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8647 [book_dec]近代梁启超著。共七章。前六章初刊于《新民丛报》1900年3—12月;第七章刊于《新民丛报》1904年9、10、12月。该书综论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的演变,将中国学术思想史分为七个时代:胚胎时代(春秋以前)、全盛时代(春秋末及战国)、儒学统一时代(两汉)、老学时代(魏晋)、佛学时代(南北朝、唐)、儒佛混合时代(宋、元、明)、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而以今日(二十世纪初)为复兴时代。对各时代学术流派、思想主张、学术兴衰的原因、背景均作了简要分析介绍。认为“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故儒学统一者,非中国学界之幸,而实中国学界之大不幸也。”又认为“三国六朝”为“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注重东西方学术文化的比较研究,将先秦学派与古希腊学派作比较。预测了中国学术文化的将来,认为“数十年以后之中国,必有合泰西各国学术思想于一炉而冶之,以造我国特别之新文明”。提出二十世纪将是中华与欧美“两文明结婚之时代”。该书是中国近代最早以资产阶级观点论述中国学术思想史的论著,颇多创见,有很高学术价值。收入《饮冰室合集》的《文集》第3册。 [book_img]Z_13258.jpg [book_title]总论 学术思想之在一国,犹人之有精神也,而政事、法律、风俗及历史上种种之现象,则其形质也。故欲觇其国文野强弱程度如何,必于学术思想焉求之。 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之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据1900年之统计,欧洲各国语之通用,以英为最广,犹不过一百十二兆人耳,较吾华文仅有四分之一也。印度人虽多,而其语言文字糅杂殊甚。中国虽南北闽粤,其语异殊,至其大致则一也。此事为将来一大问题,别有文论之);我中华有三十世纪前传来之古书,世界莫能及(《坟》《典》《索》《丘》,其书不传,姑勿论。即如《尚书》,已起于三千七八百年以前,夏代史官所记载。今世界所称古书,如摩西之《旧约全书》,约距今三千五百年;婆罗门之《四韦陀论》亦然;希腊和马耳之诗歌,约在二千八九百年前;门梭之《埃及史》,约在二千三百年前,皆无能及《尚书》者。若夫二千五百年以上之书,则我中国今传者尚十余种,欧洲乃无一也。此真我国民可以自豪者)。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亡。今试一游其墟,但有摩诃末遗裔铁骑蹂躏之迹,与高加索强族金粉歌舞之场耳。而我中华者,屹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今日,此后且 将汇万流而剂之,合一炉而冶之。於戏,美哉我国!於戏,伟大哉我国民!吾当草此论之始,吾不得不三熏三沐,仰天百拜,谢其生我于此至美之国, 而为此伟大国民之一分子也。 深山大泽而龙蛇生焉,取精多、用物宏而魂魄强焉。此至美之国,至伟大之国民,其学术思想所磅礴郁积,又岂彼崎岖山谷中之犷族,生息弹丸上之岛夷,所能梦见者!故合世界史通观之,上世史时代之学术思想,我中华第一也(泰西虽有希腊梭格拉底、亚里士多德诸贤,然安能及我先秦诸子); 中世史时代之学术思想,我中华第一也(中世史时代,我国之学术思想虽稍衰,然欧洲更甚。欧洲所得者,惟基督教及《罗马法》耳,自余则暗无天日。欧洲以外,更不必论)。惟近世史时代,则相形之下,吾汗颜矣。虽然,近世史之前途,未有艾也,又安见此伟大国民,不能恢复乃祖乃宗所处最高尚最荣誉之位置,而更执牛耳于全世界之学术思想界者!吾欲草此论,吾之热血,如火如焰,吾之希望,如海如潮。吾不自知吾气焰之何以湓涌,吾手足之何以舞蹈也。於戏!吾爱我祖国,吾爱我同胞之国民! 生此国,为此民,享此学术思想之恩泽,则歌之舞之,发挥之光大之, 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而至今未闻有从事于此者何也?凡天下事必比较然后见其真,无比较则非惟不能知己之所短,并不能知己之所长。前代无论矣。今世所称好学深思之士,有两种:一则徒为本国学术思想界所窘,而于他国者未尝一涉其樊也;一则徒为外国学术思想所眩,而于本国者不屑一厝其意也。夫我界既如此其博大而深赜也,他界复如此其灿烂而蓬勃也,非竭数十年之力,于彼乎,于此乎,一一撷其实、咀其华,融会而贯通焉,则虽欲歌舞之,乌从而歌舞之?区区小子,于《四库》著录,十未睹一,于他国文字,初问津焉尔,夫何敢摇笔弄舌,从事于先辈所不敢从事者?虽然, 吾爱我国,吾爱我国民,吾不能自已。吾姑就吾所见及之一二,杂写之以为吾将来研究此学之息壤,流布之以为吾同志研究此学者之筚路蓝缕。天如假我数十年乎,我同胞其有联袂而起者乎?佇看近世史中我中华学术思想之位置何如矣。 且吾有一言,欲为我青年同胞诸君告者: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夫二十年间之不发明, 于我学术思想必非有损也。虽然,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今正过渡时代苍黄不接之余,诸君如爱国也,欲唤起同胞之爱国心也,于此事必非可等闲视矣。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偿失也。且诸君皆以输入文明自任者也,凡教人必当因其性所近而利导之,就其已知者而比较之,则事半功倍焉。不然,外国之博士鸿儒亦多矣,顾不能有裨于我国民者何也?相知不习,而势有所扞格也。若诸君而吐弃本国学问不屑从事也,则吾国虽多得百数十之达尔文、约翰·弥勒、赫胥黎、斯宾塞,吾惧其于学界一无影响也。故吾草此论,非欲附益我国民妄自尊大之性,盖区区微意,亦有不得已焉者尔。 今于造论之前,有当提表者数端: 吾欲画分我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为七时代:一胚胎时代,春秋以前是也。二全盛时代,春秋末及战国是也。三儒学统一时代,两汉是也。四老学时代, 魏晋是也。五佛学时代,南北朝、唐是也。六儒佛混合时代,宋、元、明是也。七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复兴时代,今日是也。其间时代与时代之相嬗,界限常不能分明,非特学术思想有然,即政治史亦莫不然也。一时代中或含有过去时代之余波,与未来时代之萌蘖,则举其重者也,其理由于下方详说之。 吾国有特异于他国者一事,曰无宗教是也。浅识者或以是为国之耻,而不知是荣也,非辱也。宗教者,于人群幼稚时代虽颇有效,及其既成长之后, 则害多而利少焉。何也?以其阻学术思想之自由也。吾国民食先哲之福,不以宗教之臭味,混浊我脑性,故学术思想之发达,常优胜焉。不见夫佛教之在印度,在西藏,在蒙古,在缅甸、暹罗,恒抱持其小乘之迷信,独其入中国,则光大其大乘之理论乎?不见夫景教入中国数百年,而上流人士从之者希乎?故吾今者但求吾学术之进步,思想之统一(统一者谓全国民之精神, 非攘斥异端之谓也),不必更以宗教之末法自缚也。 生理学之公例,凡两异性相合者,其所得结果必加良(种植家常以梨接杏,以李接桃;牧畜家常以亚美利加之牡马,交欧、亚之牝驹,皆利用此例也。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两纬度不同之男女相配,所生子必较聪慧,皆缘此理),此例殆推诸各种事物而皆同者也。大地文明祖国凡五,各辽远隔绝,不相沟通。惟埃及、安息,借地中海之力,两文明相遇,遂产出欧洲之文明,光耀大地焉;其后阿剌伯人西渐,十字军东征,欧亚文明再交媾一度,乃成近世震天铄地之现象。皆此公例之明验也。我中华当战国之时,南、北两文明初相接触,而古代之学术思想达于全盛,及隋唐间与印度文明相接触,而中世之学术思想放大光明。今则全球若比邻矣,埃及、安息、印度、墨西哥四祖国,其文明皆已灭,故虽与欧人交,而不能生新现象。盖大地今日只有两文明:一泰西文明,欧美是也;二泰东文明,中华是也。二十世纪,则两文明结婚之时代也。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 [book_title]第一章 胚胎时代 中国种族不一,而其学术思想之源泉,则皆自黄帝子孙(下文省称黄族。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一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故改用此)来也。黄族起于西北,战黄河流域之蛮族而胜之,浸昌浸炽,遂遍大陆。太古之事, 搢绅先生难言焉,第弗深考。今画春秋以前为胚胎时代,而此时代中复画为小时代者四。其图如下: 学术思想与历史上之大势,其关系常密切。上古之历史,至黄帝而一变, 至夏禹而一变,至周初而一变,至春秋而一变。故文明精神之发达,亦缘之以为界焉。黄帝之书,著录于《汉书·艺文志》者二十余种,班氏既一一明揭其依托,今所存《素问》《内经》等,亦其一也。黄帝时代,其文学之发达不能到此位,固无待言。要其进步之信而有征者四事:曰制文字,曰定历象,曰作乐律,曰兴医药是也。黄帝四征八讨,东至海,南至江,西至流沙,北逐荤粥。盖由经验之广,交通之繁,屡战异种之民族而吸收之,得智识交换之益,故能一洗混沌之陋,而烂然扬光华也。及洪水之兴,下民憔悴,全国现象,生一顿挫。禹抑洪水,乘四载,遍九州,经验益广,交通益繁,玄圭告成,帝国乃立。故中华建国,实始夏后。古代称黄族为华夏,为诸夏,皆纪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国民也。其时政治思想,哲学思想,皆渐发生。《禹贡》之制度,《洪范》之理想(《洪范》虽箕子所述,其称传自神禹,必非尽诬),皆为三千年前精深博大之籍。自禹以后垂千年,黄族各部落并立,休养生息。逮于周初,中央集权之势益行,菁华渐集于京师。周公兼三王,作官礼(近儒多攻《周官》为伪书,《周官》虽或有后人窜附,然岂能一笔抹煞耶?攻之者盖有二蔽:一由过崇教主,视孔子以前之文明若无物焉;二由不通人群进化之公例,见其中有许多制度不脱蛮野思想习俗者,便以为古圣人岂当有此,皆有所毗而生迷因也),文王系《易》,而《诗》《书》亦烂然大完,古代学术思想之精神条理,于是乎粗备。洎及春秋,兼并渐行,列国盟会征伐,交通益频数。南、北两思潮渐相混合,磅礴郁积,斯达极点。于是孔子生而全盛时代来矣。 综观此时代之学术思想,实为我民族一切道德、法律、制度、学艺之源泉。约而论之,盖有三端:一曰天道,二曰人伦,三曰天人相与之际是也。而其所以能构成此思想者,亦有二因:一曰由于天然者。盖其地理之现象,空界(即天然界近于地文学范围者)之状态,能使初民(此名词从侯官严氏译,谓古代最初之民族也)对于上天而生出种种之观念也。二曰由于人为者。盖哲王先觉利导民族之特性,因而以天事比附人事以为群利也。请一一论次之。 中国无宗教,无迷信,此就其学术发达以后之大体言之也。中国非无宗教思想,但其思想之起特早,且常倚于切实,故迷信之力不甚强,而受益受敝皆少。中国古代思想,敬天畏天,其第一著也。其言天也,与今日西教言造化主者颇近,但其语圆通,不似彼之拘墟迹象,易滋人惑。综观经传所述,以为天者,生人生物,万有之本原也(《诗》“天生烝民”,《书》“惟阴骘下民”,《礼记》“万物本乎天”);天者有全权,有活力,临察下土者也(《诗》“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瘼”。又,“天监在下,有命既集”)。天者有自然之法则,以为人事之规范,道德之基本也(《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书》“天叙有典”“天秩有礼”);故人之于天也,敬而畏之。一切思想皆以此为基焉。 各国之尊天者,常崇之于万有之外,而中国则常纳之于人事之中,此吾中华所特长也。中国文明起于北方,其气候严寒,地味确瘠,得天较薄。故其人无余裕以驰心广远,游志幽微,专就寻常日用之问题,悉心研究,是以思想独倚于实际。凡先哲所经营想象,皆在人群国家之要务。其尊天也,目的不在天国而在世界,受用不在未来而在现在。是故人伦亦称天伦,人道亦称天道。《记》曰:“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此所以虽近于宗教,而与他国之宗教自殊科也。 人群进化第一期,必经神权政治之一阶级,此万国之所同也。吾中国上古虽亦为神权时代,然与他国之神权,又自有异。他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化身,中国之神权以君主为天帝之雇役。故寻常神权之国,君主一言一动,视之与天帝之自言自动等。中国不然,天也者,统君民而并治之也。所谓天秩天序天命天讨,达于上下,无贵贱一焉。质而言之,则天道者,犹今世之宪法也。欧洲今世,君民同受治于法之下;中国古代,君民同受治于天之下。不过法实而有功,天远而无效耳。但在邈古之世,而有此精神,不得不谓文明想象力之独优也。泰西皆言君主无责任(古代神权之无责任,以其为天帝之化身也;今世立宪之无责任,归其责于大臣,使人人不必有所顾忌,得以课其功罪也。过渡时代,不得不然也),惟中国则君主有责任。责任者何?对于天而课其功罪也。日食彗见,水旱蝗螟,一切灾异,君主实尸其咎。此等学说,以今日科学家之眼视之,可笑孰甚,而不知其有精义存焉也。其践位也,荐天而受;其殂死也,称天而谥。《春秋》所谓“以天统君”,盖虽专制而有不能尽专制者存。此亦神权政体之所无也。不宁惟是,天也者非能谆谆然命之者也,于是乎有代表之者,厥惟我民。《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畏。”又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又曰:“天矜下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于是无形之天,忽变为有形之天。他国所谓天帝化身者君主也,而吾中国所谓天帝化身者人民也。然则所谓天之秩序命讨者,实无异民之秩序命讨也,立法权在民也;所谓君主对于天而负责任者,实无异对于民而负责任也,司法权在民也。然则中国古代思想,其形质则神权也,其精神则民权也(虽其法不立,其效不睹,然安可以责诸古代)。当邃古之初而有此,非伟大之国民,其孰能与于斯! 古代各国皆行多神教,或有拜下等动物者,所在皆是。中国前古虽亦多神,然所拜者皆稍高尚,而兼切于人事者也。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大夫祭五祀。天地之祭,几于一神,尚矣;社稷者,切于农事者也;五祀者,门户、井灶、中溜,皆关于日用饮食者也。吾国最初之文明,事事皆主实际,即此亦可以见之。且其中尤有最重特异者一事焉,曰尊先祖是也。吾国族制之发达最备,而保守之性质亦最强,故于祭天之外,祀祖为重。所谓天神、地祇、人鬼,凡称鬼者,皆谓先祖也。孔子谓“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而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言三代思想之变迁,于其事鬼神之间,最注意焉。初民之特质则然也,尊祖之极,常以之与天并重(《墨子》天、鬼并称最多)。《记》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诗》曰:“文王陟降,在帝左右。”《书》曰:“乃祖乃父,丕乃告我高后,曰作丕刑于朕孙。迪高后,丕乃崇降不祥。”《记》曰:“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盖常视其祖宗之权力,几与天并。此亦中国人与外国特异之点也。此等思想,范围数千年,至今不衰。 要而论之,胚胎时代之文明,以重实际为第一义。重实际故重人事,其敬天也,皆取以为人伦之模范也;重实际故重经验,其尊祖也,皆取以为先例之典型也。于是乎由思想发为学术。其握学术之关键者有二职焉: 一曰祝,掌天事者也。凡人群初进之时,政教不分,主神事者其权最重(埃及之法老,犹太之祭司长,见于《旧约全书》者,皆司祝官也。印度有四族: 婆罗门为首,刹利次之。刹利,帝王之族也,婆罗门,司祝之族也。乃至波斯、安息莫不皆然。今西藏有坐床喇嘛,掌全国大政,仍是此制。欧洲自罗马教皇兴后,其权常驾各国君主而上之。而俄罗斯皇,今犹兼希腊教皇之徽号,其教务大臣柄权最重。此实半开民族之通例也)。中国宗教之臭味不深,虽无以教权侵越政权之事,而学术思想,亦常为祝之所掌焉。祝之分职亦有二:一曰司祀之祝,主代表人民之思想,以达之于天,而祈福祉者也。《周官·春官》一篇,皆此职之支与流裔也。鲁侯与曹刿论战,首称“牺牲玉帛之必信”; 随侯将战楚,首言“牲牷肥腯粢盛丰备”;盖以为祭礼之事,与国家之安危大有关系焉。其他百事,皆听命于神,不待言也。二曰司历之祝,主揣摩天之思想,以应用于人事者也。三皇之时,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北正黎司地以属民。《尧典》“乃命義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又曰“在璇玑玉衡,以齐七政”。盖司历之祝所主者凡三事:一曰协时月正日以便民事也,二曰推终始五德以定天命也(《尧典》“天之历数在尔躬”,及后世言三代受命之符,皆推其本于历学。后世言《洪范》五行,言谶纬,皆发源于此),三曰占星象卜筮以决吉凶也(《汉书·艺文志》,“九流略”有阴阳家,“数术略”有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古代之学术, 半属此类)。降及春秋,此术犹盛,如裨灶、梓慎之流,皆以司祝之官为一时君相之顾问;而《左传》一书,言卜筮休咎、占验灾祥者,十居七八。后人不知人群初进时之形状,诧其支离诞妄,因以疑左氏之伪托;而不知胚胎时代,实以此为学术思想之中心点也。谶纬亦然。纬书之为真伪,今无暇置辨; 要之必起于春秋战国时代,而为古学术之代表,无可疑也。 二曰史,掌人事者也。吾中华既天、祖并重,而天志则祝司之,祖法则史掌之。史与祝同权,实吾华独有之特色也。重实际故重经验,重经验故重先例,于是史职遂为学术思想之所荟萃。《周礼》有大史、小史、左史、右史、内史、外史。《六经》之中,若《诗》(太史乘輶轩所采),若《书》,若《春秋》(《汉·志》称“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 皆史官之所职也;若《礼》,若《乐》,亦史官之支裔也。故欲求学者,不可不于史官。周之周任、史佚也,楚之左史、倚相也,老聃之为柱下史也,孔子适周而观史记也,就鲁史而作《春秋》也,盖道术之源泉,皆在于史。史与祝皆世其官(史之世官,至汉犹然,司马谈、司马迁其最著者也),若别为一族者然。盖当时竹帛不便,学术之传播甚难,非专其业者,不能尽其长也。而史之职,亦时有与祝之职相补助者。盖其言吉凶祸福之道,祝本于天以推于人,史鉴于祖以措于今。故《汉·志》谓道家出于史官,而阴阳谶纬家言,亦常有与史相通者。要而论之,则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全在天人相与之际;而枢纽于两者之间者,则祝与史皆有力也。今列其系统如下: 此外尚有医官、乐官,亦于当时学术思想颇有关系。但所关者只在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故略之不别论(古者之医必兼巫,故古“醫”字作“毉”。《黄帝内经》有祝由科,然则医实祝之附庸也。乐与诗同体,诗掌于太史,乐官亦称瞽史,然则乐实史之附庸也)。 吾于此章之末,欲更有一言,即当知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为贵族所专有,而不能普及于民间是也。吾华阶级制度,至战国而始破;若春秋以前,常有如印度所谓喀私德(castes)(印度分人为四种,最上者称婆罗门,其次为刹利, 其次为毗舍,最下者为首头陀,不许互通婚),中世欧罗巴所谓埃士忒德(estates)(欧人大率分僧侣、贵族、公民、奴隶四种)者。盖上流人士握一群之实权, 不独政治界为然,而学术思想界,尤其要者也。加以文字未备,典籍难传, 交通未开(指舟车来往等言),流布尤窒,故一切学术,非尽人可以自由研究之者。其权固不得不专归于最少数之人,势使然矣。而此少数之人,亦惟汲汲焉保持其旧,使勿失坠,既无余裕以从事于新理想,复无人相与讨论, 以补其短而发其荣,此所以历世二千余年,而发达之效不睹也。虽然,此后全盛时代之学术思想,其胚胎皆蕴于此时。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班《志》全本刘歆《七略》,故今用其原名)所述,谓: 儒家者流,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出于理官;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墨家者流,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农家者流,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出于稗官。 虽其分类未能尽当,其推原所出,亦非尽有依据。要之,古代世官之制行,学术之业,专归于国民中一部一族,非其族者不能与闻(《管子》称:“士有士之乡,农有农之乡,工商有工商之乡,不可使杂处。”又曰:“士之子恒为士, 农之子恒为农。”盖古俗然也。古者以官为氏,如祝氏、史氏、乐正氏、仓氏、庾氏等,皆由世业之故),非在官者不获从事。此不惟中国为然,即各国古代, 亦莫不皆然者也。中世欧罗巴学术之权,皆在教会;迨十五世纪以后,教会失其专业,人人得自由讲习,而新文明乃生。论者或以窒抑多数之民智为教会诟病,而不知当中世黑暗时代,苟无教会以延一线之光明,恐其堕落更有甚者,而后起之人,益复无所凭藉也。然则知人论世,其功与过又岂可相掩耶?观胚胎时代之学术思想,亦如是已矣。 [book_title]第二章 全盛时代 第一节 论周末学术思想勃兴之原因 全盛时代,以战国为主,而发端实在春秋之末。孔北老南,对垒互峙; 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乍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非特中华学界之大观,抑亦世界学史之伟绩也。求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盖七事焉: 一由于蕴蓄之宏富也。人群初起,皆自草昧而进于光华。文明者,非一手一足所能成,非一朝一夕所可几也。传记所载,黄帝、尧、舜以来,文化已起,然史公犹谓搢绅难言焉。观夏、殷时代质朴之风,犹且若此,则唐、虞以前之文明概可想矣(凡人群进化之公例,必由行国进而为居国,由渔猎进而为畜牧,由畜牧进而为耕桑。殷自成汤以至盘庚,凡五迁其都,盖尚未能脱行国之风焉。《孟子》颂周公之功,则曰:“兼夷狄,驱猛兽。”《诗》美宣王之德,则以牛羊蕃息。盖殷、周以前,尚未尽成居国、成农国也)。及文王化被南国,武周继起,而中央集权之制大定,威仪三千,周官三百(汉学家言:礼仪,《周礼》也;威仪,《仪礼》也)。孔子叹之曰:“周监于二代,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自幽、岐以至春秋,又数百年休养生息,遂一脱蛮野固陋之态。观于《左传》,列国士大夫之多才艺、娴文学者,所在皆然矣。积数千年民族之脑精,递相遗传,递相扩充,其机固有磅礴郁积、一触即发之势。而其所承受大陆之气象,与两河流之精华,机会已熟,则沛然矣。此固非岛夷谷民、崎岖逼仄者之所以能望也。此其一。 一由于社会之变迁也。由尧、舜至于周初,由周初至于东迁,由东迁至于春秋之末,其间固划然分为数时代,其变迁之迹,亦有不可掩者。虽然, 其迹不甚著,而史传亦不详焉。独至获麟以后,迄于秦始,实为中国社会变动最剧之时代。上自国土政治,下及人心风俗,皆与前此截然划一鸿沟(顾亭林《日知录》云:“自《左传》之终以至战国,凡百三十三年,史文阙轶, 考古者为之茫昧。如春秋时犹尊礼重信,而七国则绝不言礼与信矣。春秋时犹宗周王,而七国则绝不言王矣。春秋时犹严祭祀、重聘享,而七国则无其事矣。春秋时犹论宗姓氏族,而七国则无一言及矣。春秋时犹宴会赋诗,而七国则不闻矣。春秋时犹有赴告策书,而七国则无有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此皆变于一百三十三年之间。史之阙文,而后人可以意推者也。不待始皇并天下,而文武之道已尽矣。”)。而其变动之影响,一一皆波及于学术思想界。盖阀阅之阶级一破,前此为贵族世官所垄断之学问,一举而散诸民间,遂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观(欧洲十四五世纪时,学权由教会散诸民间,情形正与此同。此近世文明所由开也)。周室之势既微,其所余虚文仪式之陈言,不足以范围一世之人心,遂有河出伏流、一泻千里之概。此其二。 一由于思想言论之自由也。凡思想之分合,常与政治之分合成比例。国土隶于一王,则教学亦定于一尊,势使然也。周室为中央一统之祖,当其盛也,威权无外。《礼记·王制》所载:作左道以惑众,杀;作奇器异服奇技淫巧以疑众,杀;行伪而坚、言伪而辨、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以疑众,杀。盖思想言论之束缚甚矣。周既不纲,权力四散,游士学者,各称道其所自得以横行于天下,不容于一国,则去而之他而已。故仲尼干七十二君,墨翟来往大江南北,荀卿所谓“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 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言论之自由,至是而极。加以历古以来, 无宗教臭味,先进学说未深入人心,学者尽其力之所及,拓殖新土,无挂无碍,岂所谓“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者耶?《庄子》曰:“天下大乱, 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学者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天下篇》)《孟子》曰: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盖政权之聚散,影响于学术思想者如是其甚也。此其三。 一由于交通之频繁也。泰西文明发生,有三阶段。其在上古,则腓尼西亚以商业之故,常周航于地中海之东西南岸,运安息、埃及之文明以入欧洲也;其在中世,则十字军东征,亘二百年,阿剌伯人西渐,威慑欧陆, 由直接、间接种种机会,以输入巴比伦、犹太之旧文明与隋、唐时代之新文明也;其在近世,则列国并立,会盟征伐,常若比邻,彼此观感,相摩而善也。由此观之,安有不借交通之力者乎?交通之道不一,或以国际(各国交涉,日本名为“国际”,取《孟子》“交际何心”之义,最为精善。今从之), 或以力征,或以服贾,或以游历,要之其有益于文明一也。春秋战国之时, 兼并盛行,互相侵伐。其军队所及,自濡染其国政教风俗之一二,归而调和于其本邦。征伐愈多,则调和愈多,而一种新思想,自不得不生。其在平时,则聘享交际之道,常为国家休戚所关(当昔群雄割据,大国欲笼络小国以自雄,小国则承事大国以求保护,故其交际皆甚重要,非如周初朝觐贡献方物,循行故事而已),故各国皆不得不妙选人才,以相往来。若相鼠茅鸱之不知,将辱国体而危亡随之矣。其膺交通之任者,既国中文学最优之士。及其游于他社会,自能吸取其精英,赍之归以为用。如韩宣子聘鲁而见《易象》《春秋》,吴季札聘上国而知十五《国风》,皆其例也。而当时通商之业亦渐盛,豪商巨贾,往往与士大夫相酬酢。如郑商弦高,能以身救国;子贡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结驷连骑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而阳翟大贾吕不韦,至能召集门客,著《吕氏春秋》。盖商业之盛通,为学术思想之媒介者,亦不少焉。若夫纵横捭阖之士,专以奔走游说为业者,又不待言矣。故数千年来,交通之道,莫盛于战国。此其四。 一由于人材之见重也。一统独立之国,务绥靖内忧,驯扰魁桀不羁之气, 故利民之愚;并立争竞之国,务防御外侮,动需奇材异能之徒,故利民之智。此亦古今中外得失之林哉!衰周之际,兼并最烈,时君之求人才,载饥载渴。又不徒奖厉本国之才而已,且专吸他国者而利用之。盖得之则可以为雄,失之且恐其走胡走越,以为吾患也。故秦迎孟尝,而齐王速复其位;商鞅去国, 而魏遂弱于秦。游士之声价,重于时矣。贵族阶级,摧荡廓清,布衣卿相之局遂起(贵族阶级,最为文明之障碍。中国破此界最早,是亦历史之光也)。士之欲得志于时者,莫不揅精学问,标新领异,以自取重,虽其中多有势利无耻者,固不待言。而学问以辨而明,思潮以摩而起,道术之言,遂遍于天下。此其五。 一由于文字之趋简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音,故进化之难,原因于此者不少。但衍形之中,亦多变异,而改易最剧者,惟周末为甚。仓颉以来所用古籀,象形之文,十而八九。近世学者搜罗商、周钟鼎,其字体盖大略相类。至秦皇刻石,而大变焉矣。《说文》序云:“诸侯力政,分为七国,言语异声, 文字异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闻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 然则当时各国,各因所宜,随言造文,转变非一,故今传《墨子》《楚辞》所用字,往往与北方中原之书互有出入。《汉书·艺文志》谓“秦始造隶书, 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省易”,其实日趋简易者,人群进化之公例,积之者已非一日,而必非秦所能骤创也。文字既简,则书籍渐盛。墨子载书五车以游诸侯,庄子亦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学者之研究日易,而发达亦因之以速,势使然也。此其六。 一由于讲学之风盛也。前此学术既在世官,则非其族者不敢希望。及学风兴于下,则不徒其发生也骤,而其传播也亦速。凡创一学说者,辄广求徒侣,传与其人。而千里负笈者,亦不绝于道。孔子之弟子三千;墨子之钜子遍于宋、郑、齐之间;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许行之徒数十人,捆屦织席以为食。盖百家莫不皆然矣。此实定、哀以前之所无也。故一主义于此,一人倡之,百人从而和之;一人启其端,而百人扬其华。安得而不昌明也?此其七。 此七端者,能尽其原因与否,吾不敢言;要之略具于是矣。全盛时代之所以为全盛,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第二节 论诸家之派别 先秦之学,既称极盛,则其派别自千条万绪,非易论定。今请先述古籍分类异同之说,而别以鄙见损益之。 古籍中记载最详者,为《汉书·艺文志》,其所本者刘歆《七略》也。篇中“诸子略”,实为学派论之中心点;而“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 亦学术界一部之现象也。今举“诸子略”之目如下,凡为十家,亦称九流(小说家不在九流之内)。 一儒家,二道家,三阴阳家,四法家,五名家,六墨家,七纵横家,八杂家,九农家,十小说家。 又《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其父司马谈《论六家要指》,凡六家: 一阴阳家,二儒家,三墨家,四名家,五法家,六道德家。 诸子书中论学派者,以《荀子》之《非十二子篇》,《庄子》之《天下篇》为最详。《荀子》所论,凡六说十二家: 一它嚣、魏牟,二陈仲、史䲡,三墨瞿、宋钘,四慎到、田骈, 五惠施、邓析,六子思、孟轲。 《庄子》所论凡五家,并己而六: 一墨翟、禽滑厘,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五庄周,六惠施。 以上四篇,皆专论学派者也。其他各书,论及者亦不鲜。《孟子》则以杨、墨并举,又以儒、墨、杨并举;《韩非子·显学篇》则以儒、墨并举,又以儒、墨、杨、秉并举;《史记》则以老子、韩非合传,而《孟子荀卿传》中,附论邹忌、邹衍、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邹奭、公孙龙、剧子、李悝、尸子、长卢、吁子以及墨翟焉。 四篇之论,《荀子》最为杂乱。荀子,北派之巨子也,故所列十二家皆北人,而南人无一焉。以老子、杨朱之学如此其盛,乃缺而不举,遗憾多矣(四方学亦未一及)。且所论者,除墨翟、惠施之外,皆非其本派中之祖师也。若乃子思、孟轲,本与荀同源,而其强辞排斥,与他子等,盖荀卿实儒家中最狭隘者也,非徒崇本师以拒外道,亦且尊小宗而忘大宗。虽谓李斯坑儒之祸发于荀卿,亦非过言也(李斯坑儒,所以排异己者,实荀卿狭隘主义之教也),故其所是非,殆不足采,《艺文志》亦非能知学派之真相者也。既列儒家于九流,则不应别著“六艺略”;既崇儒于六艺,何复夷其子孙以侪十家,其疵一也;纵横家毫无哲理,小说家不过文辞,杂家既谓之杂矣,岂复有家法之可言,而以之与儒、道、名、法、墨等比类齐观,不合论理,其疵二也;农家固一家言也,但其位置与兵、商、医诸家相等,农而可列于九流也,则如孙、吴之兵,计然、白圭之商,扁鹊之医,亦不可不为一流,今有“兵家略”“方技略”在“诸子略”之外,于义不完,其疵三也;“诸子略”之阴阳家,与“术数略”界限不甚分明,其疵四也。故吾于班、刘之言,亦所不取。《庄子》所论,推重儒、墨、老三家,颇能絜当时学派之大纲(《天下篇》前一段所谓“内圣外王”之学,指儒家也,宋钘、尹文,墨派也;彭蒙、田骈、慎到,老派也;庄子本身,老派也;惠施,名家言,亦与墨子《大取》《小取》等篇相近,近于墨派也。篇中一唱三叹者,惟孔、墨、老三家,实能知学界之大势也),然犹有漏略者。太史公(司马谈)之论,则所列六家,五雀六燕,轻重适当,皆分雄于当时学界中,旗鼓相当者也。分类之精,以此为最。虽然,欲以观各家所自起,及其精神之所存,则谈之言犹未足焉耳。今请据群籍,审趋势,自地理上、民族上放眼观察,而证以学说之性质,制一“先秦学派大_势表”如下: 欲知先秦学派之真相,则南、北两分潮,最当注意者也。凡人群第一期之进化,必依河流而起,此万国之所同也。我中国有黄河、扬子江两大流,其位置、性质各殊,故各自有其本来之文明,为独立发达之观。虽屡相调和混合,而其差别自有不可掩者。凡百皆然,而学术思想其一端也。北地苦寒硗瘠,谋生不易,其民族销磨精神日力以奔走衣食、维持社会,犹恐不给, 无余裕以驰骛于玄妙之哲理,故其学术思想常务实际,切人事,贵力行,重经验,而修身齐家治国利群之道术,最发达焉。惟然,故重家族,以族长制度为政治之本(封建与宗法,皆族长政治之圆满者也),敬老年,尊先祖,随而崇古之念重,保守之情深,排外之力强。则古昔,称先王;内其国,外夷狄;重礼文,系亲爱;守法律,畏天命。此北学之精神也。南地则反是。其气候和,其土地饶,其谋生易,其民族不必惟一身一家之饱暖是忧,故常达观于世界以外。初而轻世,既而玩世,既而厌世。不屑屑于实际,故不重礼法;不拘拘于经验,故不崇先王。又其发达较迟,中原之人常鄙夷之,谓为蛮野,故其对于北方学派,有吐弃之意,有破坏之心。探玄理,出世界;齐物我,平阶级;轻私爱,厌繁文;明自然,顺本性。此南学之精神也。今请两两对照比较,以明其大体之差别,列表如下: 古书中言南、北分潮之大势者,亦有一二焉。《中庸》云“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孟子》云: “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是言南、北之异点,彰明较著者也。要之,此全盛时代之第一期,实以南、北两派中分天下。北派之魁,厥惟孔子;南派之魁,厥惟老子。孔学之见排于南,犹老学之见排于北也。试观孔子在鲁、卫、齐之间,所至皆见尊崇;乃至宋而畏矣,至陈、蔡而厄矣,宋、陈、蔡皆邻于南也;及至楚,则接舆歌之,丈人揶揄之,长沮、桀溺目笑之,无所往而不阻焉。皆由学派之性质不同故也。北方多忧世勤劳之士,孔席不暖,墨突不黔,栖栖者终其身焉;南方则多弃世高蹈之徒,接舆、丈人、沮、溺,皆汲老、庄之流者也。盖民族之异性使然也。 孔、老分雄南北,而起于其间者有墨子焉。墨亦北派也,顾北而稍近于南。墨子生于宋,宋,南北要冲也,故其学于南、北各有所采,而自成一家言。其务实际、贵力行也,实原本于北派之真精神,而其刻苦也过之;但其多言天鬼,颇及他界,肇创论法,渐阐哲理,力主兼爱,首倡平等,盖亦被南学之影响焉。故全盛时代之第二期,以孔、老、墨三分天下。孔、老、墨之盛,非徒在第二期而已,直至此时代之终,其余波及于汉初,犹有鼎足争雄之姿(后见)。今为三大宗表,示其学派势力之所及如下: 此其大略也。虽然,吾非谓三宗之足以尽学派也,又非如俗儒之牵合附会,欲以当时之学派尽归纳于此三宗也;不过示其势力之盛,及拓殖之广云尔。请更论余子。南、北两派之中,北之开化先于南,故支派亦独多。阴阳家言,胚胎时代祝官之遗也;法家言,远祖《周礼》而以管子为继别之大宗,申、商为继祢之小宗,及其末流,面目大殊焉;名家言最后起,而常为诸学之媒介者也。孔、老、墨而外,惟此三家蔚为大国,巍然有独立之姿。而三家皆起于北方。此为全盛时代第三期。 齐,海国也。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国家观衍为法家,世界观衍为阴阳家。自管仲借官山府海之利,定霸中原,锐意整顿内治,使成一“法治国”(rechtsstat)之形。《管子》一书,实国家思想最深切著明者也。但其书必非管子所自作,殆战国时其后辈所纂述。要之,此书则代表齐国风者也。降及威、宣之世,而邹衍之徒兴。《史记》称:“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之一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焉。”(《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此其思想何等伟大,其推论何等渊微!非受海国感化者,孰能与于斯(邹衍所谓“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近世奈端、达尔文诸贤,能开出弥天际地之大学说者,皆恃此术也)?虽其以阴阳为论根,未免失据,然萌芽时代,岂能以今日我辈数千年后之眼识訾议之耶?邹子既没,而稷下先生数百辈,犹演其风。及秦汉时,遂有渡海求蓬莱之事,徐福之开化日本,皆邹子之徒导之也。此为齐派(北东派)之两大家。齐派之能独立于邹鲁派以外也,大国则然也,海国则然也。 秦,黄族先宅之地,而三皇所迭居也,控山谷之险,而民族强悍,故国家主义亦最易发达。及战国之末,诸侯游士,辐辏走集,秦一一揖而入之,故其时西方之学术思想,烂然光焰万丈,有睥睨北、南、东而凌驾之之势。申不害,韩产也;商鞅,魏产也。三晋地势与秦相近,法家言勃兴于此间。而商鞅首实行之,以致秦强。逮于韩非,以山东功利主义与荆楚道术主义,合为一流;李斯复以儒术缘附之;而李克、李悝等亦兼儒、法以为治者也。于是所谓秦晋派(北西派)者兴。秦晋派实前三派之合体而变相者也。 宋、郑,东西南北之中枢也,其国不大,而常为列强所争,故交通最频繁焉。于是墨家、名家起于此间。墨家之性质,前既言之矣;而墨翟亦名学一宗师也。名家言起于郑之邓析,而宋之惠施及赵之公孙龙大昌之。名家言者,其繁重博杂似北学,其推理俶诡似南学,其必飞起于中枢之地,而不起于齐、鲁、秦、晋、荆楚者,地势然也。其气象颇小,无大主义可以真自立,其不起于大国而必起于小国者,亦地势然也。要之,此齐、秦晋、宋郑之三派者,观其大体,自划然活现北学之精神,而必非南学之所得而混也。地理与文明之关系,其密切而不可易,有如此者,岂不奇哉! 南派之老、庄尚矣,而杨朱亦老学之嫡传也(杨子居为老子之徒,见《庄子》)。杨氏之为我主义,纵乐主义,实皆起于厌世观。《列子·杨朱篇》引其学说曰:“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而况久生之苦也乎?”又曰:“生则尧舜,死则腐骨; 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盖其厌世之既极,任自然之既极,及觉除为我主义、纵乐主义,更无所可事。此其与近世边沁、弥儿等之为我派、快乐派,由功利主义而生者,迥殊科矣。故北学之有墨,南学之有杨,皆走于两极端之极点,而立于正反对之地位。杨之于老,得其体而并神其用。杨学之几夺老席,非偶然也。故杨氏不可不列于大家而论之。 许行,亦南学一代表也。但其流传甚微,非惟学说不见于他书,即其名,亦除《孟子》外,未有称述之者。虽然,其所持理论,颇为希腊柏拉图之共产主义及近世欧洲之社会主义(socilaism)(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相类,而亦不尽同。社会主义者溺平等、博爱之理论而用之,过其度者也)相类,盖反对北人阶级等杀之学说,矫枉而过其直者也。至其精神,渊源于老学,固自有不可掩者。老氏以初民之状态,为群治之极则,故其言曰,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此正南方沃土之民之理想,而北人所必无者也。北方政论,主干涉主义(保民、牧民,皆干涉也);南方政论,主放任主义。此两主义者,在欧洲近世,互相沿革,互相胜负,而其长短得失,至今尚未有定论者也(十八世纪以前,重干涉主义;十八世纪后半、十九世纪前半,重放任主义;近则复趋于干涉主义。英国,放任主义之代表也;德国,干涉主义之代表也。卢梭,放任主义之宗师也;伯伦知理,干涉主义之宗师也。格兰斯顿,放任主义之实行者也;俾斯麦,干涉主义之实行者也),而许行实放任主义之极端也,吾甚惜其微言之湮没而不彰也(《汉·志》农家者流,殆即指许行一派。若仅以李克“尽地力”者当之,似不足为一家言也。又按:许行一派,亦兼有墨家主义,殆南而稍染北风也。但墨主干涉,而许主放任,其精神自异)。 屈原,文豪也,然论感情之渊微,设辞之瑰伟,亦我国思想界中一异彩也。屈原以悲悯之极,不徒厌今而欲反之古也,乃直厌俗而欲游于天。试读《离骚》自“跪敷衽以陈词兮”至“哀高丘之无女”一段,自“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至“蜷局顾而不行”一段,徒见其词藻之纷纶杂遝,其文句之连犿俶诡,而不知实厌世主义之极点也。《九歌》《天问》等篇,盖犹胚胎时代之遗响焉。南人开化,后于北人,进化之迹历历可征也。屈原生于贵族,故其国家观念之强盛,与立身行己之端严,颇近北派;至其学术思想,纯乎为南风也。此派后入汉而盛于淮南。淮南鸡犬,虽谓闻三闾之说法而成道可也。 以上皆各派分流之大概也。北派支流多而面目各完,南派支流少而体段未具,固由北地文明之起先于南,亦缘当时载籍所传,北详南略,故南人之理想,残缺散佚而不可观者,尚多多也。 诸派之初起,皆各树一帜,不相杂侧;及其末流,则互相辩论,互相薰染,往往与其初祖之学说相出入,而旁采他派之所长以修补之。故战国之末,实为全盛时代第四期,亦名之混合时代,殆全盛中之全盛也。其时学界大势有四现象:一曰内分,二曰外布,三曰出入,四曰旁罗。四者皆进步之证验也。所谓内分者,《韩非子·显学篇》云:“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梁氏之儒,有孙氏之儒(即荀卿),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而《荀子·非十二子篇》亦云“子游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子张氏之贱儒”。《庄子·天下篇》云:“相里勤(即《韩非子》所谓相里氏也)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郭《注》云:二人姓氏也)、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观此可见当时各派分裂之大概矣。自余诸流,虽其支派不甚可考,要之必同此现象无疑也。后世曲儒,或以本派分裂,为道术衰微;不知学派之为物,与国家不同。国家分争而遂亡,学术分争而益盛。其同出一师而各明一义者,正如医学之解剖,乃能尽其体而无遗也。 所谓外布者,各派皆起于本土,内力既充,乃务拓殖民地于四方。于斯之时,地理界限渐破,有南、北混流之观。《史记·儒林传》云:“孔子既没,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故子路居卫,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西河,北西派所领地也;齐,北东派所领地也;楚,则南派之老营也。《孟子》曰:“陈良,楚产也,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是儒行于南之证也。《庄子》云:“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是墨行于南之证也。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见《史记·孟荀传》)。韩非,韩人,有《解老》之篇,是老行于北之证也。故其时学术渐进,不能以地为限。智识交换之途愈开, 而南北两文明与接为构,故蒸蒸而日向上也。 所谓出入者,当时诸派之后学,常从其所好,任意去就。《孟子》曰: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盖出彼入此,恬然不以为怪也。故禽滑厘,子夏弟子也,而为墨家钜子;庄周,田子方弟子也,而为道家魁桀;韩非、李斯,荀卿之弟子也,而为法家大成;陈相,陈良弟子也,而为农家前驱。自余诸辈,不见于载记者,当复何限!可见其时思想自由,达于极点, 非如后世暖暖咮咮守一先生之言,而尺寸不敢越其畔也。 所谓旁罗者,当时诸派之大师,往往兼学他派之言,以光大本宗。如儒家者流之有荀卿也,兼治名家、法家言者也;道家者流之有庄周也,兼治儒家言者也;法家者流之有韩非也,兼治道家言者也。北、南、东、西四文明, 愈接愈厉,至是几将合一炉而冶之。杂家之起于是时,亦运会使然也。苏、张纵横之辨,髠、奭稷下之谈。其论无当于宏旨,其义不主于一家,盖承极盛之后,闻见杂博,取材赡宏。秦相吕不韦,至集诸侯游客,作八《览》、六《论》、十二《纪》,兼儒墨,合名法,综道德,齐兵农,实千古类书之先河,亦一代思想之渊海也。故全盛时代第四期,列国之国势,楚、齐、秦三分而终并于秦;思想界之大势,亦楚、齐、秦鼎立而汇合于秦。今请更列一时期变迁表如下: 当时所极盛者,不徒哲理、政法诸学而已,而专门实际之学,亦多起乎其间。其一曰医学。《黄帝内经·素问》,考古者定为战国时书,盖非诬也。最名家者为扁鹊,其术能见五脏症结,盖全体之学精也;能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则解剖之学明也。其二曰天算。《周髀算经》《九章算术》,亦衍于战国。《管子》有《地员篇》,是知地圆之理也;纬书言地有四游,是知地动之理也。(汉张衡有地动仪)其名家之人,不能指之。其三曰兵法学。《孙武子》一书,兵学之精神备焉,虽拿破仑之用兵,不能出其范围也。而《吴子》《司马法》,亦有渊源。其四曰平准学(日本所谓经济学)。计然之策七,范蠡用其五于越国而霸诸侯;既施诸国,乃用诸家,三致千金焉。白圭乐观时变,尝自言:“吾之治生也,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俱见《史记·货殖传》)是皆深通平准学,技而进乎道者也。 此外则尚有史学,亦颇发达。史学盖原于胚胎时代,至此乃渐成一家言者。太史公屡称“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而《春秋左氏传》一书,烂然为古代思想之光彩焉。《汉·志》有《铎氏春秋》,楚人铎椒之著也;有《虞氏春秋》,赵人虞卿之著也(其书今佚。其或为记事之史,如《左氏传》;或为解经之书,如《公羊传》《榖梁传》;或为纂述之书,如《吕氏春秋》。皆不可考)。此亦史学思想萌芽之征也。而其时光焰万丈者,尤在文学。文学亦学术思想所凭藉以表见者也。屈、宋之专门名家者勿论,而老、墨、孟、荀、庄、列、商、韩,亦皆千古之文豪也。文学之盛衰,与思想之强弱常成比例。当时文家之盛,非偶然也。 以上所列各派之流别,略具矣。但有附庸诸家,不能遍论者,今请列其总目如下(或虽非大家而有著书者亦列之,或虽无著书而为他书所称述者亦列之): 《孔子》《老子》《墨子》《管子》(战国时人纂集)、《晏子》(战国时人纂集,《汉·志》列于儒家)、《孟子》《荀卿》《关尹子》《列子》(或云依托)、《庄子》《慎子》《文子》(采集本或云依托)、《鹖冠子》(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其书今采集本或云依托)、《商君》《韩非子》《公孙龙子》《尉缭子》(刘向《别录》云:“缭为商君学。”)、《尸子》(名佼,晋人,商君师之。其书今采集本)、《申子》(采集本)、《鬼谷子》(或云依托)、《邓析子》(采集本)、《尹文子》、《惠子》(采集本)、《楚辞》、《孙武子》。 以上其书今存列于《四库总目》者(其《四库》不载而近世采集成本通行者数种,亦附焉)。 《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名不齐,孔子弟子)、《景子》三篇(《汉·志》原注云:“说宓子语,似其弟子。”)、《世子》二十一篇(名硕)、《魏文侯》六篇、《李克》七篇(子夏弟子)、《公孙尼子》二十八篇、《芊子》十八篇(名婴)、《宁越》一篇、《公孙固》一篇、《董子》一篇(原注云:“名无心,难墨子。”)、《徐子》一篇(原注云:“宋外黄人。”)、《鲁仲连子》十四篇、《平原君》七篇、《虞氏春秋》十五篇(虞卿),以上儒家者流。《蜎子》十三篇(原注云:“名渊,楚人,老子弟子。”)、《老成子》十八篇、《长卢子》九篇(楚人)、《王狄子》一篇、《公子牟》四篇(原注:“魏之公子也。先庄子,庄子称之。”)、《田子》廿五篇公(名骈)、《老莱子》十四篇(楚人)、《黔娄子》四篇(原注云:“齐隐士。”),以上道家者流。《邹子》四十九篇、又《邹子终始》五十六篇(原注:“名衍,齐人,为燕昭王师。”)、《公孙发》二十二篇(原注:“六国时。”)、《乘丘子》五篇(原注:“六国时。”)、《杜文公》五篇(原注:“六国时。”刘向《别录》云:“韩人也。”)、《黄帝泰素》二十篇(原注: “六国时。韩诸公子所作。”)、《南公》三十一篇(原注:“六国时。”)、《邹奭子》十二篇(原注:“齐人。”)、《公孙梼终始》十四篇(原注:“传邹奭《始终》书。”)、《闾丘子》十三篇(原注:“名快,魏人,在南公前。”)、《冯促》十三篇(原注:“郑人。”)、《将钜子》五篇(原注:“六国时。在南公前,南公称之。”),以上阴阳家者流。《李子》三十二篇(原注:“名悝,相魏文侯。”)、《处子》九篇,以上法家者流。《毛公》九篇(原注:“赵人,与公孙龙等并游平原君家。”),以上名家者流。《田俅子》一篇(原注:“先韩子。”)、《我子》一篇、《随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原注并云: “墨翟弟子。”),以上墨家者流。《苏子》三十一篇、《张子》十篇、《庞煖》二篇(原注:“为燕将。”),以上纵横家者流。《伍子胥》八篇、《子晚子》三十五篇(原注云:“齐人,好议兵。”),以上杂家者流。《神农》二十篇(原注云:“六国时,诸子疲时怠于农业道耕,农事托之神农。”)、《野老》十七篇(原注云:“六国时。”),以上农家者流。《齐孙子》八十九篇(原注:“图四卷。”颜《注》:“孙膑也。”)、《公孙鞅》二十七篇、《吴起》四十八篇、《范蠡》二篇、《大夫种》二篇、《李子》十篇、《庞煖》三篇、《兒良》一篇(六国时)、《王孙》十六篇(原注:“图五卷。”)、《魏公子》二十一篇(原注:“图十卷,名无忌。”),以上“兵书略”。《扁鹊内经》九卷、《扁鹊外经》十二卷、《白氏内经》三十八卷、《白氏外经》三十六卷,以上“方伎略”。 以上其书今佚,见于《汉书·艺文志》者。 它嚣(见《荀子·非十二子篇》)、魏牟(同上。《汉·志》道家之公子牟,疑即是人)、陈仲(同上。又见《孟子》)、史鰌(同上。《论语》作史鱼)、宋钘(同上。又见《庄子·天下篇》。《孟子》作宋牼)、彭蒙(见《庄子·天下篇》)、许行(见《孟子》)、告子(见《孟子》,盖儒家也)、杨朱(屡见《孟子》《庄子》。《列子》有《杨朱篇》,载其学说)、子莫(见《孟子》。执杨、墨之中者)、淳于髠(见《孟子》。《史记》云:“博闻强记,学无所主。”)、接子(见《史记》。齐人)、环渊(见《史记》。楚人,著上、下篇。或云即《汉·志》之蜎子也)、剧子(见《史记》)、吁子(见《史记》。《索隐》云:即《汉·志》之芊子也)、秉(见《庄子》。庄子谓惠施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五。”秉不知其何指,或言公孙龙字子秉也。待考)、白圭、计然(俱见《史记》)。 以上其名散见群书,无自著书;或有之而不载于《汉·志》者。 综是观之,伟大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繁赜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权奇哉!此时代之学术思想乎。谓黄帝子孙而非神明也,谓亚洲大陆而非灵秀也,嘻,乌克有此!嘻,乌克有此! 第三节 论诸家学说之根据及其长短得失(阙) 此节原为本论最要之点,但著者学殖浅薄,综合而论断之,自愧未能,尚须假以时日,悉心研究,非可以率尔操觚也,故从阙如。若夫就正有道, 当俟全书杀青时矣。 著者附识。 第四节 先秦学派与希腊印度学派比较 呜呼!世运之说,岂不信哉!当春秋、战国之交,岂特中国民智为全盛时代而已,盖征诸全球,莫不尔焉。自孔子、老子以迄韩非、李斯,凡三百余年,九流百家,皆起于是。前空往劫,后绝来尘,尚矣。试征诸印度,万教之狮子厥惟佛。佛之生,在孔子前四百十七年,在耶稣前九百六十八年(此侯官严氏所考据也,见《天演论》下第三章按语。今从之),凡住世者七十九岁。佛灭度后六百年而马鸣论师兴,七百年而龙树菩萨现。马鸣、龙树,殆与孟子、荀卿同时也。八百余年而无著、世亲、陈那、护法诸大德起,大乘宏旨,显扬殆罄,时则秦汉之交也。而波你尼之声论哲学,为婆罗门教中兴巨子,亦起于马鸣前百余年(波你尼之学,以言语为道本,颇似五明中之声明,又与柏拉图之观念说相类。其时代传说不同,大率先波腾阇梨二百年)。此印度之全盛时期。更征诸希腊:七贤之中,德黎(thales)称首,生鲁僖二十四年。亚诺芝曼德(anaximandros),倡无极说者也,生鲁文十七年。毕达哥拉(pythagoras),天算鼻祖,以律吕言天运者也,生鲁宣间。芝诺芬尼(xenophanes),创名学者也,生鲁文七年。巴弥匿智(parmenides),倡有宗者也,生鲁昭六年。额拉吉来图(herakleitos),首言物性,而天演学之远祖也,生鲁定十三年。安那萨哥拉(anaxagoras),讨论原质之学者也(额、安二哲皆安息人),生鲁定十年。德谟颉利图(demokritos),倡阿屯论(即莫破质点之说也)者也,生周定王九年。梭格拉底(sokrates),言性理道德,西方之仲尼也,生周元王八年。柏拉图(plato),伦理、政术之渊源也,生周考王十四年。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古代学派之集大成也,生周安王十八年。此外则安得臣(antisthune),什匿派之大宗,倡克己绝欲之教者也,生周元间。芝诺(zenor),斯多噶派之初祖,而泰西伦理风俗所由出也,生周显三年。伊壁鸠鲁(epikuros),幸福主义之祖师也,生周显廿七年。至阿克西拉(arkesilaos),倡怀疑学派,实惟希腊思想一结束。阿氏生周赧初年,卒始皇六年,是时正值中国焚坑之祸将起,而希学支流,亦自兹稍涸矣。由是观之,此前后一千年间,实为全地球有生以来空前绝后之盛运。兹三土者,地理之相去如此其辽远,人种之差别如此其淆异,而其菁英之磅礴发泄,如铜山崩而洛钟应,伶伦吹而凤皇鸣。於戏!其偶然耶?其有主之者耶?姑勿具论。要之,此诸哲者,同时以其精神相接构、相补助、相战驳于一世界遥遥万里之间,既壮既剧,既热既切。我辈生其后,受其教而食其赐者,乌可以不歌舞之!乌可以不媒介之! 以地理论,则中国、印度同为东洋学派,而希腊为西洋学派;以人种论,则印度、希腊同为阿利扬族学派,而中国为黄族学派;以性质论,则中国、希腊同为世间学派,而印度为出世间学派(希腊之斯多噶派、伊壁鸠鲁派、怀疑派,虽亦讲求解脱主义,然犹世间法之解脱也。中国之老、庄亦然)。故三者互有其相同之点、相异之点。今请校其长短而僭论之。 甲 与希腊学派比较 一、先秦学派之所长。 凡一国思想之发达,恒与其地理之位置、历史之遗传有关系。中国者,大国也,其人,伟大之国民也。故其学界全盛之时,特优于他邦者自不少。今请举其五事。 曰国家思想之发达也。希腊有市府而无国家。如雅典、斯巴达诸邦,垂大名于历史者,实不过一都会而已。虽其自治之制整然,然终不能组织一国,如罗马及近世欧洲列邦。卒至外敌一来,而文明之迹,随群市府以同成灰烬者,盖国家思想缺乏使然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皆有功于政治学,而皆不适于造完全之国家)。中国则自管子首以国家主义倡于北东,其继起者率以建国问题为第一目的,群书所争辩之点,大抵皆在此。虽孔、老有自由干涉之分,商、墨有博爱苛刻之异,然皆自以所信为立国之大原一也。中国民族所以能立国数千年,保持固有之文明而不失坠者,诸贤与有劳焉矣。此其一。 曰生计(economy)问题之昌明也。希腊人重兵事,贵文学,而于生计最不屑屑焉。故当时哲学、技术皆臻极盛,为万世师;独于兹科,讲论殊少,惟芝诺芬尼、亚里士多德尝著论之而已。而中国则当先秦时,此学之昌,殆与欧洲十六七世纪相颉颃。若管子《轻重》《乘马》之篇,《孟子》井田彻助之制,墨翟务本节用之训,荀卿养欲给求之论,李悝尽地力之业,白圭观时变之言,商鞅开垦之令,许行并耕之说,或阐原理,或述作用,或主农穑,或贵懋迁,或倡自由政策(free trade)(《孟子》:“关市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藏诸其市矣。”),或言干涉主义,济济彬彬,各明一义。盖全地球生计学(即前论屡称之平准学)发达之早,未有吾中国若者也(余拟著一《中国生计学史》,搜集前哲所论,以与泰西学说相比较。若能成之, 亦一壮观也)。此其二。 曰世界主义之光大也。希腊人,岛民也。其虚想虽能穷宇宙之本原,其实想不能脱市府之根性,故于人类全体团结之业,统治之法,幸福之原,未有留意者。中国则于修身、齐家、治国之外,又以平天下为一大问题。如孔学之大同太平,墨学之禁攻寝兵,老学之抱一为式,邹衍之终始五德,大抵向此问题而试研究也。虽其所谓天下者非真天下,而其理想固以全世界为鹄也。斯亦中国之所以为大也。此其三。 大抵中国之所长者在实际问题,在人事问题。就一二特点论之,则先秦时代之中国,颇类欧西今日;希腊时代之欧西,反类中国宋、明间也(此不过言其有相类者耳,非指其全体也。读者勿泥视)。至就全体上论之,则亦有见优者。 曰家数之繁多也。希腊诸哲之名家者凡十余人,其所论问题,不出四五。大抵甲倡一说而乙则引伸之,或反驳之,故其学界为螺线形,虽千变万化,殆皆一线所引也。中国则地大物博,交通未盛,学者每闭门造车,出门应辙,常非有所承而后起者也,故其学界为无数平行线形。六家九流之门户,前既言之矣;而其支与流裔,何啻百数!故每一问题,胪其异说,辄累累若贯珠然;而问题之多,亦冠他界。此其四。 曰影响之广远也。自马基顿兼并以后,至西罗马灭亡以前,凡千余年间, 希腊学术之影响于欧洲社会者甚微,盖由学理深远,不甚切于人事也(斯多噶派虽与罗马风俗有影响,然不多也)。先秦学者,生当乱世,目击民艰,其立论大率以救时厉俗为主,与群治之关系甚切密,故能以学说左右世界,以亘于今。虽其为益为损,未易断言;要其势力之伟大,殆非他方学界所能及也。此其五。 二、先秦学派之所短。 不知己之所长,则无以增长光大之;不知己之所短,则无以采择补正之。语其长,则爱国之言也;语其短,则救时之言也。今请举中国之缺点。 一曰论理(logic)思想之缺乏也。凡在学界,有学必有问,有思必有辩。论理者,讲学家之剑胄也。故印度有因明之教(因明学者,印度五明之一也。其法为因、宗、喻三段,一如希腊之三句法),而希腊自芝诺芬尼、梭格拉底, 屡用辩证法,至亚里士多德,而论理学蔚为一科矣。以此之故,其持论常圆满周到,首尾相赴,而真理愈析而愈明。中国虽有邓析、惠施、公孙龙等名家之言,然不过播弄诡辩,非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其后亦无继者(当时坚白马等名学之词句,诸子所通称道也。如墨子《大取》《小取》等篇最著矣, 即《孟》《荀》《庄》《韩》书中,亦往往援为论柄。但其学终不成一科耳)。以故当时学者,著想非不邃奥,论事非不宏廓,但其周到精微,则远不逮希、印二土[试举一二为例。《孟子》云:“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 夫为我何故与无君同物,兼爱何故与无父同物,一以论理法反诘之,必立穷矣。孟子言“性善”,谓“辞让之心,人皆有之”;荀子言“性恶”,谓“人之性好利,顺是则争夺生而辞让亡”。其论法同一,而根据与结断皆相反,终相持而不能决,皆由无论理以范围之,不能于对待求真理也。《墨子·天志篇》云“然则天亦何欲何恶?天欲义而恶不义。(中略)然则何以知欲义而恶不义?曰天下有义则生,无义则死。(中略)然则天欲其生而恶其死。(中略)此我所以知天欲义而恶不义也”云云。语中叠用数“然则”字,望之极似循环论法,然究其极际,则天何以欲其生恶其死之理据,《墨子》不能言也。是其前论之基础,胥不立矣。中国古书之说理,类此者什九,不能遍举也。大抵西人之著述,必先就其主题,立一界说,下一定义,然后循定义以纵说横说。中国则不然,如孔子之言仁言孝,其义亦寥廓而不定,他无论矣]。坐此之故,譬之虽有良将健卒,而无戈矛甲胄以为之借,故以攻不克,以守不牢。道之不能大光,实由于是。推其所以缺乏之由,殆缘当时学者,务以实际应用为鹄,而理论之是非,不暇措意。一也。又中国语言、文字分离,向无文典语典(language grammar)之教,因此措辞设句之法,不能分明。二也。又中国学者,常以教人为任,有传授而无驳诘,非如泰西之公其说以待人之赞成与否,故不必定求持论之圆到。三也。此事虽似细故,然实关于学术盛衰之大原。试观泰西古代思想,集成于亚里士多德;近世文明,滥觞于倍根。彼二人皆以论理学鸣者也。后有作者,可以知所务矣。 二曰物理实学之缺乏也。凡学术思想之发达,恒与格致科学相乘。远而希腊,近而当代,有明征矣。希腊学派之中坚,为梭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师弟。梭派之学,殚精于人道治理之中,病物理之繁赜高远而置之, 其门庭颇与儒、法诸家相类。但自德黎以来,兹学固已大鬯,而额拉吉来图、德谟颉利图诸大师,固已潭思入微,为数千年格致先声。故希腊学界于天道、物理、人治三者,调和均平。其独步古今,良有由也。中国《大学》,虽著格物一目,然有录无书;百家之言虽繁,而及此者盖寡。其间惟《墨子》剖析颇精, 但当时传者既微,秦汉以后,益复中绝。惟有阴阳五行之僻论,跋扈于学界,语及物性,则缘附以为辞,怪诞支离,不可穷诘,驯至堪舆、日者诸左道,迄今犹铭刻于全国人脑识之中。此亦数千年学术堕落之一原因也。 三曰无抗论别择之风也。希腊哲学之所以极盛,皆由彼此抗辩折衷,进而愈深,引而愈长。譬有甲说之起,必有非甲说随起而与之抗;甲与非甲, 辩争不已,时则有调和二者之乙说出焉;乙说既起,旋有非乙;乙、非乙争, 又有调和,丙说斯立。此论理学中所谓三断式也。今示其图如下: 希腊学界之进步,全依此式。故自德黎开宗以后,有芝诺芬尼派之甲说, 即有额拉吉来图之非甲说与之抗。对抗不已,而有调和派三家之丙说出焉。既有丙说,旋有怀疑派之非丙说踵起,而梭格拉底之丁说出,以集其成。梭圣门下,有什匿克派之戊说,旋有奇黎尼派之非戊说,而柏拉图之己说出, 以执其中。己说既行,又有德谟吉来图之非己说,而亚里士多德之庚说,更承其后。如是展转相袭,亘数百年,青出于蓝,冰寒于水,发挥光大,皆此之由。岂惟古代,即近世亦有然矣。《记》称舜之大智,曰“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有两端焉,有中焉,则真理必于是乎在矣。乃先秦学派,非不盛也,百家异论,非不淆也,顾未有堂堂结垒,针锋相对,以激战者,其异同皆无意识之异同也。于群言淆乱之中,起而折衷者更无闻焉(后世儒者动言“群言淆乱衷诸圣”,此谰言也。此乃主奴之见,非所谓折衷也。何以故? 彼其所谓“圣”者,孔子也。如老、墨等群言,则孔子之论敌也。孔子立于甲位, 群言立于非甲位,然则其能折衷之者必乙也。今乃曰折衷诸甲,有是理耶)。若墨子之于孔子,可谓下宣战书者矣,然其论锋殊未正对也。墨之与杨,盖立于两极端矣,维时调和之者,则有执中之子莫。子莫诚能知学界之情状者哉, 惜其论不传。然以优胜劣败之理推之,其不传也,必其说之无足观也(苟有精义,他书必当引及。何以于《孟子》之外,并名氏亦无睹也)。凡为折衷之丙说者,必其见地有以过于甲、非甲两家,然后可以立于丙之地位。而中国殊不然,此学之所以不进也。今勿征诸远而征诸近:欧洲当近世之初,倍根、笛卡儿两派对抗者数百年;日耳曼之康德起而折衷之,而斯学益盛,康德固有以优于倍、笛二贤者也。中国自宋、明以来,程朱、陆王两派对抗者亦数百年,本朝汤斌等起而折衷之,而斯道转熄,汤斌固劣于晦庵、阳明远甚也。此亦古今得失之林矣。推其所由,大率论理思想之缺乏,实尸其咎。吾故曰: 后有作者,不可不此之为务也。 四曰门户主奴之见太深也。凡依论理、持公心以相辨难者,则辨难愈多, 真理愈明,而意见亦必不生。何也?所争者在理之是非,所敌者在说之异同, 非与其人为争为敌也。不依论理、不持公心以相辨难,则非惟真理不出,而笔舌将为冤仇之府矣。先秦诸子之论战,实不及希哲之剧烈,而嫉妒褊狭之情,有大为吾历史污点者。以孔子之大圣,甫得政而戮少正卯。问其罪名,则“行伪而坚,言伪而辩,学非而博,顺非而泽”也。夫伪与真,至难定形也,是与非,至难定位也。藉令果伪矣,果非矣,亦不过出其所见,行其所信,纠而正之,斯亦可耳,而何至于杀!其毋乃以三盈三虚之故,变公敌而为私仇;其毋乃滥用强权,而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蟊贼耶?梭格拉底被僇于雅典,僇之者群盲也;今少正卯之学术,不知视梭氏何如,而以此见僇于圣人,吾实为我学界耻之。此后如墨子之非儒,则摭其陈、蔡享豚等阴私小节;孟子之距杨、墨则毫无论据,而漫加以无父无君之恶名;荀子之非十二子,动斥人为贱儒,指其无廉耻而嗜饮食。凡此之类,皆绝似村妪谩骂口吻,毫无士君子从容论道之风,岂徒非所以待人,抑亦太不自重矣。无他,不能以理相胜,以论相折,而惟务以气相竞,以权相凌。然则焚坑之祸,岂待秦皇?彀中之入,岂待唐太?吾属稿至此,而不能不有惭于西方诸贤也。未识后之君子,能铲此孽苗否也? 五曰崇古保守之念太重也。希腊诸哲之创一论也,皆自思索之,自组织之,自发布之,自承认之,初未尝依傍古人以为重也;皆务发前人所未发,而思以之易天下,未尝教人反古以为美也。中国则孔子大圣,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先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法行不敢行,其学派之立脚点,近于保守,无论矣。若夫老、庄,以破坏为教者矣,乃孔子所崇者不过今之古,而老子所崇者乃在古之古。此殆中国人之根性使然哉!夫先秦诸子,其思想本强半自创者也。既自创之,则自认之,是非功过,悉任其责,斯岂非光明磊落者耶?今乃不然,必托诸古。孔子托诸尧、舜,墨翟托诸大禹,老子托诸黄帝,许行托诸神农,自余百家,莫不如是。试一读《汉书·艺文志》,其号称黄帝、容成、岐伯、风后、力牧、伊尹、孔甲、太公所著书者不下百数十种,皆战国时人所依托也。嘻!何苦乃尔。是必其重视古人太过而甘为之奴隶也;否则其持论不敢自信,而欲诿功过于他人也;否则欲狐假虎威以欺饰庸耳俗目也。吾百思不得其解,姑文其言曰:崇古保守之念重而已。吾不敢妄谤前辈,然吾祝我国今后之学界,永绝此等腹蟹目虾之遗习也。 六曰师法家数之界太严也。柏柏图,梭氏弟子也,而其学常与梭异同;亚里士多德,柏氏弟子也,而其说常与柏反对。故夫师也者,师其合于理也; 时或深恶其人,而理之所在,斯不得不师之矣。敌也者,敌其戾于理也;时或深敬其人,而理之所非,斯亦不得不敌之矣。敬爱莫深于父母,而干父之蛊,《大易》称之,斯岂非人道之极则耶?梭、柏、亚三哲之为师弟,其爱情之笃,闻于古今,而其于学也若此。其所以衣钵相传,为希学之正统者, 盖有由也。苟不尔,则非梭之所以望于柏,柏之所以望于亚矣。中国不然, 守一先生之说,则兢兢焉不敢出入,不敢增损。稍有异议,近焉者则曰背师, 远焉者则曰非圣,行将不容于天下矣。以故孔子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 而未闻有一焉能青于蓝而寒于水者。譬诸家人积聚之业,父有千金产以遗诸子。子如克家,资母取赢,而万焉,而巨万焉,斯乃父之志也;今曰吾保守之而已,则群儿分领千金,其数已微,不再传而为窭人矣。吾中国号称守师说者,既不过得其师之一体,而又不敢有所异同增损;更传于其弟子,所遗者又不过一体之一体,夫其学安得不澌灭也!试观二千年来孔教传授之历史, 其所以陵夷衰微日甚一日者,非坐此耶?夫一派之衰微,犹小焉耳;举国学者如是,则一国之学术思想界,奄奄无复生气,可不惧耶?可不惧耶! 乙 与印度学派比较(阙) 欲比较印度学派,不可不先别著论,略述印度学术思想之变迁。今兹未能,愿以异日,故此段暂付阙如。 著者附识。 [book_title]第三章 儒学统一时代 泰西之政治,常随学术思想为转移,中国之学术思想,常随政治为转移, 此不可谓非学界之一缺点也。是故政界各国并立,则学界亦各派并立;政界共主一统,则学界亦宗师一统。当战国之末,虽有标新领异、如锦如荼之学派,不数十年摧灭以尽,巍然独存者惟一儒术。而学术思想进步之迹,亦自兹凝滞矣。夫进化之与竞争,相缘者也,竞争绝则进化亦将与之俱绝。中国政治之所以不进化,曰惟共主一统故;中国学术所以不进化,曰惟宗师一统故。而其运皆起于秦汉之交。秦汉之交,实中国数千年一大关键也。抑泰西学术,亦何尝不由分而合,由合而分,递衍递嬗;然其凝滞不若中国之甚者,彼其统一之也以自力,此其统一之也以他力。所谓自力者何?学者各出其所见,互相辩诘,互相折衷,竞争淘汰,优胜劣败。其最合于真理、最适于民用者,则相率而从之。衷于至当,异论自熄。泰西近日学界所谓定义公例者, 皆自此来也。所谓他力者何?有居上位握权力者,从其所好,而提倡之,而左右之。有所奖厉于此,则有所窒抑于彼,其出入者谓之邪说异端,谓之非圣无法。风行草偃,民遂移风。泰西中古时代之景教,及吾中国数千年之孔学,皆自此来也。由前之道,则学必日进;由后之道,则学必日退,征诸前事,有明验矣。故儒学统一者,非中国学界之幸,而实中国学界之大不幸也。今请先语其原因,次叙其历史,次条其派别,次论其结果。 第一节 其原因 儒学统一云者,他学销沉之义也。一兴一亡之间,其原因至赜至杂。约而论之,则有六端。 天下大乱,兵甲满地,学者之日月,皆销蚀于忧皇扰攘之中,无复余裕以从事学业。而霸者复肆其残忍凶悍之手段,草薙而禽狝之。苟非有过人之精神毅力,则不能抱持其所学,以立于此棼乱暗黑之世界。故经周末兼并之祸,重以秦皇焚坑一役,而前此之道术,若风扫落叶,空卷残云,实诸学摧残之总原因,儒学与他学共之者也。此其一。 破坏不可以久也,故受之以建设。而其所最不幸者,则建设之主动力, 非由学者而由帝王也。帝王既私天下,则其所以保之者,莫亟于靖人心。事杂言庞,各是所是而非所非,此人心所以滋动也。于是乎靖之之术,莫若取学术思想而一之。故凡专制之世,必禁言论思想之自由。秦汉之交,为中国专制政体发达完备时代;然则其建设之者,不惟其分而惟其合,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势使然也。此其二。 既贵一尊矣,然当时百家,莫不自思以易天下,何为不一于他而独一于孔?是亦有故。周末大家,足与孔并者,无逾老、墨。然墨氏主平等,不大利于专制;老氏主放任,亦不利于干涉:与霸者所持之术,固已异矣。惟孔学则严等差,贵秩序,而措而施之者,归结于君权;虽有大同之义,太平之制, 而密勿微言,闻者盖寡;其所以干七十二君,授三千弟子者,大率上天下泽之大义,扶阳抑阴之庸言,于帝王驭民,最为适合,故霸者窃取而利用之以宰制天下。汉高在马上,取儒冠以资溲溺;及既定大业,则适鲁而以太牢祀矣。盖前此则孔学可以为之阻力,后此则孔学可以为之奥援也。此其三。 然则法家之言,其利于霸者更甚,何为而不用之?曰:法家之为利也显而骤,其流弊多;儒家之为利也隐而长,其流憋少。夫半开之民之易欺也,朝四暮三则众狙喜,且笞且饴则群儿服。故宋修《太平御览》以彀英雄,清开博学鸿词以戢反侧,盖逆取顺守,道莫良于此矣。孔学说忠孝,道中庸,与民言服从,与君言仁政,其道可久,其法易行;非如法家之有术易以兴、无术易以亡也。然则孔学所以独行,殆教竞君择,适者生存,亦天演学公例所不可逃也。此其四。 以上诸端,皆由他动力者也。至其由自动力者,则亦有焉。盈虚消长,万物之公例也。以故极盛之余,每难为继。彼希腊学术,经亚里士多德后而渐衰;近世哲理,经康德后而稍微。此亦人事之无如何者矣。九流既茁,精华尽吐;再世以后,民族之思想力既倦,震于前此诸大师之学说,以为不复可加,不复可几及,故有因袭,无创作,有传受,无扩充,势使然矣。然诸家道术,大率皆得一察焉以自好,承于前者既希,其传于后也亦自不广。孔学则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在先师虽有改制法后之精神,在后学可以抱残守缺为尽责。是故无赴汤蹈火之实力,则不能传墨学;无幽玄微妙之智慧,不足以传老学。至于儒术,则言训诂者可以自附焉,言校勘者可以自附焉,言典章制度者可以自附焉,言心性理气者可以自附焉。其取途也甚宽,而所待于创作力也甚少,所以诸统中绝,而惟此为昌也。此其五。 抑诸子之立教也,皆自欲以笔舌之力,开辟途径,未尝有借助于君之心。如墨学主于锄强扶弱,势力愈盛者,则其仇之愈至;老学则刍狗万物,轻世肆志,往往玩弄王侯,以鸣得意。然则彼其学,非直霸者不取之,抑先自绝也。孔学不然,以用世为目的,以格君为手段。故孔子及身,周游列国,高足弟子,友交诸侯;为东周而必思用我,行仁术而必借王齐。盖儒学者,实与帝王相依附而不可离者也。故陈涉起而孔鲋往,刘季兴而叔孙从,恭顺有加,强聒不舍,捷足先得,谁曰不宜?此其六。 第二节 其历史 具彼六因,儒学所以视他学占优胜者,其故可知矣。虽然,其发达亦非一朝一夕之故。请略叙之。 一、萌芽时代。当孔子之在世,其学未见重于时君也。及魏文侯受经子夏,继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于西河。文侯初置博士官,实为以国力推行孔学之始。儒教第一功臣,舍斯人无属矣。其次者为秦始皇。始皇焚坑之虐,后人以为敌孔教,实非然也。始皇所焚者,不过民间之书,百家之语;所坑者,不过咸阳诸生侯生、卢生等四百余人,未尝与儒教全体为仇也。岂惟不仇,且自私而自尊之。其焚书之令云:有欲学者,以吏为师。非禁民之学也,禁其于国立学校之外,有所私业而已。所谓吏者何?则博士是也。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孙通、张苍,史皆称其故秦博士。盖始皇一天下,用李斯之策,固已知辨上下、定民志之道,莫善于儒教矣。然则学术统一与政治统一,同在一时,秦皇亦儒教之第二功臣也。汉高早年最恶儒,有儒冠者辄溲溺之,其吐弃也至矣。而郦食其、叔孙通、陆贾等,深自贬抑,包羞忍诟以从之。及天下既定,诸将争夺喧哗,引为深患。叔孙通乃缘附古制,为草朝仪,导之使知皇帝之贵,然后信孔学之真有利于人主。陆贾献《新语》,益知马上之不可以治天下。于是过鲁以太牢祠孔子,喟然兴学,以贻后昆。汉高实儒教之第三功臣也。 二、交战时代。虽然,天下事非一蹴可几者。当汉之初,儒教以外,诸学派其焰未衰。墨也,老也,法也,皆当时与孔学争衡者也。其在墨家,游侠一派独盛,朱家、郭解之流,为一时士夫所崇拜。太史公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儒谓孔也,侠谓墨也。盖孔、墨两派,在当时社会,势力殆相埒焉(秦汉时人常以仲尼、墨翟并称,或以儒墨、儒侠并称。南海先生所著《孔子改制考》尝汇抄之,得百余条)。其在道家,则汉初之时,殆夺孔席。盖公之教曹参(史称:曹参为齐悼惠王相,召诸儒百数,问安集百姓之道,言人人殊,莫知所从。闻胶西有盖公者,善黄、老言,请见之。盖公为言治道清静,则民自定。曹参大悦,师之。后相汉,日饮醇酒,与民休息,皆得力于道家言也),黄生之事窦后(《汉书·外戚传》云:“太后好黄帝、老子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按:窦后为文帝后,文帝即位之年即册立,而崩于武帝建元六年。此四十五年间,势倾外庭,天子、宰相莫敢逆。登高而呼,故道家言披靡朝野。史称:老徒黄生与儒徒辕固生尝辨难于帝前。窦后怒,使辕固入圈刺豕,欲杀之。其束缚言论自由,可见一斑矣),此倡之自上者也;淮南王之著《鸿烈解》(高诱注《淮南子》云“天下方术之士多归淮南,于是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八人,及诸儒大山、小山之徒,讲论道德,总统仁义,以著此书。其旨近于《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云),司马谈之《论六家要指》(《史记·太史公自序》列其父谈所论六家要指,谓儒、墨、阴阳、名、法、道各有所长,而归本于道家。班固讥史公“先黄老而后《六经》”,实则此乃谈之言,非迁之言也),此演之自下者也。故当时儒学虽磅礴郁积于下,而有压之于上者,故未能得志焉。其在法家,则景帝时代,晁错用事(史称:错与洛阳宋孟、刘带同学申商刑名之学于轵县张恢。然则张恢殆当时法家大师也),权倾九卿,法令多所更定。而武帝虽重儒术,实好察察之明,任用桑弘羊辈,欲行李悝、商鞅之术以治天下,故儒、法并立,而相水火于朝廷。《盐铁论》一书,实数千年争辨学术之第一大公案也(《盐铁论》,汉桓宽撰,乃叙述始元六年丞相、御史与所举贤良文学论辨盐铁均输之利害者也。两党各持一见,互相诘难,洋洋十数万言。以视英国议院争爱尔兰自治案、改正选举法案者,其论辨之激烈、持理之坚确,殆有过之无不及,实为中国学界、政界放一大异彩也)。由此观之,当儒学将定未定之际,与之争统者凡三家。就中随分为三小时期:第一期,为儒、墨之争。盖承战国“武士道”之余习,四公子(孟尝、平原、信陵、春申)之遗风,犹赫赫印人耳目,故重然诺、锄强扶弱之美德,犹为一世所称羡,尚气之士, 每不惜触禁网以赴之,而诋儒为柔巽者有焉矣。虽然,其道最不利于霸者,朝廷豪族,日芟而月锄之,文、景以降,殆萎绝矣。第二期,为儒、道之争。道家有君(如窦太后、文帝、景帝等)相(如曹参、汲黯等)以为之后援,故其势滋盛;而经数百年战争丧乱之后,与民休息,其道术固有适宜于当时之天择者,故气焰骤扬,而诋儒为虚伪繁缛者有焉矣。虽然,帝者之好尚变,而其统之盛衰亦与俱变。第三期,为儒、法之争。儒、法两有利于世主,而法家之利显而近,儒家之利隐而长。景、武之时,急于功名,法语斯起,而诋儒为迂腐不切者有焉矣。然当时儒、法胜负之数,颇不在世主而在两造之自力。盖法家之有力者,不能善用其术,缘操切以致挫败;而儒家养百年来之潜势力,人才济济,颇能不畏强御以伸其主义,故朝野两途皆占全胜也。自兹以往,而儒学之基础始定。 三、确立时代。自魏文侯以后,最有功于儒学者,不得不推汉武帝。然武帝当窦后未殁以前,不能实行所志。彼其第一次崇儒政策,以武帝之雄才大略主持于上,窦婴以太后之亲为丞相,田蚡以帝舅为太尉,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皆推崇儒术,将迎申公于鲁,设明堂,制礼作乐,文致太平。然太后一怒,绾、臧下吏,婴、蚡罢斥,遂以蹉跌。卒至后崩,蚡复为相,董仲舒对策贤良,请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自兹以往,儒学之尊严,迥绝百流。遂乃兴学校,置博士,设明经射策之科。公孙弘徒以缘饰经术,起家布衣,封侯策相。二千年来国教之局,乃始定矣。 四、变相时代。一尊既定,尊经逾笃,每行一事,必求合于六艺之文。哀、平之间,新都得政,因缘外戚,遂觊非常;然必附会经文,始足以钳盈廷之口。求诸古人,惟有周公可以附合,爰使刘歆制作伪经,随文窜入。力有不足,假借古书。古人削竹为篇,漆书其上,今之一卷,古可专本,其为工也多,故传书甚少;其转徙也艰,故受毁甚易;其为费也不资,故白屋之士不能得书者甚众。以此三者,故图书悉萃秘府。歆既亲典中书,任意抑扬, 纵怀改窜,谓此石渠秘籍,非民间有也,人孰不从而信之?即不见信,又孰从而难之?况有君权潜为驱督,于是鸿都太学承用其书,奉为太师,视为家法。莒人灭鄫,吕种易嬴,自兹以往,而儒之为儒,又非孔子之旧矣。 五、极盛时代。虽然,新、歆之学固未能遽以尽易天下也。而东汉百余年间,孔学之全盛实达于极点。今请列西汉与东汉之比较:(一)西汉有异派之争,而东汉无有也(西汉前半纪三小期之交战时代,不待言矣;即武帝别黑白定一尊以后,亦尚有如汲黯之治黄老,桑弘羊、张汤之治刑法者。东汉则真绝矣);(二)东汉帝者皆受经讲学,而西汉无有也(明帝亲临辟雍,养三老五更。自章帝以下,史皆称其受经渊源);(三)西汉传经之业专在学官,而东汉则散诸民间也(凡学权垄断于一处者,学必衰;散布诸民间者,学必盛。泰西古学复兴时代,学权由教会移于平民,遂开近代之治,其明证也。西汉非诣博士不得受业,虽有私授,而其传不广。东汉则讲学之风盛于一时:史所载如刘昆弟子常五百余人,洼丹徒众数百人,杨伦讲授大泽中,弟子千余人,薛汉教授常数百人,杜抚弟子千余人,曹曾、魏应、宋登、丁恭皆弟子数千人,楼望九千余人,牟长门下著录万余人,蔡玄万六千人。诸如此者,不可枚举);(四)西汉传经仅凭口说,而东汉则著书极盛也(西汉说经之书,惟有《春秋繁露》《韩诗外传》一二种,其余皆口授而已。东汉则除贾、马、许、郑、服、何诸大家著述传世,人人共见者不计外,其《儒林传》所载,如周防著四十万言,伏恭著二十万言,景鸾著五十万言,其余数万言者,尚指不胜屈)。故谓东京儒术之盛,上轶往轨,下绝来尘,非过言也。 第三节 其派别 竞争之例,与天演相终始。外竞即绝,内竞斯起;于群治有然,于学术亦有然。《韩非子·显学篇》谓孔子卒后,儒分为八。顾汉代儒学虽极盛, 而所谓八儒者,则渺不可睹。其条叶跗萼,千差万别,又迥非初开宗时之情状矣。今欲言汉儒之差别,请先言汉以前之派别。 表例说明: 一 其流派不光大者不列。 一 列子游于孟子派者,孟子言大同,而大同之说本于《礼运》,《礼运》为子游所传。《荀子·非十二子篇》'攻思、孟条'下又云:“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故知孟子之学出于子游也。 一 列仲弓于荀卿派者,《非十二子篇》以仲尼、子弓并称。《论语》言:“雍也可使南面。”正荀子君权之学统所自出也。 孔子之学,本有微言、大义两派。微言亦谓之大同,大义亦谓之小康; 大同亦谓之太平,小康亦谓之拔乱,谓之升平。拔乱、升平、太平,《春秋》谓之“三世”。三世之中,复各含三世,如太平之拔乱,太平之升平,太平之太平等是也。大义之学,荀卿传之;微言之学,孟子传之。至微言中最上乘,所谓太平之太平者,或颜氏之子,其庶几乎?而惜其遗绪之湮没而不见也。庄生本南派巨子,而复北学于中国,含英咀华,所得独深,殆绍颜氏不传之统者哉!然其嗣续固不可以专属于孔氏。然则孔学在战国,则固已仅余孟、荀两家,最为光大。而二派者,孔子之时便已参商,迨及末流,截然相反。孟子治《春秋》,荀子治《礼》(《春秋》,孔子所自作,明改制致太平之意者也;《礼》,孔子所雅言,为寻常人说法者也);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两义皆孔子所有。言大同者必言性善,太平世当人人平等也;言小康者必言性恶,拔乱世当以贤治不肖也。故言性善者必言扩充,近于自由主义;言性恶者必言克治,近于专制主义);孟子称尧舜,荀子法后王(尧舜者,大同之代表也,《礼运》所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等是也;后王者,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小康之代表也,《礼运》所谓“三代之英”、所谓“六君子”也,所谓“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礼义以为纪”等是也)。此其大端也。若其小节,更仆难终。孟子既没,公孙丑、万章之徒不克负荷,其道无传。荀子身虽不见用,而其弟子韩非、李斯等大显于秦,秦人之政,一宗非、斯。汉世《六经》家法,强半为荀子所传(见汪容甫《述学》),而传经诸老师,又多故秦博士,故自汉以后,名虽为昌明孔学,实则所传者,仅荀学一支派而已。此真孔学之大不幸也(汉代学术在荀派以外者,惟《公羊春秋》耳)。 汉儒流派繁多,综其大别,可分两种: 一、说经之儒。二、著书之儒。 一、说经之儒。在昔书籍之流布不易,故欲学者皆凭口说,非师师相传,其学无由,故家法最重焉。今请将各经传授本师,列表如下: 表例说明: 一 凡传授不断者,以“——”为识;传授不明者,以“------”为识。 二 所表传授人,只据故书,其真伪非著者之责任。 三 每经于汉初第一本师,下施“·”为识;立于学官者,下施“▲”为识。 由此观之,《鲁诗》《毛诗》《榖梁春秋》《左氏春秋》,皆出自荀卿, 传有明文;而伏生、辕固生、张苍,皆故秦博士;《礼经》传授,高堂生之前, 虽不可考,然荀卿一书,皆崇礼由礼之言,两戴《记》又多采荀卿文字,则其必传自荀门,可以推见。若是乎两汉经术,其为荀学者十而七八,昭昭然也。 论两汉经学学派,最当注意者,今古文之争是也。今文传自西汉之初, 所谓“十四博士列于学官者”是也;古文兴于西汉之末,新莽篡国、刘歆校书时所晚出者也。今文虽不足以尽孔学,然犹不失为孔学一支流,古文则经乱贼伪师之改窜附托,其与孔子之意背而驰者,往往然矣。古文虽不盛于汉代,然汉末、魏、晋间,马融、郑玄、王肃之徒大扬其波;逾六朝以及初唐, 泐定《五经正义》,皆为古文学独占时代。盖自是而儒者所传习,不惟非孔学之旧,抑又非荀学之旧矣。今将汉代所立于学官者,列其今古文之派为一表: 综而论之,两汉经师可分四种:其一口说家。专务抱残守缺,传与其人,家法谨严,发明颇少。如田何、丁宽、伏生、欧阳生、申公、辕固生、胡母生、江翁、高堂生等其人也。其二经世家。衍经术以言政治,所谓“以《禹贡》行水,以《洪范》察变,以《春秋》折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如贾谊、董仲舒、龚胜、萧望之、匡衡、刘向等其人也。其三灾异家。灾异之说何自起乎?孔子小康之义,势不得不以一国之权托诸君主,而又恐君主之权无限,而暴君益乘以为虐也。于是乎思所以制之,乃于《春秋》特著“以元统天、以天统君”之义,而群经亦往往三致意焉。其即位也,誓天而治;其崩薨也,称天而谥。是盖孔子所殚思焦虑,计无复之,而不得已出于此途者也。不然,以孔之子圣智,宁不知日蚀、彗见、地震、星孛、鹢退、石陨等地文之现象,动物之恒情,于人事上、政治上毫无关系也,而龂龂然视之若甚郑重焉者,毋亦以民权既未能兴,则政府之举动措置,既莫或监督之而匡纠之,使非于无形中有所以相慑,则民贼更何忌惮也。孔子盖深察夫据乱时代之人类,其宗教迷信之念甚强也,故利用之而申警之。若曰:某某者天神震怒之象也,某某者地祇怨恫之征也,其必由人主之失德使然也。是不可不恐惧,是不可不修省。夫人主者,无论何人,无论何时,夫安能无失德?则虽灾变日起,而无不可以附会。但使稍自爱者,能恐惧一二,修省一二, 则生民之祸,其亦可以稍弭。此孔子言灾异之微意也。虽其术虚渺迂远,断不足以收匡正之实效,然用心盖良苦矣。江都最知此义,故其《对天人策》, 三致意焉。汉初,大儒之言灾异,大率宗此旨也。及于末流,浸乖本谊,牵合附会,自惑惑人。如《书》则有《洪范五行》,《礼》则有《明堂阴阳》,《易》则京房之象数灾异,《诗》则翼奉之五际六情(齐诗派)。至于《春秋》,又益甚焉;驯至谶纬之学,支离诞妄,不可穷诘,骎骎竞起,以夺孔席,则两汉学者之罪也。其四训诂家。汉初大师之传经也,循其大体玩经文(见《汉书·艺文志》),不为章句训故,举大义而已(见《汉书·儒林传》),故读一经通一经之义,明一义得一义之用。自莽、歆以后,提倡校勘诂释之学,逮东都之末,则贾、马、许、郑,益覃心于笺注,以破碎繁难相夸尚,于是学风又一变。近启有唐陆(德明)、孔(颖达)之渊源,远导近今段(玉裁)、王(引之)之嚆矢,买椟还珠,去圣愈远。盖两汉经学,虽称极盛,而一乱于灾异,再乱于训诂。灾异乱其义,训诂乱其言,至是益非孔学之旧,而斯道亦稍陵夷衰微矣。 二、著书之儒。今所传汉代著述,除经注词赋外,其稍成一家言者,有若陆贾之《新语》,贾谊之《新书》,董仲舒之《春秋繁露》,司马迁之《史记》,淮南王安之《淮南子》,桓宽之《盐铁论》,刘向之《说苑》《新序》,扬雄之《法言》《太玄》,王充之《论衡》,王符之《潜夫论》,仲长统之《昌言》,许慎之《说文解字》等,四百年中,寥寥数子而已。而《说文》不过字书,于学术思想全无关系。《盐铁论》专纪一议案,亦非可以列于作者之林。《新语》真赝未定,《新书》割缀所成,未足以概作者之学识。要之,汉家一代著述,除《淮南子》外,皆儒家言也。而其有一论之价值者,惟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王充、王符、仲长统七人而已。江都《繁露》,虽以说经为主,然其究天人相与之故,衍微言大义之传,实可为西汉学统之代表。《史记》千古之绝作也,不徒为我国开历史之先声而已,其寄意深远,其托义皆有所独见,而不徇于流俗。本纪之托始尧舜(五帝)也,世家之托始泰伯也,列传之托始伯夷也,皆贵其让国让天下,以诛夫民贼之视国土为一姓产业者也;陈涉而列诸世家也,项羽而列诸本纪也,尊革命之首功,不以成败论人也;孔子而列诸世家也,仲尼弟子而为列传也,尊教统也;《孟荀列传》而包含余子也,著两大师以明群学末流之离合也;老子、韩非同传,明道、法二家之关系也;游侠有传,刺客有传,厉尚武之精神也;龟策有传,日者有传,破宗教之迷信也;货殖有传,明生计学之切于人道也。故太史公诚汉代独一无二之大儒矣。彼其家学渊源,既已深邃(《太史公自序》称其父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生于天下之中央,而足迹遍海内(《自序》云:“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盖今日版图,除两广、贵州、福建、甘肃五省外,史公足迹皆遍矣),其于孔子之学,独得力于《春秋》(《自序》称“吾闻诸董生曰”云云,盖史公于董子,必有渊源矣。《公羊传》屡引“子司马子曰”云云,吾友仁和夏曾佑,以为必史公也),而南派、北东派、北西派之精华,皆能咀嚼而融化之。又世在史官,承胚胎时代种种旧思想,磅礴郁积,以入于一百三十篇之中,虽谓史公为上古学术思想之集大成可也。刘中垒粹然醇儒,然为当时阴阳五行说所困,不能自拔。《说苑》陈义至浅,殆无足云。扬子云新莽大夫,曲学阿世,著《太玄》以拟《易》,著《法言》以拟《论语》,是足以代表当时学者乏创作力,而惟存模拟性也。王仲任颇思为穷理察变之学,然学识不足以副之,摭其小而遗其大。吾友余杭章炳麟,以比希腊之烦琐哲学,斯为近矣。节信(王符)、公理(仲长统)虽文辞斐然,然止于政论,指摘当时末流之弊而已,于数千年学术思想界中,不足以占一席。若是乎两汉之以著述鸣者,惟江都、龙门二子独有心得,为学界放一线光明而已。嗟乎!斯道之衰,一何至是。君子观于此而益叹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之不可以已如是其甚也! 其于说经著书之外,足以觇当时文明之迹者,则词赋为最优。而枚乘、司马相如、扬雄、班固等,其代表人也。而唐都、洛下闳之历数,张仲景之医方(著《伤寒论》),张衡之技巧(制地动仪),亦有足多者焉。 第四节 其结果 儒学统一之运,既至两汉而极盛,其结果则何如?试举荦荦大者论之。 一曰名节盛而风俗美也。儒学本有名教之目,故砥砺廉隅,崇尚名节,以是为一切公德私德之本。孝武表章六艺,师儒虽盛,而斯义未昌,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故尊崇节义,敦厉名实,以“经明行修”四字为进退士类之标准。故东汉二百年间,而孔子之所谓“儒行”者,渐渍社会,浸成风俗。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让爵让产,史不绝书,或千里以急朋友之难,或连轸以犯时主之威。论者谓三代以下,风俗之美, 莫尚于东京,非过言也。夫当时所谓“名节”者,其果人人出于真心与否?吾不敢言。虽然,孟德斯鸠不云乎,“立君之国,以名誉心为元气。”孔子之政治思想(专就其小康之统言),则正孟德斯鸠所谓立君政体也,故其所以维持之者,莫急于尚名。沿至东京,而儒效极矣。《南史》有云:“汉世士务修身,故忠孝成俗。至于乘轩服冕,非此莫由。”顾亭林亦云:“名之所在, 上之所庸,而忠信廉洁者,显荣于世;名之所去,上之所摈,而怙侈贪得者, 废锢于学。即不无一二矫伪之徒,犹愈于肆然而为利者。”又曰:“虽不能使天下之人以义为利,犹使之以名为利。”名节者,实东汉儒教一最良之结果也。虽其始或为“以名为利”之一念所驱,而非其本相乎;至其浸成风俗, 则其欲利之第一性,或且为欲名之第二性所掩夺,而舍利取名者往往然矣。是孔学所以坊民之要具也。 二曰民志定而国小康也。孔子之论政,虽有所谓大同之世,太平之治, 其所雅言者,总不出上天下泽,君臣大防。故东汉承其学风,斯旨最畅。范蔚宗之论,以为:“桓、灵之间,君道秕辟,朝纲日陵,国隙屡启。自中智以下,靡不审其崩离。而权强之臣,息其窥盗之谋;豪俊之夫,屈于鄙生之议。”(《后汉书·儒林传》论)“所以倾而未颠,抑而未溃,岂非仁人君子心力之为乎?”(同《左雄传论》)诚哉其知言也,儒教之结果使然也。自兹以往,二千余年,以此义为国民教育之中心点。宋贤大扬其波,基础益定。凡缙绅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义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枭雄跋扈之气,束缚于名教以就范围。若汉之诸葛,唐之汾阳,近世之曾、左,皆食其赐者也。夫共和之治,既未可骤几,则与其乱臣贼子,继踵方轨,以暴易暴,诚不如戢其戾气,进之恭顺,而国本可以不屡摇,生民可以不涂炭。两汉以后所以弑逆之祸稍杀于春秋,而权臣日少一日者,儒教治标之功,不可诬也。 此其结果之良者也。若其不良者则亦有焉。 三曰民权狭而政本不立也。儒教之政治思想,有自相矛盾者一事,则君、民权限不分明是也。大抵先秦政论,有反对极端之两派:曰法家,曰道家。而儒实执其中。法家主干涉,道家主放任。惟干涉也,故君与民为强制之关系;惟放任也,故君与民为合意之关系(即近于契约之关系)。惟强制关系也,故重等差;惟合意关系也,故贵平等。惟等差也,故压制暴威;惟平等也,故自由自治。此两者虽皆非政治之正轨,要之首尾相应,成一家言者也。儒家则不然。其施政手段,则干涉也(保民、牧民,皆干涉政策之极轨也);其君臣名分,则强制也(所谓“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其社会秩序,则等差也(《中庸》“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惟其政治之目的, 则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夫以压制暴威为大戒,岂非仁人君子之极则耶?而无如不揣其本而齐其末,道固未有能致者也。儒教之所最缺点者,在专为君说法,而不为民说法。其为君说法奈何?若曰:汝宜行仁政也,汝宜恤民隐也, 汝宜顺民之所好恶也,汝宜采民之舆论以施庶政也。是固然也。若有君于此, 而不行仁政,不恤民隐,不顺民之所好恶,不采民之舆论,则当由何道以使之不得不如是乎?此儒教所未明答之问题也。夫有权之人之好滥用其权也, 犹虎狼之嗜人肉也。向虎狼谆谆说法,而劝其勿食人,此必不可得之数也。谓余不信,则试观二千年来,孔教极盛于中国,而历代君主,能服从孔子之明训,以行仁政而事民事者,几何人也?然则其道当若何?曰:不可不钳制之以民权。当其暴威之未行也,则有权以监督之;当其暴威之方行也,则有权以屏除之;当其暴威之既革也,且有权以永绝之。如是然后当权者有所惮有所缚,而仁政之实乃得行。儒教不然,以犯上作乱为大戒,犹可言也;浸假而要君亦为大不敬矣,犹可言也;浸假而庶人议政,亦为无道矣(儒教亦多非常异义,如汤武革命、顺天应人之象,视民草芥、视君寇仇之义,闻诛一夫、未闻斌君之言,皆所以限制暴威之不二法门也。虽然,争权而必出于革命, 惨矣,伤矣。且革命之后,复无所以限其君权者,前虎退而后狼进,是革之无已时,而国将何以立也!故徒杀一虎杀一狼,不可也,必求所以绝虎狼之迹者; 即不能,亦必使虎狼不能食人。由前之说,则共和政体是也;由后之说,则立宪君主政体是也。欲成郅治,舍此何以哉!而惜乎儒者之有所顾忌而不敢昌言也。此所以虽有仁心,而二千年不能蒙其泽也)。是何异语人曰:吾已诫虎狼勿噬汝, 汝但恭顺俯伏于其侧,虽犯汝而不可校也。虽曰小康时代,民智民力未充实, 或有不能遽语于此者乎?虽然,其立言之偏,流弊之长,则虽加刀于我颈, 我固不得为古人讳也。故儒家小康之言。其优于法家者仅一间耳。法家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无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儒家(专指小康),以为君也者,有权利有义务,民也者有义务无权利。其言君之有义务也,是其所以为优也。虽然,义务必期于实行。不然,则与无义务等耳。夫其所以能实行者何也?必赖对待者之权利以监督之。今民之权利,既怵于学说而不敢自有; 则君之义务,其何附焉:此中国数千年政体,所以儒其名而法其实也(吾非崇道家言。道家思想之乖谬而不完全更甚也)。故夫东京末叶,鸿都学生、郡国党锢诸君子,膏斧钺实牢槛而不悔,往车虽折,而来轸益遒。以若此之民德,若此之士气,苟其加以权利思想,知要君之必非罪恶,而争政之实为本权,即中国议会之治,虽兴于彼时可也。徒以一间未达,仅以补衮阙为责任, 以清君侧为旗帜,曾不能乘此实力,为百世开治平,以视希腊、罗马之先民, 其又安能无愧也!呜呼!吾不敢议孔子,吾不能不罪荀卿焉矣! 四曰一尊定而进化沉滞也。进化与竞争相倚,此义近人多能言之矣。盖宇宙之事理,至繁赜也。必使各因其才,尽其优胜劣败之作用,然后能相引以俱上。若有一焉,独占势力,不循天则以强压其他者,则天演之神能息矣。故以政治论,使一政党独握国权,而他政党不许容喙;苟容喙者,加以戮逐, 则国政未有能进者也。若是者谓之政治之专制。学说亦然。使一学说独握人人良心之权,而他学说不为社会所容,若是者谓之学说之专制。苟专制矣, 无论其学说之不良也,即极良焉;而亦阻学问进步之路。此征诸古今万国之历史皆然者也。儒教之在中国也,佛教之在印度及亚洲诸国也,耶教之在泰西也,皆曾受其病者也。但泰西则自四百年来,异论蜂起,举前此之缚轭而廓清之,于是乎有哲学与宗教之战,有科学与宗教之战。至于今日,而护耶教者自尊之如帝天,非耶教者自攻之如粪土。要之,欧洲今日学术之昌明, 为护耶教者之功耶?为攻耶教者之功耶?平心论之,两者皆与有力焉。而赫胥黎、斯宾塞之徒,尤倜乎远矣。而泰东诸国,则至今犹生息于一尊之下, 此一切群法,所以瞠乎后也。吾之为此言,读者勿以为吾欲攻孔子以为耶氏先驱也。耶氏专制之毒,视中国殆十倍焉。吾孔子非自欲以其教专制天下也: 末流失真,大势趋于如是,孔子不任咎也。若耶则诚以专制排外为独一法门矣。故罗马教会最全盛之时,正泰西历史最黑暗之日。吾岂其于今日,乃欲摭他人吐弃之唾余而引而亲之?但实有见夫吾中国学术思想之衰,实自儒学统一时代始。按之实迹而已然,证之公例而亦合,吾又安敢自枉其说也!吾更为读者赘一言:吾之此论,非攻儒教也,攻一尊也。一尊者,专制之别名也。苟为专制,无论出于谁氏,吾必尽吾力所及以拽倒之。吾自认吾之义务当然耳。若夫孔子,则固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孔子之恶一尊也亦甚矣。此乃孔子之所以为大所以为圣,而吾所顶礼赞叹而不能措者也。 或曰儒教太高尚而不能逮下,亦其结果不良之一端焉。盖当人智未盛之时,祸福迷信之念,在所不免。顾儒教全不及此,使騃愚妇孺无所依仰,夫以是而不得不出于他途。坐是之故,道家入之,释家入之,驯至袁了凡派所谓太上老君、文昌帝君者纷纷入之,未始非乘儒教之虚隙而进也。虽然,以祸福迷信之说牖民,虽非无利,而利或不胜其敝。吾中国国教之无此物,君子盖以此自喜焉。 第四章 老学时代 三国、六朝为道家言猖披时代,实中国数千年学术思想最衰落之时也。申而论之,则三国、六朝者,怀疑主义之时代也,厌世主义之时代也,破坏主义之时代也,隐诡主义之时代也,而亦儒、佛两宗过渡之时代也。 东汉儒教之盛如彼,乃不数十年,至魏、晋而其衰落忽如此,何也?推原其故,盖有五端。 一由训诂学之反动力也。汉季学者守师说,争门户,所谓“碎义逃难, 便辞巧说。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不能通”。(见《汉书·艺文志》)学问之汩没性灵,至是已极。物极必反,矫枉过直。故降及魏、晋,人心厌倦,有提倡虚无者起,则群率而趋之,举一切思想投入怀疑破坏之涡中,殆物理恒情,无足怪者。此其一。 一由魏氏之提倡恶俗也。晋泰始元年,傅玄上疏曰:“近者魏武好法术, 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守节。”孟德既有冀州,崇奖跅弛之士,下令再三,至于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建安二十二年八月令、十五年春令、十九年十二月令,语意皆同),于是风俗大坏,人心一变。顾亭林所谓“经术之治,节义之防,光武、明、章数世为之而未足;毁方败常之俗,孟德一人变之而有余”,诚哉其知言也! 儒术之亡,半坐是故。此其二。 一由杀戮过甚人心皇惑也。汉世外戚、宦官之祸,连踵继轨。两汉后妃之家,著闻者四十余氏,大者夷灭,小者放窜,其身家俱全者,不得四五;宦官弄权,杀人如草,一朝为董、袁所袭,亦无孑遗。人人渐觉骨肉之间皆有刀俎。若乃党锢之祸,俊、顾、厨、及,一网以尽;其学节冠一世,位望至三公者,亦皆骈首阙下,若屠猪羊。天下之人,见权势之不可恃也如彼,道德学问之更不可恃也如此,人心旁皇,罔知所适。故一遁而入于虚无荒诞之域,刍狗万物,良非偶然。此其三。 一由天下大乱,民苦有生也。汉末自张角、董卓、李傕、郭汜、曹操、袁绍、孙坚、刘备以来,四海鼎沸,原野厌肉,溪谷盈血;继以晋代八王、五胡之乱,中原喋血,一岁数见,学者既无所用,亦困于乱离,无复有余裕以研究纯正切实之学,但觉我生靡乐,天地不仁。厌世之观,自然发生。此其四。 以此四因,加以两汉帝王、儒者崇尚谶纬,迷信休咎,所谓阴阳五行之谬说,久入人心。而权势、道德,既两无可凭,民志皇皇,以为殆有司命之者存,吾祈焉、禳焉、炼养焉、服食焉,或庶可免,于是相率而归之。此其五。 此五者,殆当时学术堕落之最大原因也。故三国、六朝间,老子之教遍天下,但其中亦有派别焉。 一曰玄理派。自魏文提倡旷达,举世化之。前此建安七子,既已以浮靡相尚,后遂为清谈之俗者二三百年。开其宗者,实为何晏、王弼。《晋书·王衍传》称“晏、弼祖述老庄,谓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而不存者也”。盖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亦有应于时势,而可以披靡天下者焉。此后如阮籍、嵇康、刘伶、王衍、王戎、乐广、卫玠、阮瞻、郭象、向秀之流,皆以谈玄有大名于时;乃至父兄之劝戒,师友之讲求,莫不以推究老、庄为第一事业(《潘京传》云:“京与乐广谈,广深叹之,谓曰:‘君天才过人,若加以学,必为一代谈宗。’京遂勤学不倦。”又《王僧虔传》引其《戒子书》云“汝未知辅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说,而便执麈尾,自称谈士,此最险事”云云)。当时《六经》之中,除《易》理外,尽皆阁束;而诸传中称扬人学问者,皆以“揅精《老》《易》”等语。《老》《易》并称,实当时之普通名词也。范宁谓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纣;卞壶斥王澄、谢鲲,谓悖礼伤教,中朝倾覆,实由于此,非过言也。平心论之,若著政治史,则王、何等伤风败俗之罪,固无可假借;若著学术思想史,则如王弼之于《老》《易》,郭象、向秀之于《庄》,张湛之于《列》,皆有其所心得之处,成一家言,以视东京末叶咬文嚼字之腐儒,殆或过之焉。老学虽偏激,亦南派一巨子,世界哲学应有之一义,吾虽恶之而不愿为溢恶之言也。但其魔业之影响于群治者,既若彼焉矣。无他,老子既以破坏一切为宗旨,而复以阴险之心术、诡黠之权谋佐之,故老学之毒天下,不在其厌世主义,而在其私利主义。魏、晋崇老,其必至率天下而禽兽,势使然也。此为当时老学正派。 二曰丹鼎派。马贵与曰:“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以行其教。”(《文献通考·经籍考》五十二)此实数千年道教流派之大略也。炼养、服食两派,其指归略同,吾概括之,名曰丹鼎派。此派盖导源于秦汉之交,始皇时,侯生、卢生等既倡神仙之说。汉初张良,功成身退,自言从赤松子游。其是否依托,姑弗深考,但留侯必有此等思想,可断言也。汉武迷信封禅,李少君、栾大之徒相与炫惑,于是炼养、服食之说益盛。至汉末魏伯阳著《参同契》,密勿传授,其焰益播(后蜀彭晓序《参同契》云,谓伯阳先示青州徐从事,徐乃隐名而注之,复以授同郡淳于叔通,遂行于世)。至晋葛洪而集其大成。洪著《抱朴子》内、外编各四卷,《神仙传》十卷,《隐逸传》十卷,其他杂著一百余卷。其言曰:“道者儒之本也,儒者道之末也。”更有所谓《丹经》者,发明服食之诀,其言诡诞,不可穷诘。而后世神仙家之思想,实宗此。此派之说,其在前者,文成、五利之徒,实依托以诳人主而取富贵,固不足道;至如魏、葛辈,所志或不在是。盖怀抱厌世思想,而又不悟解脱真理,知有躯壳,不知有灵魂,徒欲长生久视,游戏尘寰,是野蛮时代宗教思想必有之现象,无足怪者(印度婆罗门外道,每欲速灭其躯壳,以享涅槃之乐;中国神仙家言,每欲长保其躯壳,以享飞升之乐。虽其见地之深浅不同,要之为躯壳所迷缚一也。古埃及人用木乃伊术保全尸体,是由重视躯壳所致也;耶教号称重魂,而其言末日审判,死者皆从冢中复生,其为躯壳所迷亦至矣。宗教进化之第一级,莫不如是。神仙家言,又何责焉)。此为当时老学第一别派。 三曰符箓派。箓符之视丹鼎,风益下矣。丹鼎派起于汉初,符箓派起于汉末。顺、桓间,宫崇、襄楷始以《于吉神书》上于朝,后张角用其术以乱天下(《后汉书·襄楷传》云:“楷上书言,臣前上琅琊,宫崇所受《于吉神书》,不合明听。”又云:“初,琅琊宫崇诣阙,上其师于吉于曲池泉水上所得神书百七十卷,号《太平清令书》。其言阴阳五行为家,而多巫觋杂语。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经,乃收藏之。后张角颇有其书焉。”云云。是张角之术所自本也。按:《于吉神书》,即道家所谓《太平经》者,宋中兴,史志始著录,马端临《经籍考》亦存其目。于吉后为孙策所杀,顺帝时距孙策据江东,已七十余年矣)。同时张道陵亦托此术,密相传授,延至后世,仰为真人,奉为天师(按:《三国志》裴《注》云:“张陵,汉顺帝时人。入蜀居鹤鸣山中造符书,为人治病。陵子衡,衡子鲁,以其法相授,自号师君,其众曰鬼卒,曰祭酒,曰理头。朝廷不能讨,就拜鲁为汉宁太守。”此张陵始末见于传记者也。后寇谦之自言尝遇老子,命继道陵为天师,于是六朝以来,天师之号起。《通考》载唐天宝六载,以后汉天师子孙嗣真教,册赠天师为太师。宋太宗祥符九年,赐信州道士张正随号真静先生,自是凡嗣世者皆赐号。元至元十三年,赐张宗演灵应冲和真人之号,给三品银印。其后屡有加号,晋秩至一品,明太祖时改为二品,沿袭以至于今,几与孔氏之衍圣公、耶氏之教皇等矣,岂不异哉)。自是南北朝士大夫,习五斗米道(即张陵教派之名)者,史不绝书,而寇谦之最显于北(《魏书·释老志》云“寇谦之自言遇仙人成公兴授以大法,又遇太上老君,命之继天师张陵之后,处师位,赐以《云中音诵新科之诫》二十卷”云云。太上老君及天师等名称,实始于此。其后崔浩师事之,受其法术,言之于元魏世祖,乃遣使奉玉帛牲牢迎致焉。于是崇奉天师,显扬新法,宣布天下道业大行。每帝即位必受符箓,以为故事云云),陶弘景最显于南(《梁书》言陶弘景好阴阳五行风角星算,修辟谷导引之法, 受道经符箓。武帝素与之游,及禅代之际,弘景取图谶之文献之,思谊益厚。及即位,犹自上章。朝士受道者众,三吴及边海之际,信之逾甚。陈武世国吴兴,故亦奉焉)。盖六艺、九流一切扫地,而此派独滔滔披靡天下矣。窃尝论之,其时佛教已入震旦,妖妄者流,窃其象教密宗最粗浅之说,以欺惑愚众。故其所言天地沦坏劫数终尽,略与佛经同;又言天尊之体,常年不灭,往往开劫度人(彼中言天尊开劫,已非一度,有延康、赤明、龙汉、开皇等年号,其间相去四十一亿万载云云,皆窃佛氏过去七佛之说,成、住、坏、空四劫之论也),皆损益四《阿含》《俱舍论》等所说,剽窃之迹,显然可见,而复取两汉儒者阴阳五行之迷信以缘附之。故吾谓此时为儒、佛过渡时代,此派实其最著者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二别派。 四曰占验派。自西京儒者翼奉、眭孟、刘向、匡衡、龚胜之徒,既已盛说五行,夸言谶纬;及光武好之,其流愈鬯。东京儒者,张衡、郎最称名家,襄楷、蔡邕、扬厚等亦班班焉。于是所谓风角、遁甲、七政、元气、六日七分、逢占、日者、挺专、须臾、孤虚、云气诸术(诸术名义解,俱见《后汉书·方术列传》注,恕不具引),盛行于时。《后汉书·方术列传》所载者三十三人, 皆此类也。然其术至三国而大显,始俨然有势力于社会。若费长房、于吉、管辂、左慈辈,其尤著者也。其后郭璞著《葬书》(此书《四库》著录,或言依托璞名),注《青囊》(此书今佚),为后世堪舆家之祖。而嵇康亦有《难宅无吉凶论》,则其时风水说之盛行可知。《隋·志》著录《珞琭子》一书(六朝人撰),言禄命者,以为本经,而临孝恭有《禄命书》,陶弘景有《三命抄》,实后世算命家之祖。卫元嵩著《元包》,庾季才著《灵台秘苑》(皆北周人),为后世言卜筮者之大成。陶弘景著《相经》,为后世言相法者之祖。凡千年以来,诬罔怪诞之说,汩溺人心者,皆以彼时确然成一科学。虽谓为魏、晋、六朝间,为陷溺社会之罪恶府可也。此为当时老学第三别派。 要而论之,当时实道家言独占之时代也。其文学亦彪炳可观,而发挥厌世精神亦最盛。所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等语,其代表也。此皆老子“刍狗万物”、杨朱“奚遑死后”之意也。虽我国二千年文学,大率皆此等音响,而魏、晋、六朝,为尤甚焉。曾无雄奇进取之气, 惟余靡靡颓惰之音,老、杨之毒焰使然也。 其时治经学者,虽有若王肃、杜预、虞翻、刘焯、刘炫、徐遵明之流, 然曾不能于东京学风外有所建树,徒咬文嚼字,破碎逾甚。《北史·儒林传》谓“南学简约,得其精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两派之概象虽不同,要其于数千年儒学史,无甚关系一也。虽谓其时为儒学最销沉之时代可也。 佛学虽自汉明以后已入中国,苻秦崇法,广事翻译,宗风渐衍,然谓之为佛学萌芽时代则可,竟谓之为佛学时代则不可。盖当时之治佛学者,徒诵读经文,皈依仪式,而于诸乘理法曾无所心得也。 老学之毒,虽不止魏、晋、六朝,即自唐以后至今日,其风犹未息;虽然,远不如彼时之盛矣,其派别之多,亦远有所逊。故划分数千年学术思想史,而名彼时为老学时代,殆无以易也。 [book_title]第五章 佛学时代 第一节 发端 吾昔尝论六朝、隋、唐之间,为中国学术思想最衰时代。虽然,此不过就儒家一方面言之耳。当时儒家者流,除文学外(儒学与文学适成反比例。著《中国儒学史》,当以六朝、唐为最衰时代;著《中国文学史》,当以六朝、唐为全盛时代)一无所事。其最铮铮于学界者,如王(通)、陆(德明)、孔(颖达)、韩(愈)之流,其于学术史中,虽谓无一毫之价值焉可也,虽然,学固不可以儒教为限。当时于儒家之外,有放万丈光焰于历史上者焉,则佛教是已。六朝、三唐数百年中,志高行洁、学渊识拔之士,悉相率而入于佛教之范围。此有所盈,则彼有所绌,物莫两大,儒教之衰亦宜。 或曰:佛学外学也,非吾国固有之学也,以入中国学术思想史,毋乃不可?答之曰:不然。凡学术苟能发挥之、光大之、实行之者,则此学即为其人之所自有。如吾游学于他乡,而于所学者,既能贯通,既能领受,亲切有味,食而俱化,而谓此学仍彼之学而非我之学焉,不得也。一人如是,一国亦然。如必以本国固有之学而始为学也,则如北欧诸国,未尝有固有之文明, 惟取诸希腊罗马、取诸犹太者,则彼之学术史,其终不可成立矣。又如日本, 未尝有固有之文明,惟取诸我国、取诸欧西者,则彼之学术史,其更不可成立矣。故论学术者,惟当以其学之可以代表当时一国之思想者为断,而不必以其学之是否本出于我为断。 审如是也,则虽谓隋唐之交,为先秦以后学术思想最盛时代可也。前乎此者,两汉之经学非所及也,而余更无论也;后乎此者,宋、明之理学非所及也,而余更无论也。又不惟在中国为然耳,以其并时举世界之学术思想界校之,印度自大乘教诸巨子入灭后,继法无人(其继法者悉在中国),日以萎微;欧洲则中世史号称黑暗时代,自罗马灭亡以后,全欧为北狄所蹂躏,几陷于无历史之域,当时所赖以延文明绝续于一线者,惟恃一顽旧专制之天主教而已。印度、欧洲如此,而余更无论也。故谓隋、唐之学术思想, 为并时举世界独一无二之光荣可也。纵说之则如彼,横说之则如此,故隋、唐学者,其在本论中占一重要之位置也,不亦宜乎! 第二节 佛学渐次发达之历史 中国之受外学也,与日本异。日本小国也,且无其所固有之学,故有自他界入之者,则其趋如鹜,其变如响,不转瞬而全国与之俱化矣。虽然,充其量不过能似人而已(实亦不能真似),终不能于所受者之外,而自有所增益, 自有所创造。中国不然。中国大国也,而有数千年相传固有之学,壁垒严整, 故他界之思想入之不易;虽入矣,而阅数十年百年常不足以动其毫发。譬犹泼墨于水,其水而为径尺之盂,方丈之池也,则墨痕倏忽而遍矣;其在滔滔之江、泱泱之海,则宁易得而染之?虽然,吾中国不受外学则已,苟既受之, 则必能尽吸其所长以自营养,而且变其质、神其用,别造成一种我国之新文明,青出于蓝,冰寒于水。於戏!深山大泽,实生蛟龙,龙伯大人之脚趾, 遂终非僬侥国小丈夫之项背所能望也。谓余不信,请征诸佛学。 佛法之入震旦也,据别史所言,或谓秦时与宝利防等交通,西汉时从匈奴得金人,实为我国知有佛之嚆矢。真伪第弗深考,其见于正史信而有据者, 则东汉明帝永平十年西印度之摄摩、竺法兰两师,应诏赍经典而至,于是佛之教义始东被。虽然,我民族宗教迷信之念甚薄,莫之受也。至桓帝始自信之;兴平间,民间亦渐有信者。三国时代,支谶、支亮、支谦皆自印度来传教,时号“三支”。魏嘉平二年,昙摩诃罗始以戒律来,象教渐备。虽然, 当时道家言极盛,全国为所掩袭,莫能夺也,而亦有渐认佛教势力之不可侮, 起而与之为难者(魏明帝时有费叔才、褚善信二道士,著《道佛优劣论》, 有牟子作《理惑论》,而吴主孙皓亦有废佛教之议,必其既兴,始有辨之、有废之者矣)。及晋代魏,始渐成为一科学之面目,时则有佛图澄者,来自西域, 专事译经。东晋以还,伟人辈出,若道安,若惠远,若竺道潜,若法显,其尤著也。道安与习凿齿等游,专阐扬佛教于士大夫之间。惠远开庐山,日夜说法,佛教讲坛,实始于此,为净土宗之滥觞焉。法显横雪山以入天竺,赍佛典多种以归,著《佛国记》,我国人之至印度者,此为第一。法显三藏者,不徒佛教界之功臣而已,抑亦我国之立温斯敦也(立温斯敦,英人之探险于非洲者)。而同时北方一大师起,为佛教史中开一新纪元,曰鸠摩罗什。罗什,龟兹国人,既精法理,且娴汉语。以姚秦弘始三年始入长安,日夜从事翻译,一切经论,成于其手者不知凡几。门徒三千,达者七十,上足四人,道生、道融、僧肇、僧睿,其最显者也。罗什之功德不一,而其最大者,为传大乘教。前此诸僧,用力虽劬,然所讨论仅在小乘耳。至罗什首传三论宗宗义,译《法华经》,又译《成实论》,实为成实宗入中国之始,自兹以往,佛驮跋陀罗译《华严》,昙无谶译《涅槃》,而甚深微妙之义,始逐渐输入,学界壁垒一新矣。南北朝之际,海宇鼎沸,群雄四起,而佛教之进路亦多歧。宋少帝时译《五分律》,文帝时译《观普贤经》《观无量寿经》《璎珞经》等,又迎求那跋摩于罽宾,筑戒坛以听法。中国之有戒坛,自兹始。历陈涉隋,以逮初唐,诸宗并起,菩提流支始倡地论宗,达摩始倡禅宗,真谛三藏始倡摄论宗及俱舍宗,智者大师始倡天台法华宗,南山律师始倡律宗,善导大师始倡净土宗,慈恩三藏始倡法相宗,贤首国师始倡华严宗,善无畏三藏始倡真言宗。万马齐奔,百流汹汇,至是遂为佛学全盛时代。 第三节 诸宗略纪 今请将六朝、隋、唐间有力之诸宗派,列为一表,示其统系: 以上十三宗,除涅槃、地论、摄论三家归并他宗外,自余十宗皆经过极光大之时代,互起角立,支配数百年间之思想界者也。今按其所属教乘,再示一表: 诸宗之教旨,若缕述之,虽数十万言,犹不能殚;且亦非余之浅学所能及也,是以不论,论其历史(本论原以中国为主,不能他及。但各宗起源, 多与印度有关系,故不得不追论及之)。 一、俱舍宗。佛灭后九百年,世亲菩萨依四《阿含经》(《增一阿含经》五十一卷,《中阿含经》六十卷,《长阿含经》二十二卷,《杂阿含经》五十卷, 皆小乘经也),造《俱舍论》(三十卷),实为本宗之嚆矢。时印度自佛家乃至外道,莫不竞学,大显势力于西域。及陈文帝天嘉四年,印度高僧波罗末那(即真谛三藏)携梵本以诣震旦,以五年之功译成之,名曰《阿毗达磨俱舍论》,即所谓“旧俱舍”者是也。陈智恺、唐净慧皆为作疏。及唐贞观间,玄奘法师亲赴天竺,从僧伽耶舍论师学俱舍之奥义,归国后重译原本, 厘为三十卷。弟子神泰、普光、法宝尊竞为疏记,遂以流通。但此宗本为法相之初步,故亦名法相宗之附属宗云。 二、成实宗。本宗之祖师,即创《成实论》之诃梨跋摩其人也。生于佛灭后九百年,尝从“有宗”本师受迦旃延之论(时印度佛派有“有宗”“空宗”两大派),觉有所未慊,乃通览大、小乘,自创此论,然其宗义不盛于印度。至姚秦弘始十三年,鸠摩罗什始译之以行于支那。其弟子昙影为之笔述,僧睿为之注释,于是此义遂光。自晋末至唐初二百年间,浸淫一世。齐、梁之间,江南尤盛云。但此论本与“三论”并译,其传法者率皆两习,故亦名三论宗之附属宗云。 三、律宗。自佛入灭以后,迦叶尊者与五百罗汉结集大藏,分为经、律、论之三藏。律之在教中,蔚为大国矣。其入中国也,始于曹魏嘉平二年,昙摩诃罗始传所谓“十八受”者。刘宋元嘉十一年,始行“尼受”(谓比丘尼所受戒律)。迨姚秦弘始六年,鸠摩罗什始译《十通律》。其后《僧祇律》等相续出世,律教渐入震旦矣。其卓然完成一宗者,则自南山律师道宣始。南山生隋开皇间,受戒于智首律师之门,后隐于终南,揅精戒律。及奘师西游归国,开译坛于长安,南山亲为其书记,译律数百卷,证明戒律为圆顿一乘之旨,非小乘所得专用。其有功于佛教,实非浅鲜。其时与之并起者,复有两派:一曰相部宗,法砺律师所创;二曰东塔宗,怀素律师所创。并南山宗,统称律家三宗云。然彼两宗不光大,独南山律至元代犹保持宗势不衰。 四、法相宗。法相、天台、华严三宗,亦称教下三家,皆大乘妙谛,而当时佛学中最光大者也。此宗一名唯识宗,以大意明唯识故;又名慈恩宗, 以开祖为慈恩故。本宗印度传法,最为分明。佛说大乘经中,《华严》《深密》《楞伽经》等,阐扬“万法唯识”之义,实为斯学所本。佛灭后九百年,弥勒慈尊应无著菩萨之请,说“五部大论”,所谓《瑜伽师地论》《分别瑜伽论》《大庄严论》《辨中边论》《金刚般若论》是也。无著承弥勒之旨,复造《显扬论》《对法论》等;同时有世亲菩萨(无著之弟)造《五蕴论》《百法明门论》《唯识三十颂》等,大弘斯旨。复次佛灭后十一世纪,有难陀、护法尊十大论师,皆注世亲《三十颂》,各有心得。而护法之弟子戒贤论师,所谓“传法大将”,冠绝一时,深究瑜伽、唯识、声明、因明等之蕴奥,在五印度中,号称辩才第一,传钵奘师,以惠震旦。自兹以往,西域此学微矣。唐贞观三年,玄奘三藏求法西行(坊间小说《西游记》,即演奘师事迹也),孑身遍历五印,得礼戒贤,尽受五大论(即弥勒所造)、十支论(即无著以下所造),博通因明、声明诸学(印度当时有所谓“五明”者,佛徒、外道并学之。其因明即名学,日本所谓论理学也)。归国以后,弘畅斯旨,实为法相宗入中国之嚆矢。玄奘高足窥基,号慈恩法师,悉受微言,妙达玄旨,于是述疏证义,确立宗规。本宗大成,实由于是。再传为淄州惠治,著《唯识了义灯》,三传为朴扬智周,著《唯识演秘》。经此数师,宗义遂日以光大。 五、三论宗。三论者,(一)《中论》、(二)《十二门论》、(三)《百论》也。前二为龙树菩萨造,后一为提婆菩萨造,故本宗祖龙树、提婆(或加《大智度论》,亦名四论宗)。鸠摩罗什实提婆三传弟子也,传法东来,专弘此宗,四《论》翻译皆出其手。什师门下,生(道生)、肇(僧肇)、融(道融)、睿(僧睿)、影(昙影)、观(慧观)、恒(道恒)、济(昙济)之八杰,皆受大义。昙济授道朗,道朗授道诠,道诠授法朗,法朗授嘉祥,至嘉祥大师(名吉藏)而此宗全盛。其后玄奘复从印度清辨、智光两大师,更受微言;复有地婆伽罗者东来,口授宗义于慈恩。慈恩远承什译,近禀奘传,旁参伽说,著《十二门宗致义记》,而此宗遂以大成。 六、华严宗。我佛世尊,从菩提树下起,即为深位菩萨文殊、普贤尊说《华严》三十八品十万偈,实佛乘中甚深微妙、一乘最极之法门也。当是时声闻缘觉,根器未熟者,听之如聋如哑。佛灭五百年,马鸣菩萨作《大乘起信论》,演真如缘起法门,即本此经。次七百年,龙树菩萨出现,造《大不思议论》以解释之。次九百年,天亲菩萨造《华严十地论》。此三师者,称本宗印度之列祖。其在支那,东晋义熙十四年,跋陀罗始译《华严》六十卷。其后诸师,讲说流布制疏撰章者虽不鲜,然未能确然成一宗派。陈、隋间, 杜顺禅师始提义纲,标立宗名,著《华严法界观门》《五教止观》《十玄章》等,大畅妙旨,是为开宗初祖。二祖智俨作《搜玄记》《孔目章》等,三祖法藏称贤首国师,作《五教章》以明本宗之教相,作《探玄记》二十卷,以解华严,其余著述尚二十余部。圆宗宗风,至此大成,故贤首亦称华严太祖。贤首殁后,有慧苑者,私逞臆见,刊落师说,宗统将坠,四祖澄观慨之,作《华严大疏钞》,破斥异辙,恢复正宗,诸祖心传,赖以不坠,所谓清凉国师是也。五祖宗密称圭峰禅师,绍述清凉,盛弘华严,兼通诸宗,斯道益以光大。此五杰者,所谓华严五祖也。 七、天台宗。亦名法华宗,盖以依《法华经》立宗故。此宗不上承印度, 创始之者实由我支那,则智者大师其人也。师名智顗,陈、隋间人,以居天台山,故此宗得名。时有南岳慧思禅师,德高一世,自证三昧,智者往谒之。则曰:“昔日灵山,同听《法华》,宿缘所追,今复来矣。”乃使修《法华》三昧。越十四日,智者大彻大悟,遂直接佛传,创立此派。荆溪尊者(智者第六代法孙也)《止观义例》云“一家教门,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 以《智论》(按:指《大智度论》也)为指南,以《大经》(按:指《涅槃经》也)为扶疏,以《大品》(按:指《大品般若经》也)为观法;引诸经以增信, 引诸论以助成;观心为经,诸法为纬,织成部帙,不与他同”云云。本宗创立之真相,实括于是。次有章安大师承天台后,广传宗风。天台惟散说,章安始结集,以成一宗典籍,以作一家纲目。次有智威、慧威、玄朗、妙乐并称龙象。中唐以后,荆溪尊者湛然最显焉。 八、真言宗。佛教有显、密二教之别,此宗即所谓密教也。密教者何?不恃言语以立教者也。据佛家言,佛有三身:(一)释迦佛,(二)大日如来佛, (三)弥陀佛,实一佛之德所流出之三体也(按:略如耶教三位一体之说)。大日者,释迦之法身;释迦者,大日之化身也。故后世学者综别诸宗,亦分为释迦教、大日教、弥陀教三类。今所举十宗,惟真言宗属大日教,净土宗属弥陀教(今妇孺通念“南无阿弥陀佛”,即宗弥陀教也),余八宗皆属释迦教。相传金刚萨埵亲受法门于大日如来,如来灭后七百年,萨埵以授龙猛菩萨, 龙猛授龙智,龙智授善无畏,善无畏始来唐,翻《大日经》,以授金刚智。金刚智实支那传法初祖也。其后不空和尚东来,承金刚智之后,复从事翻译, 为玄宗、肃宗、代宗三代国师。真言宗之确立,实自不空始。虽然,此宗不盛于我国。后经空海(即创造日本字母之人)传诸日本,日本今特盛焉。西藏、蒙古、暹罗亦行之。 九、净土宗。此宗所依者,三经(《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阿弥陀经》)一论(《往生净土论》,天亲菩萨造),以念佛借他力而求解脱,即所谓弥陀教也。印度先师,推天亲菩萨。天亲入灭后五百年,菩提流支始传净土法门于震旦。先是,后汉时安息国沙门安清高始译《无量寿经》二卷,及晋慧远法师,结白莲社于庐山,念佛修行,已为此宗之嚆矢,然法门未备。菩提流支之入中国,实北魏永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