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金明馆丛稿初编
[book_author]陈寅恪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94434
[book_dec]古典文史论文集,陈寅恪著。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为陈寅恪文集之二,共收文20篇。《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将天师道与政治社会有关者,如汉末黄巾起义,西汉赵王伦之废立,东晋孙恩作乱,北魏太武之崇道,刘宋二凶弑逆等事,悉用滨海地域观念加以解释,以匡前人所不逮,立论颇为独到。《读哀江南赋》有感于自来解释此文,或诠古典或引时事而忽略当日之实事与“今典”,遂就此论证庾信作赋之直接动机及篇中结语特所致意之处。《论韩愈》仿僧徒诠释佛经之体,厘分六门以证韩愈在唐代文化史上的特殊地位。一曰建立道统证明传授之渊源;二曰直指人伦扫除章句之繁琐;三曰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四曰呵诋释迦申明夷夏之大阶;五曰改进文体广收宣传之效用;六曰奖掖后进期望学说之流传。是书较为重要的文章还有《魏书司马叡传江东民族条释证及推论》、《支愍度学说考》、《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论唐代之蕃将与府兵》、《李白氏族之疑问》、《从史实论切韵》等。作者治学精审,学问通博,其考证方法不主要依靠版本的校勘或章句的训诂,而着眼于事物的相互联系,找出事物发展的过程,使考证立于更为可靠的基础。《金明馆丛稿初编》的许多文章便证明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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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序
此舊稿不拘作成年月先後,亦不論其内容性質,但隨手便利,略加補正,寫成清本,即付梓人,以免再度散失,殊不足言著述也。
一九六三年歲次癸卯陳寅恪識於廣州金明館
附記
此編之校補,承黄萱、胡守爲、周連寬諸先生相助,得以告成,特附記於此,以表謝意。
[book_title]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
一、引言
東晉孫恩之亂與濱海地域之關係,舊史紀之已詳,且爲世人所習知者也。若通計先後三百餘年間之史實,自後漢順帝之時,迄於北魏太武劉宋文帝之世,凡天師道與政治社會有關者,如漢末黄巾米賊之起原,西晉趙王倫之廢立,東晉孫恩之作亂,北魏太武之崇道,劉宋二凶之弑逆,以及東西晉、南北朝人士所以奉道之故等,悉用濱海地域一貫之觀念以爲解釋者,則尚未之見。故不自量,鈎索綜合,成此短篇。或能補前人之所未逮,而爲讀國史者别進一新解歟?
二、黄巾米賊之起原
自戰國騶衍傳大九州之説,至秦始皇、漢武帝時方士迂怪之論,據太史公書所載(始皇本紀封禪書孟子荀卿列傳等),皆出於燕、齊之域。蓋濱海之地應早有海上交通,受外來之影響。以其不易證明,姑置不論。但神仙學説之起原及其道術之傳授,必與此濱海地域有連,則無可疑者。故漢末黄巾之亂亦不能與此區域無關係。
後漢書陸拾下襄楷傳略云:
襄楷字公矩,平原隰陰人也。好學博古,善天文陰陽之術。延熹九年,楷自家詣闕,上疏曰:「臣前上琅邪宫崇受于吉神書,不合明德。」復上書曰:「前者宫崇所獻神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爲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其文易曉。而順帝不行,故國胤不興。」初,順帝時,琅邪(琅邪當今地詳見於下第七章)宫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其言以陰陽五行爲家,而多巫覡雜語。有司奏崇所上妖妄不經,乃收藏之。後張角頗有其書焉。
章懷太子注以地名有三曲陽,而定此曲陽爲東海之曲陽。其説云:
海州有曲陽城,北有羽潭水。而于吉、宫崇并琅邪人,蓋東海曲陽(在今江蘇省東海縣西南)是也。(凡篇中古代郡邑之名其約略相當現今何地悉附注於本文之下,以便參考。但以在海濱地域,而又與本篇主旨之説明有關者爲限。)
三國志吴書壹孫策傳注引江表傳略云:
時有道士琅邪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吴會,立精舍,燒香,讀道書,制作符水以治病。吴會人多事之。策嘗於郡城門樓上集會諸將賓客,吉趨度門下。諸將賓客三分之二下樓迎拜之,掌賓者禁呵不能止。
案,江表傳所言與時代不合,雖未可盡信,而天師道起自東方,傳於吴會,似爲史實,亦不盡誣妄。是于吉、宫崇皆海濱區域之人,而張角之道術亦傳自海濱,顯與之有關也。
又據三國志魏書捌張魯傳及後漢書壹佰伍劉焉傳等,張道陵順帝時始居蜀,本爲沛國豐(今江蘇省豐縣)人。其生與宫崇同時,(宋濂翰苑别集卷六漢天師世家敍云:「道陵建武十年生於吴之天目山。」殊不足信。故不依以爲説。)豐沛又距東海不遠,其道術淵源來自東,而不自西,亦可想見。此後漢之黄巾米賊之起原有關於海濱區域者也。
三、趙王倫之廢立
西晉八王之亂,其中心人物爲趙王倫。趙王倫之謀主爲孫秀,大將爲張林。林、秀二人晉書皆無專傳。其事蹟悉見於晉書伍玖趙王倫傳中。以予考之,秀固確爲天師道之信徒,林亦疑與之同教者也。三國志魏書捌張燕傳裴注引陸機晉惠帝起居注曰:
門下通事令史張林,飛燕之曾孫。林與趙王倫爲亂,未及周年,位至尚書令、衛將軍,封郡公。尋爲倫所殺。
據此,張林爲黄巾同類黑山之苗裔,其家世傳統信仰當與黄巾相近。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孫恩字靈秀,琅邪人,孫秀之族也。世奉五斗米道。
以「世奉五斗米道」之語推之,秀自當與恩同奉一教。匪獨孫秀、張林爲五斗米道中人,即趙王倫亦奉天師道者。兹迻寫晉書本傳及其他史料中有關事實,略附以説明。
晉書伍玖趙王倫傳云:
趙王倫,宣帝第九子也。武帝受禪,封琅邪郡王。及之國,行東中郎將、宣威將軍。咸寧中,改封於趙。
世説新語賢媛篇注引傅暢晉諸公贊曰:
孫秀字俊忠,琅邪人。初趙王倫封琅邪,秀給爲近職小吏。倫數使秀作書疏,文才稱倫意。倫封趙,秀徙户爲趙人,用爲侍郎,信任之。
又仇隙篇注引王隱晉書曰:
岳父文德爲琅邪太守。(晉書伍伍潘岳傳云:「父芘琅邪内史。」)孫秀爲小吏給使。岳數蹴蹋秀,而不以人遇之也。
案,琅邪爲于吉、宫崇之本土,實天師道之發源地。倫始封琅邪,而又曾之國。則感受環境風習之傳染,自不足異。孫秀爲琅邪土著,其信奉天師道由於地域關係,更不待言。
又晉書趙王倫傳云:
倫、秀並惑巫鬼,聽妖邪之説。秀使牙門趙奉詐爲宣帝神語,命倫早入西宫。又言宣帝於北芒爲趙王佐助,於是别立宣帝廟於芒山,謂逆謀可成。
又云:
使楊珍晝夜詣宣帝别廟祈請,輒言宣帝謝陛下(指趙王倫),某日當破賊。拜道士胡沃爲太平將軍,以招福祐。秀家日爲淫祀,作厭勝之文,使巫祝選擇戰日。又令近親於嵩山著羽衣,詐稱仙人王喬,作神仙書,述倫祚長久以惑衆。
案,陶弘景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謂晉宣帝爲西明公賓友,則在天師道諸鬼官中位置頗高。其所以立别廟於北芒山者,殆以鬼道儀軌祀之,不同於太廟祖宗之常祭也。三國志吴書壹孫堅傳云:「中平元年黄巾賊帥張角起於魏郡,自稱黄天泰平。」魏書捌張魯傳注引典略言:「張角(後漢書陸伍劉焉傳注引典略作張脩)爲太平道。」而宫崇所上于吉神書又名「太平清領書」,今倫拜道士爲將軍,以太平爲稱號。戰陣則乞靈於巫鬼。其行事如此,非天師道之信徒而何?
又云:
許超、士猗、孫會等軍既並還,乃與秀謀,或欲收餘卒出戰,或欲焚燒宫室,誅殺不附己者,挾倫南就孫旂、孟觀等,或欲乘船東走入海。
考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諸賊皆燒倉廩,焚邑屋,刊木堙井,虜掠財貨,相率聚於會稽。其婦女有嬰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嬰兒投於水,而告之曰:賀汝先登仙堂,我尋後就汝。
又云:
劉裕與劉敬宣并軍躡之於郁洲,恩遂遠迸海中。及桓玄用事,恩復寇臨海,太守辛景討破之。恩窮蹙,乃赴海自沉,妖黨及妓妾謂之「水仙」,投水從死者百數。
晉書捌肆劉牢之傳云:
恩浮海奄至京口,戰士十萬,樓船千餘。聞牢之已還京口,乃走郁洲。
夫郁洲爲孫恩棲泊之所。抱朴子内篇肆金丹篇云:
海中大島嶼,若徐州之鬱洲。(即郁洲,在今江蘇省灌雲縣東北,昔爲島嶼,今已與大陸連接。)
又水經注叁拾淮水篇云:
東北海中有大洲謂之郁洲,山海經所謂郁山在海中者也。言是山自蒼梧徙此云,山上猶有南方草木。今郁州治。故崔季珪之敍述初賦言:「郁州者故蒼梧之山也。心悦而怪之。聞其上有僊士石室也,乃往觀焉。見一道人獨處休休然,不談不對。顧非己及也。」
據此,可知郁洲之地爲神仙居處,而適與于吉、宫崇之神書所出處至近。孫恩、盧循武力以水師爲主,所率徒黨必習於舟檝之海畔居民。其以投水爲登「仙堂」,自沉爲成「水仙」,皆海濱宗教之特徵。孫秀之「欲乘船東走入海」,即後來其族孫敗則入海,返其舊巢之慣技。若明乎此,則知孫、盧之所以爲海嶼妖賊者,蓋有環境之薰習,家世之遺傳,決非一朝一夕偶然遭際所致。自來讀史者惜俱不知綜貫會通而言之也。
四、孫恩之亂
晉代天師道之傳播於世胄高門,本爲隱伏之勢力,若漸染及於皇族,則政治上立即發生鉅變。西晉趙王倫之廢惠帝而自立,是其一例,前已證明。東晉孫恩之亂,其主因亦由於皇室中心人物早成天師教之信徒。兹略舉數證,並附以説明。
晉書叁貳孝武文李太后傳云:
始簡文帝爲會稽王,有三子,俱夭。自道生廢黜,獻王早世,其後諸姬絶孕將十年。帝令卜者扈謙筮之。曰:後房中有一女,當育二貴男,其一終盛晉室。時徐貴人生新安公主,以德美見寵。帝常冀之有娠,而彌年無子。會有道士許邁者,朝臣時望多稱其得道。帝從容問焉,答曰:當從扈謙之言,以存廣接之道。帝然之,更加採納。又數年無子。乃令善相者召諸愛妾而示之,皆云:非其人。又悉以諸婢媵示焉。時后爲宫人,在織坊中,形長而色黑,宫人皆謂之崑崙。既至,相者驚云:此其人也。帝以大計,召之侍寢,遂生孝武帝及會稽文孝王及鄱陽長公主。
真誥捌甄命授第四(涵芬樓重印道藏本)云:
我按九合内志文曰:竹者爲北機上精,受氣於玄軒之宿也。所以圓虚内鮮,重陰含素。亦皆植根敷實,結繁衆多矣。公(寅恪案,後注云「凡云公者,皆簡文帝爲相王時也」。)試可種竹於内北宇之外,使美者遊其下焉。爾乃天感機神,大致繼嗣,孕既保全,誕亦壽考。微著之興,常守利貞。此玄人之祕規,行之者甚驗。
六月二十三日中候夫人告公。(孝武壬戌生。此應是辛酉年。)
靈草廕玄方。仰感旋曜精。洗洗(詵詵)繁茂萌。重德必克昌。
紫薇夫人作。
福和者當有二子。盛德命世。(福和似是李夫人賤時小名也。今晉書名俊容。二子即孝武並弟道子也。寅恪案,俊容,晉書孝武文李太后傳作陵容,當據此改正。)
同夜中候告。
(右三條楊書。又掾寫。)
又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曰:
濮陽者不知何許人。事道專心,祈請皆驗。簡文帝廢世子無嗣時,使人祈請於陽。於是中夜有黄氣起自西南,遥墮室。爾時李皇后懷孝武。(劉敬叔異苑肆亦載此事。)
據簡文帝求嗣事,可知孝武帝及會稽王道子皆長育於天師道環境中。簡文帝字道萬,其子又名道生道子。俱足證其與天師道之關係。六朝人最重家諱,而「之」「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所以然之故雖不能詳知,要是與宗教信仰有關。王鳴盛因齊梁世系「道」「之」等字之名,而疑梁書南史所載梁室世系倒誤(見十七史商榷伍伍蕭氏世系條),殊不知此類代表宗教信仰之字,父子兄弟皆可取以命名,而不能據以定世次也。(參考燕京學報第四期陳垣史諱舉例第五十三南北朝父子不嫌同名例條。)
又鍾嶸詩品上宋臨川太守謝靈運條云:
錢唐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於會稽。旬日而謝玄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於杜治養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原注治音稚。奉道之家靖室也。)
按,仲偉所記此條,不獨可以解釋康樂所以名客兒之故,兼可以説明所以以「靈」字爲名之故。錢唐杜氏爲天師道世家(見後第七章),康樂寄養其靖室以求護佑,宜其即從其信仰以命名也。
又孝武帝名曜,字昌明,其名字皆見於紫薇夫人詩中。此詩爲後來附會追作,或竟實有此詩,簡文即取其中之語以名其子,皆可不必深論。但可注意者,天師道對於竹之爲物,極稱賞其功用。琅邪王氏世奉天師道。故世傳王子猷之好竹如是之甚。(見世説新語簡傲篇、御覽叁捌玖引語林及晉書捌拾王徽之傳等。)疑不僅高人逸致,或亦與宗教信仰有關。姑附識於此,以質博雅君子。
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恩叔父泰,字敬遠,師事錢唐(見下第七章)杜子恭。而子恭有祕術。子恭死,泰傳其術。然浮狡有小才,誑誘百姓,愚者敬之如神,皆竭財産,進子女,以求福慶。王珣言於會稽王道子,流之於廣州。廣州刺史王懷之以泰行鬱林太守,南越亦歸之。太子少傅王雅先與泰善,言於孝武帝,以泰知養性之方,因召還。道子以爲徐州主簿,猶以道術眩惑士庶。稍遷輔國將軍新安太守。會稽世子元顯亦數詣泰求其祕術。泰見天下兵起,以爲晉祚將終,乃扇動百姓,私集徒衆。三吴士庶多從之。於時朝士皆懼泰爲亂,以其與元顯交厚,咸莫敢言。
晉書捌肆王恭傳云:
淮陵内史虞珧子妻裴氏有服食之術,常衣黄衣,狀如天師。[會稽王]道子甚悦之,令與賓客談論,時人皆爲降節。恭抗言曰:未聞宰相之坐有失行婦人。坐賓莫不反側,道子甚愧之。
寅恪案,道子雖從王珣之言,暫流孫泰於廣州,但後仍召還任用,且喜裴氏服食之術,是終與天師道術有關。然則孝武帝、會稽王道子及會稽世子元顯等東晉當日皇室之中心人物皆爲天師道浸淫傳染,宜其有孫盧之亂也。
至盧循之家世及姻黨尚有可注意者。三國志魏書貳貳盧毓傳注引盧諶别傳云:
永和六年,卒於胡中,子孫過江。妖賊帥盧循,諶之曾孫。
晉書壹佰盧循傳略云:
[盧循],司空從事中郎諶之曾孫也。娶孫恩妹。及恩作亂,與循通謀。
案,盧諶爲范陽涿人,似與濱海地域無關。然晉書肆肆其伯祖盧欽傳云:
累遷琅邪太守。
同卷附盧諶傳云:
[劉]琨妻即諶之從母,既加親愛,又重其才地。
晉書陸貳劉琨傳云:
趙王倫執政,以琨爲記室督,轉從事中郎。倫子荂,即琨姊壻也,故琨父子兄弟並爲倫所委任。及篡,荂爲皇太子,琨爲荂詹事。三王之討倫也,以琨爲冠軍、假節,與孫秀子會率宿衛兵三萬距成都王穎,琨大敗而還,焚河橋以自固。及齊王冏輔政,以其父兄皆有當世之望,故特宥之。
案,劉琨爲趙王倫死黨,盧諶既與之爲姻戚,而伯祖欽又曾官琅邪,是其家世環境殊有奉天師道之可能。故因循妻爲孫恩之妹,而疑盧氏亦五斗米世家。否則南朝士族婚嫁最重門第,以范陽盧氏之奕世高華,而連姻於妖寒之孫氏,其理殊不可解也。
又魏書玖柒島夷劉裕傳云:
其(指盧循)黨琅邪人徐道覆爲始興相。
案,徐道覆爲循之死黨,又循之姊夫(詳見晉書壹佰盧循傳)。其世系雖不可考,然爲海濱地域之人,且以其命名及姻黨之關係言之,當亦五斗米世家無疑也。
又晉書捌廢帝海西公紀云:
咸安二年十一月,妖賊盧悚遣弟子殿中監許龍晨到其門,稱太后密詔,奉迎興復。帝初欲從之,納保母諫而止。因叱左右縛之,龍懼而走。
案,此事可參閲法苑珠林陸玖破邪篇妖亂惑衆第四彭城道士盧悚條。許龍或即許邁同族,盧悚或即循同族,彭城或爲僑居之地,而非郡望。此皆無可考,不能決定(魏書玖陸僭晉司馬叡傳稱徐州小吏盧悚),姑附記於此,以見東晉末年天師道與政治之關係焉。
五、劉劭之弑逆
宋元凶劭之弑逆,實由於信惑女巫嚴道育。宋書玖玖二凶傳(南史壹肆略同)云:
上(文帝)時務在本業,勸課耕桑,使宫内皆蠶,欲以諷勵天下。有女巫嚴道育,本吴興(今浙江省舊湖州府)人。自言通靈,能役使鬼物。夫爲劫,坐没於奚官。劭姊東陽公主應閣婢王鸚鵡白公主云:「道育通靈有異術。」主乃白上,託云善蠶,求召入,見許。道育既入,自言服食,主及劭並信惑之。始興王濬素佞事劭,與劭並多過失,慮上知,使道育祈請,欲令過不上聞。道育輒云:自上天陳請,必不泄露。劭等敬事,號曰「天師」。及劭將敗,[濬]勸劭入海,輦珍寶繒帛下船,與劭書曰:「船故未至,尼已入臺。願與之明日決也。」人情離散,故行計不果。濬書所云尼,即嚴道育也。當時不見傳國璽,問劭,云:在嚴道育處。
隋書叁伍經籍志道經部云:
[梁]武帝弱年好事,先受道法,及即位,猶自上章,朝士受道者衆。三吴及邊海之際,信之踰甚。陳武世居吴興,故亦奉焉。
寅恪案,嚴道育以道字命名,生地爲吴興,號爲「天師」。又唐法琳破邪論(見道宣廣弘明集壹壹及唐彦琮護法沙門法琳别傳)歷舉古來道士破家破國爲逆亂者,如張魯孫恩之類。其中有一條云「道育醮祭而禍宋。出宋書」。則法琳亦以嚴道育爲天師道也。凡此皆足以證其爲五斗米教中人。故南朝元嘉太初之際宫廷之慘變,實天師道傳入皇族中心所致,而其主動之人固與濱海地域有關係也。
六、魏太武之崇道
凡信仰天師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與濱海地域有關。隋書經籍志道經部謂「三吴及邊海之際,信之踰甚」。晉書孫恩傳亦言「三吴士庶多從之(孫泰)」。蓋邊海之際本其教之發源地。三吴區域或以鄰接海濱,或以重要都會所在,居南朝政治之中心,爲北來信徒若琅邪王氏等所僑聚之地。但隋志僅就南朝言之,其實北朝亦何獨不然。兹節取舊史所載魏太武崇道事,條列於後,以證成吾説。魏書壹壹肆釋老志云:
世祖時,道士寇謙之,字輔真,南雍州刺史讚之弟,自云寇恂之十三世孫。早好仙道,有絶俗之心。少修張魯之術。
魏書肆貳寇讚傳云:
寇讚,字奉國,上谷人,因難徙馮翊萬年。父脩之,字延期,苻堅東萊太守。(東萊郡,今山東省舊登萊二府之地。)讚弟謙之有道術,世祖敬重之。
案,謙之自附於寇恂之後裔,故稱上谷人。魏收亦謂其「自云」,明不足信也。但其父既任東萊太守,即曾居濱海地域。父子俱又以「之」字命名,是其家世遺傳,環境薰習,皆與天師道有關,所以「少修張魯之術」也。
復次,元和姓纂玖去聲五十候條云:
寇,上谷昌平恂後,漢執金吾雍奴侯曾孫榮,榮孫孟,魏馮翊太守,徙家馮翊。
羅振玉雪堂金石文字寇臻誌跋云:
誌稱臻漢相威侯之裔,[寇]榮十世之允[胤],榮之子孫前魏因官遂寓馮翊。
寅恪案,寇氏實以前魏時徙居馮翊,所謂因難或因官,其真僞姑不深論,考三國魏志壹伍張既傳云:
[張]魯降,既説太祖拔漢中民數萬户以實長安及三輔。
故頗疑寇氏本爲米賊之黨,魏武帝平張魯,遂徙其族於馮翊,寇氏自謂徙家馮翊在前魏時,實即後漢建安時,特以其時漢祚已危,魏武已霸主專政,遂混稱爲前魏時耳。此謙之所以世修張魯道術之由來歟?(又高僧傳壹貳宋僞魏平城釋玄高傳云:「釋玄高姓魏,馮翊萬年人也,母寇氏本信外道。」是玄高之母亦謙之之族也,附記於此,以備參考。)
魏書叁伍崔浩傳略云:
崔浩,字伯淵,清河人也,白馬公玄伯之長子。初,浩父疾篤,浩乃剪爪截髮,夜在庭中仰禱斗極,爲父請命,求以身代,叩頭流血,歲餘不息。性不好老莊之書,每讀不過數十行,輒棄之。
又魏書釋老志云:
始光初[寇謙之]奉其書而獻之,時朝野聞之,若存若亡,未全信也。崔浩獨異其言,因師事之,受其法術。於是上疏,讚明其事。世祖欣然崇奉天師,顯揚新法。
又魏書貳肆崔玄伯傳云:
[苻]堅亡,避難於齊、魯之間,爲丁零翟釗及司馬昌明叛將張願所留縶。慕容垂以爲吏部郎、尚書左丞、高陽内史。太祖征慕容寶,次於常山。玄伯棄郡,東走海濱。
又魏書叁伍崔浩傳云:
浩母盧氏,諶孫女也。
案,玄伯妻爲盧諶孫女,即孫恩妹壻盧循之姑母,是崔浩、盧循兩人實中表兄弟,其家世相傳之信仰,自屬天師道無疑。觀浩剪爪截髮,夜禱斗極,爲父請命(參閲梁書肆柒及南史伍拾庾黔婁傳),正似後來道家北斗七星延命之術。(今道藏爲字號有北斗七星燈儀及北斗本命延壽燈儀等書,此等自爲後世撰述,而佛藏密教部亦有北斗七星延命經,及其他類似之經殊多。頗疑此種禳禱之方譯出雖晚,要是天竺早已有之,道家之術或仍間接傳自西方,特不肯顯言之耳。)至其不好老莊之書者,蓋天師道之道術與老莊之玄理本自不同,此與浩之信仰天師道,並無衝突也。故浩之所以與謙之之道獨有契合,助成其事者,最主要因實在少時所受於其母之家庭教育。況浩父玄伯既避亂於齊魯之間,後復東走海濱,是浩之父系與濱海地域亦有一段因緣,不僅受母氏外家信仰之漸染而已也。(又浩宗人頤與方士韋文秀詣王屋山造金丹。見魏書叁貳北史貳肆。或亦崔氏本來奉道之旁證。)此點爲北朝佛道廢興關鍵所繫,前人似尚無言及之者,特爲發其覆如此。
七、東西晉南北朝之天師道世家
凡東西晉南北朝奉天師道之世家,舊史記載可得而考者,大抵與濱海地域有關。故青徐數州,吴會諸郡,實爲天師道之傳教區。觀風俗通玖怪神篇城陽景王祠條三國志魏書壹武帝紀注引王沈魏書詳述琅邪及青州諸郡淫祀之俗。(兼可參考後漢書肆壹劉盆子傳所載赤眉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事。)又江表傳「于吉先寓居東方,往來吴會」之語,最足以見東漢末年天師道分布地域之情況。兹除去前已論及者外,略詮次舊記條列於後。
琅邪(晉琅邪國約當今山東省舊兗青沂萊四府東南境及膠州之地。)王氏
晉書捌拾王羲之傳云:
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次[子]凝之亦工草隸。仕歷江州刺史左將軍會稽内史。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孫恩之攻會稽,寮佐請爲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既不設備,遂爲孫恩所害。
案,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云:「王廙爲部鬼將軍。」廙爲凝之之叔祖,既領鬼兵,更宜凝之請以相助。夫琅邪王氏爲五斗米世家,讀史者所習知。兹特上溯其先世,至於西漢之王吉,拈出地域環境與學説思想關係之公案以供學者參決,姑記其可疑者於此,非敢多所附會也。
新唐書柒貳中宰相世系表云:
王氏
元避秦亂,遷於琅邪,後徙臨沂(今山東省臨沂縣)。四世孫吉,字子陽,漢諫議大夫,始家臯虞。(漢侯國,今山東省即墨縣東北地。)後徙臨沂都鄉南仁里。生駿,字偉山,御史大夫。二子:崇、游。崇字德禮,大司空、扶平侯。生遵,字伯業,後漢中大夫、義鄉侯。生二子:旹、音。音字少玄,大將軍掾。四子:誼、叡、典、融。融字巨偉。二子:祥、覽。
晉書叁叁王祥傳云:
王祥字休徵,琅邪臨沂人,漢諫議大夫吉之後也。祖仁,青州刺史。父融,公府辟不就。
案,唐書表所載世系,其見於漢書王吉傳者,自屬可信。其後諸世當有脱誤,然爲王吉之後,要無可疑。今節録漢書柒貳王吉傳推論之。傳云:
王吉字子陽,琅邪皋虞人也。上疏言得失曰:陛下躬聖質,總萬方,帝王圖籍日陳於前,惟思世務,將興太平。公卿幸得遭遇其時,言聽諫從,然未有建萬世之長策,舉明主於三代之隆者也。其務在於期會簿書斷獄聽訟而已,此非太平之基也。臣願陛下承天心,發大業,與公卿大臣延及儒生述舊禮,明王制,敺一世之民,躋之仁壽之域,則俗何以不若成康,壽何以不若高宗?竊見當世趨務不合於道者,謹條奏,唯陛下財擇焉。吉意以爲夫婦,人倫大綱,夭壽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爲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聘妻送女亡節,則貧人不及,故不舉子。又漢家列侯尚公主,諸侯則國人承翁主,使男事女,夫詘於婦,逆陰陽之位,故多女亂云云。自吉至崇,皆好車馬衣服,其自奉養極爲鮮明,而亡金銀錦繡之物。及遷徙去處,所載不過囊衣,不蓄積餘財。去位家居,亦布衣疏食。天下服其廉而怪其奢,故俗傳王陽能作黄金。
案,後漢書陸拾下襄楷傳言:「順帝時,琅邪宫崇詣闕,上其師于吉於曲陽泉上水所得神書百七十卷,號太平清領書。」「專以奉天地順五行爲本,亦有興國廣嗣之術。」
章懷注引太平經典帝王篇略曰:
真人問神人曰:吾欲使帝王立致太平,豈可聞邪?神人言:但順天地之道,不失銖分,則立致太平延年不疑也。又問曰:今何故其生子少也?天師曰:今太平氣到。或有不生子者,反斷絶天地之統,使國少人。理國之道,多人則國富,少人則國貧。
案,漢書與王吉同傳者有貢禹。禹亦琅邪人。其所言調和陰陽,興致太平,減少宫女,令兒七歲乃出口錢,其旨趣與王吉相似。後來之于吉太平清領神書興國廣嗣之言,實不能外此。又漢書柒伍李尋傳載成帝時,齊人甘可忠詐造天官曆、包元太平經,其徒黨夏賀良等陳説哀帝,以爲成帝不應天命,故嗣絶,今宜急改元易號,則得延年益壽,皇子生,災異息矣。哀帝從其議,改元太初,易號曰陳聖劉太平皇帝。其言亦與後來太平清領書所記興國廣嗣之術約略相似。殆所謂齊學,即濱海地域之學説也。夫漢書既載「俗傳王陽能作黄金」,則王陽當時所處之環境中作黄金之觀念必已盛行,然後始能致兹傳説。故據此可以推見其時社會情況。而應仲遠不明斯義,轉以此譏孟堅(見風俗通過失篇),過矣。
又真誥壹陸闡幽微第二云:
(上略)夫至廉者不食非己之食,不衣非己之布帛。王陽有似也。(原注:此目應以夷齊爲摽。)高士中亦多此例。而今乃舉王陽。當年淳德自然,非故爲皎潔者也。王陽先漢人也(下略)。
(右五條皆積行獲仙,不學而得。)
天師道以王吉爲得仙,此實一確證,故吾人雖不敢謂琅邪王氏之祖宗在西漢時即與後來之天師道直接有關,但地域風習影響於思想信仰者至深且鉅。若王吉貢禹甘忠可等者,可謂上承齊學有淵源。下啓天師之道術,而後來琅邪王氏子孫之爲五斗米教徒,必其地域薰習,家世遺傳,由來已久。此蓋以前讀史之人所未曾注意者也。
高平郗氏
晉書陸柒郗鑒傳云:
郗鑒字道徽,高平金鄉人。(晉高平國治昌邑,在今山東省金鄉縣西北。)趙王倫辟爲掾,知倫有不臣之迹,稱疾去職。及倫篡,其黨皆至大官,而鑒閉門自守,不染逆節。二子:愔、曇。愔字方回。與姊夫王羲之、高士許恂(詢)竝有邁世之風,俱棲心絶穀,修黄老之術。子超,一字嘉賓。愔事天師道,而超奉佛。曇字重熙,子恢,字道胤。
又鑒叔父隆傳云:
隆字弘始,少爲趙王倫所善。及倫專擅,召爲散騎常侍。倫之篡也,以爲揚州刺史。齊王冏檄至,中州人在軍者皆欲赴義。隆以兄子鑒爲趙王掾,諸子悉在京洛,故猶豫未決。停檄六日,將士憤怒,扶[王]邃爲主而攻之,隆父子皆死。
又晉書柒柒何充傳云:
於時郗愔及弟曇奉天師道,而充與弟準崇信釋氏。謝萬譏之云:二郗諂於道,二何佞於佛(世説新語排調篇同)。
又世説新語術解篇云:
郗愔信道甚精勤,常患腹内惡,諸醫不可療。聞于法開有名,往迎之。既來,便脈云:君侯所患,正是精進太過所致耳。合一劑湯與之。一服即大下,去數段許紙如拳大,剖看,乃先所服符也。
又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云:
郗愔心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隸書,與右軍相埒。手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於今多有在者。
案,晉書壹肆地理志金鄉爲兗州高平國之屬縣,距海濱雖略遠,然觀郗氏一門在西晉時與趙王倫關係之密切如此,則郗隆父子與孫秀等實皆倫之死黨,事敗俱以身殉,不過一處中樞,一居方鎮之别耳。故以東晉時愔、曇之篤信天師道,及愔字道徽,恢字道胤而推論之,疑其先代在西晉時即已崇奉此教,至嘉賓之奉佛,與其家風習特異者,猶之愔忠於王室,而超黨於桓氏,宗教信仰及政治趨向皆與其父背馳也。
吴郡杜氏
晉書壹佰孫恩傳云:
恩叔父泰,字敬遠,師事錢唐(見下)杜子恭。而子恭有秘術,嘗就人借瓜刀,其主求之,子恭曰:當即還耳。既而其刀主行至嘉興,有魚躍入船中,破魚得瓜刀。其爲神效往往如此。子恭死,泰傳其術。
南齊書伍肆高逸傳云:
杜京産字景齊,吴郡錢唐人。(晉吴郡錢唐縣,今浙江省杭縣。)杜子恭玄孫也。祖運,爲劉毅衛軍參軍,父道鞠,州從事,善彈棊,世傳五斗米道,至京産及子栖(南史柒伍隱逸傳同)。
真誥壹玖翼真檢第一真誥敍録云:
[許]黄民乃奉經入剡(見下)。錢唐杜道鞠(即居士京産之父)道業富盛,數相招致。於時諸人並未知尋閲經法,止稟奉而已。
又鍾嶸詩品載謝靈運寄養於錢唐杜明師家,前已論及,兹不重出。
案,杜子恭爲孫泰之師,其歷代相傳至後裔杜栖,多有時名,爲南朝天師最著之世家,而錢唐又屬濱海地域也。
會稽孔氏
晉書壹佰孫恩傳略云:
黄門郎孔道、鄱陽太守桓放之、驃騎諮議周勰等皆敬事之(指孫泰)。中書郎孔道等皆遇害。
晉書柒捌孔愉傳云:
孔愉字敬康,會稽山陰(晉會稽郡治山陰,今浙江省紹興縣。)人也。其先世居梁國。曾祖潛,太子少傅,漢末避地會稽,因家焉。吴平,愉遷於洛。惠帝末,東還會稽,入新安山中,改姓孫氏。後忽捨去,皆謂爲神人,而爲之立祠。
世説新語棲逸篇云:
孔車騎少有嘉遁意,自稱孔郎。遊散名山。百姓謂有道術,爲生立廟。今猶有孔郎廟。
劉孝標注引孔愉别傳曰:
永嘉大亂,愉入臨海(晉臨海郡治章安,今浙江省臨海縣。)山中,不求聞達。
南齊書肆捌孔稚珪傳(南史肆玖孔珪傳同)云:
孔稚珪字德璋,會稽山陰人也。祖道隆,位侍中。父靈産。泰始中罷晉安太守。有隱遁之懷,於禹井山立館,事道精篤。吉日於静屋四向朝拜,涕泗滂沲,東出過錢唐北郭,輒於舟中遥拜杜子恭墓,自此至都,東向坐,不敢背側。
南史柒伍隱逸傳云:
孔道徽,守志業不仕,與[杜]京産友善。道徽父祐,至行通神,隱於四明山,(在今浙江省鄞縣西南一百五十里,餘姚縣南一百十里。)嘗見山谷中有數百斛錢,視之如瓦石不異。採樵者競取,入手即成砂礫。王僧虔與張緒書曰:孔祐,敬康曾孫也。古之遺德也。道徽少厲高行,能世其家風。
真誥壹玖翼真檢第一真誥敍録云:
元興三年京畿紛亂,[許]黄民乃奉經入剡(今浙江省嵊縣)。至義熙中,魯國孔默崇奉道教,爲晉安太守。(晉晉安郡故治在今福建省閩侯縣東北。)罷職,還至錢唐。聞有許郎先人得道經書俱存,乃往詣許。許不與相見,孔膝行稽顙,積有旬日,兼獻奉殷勤,用情甚至。許不獲已,始乃傳之。孔仍令晉安郡吏王興繕寫。(興善有心尚,又能書畫,故以委之。)孔還都,唯寶録而已,竟未修用。元嘉中,復爲廣州刺史。及亡後,其子熙先休先才學敏贍,竊取看覽,見大洞真經説云:誦之萬遍,則能得仙。大致譏誚,殊謂不然。以爲仙道必須丹藥鍊形,乃可超舉,豈可空積聲詠,以致羽服。兼有諸道人助毁其法。或謂不宜蓄此。因一時焚蕩,無復孑遺。
宋書陸捌彭城王義康傳(南史壹叁同)云:
上(太祖)疾嘗危殆,[祭酒魯郡孔]胤秀等輒就尚書儀曹索晉咸康末立康帝舊事。及太祖疾豫,微聞之。[元嘉]十七年十月,誅大將軍録事參軍劉敬文、賊曹參軍孔邵秀、主簿孔胤秀、丹陽丞孔文秀、司空從事中郎司馬亮等。胤秀始以書記見任,漸預機密。文秀、邵秀,皆其兄也。司馬亮,孔氏中表,並由胤秀而進。
又宋書陸玖范曄傳(南史叁叁同)略云:
初,魯國孔熙先博學有縱横才志,文史星算,無不兼善。初,熙先父默之爲廣州刺史,以贓貨得罪下廷尉,大將軍彭城王義康保持之,故得免。及義康被黜,熙先密懷報效。以曄意志不滿,欲引之。極辭譬説,其意乃定。熙先素善天文,云:太祖必以非道晏駕,當由骨肉相殘。江州應出天子。以爲義康當之。有法略道人,先爲義康所供養,粗被知待。又有王國寺法静尼,亦出入義康家内,皆感激舊恩,規相拯拔,并與熙先往來,使法略罷道。本姓孫,改名景玄,以爲臧質寧遠參軍。熙先善於治病,兼能診脈。法静尼妹夫許耀,領隊在臺,宿衛殿省。嘗有病,因法静尼就熙先乞治,爲合湯一劑,耀疾即損。耀自往酬謝,熙先深相待結,因告逆謀,耀許爲内應。熙先於獄中上書,所陳竝天文占候,讖(南史作誡)上有骨肉相殘之禍,其言深切。
真誥貳拾翼真檢第二云:
孔璪賤時,杜居士京産將諸經書往剡南墅大墟住,始與顧歡、戚景玄、朱僧標等數人共相料視,於是分别選書出,凡有經傳四五卷,真㖟七八篇,今猶在杜家。
案,孔璪事迹見宋書捌肆及南史貳柒孔覬傳。孔覬等起兵應晉安王子勛,實璪爲之謀主,亦天師道信徒也。
又會稽孔氏其居山陰之孔愉一門及孔道隆、靈産、稚珪三世,與居剡之孔默之、孔熙先父子及孔胤秀、文秀、邵秀兄弟,是否本爲一族?不能詳考。然孔愉自謂先世居梁國,孔默之父子孔胤秀兄弟自稱魯郡,皆託爲孔子後裔,來從北方。(見新唐書柒伍下宰相世系表孔氏及林寶元和姓纂陸山陰孔氏各條。)其事之真僞,且不置論,而其俱居濱海地域,俱有與天師道相關之跡象,則無疑義。故稱之爲奉天師道之世家,當無不可。至晉書孫恩傳中敬事孫泰之黄門郎孔道即同傳下文遇害之中書郎孔道,與山陰孔氏疑是一族。南齊書孔稚珪傳稚珪祖爲侍中道隆,以稚珪父靈産奉道如此之篤推之,孔道隆恐即孔道。以唐人傳寫避諱,略書名下一字,而侍中之官或者又因死難之故所追贈歟?姑記於此,以俟考。孔熙先之爲天師道信徒,不待論。而法略本孫氏,法静妹夫許耀又爲許氏,皆有天師道家世之嫌疑。宋文帝初不死於彭城王義康及孔熙先,而卒死於元凶劭及嚴道育。其被弑之人雖殊,而俱與天師道有關則一,故謂之死於天師道之手實無不可。至於范蔚宗以謀逆誅,王西莊(十七史商榷陸壹)陳蘭甫(東塾集附申范一卷)皆著論辨誣,而不知其死由於孔熙先,熙先爲天師道世家。然則謂蔚宗之死實由於天師道,固亦無不可也。
又蔚宗之著後漢書,體大思精,信稱良史,獨方術一傳附載不經之談,竟與搜神記列仙傳無别,故在全書中最爲不類。遂來劉子玄之譏評(見史通伍採撰篇及壹柒雜説篇中諸晉史條),亦有疑其非范氏原文,而爲後人附益者(見王先謙後漢集解捌貳下黄山校補)。其實讀史者苟明乎蔚宗與天師道之關係,則知此傳全文本出蔚宗之手,不必致疑也。
義興周氏
晉書孫恩傳言驃騎諮議周勰敬事孫泰。今晉書伍捌有周勰傳,勰爲義興陽羨人,周處之孫,終以臨淮太守,然其所生時代較早,當非一人。但義興周氏實有信奉天師道之嫌疑。據晉書伍捌周勰之叔父札傳云:
時有道士李脱者,妖術惑衆,自言八百歲,故號李八百。自中州至建鄴,以鬼道療病,又署人官位,時人多信事之。弟子李弘養徒灊山,云應讖當王。故[王]敦使廬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脱謀圖不軌。時莚(札兄子)爲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莚及脱、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出拒之,兵散見殺。(太平御覽陸佰柒拾引集仙録,太平廣記柒引神仙傳等,皆有李八百事。)
抱朴子内篇玖道意篇云:
諸妖道百餘種,皆煞生血食。獨有李家道無爲,爲小差。或問:李氏之道起於何時?余答曰:吴太帝時,蜀中有李阿者,穴居不食,傳世見之,號爲八百歲公。後一旦忽去,不知所在。後有一人,姓李名寬,到吴,而蜀語,能祝水,治病頗愈,於是遠近翕然,謂寬爲李阿,因共呼之爲李八百,而實非也。自公卿以下,莫不雲集其門。於是避役之吏民依寬爲弟子者,恒近千人。余親識多有及見寬者。寬弟子轉相教受,布滿江表,動有千許。
案,葛稚川之言與晉書雖有異同,今觀其所述,亦天師道之一派也。當時李氏妖黨之盛,可以想見。李恒告周札及其諸兄子與李脱同謀不軌,蓋當日李氏妖黨自吴迄晉布滿江表,義陽周氏爲吴地世族之最著者,疑本與李氏道術有連,故王敦等得藉爲口實。故曰敬事孫泰之周勰縱非義陽周氏,而義陽周氏之勰者,固曾陷於妖黨之嫌疑,則爲史實也。
陳郡殷氏
晉書捌肆殷仲堪傳云:
殷仲堪,陳郡人也。父師,驃騎諮議參軍、晉陵太守、沙陽男。父病積年,仲堪衣不解帶,躬學醫術,究其精妙。少奉天師道,又精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周急,及[桓]玄來攻,猶勤請禱。然善取人情,病者自爲診脈分藥。
世説新語文學篇羊孚弟娶王永言女條劉孝標注引殷氏譜曰:
仲堪娶琅邪王臨之女,字英彦。
又世説新語術解篇敍仲堪伯父浩精通醫術事云:
殷中軍妙解經脈,中年都廢。有常所給使忽叩頭流血,浩問其故,云:有死事,終不可説。詰問良久,乃云:小人母年垂百歲,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浩感其至性,遂令舁來,爲診脈處方。始服一劑湯便愈,於是悉焚經方。
真誥壹伍闡幽微第一云:
殷浩侍帝晨,與何晏對。
又云:
侍帝晨有八人:徐庶、龐德、爰愉、李廣、王嘉、何晏、解結、殷浩。如世之侍中。
案,殷仲堪爲陳郡長平人。陳郡非濱海地域。雖妻爲琅邪王氏,本天師道世家,然疑仲堪之奉道,必已家世相傳,由來甚久,而不可考矣。今所傳黄帝内經素問,雖出後人僞造,實爲中國醫術古籍,而與天師道有關。其天元紀大論殆即張機傷寒論序所稱陰陽大論。故其文中託爲黄帝與天師問答之語,是其明證。殷仲堪之伯父殷浩即已妙解經脈,然則仲堪之精於醫術,(隋書叁肆經籍志:子部醫方類殷荆州要方一卷,殷仲堪撰,亡。)亦當爲家門風習漸染所致,非偶因父病始從事學醫也。
故參以晉代神仙家葛洪之綜練醫術,(晉書柒貳葛洪傳。又隋書經籍志:肘後方六卷,葛洪撰。梁二卷。陶弘景補闕肘後百一方,九卷,亡。)宋代天師道世家孔熙先善療病,治愈許耀之故事(宋書陸玖范曄傳),梁代神仙家陶弘景祖孫父子之尤明醫術本草,(見梁書伍貳,南史柒陸陶弘景傳。)又雲笈七籤壹佰柒下陶翊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云:「祖隆兼解藥性,常行拯救爲務。父貞寶深解藥術。」及北朝天師道世家清河崔氏一門若崔彧、崔景哲、崔景鸞、崔冏等累代皆精通醫術,爲尚藥典御(魏書玖壹術藝傳,北史貳肆。)等事實,推定陳郡殷氏爲天師道世家,明乎吾國醫術與道教之關係者,當不以此爲無稽之説也。
丹陽葛氏及東海鮑氏
抱朴子之學雖有異於黄巾米賊,然實亦與之同出一源,不過流派略别耳。抱朴子之著述及其師鮑靚之行事今皆不論,僅就其家世籍貫與海濱之關係,略綴數語,以闡明此篇主旨。
晉書柒貳葛洪傳云:
葛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也。(句容今江蘇省句容縣。)尤好神仙導養之法。從祖玄,吴時學道得仙,號曰葛仙公。以其鍊丹秘術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悉得其法焉。後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見洪深重之,以女妻洪。洪傳玄業,並綜練醫術。
晉書玖伍藝術傳鮑靚傳云:
鮑靚,字太玄,東海人也。(晉東海郡在惠帝元康元年未分置蘭陵郡以前統縣十二,其境約當今山東省舊兗州府東南至江蘇省舊海州之地。)年五歲語父母云:本是曲陽李家兒,九歲墜井死。父母尋訪得李氏,推問皆符驗。靚學兼内外,明天文河洛書,爲南海太守。嘗見仙人陰君,受道訣,百餘歲卒。
案,神仙之説於此可不置論。以地域言,丹陽東海皆隋書經籍志所謂「三吴及濱海之際」者也(見上文)。然葛氏之居丹陽,亦由海濱遷來,其家世信仰蓋遠有所承受。據抱朴子自敍篇云:洪曩祖爲荆州刺史。王莽之篡,與翟義共起兵,爲莽所敗,遇赦免禍。莽乃徙君於琅邪。君之子盧佐光武,封下邳僮縣侯。託他行遂南渡江,家於句容。太平御覽陸陸叁引列仙傳作「葛洪,字稚川,琅邪人。」陶弘景吴太極左仙公葛公之碑云:「本屬琅邪,後漢驃騎僮侯盧,讓國於弟,來居此土。」(見陶弘景集及道藏虞字號譚嗣先太極葛仙翁傳。)是葛氏本琅邪人。琅邪固天師道發源之地,與史實尤相適合。又太平御覽陸陸肆引神仙傳云:「鮑靚,字太玄,琅邪人。一説上黨人。漢司徒鮑宣之後。」又太平御覽肆壹引袁宏羅浮山記云:「鮑靚,字子玄,上黨人。」考靚所以作上黨人者,蓋據漢書柒貳鮑宣傳中「宣既被刑,乃徙之上黨,遂家於長子」之語。既以靚爲宣之後裔,故宜云然。其實此類依託華胄之言,殊不足信,自無待論。而鮑靚之爲琅邪人,更不容疑也。至晉書靚傳中靚自稱「本是曲陽李家兒」之曲陽,即後漢書襄楷傳于吉「於曲陽泉水上得神書」之曲陽,章懷注所謂東海之曲陽是也。於此轉可證成靚實爲東海人,或琅邪人,皆屬濱海地域,所謂上黨人者,不過自託於子都之後裔而已。近人注晉書以鮑靚傳作東海爲誤。又以上黨與曲陽地相近,殆未詳考。(見吴士鑑晉書斠注柒伍鮑靚傳注。)雲笈七籤卷壹佰陸有鮑靚真人傳作陳留人。此較後之説,不如晉書等之足據也。
丹陽許氏
丹陽許氏爲南朝最著之天師道世家。據其自稱,爲漢順帝司徒汝南平輿許敬之後。敬子光始渡江,居丹陽句容。真誥卷末附有真胄世譜,詳載其世系,然細核之,殊有可疑。蓋真誥貳運象篇第二八月十七日夜保命仙君小茅口授與許長史之文云:
肇祖植德(即謂七世祖許肇也)。
又壹貳稽神樞第二云:
亦如子七世祖父許肇字子阿者有賑死之仁,拯饑之德。故令雲蔭流後,陰功垂澤,是以今得有好尚仙真之心者。亦有由而然也。此紫陽真人六月二十日受。
(右一條有掾寫。)
又壹陸闡幽微第二云:
許肇今爲東明公右帥晨。帥晨之任如世間中書監。(許肇字子阿,即長史七代祖司徒敬也。雖有賑救之功,而非陰德,故未蒙受化。既福流後葉,方使上拔,然後爲九宫之仙耳。)
又真胄世譜云:
真誥云:「長史七世祖肇字子阿有振惠之功。」今檢譜,七世祖名敬,字鴻卿,後漢安帝時爲光禄,順帝永建元年拜司徒。(寅恪案,范氏後漢書陸順帝紀云:永建二年七月光禄勳許敬爲司徒。通鑑伍壹亦同。袁宏後漢紀繫此事於永建元年。與此同。)名字與真誥不同。未詳所以舛異。
案,許氏家譜與真誥互相舛異。毋寧信真誥爲較近真。蓋真誥中託爲保命仙君及紫陽真人等對許氏言其祖宗名字,且託爲許氏親筆記録。其事雖不可信,而此點却不應譌誤也。至家譜則於六朝時往往爲寒門攀附華族以作婚宦之資者,尤多所改易。故丹陽許氏確否自汝南南徙,尚不可知。或如葛氏之比,原自琅邪遷來。或如鮑氏之比,本爲東海,而自附於上黨,今皆無考。要之,吴地居民本多天師道信徒,許氏既世居丹陽,想其宗教信仰之遺傳必已甚久。又後漢靈帝熹平元年有會稽妖賊許昌起於勾章,自稱陽明皇帝,扇動諸縣,衆以萬數。(見三國志吴書壹孫堅傳、貳孫策傳裴注東觀漢記、後漢書捌捌臧洪傳及續漢書天文志等。)許昌既稱妖賊,又以陽明爲號,必係天師道,此許氏雖不必與丹陽之許同出一源,要爲濱海地域天師道之黨,與三張之徒先後同起者,則無可疑也。
丹陽陶氏
周嘉猷南北史世系表叁丹陽陶氏表云:
陶隱居弘景,字通明,尤著名於梁代,蓋基之裔也。世系無可考。
案,雲笈七籤壹佰柒有陶弘景從子翊字木羽者所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詳載世系。周氏謂無可考者,非也。兹録取其有關者之語於下:
隱居先生諱弘景,字通明,丹陽人也。宅在白楊巷南岡之東。宋初土斷,仍割秣陵縣西鄉之桐下里,至今居之。十三世祖超,漢末渡江,始居丹陽。七世祖濬,交州刺史璜之弟,與孫皓俱降晉,拜議郎散騎常侍尚書。祖隆,好學,讀書善寫,兼解藥性,常行拯救爲務。父諱貞寶,善藁隸書,家貧,以寫經爲業,一紙值價四十。深解藥術。先生尤好五行陰陽,風角炁候,太一遁甲,星曆算數,山川地理,方國所産,及醫方香藥分劑,蟲鳥草木,考校名類,莫不該細。善隸書,不類常式,别作一家,骨體勁媚。
案,陶濬附見晉書伍柒陶璜傳。璜傳云:「自基至綏四世爲交州者五人。」是陶氏一門與南部濱海之地關係至切。匪獨陶氏如是,即鮑靚、葛洪,及孫泰、盧循諸人亦莫不然。豈交廣二州之區域不但丹沙靈藥可爲修鍊之資,且因鄰近海濱,爲道教徒衆所居之地。以有信仰之環境,故其道術之吸收與傳授,較易於距海遼遠之地域歟?觀陶翊之所述,則天師道世家皆通醫藥之術,尤有確證。中國儒家雖稱格物致知,然其所殫精致意者,實僅人與人之關係。而道家則研究人與物之關係。故吾國之醫藥學術之發達出於道教之貢獻爲多。其中固有怪誕不經之説,而尚能注意於人與物之關係,較之佛教,實爲近於常識人情之宗教。然則道教之所以爲中國自造之宗教,而與自印度所輸入之佛教終有區别者,或即在此等處也。
吴興沈氏
宋書壹佰自序(南史伍柒沈約傳同)云:
初,錢唐人杜子恭(南史作杜炅,字子恭。)通靈,有道術,東土豪家及京邑貴望,竝事之爲弟子,執在三之敬。[沈]警累世事道,亦敬事子恭。子恭死,門徒孫泰、泰弟子恩傳其業,警復事之。隆安三年,恩於會稽作亂,自稱征東將軍,三吴皆響應。[警子]穆夫時在會稽,恩以爲前部參軍、振武將軍、餘姚令。其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恩爲劉牢之所破,輔國將軍高素於山陰回踵埭,執穆夫及僞吴郡太守陸瓌之、吴興太守丘尫,並見害,函首送京邑。先是宗人沈預素無士行,爲警所疾。至是警聞穆夫預亂,逃藏將免矣。預以告官,警及穆夫、弟仲夫、任夫、預夫、佩夫竝遇害,惟穆夫子淵子、雲子、田子、林子、虔子獲全。
梁書壹叁沈約傳(南史伍柒同)略云:
沈約,字休文,吴興武康(今浙江省武康縣)人也。祖林子,宋征虜將軍。因病,夢齊和帝以劍斷其舌,召巫視之,巫言如夢。乃呼道士奏赤章於天,稱禪代之事,不由己出。[梁]高祖聞赤章事,大怒,中使譴責者數焉,約懼,遂卒。
案,吴興爲濱海地域。沈約爲林子之孫,穆夫之曾孫,警之玄孫,累世奉天師道。警、穆夫皆孫恩妖黨。恩敗,幾舉族殉之。據此,則休文受其家傳統信仰之薰習,不言可知。赤章之事即其一例也。請以王獻之事證之。世説新語德行篇(參閲晉書捌拾王羲之傳附王獻之傳及太平御覽卷陸肆壹引語林)云: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同異得失?子敬云: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家離婚。(劉孝標注引王氏譜曰:獻之娶郗曇女,名道茂。寅恪案,以道茂之名觀之,亦郗氏奉道之旁證。)
案,沈隱侯雖歸命釋迦,平生著述如均聖論,答陶隱居難均聖論,内典序,佛記序,六道相續作佛義,形神論,神不滅論,難范縝神滅論,究竟慈悲論,千僧會願文,捨身願疏,及懺悔文等,(見廣弘明集伍、壹伍、壹玖、貳貳、貳陸、貳捌等。)皆闡明佛教之説。迨其臨終之際,仍用道家上章首過之法。然則家世信仰之至深且固,不易湔除,有如是者。明乎此義,始可與言吾國中古文化史也。
又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僧昭傳云:
僧昭别名法朗,少事天師道士,常以甲子及甲午日夜,著黄巾,衣褐,醮於私室。時記人吉凶,頗有應驗。自云爲太山録事,幽司中有所收録,必僧昭署名。中年爲山陰縣。梁武陵王紀爲會稽太守,宴坐池亭,蛙鳴聒耳。王曰:殊廢絲竹之聽。僧昭呪厭十許口便息。及日晚,王又曰:欲其復鳴。僧昭曰:王歡已闌,今恣汝鳴。即便喧聒。又嘗校獵,中道而還。左右問其故,答曰:國家有邊事,須還處分。問何以知之,曰:向聞南山虎嘯知耳。俄而使至。復謂人曰:吾昔爲幽司所使,實爲煩碎,今已自解。乃開匣出黄紙書,上有一大字,字不可識。曰:教分判如此。及太清初,謂親知曰:明年海内喪亂,生靈十不一存,乃苦求東歸。既不獲許,及亂,百口皆殲。
寅恪案,此吴興沈氏世事天師道之又一確證也。
八、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
東西晉南北朝之天師道爲家世相傳之宗教,其書法亦往往爲家世相傳之藝術,如北魏之崔盧,東晉之王郗,是其最著之例。舊史所載奉道世家與善書世家二者之符會,雖或爲偶值之事,然藝術之發展多受宗教之影響。而宗教之傳播,亦多倚藝術爲資用。治吾國佛教美藝史者類能言佛陀之宗教與建築雕塑繪畫等藝術之關係,獨於天師道與書法二者互相利用之史實,似尚未有注意及之者。因論地域關係既竟,略舉舊籍中涉及二者相互關係之記載,以質正於治吾國宗教美術史者。
魏書貳肆(北史貳壹)崔玄伯傳云:
玄伯尤善草隸行押書,爲世摹楷。玄伯祖悦與范陽盧諶,竝以博藝著名。諶法鍾繇,悦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悦傳子潛,潛傳玄伯。世不替業。故魏初重崔盧之書。次子簡,字沖亮,一名覽,好學,少以善書知名。
又魏書叁伍(北史貳貳)崔浩傳云:
崔浩,玄伯之長子。既工書,人多託寫急就章。從少至老,初無憚勞,所書蓋以百數。浩書體勢及其先人,而妙巧不如也。世寶其迹,多裁割綴連,以爲模楷。
案,崔、盧皆天師道世家,前已證明。史云:「魏初重崔、盧之書。」然則北朝最著之能書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南朝能書者之家世事迹可考者較北朝爲多,兹不廣徵,僅摘録一最顯著簡單之例如下:
王羲之父子之書法,其地位不待論。兹但言亞於二王者。南齊書叁叁(南史貳壹)王僧虔傳載僧虔論書之語云:
郗愔章草亞於右軍。郗嘉賓草亞於二王。
可知即依王氏之言,郗氏父子之書亦止亞於二王。然則南朝書法自應以王、郗二氏父子爲冠,而王氏、郗氏皆天師道之世家,是南朝最著之能書世家即奉道之世家也。兹迻録天師道經典數則於下,以解釋天師道與書法之關係。
真誥壹玖敍録述寫經畫符事云:
三君(楊君羲許長史謐許掾翽)手跡,楊君書最工,不今不古,能大能細。大較雖祖效郗法,筆力規矩並於二王,而名不顯者,當以地微,兼爲二王所抑故也。掾書乃是學楊,而字體勁利,偏善寫經,畫符與楊相似,鬱勃鋒勢,殆非人功所逮。長史章草乃能,而正書古拙,符又不巧,故不寫經也。
又真誥貳拾翼真檢第二孔璪賤時條注云:
樓[惠明家]鍾[義山家]間經亦互相通涉,雖各摹符,殊多麄略。唯加意潤色滑澤取好,了無復規矩鋒勢,寫經又多浮謬。至庚午歲(齊武帝永明八年)[陶]隱居入東陽道,諸晚學者漸效爲精。時人今知摹二王法書,而永不悟摹真經,經正起隱居手爾。亦不必皆須郭填,但一筆就畫,勢力殆不異真,至於符無大小,故宜皆應郭填也。
太平御覽陸陸陸引太平經云:
郗愔性尚道法,密自遵行。善隸書,與右軍相埒。手自起寫道經,將盈百卷,於今多有在者(已見前)。
雲笈七籤壹佰柒陶翊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録云:
[隱居先生]祖隆,好學讀書,善寫。父貞寶善藳隸,家貧以寫經爲業,一紙值四十(已見前)。
唐張彦遠法書要録貳載梁中書侍郎虞龢論書表(亦見晉書捌拾王羲之傳及太平廣記貳佰柒書類引圖書會粹等)云:
[王]羲之性好鵝。山陰曇(一作釀)村有一道士,養好鵝十餘。王清旦乘小船故往。意大願樂。乃告求市易,道士不與。百方譬説,不能得。道士乃言性好道,久欲寫河上公老子,縑素早辦,而無人能書。府君若能自屈書道德經各兩章,便合羣以奉。羲之便住半日爲寫畢,籠鵝而歸。
法書要録叁褚遂良撰晉右軍王羲之書目(宣和書譜壹伍略同)載:
正書都五卷。共四十帖。
第二黄庭經六十行。與山陰道士。
據此,知道家學經及畫符必以能書者任之。故學道者必訪尋真跡,以供摹寫。適與學書者之訪尋碑帖無異。(可參閲道藏翔字號賈嵩撰華陽隱居先生内傳所紀。)是書法之藝術實供道教之利用。而寫經又爲一種功德。如太平經記「郗曇之性尚道法,多寫道經」。是其一例。畫符郭填之法或與後來之雙鈎有關,兹不詳論。至王右軍爲山陰道士寫經换鵝故事,無論右軍是否真有斯事,及其所書爲道德經或黄庭經?姑不深考。(參考容齋四筆伍黄庭换鵝條,程大昌考古編捌黄庭經條,演繁露壹貳换鵝是黄庭經條及袁文甕牖閒評伍等。)然此流傳後世之物語既見於梁虞龢論書表,則必爲六朝人所造作可知,昔人亦疑鵝與書法筆勢有關,故右軍好之。如陳師道後山談叢壹云:
蘇、黄兩公皆喜書,不能懸手。逸少非好鵝,效其腕頸耳。正謂懸手轉腕。而蘇公論書,以手抵案,使腕不動爲法,此其異也。(參考葉夢得石林避暑録話肆,晉史言王逸少性愛鵝條引張正素語。)
又包世臣藝舟雙楫伍述書上云:
其要在執筆,食指須高鈎,大指加食指中指之間,使食指如鵝頭昂曲者。中指内鈎,小指貼[無]名指外距,如鵝之兩掌撥水者。故右軍愛鹅,玩其兩掌行水之勢也。
寅恪案,後山及安吴之説特善於附會耳。非能得其真解也。據陶隱居名醫引録,鵝列上品。唐孟詵食療本草則以鵝爲「與服丹石人相宜」。(悉見唐慎微重修政和經史證類本草壹玖及李時珍本草綱目肆柒禽部所引。)本草藥物之學出於道家。抱朴子内篇壹壹仙藥篇引神農經曰:「上藥令人身安命延,昇天神,遨遊上下,使役萬靈,體生毛羽,行廚立至。」又名醫别録(重修政和經史證類本草壹所引)云:「上藥一百二十種。爲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然則依醫家言,鵝之爲物,有解五臟丹毒之功用,既於本草列爲上品,則其重視可知。醫家與道家古代原不可分。故山陰道士之養鵝,與右軍之好鵝,其旨趣實相契合,非右軍高逸,而道士鄙俗也。道士之請右軍書道經,及右軍之爲之寫者,亦非道士僅爲愛好書法,及右軍喜此鶃鶃之羣有合於執筆之姿勢也。實以道經非倩能書者寫之不可。寫經又爲宗教上之功德,故此段故事適足表示道士與右軍二人之行事皆有天師道信仰之關係存乎其間也。此雖末節,然涉及宗教與藝術相互之影響,世人每不能得其真諦,因並附論及之。(太平御覽壹壹玖引世説云:「會稽有孤居老姥養一鵝。王逸少爲太守,既求市之,未得。乃徑觀之。姥聞二千石當來,即烹以待之。逸少既至,殊喪生意,歎息彌日。」寅恪案,晉書捌拾王羲之傳竝載羲之爲山陰道士寫經换鵝,及會稽孤姥烹鵝餉羲之兩事。而烹鵝事御覽雖言出世説,然實不見於今傳本世説新語中,必非指康王之書。且此姥既不欲售其所愛之鵝於太守,何得又因太守來看,而烹鵝相餉,意義前後相矛盾至於此極,必後人依仿寫經换鵝故事,僞撰此説,而不悟其詞旨之不可通也。故據太平御覽此條殊不足以難吾所立之説。)又十六國中前蜀李氏之建國,與西晉之衰亂分裂,最有關係。而巴賨爲篤信天師道之民族,范長生本爲天師道之教主,故其拯李氏於幾亡之時,又勸其稱帝者,實有宗教之背景。否則范氏以漢族儒者,竟倒行逆施,助賨逐華。誠如夏曾佑所言,其用心殆不可解矣。(見夏氏中國歷史第三册第二章第十四節。)然此事不直接關涉濱海地域問題,若詳論之,將軼出本篇主旨之外,故不復旁及,僅附著其意於此,以供治中國宗教與政治關係史者之參究。
九、附論
東西晉南北朝時之士大夫,其行事遵周孔之名教(如嚴避家諱等),言論演老莊之自然。玄儒文史之學著於外表,傳於後世者,亦未嘗不使人想慕其高風盛況。然一詳考其内容,則多數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遺家訓子之傳,實爲惑世誣民之鬼道,良可嘅矣。凡前所舉此時期宫廷政治之劇變多出於天師道之陰謀,考史者自不可得而忽視。溯其信仰之流傳多起於濱海地域,頗疑接受外來之影響。蓋二種不同民族之接觸,其關於武事之方面者,則多在交通阻塞之點,即山嶺險要之地。其關於文化方面者,則多在交通便利之點,即海濱灣港之地。凡史籍所紀之大戰争,若考其殺人流血之舊墟,往往同在一地。吾國自來著述多侈言地形險要,非必盡由書生妄誕之習,喜言兵事,實亦因人類之行動如戰争者,常受地形天然之限制,故人事與地勢之關係遂往往爲讀史者議論之所及也。海濱爲不同文化接觸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頗多。斯篇之作,不過欲於此議復加一新證。并以見吾國政治革命,其興起之時往往雜有宗教神秘性質,雖至今日,尚未能盡脱此歷史之慣例。好學深思之士當能心知其意也。篇中間及逸少之换鵝,子猷之愛竹等故事,所附之新解,即謂近乎傅會,然俱有徵於舊文,倘藉此而得承教於通人,則誠著者之大幸也。兹請引世説新語言語篇王中郎令伏玄度習鑿齒論青楚人物條劉注所載彦威之言,以結此篇。其言曰:
尋其事,則未有赤眉黄巾之賊。此何如青州邪?
若更參之以後漢書劉盆子傳所記赤眉本末,應劭風俗通義玖怪神篇城陽景王祠條,及魏志壹武帝紀注引王沈魏書等,則知赤眉與天師道之祖先復有關係。故後漢之所以得興,及其所以致亡,莫不由於青徐濱海妖巫之賊黨。殆所謂「君以此始,必以此終」者歟?因其事亦軼出本文範圍,不能詳論,遂並識此意於篇末,俟他日與李蜀范長生之事共推證焉。
(原刊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本第四分册)
[book_title]書世説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後
世説新語文學類云:
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户外遥擲,便回急走。
劉注云:
魏志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
寅恪昔年撰「論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其大旨以爲六朝之清談可分前後兩期。後期之清談僅限於口頭及紙上,純是抽象性質。故可視爲言語文學之材料。至若前期之清談,則爲當時清談者本人生活最有關之問題,純爲實際性質,即當日政治黨系之表現。故前期之清談材料乃考史論世者不可忽視之事實也。世説此條之劉注實爲前期清談重要資料,而昔年之文所未及釋證者。今略論之,以補昔文所未備也。
東漢中晚之世,其統治階級可分爲兩類人羣。一爲内廷之閹宦。一爲外廷之士大夫。閹宦之出身大抵爲非儒家之寒族,所謂「乞匄攜養」之類。(三國志魏志陸袁紹傳裴注引魏氏春秋載紹檄州郡文中斥曹嵩語。)其詳未易考見,暫不置論。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則大抵爲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然絶大多數則爲儒家之信徒也。職是之故,其爲學也,則從師受經,或游學京師,受業於太學之博士。其爲人也,則以孝友禮法見稱於宗族鄉里。然後州郡牧守京師公卿加以徵辟,終致通顯。故其學爲儒家之學,其行自必合儒家之道德標準,即仁孝廉讓等是。質言之,小戴記大學一篇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貫之學説,實東漢中晚世士大夫自命爲其生活實際之表現。一觀後漢書黨錮傳及有關資料,即可爲例證。然在西漢初中時代,大學所言尚不過爲其時儒生之理想,而蘄求達到之境界也。(小戴記中大學一篇疑是西漢中世以前儒家所撰集。至中庸一篇,則秦時儒生之作品也。寅恪别有説,今不具論。)然則當東漢之季,其士大夫宗經義,而閹宦則尚文辭。士大夫貴仁孝,而閹宦則重智術。蓋淵源已異,其衍變所致,自大不相同也。
魏爲東漢内廷閹宦階級之代表,晉則外廷士大夫階級之代表。故魏、晉之興亡遞嬗乃東漢晚年兩統治階級之競争勝敗問題。自來史家惟以曹魏、司馬晉兩姓之關係目之,殊未盡史事之真相也。本來漢末士大夫階級之代表人袁紹,其憑藉深厚,遠過於閹宦階級之代表人曹操,而官渡一戰,曹氏勝,袁氏敗。於是當時士大夫階級乃不得不隱忍屈辱,暫與曹氏合作,但乘機恢復之念,未始或忘也。東漢末世與曹孟德合作諸士大夫,官渡戰後五十年間(官渡之戰在漢獻帝建安五年,即公元二〇〇年。司馬懿奪取曹爽政權在魏齊王芳正始十年,即公元二四九年。)多已死亡,而司馬仲達,其年少於孟德二十四歲,又後死三十一年,(曹操生於後漢桓帝永壽元年,即公元一五五年,死於獻帝建安二十五年,即公元二二〇年。司馬懿生於後漢靈帝光和二年,即公元一七九年,死於魏齊王芳嘉平三年,即公元二五一年。)乘曹氏子孫孱弱昏庸之際,以垂死之年,奮起一擊。二子師、昭承其遺業,終於顛覆魏鼎,取而代之,盡復東漢時代士大夫階級統治全盛之局。此固孟德當時所不及料,而仲達非僅如蔣濟之流,老壽久存,遂得成功。實由其堅忍陰毒,有迥出漢末同時儒家迂緩無能之上者。如晉書壹宣帝紀所云:
魏武察帝有雄豪志,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顧,面正向後,而身不動。帝於是勤於吏職,夜以忘寢,至於芻牧之間,悉皆臨履,由是魏武意遂安。
可爲例證也。
夫曹孟德者,曠世之梟傑也。其在漢末,欲取劉氏之皇位而代之,則必先摧破其勁敵士大夫階級精神上之堡壘,即漢代傳統之儒家思想,然後可以成功。讀史者於曹孟德之使詐使貪,唯議其私人之過失,而不知此實有轉移數百年世局之作用,非僅一時一事之關係也。今迻録孟德求才三令,而略論釋之於下。
三國志魏志壹武帝紀建安十五年云:
[建安]十五年春,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閭巷,豈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賢之急時也。孟公綽爲趙、魏老則優,不可以爲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後可用,則齊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無有被褐懷玉,而釣於渭濱者乎?又得無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建安十九年]十二月乙未令曰:夫有行之士,未必能進取,進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陳平豈篤行,蘇秦豈守信邪?而陳平定漢業,蘇秦濟弱燕。由此言之,士有偏短,庸可廢乎?有司明思此義,則士無遺滯,官無廢業矣。
[建安二十二年裴注引魏書曰:]秋八月,令曰:昔伊摯、傅説出於賤人,管仲,桓公賊也,皆用之以興。蕭何、曹參,縣吏也,韓信、陳平負汙辱之名,有見笑之恥,卒能成就王業,聲著千載。吴起貪將,殺妻自信,散金求官,母死不歸。然在魏,秦人不敢東向,在楚,則三晉不敢南謀。今天下得無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間,及果勇不顧,臨敵力戰;若文俗之吏,高才異質,或堪爲將守;負汙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其各舉所知,勿有所遺。
東漢外廷之主要士大夫,既多出身於儒家大族,如汝南袁氏及弘農楊氏之類,則其修身治家之道德方法亦將以之適用於治國平天下,而此等道德方法皆出自儒家之教義,所謂「禹貢治水」,「春秋決獄」,以及「通經致用」,「國身通一」,「求忠臣於孝子之門」者,莫不指是而言。凡士大夫一身之出處窮達,其所言所行均無敢出此範圍,或違反此標準者也。此範圍即家族鄉里,此標準即仁孝廉讓。以此等範圍標準爲本爲體。推廣至於治民治軍,爲末爲用。總而言之,本末必兼備,體用必合一也。孟德三令,大旨以爲有德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或負不仁不孝貪詐之污名,則是明白宣示士大夫自來所遵奉之金科玉律,已完全破産也。由此推之,則東漢士大夫儒家體用一致及周孔道德之堡壘無從堅守,而其所以安身立命者,亦全失其根據矣。故孟德三令,非僅一時求才之旨意,實標明其政策所在,而爲一政治社會道德思想上之大變革。顧亭林論此,雖極駭嘆(日知録壹叁正始條),然尚未盡孟德當時之隱秘。蓋孟德出身閹宦家庭,而閹宦之人,在儒家經典教義中不能取有政治上之地位。若不對此不兩立之教義,摧陷廓清之,則本身無以立足,更無從與士大夫階級之袁氏等相競争也。然則此三令者,可視爲曹魏皇室大政方針之宣言。與之同者,即是曹黨,與之異者,即是與曹氏爲敵之黨派,可以斷言矣。
夫仁孝道德所謂性也。治國用兵之術所謂才也。當魏晉興亡遞嬗之際,曹氏司馬氏兩黨皆作殊死之鬥争,不獨見於其所行所爲,亦見於其所言所著。四本論之文,今雖不存,但四人所立之同異合離之旨,則皆俱在。苟就論主之旨意,以考其人在當時政治上之行動,則孰是曹魏之黨,孰是司馬晉之黨,無不一一明顯。職是之故,寅恪昔文所論,清談在其前期乃一政治上黨派分野向背從違之宣言,而非空談或紙上之文學,亦可以無疑矣。兹更略徵舊籍,以證實之於下。
三國志魏志貳壹傅嘏傳略云:
曹爽秉政,何晏爲吏部尚書。嘏謂爽弟羲曰:何平叔外静而内銛,巧好利,不念務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仁人將遠,而朝政廢矣。晏等遂與嘏不平,因微事以免嘏官。起家拜滎陽太守,不行。太傅司馬宣王請爲從事中郎。曹爽誅,爲河南尹,遷尚書。正元二年春,毌丘儉、文欽作亂。或以司馬景王不宜自行,可遣太尉孚往,惟嘏及王肅勸之。景王遂行。以嘏守尚書僕射,俱東。儉、欽破敗,嘏有謀焉。及景王薨,嘏與司馬文王徑還洛陽,文王遂以輔政。以功進封陽鄉侯。
三國志魏志貳捌鍾會傳略云:
毌丘儉作亂,大將軍司馬景王東征,會從,典知密事,衛將軍司馬文王爲大軍後繼。景王薨於許昌,文王總統六軍,會謀謨帷幄。時中詔勅尚書傅嘏,以東南新定,權留衛將軍屯許昌,爲内外之援,令嘏率諸軍還。會與嘏謀,使嘏表上,輒與衛將軍俱發,還到雒水南屯住。於是朝廷拜文王爲大將軍、輔政。會遷黄門侍郎,封東武亭侯,邑三百户。及[諸葛]誕反,車駕住項,文王至壽春,會復從行。壽春之破,會謀居多。親待日隆,時人謂之子房。以中郎在大將軍府管記室事,爲腹心之任。
據此傅、鍾皆司馬氏之死黨,其持論與東漢士大夫理想相合,本極自然之理也。
世説新語賢媛類王公淵娶諸葛誕女條劉注引魏氏春秋曰:
王廣字公淵,王凌子也。有風量才學,名重當世,與傅嘏等論才同異,行於世。
三國志魏志貳捌王淩傳云:
[淩子]廣有志尚學行。[淩敗并死,]死時年四十餘。
三國志魏志玖夏侯尚傳略云:
中書令李豐雖宿爲大將軍司馬景王[師]所親待,然私心在[夏侯]玄。遂結皇后父光禄大夫張緝,謀欲以玄輔政。嘉平六年二月,當拜貴人,豐等欲因御臨軒,諸門有陛兵,誅大將軍。大將軍微聞其謀,請豐相見。豐不知而往,即殺之。
據此,王、李乃司馬氏之政敵。其持論與孟德求才三令之主旨符合,宜其忠於曹氏,而死於司馬氏之手也。
世説此條所記鍾士季畏嵇叔夜見難擲與疾走一事,未必盡爲實録,即令真有其事,亦非僅由嵇公之理窟詞鋒,使士季震懾避走,不敢面談。恐亦因士季此時别有企圖,尚不欲以面争過激,遂致絶交之故歟?今考嵇、鍾兩人,雖爲政治上之死敵,而表面仍相往還,終因毌丘儉舉兵,士季竟勸司馬氏殺害叔夜。世説記此一段逸事,非僅可供談助,而論古今世變者,讀書至此,亦未嘗不爲之太息也。
抑更有可論者,嵇公於魏、晉嬗替之際,爲反司馬氏諸名士之首領,其所以忠於曹魏之故,自别有其他主因,而叔夜本人爲曹孟德曾孫女婿(見三國志魏志貳拾沛穆王林傳裴注引嵇氏譜),要不爲無關。清代吕留良之反建州,固具有民族之意義,然晚村之爲明室儀賓後裔,或亦與叔夜有類似之感耶?因附論及之,以供治史論事之君子參證。
(原刊中山大學學報一九五六年第三期)
[book_title]述東晉王導之功業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伍拾晉書王導傳多溢美條云:
王導傳一篇凡六千餘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實乃并無一事,徒有門閥顯榮,子孫官秩而已。所謂翼戴中興稱「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以懼婦爲蔡謨所嘲,乃斥之云:「吾少遊洛中,何知有蔡克兒?」導之所以驕人者,不過以門閥耳。
寅恪案,王氏爲清代史學名家,此書復爲世所習知,而此條所言乖謬特甚,故本文考辨史實,證明茂弘實爲民族之功臣。至若斥蔡謨一節,晉書殆採自世説新語輕詆類王丞相輕蔡公條及劉注所引妒記,源出小説,事涉個人末節,無關本文宏旨,不足深論。又門閥一端乃當時政治社會經濟文化有關之大問題,不在本文範圍之内,是以亦不涉及。本文僅據當日情勢,闡明王導在東晉初期之功業一點,或可供讀史者之參考也。
東漢之末,三國鼎峙,司馬氏滅蜀篡魏,然後平吴,中國統一。吴、蜀之人同爲被征服者,而其對征服者司馬氏之政權態度不同,觀下引史料可知也。
晉書伍貳華譚傳略云:
華譚,廣陵人也。祖融,吴左將軍、録尚書事。父諝,吴黄門郎。太康中,刺史嵇紹舉譚秀才。譚至洛陽,武帝策曰:吴、蜀恃險,今既蕩平。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而吴人趦睢,屢作妖寇。豈蜀人敦朴,易可化誘,吴人輕鋭,難安易動乎?今將欲綏静新附,何以爲先?對曰:蜀染化日久,風教遂成;吴始初附,未改其化,非爲蜀人敦慤,而吴人易動也。然殊俗遠境,風土不同,吴阻長江,舊俗輕悍。所安之計,當先籌其人士,使雲翔閶闔,進其賢才,待以異禮;明選牧伯,致以威風;輕其賦歛,將順咸悦,可以永保無窮,長爲人臣者也。
同書陸捌賀循傳略云:
賀循,會稽山陰人也。曾祖齊,仕吴爲名將。祖景,滅賊校尉。父邵,中書令。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曰:伏見武康令賀循,前蒸陽令郭訥,皆出自新邦,朝無知己。今揚州無郎,而荆州江南乃無一人爲京城職者,誠非聖朝待四方之本心。至於才望資品,循可尚書郎,訥可太子洗馬、舍人。
寅恪案,吴、蜀之人對洛陽統治政權態度不同,雖與被征服時間之長短有關,然非其主因,其主因在兩國統治者之階級性各殊所致。蜀漢與曹魏固是死敵,但曹操出身寒族,以法術爲治。劉備雖自云漢之宗室,然淵源既遠,不能紀其世數,與漢之光武迥異,實亦等於寒族。諸葛亮爲諸葛豐之後,乃亦家世相傳之法家,故兩國施政之道正復相同。蜀亡以後,西晉政亂,洛陽政府失去統治權,然終能恢復獨立者非蜀漢舊境内之漢人,而是自漢中北徙,乘機南返之巴賨部落,蓋蜀漢境内無强宗大族之漢人組織,地方反抗力薄弱,洛陽征服者易於統治,此晉武帝所謂「蜀人服化,無攜貳之心」者是也。吴之情勢則大不然,孫氏之建國乃由江淮地域之强宗大族因漢末之擾亂,擁戴江東地域具有戰鬥力之豪族,即當時不以文化見稱之次等士族孫氏,借其武力,以求保全而組織之政權。故其政治社會之勢力全操於地方豪族之手,西晉滅吴以後,此種地方勢力并未因之消滅,所以能反抗洛陽之統治,而與蜀亡後之情勢不同也。觀陸機薦賀循之疏及華譚對晉武帝之策,皆以籠絡吴地之統治階級爲綏靖之妙用,此中關鍵不難窺知矣。後來洛陽政府亦稍採用此種綏靖政策,尚未收大效,而中州已亂,陳敏遂乘此機會據有江東,恢復孫吴故壤,此本極自然之趨勢,不足爲怪。所可怪者,陳敏何以不能如孫氏之創業垂統,歷數十年之久,基業未定,遽爾敗亡,爲世所笑,斯又吾人所應研究之問題,而當日江東地域即孫吴故壤特殊情勢之真相所在也。
晉書壹佰陳敏傳略云:
陳敏,廬江人也。少有幹能,以郡廉吏補尚書倉部令史。惠帝幸長安,四方交争,敏遂有割據江東之志。會吴王常侍甘卓自洛至,教卓假稱皇太弟命,拜敏爲揚州刺史,并假江東首望顧榮等四十餘人爲將軍、郡守,榮並僞從之。東海王軍諮祭酒華譚聞敏自相署置,而顧榮等并江東首望,悉受敏官爵,乃遺榮等書曰:陳敏倉部令史,七第頑冗,六品下才,欲攝桓王之高蹤,蹈大皇之絶軌,遠度諸賢,猶當未許也。諸君垂頭,不能建翟義之謀,而顧生俛眉,已受羈絆之辱。何顔見中州之士邪?周玘、顧榮之徒常懼禍敗,又得譚書,皆有慚色。玘、榮又説甘卓,卓遂背敏。敏單騎東奔,至江乘,爲義兵所斬。
同書伍貳華譚傳云:
顧榮先受[陳]敏官,而潛謀圖之。譚不悟榮旨,露檄遠近,極言其非,由此爲榮所怨。
寅恪案,陳敏之失敗由於江東之豪宗大族不與合作之故,史傳所載甚明,不待詳論。西晉末年孫吴舊壤内文化世族如吴郡顧氏等,武力豪宗如義興周氏等,皆當日最强之地方勢力,陳敏既不屬於文化世家,又非武力豪族。故華譚一檄提醒顧、周諸人之階級性,對症下藥,所以奏效若斯之神速也。東漢末年孫氏一門約相當於義興周氏之雄武,而政治社會地位則頗不及之,孫堅、策、權父子兄弟聲望才智又遠過於陳敏,此孫氏爲江淮之豪家大族所推戴,得成霸業,而陳敏則爲東吴之豪宗大族所離棄,終遭失敗也。
世説新語言語類云:
元帝始過江,謂顧驃騎曰:寄人國土,心常懷慚。榮跪對曰:臣聞王者以天下爲家,是以耿亳無定處,九鼎遷洛邑,願陛下勿以遷都爲念。
寅恪案,東晉元帝者,南來北人集團之領袖。吴郡顧榮者,江東士族之代表。元帝所謂「國土」者,即孫吴之國土。所謂「人」者,即顧榮代表江東士族之諸人。當日北人南來者之心理及江東士族對此種情勢之態度可於兩人問答數語中窺知。顧榮之答語乃允許北人寄居江左,與之合作之默契。此兩方協定既成,南人與北人戮力同心,共禦外侮,而赤縣神州免於全部陸沉,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因是決定矣。
王導之功業即在勘破此重要關鍵,而執行籠絡吴地士族之政策,觀下引史料可知也。
晉書陸伍王導傳云:
[琅邪王睿]徙鎮建康,吴人不附,居月餘,士庶莫有至者,導患之。會[王]敦來朝,導謂之曰:琅邪王仁德雖厚,而名論猶輕。兄威風已振,宜有以匡濟者。會三月上巳,帝親觀禊,乘肩轝,具威儀,敦、導及諸名勝皆騎從。吴人紀瞻、顧榮,皆江南之望,竊覘之,見其如此,咸驚懼,乃相率拜於道左。導因進計曰:古之王者,莫不賓禮故老,存問風俗,虚己傾心,以招俊乂。況天下喪亂,九州分裂,大業草創,急於得人者乎?顧榮、賀循,此土之望,未若引之,以結人心。二子既至,則無不來矣。帝乃使導躬造循、榮,二人皆應命而至,由是吴會風靡,百姓歸心焉。自此之後,漸相崇奉,君臣之禮始定。
寅恪案,資治通鑑捌陸晉紀懷帝永嘉元年九月戊申琅邪王睿至建業條考異於此頗有疑義,然司馬君實不過懷疑此傳文中數事有小失實處,而於王導執行籠絡江東士族之大計,仍信用此傳所載也。考司馬氏之篡魏,乃東漢儒家大族勢力之再起,晉之皇室及中州避亂南來之士大夫大抵爲東漢末年之儒家大族擁戴司馬氏集團之子孫,其與顧榮諸人雖屬不同邦土,然就社會階級言之,實爲同一氣類,此江東士族寧戴仇讎敵國之子孫以爲君主,而羞與同屬孫吴舊壤寒賤庶族之陳敏合作之故也。兹更引史料以證明王導之政策及其功業所在之關鍵如下:
世説新語政事類云:
丞相[王導]末年略不復省事,正封籙諾之,自嘆曰: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劉注引徐廣歷紀曰:導阿衡三世,經綸夷險,政務寬恕,事從簡易,故垂遺愛之譽也。)
同書同類又云:
丞相嘗夏月至石頭看庾公,庾公正料事。丞相云:暑,可小簡之。庾公曰:公之遺事,天下亦未以爲允。(劉注引殷羨言行曰:王公薨後,庾冰代相,網密刑峻,羨時行遇收捕者於途,慨然歎曰:丙吉問牛喘,似不爾。嘗從容謂冰曰:卿輩自是網目不失,皆是小道小善耳,至如王公,故能行無理事。謝安石每歎詠此唱。庾赤玉曾問羨:王公治何似,詎是所長?羨曰:其餘令績不復稱論。然三捉三治,三休三敗。)
同書規箴類云:
王丞相爲揚州遣八部從事之職,顧和時爲下傳還,同時俱見,諸從事各奏二千石官長得失,至和獨無言。王問顧曰:卿何所聞?答曰:明公作輔,寧使網漏吞舟,何緣採聽風聞,以爲察察之政。丞相咨嗟稱佳,諸從事自視缺然也。(參晉書捌叁顧和傳)
寅恪案,東漢末年曹操、袁紹兩人行政之方法不同,操刑網峻密,紹寬縱大族,觀陳琳代紹罪操之檄及操平鄴後之令可知也。司馬氏本爲儒家大族,與袁紹正同,故其奪取曹魏政權以後,其施政之道號稱平恕,其實是寬縱大族,一反曹氏之所爲,此則與蜀漢之治術有異,而與孫吴之政情相合者也。東晉初年既欲籠絡孫吴之士族,故必仍循寬縱大族之舊政策,顧和所謂「網漏吞舟」,即指此而言。王導自言「後人當思此憒憒」,實有深意。江左之所以能立國歷五朝之久,内安外攘者,即由於此。故若僅就斯點立論,導自可稱爲民族之大功臣,其子孫亦得與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同其興廢。豈偶然哉!
世説新語方正類云:
王丞相初在江左,欲結援吴人,請婚陸太尉。對曰:培塿無松柏,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義不爲亂倫之始。
同書排調類云:
劉真長始見王丞相,時盛暑之月,丞相以腹熨彈棊局曰:何乃渹!(劉注云:吴人以冷爲渹。)劉既出,人問見王公云何?劉曰:未見他異,唯聞作吴語耳。(劉注引語林曰:真長云丞相何奇?止能作吴語及細唾也。)
同書政事類云:
王丞相拜揚州,賓客數百人,并加霑接,人人有説色,唯有臨海一客姓任(劉注引語林曰:任名顒,時官在都,豫三公坐。)及數胡人爲未洽,公因便還到過任邊云:君出,臨海便無復人。任大喜説,因過胡人前,彈指云:蘭闍!蘭闍!羣胡同笑,四坐并懽。
寅恪案,後來北魏孝文帝爲諸弟聘漢人士族之女爲妃及禁止鮮卑人用鮮卑語施行漢化政策,藉以鞏固鮮卑統治地位,正與王導以籠絡吴人之故求婚陸氏强作吴語者,正復暗合。所可注意者,東晉初年江左吴人士族在社會婚姻上其對北人態度之驕傲與後來蕭齊以降迥不侔矣。吴語者當時統治階級之北人及江左吴人士族所同羞用之方言(詳見拙著從史實論切韻),王導乃不惜屈尊爲之,故宜爲北人名士所笑,而導之苦心可以推見也。臨海任姓自是吴人,故導亦曲意與之周旋。至「彈指」及「蘭闍」寅恪别有解釋,以其不在本文範圍,故不贅及,惟頗疑庾信之小字蘭成實與此有關,姑附記此重有趣之公案以待異日之參究耳。
王導籠絡吴人之例證既如上述,其他東晉初年施行之大政策可以據此類推,不必列舉。其最可注意不得不稍詳加論述者,則有元帝王導對待義興周氏一事,此事屬於北人南來之路線及其居住地域問題,實爲江左三百年政治社會經濟史之關鍵所在,職是之故,多録史料并推論之於後:
晉書伍捌周處傳附周玘傳云:
玘宗族彊盛,人情所歸,帝疑憚之。於時中州人士佐佑王業,而玘自以爲不得調,内懷怨望,復爲刁協輕之,恥恚愈甚。時鎮東將軍祭酒東萊王恢亦爲周顗所侮,乃與玘陰謀誅諸執政,推玘及戴若思與諸南士共奉帝,以經緯世事。先是,流人帥夏鐵等寓於淮泗,恢陰書與鐵,令起兵,己當與玘以三吴應之。建興初,鐵已聚衆數百人,臨淮太守蔡豹斬鐵以聞。恢聞鐵死,懼罪,奔於玘,玘殺之,埋於豕牢。帝聞而秘之,召玘爲鎮東司馬。未到,復改授建武將軍、南郡太守。玘既南行,至蕪湖,又下令曰:玘奕世忠烈,義誠顯著,孤所欽喜。今以爲軍諮祭酒,將軍如故,進爵爲公,禄秩僚屬一同開國之例。玘忿於迴易,又知其謀泄,遂憂憤發背而卒。將卒,謂子勰曰,殺我者諸傖子,能復之,乃吾子也。吴人謂中州人曰傖,故云耳。
同書同卷周勰傳云:
[勰]常緘父言。時中國亡官失守之士避亂來者,多居顯位,駕御吴人,吴人頗怨。勰因之欲起兵,潛結吴興郡功曹徐馥。馥家有部曲,勰使馥矯稱叔父札命以合衆,豪俠樂亂者,翕然附之,以討王導刁協爲名。孫皓族人弼亦起兵廣德以應之。馥殺吴興太守袁琇,有衆數千,將奉札爲主。時札以疾歸家,聞而大驚,乃告亂於義興太守孔侃。勰知札不同,不敢發兵。馥黨懼,攻馥,殺之。孫弼衆亦潰,宣城太守陶猷滅之。元帝以周氏奕世豪望,吴人所宗,故不窮治,撫之如舊。
同書同卷周札傳略云:
札一門五侯,竝居列位,吴士貴盛,莫與爲比,王敦深忌之。後[周]莚喪母,送者千數,敦益憚焉。及敦疾,錢鳳以周氏宗彊,與沈充權勢相侔,欲自託於充,謀滅周氏,使充得專威揚土,乃説敦曰:夫有國者患於彊逼,自古釁難恒必由之。今江東之豪,莫彊周、沈,公萬世之後,二族必不静矣。周彊而多俊才,宜先爲之所,後嗣可安,國家可保耳。敦納之。時有道士李脱者,妖術惑衆。弟子李弘,養徒灊山,云應讖當王。故敦使廬江太守李恒告札及其諸兄子與脱謀圖不軌。時莚爲敦諮議參軍,即營中殺莚及脱、弘,又遣參軍賀鸞就沈充盡掩殺札兄弟子,既而進軍會稽襲札。札先不知,卒聞兵至,率麾下數百人出拒之。兵散見殺。及敦死,札、莚故吏竝詣闕訟周氏之寃,宜加贈諡。事下八坐,尚書卞壼議以札石頭之役,開門延寇,遂使賊敦恣亂,札之責也。追贈意所未安。司徒王導議以宜與周顗、戴若思等同例。朝廷竟從導議,追贈札衛尉。
寅恪案,東晉初年孫吴舊統治階級略可分爲二類,一爲文化士族,如吴郡顧氏等是,一爲武力强宗,如義興周氏等是,前者易於籠絡,後者則難馴服,而後者之中推義興周氏爲首,錢鳳所謂「江東之豪莫彊周、沈」者,誠爲實録,蓋此等强宗具有武力經濟等地方之實力,最易與南來北人發生利害衝突,而元帝、王導委曲求全,以綏靖周氏,實由其勢力特强之故,必非有所偏愛。不過畏其地方勢力之强大而出此,斷可知也。然江東之豪族亦不止義興周氏,孫吴舊統治階級亦多不滿南來之北人,何以義興周氏一門特别憤恨北人,至於此極者,頗疑其所居住之地域與南來之北人接觸,兩不相下,利害衝突所致也。
北人南來避難約略可分爲二路線,一至長江上游,一至長江下游,路線固有不同,而避難人羣中其社會階級亦各互異,其上層階級爲晉之皇室及洛陽之公卿士大夫,中層階級亦爲北方士族,但其政治社會文化地位不及聚集洛陽之士大夫集團,除少數人如徐澄之、臧琨等外(見晉書玖壹儒林傳徐邈傳),大抵不以學術擅長,而用武勇擅戰著稱,下層階級爲長江以北地方低等士族及一般庶族,以地位卑下及實力薄弱,遠不及前二者之故,遂不易南來避難,其人數亦因是較前二者爲特少也。兹先就至長江下游之路線言之,下層階級大抵分散雜居於吴人勢力甚大之地域,既以人數寡少,不能成爲强有力之集團,復因政治社會文化地位之低下,更不敢與當地吴人抗衡,遂不得不逐漸同化於土著之吴人,即與吴人通婚姻,口語爲吴語,此等可以陳之皇室及王敬則家等爲代表,(陳霸先先娶吴興錢氏女,續娶吴興章氏即鈕氏女,見南史壹貳陳武宣章皇后傳。王敬則接士庶皆吴語,見南齊書貳陸王敬則傳。陳霸先之先世,不知其在西晉末年真爲何地人,但避難南來,定居吴興郡長城縣。王敬則之籍貫,據南史肆伍王敬則傳,本爲臨淮射陽,後僑居晉陵南沙縣。然則同爲自北而南避難過江之傖楚,俱是北來南人之下層社會階級,故雜居吴人勢力甚大之地域,遂同化於吴人也。)此等人之勢力至南齊以後始漸興起,其在東晉初年頗不重要,故本文姑置不論。
東西晉之間江淮以北次等士族避亂南來,相率渡過阻隔胡騎之長江天塹,以求保全,以人事地形便利之故,自必覓較接近長江南岸,又地廣人稀之區域,以爲安居殖産之所。此種人羣在當時既非佔有政治文化上之高等地位,自不能亦不必居住長江南岸新立之首都建康及其近旁。復以人數較當時避難南來之上下兩層社會階級爲多之故,又不便或不易插入江左文化士族所聚居之吴郡治所及其近旁,故不得不擇一距新邦首都不甚遠,而又在長江南岸較安全之京口晉陵近旁一帶,此爲事勢所必致者也。據元和郡縣圖志貳伍江南道壹潤州丹陽縣條云:
新豐湖在縣東北三十里,晉元帝大興四年晉陵内使張闓所立。舊晉陵地廣人稀,且少陂渠,田多惡穢。闓創湖,成溉灌之利。初以勞役免官,後追紀其功,超爲大司農。
可知東晉初年京口晉陵一帶地廣人稀,後來此區域之發展繁盛實有賴於此種避難南來者之力也。又據元和郡縣圖志貳伍江南道壹常州義興縣條云:
晉惠帝時妖賊石冰寇亂揚土,縣人周玘創義討冰。割吴興之陽羨并長城縣之北鄉爲義興郡,以表玘功。
及宋書叁伍州郡志壹南徐州刺史條略云:
晉永嘉大亂,幽、冀、青、并、兗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淮,亦有過江在晉陵郡界者。晉成帝咸和四年,司空郗鑑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於晉陵諸縣,其徙過江南及留在江北者,並立僑郡縣以司牧之。故南徐州備有徐、兗、幽、冀、青、并、揚七州郡邑。户七萬二千四百七十二,口四十二萬六百四十。晉陵太守領户一萬五千三百八十二,口八萬一百一十三。義興太守領户一萬三千四百九十六,口八萬九千五百二十五。
世説新語捷悟類郗司空在北府桓宣武惡其居兵權條劉注引南徐州記曰:
徐州人多勁悍,號精兵,故桓温常曰:京口酒可飲,箕可用,兵可使。
晉書捌肆劉牢之傳略云:
劉牢之,彭城人也。曾祖羲,以善射事武帝,歷北地、雁門太守。父建,有武幹,爲征虜將軍。世以壯勇稱。牢之面紫赤色,鬚目驚人,而沉毅多計畫。太元初,謝玄北鎮廣陵,時苻堅方盛,玄多募勁勇,牢之與東海何謙、琅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玄以牢之爲參軍,領精鋭爲前鋒,百戰百勝,號爲「北府兵」,敵人畏之。
宋書壹武帝紀略云:
高祖武皇帝諱裕,小名寄奴,彭城縣綏輿里人。[曾祖]混始過江,居晉陵郡丹徒縣之京口里。[高祖]乃與[東海何]無忌同船共還,建興復之計。於是與弟道規、沛郡劉毅、平昌孟昶、任城魏詠之、高平檀憑之、琅邪諸葛長民、太原王元德、隴西辛扈興、東莞童厚之,竝同義謀。
魏書玖捌島夷蕭道成傳略云:
島夷蕭道成,晉陵武進楚也。
又同書同卷島夷蕭衍傳略云:
島夷蕭衍,亦晉陵武進楚也。
則知此種人羣所住居之晉陵郡,其人口之數在當時爲較繁庶者,但尚不及周氏住居之義興郡,是周氏宗族之强大可以推見。此種北來流民爲當時具有戰鬥力之集團,易言之,即江左北人之武力集團,後來擊敗苻堅及創建宋、齊、梁三朝之霸業皆此集團之子孫也。此種人羣既爲勇武之團體,而與豪宗大族之義興周氏所居之地接近,人數武力頗足對抗,其利害衝突不能相下,又不能同化,勢成仇敵,理所必然。此東晉初年義興周氏所具之特殊性,而爲元帝、王導籠絡吴人政策中最重要之一點,抑可知矣。至南來北人之上層社會階級本爲住居洛陽及其近旁之士大夫集團,在當時政治上尤其在文化上有最高之地位,晉之司馬氏皇室既舍舊日之首都洛陽,遷於江左之新都建業,則此與政治中心最有關係之集團自然隨司馬氏皇室,移居新政治中心之首都及其近旁之地。王導之流即此集團之人物,當時所謂「過江名士」者是也。但建業本爲孫吴舊都,吴人之潛在勢力甚大,又人口繁庶,其經濟情勢必非京口晉陵一帶地廣人稀空虚區域可比。此集團固佔當日新都政治上之高位,若復殖産興利,與當地吴人作經濟上之競争,則必招致吴人之仇怨,違反當日籠絡吴人之國策。此王導及其集團之人所不欲或不能爲者也。然此等人原是東漢儒家大族之子孫,擁戴司馬氏篡魏興晉,即此集團之先世所爲。其豪奢腐敗促成洛陽政權之崩潰,逃命江左,「寄人國土」,喘息稍定,舊習難除,自不能不作「求田問舍」之計,以恢復其舊日物質及精神上之享樂。新都近旁既無空虚之地,京口晉陵一帶又爲北來次等士族所佔有,至若吴郡、義興、吴興等皆是吴人勢力强盛之地,不可插入。故惟有渡過錢塘江,至吴人士族力量較弱之會稽郡,轉而東進,爲經濟之發展。觀下引此集團領袖王、謝諸家「求田問舍」之史料,可爲例證也。
晉書捌拾王羲之傳略云:
[王]述後檢察會稽郡,辯其刑政,主者疲於簡對。羲之深恥之,遂稱病去郡,於父母墓前自誓。羲之既去官,與東土人士盡山水之游。與吏部郎謝萬書曰:頃東游還,修植桑果。并行田視地利,頤養閒暇。
宋書陸柒謝靈運傳略云:
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衆,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障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逕,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爲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在會稽亦多徒衆,驚動縣邑。
寅恪案,世人以爲王右軍謝康樂爲吾國文學藝術史上特出之人物,其欣賞自然界美景之能力甚高,而浙東山水佳勝,故於此區域作「求田問舍」之計,此説固亦可通,但難解釋陽羨溪山之幽美甲於江左,而又在長江流域,王、謝諸名士何以舍近就遠,東過浙江「求田問舍」特留此幽美之溪山,以待後賢之游賞耶?鄙意陽羨溪山雖美,然在「殺虎斬蛟」之義興周氏勢力範圍以内(可參晉書伍捌周處傳),王、謝諸名士之先世(參晉書柒玖謝安傳)及本身斷不敢亦不能與此吴地豪雄大族競争。故唯有舍幽美之勝地,遠至與王導座上羣胡同類任姓客所居臨海郡接近之區域,爲養生適意之「樂園」耳。由此言之,北來上層社會階級雖在建業首都作政治之活動,然其殖産興利爲經濟之開發,則在會稽臨海間之地域。故此一帶區域亦是北來上層社會階級所居住之地也。
上述南來北人至長江下游之路線及其居住之區域既竟,兹請再論南來北人至長江上游之路線,及其居住之區域如下:
梁書拾蕭穎達傳略云:
兄穎冑,齊建武末行荆州事,穎達亦爲西中郎外兵參軍,俱在西府。東昏遣輔國將軍劉山陽爲巴西太守,道過荆州,密敕穎冑襲雍州。時高祖已爲備矣。仍遣穎冑親人王天虎以書疑之。山陽至,果不敢入城。穎冑計無所出,夜遣錢塘人朱景思呼西中郎城局參軍席闡文、諮議參軍柳忱閉齋定議。闡文曰:蕭雍州蓄養士馬,非復一日,江陵素畏襄陽人,人衆又不敵,取之必不可制。
寅恪案,此傳最可注意之點爲席闡文所謂「江陵素畏襄陽人」一語。此點不獨涉及梁武帝之霸業,即前此之桓玄、劉毅、沈攸之,後此之梁元帝、蕭詧諸人之興亡成敗皆與之有關也。若欲明瞭此中關鍵,必先考釋居住襄陽及江陵之南來北人爲當時何等社會階級。此種南來北人亦可分爲三等,與南來北人之遷居長江下游者之類别亦約略相似。兹爲簡便計,其下層階級南來北人與吴人雜居者,關係不重要,可置不論,只論上中兩層南來北人之階級如下:
宋書叁柒州郡志叁雍州刺史條云:
雍州刺史,晉江左立。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晉孝武始於襄陽僑立雍州,并立僑郡縣。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割荆州之襄陽、南陽、新野、順陽、隨五郡爲雍州,而僑郡縣猶寄寓在諸郡界。孝武大明中,又分實土郡縣以爲僑郡縣境。
南齊書壹伍州郡志雍州條略云:
雍州。
新野郡。
寅恪案,史言「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多南出樊、沔」。此謂永嘉南渡後事。然西晉末年中州擾亂,北人莫不欲南來,以求保全,當時具有逃避能力者自然逐漸向南移動,南陽及新野之上層士族,其政治社會地位稍遜於洛陽勝流如王導等者,則不能或不必移居江左新邦首都建業,而遷至當日長江上游都會江陵南郡近旁一帶,此不僅以江陵一地距胡族勢力較遠,自較安全;且因其爲當日長江上游之政治中心,要爲佔有政治上地位之人羣所樂居者也。又居住南陽及新野地域之次等士族同時南徙至襄陽一帶。其後復值「胡亡氐亂」,雍、秦流民又南徙而至此區域。此兩種人之性質適與長江下游居住京口晉陵一帶之北人相似,俱是有戰鬥力之武人集團,宜其爲居住江陵近旁一帶之文化士族所畏懼也。請更分析解釋下引史料,以證明之:
北周書肆壹庾信傳哀江南賦云: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爲族;經邦佐漢,用論道而當官。稟嵩、華之玉石,潤河、洛之波瀾。居負洛而重世,邑臨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艱虞,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於牆壁,路交横於豺虎。值五馬之南奔,逢三星之東聚。彼凌江而建國,此播遷於吾祖。分南陽而賜田,裂東嶽而胙土。誅茅宋玉之宅,穿徑臨江之府。
隋書柒捌藝術傳庾季才傳略云:
庾季才,新野人也。八世祖滔,隨晉元帝過江,官至散騎常侍,封遂昌侯,因家於南郡江陵縣。
梁書壹玖宗夬傳略云:
宗夬,南陽涅陽人也,世居江陵。祖景,宋時徵太子庶子,不就,有高名。父繁,西中郎諮議參軍。夬少勤學,有局幹。弱冠,舉郢州秀才。齊司徒竟陵王集學士於西邸,并見圖畫,夬亦預焉。永明中,與魏和親,敕夬與尚書殿中郎任昉同接魏使,皆時選也。
南齊書伍肆劉虯傳(參南史伍拾劉虬傳)略云:
劉虯,南陽涅陽人也。舊族,徙居江陵。建元初,豫章王爲荆州,教辟虯爲别駕,與同郡宗測、新野庾易竝遣書禮請。永明三年,刺史廬陵王子卿表虯及同郡宗測、宗尚之、庾易、劉昭五人,請加蒲車束帛之命。詔徵爲通直郎,不就。
世説新語棲逸類(參晉書玖肆隱逸傳劉驎之傳)略云:
南陽劉驎之高率善史傳,隱於陽岐。荆州刺史桓沖徵爲長史。(劉注引鄧粲晉紀曰:驎之字子骥,南陽安衆人。)
又同書任誕類云:
桓車騎在荆州,張玄爲侍中,使至江陵,路經陽岐村。(劉注云:村臨江,去荆州二百里。)俄見一人持半小籠生魚,徑來造船,云:有魚欲寄作膾。張乃維舟而納之,問其姓字,稱是劉遺民。(劉注引中興書曰:劉驎之一字遺民。)
吴士鑑晉書劉驎之傳斠注引洪亮吉東晉疆域志曰:
石首有陽岐。
寅恪案,上述北人南來之上層士族,其先本居南陽一帶,後徙江陵近旁地域,至江左政權之後期,漸次著稱。及梁元帝遷都江陵,爲此集團最盛時代。然西魏滅梁,此種士族與北方南來居住建業之上層士族遭遇侯景之亂,幸得逃命至江陵者,同爲俘虜,隨征服者而北遷,於是北方上層士族南渡之局遂因此告一結束矣。
宋書捌叁宗越傳云:
宗越,南陽葉人也。本河南人,晉亂,徙南陽宛縣,又土斷屬葉。本爲南陽次門,安北將軍趙倫之鎮襄陽。襄陽多雜姓,倫之使長史范顗之條次氏族,辨其高卑,顗之點越爲役門,出身補郡吏。
梁書玖曹景宗傳略云:
曹景宗,新野人也。父欣之,爲宋將,位至征虜將軍、徐州刺史。景宗幼善騎射。
同書拾蔡道恭傳(南史伍伍蔡道恭傳同)略云:
蔡道恭,南陽冠軍人也。父郡宋益州刺史。[道恭]累有戰功。
同書同卷楊公則傳(南史伍伍楊公則傳同)略云:
楊公則,天水西縣人也。父仲懷,宋泰始初爲豫州刺史殷琰將,戰死於横塘,公則殮畢,徒步負喪歸鄉里。(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條下有南天水太守及西縣令。公則之鄉里當即指此。)
同書壹貳席闡文傳(南史伍伍席闡文傳同)略云:
席闡文,安定臨涇人也。齊初,爲雍州刺史蕭赤斧中兵參軍,由是與其子穎冑善。(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秦州刺史條有安定太守。又云:晉孝武復立,寄治襄陽。闡文既爲雍州刺史府參軍疑其家亦因晉孝武時「胡亡氐亂」南遷襄陽者也。)
同書壹柒馬仙琕傳(南史貳陸袁湛傳附馬仙琕傳同)略云:
馬仙琕,扶風郿人也。父伯鸞,宋冠軍司馬。仙琕少以果敢聞。(寅恪案,宋書叁柒州郡志雍州刺史條下有扶風太守郿縣令。)
同書壹捌康絢傳(南史伍伍康絢傳同)略云:
康絢,華山藍田人也。其先出自康居。初,漢置都護,盡臣西域,康居亦遣侍子待詔於河西,因留爲黔首,其後即以康爲姓。晉時隴右亂,康氏遷於藍田。絢曾祖因爲苻堅太子詹事,生穆,穆爲姚萇河南尹。宋永初中,穆舉鄉族三千餘家,入襄陽之峴南,宋爲置華山郡藍田縣,寄居於襄陽,以穆爲秦、梁二州刺史,未拜,卒。絢世父元隆,父元撫,並爲流人所推,相繼爲華山太守。絢少俶儻有志氣,齊文帝爲雍州刺史,所辟皆取名家,絢特以才力召爲西曹書佐。永明三年,除奉朝請。文帝在東宫,以舊恩引爲直。後以母憂去職,服闋,除振威將軍、華山太守。推誠撫循,荒餘悦服。遷前軍將軍,復爲華山太守。永元元年,義兵起,絢舉郡以應。
寅恪案,上述諸人皆屬長江上游南來北人之武力集團,本爲北方中層社會階級,即宗越傳所謂「次門」者是,與長江下游居住京口晉陵一帶之南來北人爲武力集團者正同,但其南遷之時代較晚,觀楊公則、席闡文、康絢諸傳,可知此等人其先世之南遷當在「胡亡氐亂」以後,故其戰鬥力之衰退亦較諸居住長江下游京口晉陵一帶之武力集團爲稍遲,梁武帝之興起實賴此集團之武力,梁之季年此集團之武力已不足用,故梁武不得已而改用北來降將。至陳霸先則又别用南方土著之豪族,此爲江左三百年政治社會上之大變動,本文所不能詳及者也。
總而言之,西晉末年北人被迫南徙孫吴舊壤,當時胡羯强盛,而江東之實力掌握於孫吴舊統治階級之手,一般庶族勢力微薄,觀陳敏之敗亡,可以爲證。王導之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内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獨立,文化因得以續延,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也。寅恪草此文時,距寓廬不遠,適發見一晉墓(墓在廣州河南敦和鄉客村),其甎銘曰:
永嘉世,天下災。但江南,皆康平。
永嘉世,九州空。余(餘)吴土,盛且豐。
永嘉世,九州荒。余(餘)廣州,平且康。
嗚呼!當永嘉之世,九州空荒,但僅存江南吴土尚得稱康平豐盛者,是誰之力歟?
(原刊中山大學學報一九五六年第一期)
[book_title]魏書司馬叡傳江東民族條釋證及推論
(上)釋證
貉子
魏書玖陸僭晉司馬叡傳云:
中原冠帶呼江東之人皆爲貉子,若狐貉類云。巴、蜀、蠻、獠、谿、俚、楚、越,鳥聲禽呼,言語不同,猴、蛇、魚、鼈,嗜欲皆異。江山遼闊,將數千里,叡羈縻而已,未能制服其民。
寅恪案,三國志蜀志陸關羽傳裴注引典略略云:
羽圍樊,[孫]權遣使求助之。羽忿其淹遲,乃駡曰:貉子敢爾,如使樊城拔,吾不能滅汝邪?
世説新語惑溺篇云:
孫秀降晉,晉武帝厚存寵之,妻以姨妹蒯氏,室家甚篤。妻嘗妒,乃駡秀爲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復入。
此條劉注引太原郭氏録曰:
秀,字彦才,吴郡吴人。
寅恪案,三國志吴志陸孫匡傳附載秀傳,秀即孫權弟全之孫也。劉注又引晉陽秋曰:
蒯氏,襄陽人。祖良,吏部尚書。父鈞,南陽太守。
然則孫秀是江東土著,蒯氏復出中原冠帶之族,宜蒯之駡秀爲貉子。魏伯起之説於此可證。至關羽爲中原人(河東解),孫權爲江東人(吴郡富春),亦與伯起所言之地域民族相符也。又晉書伍肆陸機傳略云:
初,宦人孟玖弟超並爲[成都王]穎所嬖寵。超領萬人爲小都督。未戰,縱兵大掠。機録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直入機麾下奪之,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
寅恪案,陸機爲江東士族,孟玖兄弟雖出自寒微,然是中原人,故超亦以貉奴之名詈機也。
巴
古史民族名稱,其界説頗涉混淆,不易確定。今論巴族,依據杜君卿通典之解釋,即是南蠻中廩君一種。杜氏用范蔚宗後漢書之文,而删除其神話一節,以爲「是皆怪誕,以此不取」。其實蔚宗述巴郡南郡蠻事,其神話採自世本,亦與其述槃瓠種蠻事,其神話採自風俗通者相同。范氏文才之士,家世奉天師道,受其教義薰習,識解如此,不足深怪也。故兹迻寫通典删節范書之文,參會晉書、魏書關於巴賨之記述,並附録杜氏所下論斷之語於下,庶幾解釋魏氏巴族之定義,即不中亦不遠矣。通典壹捌柒邊防典叁南蠻類上廩君種條(參考水經注夷水篇引盛弘之荆州記)云:
廩君種不知何代,初,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鄭氏五姓皆出武落鍾離山。(原注:在今夷陵郡巴山縣。)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於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未有君長,共立巴氏子務相,是爲廩君。從夷水下至鹽陽,(原注:今夷陵郡巴山縣清江水,一名夷水,一名鹽水。其源出清江郡清江縣西都亭山。)廩君於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寅恪案,此上爲君卿節録後漢書南蠻傳之文。)巴梁間諸巴皆是也。(原注:即巴漢之地。按范曄後漢史云云,是皆怪誕,以此不取。)
寅恪案,「巴梁間諸巴皆是也」一語,爲後漢書原文所無,乃杜氏依其民族姓氏及地域之名考證所得之結論,宜可信從也。
又關於杜氏之結論,更可取晉書壹貳拾李特載記及魏書玖陸賨李雄傳參證之。晉書載記之文同於後漢書南蠻傳巴郡南郡蠻條,並載廩君神話。魏書之文亦同此條,而省去其神話。晉書壹貳拾李特載記略云:
李特,巴西宕渠人。其先廩君之苗裔也。其後種類遂繁。秦并天下,以爲黔中郡。薄賦斂之,口歲出錢四十。巴人呼賦爲賨,因謂之賨人焉。漢末,張魯居漢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覡,多往奉之。值天下大亂,自巴西之宕渠遷於漢中楊車坂,號爲楊車巴。魏武帝克漢中,特祖將五百餘家歸之。魏武帝遷於略陽。北土復號之爲巴氐。
魏書玖陸賨李雄傳略云:
賨李雄,蓋廩君之苗裔也。其先居於巴西宕渠。秦并天下,爲黔中郡,薄賦其民,口出錢三十。巴人謂賦爲賨,因爲名焉。後徙櫟陽。祖慕,魏東羗獵將。慕有五子:輔、特、庠、流、驤。晉惠時,關西擾亂,頻歲大饑。特兄弟率流民數萬家就穀漢中,遂入巴蜀。
寅恪案,晉、魏二書之文,當俱源出十六國春秋。而崔書元本今已失傳,不易詳證。但崔鴻、魏收之書,俱北朝著述。其作者之環境及資料既同,書中巴族之定義,自無差異。若復取與通典論斷之語相參校,益信君卿所説爲不謬也。
又魏書柒玖董紹傳(參北史肆陸董紹傳)略云:
董紹,新蔡鮦陽人也。蕭寶夤反於長安也,紹上書求擊之,云:臣當出瞎巴三千,生噉蜀子。肅宗謂黄門徐紇曰:此巴真瞎也?紇曰:此是紹之壯辭,云巴人勁勇,見敵無所畏懼,非實瞎也。帝大笑。
及宋書玖柒夷蠻傳豫州蠻傳(參南史柒玖蠻傳豫州蠻條)略云:
豫州蠻,廩君後也。西陽有巴水、蘄水、希水、赤亭水、西歸水,謂之五水蠻。所在並深岨,種落熾盛,歷世爲盜賊。北接淮、汝,南極江、漢,地方數千里。[元嘉]二十八年,新蔡蠻二千餘人破大雷戍,略公私船舫,悉引入湖。
寅恪案,董紹既是新蔡人,又自稱爲巴,疑其族乃五水蠻中巴水蠻也。紹所謂蜀子者,殆指與寶夤相應援之薛鳳賢脩義等而言(見通鑑壹伍壹梁武帝大通元年正平民薛鳳賢反條等),此即所謂蜀薛者也。見下文論蜀薛條。
蜀
蜀在古代本爲一民族之名,見於尚書牧誓篇。然其問題屬於上古史之範圍,非寅恪所敢置詞。兹所論者即魏伯起既以蜀爲江東,即南朝領域内一民族之名,而於北朝史籍中,亦得下列之旁證:
魏書貳太祖紀云:
天興元年夏四月,鄜城屠各董羗、杏城盧水郝奴、河東蜀薛榆、氐帥苻興,各率其種内附。
[天興]二年八月,西河胡帥護諾干、丁零帥翟同、蜀帥韓礱,並相率内附。
同書叁太宗紀云:
[永興]三年夏四月戊寅,河東蜀民黄思、郭綜等率營部七百餘家内屬。
[永興]五年夏四月,河東民薛相率部内屬。
[泰常]三年正月,河東胡、蜀五千餘家相率内屬。
寅恪案,綜合上列諸條,得一結論,即蜀爲一民族之名,與胡氐丁零等同。此可與魏伯起之言相印證也。又在文義上天興元年條「蜀薛」下及永興五年條「河東」下似俱有脱文,以不能得善本校勘,姑識所疑於此。
又北史叁陸薛辯傳附聰傳云:
[河東汾陰人。]又除羽林監。[魏孝文]帝曾與朝臣論海内姓地人物,戲謂聰曰:世人謂卿諸薛是蜀人,定是蜀人不?聰對曰:臣遠祖廣德,世仕漢朝,時人呼爲漢。臣九世祖永,隨劉備入蜀,時人呼爲蜀。臣今事陛下,是虜,非蜀也。帝撫掌笑曰:卿幸可自明非蜀,何乃遂復苦朕?聰因投戟而出。帝曰:薛監醉耳!其見知如此。
資治通鑑壹肆拾齊建武三年魏主雅重門族條述蜀薛事,不取北史,而採元行冲後魏國典,其文云:
衆議以薛氏爲河東茂族。[魏孝文]帝曰:薛氏蜀也,豈可入郡姓?直閣薛宗起執戟在殿下,出次對曰:臣之先人漢末仕蜀,二世復歸河東,今六世相襲,非蜀人也。伏以陛下黄帝之胤,受封北土,豈可亦謂之胡邪?今不預郡姓,何以生爲?乃碎戟於地。帝徐曰:然則朕甲卿乙乎?乃入郡姓。仍曰:卿非宗起,乃起宗也。
寅恪案,蜀薛之自以爲薛廣德後裔,疑與拓跋魏之自稱源出黄帝,同爲可笑之附託,固不足深論。即爲蜀漢薛永之子孫一事,恐亦有問題(參考新唐書柒叁下宰相世系表薛氏條)。總之,當時世人皆知二族之實爲蜀,爲鮮卑,而非華夏高門,則無可解免也。然拓跋之部遂生孝文帝,蜀薛之族亦産道衡,俱爲北朝漢化之代表人物。聖人「有教無類」之言,豈不信哉!
復次,北朝史中尚有紀載蜀民族之事,可與上列諸條參證者,兹並録於下:
通鑑壹伍壹梁武帝普通七年六月條(參魏書貳伍長孫道生傳附稚傳、北史貳貳長孫道生附承葉傳)云:
魏絳蜀陳雙熾聚衆反,自號始建王。魏以假鎮西將軍長孫稚爲討蜀都督。
胡注云:
蜀人徙居絳郡者,謂之絳蜀。
又北史肆伍李苗傳(今魏書柒壹李苗傳本闕,即取北史所補)云:
孝昌中,兼尚書左丞,爲西北道行臺,與大都督宗正珍孫討汾、絳蜀賊,平之。
同書叁捌裴延儁傳附慶孫傳(參魏書陸玖裴延儁傳附慶孫傳)云:
於是賊復鳩集,北連[劉]蠡升,南通絳蜀,兇徒轉盛。
同書伍拾費穆傳(參魏書肆肆費穆傳)云:
孝昌中,以都督討平二絳。(寅恪案,「二絳」之義見下引魏書爾朱榮傳。)
同書陸拾李弼傳(參周書壹伍李弼傳)云:
初爲别將,從爾朱天光西討,破赤水蜀。
同書同卷侯莫陳崇傳(參周書壹陸侯莫陳崇傳)云:
從(賀拔)岳入關,破赤水蜀。
魏書柒肆爾朱榮傳云:
兩絳狂蜀漸已稽顙。
蠻
蠻爲南方非漢族之通稱,今傳世魏書壹佰壹蠻等傳卷末附宋人校語云:
魏收書列傳第八十九亡,史臣論蓋略北史。
是傳論出於北史,固無疑義。及詳繹蠻傳之文,復與北史不盡符同,殆採自高峻小史之類。若果如是,則此卷蠻傳亦源出魏收本書,似可據以推定伯起所謂江東領域内之蠻族,究何所指也。今魏書壹佰壹蠻傳略云:
蠻之種類,蓋槃瓠之後,其來自久。習俗叛服,前史具之。在江淮之間,依託險阻,部落滋蔓,布於數州。東連壽春,西通上洛,北接汝潁,往往有焉。其於魏氏之時,不甚爲患,至晉之末,稍以繁昌,漸爲寇暴矣。自劉、石亂後,諸蠻無所忌憚,故其族類,漸得北遷,陸渾以南,滿於山谷。宛洛蕭條,略爲丘墟矣。
據後漢書壹壹陸南蠻傳巴郡南郡蠻廩君種條(後漢書壹下光武紀通鑑肆肆建武二十三年條同)略云:
建武二十三年,南郡潳山蠻雷遷等始反叛,寇掠百姓,遣武威將軍劉尚將萬餘人討破之,徙其種人七千餘口置江夏界中,今沔中蠻是也。
又通典壹捌柒邊防典南蠻傳上序略云:
東晉時,沔中蠻因劉、石亂後,漸徙於陸渾以南,徧滿山谷。
然則依杜氏之考釋,今魏書及北史所言北徙之蠻即沔中蠻之一族,實爲東漢初從南郡遷來者,本廩君種,而非長沙武陵之槃瓠種也。其長沙武陵槃瓠種之蠻在伯起意中既指谿族(見論谿族條),而巴郡廩君種之蠻又是伯起所謂巴族(見論巴族條),則伯起之所謂蠻,即與北朝最有關之一族,應舍范蔚宗書中南郡蠻廩君種者莫屬,乃逕指爲槃瓠種,似頗疏誤,但考之前史,民族之以蠻爲通名者,其錯雜遷徙,本難分别。若有混淆,亦不足深論。杜君卿於通典南蠻上板楯蠻條自注中所下之斷語最爲通識,附録於此,以促起讀者之注意,其言曰:
按後漢史,其在黔中五溪長沙間,則爲槃瓠之後。其在硤中巴梁間,則爲廩君之後。其後種落繁盛,侵擾州郡,或移徙交雜,亦不可得詳别焉。
獠
華陽國志玖李壽志云:
晉康帝建元二年(西曆三四四年),蜀土無獠,至是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爲、梓潼,布滿山谷,大爲民患。加以饑饉,境内蕭條。
晉書壹貳壹李勢載記云:
改年嘉寧。初,蜀土無獠,至此,始從山而出,北至犍爲、梓潼,布在山谷,十餘萬落,不可禁制,大爲百姓之患。
魏書壹佰壹僚傳已闕,今本爲後人所補,其文既與北史獠傳悉符,則與伯起本書異同如何,未能決定。但諸史籍所紀獠事大抵相類,伯起元著當亦不至大相懸遠也。今本魏書壹佰壹獠傳(周書肆玖獠傳略同,北史玖伍獠傳同)略云:
獠者,蓋南蠻之别種,自漢中達於邛笮川洞之間,所在皆有。(通典壹捌柒南蠻類獠條元注云:「此自漢中西南及越巂以東皆有之。」)建國中,李勢在蜀,諸獠始出巴西、渠川、廣漢、陽安、資中,攻破郡縣,爲益州大患。勢内外受敵,所以亡也。自桓温破蜀之後,力不能制。又蜀人東流,山險之地多空,獠遂挾山傍谷。與夏人參居者,頗輸租賦。在深山者,仍不爲編户。
南齊書肆壹張融傳(南史叁貳張邵傳附融傳同)略云:
[宋孝武]帝曰:融殊貧,當序以佳禄。出爲封溪令。廣越嶂嶮,獠賊執融,將殺食之(此條應入論俚條)。
陳書玖侯瑱傳(南史陸陸侯瑱傳同)略云:
[梁益州刺史鄱陽王]範委以將帥之任。山谷夷獠不賓附者,竝遣瑱征之。
同書同卷歐陽頠傳(南史陸陸歐陽頠傳同)略云:
[蘭]欽南征夷獠,擒陳文徹(此條應入論俚條)。
據張融傳及歐陽頠傳,廣越之地似亦有獠族,但南齊書壹肆州郡志廣州及越州條,又陳書捌杜僧明傳(南史陸陸杜僧明傳同),及周文育傳(南史陸陸周文育傳同),所謂俚獠(見論俚條所引)皆俚獠二字連綴,實是聯詞。爲審慎之故,移置於論俚條中,可參互觀之也。至隋書貳玖地理志揚州條之論俚,荆州條之論蠻,捌貳南蠻傳之論俚及獠,亦可供旁證,兹不復一一徵引。
綜合言之,凡史籍之止言獠或夷獠聯文,而屬於梁益地域者,蓋獠之專名初義。伯起書之所謂獠,當即指此。至屬於廣越諸州範圍,有所謂獠,或以夷獠俚獠等連綴爲詞者,當即伯起書之俚也。獠之一名後來頗普徧用之,竟成輕賤南人之詞,如武曌之斥褚遂良,(新唐書壹佰伍褚遂良傳云:「武氏從幄後呼曰:何不撲殺此獠!」通鑑壹玖玖永徽五年九月條同。)唐德宗之詈陸贄,(異聞集上清條云:「德宗至是大悟,因怒陸贄曰:老獠奴云云。」)則不過因二人俱爲南人,(褚杭州錢塘人,陸蘇州嘉興人。)遂加以獠名耳,實與種族問題無關也。
谿
伯起所謂谿,在他書則俱作溪,實即指後漢書南蠻傳之槃瓠種蠻而言也。據後漢書壹壹陸南蠻傳略云:
[帝高辛氏之畜狗]槃瓠得[帝]女,負而走入南山,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後,因自相夫妻。語言侏離,今長沙武陵蠻是也。(寅恪案,此節實採自風俗通,又可參考水經注沅水篇。)
同書同卷章懷注引干寶晉紀云:
武陵、長沙、廬江、郡夷,槃瓠之後也。雜處五溪之内。
此支蠻種所以號爲溪者,與五溪地名至有關係。江左名人如陶侃及淵明亦出於溪族,最使人注意。兹特稍詳論之於下:
晉書陸陸陶侃傳略云:
陶侃,本鄱陽人也。吴平,徙家廬江之尋陽。侃早孤貧,爲縣吏。[廬江太守張]夔察侃爲孝廉,至洛陽,數詣張華。華初以遠人,不甚接遇。伏波將軍孫秀以亡國支庶,府望不顯,中華人士恥爲掾屬,以侃寒宦,召爲舍人。時豫章國郎中令楊晫,侃州里也,爲鄉論所歸。侃詣之,與同乘見中書侍郎顧榮。吏部郎温雅謂晫曰:奈何與小人共載?尚書樂廣欲會荆楊士人,武庫令黄慶進侃於廣。人或非之,或云:侃少時漁於雷澤,網得一織梭,以挂於壁。有頃雷雨,自化爲龍而去。侃有子十七人。以夏爲世子。及送侃喪還長沙,夏與[弟]斌及稱各擁兵數千以相圖。既而解散,斌先往長沙,悉取國中器仗財物。夏至,殺斌。庾亮上疏曰:斌雖醜惡,然骨肉至親,親運刀鋸,以刑同體,應加放黜。表未至都,而夏病卒。詔復以[侃子]瞻息弘襲侃爵,卒,子綽之嗣。[侃子]旗性甚兇暴,卒,子定嗣。卒,子襲之嗣。卒,子謙之嗣。[侃子]稱,性虓勇不倫,與諸弟不協。輕將二百人下見[庾]亮,亮大會吏佐,責稱前後罪惡,使人於閣外收之,棄市。亮上疏曰:稱父亡,不居喪位。荒耽於酒,昧利偷榮。故車騎將軍劉弘曾孫安寓居江夏,及將楊恭、趙韶,竝以言色有忤,稱放聲當殺。安、恭懼,自赴水而死。韶於獄自盡。將軍郭開從稱往長沙赴喪。稱疑開附其兄弟,乃反縛,懸頭於帆檣,仰而彈之,鼓棹渡江二十餘里,觀者數千,莫不震駭。不忠不孝,輒收稱伏法。
寅恪案,吴士鑑晉書斠注亦引異苑陶侃釣魚得梭化龍事。晉書士行本傳當即取之劉敬叔書也。世説新語賢媛篇載陶侃少時作魚梁吏事。劉孝標注引幽明録復有侃在尋陽取魚事,然則侃本出於業漁之賤户,無怪當日勝流初俱不以士類遇之也。又世説新語容止篇石頭事故朝廷頃覆條記庾亮畏見陶侃,而温嶠勸亮往之言曰:
溪狗我所悉,卿但見之,必無憂也。
夫太真目士行爲溪人,或沿中州冠帶輕詆吴人之舊習,非别有確證,不能遽信爲實。然據後漢書南蠻傳章懷注引干寶晉紀,知廬江郡之地即士行鄉里所在,原爲溪族雜處區域,而士行後裔一代逸民之桃花源記本屬根據實事,加以理想化之作,(詳見拙著桃花源記旁證,兹不贅論。)所云:
武陵人捕魚爲業,緣溪行。
正是一篇溪族紀實文字。士行少時既以捕魚爲業,又出於溪族雜處之廬江郡,故於太真溪狗之誚終不免有重大之嫌疑。或謂士行自鄱陽徙居廬江之尋陽,則其種族當與干寶所言無關。然晉書士行傳載其徙居在吴平之後,據晉書玖柒匈奴傳郭欽疏請徙北方戎狄,以爲「宜及平吴之威,謀臣猛將之略。」則晉之平吴,必有遷徙吴境内少數民族之舉。郭氏遂欲仿效已行於南方之政策,更施之於北方耳。由此言之,士行之家,當是鄱陽郡内之少數民族。晉滅吴後,始被徙於廬江。令升所記,乃指吴平後溪族分處之實況。晉書陶侃傳特標「吴平」二字,殊非偶然。讀史者不必以士行之家本出鄱陽,而謂其必非溪族也。又士行本身既爲當日勝流以小人見斥,終用武功致位通顯於擾攘之際,而其諸子之凶暴虓武,爲世所駭惡。明非士族禮法之家,頗似善戰之溪人(見下引殷闡之言及論吴興沈氏條)。然則其氣類復與溪族相近,似更爲可疑也。
復次,續搜神記中載有桃花源記一篇,寅恪嘗疑其爲淵明之初稿本(見拙著桃花源記旁證),其文著録武陵捕魚爲業之溪人姓名爲黄道真,黄氏乃溪洞顯姓,周君引李綽尚書故實云:
有黄生者,擢進士第,人問與頗同房否?對曰:别洞。黄本溪洞豪姓,故以此對。人雖咍之,亦賞其真實也。
亦可供參考。(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肆分周一良「南朝境内之各種人及政府對待之政策」。)至道真之名頗有天師道色彩(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叁本第肆分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而陶侃後裔亦多天師道之名,如綽之、襲之、謙之等。又襲之、謙之父子名中共有「之」字,如南齊溪人胡廉之、翼之、諧之三世祖孫父子之例,尤爲特證(見下引南史胡諧之傳),吴氏晉書斠注轉疑其有誤。蓋未思晉代最著之天師道世家琅邪王氏羲之、獻之父子亦同名「之」也。然則溪之一族似亦屬天師道信徒,與巴賨爲同教者。此點與淵明生值晉宋之際佛教最盛時代,大思想家如釋惠遠,大文學家如謝靈運,莫不歸命釋迦,傾心鷲嶺,而五柳先生時代地域俱與之連接,轉若絶無聞見者,或有所關涉。但其事既爲推測之餘論,又不屬本文範圍,兹姑置不言可也。
通鑑壹壹伍義熙六年載殷闡説何無忌之言曰:
[盧]循所將之衆,皆三吴舊賊。始興溪子,拳捷善鬥,未易輕也。
寅恪案,盧循、徐道覆之部衆,乃孫恩領導下之天師道宗教軍隊。據續搜神記本桃花源記,在晉孝武帝太元時捕魚溪人之名,已是天師道教名,則溪族夙爲天師道信徒,宜其樂爲其同教效死也。
南史肆柒胡諧之傳略云:
胡諧之,豫章南昌人也。祖廉之,書侍御史。父翼之,州辟不就。諧之仕宋爲邵陵王左軍諮議。齊武帝爲江州,以諧之爲别駕,委以事任。建元二年,爲給事中、驍騎將軍。上方欲奬以貴族盛姻,以諧之家人語傒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諧之家,教子女語。二年後,帝問曰:卿家人語音已正未?諧之答曰:宫人少,臣家人多,非唯不能得正音,遂使宫人頓成傒語。帝大笑,徧向朝臣説之。[諧之]就梁州刺史范柏年求佳馬,[柏年]接使人薄,使人致恨,歸謂諧之曰:柏年云:胡諧是何傒狗,無厭之求。諧之切齒致忿。
寅恪案,傒音不正可證伯起「語言不同」之説也。通鑑壹叁伍建元元年紀胡諧之求馬事採自南史本傳,而誤改「傒狗」爲「何物狗」,已爲周君指出。尚有一事爲温公所不知而誤增,周文復未之及者,即通鑑於南史元文使人僞作范柏年駡詞中「胡諧」之下補足「之」字,實未瞭解天師道命名之義。凡天師教名中「之」者皆可省略。試取晉書與真誥參校,其例自見。此天師道名家如琅邪王氏所以容許父子名中共有「之」字,而不以爲諱之故也。今觀胡氏祖孫三世之名俱繫「之」字,溪人之爲天師道信徒於此可證。又傒即溪字,所以從人旁者,猶俚族之俚字,其初本只作里,後來始加人旁,見論俚條下所引後漢書南蠻傳章懷注。
梁書拾楊公則傳略云:
和帝即位,授持節、都督湘州諸軍事、湘州刺史。高祖命衆軍即日俱下,公則受命先驅,直造京邑。公則所領多湘溪人,性怯懦,城内輕之,以爲易與。
寅恪案,今通行本南史伍伍楊公則傳作「公則所領多是湘溪人,性怯懦。」與梁書之文幾無不同,惟多一「是」字耳。大德本南史「溪人」二字互易,疑爲誤倒,不必從也。至通鑑壹肆肆中興元年乃作「公則所領皆湘州人,素號怯懦。」則由不解「溪」字之義而誤改,其爲不當,固無待辨。又溪人之勇怯問題,周文已論及之,兹以未能别具勝解,姑從闕疑可也。
俚
後漢書壹下光武紀云:
是歲(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夷張遊率種人内屬,封爲歸漢里君。
同書壹壹陸南蠻傳云:
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内屬,封爲歸漢里君。
章懷注云:
里,蠻之别號,今呼爲俚人。
同書同卷(參後漢書壹下光武帝紀)又云:
[建武]十六年,交阯女子徵側反,於是九真、日南、合浦蠻里皆應之。[建武十九年]夏四月,[馬]援破交阯,斬徵側等,餘皆降散。進擊九真賊都陽等,破降之。徙其渠帥三百餘口於零陵。
宋書伍肆羊玄保傳附希傳(南史叁陸羊玄保傳同)略云:
泰始三年,出爲寧朔將軍、廣州刺史。希以沛郡劉思道行晉康太守,領軍伐俚。思道違節度,失利,希遣收之。思道不受命,率所領攻州。希踰城走,思道獲而殺之。時龍驤將軍陳伯紹率軍伐俚還,擊思道,定之。
同書玖貳良吏傳徐豁傳略云:
元嘉初,爲始興太守。三年,遣大使巡行四方,并使郡縣各言損益,豁因此陳表三事,其一曰:[郡]既遏接蠻俚,去就益易。其三曰:中宿縣俚民課銀,一子丁輸南稱半兩。尋此縣自不出銀,又俚民皆巢居鳥語,不閑貨易之宜。每至買銀,爲損已甚。又稱兩受入,易生姦巧。山俚愚怯,不辨自申。
寅恪案,徐豁俚民鳥語之言,亦可證伯起鳥聲禽呼之説也。
南齊書壹肆州郡志廣州條略云:
雖民户不多,而俚獠猥雜。
同書同卷州郡志越州條略云:
元徽二年,以[陳]伯紹爲刺史,始立州鎮,穿山爲城門,威服俚獠。
吴春俚郡。(原注:永明六年立,無屬縣。)
梁書叁貳蘭欽傳(南史陸壹蘭欽傳同)云:
經廣州,因破俚帥陳文徹兄弟,並擒之。
陳書捌杜僧明傳(南史陸陸杜僧明傳同)略云:
梁大同中,盧安興爲廣州南江督護,僧明與兄天合及周文育並爲安興所啓,請與俱行。頻征俚獠有功。
同書同卷周文育傳(南史陸陸周文育傳同)略云:
盧安興爲南江督護,啓文育同行。累征俚獠,所在有功。
同書壹貳胡穎傳略云:
梁世仕至武陵國侍郎,東宫直前。出番禺,征討俚洞。
同書同卷沈恪傳略云:
[梁新渝侯蕭]映遷廣州,以恪兼府中兵參軍,常領兵討伐俚洞。
同書貳壹蕭允傳附引傳(南史壹捌蕭思話傳附引傳同)略云:
[陳高宗]時廣州刺史馬靖甚得嶺表人心,而兵甲精練,每年深入俚洞,又數有戰功。
綜考上引史料,俚人之居處區域及其民族界説可藉以推知矣。
楚
魏伯起之所謂楚,即指今江北淮徐地域之人。在南朝史乘往往稱爲江西或淮南,亦與太史公書貨殖傳所言西楚之一部相當也。又北朝之人詆娸南朝,凡中原之人流徙南來者,俱以楚目之,故楚之一名乃成輕蔑之詞,而爲北朝呼南朝疆域内北人之通稱矣。
世説新語豪爽篇云:
王大將軍年少時舊有田舍名,語音亦楚。
寅恪案,王敦爲琅邪王覽之孫,雖出顯宦之家,而不能操當日洛陽都市語音,其故頗不易知。據晉書叁叁王祥傳(祥即敦伯祖)有:
漢末遭亂,扶母攜弟覽避地廬江,隱居三十餘年。
雖史載時間之長短有所未諦(見錢大昕廿二史考異貳壹、晉書王祥傳條),然敦之家世與廬江即楚地有關,則爲事實。或者即以此段因緣,其語音遂亦漸染楚化耶?此點不涉兹篇本旨,可不詳論,聊識於此,以資旁證。至關於南朝語音問題,寅恪别有所論。(見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柒本第壹分東晉南朝之吴語及嶺南學報第玖卷第貳期從史實論切韻。鄙見與周君之説微異,讀者可參閲之,兹不備論。)
魏書玖伍僭僞傳總序云:
糾合傖楚。
同書玖柒島夷桓玄傳云:
島夷桓玄,本譙國龍亢楚也。
同書同卷島夷劉裕傳云:
島夷劉裕,晉陵丹徒人也。其先不知所出,自云本彭城彭城人。或云本姓項,改爲劉氏,然亦莫可尋也。故其與叢亭、安上諸劉了無宗次。裕家本寒微,恒以賣履爲業。意氣楚剌,僅識文字。
寅恪案,伯起於宋高祖不逕稱之爲楚者,實以其家世所出,至爲卑賤,特備述其籍貫來歷不明,所以極致其輕視之意。蓋猶未肯以南朝疆域内之北人,即彼所謂楚者許之,而遽與桓蕭諸家并列也。
魏書玖捌島夷蕭道成傳云:
島夷蕭道成,晉陵武進楚也。
同書同卷島夷蕭衍傳云:
島夷蕭衍,亦晉陵武進楚也。
據此,可知伯起之所謂楚,即南朝疆域内北人之通稱矣。
又楚爲民族之名。其見於南北朝史乘者如下:
宋書捌陸殷孝祖傳略云:
前廢帝景和元年,以本號督兗州諸軍事、兗州刺史。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孝祖忽至,衆力不少,并傖楚壯士,人情於是大安。
寅恪案,宋書叁伍地理志云:
兗州,[元嘉]三十年六月復立,治瑕丘。(元注:二漢山陽有瑕丘縣。)
是殷孝祖所將之兵衆乃兗州之軍隊,故爲傖楚壯士也。而通鑑壹叁壹泰始二年紀此事,胡注釋[傖楚]二字之義云:
江南謂中原人爲傖,荆州人爲楚。
其釋「傖」字義固碻,而「楚」字義則非。蓋未注意兗州地域關係所致。否則,孝祖部下,何得有如許荆州人也。
宋書捌叁黄回傳(南史肆拾黄回傳同)略云:
黄回,竟陵郡軍人也。出身充郡府雜役。[戴明寶]啓免回,以領隨身隊,統知宅及江西墅事。回拳捷果勁,勇力兼人,在江西與諸楚子相結,屢爲劫盜。會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明寶啓太宗使回募江西楚人,得快射手八百。
同書捌柒殷琰傳略云:
義軍主黄回募江西楚人千餘。回所領并淮南楚子,天下精兵。
南齊書肆伍始安王遥光傳(南史肆壹齊宗室始安王遥光傳略同)云:
遥光召親人丹陽丞劉渢及諸傖楚,欲以討劉暄爲名。
同書肆柒王融傳(南史貳壹王弘傳附融傳同)云:
招集江西傖楚數百人,并有幹用。
同書伍壹崔慧景傳云:
慧景子覺及崔恭祖領前鋒,皆傖楚善戰。
寅恪案,通鑑壹肆叁永元二年紀崔慧景迴兵襲建康事,即用蕭子顯書崔慧景傳元文,而改「傖楚」作「荒傖」,殊可不必。温公殆未甚明瞭「楚」字之涵義及界説也。
梁書貳拾陳伯之傳(南史陸壹陳伯之傳同)云:
陳伯之,濟陰睢陵人也。幼有膂力。年十三四,好著獺皮冠,帶刺刀,候伺鄰里稻熟,輒偷刈之。嘗爲田主所見,呵之云:楚子莫動!
同書肆玖文學傳鍾嶸傳(南史柒貳文學傳鍾嶸傳同)略云:
天監初,制度雖革,而日不暇給。嶸乃言曰:若僑雜傖楚,應在綏附,正宜嚴斷禄力,絶其妨正,直乞虚號而已。
北齊書叁貳王琳傳(南史陸肆王琳傳同)云:
琳乃繕艦,分遣招募,淮南傖楚,皆願戮力。
依據上引史文,不獨楚民族所居地域及其界説得以明瞭,而其人之勇武善戰,足勝兵將之任,亦可從之推定。此點與南朝政治民族之演變殊有關係,俟後論之。
越
伯起所謂越者,即陳承祚書之山越。凡吴志中山寇、山賊、山民及山帥等名詞,亦俱指此民族及其酋長而言。其例證之見於吴志君臣文武諸傳者,殆不勝枚舉。兹止就孫權、陸遜、諸葛恪等傳略論之,足知山越民族問題,爲孫氏江東霸業所關之一大事。東晉南朝史乘,雖極罕見此民族之名,然其爲潛伏混同於江左民族之中,仍爲一有力之分子,則無疑也。關於山越事,吴志諸葛恪傳特詳,故較多迻寫其文,以備參考。
吴志貳孫權傳略云:
[建安]五年,[孫]策薨,以事授權。是時唯有會稽、吴郡、丹陽、豫章、廬陵,然深險之地猶未盡從。
[權]分部諸將,鎮撫山越,討不從命。
寅恪案,討撫山越,爲孫氏創業定霸之惟一要事。凡孫氏命號諸將如蔣欽爲討越中郎將(見吴志拾蔣欽傳),董襲爲威越校尉(見吴志拾董襲傳),諸葛恪爲撫越將軍(見吴志壹玖諸葛恪傳),皆可參證也。
吴志壹叁陸遜傳略云:
時吴會稽、丹陽多有伏匿,遜陳便宜,乞與募焉。會稽山賊大帥潘臨,舊爲所在毒害,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討治深險,所向皆服,部曲已有二千餘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復往討之。[孫]權數訪世務,遜建議曰:方今英雄棊跱,豺狼闚望,克敵寧亂,非衆不濟。而山寇舊惡,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難以圖遠,可大部伍,取其精鋭。權納其策。會丹陽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扇動山越,爲作内應。權遣遜討棧,應時破散,遂部伍東三郡。(寅恪案,通鑑陸捌建安二十二年紀此事條胡注云:東三郡,丹陽、新都、會稽也。)强者爲兵,羸者補户,得精卒數萬人。
同書壹玖諸葛恪傳略云:
恪以丹陽山險,民多果勁,雖前發兵,徒得外縣平民而已。其餘深遠,莫能禽盡,屢自求乞,爲官出之,三年可得甲士四萬。衆議咸以丹陽地勢險阻,與吴郡、會稽、新都、鄱陽四郡鄰接,周旋數千里,山谷萬重,其幽邃民人,未嘗入城邑,對長吏,皆仗兵野逸,白首於林莽。逋亡宿惡,咸共逃竄。山出銅鐵,自鑄甲兵。俗好武習戰,高尚氣力。其升山赴險,抵突叢棘,若魚之走淵,猨狖之騰木也。時觀間隙,出爲寇盜,每致兵征伐,尋其窟藏,其戰則蠭至,敗則鳥竄,自前世以來,不能羈也。皆以爲難。恪父瑾聞之,亦以事終不逮,歎曰:恪不大興吾家,將大赤吾族也。恪盛陳其必捷。[孫]權拜恪撫越將軍,領丹陽太守。恪到府,乃移書四部(通鑑柒叁青龍四年紀此事條胡注云:四部當作四郡,謂吴郡、會稽、新都、鄱陽,皆與丹陽鄰接。山越依阻出没,故令各保其疆界也。或曰:東西南北四部都尉也。寅恪案,胡氏前説似較勝。)屬城長吏,令各保其疆界,明立部伍,其從化平民,悉令屯居。乃分内諸將,羅兵幽阻,但繕藩籬,不與交鋒,候其穀稼將熟,輒縱兵芟刈,使無遺種。舊穀既盡,新田不收,平民屯居,略無所入,於是山民饑窮,漸出降首。恪乃復敕下曰:山民去惡從化,皆當憮慰,徙出外縣,不得嫌疑,有所執拘。於是老幼相攜而出,歲期,人數皆如本規。恪自領萬人,餘分給諸將。權嘉其功,遣尚書僕射薛綜勞軍。綜先移恪等曰:山越恃阻,不賓歷世。皇帝赫然,命將西征。元惡既梟,種黨歸義。蕩滌山藪,獻戎十萬。野無遺寇,邑罔殘姦。既埽兇慝,又充軍用。藜蓧稂莠,化爲善草。魑魅魍魎,更成虎士。功軼古人,勳超前世。
寅恪案,陸遜、諸葛恪皆孫氏才傑之臣。史傳讚美其綏撫收編山越之功績,誠不誣也。吾人依此類紀述,得知越之民族,分佈於丹陽、吴郡、會稽、新都、鄱陽諸郡之地。且爲善戰之民族,可充精兵之選者。此二事亦與南朝後期民族之演變頗有關係,俟於下章論之,今暫不涉及。至東晉南朝史乘紀述山越者甚少,(如陳書叁世祖紀亦言及山越,然此爲稀見之例也。)故兹亦從略焉。
(下)推論
趙翼廿二史劄記壹貳江左世族無功臣條,其中頗多疏誤。如以齊高帝遺詔,自稱素族,即是寒族,及目顧榮爲寒人之類。兹以其事非本篇範圍,可置不辨。但趙書此條却暗示南朝政治史及社會史中一大問題,惜趙氏未能闡發其義,即江左歷朝皇室及武裝統治階級轉移演變之傾向是也。夫趙氏之所謂功乃指武功而言,故其所謂功臣,易言之,大抵爲南朝善戰民族,或武裝階級之健者。宋齊梁陳四朝創業之君主,皆當時之功臣。其與其他功臣之差别,僅在其爲功臣中最高之首領,以功高不賞之故,遂取其舊來所擁護之皇室而代之耳。是以謂江左世族無功臣,與言南朝帝室止出於善戰之社會階級無異。此善戰之階級,在江左數百年間之變遷,與南朝境内他種民族之關係,治史之人,固應致意研求者也。
江左諸朝之皇室中,始渡江建國之東晉司馬氏及篡位而旋失之之楚桓氏。其爲北人名族,事實顯著,且以時代較前,姑置不論。若宋皇室劉氏,則南史壹宋本紀上(宋書壹武帝紀上略同)略云:
宋高祖武皇帝諱裕,彭城縣人,姓劉氏。晉氏東遷,劉氏移居晉陵丹徒。
若齊皇室蕭氏,則南史肆齊本紀上(南齊書壹高帝紀上略同)略云:
齊太祖高皇帝諱道成,姓蕭氏。其先本居東海蘭陵縣。晉元康元年,惠帝分東海郡爲蘭陵,故復爲蘭陵郡人。中朝喪亂,皇高祖淮陰令整,過江居晉陵武進縣。寓居江左者,皆僑置本土。加以南名,更爲南蘭陵人也。
若梁皇室蕭氏,則南史陸梁本紀上(梁書壹武帝紀上略同)略云:
梁高祖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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