德堡被围时,曾戏仿军歌体,咏巴克拉伯之败,讽主帅指挥失宜,然未署名,亦未付印,厥后不知若何喧传人口。但果否出脱手笔,无由知之矣。
辞军籍后,游于圣彼得堡,公卿士夫艳其名,争相倒屣。一时文学家,如宰格鼐夫 (今译屠格涅夫,1818—1883) 、巩察乐(今译冈察洛夫,1812—1891) 、斯额里葛禄威第等,亦与之倾心结交。时脱年甫二十八(一千八百五十六年) ,而既于俄国文坛隐然执牛耳矣。居俄京六阅月,日为文酒之会,履舄交错,每痛饮达旦,名士结习,盖亦未免。然脱性本沉静,究不耐此。未几,心鄙都人士之浮薄虚伪,归故里。其明年(即一千八百五十七年) ,乃有欧洲之游,与长兄尼古拉士俱。
自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后六年间,所著短篇小说尚有数种:一曰《雪中游》(纪一旅客冒风雪彷徨于中俄大平原之事) ,一曰《双骑士》(假骑士二人,巧摹两种时代之生活) ,一曰《三死》寓言(以贵妇人、桦树、驹三者,较其死,盖自述其人生观者,笔致轻妙,殆散文之诗也) ,一曰《妹与背》,一曰《波利克希加》,诸篇皆简短幽峭,殆其技巧之极品者也。又《回想录》之三篇《青年时代》,以此际续成之(此篇言主人公伊台勒甫,既十六岁与人生问题相触,日彷徨于理想之背影,心情十分烦闷,与其至友奈克里窦,常互语道德上之理想。于是二人相约忏悔,力图前进云) 稍后而《全家乐》出,《哥萨克所闻录》亦出(此书所叙事迹,系一女子,名马莲者,美姿容,而性情端淑,少年争慕之。有贵公子鄂烈林,百计求女欢,顾女先已属意宰禄休嘉,弗为动。宰,哥萨克勇士也,性豪爽真挚,故女悦之。会宰他适,鄂乘间益以甘言诱女,女渐不能拒,颇相缱绻。宰归,愤女无情,面责之,女悔恨泣下。是夜适村中有寇来劫,宰奋身拒敌,不幸及于难,女嘉其勇,益哀之。鄂闻宰死,自谓良缘已谐,诣女,以贵公子口吻,侈陈一切,是时女既心变,斥曰:“懦夫!”以是为收束) 。后者与《回想录》及《农话》二种,虽皆小说体,然亦可谓脱自传之一。盖自责其旧日奢侈浮靡之习,观其以自然之生活与不自然之生活,隐隐对写,则虽谓之受影响于卢骚可也。至篇中精写哥萨克风景,趣味深长,引人入胜,知其受感化于境遇者大矣。脱在欧洲,漫游有年,益深掏自由主义之泉源。及归,颇以解放农奴建立学校为志(事迹见后) ,皆无成效。一千八百六十二年,与莫斯科人斐尔斯博士之女结婚,家于图拉别墅,由是专意著述。嗣后十五年间,谓即此大文学家月圆潮满之时代亦可。是时观察益深,阅历益富,构思益妙,运笔益熟,如《名马》寓言、如《台瑞谟伯利斯德》、如《高加索囚徒记》等名篇,不及备述。而三杰作中《和平与战争》(今译《战争与和平》) 及《俺讷小传》(今译《安娜·卡列尼娜》) 亦成于是时。此二篇与后年所作《再生记》(今译《复活》) ,实千古不朽之作,海内文坛,交相推重,与格代之《法斯德》(今译《浮士德》) 、琐士披亚(今译莎士比亚) 之戏曲、唐旦(今译但丁) 之《神曲》,价值相等云。
《和平与战争》(今译《战争与和平》) 一书起稿于一千八百六十四年,陆续揭载于报[知](纸)新闻,阅六年始告成,都四卷,每卷各七百页,盖巨帙也。初,脱欲著历史小说,名曰《十二月党》(此盖俄国党人名) ,甫成第一章,意不惬。偶忆拿破仑率师攻俄之事,因假之为材料,叙当时俄人之家庭生活,兼写战场景况,以和平与战斗两舞台,相间夹写,局势变化,烘染渲明,令读者有应接不暇之概,所说人物以百计,而面目各异,自非奇才,不易办此(如写罗斯达福之马,与铁尼沙之马,亦迥然有别,其工细若此) 。此书虽亦历史小说,然笔致稍不同,论其实,则战争哲学也。非深入人心,以窥见其战斗之波澜者,殆莫能解其真意。自此书出,而俄国人民之战争观为之一变。俄士一役,从军记者之通信,无敢作浅陋而惨酷之功名谈者,则此书影响之大可知已。
《俺讷小传》(今译《安娜·卡列尼娜》) 起稿于一千八百七十四年,四载而竣事,篇幅甚巨。盖本其四十年来之阅历,以描写俄国上流社会之内幕者也。观其书名,虽似以俺讷为主人,实则就正邪二面两两对写,以明其结果之祸福,又以见姻缘之美满,家庭之和乐,尚非人生究竟之目的。篇中所写烈文之精神烦闷,盖著者自道也。观烈文之为人,勇毅而沉默,正真而强拗,虽谓脱氏性质,已隐然现于纸上可矣。
自《俺讷小传》出版后,旋有《自忏录》之作,于是忽由[名](文)学家时代,一转而入宗教家时代。此后虽稍有短篇数种陆续问世,然于氏之著作中,尚未可推为压卷。至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再生记》(今译《复活》) 出,乃与《战争两面观》(今译《战争与和平》) 及《俺讷小传》,裦然以三杰作见称焉。
先是,脱闻其友哥尼语一实事,谓有一处女,为无行之男子所乱,后弃之,女流为娼,遂陷于罪恶之深渊,至犯窃盗谋杀之重辟云。脱闻之,悲愤不胜,欲执笔叙述其事,会有故未果。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左霍波唵教徒,以抗征兵之命,为俄政府所虐待,戮窜羁禁,备极惨毒,其妻孥等流离漂泊,死亡累累。脱悲之,因忆前事,著为是书,以唤醒世人之良心,且以售书所得金,赈恤教徒遗族。此书实捕捉十九世纪之政治问题、社会问题,而以深远有味之笔,现之于纸上者也。法国某批评家谓《再生记》之作,乃对十九世纪人间之良心,为当头一棒喝!可谓知言。故即令脱氏生平,无他杰作,而仅此一篇,亦足执世界文坛之牛耳矣。
三杰作之外,其他名篇杰构,不可备举,如《烛说》、《三叟传》、《黑暗世界》、(戏曲)《四十年》、《克罗宰尔琐达纳传》等,要皆各有价值,因隘于篇幅,不能详述之矣。
《战争两面观》事略:有褒特尔伯爵者,年少而富。其戚斐希公爵,俗物也,慕褒之富,强以女海伦嫁之。顾夫妇不相得,褒疑妻与士官德禄额有染,与德禄额血斗,自是夫妇析居。旋有志于慈善事业,赴某地,途与旧友安德烈相值,互道所志,各有不同,一主为人,一主为己。安德烈者,亦青年贵族也,抱负伟大,有俯视一切之概。迨俄法构衅,投身行伍间,血战负伤,为法军所虏。其父濮坤士克公爵不得其子消息者二月。一夕,安德烈归来,安妻方以难产而卒,不及与夫谋一面,安痛之切,勇气沮丧,誓不复为军人。遂拟结庐山中,抚幼子以终隐焉,其遇褒特尔,即在此时也。既而一千八百八十年,俄法和议成,安德烈以偶然之机会,志向一转,复出而为改革军政员。其间遂与女子讷达夏相爱,讷之兄尼古拉士,先年亦从军,安之故友也。顾安父濮坤士克,性方严而执拗,谓将命安游历,俟一年后方议婚。安临行,往与讷达夏作别曰:“卿有欲言,语褒特尔可也。”其间讷家计日贫,女偕其父鲁史特往谒濮坤士克,濮窘辱之,讷惭愤,以为与安德烈之婚约终无望矣。斐希公爵之子曰哀拿托,浪子也,见讷之色而悦之,讷颇为所惑。然未几,哀拿托又负之。女痛极仰药,遇救获免,病中忆及安德烈临别之言,往商于褒特尔,属为己谢罪。褒每见讷,爱慕之心殊切。会拿破仑再举北伐之师,俄国大乱,褒为爱国之念所驱,复从军。将行,其妻海伦请与之离婚,许之。褒在军中,为敌所虏,无何,遇救归,及遇海伦,痛责其不贞之罪。海伦恚,仰药自戕,褒之主我性质自是一变,遂全以平等普遍之爱为主义矣。是时安德烈之父以中风卒。安之妹玛丽亚贤而能爱抚兄子,遘兵乱,赖讷达夏之兄尼古拉士相助,始得避难乡间。二人相见,遂寄情焉。安德烈时亦在阵前。波罗的之役,受创倒于地,其侧有一伤兵,垂毙矣,询之,则为哀拿托,仇家也,然以死生呼吸,遂释宿怨相怜惜。适玛丽亚与讷达夏不期而至,讷见安大惭,谢过,安喜而恕之。安与哀拿托伤重,卒死于是。玛与讷结为姊妹,而玛则嫁于尼古拉士,讷则嫁于褒特尔。尼古拉士初时生计颇窘,后以勤俭故,产业增拓,过七年,家道蒸蒸日上。安德烈之遗孤既十五岁,居然为有望之少年矣。褒特尔以不平于时势,更约同志,立为十二月党。讷自适褒,以贤内助称,生子四人。一日,有尼之友台尼沙斐者来访,客于讷达夏,先年亦尝有恋慕之意,至是相见一笑,而全书即于是结穴。
《俺讷小传》事略:俺讷者,活泼优美之女子也。嫁于嘉立拿已八载,生一子矣。嘉年长头秃,性方严,与妻迥异,故伉俪殆不相得。俺讷之兄史剔维娶妇德丽,亦不睦,常相口角,因作书招俺讷至莫斯科属为和劝。俺至莫斯科后,一夕,赴某家夜会,与少年韦伦斯克偕舞,慕之。俺归京,韦亦乘汽车尾其后。先是韦曾慕一女子名客奇,往乞婚焉。客奇本寄心于烈文,烈文者,方正之士也,常耽冥想,恶都会之浮奢,而隐居田里,慕客奇甚切。顾客奇之母屡劝客拒烈文,客亦以韦伦斯克之甘言诱惑,颇为所动。洎烈文至都乞婚,忽为客所绝,郁郁而归。一夕,某家夜会,客奇靓装而往,意是夕与韦对舞,将令满座妒煞矣,及见韦竟移情于俺讷,茫然含泪而出。旋驰往田间,诣烈文谢罪,烈许之,卒结为夫妇。俺讷既有外遇,憎夫之念益切,后与韦私生一子,堕产,势已殆矣。韦访之,值嘉烈拿于病榻之前,俺讷以死期既迫,自陈罪状于夫,且伏枕忏悔。嘉烈拿终宥韦罪,与之握手。韦惭悔,以手枪自杀,未及死。既而俺及韦俱愈,复犯奸。嘉烈拿怒而出其妻,俺乃嫁韦。然未几,即相反目,情谊日恶。俺既为神人所不容,又见弃于夫,恚甚,潜往莫斯科车站,投身轨间而死。盖与韦初晤面处也。烈文既娶客奇,伉俪甚笃,然无何,精神烦闷如故。著者于此,实自抒怀抱,隐以见人生之究竟目的,不仅在家庭和乐一端也。
《再生记》事略:有少年公爵名奈克留窦,肄业大学时,寄居于伯母之家。其家有女婢名麦绿娃,貌美而性柔顺,奈爱之,两小无猜,初未有越礼之行也。后三年,奈既为军人,以血气方盛,渐习于放浪。后过伯母家,以力污麦绿娃,给纸币百卢布而去。麦绿娃成孕,不能适人,乃流为娼。十年后,有商人毙于院中,麦绿娃犯谋财杀人之嫌,对簿公庭。陪审诸员中,有奈克留窦在焉。麦不识奈,而奈则识麦,目睹所爱之人缧绁加身,惨然不忍。继念彼亦淑女耳,陷之于此,皆吾过也,惭恨交迫,思必出其罪而纳之为妻,以赎前愆。时奈已寄情于某家女,女美而富,婚约将成矣,至是遂毅然辞之。已而麦绿娃以罪状不实,官判流配西比利亚。奈为之一再控诉,仍不得直,因弃官爵财产,易农民装,乘下等车,尾麦之后,而往配所。乃见麦绿娃,白前意,麦惊曰:“妾贱人,安敢辱贵介,君已矣!请绝此念!”麦识一国事犯希孟森,遂嫁之以示自绝于奈。奈不惟不嫉不怨,且哀麦之志,而喜其所适之得人也。见希孟森,复以善视此女相托。时有英国绅士访罪囚于西比利亚者,授奈以《圣经》一卷。奈读之,大有所感,自是一意向善,谓身沐基督之光,而得为再生之子云。
宗教时代第六
脱于宗教上之疑义,盖自幼年时,既蟠屈郁积于胸中矣,自《俺讷小传》出版后,志向一变而无限烦闷之精神,遂如烈火之始然,如泉源之初奔矣。一千八百七十九年,著《自忏录》一书,而文学家之脱尔斯泰,遂一易而为宗教家之脱尔斯泰焉。是书之甫出也,其友宰尔格鼐夫病方笃,贻书规之曰:“吾为文坛惜其失此一人。呜呼!吾友盍归乎来!”脱得书,一笑置之而已(后一千八百九十八年,脱著《何为艺术》一篇,至诋戏曲小说等为恶魔,文学家皆深惜之) 。
脱于人生之疑问,如何烦闷,与如何而求解脱之道,于《自忏录》一书俱详之,今意译其大要焉:
吾之生也,受希腊正教会之洗礼,从国俗也。然吾身五十年来,未尝有信仰,惟持一种虚无主义耳。吾为学生时,颇附和无神论,好读卢骚、濮尔台(今译伏尔泰) 之书,强列于教会仪式,而心则侮之也。年十五,吾自觉我身之无信仰,遂绝迹于教会。然有神耶?无神耶?吾未能明言之,未能反驳之。然人生之可达于完全之域,吾终信之,而自谓宜努力以赴之者也。只以客气相乘,情欲纷扰,陷吾于罪恶之中者不一而足。吾于军中则杀人矣;吾以愤怒故,约人决斗矣;吾好博而负债矣,竭农民之脂膏而得之财货,吾浪费之,而且严罚彼等矣;吾尝与败德之妇女子,淫乐晏笑;尝为夸诈之言以欺人矣;吾又尝从事著述,而实则为名誉为利益为骄慢之心而为之也。著述之业出于何故之疑问,未能予以明答也。而吾犹不悟,自为之辩曰:“吾为谋文明之进步而著述也。”问当如何而改革其生活乎?则亦自答之曰:“吾为进步而生活也。”呜呼!吾当时其如舟子乎!棹扁舟而浮沉于暴风怒涛之中,[间](问)以何往,而不知其所也。自外国归,遁居田里,乃欲为农民设学校,以为教育之事,较诸文学家,可离脱虚伪之精神,而适于我躬也。虽然,吾自不知何物为必要而有益,又安能以必要而有益之教育施诸他人,则亦自笑其为无益而已矣。吾又尝从事于治家政理产业矣,然吾人窃然自疑曰:“使吾有腴田万顷,良马千匹,则吾遂如何?”某时吾又以教育子女为志矣,则亦窃然自疑曰:“是何为也?”所以增长人民幸福之法,吾亦尝讲求之矣,然突然自问曰:“果于我有何关系乎!”吾每念吾之负文名,又默然自语曰:“使吾与琐斯披亚(今译莎士比亚) 、普希铿(今译普希金,1799—1837,俄国文学家) 等齐名,非不甚善,虽然,是果何为也?”吾以种种疑问蟠踞吾之胸中,欲自戕者屡矣。予书室之隅,悬一绳焉,每脱衣就寝时,烦闷之极,辄欲就缢。其后遂取此绳藏之,又不使枪炮近身,诚恐吾之不能自保其生命也。……人何故而生乎?此问题非科学之所关,哲学虽承认此问题,而亦无解答之资格也。然则如琐罗门(今译所罗门,见《圣经》) 、苏格拉底、叔本华等,以肉体之生活为罪恶,以生命之终为恩惠之始,其说果真理乎?吾于是舍知识而求诸人焉。观我上流社会之多数人类,其解释此问题也如何?是可略别为四类:一、无智,二、求乐,三、悟人生之背理而为祸,乃自戕其生,四、薄志弱行,虽悟之而犹甘苟活者。如吾身者,其属于第四类者耶?虽然,予未为绝望也,欲悟人生之真义,其转而求之蠢蠢众生之间乎?彼等贫也、愚也、纯朴也,然前举四类之中,彼未尝属之焉。吾不能以彼为不解人生问题者,彼不独明提出此问题,又知所以明答者也。吾不能以彼为快乐主义者,彼实以刻苦与节欲为生涯者也。又不能以彼为反抗其理性而甘为无义之生活者,彼之行为,彼之生死,实由彼等而后得说明之也。若夫自杀,则彼等且以之为人生最大之罪恶,而憎之拒之矣。噫嘻!吾于是始知吾向所轻视之人生问题,实别有真义存焉矣。约言之,即人生之真意,实筑基址于智识以上者也。据学者贤人之智识,虽谓人生终于无意义,而人类之大部分固明明出其理性以外之智识,而诏我以人生之真义也。理性以外之智识何?信仰是也。惜哉!众庶之信仰有失于不条理之信仰者矣。曰“三位一体”说,曰“天地创造”说,使吾尚未病狂,终未能承认之也。吾欲求理性所不拒绝之信仰,而求之于种种宗教,皆不得满足,则又不得不复归于次举之疑问:曰“吾将继续无意义之生活乎?抑放弃理性有委身于迷信乎”,虽然,吾终以为人于推理的智识之外,别有一种智识(即信仰) 以主宰人生焉。斯固无所用其疑也。……曰“无限之神明”,曰“灵魂之神性”,曰“人神之关系”,曰“精神之一”,而实曰“关道德上之善恶之观念”,凡如是者,皆由人类无限之劳心,而始得达之之观念也。无此等观念,则亦无生命,且人亦自不得生存矣。然以吾之不敏,竟轻视此世界人类劳役之结果,而妄欲以一己浅薄之见,欲再解释此问题,其愚不几与小儿等乎!……吾于是持谦慎之心,以求信仰,但令其不悖理而毋自欺,则不问其信仰之为何,即欲安之。顾求之于种种宗教,而失望如故也。牧师教士之徒,安所谓信仰乎?虚伪耳。夫自欺的信仰,是亦营不道德之生活者也。虽然,吾又转而观我多数人民之间,则卒由失望而进于慰悦矣。就令彼等之间,含有迷信之分子,然其所为迷信者,实彼等生存之一要素,殆离却迷信即不能着想彼身之存在也。彼等以劳动与满足终其一身,与吾辈上流社会之怠惰而徒求悦乐者,何其适相反乎?彼等虽遇疾病忧患,而以是为天之至善之摄理,怡然自足,与吾辈之怨天尤人,而不能稍耐艰难者,何其适相反乎?人之死生观,由彼等而得透彻矣。人生之非虚妄,由彼等而得解悟矣。反观吾身,其不能与彼等持同一之信仰者,究何故哉?嘻!吾知之矣!吾之误,不在思想上,而在信仰上也,非吾思想之误,而吾生涯之误也。吾欲谓我五十年来之贵族的生涯,直寄生的生涯耳。……此有一物焉,居吾人与宇宙之生命之上,而以其不可思议之力监督之,世界之生命皆从其意志而进行者也。吾人而欲悟其意志之为何,则于其意志之所命令者,所要求者,先不可不实行之。能行神命者,能知神意者也。
以上即脱尔斯泰《自忏录》之大意也。观此则脱之所以舍贵族而为农民,抛笔砚而荷耒耜者,洵有所为而然尔。
一千八百八十四年,脱公其《我宗教》于世,誉之者曰:此脱所以惠赐世界之新福音也。此书脱稿后,为俄皇亚历山大第三所见,欲改纂数语,脱曰:“愿陛下以一平民自视,而后读我书,如是而犹有戾陛下之意者,请断我右臂!”
脱以为宜屏一切祈祷仪式与信仰规条,而求基督教之真髓,以《马太传》中“勿敌恶”一语,为足阐明基督精神之关键。彼谓《四福音书》之中,明明有五戒律存焉。五者何?一曰勿怒,二曰勿淫,三曰勿誓,四曰勿敌恶,五曰宜爱敌。此五者,非虚空的理想,而今世所能实行者。且欲建天国于地上,尤非由吾人之努力以奉行此五戒律,即莫自而实现之。要之,脱氏之教,实行的基督教也。彼谓其实行之也,决非难事。因设譬以明之曰:一戏场不戒于火,人人争欲外逃,至拥塞其门,不得出。众中有大声疾呼者曰:“暂退!暂退!匪是则不得救。”众闻其言,未之信也。然吾闻之而信之,则不待踌躇而从之后退,且助之呼他人,虽为众所践而毙,不顾也。何者?以可救之道,惟此一法也。夫基督之救济,实即此真正之救济耳。
《我宗教》一书,于五戒律之下,分系以说,而痛诋今世之所谓文明。如军政、警察、裁判等制度,皆欲自根本上倾覆之。其持论之奇警,足令小儒咋舌。脱所以为现世界之大思想家大革命家者,须藉此书窥见之。欲知脱氏之真面目者,俟诸他日之别译专书矣。
农事意见第七
脱氏著作中,殆无不有关于农事者。如《博克里希加记》,如《主奴篇》,如《人地篇》,如《 者传》,要皆悲农民之境遇,而说农业之神圣焉。所著有《农话》,假一贵公子为主,言其人谋改良农事,赈救农奴,而卒无效。意谓救农民者,当救其精神,若物质的之救助,不惟无益,而反陷之于卑屈也。又《黑暗世界篇》,则描写农民堕落之状,刻画深露,盖以是警之也。
脱不惟好言农事,自亦好为农事,躯干强健,且有膂力,乍睹之,俨然一负耒荷锸之流也。一日,脱偕友散步郊外,见多人方刈草,趋往观焉,其一人疲甚,乃执其镰而代刈之。顾谓偕行者曰:“吾侪筋肉非不发达,然使刈草,至一星期,必劳顿不能耐矣。伊等农民,食则粗粝,居则卑湿,而能为吾侪所不能为。吾侪对之,得毋有愧色乎!”
又一日,有衰病之农夫,贷木于脱,言将以备筑仓之用。脱慨允之,自携斧斤,入山林伐木数株,斩去其枝叶,然后曳而载之车,农夫欣然受之而去。其不辞劳瘁若是,谁复忆彼之为名士为贵胄乎?
平日起居饮食,亦与农民无异。食必蔬菜,寝用革枕,不用华软之衾褥,衣以棉布,或粗麻为之,如俄国乡农所服者。冬亦袭裘,然仅为御寒计,仍用本国式,不取欧式。其俭德有为他人所弗能及者。
脱氏家中,每日宾客满座。上至名臣巨儒,下至学生兵士,皆与焉。其中尤多者,则为农夫,盖脱尤好与此辈亲近也。但有告贷者,必晓以利害,尝曰:“以金钱助人,是辱人也。”(夫人培尔斯,乐善怜贫,年中必投三四千金,为赈济之用。)
脱之长子于学校卒业后,请于脱,问“他日当执何业?”则曰:“汝宜力农。”其重视农业之意,即此可知已。
教育意见第八
脱尔斯泰,世界人类之大教育家也。彼之著述,彼之人格,不独为今世之模范,苟人类一日尚存,即其教训一日不泯。以狭义之教育观脱,浅之乎视脱矣。然彼之关教育之意见,亦有不得不系以一言者。
脱之教育思想,大受影响于卢骚之《爱弥耳》。《爱弥耳》曰,凡慈母不可不自哺育其子。故脱夫妇确守此训焉。又以卢骚主义之最广行者为英国,故聘女子教师于英国,以三岁至八九岁之儿辈,托其教管之。
脱谓欲使儿童常与自然一致,则必培养其爱好自然物之心,勿使对之怀恐怖之念。尝诫幼者曰:“以人间之力,较自然之力,则其弱为何如乎?”又谓欲儿童之体会真理,当出以自然的娱乐的,然见有言行虚伪者,亦不惮严罚之。但于进步迟钝者,不亟呵责;于稍有进步者,宁加以奖励焉。是则以己之幼年,亦学力迟钝故也。要之,严禁强迫的注入,而一从儿童之所好,以选择学科。斯义也,虽谓即脱氏之教育意见可也。
脱甚爱幼儿,其对之也,隐然有一种魔力,如以小儿心中之键,握诸掌中然。虽未一谋面者,闻脱一言出口,则儿等恐怯之念悉泯,不惮与之恳恳接谈矣。
尝欲于乡里立一师范学校,招农家子弟,肄业其中,而自监督之。意在养成理想的教员,以为改进农民生活之预备。然其议为政府所驳,遂不果。此外亦尝著初等教科书、童谣之类。一千八百六十二年,刊行一《小学杂志》,揭载有关教育之理论,及稗史小说等。然一辈顽固之思想家,颇交口诋之也。
上书第九
正教会之于俄国,势力最大,有背其教规者,虽国君亦不能安其位。俄之严刑酷罚,虽不一端,而人民意中,则尤以破门之罪名为可畏。罹此罚者,引为莫大奇辱,虽至友亦与之绝交焉。而一千九百一年,此破门之罪名忽加诸脱尔斯泰之身。以脱人格之伟大,如彼破门之罚,曾何能损其毫末,然俄国人民则固引为骇怪之举矣。其所以致此者,固由脱氏平日反对正教会之仪式教义,而直接之原因则在上书一事。
先是脱忧时念切,上一书于俄帝尼古拉士第二,述改革国政之意见。其文略曰:悲哉!今吾国中行刺之谋,骚乱之祸,犹日出而未有已也。临之以胁迫,则人民之憎恶益深;施之以压制,则人民之抵抗益甚。循此而更进,则上下之相仇视,其将何所底止乎?陛下勿谓此等革命运动,易以政府之兵力警察力镇压之也。就令陛下之军人警吏力足以压服人民,而同胞相残,宁非大不名誉之事!况彼等军人警吏之中,保无有睹同胞之冤惨,遭良心之呵责,转而抗政府之命令者乎?谓能以兵力警察力刬除革命运动之根柢者,谬见也。吾惟见其潜伏之势力,益甚于前耳矣。故今者敢于陛下及执政诸臣之前,略贡一得之愚。……夫俄国之政治方针,二十年来无稍更易,其与社会之进步,国民之现况,既大相背驰矣,而政府犹懵然不悟,墨守旧习,显违舆望。呜呼!是即革命运动之最大原因,其咎在政府而不在人民可知也。夫争斗与敌视,人人之所恶,和平与亲爱人人之所欲。彼等革命党甘牺牲一己之生命与幸福,岂戏为之哉?亦不得已也。愿我政府,去其褊狭之眼界,捐其私利之心情,然后上下合一之实,可得而举矣。鉴俄国今日之情势,窃以为亟宜改革者,有四大端:第一,优待农民,必使彼等与其他阶级享有同等之权利。其实行之法则如次:一、禁地主不得为非法之行。二、向来佣主与受佣者,别有一种悖理之法,今宜废之,而使受治于普通国法。三、向来农有赡养兵士、备车辆以运军需及担任地方警察费等义务。至为烦苛,今宜一律豁免之。四、废负债连坐之律。且所纳土地解除金,俟既符土地之实价时,则中止之。五、对农民等不得加以蛮野之体罚。凡此诸端,皆所以优待农民也。第二,废治安警察之制。以有此制,故遂令现行各法失其效力,而与官吏以纵恣残暴之口实。观于施行此法之地方,死罪渐增,严刑益惨,可以知其弊矣。第三,除教育障害,即不拘何种阶级,悉施以同等之教育是也。第四,许信教自由,即有背国教者,亦不必以国法处分之。凡此四端,匪独予一己之希望,实全国人民之所切盼也。诸弊皆革,则所谓革命运动,不待镇压而自泯灭于无痕矣。抑又闻之,人类社会者,利害相共,苦乐相关之一连锁也。为求一小部分之幸福与满足,而夺多数人民之乐利与平和,不得不谓之为悖谬。真正之平和幸福,不在一部少数之上流社会,而宁在最大多数之劳动社会。陛下而欲望真正之和平幸福乎?则 荛之言,幸采择焉!
书上,尼古拉士第二深韪其说,激赏不置。然诸顽固大臣,则悻悻不平。就中教务院长濮背德诺斯采怒尤甚,乃传檄于正教会徒,开临时会议,议处分脱尔斯泰之策。濮背德诺斯采者,性强悍而残酷,不惟于宗教界有无上之权威,即于政治界亦具莫大之势力。其人虽为俄皇所不悦,然无力以黜之也。会议之日,由僧正安布罗久为控诉者,鸣脱之罪于众曰:“脱尔斯泰伪善者也,以一己之臆断变更圣经之意义,污我国教,危我邦家。今者诐辞邪说,蔓延于国中矣,非严惩之,后患不堪设想。幸我正教,宣告其破门,俾永堕地狱,闻者悉赞成之。”议定,濮背德诺斯采上奏于俄皇,且曰:“非全智全能之神,不能翻此铁案。”俄皇虽意不谓然,而无如之何也。
破门之通牒一传,举国中物议纷腾。如大学生,如劳动者,如市民、兵士等。皆裂眥扼腕,至有欲掷炸弹以毁寺院者,有欲刺杀濮氏者。即欧美国民亦纷纷驰书慰问。至教会中之冥顽不灵者,则扬波助澜,诋脱尤力。或贻书相诮曰:“汝死后,其永久堕落矣!”或扬言于众,政府何不禁此伧于寺院?虽然,政府不能除之,吾必有法,使之永钳其口。或遇之于途,则指之为恶魔,至欲殴之。虽然,爝火焉足以蔽日月,蜉蝣焉足以撼大树!自脱视之,则列籍教会与否,[因](固)何足介意哉!亦坚其所信,求其所安,坦然于敝庐之中而已矣。
家庭第十
脱自幼年时,即梦想家庭生活之幸福,尝曰:“医人生一切苦痛者,家庭耳。”一千八百六十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娶夫人琐翡亚,时脱年三十四,而夫人年十八。夫人性慈良,工绘事,嗜文墨,尤长于治家。使脱得耽心于著述,而无复内顾之忧者,夫人之力也。其著《和战两面观》(今译《战争与和平》) 也,时阅八年,书成六卷,而易稿至三次,缮校之劳,皆夫人一手任之。其他断篇零简,亦尝以删润之役,属夫人云。
脱有子女十三人,夭亡者五,不佣乳媪,皆其母自哺育之。夫人每日课儿辈学业,未尝间断。又十岁以下者,其衣服皆手缝之,其勤俭若是。
某时,脱尝著贱者之衣,与工人辈为伍。有以锯木为业者曰瑟们,贫甚,一日见乞丐衰且老,瑟们哀之,畀以金三戈倍克。脱见之,忽自念曰:予愧不如瑟们矣!彼之财产仅六卢布三戈倍克耳,而以三戈倍克赠诸乞食者。予有家产六十万卢布,援彼之例,不当以数千卢布惠贫人乎?脱由是更悟私有财产之罪恶,欲倾其产以分给贫乏。夫人泣而谏之曰:“独不为子孙计乎!”脱不得已,约以著述权而外,其他财产当悉委诸夫人。其后卒以己之著作权,与其所欲与者。而夫人名下之财产,则日积月累,多至百万弗以上。因欧美各国有译述脱之著作者,皆不待要求,而遗以巨额之印税故也。
脱家以晨饮牛乳时,为一日中最愉快之境。其时家人会于一堂,脱则随意谐谑或杂谈是日应为之事。然一启口曰:“时至矣!”则一手持加非杯,亟入书室。其在书室时,即夫人亦不许入内。一家之中,其获有出入自由之特权者,惟其长女耳。
脱性恶喧嚣,而有时聚集家人,欢然言笑,亦引为至乐焉。每年之夏,聚族人而宴之。其时脱笑语风生,绝不似道貌岸然之辈也。又尝聚族中儿辈七十五人,与之为儿戏,驰驱距跃,天真盎然,竟使人忘其为名震全球之一老翁矣。
脱不好远离家庭,每旅行,或狩猎归来,即亟亟问家人安否,途中所见,事无巨细,必以语家人以博其欢。又优待奴仆,凡受佣于脱家者,独得自由,故敬爱主人之念綦切。其家人等,与脱之志,不必皆同,脱亦任其自由,不以己之所信者强之也。其长男即与脱意见全反,而从母之志以整理家产。次男则行父之道,卒业中学后,不复入学校,二十二岁结婚,夫妇偕营农业。三男亦然。往者萨马拉地方苦饥,特往设放赈局于各村,多至二百处。且贷农民以燕麦之种,全活者至一万二千人。与脱尤表同情者,其次女也,终身确守父说,仅食蔬菜,萨马拉之灾,亦躬往放赈,为饥民等任炊事之劳,且以衣履马匹粮食等分给贫民云。
脱家有一乳媪曰阿额萨者,年百岁矣。其先世为农奴,七十八年前,即佣于脱家,为脱哺乳。迄今日,媪之对此老儒,犹宛然以监督者自居,见客,每絮絮语脱幼时事,有自矜之色,曰:“渠固可儿,然驾驭之,殊不易。”人或以脱之主义与理想语媪,媪不解,亦不答,冷然一笑而已。噫!此媪之于脱,何其与俄政府之于脱相同乎?
脱家于幽径之间,门不设扉,而有巨石柱一。门以内,则旷地一方,不植树木。惟厅事侧有老榆一株,浓郁合抱。脱自以贫民之树名之。其屋为俄国旧式,类一长方形之箱。室内毫无装饰,其上不设藻井,其下不敷华茵。书室中,悬一铁环,本以之系熏豚,后乃装运动机械于其际,镰锄锯凿之属,纷然悬于四壁焉。粗木之长几一,类乡农所用者,不谓千古不朽之著述,即于此几上为之,海内名人贵客,各以得坐此几侧为荣幸也。
丰采第十一
脱之容貌,于威严中,别含一种和蔼气象。每衣农民之服而出,长襟博袖,使见者如见《旧约》书中之插画人物焉。英人某之游记中,记脱之容貌曰:“一千八百九十二年冬,予至莫斯科。初至之日,即偕某友入肆啜茗。邻座有数客方评论脱尔斯泰之著作。予因窃听之,其时瑞雪霏霏,虚白盈室。忽有一状如老农者,自外入。其人甚瘦,而身不甚长,披羊裘,蹑长大之革舄。既入,脱毡笠与众为礼。时予坐,距户较远,故未能明视之。而吾友忽起立,谛视客面,若有惊讶之色。邻坐者亦默然忘我。肆之主妇忽作笑容,曼声而言曰:‘脱尔斯泰君,请来此!’予于是始知客之即脱尔斯泰也。因谛视其貌,则见君广颡,浓眉,隆准,肤黝黑如剥岩,筋肉显露。行步时躯干挺直,而足甚短,若跃行于冰上者然。时方冒寒而来,故呼吸颇疾,灰色之发,蓬蓬然覆于肩,雪花宛在也。揣其年,则似六十余岁人。其态度,则豁达而粗率,纯然一乡农也。尤引人注意者,则其深陷之双目,炯炯有光,脱之人格盖全已表现于此中矣。”
交游及论人第十二
与脱最相契者,宰尔格鼐夫也。宰年长于脱,先脱而得名,初不识脱,及睹《少年时代》之作,叹曰:“是第一流之才人,予则过渡时代之一作家耳!”遂与之订交。其后宰所著小说中,有说私生子之事者,脱竟面众而嘲之,宰怒,殆欲与之决斗,然未几意解,交谊转密。绍介其《战争两面观》于法国文坛者,宰之力为多。及脱著《自忏录》时,宰已病危,犹贻书劝之,盖爱之切也。
脱游欧洲时,尤倾心于叔本华之哲学。时叔本华年七十,往谒之于弗兰克福特。脱所著《三死》寓言,实受感化于叔氏之厌世主义也。
今俄皇与脱未谋一面,而神交极密,帝最爱读其书,与侍臣语及脱,则喜形于色。尝欲以脱所著曲本,命国立戏场演之,会为教务院所沮,不果。脱夫人至俄京时,帝特召见之。脱所贻俄帝书,至称之以爱弟云。
脱于各文学家,尝评论之。其论普希铿也,曰:“彼之笔虽致密,而过于纤巧,且用意肤浅,乏于变化,往往令读者难解。予之为文,虽求描写精密,然必期令人易解。是彼我之所由异也。”
其论若拉(今译左拉) 也,曰:“彼之写实主义,不过显事物之真相,非其正久艺术也。人与人之感情交通,又人生之何者无价值,何者为永久,不可不区别之。此艺术家对人类之义务也。”若拉为脱雷斐大尉之[宽](冤)狱,愤懑不平,劾法国政府,遂见逐。脱闻之曰:“是犹小事耳,亦奚必劾之?英美诸邦,其所为罪业有什百于是者矣!”
其论葛尔格(今译果戈理,1809—1852,俄国作家) 也,曰:“彼之小说,仅写人类之黑暗方面,而不知人人心中,各有美质存焉,助之得宜,皆可与为善也。葛氏昧于此,其未知所以教人自重之道乎!”
其论琐斯披亚也,曰:“琐氏实艺术大家,然世人之崇拜之者,通称扬其短处耳。有一问题焉,求解答于彼之著作中,非不能得之。其问题何?即吾等何为而生是也。”
脱之感情思想及其精力,颇似拉斯铿,故甚推崇之,尝曰:“予窃怪英人之称扬格兰士登而不已也,英国有拉斯铿,其足夸美,不更甚于格兰士登乎!”
有以英人亚诺特(今译阿诺德) 之诗集赠脱者,读竟,跋其尾曰:“诗诚佳,若以散文出之,则尤愈。”盖脱不好韵文,以为韵文者,束缚于无益之法律,而反损其真趣也。
政论家之为脱所推服者,美之亨利佐治。盖亨利佐治之主张废奴隶,与脱之主张解放农奴,其义一也。亨所著《进步与贫困》,脱最爱读之,尝欲取其单税主义,施之于俄国云。
脱薄视新闻记者与批评家,曰:“此辈实文界之劣驷也!其所评论,无一瞥之价值。”然于史老霍之评语,则亦赞其公平确切焉。
脱于中国哲学中,最爱读《老子》,尝欲据欧洲译本之《道德经》,译为俄文。
脱与卢骚相去几百年,而其爱自然,憎文明,则甚相似。幼年时,尝以基督与卢骚之肖像佩于胸前,以志仰慕之怀云。
佚事第十三
脱诋今日之文明为伪物,故亦恶医术,谓此即伪文明之产物也,故有病不好服药。不得已而延医,则心为之不怿者累日。
又恶铁道,其著作中亦时时言及之。自言予每乘汽车,辄数日不快。故出外每徒步,即有时乘之,亦必不乘一二等车。但旅行中,亦好与同伴者殷勤相接,莫知其为名震全球之人物也。
凡近世发明之器械,亦痛恶之。谓适增虚伪文明之势力。所不恶之者,惟农家所用牛车耳。
其所嗜者为音乐,且亦工其事。执笔之前,辄抚琴奏一曲,以鼓文兴。
初时亦好狩猎,尝以野猎故,为熊伤其一腕,几濒于危。后忽悔之,不复猎,曰:“如是残忍之行,而予乃引之为乐,是何故耶?”
其著作,多于冬期为之。尝终日终[衣](夜)不辍笔,曰“怠惰者,人间恶德之尤也”。《战争两面观》脱稿后,年五十一矣,忽有志于古典学,遂习希腊语,未三月而于史家哀罗特之书,已能自读。虽精于此学者,叹弗及也。
有馈以自由车者,以为是奢侈之品,婉辞谢之。某年以养病赴巴西基里亚,见土人所畜一马,颇褒美之。主者即以马献,脱感其厚意,亦谢而受之,笑曰:“归后必以他物为报也。”
脱谓以金钱助人者,与侮人无异。然萨马拉地方苦饥时,亦躬往调查,为一文缕述灾民之状,且自捐金百元,送之《莫斯科新闻》之编辑局。读其文者,咸为酸鼻,遂各踊跃输将云。其著《再生记》也,亦为抚恤教徒遗族起见。脱向谓以文字易金钱,为文人之耻,故不登录著作权。无论何国何人,皆许其自由翻刻。独此次新闻之主人麦克斯,请脱稍破成例,谓若于全篇登竣后,禁转载者数星期,则当酬以三万卢布,不尔,则仅酬其十分之四。脱初不欲,以麦克斯之迫请,乃广告其理由于众,曰:“愿公等为灾民计,不亟亟转载此稿也。”又俄日之役,脱以所著书多种,托书肆售之,以所得利益抚恤军士之遗族焉。
脱于著《自忏录》后,尝至莫斯科,组织一慈善事业委员会,屡于公会堂演说其本意,众以平生尊脱故,解囊者颇多。既以所得款,经营有益各事业,然尚余金三十七卢布。欲以之悉与贫民,既而睹贫民之多不德,乃叹曰:“以资财为慈善,是无益于人而反害之也。”卒以金还诸原捐者。
脱之勤德,尤为人所难及。其每日就浴也,必自运水,自焚火,盥漱所需之水,亦手汲之。又如整理书室,亦躬自为之。食时不使仆人在其侧。一日之间,罕有召唤仆辈之事也。脱恪守《圣经》中所谓“勿审”之戒律,然曾以州会之公选,一为治安裁判所之名誉判事。一日出其文牒以示人,笑曰:“谁料脱尔斯泰亦曾为裁判官乎?”
平日不好居都会,偶以家人之累,暂僦居于都会,则意倦神疲,动辄生怒云。
脱力守烟酒之戒,且不肉食。以为肉食者,一使人之情欲盛旺,一使人之性质残忍也。其家人之信斯说者,惟其次女一人。其夫人则谓菜食有害滋养,易陷人于贫血等症,极力反对之。有英国少年某诘之曰:“君之菜食主义,乃不能行于一家乎?”盖讽之也。脱答曰:“置灯火于升斗之下,则其光不明。今社会之不免于谬误者,以其尚幼稚也。虽然,终不能为谬误之社会屈我一己之信仰。但知罄能力之所及,以求理想上之结果而已。”
尝散步于莫斯科之城门外,见一行乞者,饥且疲,请于脱曰:“愿君以基督之名,一行方便。”语次,适一警吏至,乞者仓皇遁。脱谓警吏曰:“子曾读《圣经》乎?”警吏不知为脱,然睹其容仪,知非常人。谨对曰:“读之。”曰:“然则‘食汝饥者’为基督之命令,子应知之矣!”警吏初莫能答,忽反问于脱曰:“君曾见警察法乎?”曰:“见之。”曰:“然则行乞于途之干警例,君应知之矣!”语罢,扬扬自去。脱记此事于《我宗教》之中,以明《圣经》与国法之大相矛盾焉。
有称辩之势力于脱者,脱曰:“然。虽然,雄辩者使人失理性之判断力,大可危也。”
脱于所著《何谓艺术》之中,谓粗浅之俚谣优于高尚之歌曲。然至近日,则并歌谣二者而斥之为愚。就中如军歌,尤易助长人间之罪恶,其性与酒同。虽歌谣者人人之所好,然不难由锻炼意志之力而远之也。
某年,值脱之生日,世界各国,无贵贱上下,争寄贺柬。而俄罗斯帝国图书馆所上祝词,尤为新颖,曰:“馆中所藏君之著作,不惟用本国文者已也,又译为世界各国文字者,无一不备,此亦吾馆之荣也。”俄人某,作一表,记脱氏著作之已译为他国文字者,则德文二百十八种,英文百七十五种,基奇文百三十种,巴尔干安文八十种,塞尔维安文百种。此外有希伯来文,有波斯文,有暹罗文,有华文,有东文,又有以近年发明之世界通用文(哀斯培兰脱文) 译之者。
俄国一新闻,属人投票,举其所最爱读之书。及检点票数,脱得六百九十一票,而大文学家如葛尔格、宰尔格鼐夫等,皆仅得百票以下。即此益见脱于文学界之价值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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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篇刊于1907年2、3月《教育世界》143、14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