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读庄子天下篇疏记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54271
[book_dec]钱基博著,商务印书馆1933年出版。 该书是《庄子·天下篇》的专门论疏,是王云五主编的“国学小丛书”中的一种。全书分叙目、本文、附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考论三部分。疏记本文又把《天下篇》分为四部分来解释,它们分别是:总论、墨翟禽滑厘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公孙龙。疏文中广征博引,对《天下篇》的文字和义理有详细的训诂和解释。 在《叙目》中,作者提出造此疏文的四个准则:一是“以子解子”,即以《老子》书解释《天下篇》中的老子言,以《公孙龙子》书解释《天下篇》中的公孙龙子言,以此类推。以明了《天下篇》作为周末学术史的地位。二是“稽流史汉”,即以《汉书·艺文志》为考证古代书籍流派演变的根据。三是“古训是式”,即以较早的训诂为根据。四是“多闻阙疑”,即对不十分清楚的文字义理,就存而不论,而不强以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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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总论
右《读〈庄子·天下篇〉疏记》四篇,都三万言,而末附以考论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者,盖榷论儒道,兼核刊名,将匡庄生所未逮,而极鄙意之欲言也。谨次述作之指而系之于篇曰:所以严造疏之规者四:一曰“以子解子”,一曰“稽流史汉”,一曰“古训是式”,一曰“多闻阙疑”。凡微言大义之寄,墨之言解以《墨子》书,老之言解以《老子》书,庄之言解以《庄子》书,公孙龙之言解以《公孙龙子》书。其书之后世无传焉者,则解以所自出之宗。如宋钘之明以墨,田骈、慎到之明以老、庄,惠施之明以老、庄。犹不足,则旁采诸子书之言有关者,如宋钘之明以《荀》、《孟》。此之谓“以子解子”。凡辩章流别之事,立乎千载之后,而武断千载以前,无征不信,宁可凿空?必稽之《太史公书》、《汉书·艺文志》以求其信。此之谓“稽流史汉”。凡名物训诂之细,陆氏《释文》有置不之解,解不可通者,必稽训于古经古子古史以求义之所安。如解“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则据韩非书“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旁证《春秋穀梁传》疏、《国策·秦策》注、《汉书·律历志》注以明“参”之训“交互”,而正《释文》训“参宜也”之非。解“内圣外王”,则据庄子《天道》、《天运》、《天地》诸篇,旁证《韩诗外传》、《白虎通》、《说文》以明“圣”之古训“通”,“王”之古训“往”。解“椎拍断”,则据《老子书》,旁证《史记集解》、《广雅·释诂》以明“椎拍断”之即老子“挫其锐解其纷”之义。此之谓“古训是式”。其有不可知者,谨体庄生《齐物》“知止其所不知”之指,圣人之“存而不论”,而不敢强不知以为知焉,盖阙如也。此之谓“多闻阙疑”。凡右所陈,私立规约,以为有必不可畔者,而后其法严而铨始真。此造疏之规也。时贤好为疑古,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随时抑扬,苟以哗众取宠,辄云“《太史公书》违戾”,又以诸子出于王官,亦刘歆之不根,此则《汉书·艺文志》讥称“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而致患于“辟儒”者也。余读五经诸子史家之书,于说之有相关者,罔不参证以校其异同,互勘以明其得失,所谓“以参为验,以稽为决”者也。囊括群言,约之是篇,将以征古说之不刊,祛时论之妄惑。其间可得而论定者,本事三,附及二。一,《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之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汉书·艺文志》称“某家者流,盖出于某官”,皆按庄生之此篇,斯征无诬于来者。二,“内圣外王之道”,庄子所以自名其学,而奥旨所寄,尽于《逍遥游》、《齐物论》两篇,盖《逍遥游》所以喻众生之大自在,而《齐物论》则以阐众论之无不齐。则是《逍遥游》者,所以适己性,内圣之道也;《齐物论》者,所以与物化,外王之道也。若乃权度百家,见义于篇,则有能明“内圣外王之道”而发之者,道家之关尹、老聃、庄周是也;有暗不明“内圣外王之道”而郁不发者,其它诸家是也。然其中亦有辩:有内而不“圣”外而不“王”者,墨者之墨翟、禽滑厘,辩者惠施、桓团、公孙龙之徒是也;有力求“外王”而未能“内圣”者,道者之支与流裔彭蒙、田骈、慎到是也;有欲为“内圣外王”而未底其境者墨者之支与流裔宋钘、尹文是也;有已底“内圣外王”而未造其极者,庄周之自叙是也。独许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惟“博大”斯“王”,惟“真人”乃“圣”,“内圣外王之道”,庶几在是耳!三,惠施“历物之意”,“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多本庄子,为道家之旁门,故以次庄周之后,犹之宋钘、尹文为墨者之支流,故以次于墨翟之后也。然而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有不与惠施同者。盖惠施发其意以成假设,而辩者历于物以相证实,故不同也。大抵道者体“道”以得“德”,内证之神明,而惠施“历物”以遍说,外证之物理。夫惟道者“抱一”“守静”,乃能知化而穷神。至于惠施“外神”“劳精”,不免“用知”之“自累”,此惠施之所以不如“道者”也。然惠施“历物之意”而不具体,犹为“秉要执本”。至辩者具体“历物”而不详其意,益流诡辩饰说。此又每况愈下,辩者之所为不如“惠施”者也。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寻声逐响者,方谓惠施、公孙龙为别墨,而祖述墨辩,以正别名显于世。于戏!太史公不云乎:“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未易为浅见寡闻者道也。”此本事三也。附及二者:一据荀子《正名》篇,以阐《汉书·艺文志》“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之指,则因阐“以名为表”之说而附及焉者也。一据庄子《在宥》、《天道》两篇,以征《汉书·艺文志》“道家者流,秉要执本”之为“君人南面之术”,则因发“百官以事为帝”之指而附及焉者也。如此之类,不更仆数,匪徒一家之疏记,将发九流之管钥。然有一义,漏未铨叙:庄生著篇以论衡天下之治方术者:曰墨翟、禽滑厘,曰宋钘、尹文,曰彭蒙、田骈、慎到,曰关尹、老聃,曰庄周,曰惠施、公孙龙。五者皆许为出“古之道术”,而不私“道”为一家之所有,且历举其人,明其殊异,而不别之曰某家某家。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书,隶之一家,而此明其殊异者,如田骈之别出于关尹、老聃,而关尹、老聃之后,又别出庄周,《汉志》则并隶其书入道家,尹文亦别出于惠施,而《汉志》则并隶其书入名家是也。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书,析隶两家,而此举以并论者,如《汉志》《宋子》十八篇著小说家,《尹文子》一篇著名家,而此以尹文与宋钘并论,《汉志》《田子》二十五篇著道家,《慎子》四十二篇著法家,而此以慎到与田骈并论是也。盖诸子之别某家也,始著于史谈之《论六家要指》,论定于刘向父子之校《诸子略》,徒以便称举明概念耳,非其本真如此,按之庄生此篇而可知也。余论庄生此篇以授及门,壬戌以来,四年六度矣,今年第七度也。鄙怀所陈,傥有违于时贤。然余读《汉书·儒林传》,至辕固之诏公孙宏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毋曲学以阿世。”辄悚仄起敬,为慕其人也。我则知免矣,宁独以诵说庄生哉!君子道贵自立,时有利钝,非所逆计也。无锡钱基博自叙于京师西郊清华园之古月堂。时则中华民国之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徒以强藩称兵,民政解纲,国且不国,何有于民。流离死亡者,百万不尽数。赤地千里,城门昼不开者三日。戎马生郊,天下汹汹,未知何时可已。而仆家居江南,蚤毁其室;方跻强仕之年,重闵有生之酷;即此足以刳心去智,齐得丧,一成毁,放乎自得之天,而不以梏我神明,宁必以梁元帝围城讲老子为大厉哉!斯固圣者之遂命,而为庄生之所许已。
总论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
博按:此篇总论“天下之治方术者”,故以篇首“天下”二字为题。两语盖言天下之治方术者,皆以其所有之方术,为人之所莫加也,意极显明。而郭象注深求之,谓“为其所有为,则真为也;为其真为则无伪矣;又何加焉。”则说迂曲而不易晓矣。古书有深求而益晦者,此类是也。
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
博按:“无乎不在”四字,庄子书明道之第一义谛也。庄子《齐物论》曰:“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此言道亏于有所在也。又《齐物论》曰:“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郭象注:“道无封,故万物得恣其分域。”《知北游》曰:“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此言道在于“无不在”也。安有“天下之治方术者”而无当于“古之所谓道术”,而不为道之所在者乎?《老子》言道德,此篇言道术。老子曰:“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然则自然之理之谓“道”,而得“道”之谓“德”。“德者,得身也。”(《韩非子·解老》)行“道”之谓“术”。“术”,“路也”(《后汉书·冯衍传》注),“所由也”(《礼记·乐记》“然后心术形焉”注)。“有封”,“有是非”,则亏于“道”;“未始有封”,“无乎不在”,则全于“道”。此“道”之所以有成亏也。贾子《新书·道术》篇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其末者谓之术。虚者言其精微也,平素而无设施也。术也者,所以制物也,动静之数也。凡此皆道也。”此“道”之所以不废“术”也。“术”者,所以行“道”也。“汝惟莫必,无乎逃物,至道若是”,故曰“道者所从接物也”。“其本者谓之虚”,惟虚乃能容物。不师成心,不为意必,而理无不赅,物无乎逃矣。
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博按:此庄子设问道既无乎不在,则神圣明王何由降出,独与众异,而答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也”(《老子》第二十二章)。“圣”之为言,通也。(《白虎通·圣人》篇:“圣者,通也。”《说文·耳部》:“圣,通也。”它书不具引。)“王”之为言,往也。(《韩诗外传》:“王者,往也。天下往之谓之王。”《说文·王部》:“王,天下所归往也。”它书不具引。)体道之谓“圣”,故曰“有所生”。行道之谓“王”,故曰“有所成”。庄子此篇,盖通论“天下之治方术者”,而折衷于老子,可以老子之言明之。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王弼注:“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老子》第四十二章)此“圣有所生”,原于“一”也。又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王弼注:“万物万形,其归一也;虽有万形,冲气一焉。”(同上,第四十二章)此“王有所成”,原于“一”也。老子又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老子》第二十五章)此“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也。按“王”者,往也,往即“逝”(《尔雅·解诂》:“逝,往也。”庄子《天地篇》:“沛乎其为万逝也。”郭象注:“德泽滂沛,任万物之自往也。”),而“逝”之“曰反”,即“周行也”。庄子之所谓“王有所成”者,谓惟迈往有所成也。老子之云“王亦大”者;“大”之义,即庄子云“无乎不在”,云“王亦大”者,谓道之独往独来,无所不周普,所谓“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也。故曰“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不“反”则“殆”,不“反”则“改”,则“圣”有所生于“一”者,而“王”不必还成“一”矣。此“道”之所以大“周行”,而孔子传《易》必系之曰“周流六虚”也。余读《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之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正可于此篇参之。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老弱孤寡为意’,文不可通。疑‘为意’二字当在‘养’字下,文为‘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皆有以养为意’。”),民之理也。
博按:此庄子所以品次“天下之治方术者”。自庄生观之:“天下之治方术者”,道者为上,儒次之,百家之学又次之,而农家者流为下。盖孟子讥为神农之言者,谓:“以百亩之不足为己忧者,农夫也!”(《孟子·滕文公上》)《汉书·艺文志》曰:“农家者流,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此所谓“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庄子《庚桑楚》又讥之曰:“简发而栉,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以故次之于末而略不详说焉。斯固卑之无甚高论矣。独道者“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不离于精”,“不离于真”,而“兆于变化”,所谓“配神明,醇天地”者也(“配神明,醇天地”见下文)。故翘然首举为“天人”,为“神人”,为“至人”,为“圣人”。而儒者“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则为“君子”。“君子”者,儒家者言以示人范者也,故以厕于“天人”、“神人”、“至人”、“真人”之次,虽不如道者“配神明,醇天地”之于道最为高,而“顺阴阳”、“明教化”以助人君者也。(《汉书·艺文志》:“儒家者流,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至“百官”“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以此相齿”,“以事为常”,此则儒者荀子所谓“循法则度里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荀子·荣辱》篇),若曰“名法诸家之学,盖百官之以相齿而常有事”,而为《汉书·艺文志》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之所本也。博按:“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之“以”,即承前“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之四“以”字而言,若曰“四者,百官之持以相齿而事事也”。所谓“以法为分”者,“分”当读符问切,“制也”(《荀子·荣辱》篇“诗书礼乐之分乎”注),决也(《文选·答宾戏》“烈士有不易之分”注)。决事必以法为准,此法家之正义也,可以法家言明之。所谓“法”者,何也?《管子·七法》曰:“尺寸也,规矩也,绳墨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谓之法。”何谓“以法为分”?《管子·明法》曰:“先王之治国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也,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威不两错,政不二门,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是故有法度之制者,不可巧以诈伪。有权衡之称者,不可欺以轻重。有寻常之数,不可差以长短。是故先王之治国也,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此之谓“以法为分”也。故曰:“法者,所以兴功惧暴。律者,所以定分止争。令者,所以使人知事。法律政令者,吏民规矩绳墨也。”此著于《管子·七臣》者也,虽然,“分”之必以“法”者何也?《慎子·威德》篇曰:“法虽不善,犹愈于无法,所以一人心也。”《群书治要》引《慎子》曰“夫投钩分财,投策分马,非钩策为均也;使得美者不知所以赐,得恶者不知所以怨,此所以塞怨望也。”此“分”之所为必以“法”也。所谓“以名为表”者,《荀子·儒效》篇“行有防表”注:“表,标也。”“以名为表”,盖名家之学,而《汉书·艺文志》推论“名家者流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余读诸子书善言礼者,莫如《荀子》,而阐“以名为表”之旨者,故莫审于荀子也。其见意于《正名》篇者曰:“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辩,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故析辞擅作名[1]以乱正名,使民疑惑,人多辩讼,则谓之大奸,其罪犹为符节度量之罪也。”然则乱名之罪,比于犯法矣。此“以名为表”之说也。虽然,傥表之不以“名”则奈何?荀子则重申其指曰:“异形离心,交喻异物,名实玄纽,贵贱不明,同异不别,如是则志必有不喻之患,而事必有困废之祸。故知者为之分别。制名以指实,上以明贵贱,下以别同异,贵贱明,同异别,如是则志无不喻之患,事无困废之祸,此所为有名也。”正与《汉志》“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之指相发。故曰:“名不正,则言不顺。”无名,则何以表焉。此“表”之所为必以“名”也。惟儒者正名以齐礼;而法家稽名以准法。《尹文子·大道上》曰:“以名稽虚实,以法定治乱,万事皆归于一,百度皆准于法,则顽嚣聋瞽,可与察慧聪明同其治也。能鄙齐功,贤愚等虑,此至治之术。”“韩非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赞》),“以参为验,以稽为决”,所以谨名法之操而审其用。“盖以参为验”者,参名与法而验其当。“以稽为决”者,稽所参验而决其可也。夫“决”必期于“参验”者,何也?《韩非子·显学》篇曰:“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即诬也!”此正所以讥不稽于“参验”而为“决”者之“非愚即诬”。《国策·秦策》“寡人决讲矣”注:“决,必。”是“决”即“必”。然则韩非谓“无参验而必之者愚”,犹云“无参验,而决之者愚”也。按《春秋穀梁》桓五年传“盖参讥之”疏:“参者,交互之意。”《汉书·律历志上》“立则见其参于前也”注引孟康曰:“权衡量三等为参。”然则“参”者,盖交稽互证之谓。衡政则偏听成奸,论学则孤证不信,故必“以参为验”也。《荀子·解蔽》篇曰:“参稽治乱而通其度。”注:“参,验。”而《韩非子·主道》篇曰:“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即“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之意。此亦名、法家之治,连“以法为分”、“以名为表”而合言之曰“其数一二三四”。百官之以相齿而常有事者,“此”也,故曰“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庄子·天地》篇曰:“上治人者,事也。”事其事,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者,百官之“常”,而非帝王之所“以”也。何以言其然?《庄子·天地》篇曰:“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博按:“礼法度数”,即谓“以法为分”。《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是也。“刑名”者,即“以名为表”之谓,古“形”、“刑”通,形于外者谓之“表”,故威仪亦称“表仪”,《春秋左氏》文六年传“引之表仪”是也。至所谓“比详”者,盖参比“礼法度数刑名”而详其可否得失,所谓“以参为验,以稽为决”也。然而庄子则于《天道》篇重言以申明之曰:“礼法度数,刑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故曰:事其事而“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百官之“常”,而非帝王之所“以”也。帝王之所“以”则奈何?《庄子·天道》篇曰:“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地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然则“礼法度数,刑名比详”者,“有为为天下用”之“事”,百官之以为“常”,儒、法、名、墨诸家是也。至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七章),则“无为而用天下”之“道”,“上之所以畜下”,而帝王之以为“常”者也。故曰:“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此又庄子之所著论于《在宥》篇者也。博按:“天道”者,“无为而尊”之“主道”,道家得以为德,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者也。(《老子》第三十八章)“人道”者,“礼法度数,刑名比详”,儒、法、名、墨之“有为而累”,“下之所以事上”,故曰“臣道”,而诏“百官”之有“常”。信如庄子所云,则是百官“以事为常”,而“帝王之德”“以无为为常”也。余读《汉书·艺文志》论列诸子十家,独称“道家者流,秉要执本,君人南面之术”,有以也夫!有以也夫!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章炳麟《庄子解故》曰:“醇借为准。《地官》‘质人壹其淳制’,《释文》‘淳音准’是其例。《易》曰:‘《易》与天地准。’配神明准天地二句同意。”),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王念孙《读书杂志》以一察连读。俞樾《诸子平议》曰:“察当读为际,一际犹一边也。《广雅·释诂》‘际’、‘边’并训‘方’,是际与边同义。‘得其一际’即得其一边,正不知全体之谓。察、际并从祭声,故得通用耳。”)。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察古人之全,亦当读为际。察字与判字析字并举,皆言割裂天地之美,万物之理,古人之全,而仅得其一体,此所以不该不遍,而适成其为一曲之士也。”),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
博按:此亦品次“天下之治方术者”,承上文而申其指也。“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三语,言“古之人”德无不普。“明于本数”、“系于末度”二语,言“古之人”知无不该。要而言之曰“备”。大而赞之曰“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然而“配神明”、“醇天地”,此所谓“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者也。惟宗“天”本“德”而“不离于精”、“不离于真”,所谓“配神明,醇天地”者,特“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之所谓。“秉要执本”,至稽之“礼法度数,刑名比详”以有事于百官,所以“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者,则固不能遗弃一切而不与民生事物为缘。故曰“明乎本数,系于末度”,此“古之人”所为“六通四辟”,无愧于“备”,而运之小大精粗无不在者也。自道德之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而不同“礼法度数,刑名比详”之所谓“治之末”,此之谓“本数”。而“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此所谓“明于本数”者也。《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曰:“《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然则“明于《诗》、《书》、《礼》、《乐》”之“邹鲁之士,搢绅先生”,殆即所谓“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者也。谓之“本数”者,若曰“礼法度数”之本尔,尚非真能宗“天”本“德”,而“不离于精”、“不离于真”者也。《庄子·天运》篇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孰知其故矣。”老子曰:“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然则“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诗》、《书》、《礼》、《乐》”者,特是明“礼法度数”之本,尚非真能遗外形迹,深明道本而知“所以”者。傥有“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澹然独与神明居”,如所称关尹、老聃者,则谥之曰博大真人(见下《疏记》三),盖与古之所谓“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同实而殊名者也,厥为道家祖,“以有积为不足”,“建之以常无有”。而游文六艺,“明于本数”之邹鲁之士、搢绅先生,盖后世儒家之所从出焉。至云“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盖“系于末度”,所谓“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者也。按《说文·部》:“官,吏事君也。”《一部》:“吏,治人者也,从一,从史,史亦声。”《史部》:“事,职也,从史省声。”“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江永《周礼疑义举要·秋官》篇云:“凡官府簿书谓之中,故诸官言‘治中’、‘受中’,小司寇‘断庶民狱讼之中’,皆谓簿书,犹今之案卷也。此中字之本义。故掌文书者谓之史,其字从又从中。又者,右手,以手持簿书也。吏字、事字皆有中字,天有司中星,后世有治中之官,皆取此义。”《周礼》大小官多名史以此,故“百官”即“史”。谓之“世传之史”者,按《春秋左氏》隐八年传:众仲曰:“官有世功,则有官族。”古者官有世族,故曰“世传之史”。然《孟子》书叙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四命曰“士无世官”(《孟子·告子下》),则是齐桓之时,世官已为禁令。而庄子生于春秋之衰,故曰“旧法”,然去古未远,故曰“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史之所明在数度,《礼记·郊特牲》云:“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是也。而谓之“系于末度”者,《庄子·天道》篇云“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故曰“末度”也。《荀子·荣辱》篇云:“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独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曰“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即“系”之意。曰“父子相传以持王公”,即“世传”之义,其言与庄子合。故曰“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也。“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者。按《说文·宀部》:“宦,仕也。”段玉裁注:“《人部》:‘仕者,学也。’《左传》‘宦三年矣’,服虔云:‘宦,学也。’《曲礼》‘宦学事师’注云:‘宦,仕也。’熊氏云:‘宦谓学官事。学谓习六艺。’二者俱是事师。”此“百官”之“事”,所由流而成为“百家之学”;而益征《汉书·艺文志》云“某家者流出于某官”之说为不可易也。惟百家之学,“系于末度”,而非庄子意之所先。《庄子·天道》篇云:“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智处宜,货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盖甚言名法诸家之非所先,而为“辩士一曲之人”。此之所谓“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岂所论于“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者哉!
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
博按:“圣”之为言“通”也,所以适己性也,故曰“内”。“王”之为言往也,所以与物化也,故曰“外”。“内圣外王”,盖庄生造设此语以阐“道”之量,而持以为扬榷诸家之衡准者。惟引庄生之言足以明之。《庄子天道》篇曰:“通于圣。”又《天运》篇曰:“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又《天地》篇曰:“圣人鹑居而食,鸟行而无彰,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则是“圣”之谓“内”,所以适己性也。《天地》篇又曰:“无为为之之谓天。无为言之之谓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同同之之谓大。行不崖异之谓宽。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德成之谓立。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为万物逝也。”郭象注:“德泽滂沛,任万物之自往也。”博按:《尔雅·释诂》:“逝,往也。”则“往”即“逝”。故曰:“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郭象注:任素而往耳,非好通于事也。),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耶!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则是“王”之谓“外”,所以与物化也。内之以成“圣”,外之以成“王”,而要必蕲于“刳心”。《庄子·天地》篇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盖不“刳心”,不足以契“道”也。夫有心则累其自然而不肯“任万物之自往”,惟“刳心”,而后内则“圣”,外则“王”,乃契于“道”。惟不“刳心”,而“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口鼻,各有所明,不能相通”。此“内圣外王之道”,所以“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也。老子言“道”、“德”,庄子言“内圣”、“外王”。“道”也者,人之所共由也,庄子谥之曰“外王之道”。“德”也者,我之所自得也,庄子谥之曰“内圣之道”。“内圣”得其自在,“外王”蕲于平等。维纲所寄,其唯《逍遥游》、《齐物论》二篇。斯章生之所云(章炳麟《齐物论释》序),信有当于知言也!体任性真,故自由而在我,《逍遥游》之指也。理绝名言,故平等而咸适,《齐物论》之指也。综《庄子》书三十三篇,其大指以为:俯仰乎天地之间,逍遥乎自得之场,固养生之主也。然人间世情伪万端,而与接为构,日以心斗,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放乎逍遥而得其自在也。夫唯逍遥之至者,为能游心乎德之和,不系累于形骸,而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斯固德充之符矣!是则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夫无心而放乎自在,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然则《养生主》、《人间世》及《德充符》三篇,所以尽《逍遥游》不言之指,而《大宗师》及《应帝王》则以竟《齐物论》未发之蕴者也。此《内篇》之大凡也。凡《外篇》十五:曰《骈拇》,曰《马蹄》,曰《胠箧》,曰《在宥》,四篇言绝圣弃知,绝仁弃义以去性命之桎梏。曰《天运》,言逍遥无为之为采真之游。曰《刻意》,言逍遥之在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曰《缮性》,言以恬养知之为逍遥。曰《至乐》,言至乐唯逍遥于无为。曰《达生》,言弃世则无累于逍遥。曰《山木》,言虚己以游世之孰能害。曰《田子方》,言游于物之初。此言《逍遥游》也。曰《天地》,言不同同之之为王德。曰《天道》,言静而圣、动而王之壹于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所以明内圣外王之无二道,亦《齐物论》之指也。《秋水》言小大之齐。《知北游》言死生之齐。此言《齐物论》也。凡《杂篇》十。其中言《逍遥游》者五:曰《外物》,曰《让王》,曰《盗跖》,曰《渔父》,曰《列御寇》。言《齐物论》者五:曰《庚桑楚》,曰《徐无鬼》,曰《则阳》,曰《寓言》,曰《说剑》。一言以蔽之,曰“道法自然”,无殊于“内圣”、“外王”也。不任自然,则失其性命之情。一任自然,则安于性命之情。性命之安在我,则放乎逍遥之游,内圣之德也。性命之安在人,乃以征物论之齐,外王之道也。此《庄子》书之大指也。然《庄子》书三十三篇,言《逍遥游》者二十篇,言《齐物论》者十二篇,而本篇之为叙录者不算焉,则是详于内圣而略于外王也。于戏!庄生不云乎?“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让王》篇)故略之也。
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博按:庄子《齐物论》曰:“道未始有封。”“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则是道之有封矣。有封,斯有是非。《齐物论》又曰:“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郭象注:“道亏,则情有所偏而爱有所成,未能忘爱释私,玄同彼我也。”则是道术之为天下裂,而后“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也。大抵百家之所为,殊异于老庄者:老庄弃智而任道,百家遗道而徇智。弃智而任道者,有以“见天地之纯”,“察(读如字)古人之全”,而是非之畛泯。遗道而徇智者,将以“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而彼我之见纷。盖道者主“一”以窥大道之全,而百家裂“道”以明“一曲”之智,“浑沦”之与“琐碎”异(《列子·天瑞》曰: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玄同”之与“相非”违也。杨子《法言·问道》曰:“道以导之,德以得之,仁以人之,义以宜之,礼以体之,天也,合则浑,离则散。”“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循于道之谓备,不以物挫志之谓完”,此道者所以于百家最为高,而救一切圣智之祸也!
[book_title]墨翟禽滑厘 宋钘尹文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顺(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已,止也。即下文“明之不如其已”之已。大顺即太甚之意,言应做之事做得太过分,应节止之事,亦节止得太过分。顺、甚音近可通也。)。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俞樾《诸子平议》曰:名山当作名川。),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槁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人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
博按:“不与先王同”,当连下“毁古之礼乐”读,所以证墨子之“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者也。盖墨子之意,主于节用,生当先王礼明乐备之后,而“毁古之礼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此其所以“不与先王同”,岂非所谓“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者耶?此《节用》、《节葬》、《非乐》诸篇之指也。“先王”,谓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后世”则专指周而言。《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正所谓“靡于万物”,“晖于数度”之世。《说文·日部》:“晖,光也。”《太玄经·视·次五》:“厥德晖如。”注:“晖如,文德之貌也。”墨子之嫉文德与老子同,而微有异者,盖老子欲反周之文以跻之“古始”之“朴”(《老子》第十九章曰: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而墨子则矫周之文胜而用夏之质。《淮南子·要略训》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说,厚葬靡财而贫民,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今庄子之称墨子曰:“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为墨。’”与淮南之说同。而儒者荀子则著《富国》篇以非墨子之节用,著《礼论》篇以斥墨子之短丧,著《乐论》篇以贬墨子之非乐,而最其指于《解蔽》篇,一言以蔽之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皆指此篇所称“墨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毁古之礼乐”而言。至荀子《天论》篇曰:“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其非墨子之见于《非十二子》篇者曰:“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辩异。”此墨子《尚同》之指,而此篇所云“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者也。“不异”,即荀子所谓“有见于齐”;而“不异”之“异”,即荀子《非十二子》篇“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辩异”之“异”。惟荀子所谓“僈差等”者,承“上功用大俭约”而言,犹是《节用》、《节葬》之指。而庄生所云“不异”者,承“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而言,乃是《兼爱》、《非攻》之义。然则庄生云“不异”,荀子曰“僈差等”,谓墨子之“有见于齐”同;而庄以议墨之兼爱,荀以非墨之节用,所以谓墨子之“有见于齐”者则异。墨子之道多端,其书七十一篇,著有[2]《汉书·艺文志》,今存者五十三篇。《鲁问》篇:墨子之语魏越曰:“凡入国,必择务而从事焉。国家昏乱,则语之《尚贤》、《尚同》。国家贫,则语之《节用》、《节葬》。国家憙音沉湎,则语之《非乐》、《非命》。国家淫僻无礼,则语之《尊天》、《事鬼》。国家务夺侵陵,则语之《兼爱》、《非攻》”。今《墨子》书虽残缺,然自《尚贤》至《非命》三十篇,所论略备。而要其归,不外《节用》、《兼爱》。其余诸端,皆由《节用》、《兼爱》推衍而出。如《节葬》、《非乐》诸义,由《节用》而出者也;《上同》、《上贤》、《非攻》诸义,皆由《兼爱》而出者也。《汉书·艺文志》论墨家者流,于胪举诸端之后,而卒之曰:“蔽者为之,见俭之利,因以非礼,推兼爱之意而不知别亲疏。”亦要其归于节用、兼爱二者。而节用尤为墨道之第一义,一则俭于自为,乃能丰于及物,二则兼爱者不暇自爱,不暇自爱则亦不侈于自奉。此荀子所由专非其节用。庄生虽并称兼爱,而特侧重于节用。所谓开宗明义,特揭其出古之道术,曰“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者也。然而论之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则是内不能达情遂命以通于“圣”也。又曰:“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则是外不能与物俱往以跻于“王”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此则墨子之大蔽也。墨子行事不概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后附云:“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后。”禽滑厘,墨子弟子,见《墨子·公输》篇。
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郭庆藩《庄子集释》曰:倍谲,背之借,外向之名。庄子盖喻各泥一见,二人相背耳。),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觭字不见他书,疑为畸之异文,实即奇字。《说文》云:奇,不偶也。),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博按:《韩非子·显学》篇曰:“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墨离为三。”是即此篇所称“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也。而“俱诵《墨经》”之“《墨经》”有二说:一谓“《墨经》”指《墨子》书卷一之《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辩》七篇而言。黄震《日抄读诸子》曰:“墨子之书凡二:其后以‘论’称者多衍复,其前以‘经’称者善文法。”钱曾《读书敏求记》[3]曰:“潜溪《诸子辩》云:‘《墨子》三卷:上卷七篇,号曰经,中卷、下卷六篇,号曰论。’予藏弘治己未旧抄本,卷篇之数,恰与其言合。”毕沅《墨子注叙》曰:“又三卷一本,即《亲士》至《尚同》十三篇。宋王应麟、陈振孙仅见此本,有乐台注,见郑樵《通志·艺文略》,今亡。”世所传十五卷本不分题经、论而三卷本上卷七篇,必于目下题经,故号曰经。此相传之古说也。一谓“《墨经》”乃指《墨子》书之《经·经说》而言。孙诒让《墨子闲诂》谓:“《墨经》即《墨辩》,今书《经说》四篇及《大取》、《小取》二篇。”近儒梁启超、胡适皆宗焉。此挽出之新说也。自博观之,当以古说为可信。按《管子》书有《经言》九篇;《韩非子·内储说上》有“经”七篇,《内储说下》有“经”七篇,《外储说右上》有“经”三篇,《外储说右》有“经”五篇,皆以“经”冠诸篇之首,则《墨子》书之“经”亦应冠于篇首。而《经·经说》,其篇次列第四十至第四十三,如真以为《墨经》,不应后其所先,轻重倒置若此。一也。且题曰“经”者,必全书之大经大法。而《墨子》书之大经大法,不过《天志》、《尚贤》、《兼爱》、《节用》、《非乐》荦荦数大端,而此荦荦数大端,皆于卷之一七篇中发其指(张采田《史微原墨》),斯足以揭全书之纲,题之曰《经》而无愧。至《经·经说》不过“辩言正辞”而已,小辩破道,奚当于大经大法。二也。故曰:“《墨经》者,乃指《墨子》书卷之一《亲士》、《修身》、《所染》、《法仪》、《七患》、《辞过》、《三辩》七篇而言。”曰“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者,谓相里勤、邓陵之徒,虽俱诵《墨经》,然背谲所言,有乖于墨子之大经大法,故曰“而”,“而”者,辞之反也。“相谓别墨”云者,谓人以别墨相谓,若曰“墨家之别派”云尔,不以正宗予之也。曷为不以正宗予之?以其背谲所言,相訾以“坚白同异之辩”,相应以“觭偶不仵之辞”,与《墨经》称说不同也。故不以正宗予之,而相谓曰“别墨”也。然相里勤、邓陵之徒,则不以“别墨”自居,而欲得为巨子,辩其所是以为天下宗主,而篡墨家之统焉!墨家号其道理成者为巨子,若儒家之硕儒。巨子为墨家之所宗,如儒者之“群言淆乱衷诸圣”也。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博按:庄生之道,在贵身任生,以无为而治,而见墨者之教,劳形勤生,以自苦为极,“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行拂乱其所为而已矣。故曰“乱之上也”。郭象注:“乱莫大于逆物而伤性也。”使用墨者之教而获有治焉?终以“逆物伤性”而不得跻无为之上治也。故曰“治之下也”。然其用心笃厚,利天下为之,“虽枯槁不舍也”。“将求之不得也”,岂非“真天下之好”也哉!好,读“许皓切”,如《诗·遵大路》“不寁好也”、《国语·晋语》“不可谓好”之“好”,美也,善也。墨翟“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其权略足以持危应变,而所学该综道艺,洞究象数之微,此庄生所以甚非其行而卒是其意,称之曰“天下之好”,媵之以“才士”之目也。故非禽滑厘之徒,所可等量齐观矣。
右论墨翟、禽滑厘。
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章炳麟《庄子解》曰:苟者,苟之误。《说文》言苛之字止句,是汉时俗书,苛苟相乱。下言苛察,一本作苟,亦其例也。),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说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梁启超《庄子天下篇释义》曰:聏字不见他书。郭嵩焘据《庄子阙误》引作胹,训为烂也,熟也,软也。大概当是宋钘、尹文用软熟和合欢喜的教义,以调节海内人的情欲。“请欲”当读为“情欲”,即下文情欲寡浅之情欲也。“请”读为“情”,《墨子》书中甚多,情、请二字古通用甚明。宋钘、尹文即以此种情欲为学说基础,故曰“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章炳麟《庄子解故》曰:图当为啚之误,啚即鄙陋鄙夷之本字,啚傲犹言鄙夷耳。)!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
博按:宋钘、尹文,盖墨者之支与流裔。而庄生所以明其所自出“古之道术”,曰“不累于俗,不饰于物”,即墨子“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之意。“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即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之指。此宋钘、尹文之所为与墨同。然“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为之大过,已之大顺”,不恤牺牲自我以利天下者也。至宋钘、尹文之所为白心,则以“我”亦天下之一民,苟“天下之安宁”,不能“人”足养而遗外“我”也,愿“毕足”焉。此宋钘、尹文之所与墨子异。盖一则舍己徇人,一则人我毕足也。今观宋钘、尹文之“上说下教”,不外两事,曰:“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而“接万物以别宥为始”。盖非“别宥”,不知“见侮”之“不辱”;不知“见侮”之“不辱”,则不能以“禁攻寝兵”。非“别宥”,不明“为人”之“自为”;不明“为人”之“自为”,则不能以“寡浅情欲”。此实宋钘、尹文之第一义谛也。按“别宥”之说,见于《吕氏春秋·先识览》《去宥》之章,其言曰:“邻父有与人邻者,有枯梧树。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邻人遽伐之。邻父因请而以为薪,其人不说,曰:‘邻者若此其险也,岂可为之邻哉!’此有所宥也。夫请以为薪与勿请,此不可以疑枯梧树之善与不善也。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人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此真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昼为昏,以白为墨,以尧为桀,宥之为败亦大矣!亡国之主,其皆甚有所宥耶。故凡人必别宥然后知。别宥,则能全其天矣。”毕沅谓“宥疑与囿同”。“囿”有“域之”之义。(《诗·灵台》“王在灵囿”传:囿,所以域养鸟兽也。《国语·楚语》“王在灵囿”注:囿,域也。)而“别囿”云者,盖别白其囿我者而不蔽于私之意。“伐梧”者疑言邻父,“攫金”者不见人操,大抵迕于接物者,罔不有囿于私利之见者存。惟“别宥”,而后知“尚同”、“兼爱”,万物交利,我亦不遗焉。故曰“接万物以别宥为始”也。《尸子·广泽》篇云:“料子贵别宥。”料子行事,无闻,傥宋钘、尹文之徒耶?吾观宋钘、尹文,惟“别宥”,而后“为人”无患于“太多”,“自为”不嫌其“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惟“别宥”,而后“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盖所明而“无益于天下”,则所见者小而遗者大,宥之未能别,可知也。故曰“明之不如已”。《庄子·逍遥游》曰:“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非无所明也,然而所见者限于一官一隅之细,郭象注:“亦犹鸟之自得于一方。”此亦有所“宥”也。故“宋荣子犹然笑之”,笑其见小而遗大也。宋荣子即宋钘。《韩非子·显学》篇曰:“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与此称宋钘“见侮不辱”同。“见侮不辱”,亦“别宥”之明效大验也。惟“别宥”,而后内则“情欲寡浅”,外则“禁攻寝兵”。“以禁攻寝兵为外”,同于墨子之“非攻”;“以情欲寡浅为内”,本诸墨子之“节用”,宋钘、尹文“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此宋钘、尹文所以为墨者之支与流裔也。然而有不同者,墨者“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宋钘、尹文“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盖墨子救世而极以自苦;宋钘尹文养人而不忘足我,故以“我必得活”,“图傲乎救世之士”也。“救世之士”,即指墨者之徒而言。墨者之徒,“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故命之曰“救世之士”。所以图傲之者何?曰:“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我必得活”,不如墨者之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此所为相图傲也!然则宋钘、尹文者,傥有合于“内圣外王之道”者耶?曰:“不然。‘外王’而未能大通。‘内圣’而未臻释然。”何以言其然?观于宋钘、尹文,“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以聏合欢,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此宋钘、尹文之愿欲为“外王”也。然而“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上下见厌而强见”,则是未能任万物之自往也。曰:“人我之养,毕足而止。”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救世”而不外遗“我”,以视墨翟之“大觳”,“使人忧愁”,“以自苦为极”,差为“达情”而“遂命”者,然而“以情欲寡浅为内”,则是纯任自然之未能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由于宋钘、尹文之欲为“外王”而未能大通,欲为“内圣”而未臻释然也。此则宋钘、尹文之蔽也。《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宋钘与墨翟同称,盖亦以为墨者之支与流裔也。宋钘著书不传,其遗说略可考见于《孟子》、《荀子》书者,亦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两义而已。《孟子·告子下》载“宋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曰:‘先生将何之?’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说,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此“禁攻寝兵”之说也。由国家言之,则曰“禁攻寝兵”,由私人而言,则曰“见侮不辱”。《荀子·正论》篇曰:“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又曰:“子宋子曰:‘见侮不辱。’”此“见侮不辱”之教也。一言以蔽之,曰“非斗”而已!至《荀子·天论》篇曰:“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正论》篇曰:“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为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辩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欲之寡也。”《解蔽》篇曰:“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此言宋钘之“情欲寡浅”也。《荀子·正论》篇又曰:“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此言宋钘之“上说下教”也。《汉书·艺文志》著《尹文子》一篇,在名家。注曰:“说齐宣王,先公孙龙。师古曰:‘刘向云:与宋钘俱游稷下。’”而世所传《尹文子》书,析题《大道上篇》、《大道下篇》,大指陈论治道,欲自处于虚静,而万事万物,则一一综核其实,其言出入黄老申韩之间,与庄生所称不类,疑非其真也!其行事不可考见。《汉书·艺文志》又有《宋子》十八篇,在小说家。注云:“孙卿道宋子,其言黄老意。”或以为即宋钘书。然吾观李耳“无为自化,清净自正”,而宋钘“上说下教”“为人太多”,何黄老意之有!而曰“其言黄老意”者;岂以“见侮不辱”,同于道者之“卑弱以自持”,而“情欲寡浅”,亦类道者之“清虚以自守”耶?
右论宋钘、尹文。
[book_title]彭蒙田骈慎到 关尹老聃
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
博按:彭蒙无可考。此篇云“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则是彭蒙,田骈之师也。《汉书·艺文志》道家有《田子》二十五篇,注云:“名骈,齐人,游稷下,号天口骈。”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注云:“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今《田子》书佚,独传《慎子》书《威德》、《因循》、《民杂》、《德立》、《君人》五篇,其书大旨欲因物理之当然,各定一法而守之,不求于法之外,亦不宽于法之中,则上下相安,可以清净而治。然法所不行,势必刑以齐之,道德之为刑名,此其枢机,所以申、韩多称之也。《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曰:“慎到,赵人;田骈,齐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则是慎到、田骈者,道家之支与流裔,故庄子虽斥其“不知道”,而未尝不许以“概乎皆尝有闻”。庄子有“齐物”之论,曰:“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是故彭蒙、田骈、慎到“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以“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也”。“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斯之谓“辩之”。大道而能“辩之”,则是道之有畛也。辩其是非,则有所“选”矣。辩其得失,则有所“教”矣。“选则不遍,教则不至。”若乃“道未始有封”,包是非,兼得失,岂以“辩之”为能乎?此其说亦在《齐物论》也。《齐物论》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夫道之亏,由于是非之彰,然必有是有非而后有所选。有选斯有封,故曰“选则不遍”也。《齐物论》又曰:“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惟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物与我无成也。”郭象注:“言此三子,唯独好其所明,明示众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是犹对牛鼓簧耳。此三子虽求明于彼,彼竟不明。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谓不成,则万物皆相与无成矣。故圣人不显此以耀彼,不舍己而逐物,从而任之,各冥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遗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于彼,不亦妄乎!”故曰“教则不至”也。《齐物论》又曰:“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则是“辩”者,道之“畛”也。“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辩之”,则域于自封而所见有遗矣。曾是“无所不在”之道而若此乎?故曰“道则无遗”者矣。此彭蒙、田骈、慎到之宗庄子也。老子“常使民无知无欲”(《老子》第三章)。曰:“爱民治国,能无知乎?”(《老子》第十章)“民之难治,以其知多。故以知治国,国之贼;不以知治国,国之福。”(《老子》第六十五章)“常使知者不敢为也。”(《老子》第三章)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郭象注:“谓知力浅,不知任其自然,故薄之而又邻伤也。”解虽是而意未明。博按《广雅·释诂三》曰:“薄,迫也。邻,近也。”《庄子·齐物论》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郭象注:“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于所知之内而至也。”傥强知所不知,不知之知,终不可至,将薄于不知之知,而知之性分,亦复邻于伤矣!“而后”之后,疑当为复,形近而误。此之谓“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也。夫惟“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泠汰于物以为道理”耳。老子“不尚贤,使民不争”(《老子》第三章),是故慎到“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老子“绝圣弃知”(《老子》第十九章),是故慎到“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老子“行不言之教”(《老子》第二章),曰:“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老子》第四十三章)是故田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此彭蒙、田骈、慎到之宗老子也。要之“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而已。既曰“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而与俱往”矣,则“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故曰:“椎拍断,与物宛转。”《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其椎少文如此”,《集解》引韦昭曰:“椎,不挠曲,直至如椎。”“椎”亦或“锥”之假。“锥”,器之锐者。老子曰:“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老子》第九章)又曰:“曲则全,枉则直。”(《老子》第二十二章)故“椎”则拍之。《广雅·释诂》云:“拍,击也。”“断”,即下文“断”。“”,疑车具之有棱者。“”,疑鱼体之有刺者。郭象注:“断,无圭角也。”挠锐直,无圭角,而与物为宛转。此老子所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者也。(《老子》第四章)故曰:“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此之谓“椎拍断,与物宛转”,即“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而与俱往”之征验矣。而卒之曰“常反人不见观”者,盖总承上文而言之。“见”,即《孟子·尽心上》“修身见于世”之“见”;“观”,即《庄子·大宗师》“以观众人之耳目”之“观”,其义皆训示也。人以无所表见于世为患,而彭蒙、田骈、慎到则以自见为“建己之患”;人以无所知为耻,而彭蒙、田骈、慎到则以“知不知”为“用知之累”,“弃知去己”,常与人情相反,不欲有所见观于世。故曰“常反人不见观”也。然老子“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老子》第二十八章),原无意必于去知,不过守雌守黑守辱,不肯予智自雄而已。至慎到则果于去知,自处以块,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块不失道”。夫“块”,则块然无知之一物而已,奚有于“知雄”、“知白”、“知荣”者哉!故庄子虽以“概乎有闻”许之,而卒不许以“知道”。何者?以其未能妙造自然,而不免于“断”也。夫以彭蒙、田骈、慎到之“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椎拍断,与物宛转”,庶几乎“德泽滂沛,任万物之自往”者,殆庄子所谓“王德之人”耶?然而果于去知,“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则何“达情遂命”之与有?庄子不云乎?“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则是彭蒙、田骈、慎到者,有志于“王”而卒亏为“圣”,外似近“王”而内未尽“圣”也。《荀子·非十二子》篇曰:“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是慎到、田骈也。”又《天论》篇谓:“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正与庄子所谓“于物无择”,“与之俱往”义相发矣!
右论彭蒙、田骈、慎到。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说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博按:《史记·老庄申韩列传》曰:“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汉书·艺文志》道家有《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而《老子》书不著录。有《关尹子》九篇,注云:“关尹子,名喜,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疑关尹,老聃之弟子也。而此篇以关尹列老聃之前,不晓何故。《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皆不载关尹子,知原本久佚,而世所传《关尹子》一卷,乃出宋人依托也。“以本为精,以物为粗”,则是纯以神行,不阂于迹者也,宜若“淡然独与神明居”矣!而云“以有积为不足”者,非意不足于“有积”也。“有积”而以“不足”用之,老子所谓“道冲而用之或不盈”者也。(《老子》第四章)“冲”者,充之假。“道,充而用之或不盈”,即“大盈若冲”之意(《老子》第四十五章)。“而”者,词之反也。“充”与“不盈”相反其意。道之大盈为“充”。“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此之谓“道充”,亦此之谓“有积”。然大盈之道,而以不盈用之,此之谓“以有积为不足”。“以”之为言用也。《老子》书二十章,“众人皆有以”,七十八章“其无以易之”,王弼注皆曰:“以,用也。”“有积”者,不遗“物”之“粗”。而“以有积为不足”者,则反“本”之“精”,承上二语而神明其用也。傥如郭象注云:“寄之天下,乃有余也?”则若真“以有积为不足”矣!道家者言,无此呆谛也。博按老子曰:“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行。”(《老子》第二十四章)此“以有积为有积”者也。“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老子》第二十四章)故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老子》第二十八章)夫“知雄”而守之以“雌”,“知白”而守之以“黑”,“知荣”而守之以“辱”,此之谓“以有积为不足”。“知雄”,“知白”,“知荣”,“有积”也;守之以“雌”、“黑”、“辱”,“以有积为不足”也。故曰:“虽有荣观,燕处超然。”(《老子》第二十六章)使“以不足为不足”,则“雌”矣,“黑”矣,“辱”矣,焉足“为天下式”乎!故曰:“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老子》第三章)使“以有积为有积”,则“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第九章),“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第四十二章)矣!故曰:“持而盈之,不如其已。”(《老子》第九章)而荀子则讥之曰:“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荀子·天论》篇)不知老子者,盖致诎以全其信,而大信以示之诎者也。故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子》第四十五章)此之谓“以有积为不足”也,曾是“有见于诎”而“无见于信”者乎?使“有见于诎”而“无见于信”,则是“以不足为不足”也,曾是“以有积为不足”之老子而出此乎?今观关尹、老聃“建之以常无有”,斯能“以有积为不足”矣;“主之以太一”,斯能“以本为精,以物为粗”矣。夫“建之以常无有”者,老子知“道”之“常”“主之以太一”者、老子抱“德”之“一”两语者,足以赅五千言之奥旨矣。按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老子》第十章)“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老子》第三十九章)故曰:“主之以太一”也。然德之不得不主“太一”,其故由于道之“常无有”。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老子》第十四章)则是非德之主于“太一”,不足以明道之“常无有”也。虽然,所谓“建之以常无有”者,非徒建“无”之一谛以明道之“常”,乃建“无”与“非无”两义以明道之“常”,斯其所以为“玄”也。魏晋之士,好揭“常无”一义,以阐道德,庸足为知老子乎!《老子》书开宗明义之第一言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第一章)俞樾《诸子平议》谓“常与尚古通。尚者,上也。常道犹之言上道也。”不知“常”者,绝对不变之称。《韩非子·解老》篇谓:“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五千言之所反复阐明者,“知常”之第一义谛也。夫“抱一”蕲于“知常”,“知常”要以“观复”,而“观复”必先“守静”,故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老子》第十六章)“道常无名。”(《老子》第三十二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老子》第三十七章)“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习常。”(《老子》第五十二章)“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老子》第五十五章)一篇之中,三致意于斯者也。使循“常”、“尚”之通假,而读“常道”为“上道”,则“知常”、“习常”、“道常无名”、“道常无为”如此之类,更作何解?然则“道之常”何耶?以“有”为“道之常”耶?则“无名天地之始”(《老子》第一章)。以“无”为“道之常”耶?则“有名万物之母”(《老子》第一章)若以“不可道”者谓是“常道”,“不可名”者谓是“常名”,则滞于“常无”,活句翻成死句矣!道德五千言,无一而非活句,老子所谓“正言若反”也(《老子》第七十八章),不知此义,何能读五千言!故曰:“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老子》第一章)近儒严复为诂之曰:“玄,悬也,凡物理之所通摄而不滞于物者,皆玄也。”夫建“常无”一义以观道“妙”而明“有”之非真“有”,又建“常有”一谛以观道“徼”而明“无”之非真“无”,然后通摄有无而无所滞,斯之谓“玄”。“玄”之为言“常无有”也。夫“建之以常无有”者,所以立道之大本;而“以有积为不足”者,所以明道之大用。惟“建之以常无有”,故“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惟“以有积为不足”,故“以濡弱谦下为表”。“表”之为言袭于外也。“大盈若冲,大直若诎,大巧若拙,大辩若讷”,此之谓“以濡弱谦下为表”也。若云“知雄”、“知白”、“知荣”,则心之知,固未同于“濡弱谦下”矣!此“濡弱谦下”之所以为“表”也。至“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之明其为“建之以常无有”之证果者,盖“空虚”,无也,“不毁万物”,有也,“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建之以常无有”也,实者有真实不虚之意焉。
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博按:庄子此篇,论列诸家,独许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者,特以关尹、老聃悦古道术之有在,而明发“内圣外王之道”,有不同于诸家者耳。惟“博大”乃“王”。惟“真人”斯“圣”。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此关尹之所以“内通于圣”。然而“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则又关尹之所以“外而成王”也。然而未若老聃之“可谓至极”也,故于关尹尚略而称老聃独详。盖“知雄”、“知白”,此老聃之所以“通于圣”。然而“守雌”、“守辱”,“为天下溪”,“为天下谷”,则又老聃之所以“外而成王”也。“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此老聃之所以“适为王”。然“巍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则又老聃之所以“内而证圣”也。“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此老聃之所由“证于圣”。然而“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则又老聃之所以“外适为王”也。斯可谓明发“内圣外王之道”而至其极者矣!独荀子之论慎子曰:“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见《荀子·天论》篇)而此篇之述老子曰:“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语相类而意不同。何者?盖慎到不知道而概尝有闻“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其所谓道,非老子之道也。老子曰:“圣人后其身而身先。”(《老子》第七章)又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第六十六章)则是老子之取后者,盖以退为进之法,非真甘心落人后也。故曰:“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老子》第七十八章)老子“正言若反”,而慎子“概尝有闻”而“不知道”,遂致“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即此可以类推耳!
右论关尹、老聃。
[book_title]庄周惠施公孙龙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博按:庄周自明于“古之道术”亦有在,以别出于老子,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此老子之所以称“博大真人”也。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老子》第十四章)此“芴漠无形”之说也。老子又曰:“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老子》第二十一章)此“变化无常”之说也。其曰“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郭象注曰:“任化也,无意趣也。”“芒乎”者,老子之所谓“恍”;“忽乎”者,老子之所谓“惚”;老子言“恍惚”,庄生谓“芒忽”。“芒忽”二字连用,亦见《至乐》篇,特此言“芒乎”、“忽乎”,而《至乐》篇言“芒芴”,“忽”、“芴”字异耳。而曰“芒乎何之,忽乎何适”者,《老子》书所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老子》第二十一章),而“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老子》第五十一章)者也。老子又曰:“故大制不割。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挫或墮。”(《老子》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又曰:“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生焉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老子》第三十四章)此“万物毕罗,莫足以归”之说也。一言以蔽之,曰“道法自然”,曰“绝圣弃知”而已。“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盖庄周以自明其学之所宗,而非所以自明其学也。余观庄周,所以自明其学者,特详造辞之法与著书之趣,所不同于诸家者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称:“庄子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而此篇称“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按“觭”者,畸之异文,即奇偶之奇。《说文·可部》云:“奇,不偶也。”“以觭见之,”即“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之意。上文云:“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此“以觭见之”之蔽也。庄生自云:“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章之辞,时恣纵而不傥”,如“以觭见之”,则“谬悠”矣,“荒唐”矣!“无端崖之辞”,“纵恣而不傥”矣!老子曰:“正言若反。”(《老子》第七十八章)此“不以觭见之”之说也。博故谓不明“正言若反”之旨者,不足以读老子之书;而不明“不以觭见之”之说者,亦不足以发庄生之意也。惟明乎“不以觭见之”之说,而后“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皆所不害。《庄子·寓言》篇曰:“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故曰:“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郭象注:“寓言,寄之他人。则十言而九见信。”“重言,世之所重,则十言而七见信。”“卮言”者,“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况之于言,因物随变,惟彼之从,故曰日世,日出,谓日新也。日新,则尽其自然之分,自然之分尽则和也。”要之言者毋胶于一己之见,而强天下之我信。但寄当于天下之所信,而纯任乎天倪之和。《齐物论》曰“莫若以明”,此篇称“不以觭见之”,所谓不同,归趣一也。所以然者,“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也。傥“与庄语”,则以天下之沉浊,闻者胥“以觭见之”,而是非之辩纷,异同之见生矣!此庄生所以自明其造辞之法也。至其自明著书之趣,则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此《逍遥游》之指,“内圣之道”也。然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此《齐物论》之指,“外王之道”也。《庄子·德充符》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自来解者不得其旨。不知此庄生所以自征其明发“内圣外王之道”,而见面盎背其象为德充之符。“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此所以“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也。“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此所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也。故曰:“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要而言之,曰“各得其得”,“自适其适”而已。不执我之得,以谴是非而敖倪人之得,故“群于人”;不徇人之得以敚我之得,故“是非不得于身”。使是非得于身,而有人之情焉,则是《骈拇》篇所谓“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非所以“独成其天”也。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本”,即“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之“本”。“宗”,即“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以天为宗”之“宗”。夫惟“以本为精”,“以天为宗”,而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内则“圣”,外则“王”也。庄周之能明发“内圣外王之道”,与关尹、老聃同,然独许关尹、老聃为“博大真人”,而自以为“应化解物,理不竭,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夫惟“应化”者,乃能外适为“王”,“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惟“解物”者,乃能内通于“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曰“芒乎昧乎,未之尽者”,谓未尽“芒乎昧乎”之道。“芒乎”者,老子之所谓“恍”。“昧乎”者,老子之所谓“惚”。老子不云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芒乎昧乎”,盖古之道术所称“芴漠无形,变化无常”者也。“芴漠无形”,则“昧乎”视之其无见矣。“变化无常”,则“芒乎”见之其非真矣。所以未尽“芒乎昧乎”之道者,则以未能“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两语,当连上“应于化而解于物”句读。《说文·立部》:“竭,负举也。”《礼记·礼运》:“五行之动,迭相竭也。”《释文》:“竭本亦作揭。”《广雅·释诂》:“揭,举也。”“其理不竭”,谓其“应于化而解于物”,尚未能理足辞举也,故曰:“其理不竭。”而“其来不蜕”之“蜕”字,正承“应于化而解于物”而言,可见庄子用字之妙。《说文·虫部》:“蜕,蛇蝉所解皮。”夏侯湛《东方朔画赞序》云:“蝉蜕龙变,弃俗发仙。”“其来不蜕”,谓未能解脱一切,过化存神也。换言之曰:“未能如关尹、老聃之‘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尔。”夫“以本为精”,则“应于化”矣。“以物为粗”,则“解于物”矣。“应于化而解于物”,则尽“芒乎昧乎”之道,而能以“不足”用其“有积”,“淡然独与神明居”矣!此关尹、老聃之所以为“博大真人”,而庄生未有自许也。
右论庄周。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
博按:此篇以惠施次庄周之后,明惠施为道者之旁门,犹次宋钘于墨翟之后,明宋钘为墨学之支流。以故宋钘之说教,独可证之于《墨子》书,而惠施之多方,亦可说之以《庄子》书。何者?其道术出于同也。《汉书·艺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注云:“名施,与庄子并时。”其行事不少概见,独《庄子》书屡称不一称,而其中有可以考见庄、惠二人之交谊,而证《汉志》“与庄子并时”之说者。《逍遥游》两著“惠子谓庄子曰”,以规庄之言大而无用。《秋水》叙庄子与惠子之游濠梁,以辩鱼乐之知不知。而《徐无鬼》则叙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郭象注:“非夫不动之质,忘言之对,则虽至言妙斫,而无所用之。”此可以考见庄、惠二人之交谊,而证《汉志》“与庄子并时”之说也。至《德充符》则有规惠施之辞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盖彭蒙、田骈、慎到概尝闻道,而“弃知”、“去己”之太甚;而惠施则舛驳乎道,“厤物之意”而不免“用知之累”。《释文》:“厤,古历字,本亦作历物之意,分别历说之。”下文所谓“遍为万物说”也。庄生之道,“以本为精”,“以天为宗”,而致一于老子之“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万物无足以铙心,”(《庄子·天道》篇),“一而不变,静之至也”(《庄子·刻意》篇)。而惠施“不能以此自宁”,“遍为万物说”,“厤物之意”。然则庄生抱一,惠施逐物,以故惠规庄为“无用”,而庄讥惠之“多方”也。曰“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不中”者,不中乎“道”,即“舛驳”也。然推惠施“厤物之意”,其大指在明万物之泛爱,本天地之一体,亦与庄生“抱一”之指无殊,要可索解于《庄子》书耳。世儒好引墨子《经·经说》以说惠施之厤物,谓为祖述墨学,强为附会,非其本真也。
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博按:此即“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之意。《庄子·天地》引《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大一”、“小一”,非二“一”也。“小一”者,“大一”之分。“大一”者,“小一”之积。“其大千里”,即“不可积”之“无厚”,绳绳以积千里。《释文》引司马曰:“苟其可积,何待千里。”岂非所谓“至大无外”者乎?“无厚不可积也”,岂非所谓“至小无内”者乎?后二语,即承前二语而申其指也。《庄子·知北游》曰:“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毫为小,待之成体。”义与惠施相发。夫“六合为巨,未离其内”,岂非所谓“至大无外”者乎?“秋毫为小”,岂非所谓“至小无内”者乎?然而“六合”之“巨”,必待“秋毫”之“小”以成体,犹之“千里”之“大”,必绳“不可积”之“无厚”以为积。故曰“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见《庄子·庚桑楚》)。何谓“有实”?曰:“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见庄子·庚桑楚》)此所谓“至小无内”者也。“无内”,故“无窍”。然而“无乎处”,则又“至大无外”矣。自惠施观之,则见天地之一体。自庄生论之,则知“内圣”、“外王”之“原于一”。惟惠施以形体论,偏于惟物,而庄生以圣王论,证以惟心耳。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博按:此亦以证“天地一体”之义也。《释文》曰:“卑如字,又音婢。李云:‘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则山与泽平矣。’”按“卑”字或当作“比”,涉音近而讹也。《荀子·不苟》篇曰:“山渊平,天地比,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杨倞注引此篇《释文》,而重伸其指曰:“比,谓齐等也。或曰。‘天无实形,地之上空虚者皆天也,是天地长亲比相随,无天高地下之殊也。在高山,则天亦高;在深泉,则天亦下;故曰天地比。地去天远近皆相似,是山泽平也。’”其说亦通。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博按:此所以明道之“周行而不殆”,而“有”、“无”、“死”、“生”之为“一守”也。两语重后一语,“日方中方睨”,不过借以显“物方生方死”之亦有然。《庄子》书之所啍啍,一篇之中,三致意于斯者也。《庄子·齐物》论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何以知“物方生方死”可以“日方中方睨”显之?《庄子·田子方》曰:“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又曰:“消息盈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此“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之说也。《庄子·至乐》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礉礉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此则庄周深明物之“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而忘情于哀乐,遣意于得丧者也。故曰:“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是以分已。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是三者虽异,公族也。”(《庄子·庚桑楚》)故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博按:此道家同异之论,庄周所以明“齐物”者也。当以《庄子》书明之:《庄子》书之论齐物者,自《齐物论》而外,莫如《知北游》之言辩而确。其辞曰:“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夫“与物无际”,斯“大同”矣;“而物有际”,则“小同”矣。“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则是“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矣,则是同不可以终同也。故莫如“不际之际,际之不际”。“不际之际”,可以赅万物之毕同矣。“际之不际”,可以知万物之毕异矣。故《德充符》引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故曰:“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
博按:此亦“不际之际,际之不际”之意。“有穷”者,所见者小,“际之不际”也。“无穷”者,大宇之广,“不际之际”也。《庄子·则阳》载魏莹与田侯牟约。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欤?”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郭象注:“王与蛮氏,俱有限之物耳。有限,则不问大小,俱不得与无穷者计也。虽复天地,共在无穷之中,皆蔑如也。况魏中之梁,梁中之王而足争哉?”然而争,则是所见之有穷也。“南方无穷而有穷”,亦寻常咫尺之见耳。独言南方,举一隅,可以三隅反矣。
今日适越而昔来。
博按:此语亦见《庄子》。《庄子·齐物论》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释文》:昔至,崔云:“昔,夕也。”向云:“昔者,昨日之谓也。”今日适越,昨日何由至哉?思适越时,心已先到,犹之是非先成乎心也。南方之广漠,本无穷也,而曰“有穷”者,限于知也。旅人之适越,在今日也,而云“昔来”者,心先驰也。一以证心量之狭,不足以尽大宇之广。一以见行程之迟,不足以称心驰之速。两者之为事不同,然要以“厤物之意”,以见意之悬殊于物,而“知”之不可恃则一耳。
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博按:此亦可以明惠施为庄学之别出。庄周每好以连环喻道。惟道圜转若环,故随所皆中,不论“燕之北,越之南”。下三语,即申第一语“连环可解”之指。我何以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则以解“连环”也。夫“连环”无端,所行为始。天下无方,所在为中。《庄子·齐物论》曰:“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则阳》曰:“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寓言》曰:“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明乎“天倪”,则“连环”可解矣!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博按:此为道家者言之究竟义,故惠施多方,“厤物之意”,亦以此为结穴也。老子曰:“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老子》第十四章)又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第四十二章)此老子之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庄子·齐物论》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又《秋水》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又《田子方》曰:“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此庄子之言“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苟明天地之一体,致泛爱于万物,则众生放乎逍遥,物论任其大齐矣!
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
博按:此即《庄子·德充符》庄子谓惠子曰“子以坚白鸣”者也。“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即“以坚白鸣”之意。“天下之辩者”,即指下文所称“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相与乐之”,即乐惠施之所晓。而惠施为道者之旁门,故“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其言亦多宗惠施而出入于道家者言。
卵有毛。
博按:此即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同”。《说文·羽部》:“羽,鸟长毛也。”《毛部》:“毛,眉发之属及兽毛也。”鸟之卵生,不同于兽之胎生,而有毛则一。然鸟之毛曰羽,不正名曰羽而曰毛者,《释名》:“毛,貌也,冒也,在表,所以别形貌,自覆冒也。”羽之形不同于毛,而所被在表,其用在别形貌,自覆冒,则无所不同于毛,故不恤以胎生之“毛”,系之卵生之“有”,而证万物之毕同。《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此其适例矣。
鸡三足。
《释文》引司马云:“鸡两足,所以行,而非动也。故行由足发,动由神御。今鸡虽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也。”今按如司马之说,鸡以两足,兼有一神,故云三,此其说本庄子也,可以《庄子》书明之。一《养生主》曰:“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今鸡虽两足,则是知止之官也,而发动则在欲行之神,故又增一而为三也。二《外物》曰:“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跈则众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无降,人则顾塞其窦。胞有重阆,心有天游。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郭象注:“自然之理,有寄物而通也。”“神欲行”,则“心有天游”矣。夫“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目”、“耳”、“鼻”、“口”四者,知止之官。“官知止”,则是“欲壅”也。“欲壅”,则非“道”也。至目彻所见之物而为明,耳彻所听之物而为聪,鼻彻所嗅之物而为颤,口彻所尝之物而为甘,此所谓“以神遇”而不以官接也。析而言之,曰“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口彻为甘”。合而言之,曰“心彻为知”。“知彻”,则得我之为德,而“心有天游”,神驭以行矣。故曰“鸡虽两足,须神而行”。由“鸡三足”之说推之,则臧可以三耳。胡三省《通鉴注》:“一说:‘耳主听,两耳,形也,兼听而言,可得为三。’”两耳者,知止之官;听者,欲行之神。而知止之官,必藉欲行之神以御,故又增一而为三耳也。推之“目彻为明”、“鼻彻为颤”、“口彻为甘”,莫不皆然。然“神”也者,庄子以之为养生主,而辨者之言所“见离”也。《公孙龙子·坚白论》曰:“火与目不见而神见。神不见而见离。”解之者曰:“人谓目能见物,而目以因火见,是目不能见,由火乃得见也。然火非见白之物,则目与火俱不见矣。然则见者谁乎?精神见矣。夫精神之见物也,必因火以见,乃得见矣。火目犹且不能为见,安能与神而见乎?则神亦不能见矣。推寻见者,竟不得其实,则不知见者谁也。”则是辩者之不以神为养生主也。若然则鸡三足何解?《公孙龙子·通变论》曰:“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此辩者之解“鸡三足”也。夫鸡足数之则二,而二足同成一象曰鸡足,故一为形象,一为数象,形象则一,数象乃二,二与一为三,故曰“鸡三足”。此辩者之所以异庄生,庄生认鸡足之二,增一神为三,而辩者则以“神不见而见离”,故谓“鸡足一,数足二,二而一故三”也。
郢有天下。
博按:此即惠施“大一”、“小一”之指。“大一”、“小一”,非为二“一”。“郢”与“天下”,非有二量。而其意亦宗庄子也。《庄子·齐物论》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郭象注:“以形相对,则太山大于秋毫也。若各据其性分,物冥其极,则形大未为有余,形小不为不足。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而太山不独大其大矣。若以性足为大,则天下之足,未有过于秋毫也。若性足者非大,则虽太山,亦可称小矣。故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苟知形大之未为有余也,知形小之不为不足也,斯知“郢有天下”之说矣。又《秋水》曰:“细大之不可为倪。”又曰:“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苟睹于“差数”,而“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斯知“郢有天下”之说矣。辩者言“郢有天下”者,犹宋儒云“一物一太极”也。
犬可以为羊。
博按:此即老子“名可名,非常名”之指(《老子》第一章)。《释文》引司马云:“名以名物,而非物也。犬羊之名,非犬羊也。非羊可以名为羊,则犬可以为羊。郑人谓玉未埋者曰璞,周人谓鼠腊者亦曰璞,故形在于物,名在于人。”
马有卵。
博按:此与“卵有毛”同指。马为胎生,然胎生之物,不过不以卵出生耳,而未形胎之先必有待于卵,则与卵生无殊也。此亦“万物毕同”之一例。
丁子有尾。
博按:此亦与“卵有毛”、“马有卵”同指。成玄英云:“楚人呼虾蟆为丁子。”虾蟆无尾有足,殊于鱼也。然虾蟆初生,无足有尾,则与鱼同。庄子云“万物皆种,以不同形相禅”是也(《庄子·寓言》)。然极其形变,万有不同,而溯其初生,罔不相似,如“丁子有尾”之于鱼,此亦“万物毕同”之一例矣。
火不热。
博按:此可以“知”之不为“知”也,其意亦本庄子。《庄子·齐物论》载啮缺问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试以火为喻:火之热,物之所同是,而人之所咸知也,然而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庄子·齐物论》)则是“火不热”也。《释文》一云:“犹金木加于人有楚痛,楚痛发于人,而金木非楚痛也。如处火之鸟,火生之虫,则火不热也。”然则“火”非天下之“热”,而云“热”者,特人之知为“熟”耳。“热”发于人,而“火不热”也。“火”之为“热”,人所共知尚如此,而况“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恶能知其辩乎?(《庄子·齐物论》)此“用知”之所以为“累”,而“知”之不可不“弃”也。
山出口。
博按:“山”者,地体之高突。“口”者,人体之虚凹。人徒见山体之高突,而不知其藏用于虚,故特以“出口”表之,此其意亦本老、庄也。老子曰:“三十幅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填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第十一章)“山”者,“有之以为利”也。“山出口”者,“无之以为用”也。山何以能出口?曰:“说在《庄子》之《齐物论》也。”“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栟,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此之云“山出口”者,即庄生所谓“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者也。使“山”不“出口”,则大块之气不噫,而地天不交,气机不化矣!
轮不辗地。
博按:此以明至理所寄,在与物化而不遗迹。凡事有然。轮转不停,乃见圆神,辗地则何以见圆转?故曰:“轮不辗地。”则是与地化而不遗迹也。《庄子·达生》曰:“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忘足,屦之适也。忘要,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今曰“轮不辗地”,则是“忘地轮之适也”。
目不见。
博按:目有见而曰“不见”者,其说亦本庄子。一曰:“目知之自有穷也。”《庄子·天运》曰:“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一曰:“物不尽于目见也。”《庄子·秋水》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自细视大者不尽,自大视细者不明。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异便,此势之有也。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然则目之见者仅矣,故曰“目不见”。此亦以明“知”之不为“知”也。天下之所谓“知”者,不过物之表象,接于人之官觉而已。“火热”,物之表象也。“目见”,人之官觉也。然人以火为热,而“火不热”,则是物之本体不可知也。人以目为见,而“目不见”,则是官觉之无与于知也。然则“吾恶乎知之”哉!
指不至,至不绝。
《释文》引司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绝也。”今按司马之说,未当原意。然据其注语,知《庄子》原文本作“指不至,指不绝”。此其意亦本老、庄也。按《公孙龙子·指物论》曰:“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注:“物我殊能,莫非相指。”故曰“物莫非指”。“相指者,相是非也。彼此相推,是非混一,归于无指”,故曰“而指非指”。“指非指”,则“指不至”矣。然而“物莫非指”如故,则“指不绝”矣。此顺说,而公孙龙书说倒也。故曰“天下无指,物无可以谓物”,此“物”之所以“莫非指”而“指”之所以“不绝”也。虽然,“非指者,天下无物,可谓指乎?指也者,天下之所无也;物无者,天下之所有也。以天下之所有,为天下之所无,未可。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也。不可谓指者,非指也。非指者,物莫非指也。天下无指而物不可谓指者,非有非指也。非有非指者,物莫非指也。物莫非指者,而指非指也”。此“指”之所以“不至”。然则“指不至”者,理之信;“指不绝”者,物之情。“物莫非指”,此“有名”所以为“万物母”。“指有不至”,此“可名”所以为“非常名”。《老子》书可证也。(《老子》第一章)。《庄子·齐物论》曰:“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郭象注:“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则彼指于我指独为非指也。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覆以彼指还喻我指,则我指于彼指复为非指矣。此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将明无是无非,莫若反复相喻。反复相喻,则彼之与我,既同于自是,又均于相非。均于相非,则天下无是。同于自是,则天下无非。何以明其然?是若果是,则天下不得复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亦不得复有是之者也。今是非无主,纷然淆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此可以明“指不至,指不绝”之故矣。明乎“指之不至”,斯知“指”、“物”之有违,而绝累于“用知”矣。明乎“指之不绝”,斯知“彼”、“是”之方生,而相休以“天钧”矣。(《齐物论》曰: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又曰:“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此之谓两行。”)
龟长于蛇。
博按:此亦袭《庄子》。俞樾《诸子平议》曰:“此即‘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之意(《庄子·齐物论》)。司马云:‘蛇形虽长而命不久,龟形虽短而命甚长。’则不以形言而以寿言,真为龟长蛇短矣。殊非其旨。”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博按:此即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曰:“从个体自相上着想,一规不能画同样之两圆,一矩不能画同样之两方,一模不能铸同样之两钱也。”此说得之。
凿不围枘。
博按:成玄英云:“凿,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一凿围一枘,则是可围之枘一,而不围之枘百。不围者其常,而围者其暂也,故曰“凿不围枘”。此亦“万物毕异”之一例矣。
飞鸟之景未尝动也。
博按:此以物理证“守静”。动莫疾于飞鸟,而曰“飞鸟之景未尝动”者,说在老子之观复,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老子》第十六章)观动之复于静,而后知“静”之“为躁君”也(《老子》第二十六章)。人徒见飞鸟之动,而不知飞鸟之影未尝动。以其未尝观动之复于静,而不知鸟动之“守静”也。《墨子·经下》云:“景不徙,说在改为。”《经说下》云:“景光至景亡,若在,尽古息。”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云:“息,止息也。如看活动写真,虽见人物生动,其实都是片片不动之影片也。影已改为,前影仍在原处,故曰:‘尽古息。’”墨子言“尽古息”,犹此之云“未尝动”也。飞鸟之动尚如此,即此可以证物理之不终动,而归根于“守静”矣。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
《释文》引司马云:“形分止,势分行。形分明者行迟,势分明者行疾。”谓矢不止,人尽知之。谓矢不行者,良以矢之所经,即矢之所止,以势而言则行,以形而言则止。设形与势均等者,则是“行”与“止”相抵,而“有不行不止之时”。此亦以物理证“守静”也。
狗非犬。
博按:此亦惠施“大同异”之所谓“万物毕异”。《礼记·曲礼》:“毋投与狗骨。”疏:“狗,犬也。”然“效犬者左献之”。疏:“通而言之,狗犬通名。若分而言之,则大者为犬,小者为狗。”《尔雅》云“犬未成毫,狗”是也。故曰:“狗非犬。”《庄子·德充符》曰:“自其异者视之,则肝胆楚越也。”况狗之与犬乎!
黄马骊牛三。
博按:此亦本《庄子》。《释文》引司马云:“牛马以二为三。曰牛,曰马,曰牛马,形之三也。曰黄,曰骊,曰黄骊,色之三也。曰黄马,曰骊牛,曰黄马骊牛,形与色为三也。故曰‘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也。”语出《庄子·齐物论》。
白狗黑。
博按:此亦明“名可名,非常名”,与“犬可以为羊”同指。“犬可以为羊”,则黑何不可以名白?故曰“白狗黑”也。
孤驹未尝有母。
博按:此亦以明“名可名,非常名”。《释文》引李云:“驹生有母,言孤则无母,孤称立则母名去也。”则是“驹”系马子之称,“孤”则无母之名,而“孤驹”连称而为名,则是“可名”之“名”,“非常名”也,故以“未尝有母”正之。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释文》引司马云:“若其可析,则常有两。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万世不竭。’”博按:此即“小一”之义也。
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
博按:“此”即指“卵有毛”以下二十事而言,辩者之所以与惠施相应。曰“应”者,非与惠施殊指也。特惠施历物之意,而未及遍于历物,以待辩者之举类知通,而辩者则历证于物以应乎惠施之言,而不再详明其意。如惠施明“小一”、“大一”之意,而辩者则应之曰“郢有天下”以为证。惠施明“毕同毕异”之意,而辩者则应之曰“卵有毛”、“马有卵”、“丁子有尾”,以历证万物之“毕同”。又应之曰“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狗非犬”,以历证万物之“毕异”也。大抵惠施发其意,而辩者历于物,夫是之谓“应”也。今观辩者之所与惠施相应,而惠施之所大观于天下以晓辩者,最括宏旨,可得六[4]义:一曰“抱一”,二曰“齐物”,三曰“无名”,四曰“去知”,五曰“存神”,六曰“守静”。试条析而明其旨:
一曰“抱一”。凡得六事:
1.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此为历物之究竟义。
2.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此以明“大一”、“小一”之非二“一”。
3. 郢有天下。此辩者举以证“大一”、“小一”之例。
4.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此辩者举以证“小一”之有不可析。
5. 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此以明宇宙之“大一”,亦整一而不可析,所谓可析者,亦如连环之以不解解,所谓“不际之际”也。
6.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此以明“有无死生之为一守”,而时间之相续,亦整一而不可析也。
二曰“齐物”。凡得八事:
1.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此所以籀齐物之大例。
2.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此以证“万物毕同”之例。
3. 卵有毛。
4. 马有卵。
5. 丁子有尾。以上三事,辩者以证“万物毕同”之例。
6. 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
7. 凿不围枘。
8. 狗非犬。以上三事,辩者以证“万物毕异”之例。
三曰“无名”。凡得四事:
1. 指不至,至不绝。博按:辩者多具体的历物以应惠施之言,独此“指不至至不绝”一事,“历物之意”以补惠施所未逮,而籀“可名非常名”之大例耳。
2. 犬可以为羊。
3. 白狗黑。
4. 孤[5]驹未尝有母。以上三事,辩者以证“可名非常名”之例。
四曰“去知”。凡得四事:
1. 南方无穷而有穷。此以明大宇无穷而所知有穷,心知之狭,不足以尽大宇之广也。
2. 今日适越而昔来。此以明行程有限而所思无阻,行程之迟,不足以称心驰之速也。
3. 火不热。此辩者以证物之本体不可知。
4. 目不见。此辩者以证官觉之知不为知。
五曰“存神”。知识有限,神行无方。夫惟绝知,乃贵存神。凡得两事:
1. 鸡三足。此辩者以生理证神行。
2. 轮不辗地。此辩者以物理证神行。
六曰“致虚”。凡得一事:
山出口。此辩者以证致虚之大用。
七曰“守静”。凡得两事:
1. 飞鸟之影,未尝动也。
2. 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以上两事,辩者以物理证守静。
惟“抱一”,故能“齐物”;惟“齐物”,斯明“无名”;惟“无名”,斯欲“去知”;惟“去知”,斯贵“存神”;惟“存神”,斯“致虚守静”。六者一以贯之,彻始彻终。大抵“抱一”而“齐物”,“无名”而“玄同”,斯“外王”之道;“去知”而“存神”,“致虚”而“守静”,斯“内圣”之道。诚为道者之所贵,而亦辩者之欲晓也。惟道者体道以得德,内证以神明,而惠施历物以遍说,外证之物理。夫惟道者“抱一”“守静”,乃能知化而穷神。惠施“外神”“劳精”(《庄子·德充符》),不免“用知”之自累。此惠施之所以不如“道者”也。然惠施“历物之意”而不具体,犹为秉要执本。至辩者则具体证物而不详其意,益近诡辩饰说。此又每况愈下,辩者之所为不如惠施者也。所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耳。
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
博按:《庄子·天地》篇曰:“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悬寓’”所称“辩者”,即此之所谓“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是也。桓团言行不概见,而公孙龙则甚著。《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曰:“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集解》引刘向《别录》曰:“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抒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此邹衍之斥公孙龙“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者,即此篇所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囿”,有囿于所辩,无当大道之意焉。《吕氏春秋·审应览》曰:“孔穿、公孙龙相与论于平原君所,至于藏三牙。公孙龙言藏之三牙甚辩。孔穿不应,少选,辞而出。明日,孔穿朝,平原君谓孔穿曰:‘昔者公孙龙之言辩。’孔穿曰:‘然,几能令藏三牙矣!虽然难,愿得有问于君。谓藏三牙,甚难而实非也;谓藏两牙,甚易而实是也。不知君将从易而是者乎?将从难而非者乎?’平原君不应。明日谓公孙龙曰:‘公无与孔穿辩。’”此亦公孙龙“饰心”“易意”,“能胜人口不能服人心”之一事也。《汉书·艺文志》名家有《公孙龙子》十四篇,至宋时已亡八篇,今仅存《迹府》、《白马》、《指物》、《通变》、《坚白》、《名实》,凡六篇。大指欲综核名实,而恢诡其说,务为博辩,要之不离庄生所谓“饰心”、“易意”,“能胜人口不能服人心”者近是。其《迹府》篇载与孔穿辩论,同《吕氏春秋》,而《孔丛子》亦载之。惟《孔丛》兼采《公孙龙子》、《吕氏春秋》两书。《吕氏春秋》谓“公孙龙言藏之三牙”,而《公孙龙子》书则言“白马非马”耳。《孔丛》伪本出于汉晋之间,《汉书·艺文志》所未著录。然其谓龙为穿所绌,与《吕氏春秋》同,独以“藏三牙”为“臧三耳”。司马光采《孔丛》臧三耳及《别录》邹衍绌公孙龙说入《资治通鉴》,而臧三耳藉藉人口,独不采公孙龙子困于庄子事。《庄子·天运》篇曰:“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欤?知之弗若欤?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坎井之蛙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吾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掖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峙坎井之乐,斯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至乐也。于是坎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规规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焰井之蛙欤?且彼方黄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欤?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匐匍而归耳。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此魏公子牟言庄子之“始于玄冥,反于大通”,非公孙龙所得“规规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也。公孙龙自诩“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即此篇所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也。然而无所开喙于庄子,见太息于公子牟,此其所以为“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也。惟《列子》书晚出东晋,其《仲尼》篇又称:公子牟悦公孙龙,而乐正子舆笑之曰:“公孙龙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韩檀”疑即“桓团”,犹“陈恒”、“田常”一音之转也。《列子释文》称“龙字子秉”,不知何据。若然,则《庄子·徐无鬼》载庄子谓惠子曰:“儒、墨、杨、秉四,与夫子而五。”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则是“秉”即公孙龙也,而公孙龙且方与惠施辩矣。所谓“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其诸篇之所谓“辩者以此与惠施应,终身无穷”者耶?
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遂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博按:“此其柢也”之“此”,指惠施。盖“天下之辩者”,“饰人之心,易人之口”,特以惠施历物之意为柢也。然自庄生观之,则惠施内而不圣,外而不王。何以明其然?观庄生之言曰:“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则是任知饰辩于外以失为“王”也。“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则是劳精疲神于内以不能“圣”也。惟内不“圣”,斯外不“王”。而施之所以不为“王”者,由于“遍为万物说”,而于物何“庸”也。按《庄子·齐物论》曰:“庸也者,用也。”今惠施“遍为万物说”,虽“知于辩”,而“无所用”。自庄生论之,则比之于骈拇枝指。其在《骈拇》篇曰:“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君子不贵焉!《荀子·修身》篇曰:“夫坚白同异有厚无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辩,止之也。”又《不苟》篇曰:“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入乎耳,出乎口;钩有须;卵有毛,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贵者,非礼义之中也。故曰‘君子说不贵苟察’,惟其当之为贵。”又《解蔽》篇曰:“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实”者,“有用于物”之谓,俗所称“实用”者也。今“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遍为万物说”,“其于物也何庸”,此之谓“蔽于辞而不知实”矣!夫施之所以“蔽于辞而不知实”、“知于辩而无所庸”者,要由未能“充一”而“贵道”。故庄生砭之曰:“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此则庄生所持以衡平百家之权度,而“小大精粗,其运无不在”者也。按“充一”,即“主之以太一”之意。而“愈”读如《礼记·三年问》“痛甚者其愈迟”之“愈”。(《释文》:愈,差也。《匡谬正俗》八:愈,胜也。故病差者言愈。)老子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老子》第二十二章)《庄子·人间世》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今惠施“历物之意”,“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弱于德,强于物”,此正老子所谓“多则惑”,庄子所谓“杂则多”者也。故庄生以“充一”之说进。曰“充一尚可曰愈”者,谓“惟充一尚可愈其杂多之惑”。老子曰:“道生一。”(《老子》第四十二章)《庄子·在宥》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今“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岂非所谓“多知为败”者耶?“贵道”则能几“一”,而可以愈杂多之惑矣!《释文》以“愈贵”断读者非也。
右论惠施、公孙龙。
[book_title]附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指》考论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曰:《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张照《史记考证》曰:董份曰:墨者俭,是矣。若名家言俭,似不可晓。盖此乃检字。检者,束也。下文苛察缴绕即检束之意也。因上有俭字,写者遂误耳。),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无天地长久,非所闻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粝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其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能改也。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博按:太史公谈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要指,独推重道家,谓“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兼综五家者,盖习道论于黄子,尊其所学然也。然五家之中,独揭儒与道家并论。何者?盖汉承秦治,载黄老之清静,舒名法之惨礉。观太史公之赞曹相国曰:“参为曹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其言可征信也。然太史公之赞申、韩谓:“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名、法原于道德,以之相救,势所不嫌。独儒与道争长,汉兴五六十年,未有定尊。其可考见于《太史公书》者:《曹相国世家》曰:“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惠帝二年,萧何卒。……参代何为汉相国,……载其清净,民以宁一。”《儒林传叙》曰:“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则是儒绌而道用也。《儒林·辕固生传》称:“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于首。履虽新,必关于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于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不为愚’。遂罢。是后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则是儒不为道绌。而黄生,盖司马谈所习道论之黄子也。《魏其武安侯列传》曰:“孝景崩,即日太子立。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于是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毋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儒林·申公传》略同。则是儒与道争长,而几以相代也。《儒林传叙》又曰:“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宏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自是儒者制治之局定,而道家言乃大绌。其初文景之治,刑名与道并用事,则鼌错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以知术数拜为太子家令(《汉儒·鼌错传》注:张晏曰:术数,刑名之书也。臣瓒曰:术数谓法制,国之术也。)。至是孝武之治,法家傅儒以决事,故张汤以廷尉决大狱,欲傅古义,乃请博士弟子治《尚书》、《春秋》,补廷尉史,亦可以占一代学术得失之林也!独太史公谈仕于建元元封之间,而建元为武帝之初即位,会当儒道争长未定之际,而自以习道论于黄子,故特揭儒与道并论以见得失而明指归。其言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故曰“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此其意盖亦本道论耳。黄生之道论不概见,试明以庄子之道论。《庄子·在宥》曰:“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自太史公谈论之,“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非庄子所谓“有为而累,臣者人道”者乎?“道家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非庄子所谓“无为而尊,主者天道”者乎?太史公以明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不如道之“指约易操,事少功多”,此天道之与人道所为“相去远”,而庄子之所欲“察”者也。《庄子·天道》曰:“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是“上与下同道”也。“上与下同道”,庄子诋曰“不主”,而道家之所不许也。太史公又推“道家无为无不为”之旨而衍之曰:“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6]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此则申不害、韩非刑名法术之学所由本也。申不害之书已亡,惟《群书治要》采其《大体》篇有云:“善为主者,倚于愚,立于不盈,设于不敢,藏于无事,窜端匿疏(日本《佚存丛书》评云:疏疑迹。),示天下无为,是以近者亲之,远者怀之。示人有余者,人夺之。示人不足者,人与之。刚者折,危者覆,动者摇,静者安。名自正也,事自定也,是以有道者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也。”曰“设于不敢,藏于无事”,太史公所谓“以虚无为本”也。曰“自名而正之,随事而定之”,太史公所谓“以因循为用”也。匪特申不害之书而已。韩非《主道》曰:“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命,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故有知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行而不以贤,观臣下之所因。……群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知者尽其虑,而君因断事,故君不穷于知。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虚静无事,以暗见疵。见而不见,闻而不闻,知而不知。知其言以往,勿变勿更,以参合阅焉。”其诸太史公所谓道家之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者欤?夫道家明道德之意,而申、韩参刑名之用,然其言相发,其道相因。故史公特发其旨于《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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