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长物志译注 [book_author]文震亨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园林,完结 [book_length]137994 [book_dec]明·文震亨撰。清·伍绍棠《长物志·跋》中云:“有明中叶,天下承平,士大夫以儒雅相尚,若评书品画,瀹茗焚香,弹琴选石等事,无一不精,而当时骚人墨客,亦皆工鉴别,善品题,玉敦珠盘,辉映坛坫,若启美此书,亦庶几卓卓又可传者。盖贵介风流,雅人深致,均于此见之。”文震亨是有民族气节之士,在明代也是属“贵介风流”的士大夫。 《长物志》一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等,共十二卷。内容虽多,但主要是围绕造园和园居生活写的。书的编排,条目有序,然非系统的论述。如 《花木》多摘自《群芳谱》等书而简化之,每多不确之处,难与园艺家陈淏子的 《花镜》相比; 造园方面多文人审美经验之谈,与计成之造园学专著《园冶》,更难同日而语。由于文氏具有多方面的文化艺术修养,有很高的鉴赏力,故书中不乏诸如 “水令人远,石令人古”、“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的精辟表述。为爱好造园艺术者可读之书。 [book_img]Z_13406.jpg [book_title]序 臣等谨按(1)，《长物志》十二卷，明文震亨撰。震亨，字启美，长洲人(2)。崇祯中，官武英殿中书舍人(3)，以善琴供奉(4)。是编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其曰长物，盖取世说中王恭语也(5)。所论皆闲适游戏之事，纤悉毕具(6)。明季山人墨客多传是术(7)，著书问世，累牍盈篇(8)，大抵皆琐细不足录。而震亨家世以书画擅名，耳濡目染，较他家稍为雅驯(9)。其言收藏、赏鉴诸法，亦颇有条理。盖本于赵希鹄《洞天清录》、董其昌《筠轩清秘录》之类(10)，而略变其体例。其源亦出于宋人，故存之以备杂家之一种焉。乾隆四十二年五月恭校上。 【注释】 (1)臣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作者自称。谨按：引用论据、史实开端的常用语。 (2)长洲：古地名，今江苏苏州一带。 (3)武英殿中书舍人：明代官职，从七品，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 (4)供奉：以某种技艺侍奉帝王。 (5)王恭语：《世说新语·德行》中王恭说“恭作人无长物”，即无多余之物。 (6)纤：细小。悉：都。 (7)山人：隐士。墨客：文人。 (8)累牍盈篇：文辞冗长。 (9)雅驯：文辞优美，典雅不俗。 (10)赵希鹄《洞天清录》：《洞天清录》是一部鉴赏古器的作品。董其昌《筠轩清秘录》：明代画家董其昌所撰《筠轩清秘录》，是论古器、书法名画类的鉴赏书籍。 【译文】 臣等谨按，《长物志》共十二卷，明人文震亨所著。震亨，字启美，长洲人。崇祯年间，任武英殿中书舍人的官职，以善于弹琴侍奉帝王。此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位置、衣饰、舟车、蔬果、香茗，十二类。取名为“长物”，是采用《世说新语》中王恭的话。所论述的都是闲适游戏类的事情，连细微的事物也都具备。明末隐士文人都有这种能力，著书问世，长篇累牍，大多是些琐细不值得记录的东西。而文震亨家世代以书画著名，耳濡目染，写出的东西比其他的人要优美典雅。他谈论到的收藏、鉴赏一类的方法，也很有条理。此书沿袭赵希鹄《洞天清录》、董其昌《筠轩清秘录》一类的书籍，而体例稍微有些变化。源流出自宋人，所以著录下来作为杂家之一种。乾隆四十二年五月恭校上。 【点评】 乾隆倾注巨大财力、人力组织编纂《四库全书》，以经史子集提纲，部下分类，共分四部、四十四类、六十七个子目，《长物志》在子部杂家类。此文是编纂官对《长物志》作的按语。二百来字，介绍了文震亨的生平，概括了《长物志》的内容，并将《长物志》与之前及同时的著作相比，考镜源流，指出其优点所在。知人论世，有考辨，有评价，语言简明，持论公正。 文中提到文震亨沿袭赵希鹄《洞天清录》、董其昌《筠轩清秘录》，实际上，《长物志》还借鉴了屠隆的《考余事》、宋濂的《遵生八笺》等鉴赏类书籍，中国的文化中一直有文人清赏的传统。按语中提到明末文人多有此类著作，说明《长物志》是时代风气、文人共同趣味的产物。取名“长物”，文震亨反用《世说新语》中的典故，表达的是对“多余之物”的欣赏与沉迷，是典型的文人趣味。全书所写之物虽具用处，瓜果菜蔬也可食用，却并非与生存实用密切相关，更具审美的选择，这正是艺术的本质。 《长物志》的写作对象是文人幽士，“雅”、“古”是其一贯的追求。在看似平淡的文字中，蕴藏着文人情趣与文人情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有“然矫言雅尚，反增俗态者有焉”之语，可谓一语中的。 [book_title]卷一 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侪纵不能栖岩止谷(1)，追绮园之踪(2)，而混迹廛市(3)，要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4)，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5)，凛冽则煦然而燠(6)。若徒侈土木，尚丹垩(7)，真同桎梏樊槛而已(8)。 【注释】 (1)吾侪（chái）：我辈。栖岩止谷：指隐逸山林。岩，石窟，洞穴。谷，山谷。 (2)绮园：指绮里季、东园公，为秦末“商山四皓”中的隐士。“商山四皓”指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实、甪里先生周术。《史记·留侯世家》：“四人前对，各言名姓，曰东园公、甪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 (3)廛（chán）市：都市。 (4)怪箨（tuò）：怪竹。箨，竹笋皮。 (5)蕴隆：暑气郁结而隆盛。 (6)煦（xù）然：温暖。燠（yù）：暖，热。 (7)丹垩（è）：涂红刷白，指油漆粉刷。丹，红色。垩，白色。 (8)桎梏（zhì gù）：束缚，压制。 【译文】 居住在山水之间为上乘，居住在村庄稍逊之，居住在城市郊外又逊一筹。我辈纵然不能栖居洞穴山谷，追寻绮里季、东园公这些古代隐士之踪迹，但混迹于都市之中，也要门庭雅致高洁，房舍清净美好，亭阁台榭有旷达之士的情怀，房舍楼阁具幽隐之士的风致。而且要种植佳树奇竹，陈设金石书画，使居住其间的人忘记年岁的老去，客居其间的人忘记归返，游览其间的人忘记疲倦。天气郁热的时候进入其间则觉得凉意顿生，气候酷寒的时候进入其间则感觉和煦温暖。如果只是追求建筑豪华，崇尚色彩华丽，那么这房舍真如同脚镣手铐、鸟笼兽圈了。 【点评】 此篇为卷首序言，总括室庐类物品的品赏原则。 一部《长物志》，以“室庐”开篇。室庐乃人类最根本的藏身之处，也是建造园林必不可少的部分。 方孝孺《借竹轩记》：“古之达人以百世为斯须，以天地为室庐，以万物为游尘。”这是超然物外的道家风范，尘世中几人可达此境界？文震亨承认不能追踪古之隐士的踪迹，但认为即便是在都市生活中也要追求生存环境的艺术化。所在环境最上乘乃在山水之间，须种植佳木怪竹，陈列金石书画，这些都是具体明确的要求。而门庭须雅洁，室庐须清靓，亭台须具旷士之怀，斋阁须有幽人之致，让人达到“忘老”“忘归”“忘倦”之境界，则非具体的设施要求，而是一种材料组合后浑融的境界，一种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风格与情调，传达的是一种诗意生活的取向。 从文震亨对室庐之要求能看出他对“雅”与“隐”的追求。晚明社会经济富裕，文人士大夫追求精致的生活方式，将生活审美化，审美生活化，园林成为审美文化的一部分。对园林的风格追求与诗文方面的追求相一致，即“雅”，要显示出文人与庸众不同的高雅趣味，不能只注重外在装饰而缺乏内在神韵。佳木怪竹、金石图画传达的正是文人趣味。文震亨虽积极参与政事，但大明王朝气数将尽，党争激烈，危机四伏，虽怀抱负，却已不可为。居住在山水之间过隐逸生活便是无奈之后最好的选择，对文人构成了极大的诱惑。更重要的是，中国古代隐士传统所昭示的高洁人格、超脱出世的态度让后来文人欣羡并效仿。文震亨混迹尘世而对隐士充满向往，在居住生活中追求幽人风致、旷士情怀，颇有“大隐隐于市”的味道。他对室庐风格的追求正是明代文人审美情趣的缩影，是其时文人生存形态之显现。 室庐装饰亦是人格、品位之流露，文震亨展现了他不同于流俗的文人姿态。一部书在此定下基调，“雅”之谓也。 门 用木为格，以湘妃竹横斜钉之(1)，或四或二，不可用六。两旁用板为春帖，必随意取唐联佳者刻于上。若用石梱(2)，必须板扉。石用方厚浑朴，庶不涉俗。门环得古青绿蝴蝶兽面，或天鸡饕餮之属(3)，钉于上为佳，不则用紫铜或精铁，如旧式铸成亦可，黄白铜俱不可用也。漆惟朱、紫、黑三色，余不可用。 【注释】 (1)湘妃竹：即斑竹，一种颈上有紫褐色斑点的竹子。相传舜死后，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去哭他，泪洒竹上，成为斑点。 (2)石梱（kǔn）：石门槛。 (3)天鸡：神话中天上的鸡，也指鸟名，即锦鸡。饕餮（tāo tiè）：传说中一种凶恶贪食的怪兽，古代钟鼎彝器上多刻其头部形状以为装饰。 《后赤壁赋图》中的门 【译文】 用木做门框的横格，在上面横斜地钉上湘妃竹，或者四根，或者两根，不能六根。门的两旁用木板做春联，根据自己的兴趣选取唐诗之佳者作为联语刻在上面。如果用石门槛，必须用木板门。所选用的石头要方厚浑朴，才不俗气。门环用蝴蝶、兽面，或者是天鸡、饕餮一类形状的古青铜钉在门上为上乘，不然的话用紫铜或者精铁，按照旧式铸造也行，黄铜和白铜均不可使用。漆只能用红、紫、黑三种颜色，其余的都不能使用。 【点评】 门，是室庐的一部分，又是独立的建筑。《玉篇》：“门，人所出入也。”《释名》：“门，幕障卫也。”门既是人出入的地方，也具有屏障、防守作用，是整个建筑的点睛之处，也是古代社会中身份等级和地位的象征。用来表达双方等级、地位相当的词语便是“门当户对”。 古代建筑中有各类的门，文震亨并没有指明是哪一类的门，而是说明对门总体的装饰要求。不仅从横格、门框、春联、门槛、门环各个环节予以说明，而且对材料、颜色、形状甚至材料的搭配、颜色的组合也有特别说明。从文震亨对细节的揣摩来看，他的品赏不在门的实用功能，而在材料样式的视觉美观以及审美品位的呈现。不管是用唐诗做春联，还是用方厚浑朴的石块，都是为了达到“庶不涉俗”的效果。 今天已经有种类繁多的门，作为文化印记的朱门红墙、深宅大院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而古人在木与石的搭配、红与黑的选择中所展现的精致考究今天还让我们感受到那无限的生活热情。品位不只体现在琴棋书画，也落实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物件上面。《论语·雍也》：“谁能出不由户？”户即门。哪一个外出的人，能够不经过屋门呢？又有哪一个登堂入室的人不经过屋门呢？门承载了人类太多的情感诉求和文化意蕴，“鲤鱼跃龙门”是质的飞跃，“芝麻开门”是梦想成真。 阶 自三级以至十级，愈高愈古，须以文石剥成。种绣墩或草花数茎于内(1)，枝叶纷披，映阶傍砌。以太湖石迭成者，曰涩浪(2)，其制更奇，然不易就。复室须内高于外(3)，取顽石具苔斑者嵌之，方有岩阿之致(4)。 【注释】 (1)绣墩：绣墩草，又称沿阶草、书带草。百合科，叶丛生，花倒垂。 (2)涩浪：墙上石头凹入，像水纹的形状。 (3)复室：即今天所谓的套房。 (4)岩阿（ē）：山谷。岩，洞穴。阿，大的丘陵。 【译文】 门前石阶从三级到十级，越高越显得古雅，要用有文理的石头削成。种一些绣墩草或者野花草在石阶缝隙内，枝叶繁茂，披挂于台阶之上。用太湖石砌成的石阶称为“涩浪”，它的样式更加奇特，只是很难做好。套房内室要高于外室，取带有苔藓痕迹的未经斧凿的石块镶嵌台阶，这样才有山谷间的风味。 【点评】 《玉篇》：“阶，登堂道也。”《释名》：“阶，梯也，如梯之有等差也。”梯状台阶是进入厅房的必经之路。 对台阶的品赏，文震亨提出了两个标准，一是“古”，即古雅、古朴。石块需要有文理，能够用带有水纹的太湖石最好。一是自然，石阶上要有蔓延的野草，还要取用未曾雕琢的带有苔藓痕迹的石块。师古崇雅是明代文人一直延续的一个传统，在诗文领域有前七子、后七子、唐宋派，以复古为己任。反映在日常生活中，是对古朴风格的追求。自然本是天然，无人为因素，建造园林、砌制台阶已是人力，刻意显示自然是否反倒有些不自然呢？而这种追求古人早已有之，唐人刘禹锡表明个人高洁品格的《陋室铭》便曰：“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苔痕碧绿，蔓延上台阶；草色青葱，映入眼帘。既是古雅静谧的气氛，也是主人淡泊名利的心态。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文震亨在闹市中寻找一点山谷间的情趣也是对宁静、愉悦心境的追求。 由台阶引申而来的“阶级”便是尊卑上下的等级。《三国志·吴书》：“臣闻有国有家者，必明嫡庶之端，异尊卑之礼，使高下有差，阶级逾邈。”即使就在台阶之上，也有尊卑的区别，《史记·魏公子列传》：“赵王扫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魏公子走东阶，而不肯走西阶，是一种礼貌、谦卑的行为。 我们今天乘着电梯进入高楼大厦，那一级一级的台阶已不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整齐且标准的台阶再也唤不起我们任何的兴趣，而我们的古人曾经怎样在那错落有致的台阶间反复考量、推敲，或者满足，或者遗憾。 窗 用木为粗格，中设细条三眼，眼方二寸，不可过大。窗下填板尺许，佛楼禅室，间用菱花及象眼者。窗忌用六，或二或三或四，随宜用之。室高，上可用横窗一扇，下用低槛承之。俱钉明瓦(1)，或以纸糊，不可用绛素纱及梅花簟(2)。冬月欲承日，制大眼风窗，眼径尺许，中以线经其上，庶纸不为风雪所破，其制亦雅，然仅可用之小斋丈室。漆用金漆或朱黑二色(3)，雕花彩漆，俱不可用。 【注释】 (1)明瓦：用蛎、蚌等物的壳磨成半透明的薄片，嵌于窗间或顶篷上以取光。 (2)绛素纱：深红色绉纱。梅花簟（diàn）：梅花纹的竹席。 (3)金漆：金州产的漆，泛指漆之佳者。 拙政园漏窗长廊 【译文】 用木头隔成大格子，再用细木条将大格子隔为三个小格子，每个窗格的孔二寸见方，不能太大。窗下面填板一尺左右，供奉佛像的楼阁和禅房，夹杂使用菱花和象眼图案的装饰。窗户忌讳设为六扇，根据情况设计为两扇、三扇或者四扇即可。室内空间高的，可以在上面开一扇窗户，下面用低栏杆接续它。都装上明瓦，或者用纸糊上，不能用深红色的绉纱和梅花纹的竹席。冬日想多接收一些阳光，需制作大孔的风窗，窗孔直径一尺左右，中间用几道线缠在上面，这样窗户纸就不会被风雪刮破，这样制作也很雅致，但是只能用于小屋斗室。窗户漆要用金漆，或者朱漆、黑漆，雕花漆、彩漆都不能使用。 【点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窗户便是房屋的眼睛。窗不仅透光通风，也具装饰点缀的作用。钱钟书《窗》一文曰：“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大自然和人的隔膜。”透过窗，室内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风雨，感受到自然界的变化。 文震亨只讲到窗户大致的设置、用料，并没有细数窗户的装饰，而是选取了几种特殊情况予以品鉴。第一种，供佛像的阁楼与禅房，其窗户装饰需用菱花与象眼的图案。第二种，室内空间较高的需要上面设窗户，下面连接以栏杆。第三种，想多接收阳光的房间需要大孔风窗。他对窗子的品赏兼顾到美观与实用性。《世说新语·言语》记载满奋畏风，“北窗作琉璃屏，实密似疏，奋有难色。帝笑之”。近似于玻璃的窗扇看起来很稀疏，易透风，满奋便露出怕风状，被晋武帝取笑，实际上窗户很严实。满奋畏风，对窗户的反应自然非常敏感。 旧时的大家闺秀也从阁楼的窗户里偷窥媒人介绍的夫婿，而院落中的男性并未察觉。钱钟书在《窗》一文里调侃说，窗和门一样也作为进出口，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如钱钟书所言，则此时窗户更胜于门的作用。对于文人来说，窗户不仅反映着寒暑变化，春秋代序，也是心境的映照。韩愈《此日足可惜赠张籍》曰：“箧中有余衣，盎中有余粮。闭门读书史，窗户忽已凉。”丰衣足食，心情悠闲，书史为伴，岁月不居，猛然间发觉窗户已从炎热变为寒凉，窗外已经几许沧桑。这是何等惬意生活，何等惬意心情！ 栏干 石栏最古，第近于琳宫、梵宇(1)，及人家冢墓。傍池或可用，然不如用石莲柱二，木栏为雅。柱不可过高，亦不可雕鸟兽形。亭、榭、廊、庑可用朱栏及鹅颈承坐(2)，堂中须以巨木雕如石栏，而空其中。顶用柿顶，朱饰，中用荷叶宝瓶(3)，绿饰。卍字者，宜闺阁中，不甚古雅。取画图中有可用者，以意成之可也。三横木最便，第太朴，不可多用。更须每楹一扇(4)，不可中竖一木，分为二三。若斋中则竟不必用矣。 【注释】 (1)琳宫：道院。梵宇：佛寺。 (2)榭：建在高台上的木屋，多为观赏之所。廊：正屋两旁屋檐下的过道，或者有顶的独立通道。庑（wǔ）：堂下周围的走廊、廊屋。鹅颈：鹅颈栏干，用在临水的亭榭、楼阁上层的回廊上，是在坐凳栏干上加了一个弯曲的靠背而成。 (3)荷叶宝瓶：宝瓶夹于荷叶之中的一种图案雕刻。 (4)楹（yínɡ）：房屋的计量单位。屋一列或一间为一楹。 杜琼《友松图》 【译文】 石栏干最古朴，只是多用于道院、佛寺，及民家的墓地。池塘旁边也可以用，但是不如用两个雕刻着莲花的石柱子在两端，中间用木栏为雅致。柱子不能太高，也不能雕刻成鸟兽形状。亭子、楼台、走道、廊屋可用朱红栏干和鹅颈栏干作为靠背，中间的立柱要用巨木雕成石栏干的样子，中间挖空。顶部做成柿子形状，用朱红色的漆，中部做成荷叶宝瓶形状，用绿色的漆。装饰有“卍”字图案的栏干适宜于闺阁之中，不太古雅。可以选取图案中可以使用的，做成符合自己心意的形状即可。用三道横木做成栏干最简便，只是过于朴拙，不能多用。而且栏干要以一根立柱为一扇，不能在中间竖立木头分成两三格。如果是家居的房舍就完全不必这样了。 【点评】 文震亨提到三种样式的栏干，道院、佛寺及墓地的是普通栏干，用于分割空间和装饰，最为简洁古朴；池塘旁边的是坐凳栏干，由石雕莲花柱和木栏干组成，供人停留、休息；亭榭廊庑所用的则是鹅颈栏干，有弯曲的靠背供人休息，也更具装饰效果。虽然题目为“栏干”，文震亨实际在讲建造园林时栏干与亭榭廊庑的搭配，古雅、古朴的格调是其理想境界。但在大的宜用、宜忌原则之下，主张变化与随性，不能朴拙。 精工细雕的栏干是园林风景的一部分，也承载着岁月的变迁、人世的沧桑。李煜亡国之后反反复复地想念故国的栏干、石阶：“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江山易主，岁月流逝，雕栏玉砌在沧桑变迁中注视着人间颜面的改变。精致的栏干、石阶正是其时荣华富贵的象征。斗转星移之间，伤心之人怎敢触摸？“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李煜《浪淘沙令》）曾经的江山与岁月一去不返，独自品尝孤独与痛苦吧，远离那似曾相识的栏干。而即便是英雄，在栏干前又有多少寂寞与无奈，“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岳飞《满江红》）。“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栏干见证着英雄的苦闷与悲哀。 在栏干间徘徊、流连不肯离去的还有柔肠千缕的女性。“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李清照《点绛唇》）将所有的栏干倚遍，无情无绪，尝尽“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惆怅与落寞。栏干承载了女性多少相思，多少幽幽思绪。月光溶溶的夜晚，落花飘零的时节，栏干间有多少徘徊的身影，有多少无法诉说的惆怅。亭台水榭、回廊深宅，怎能少了栏干的风致？ 然而，工匠们倾注了心血与热情的栏干无情地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江山易主，英雄沦落，红颜老去，与它何干！无论英雄与闺秀怎样在栏干间辗转徘徊，却只能独自领受命运给予的寂寞与悲哀。世间每一个个体都只能孤独地面对自己人生际遇中的现实和命运。栏干默默，无能为力。 堂 堂之制，宜宏敞精丽。前后须层轩广庭(1)，廊庑俱可容一席(2)。四壁用细砖砌者佳，不则竟用粉壁。梁用球门(3)，高广相称。层阶俱以文石为之，小堂可不设窗槛。 【注释】 (1)层轩：重轩，多层的带有长廊的敞厅。 (2)廊庑：堂前的廊屋、走廊。 (3)球门：把梁做成拱形。 【译文】 堂屋的规格，应当宏大宽敞，精美华丽。前后要有多层的阁楼和宽广的庭院，走廊要能够容纳一席宴席。堂屋四面墙壁用细砖砌成最佳，不然的话就完全做成白色墙壁。大梁做成拱形，高度和宽度要相称。台阶都用带文理的石块砌成，小堂屋可以不设窗下的栏干。 【点评】 古代房屋建筑，前为堂，后为室。相较于“室”的隐秘性而言，“堂”是对外敞开的部分，位于建筑物前部。成语“登堂入室”体现的正是“堂”与“室”的前后布局与开放空间的大小。“室”多为起居之所，“堂”则用来宴请宾客、朋友聚会。杜甫《赠卫八处士》：“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偶遇少年知交，重聚于堂屋之中。 文震亨对“堂”的鉴赏标准是“宏敞精丽”，不但要宏大气派，而且要精美华丽。宽阔的庭院与层叠的阁楼是保证“宏敞”的条件，连走廊都要能摆设宴席。精细的瓷砖与拱形的大梁则是“精丽”的体现。连台阶的石块都是有讲究的，要带有文理，既古朴又雅致。细节最能彰显生活的品质，建筑宏大的堂屋需要在每一个细节上用心。 堂是门面的象征，“白玉为堂金做马”是富可敌国；堂是宴饮聚会之处，“崔九堂前几度闻”是觥筹交错时赞誉的声音；堂是历史兴衰的见证，“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今昔的鲜明对比，是荣华的易逝与自然的无情。 蜗居于斗室之中，我们今天已经无法区分出堂、室、斋、庐、舍、楼等名称的差异。连走廊都能举行宴会的堂屋该是怎样的壮丽、豪华，我们只能对古人的生存空间心向往之。宴饮唱和，文采飞扬，曲终人散，堂就是矗立在记忆深处的标志性空间。 山斋 宜明净，不可太敞。明净可爽心神，太敞则费目力。或傍檐置窗槛，或由廊以入，俱随地所宜。中庭亦须稍广，可种花木，列盆景。夏日去北扉，前后洞空。庭际沃以饭瀋(1)，雨渍苔生，绿褥可爱。绕砌可种翠云草令遍(2)，茂则青葱欲浮。前垣宜矮，有取薜荔根瘗墙下(3)，洒鱼腥水于墙上以引蔓者。虽有幽致，然不如粉壁为佳。 【注释】 (1)饭瀋（shěn）：饭汁米汤。 (2)翠云草：多年生草本植物，茎伏地蔓生，极细软，分枝处常生不定根，多分枝。羽叶细密，并会发出蓝宝石般的光泽。 (3)薜（bì）荔：又称木莲，常绿藤本，叶椭圆形，花极小。瘗（yì）：埋。 【译文】 山中居室适宜明亮干净，不可太宽敞。明亮干净则令人心神爽快，过于宽敞则费人目力。或者在靠近屋檐处设置窗下栏干，或者由走廊进入室内，这些都根据地形环境来设置。庭院应该稍微宽敞些，可以种上花木，摆列盆景。夏天的时候去掉北面的门，前后贯通，便于通风。庭院里浇灌一些米汤饭汁，下过雨之后就会长出苔藓，绿茸茸的，很可爱。沿着台阶可以遍植翠云草，长到茂盛的时候就青翠葱茏，像浮在水面一般。前面的墙要矮一些，有的人将薜荔草的根埋在墙下，再往墙上洒些鱼腥水，用来引导藤蔓攀爬。这样虽然有幽深的风味，但不如白色墙壁为佳。 沈贞《竹炉山房图》 【点评】 山斋是文人寻找与世隔绝的僻静与清高的处所，所以建筑自然不同于堂屋居室的富丽宏大，讲究的是幽静和惬意。不管是窗下栏干的设置还是走廊的方位选择，文震亨都突出了随意。夏日为了通风，甚至卸去北面的门扇，苔藓与翠云草则是要复原山中的原始风味，这么做都是为了使人神清气爽。王维《山居秋暝》诗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空灵澄净是后世文人一直追寻的山居意境。文震亨对山斋的品鉴就是在闹市中寻找山居的感觉。 文人山居是对闹市的疏离，是故意寻找隐居的乐趣。萧统《晚春诗》：“风花落未已，山斋开夜扉。”深夜，落花簌簌，山斋门扉大开。与王维《秋夜独坐》中“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的山居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既有凄凉，又有生命的律动，看似无我的境界，而对宇宙人生的看法却都包含在内了。山斋内有惬意，更有寂寞，庾信《山斋》：“石影横临水，山云半绕峰。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石影临水，山云绕峰，在幽静的山色中遥想山中熟酒的醇香，人在山斋，心在斋外，既享受山居的乐趣，又向往山外的热闹。而山居最不可缺少的就是诗书，袁宏道《和王以明山居韵》：“山斋通夜雨，断肠子瞻诗。”山斋夜雨，点点滴滴，诗书为伴，尘世的烦扰抛到山斋之外，畅游于与古人的神交之中，再没有寂寞与烦恼。此等境界，岂是闹市中人所可体会得到？ 元好问《山居杂诗六首》之一：“瘦竹藤斜挂，幽花草乱生。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在荒僻与幽静中，山野植物自由自在地生长，藤斜挂，草乱生，任性而洒脱。这不正是文人精神世界的隐喻吗？对于有着无数烦恼与悲凉的人生来说，山斋正是文人的精神后花园。在离大自然越来越远的今人看来，山斋中的文人未免有些造作，但山斋曾作为暂时的栖息地接纳了失意或得意的文人，给了他们精神上的另一方天地。 佛堂 筑基高五尺余，列级而上，前为小轩及左右俱设欢门(1)，后通三楹供佛。庭中以石子砌地，列幡幢之属(2)。另建一门，后为小室，可置卧榻。 【注释】 (1)欢门：耳门，侧门。 (2)幡幢（fān zhuànɡ）：佛家旌旗类道具。幡，所垂长帛。幢，杆柱。 【译文】 佛堂需要建筑五尺高的台阶，一级一级地通往堂前，佛堂前设置小轩，小轩左右两侧都设置旁门，后面与供奉佛像的三间厅堂相通。厅堂当中用石子砌地，陈设旌旗一类的佛家道具。另外开设一门通往后面的小房间，室内可放置卧榻。 【点评】 文震亨讲的不是佛像的设置，而是供奉佛像的堂屋的设置。高高的台阶、作为前奏的小轩及旁门都是佛堂不可缺少的布置，简单而庄严。以石子砌地，保证干燥安全。卧室另设，不可与佛堂一处。 佛堂内还须有佛像、经箱、经术、香炉、果盘、烛台、净水杯等物，这些文震亨一笔带过，只说“列幡幢之属”，由于过于繁琐，不愿细说。或者文震亨并不是很熟悉这类摆设。从古代文人对佛教的信仰来看，多表现为对佛教义理的崇尚，并不在意外在的形式，“呵佛骂祖”表达的正是外在色相皆虚妄的道理。所以文人的佛教信仰不同于世俗层面的烧香、拜佛，而是直指佛教信仰的本质。文震亨不谈佛堂内的设置也就在情理之中。青灯黄卷不是文人追求的佛家境界，以已有的知识结构和文化修养接受佛教中的某些内容，以深切的人生体验契合于佛法的微妙教理，寻找安顿心灵的场所，这才是文人佛教信仰的最终目的。也正是在这样的信仰中，文人消化了精妙的佛理，将之体现在生活当中，体现在诗文创作中，思考了人生哲理性的东西。 在园林建筑中设置佛堂可以产生安全感，主人也期望在佛堂内去除烦恼，净化身心，保持一日三省吾身的警戒之心。然而，佛堂真的有此作用吗？陈维崧《江城子·鲍让侯载酒泛舟，同于皇、仲震、商原、佩纫、家弟鲁望，小泊城南诸寺，纪所见》：“蓦遇娇红，澹粉佛堂边。恰似湿云欹一朵，扶不定，竹栏前。老夫侧帽兴翩然。”庄严静谧的佛堂，淡妆妖娆的女子，兴奋异常的词人，这组画面，真是意味深长。 桥 广池巨浸(1)，须用文石为桥，雕镂云物(2)，极其精工，不可入俗。小溪曲涧，用石子砌者佳，四傍可种绣墩草。板桥须三折，一木为栏，忌平板作朱卍字栏。有以太湖石为之，亦俗。石桥忌三环，板桥忌四方磬折(3)，尤忌桥上置亭子。 【注释】 (1)巨浸：大水。指大的湖泊。 (2)云物：景物、景色。 (3)磬（qìnɡ）折：物体形态曲折如磬。磬，古代的打击乐器，状如曲尺。 断桥残雪 【译文】 宽广的池塘湖泊，需要用有文理的石头架桥，石桥上雕刻景物，做工必须精致，不可显出俗气。小溪流水，用石子砌成小桥为佳，四周可种上绣墩草。木桥需要有三折，用木条做成栏干，忌讳用平板做成朱红的卍字栏。有的人用太湖石做栏干，也很俗气。石桥忌讳三个转折，木桥忌讳直角转折，尤其忌讳在桥上设置亭子。 【点评】 桥，架于水面或空中，沟通此岸与彼岸，跨越障碍物。园林中需要有潺潺溪水，有水的地方就有桥，小桥流水是园林必不可少的风景。桥不仅具有通行的作用，而且用来点缀景色，增加水面的层次感。断桥残雪便是西湖十景之一。 文震亨从材料的使用上提到两种桥：石桥和木桥。大水面上用文石建桥，小水面上用石子砌桥。何处适宜建木桥没有提到。建石桥、木桥有诸种宜用、宜忌原则，文震亨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追求：不俗。实际上，根据水势、地形，桥的架构有诸多的不同，达到的效果也不一样。只从园林中桥的形式来看，就有平桥、拱桥、亭桥、廊桥等几种。 “桥”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是一个常用的意象，温庭筠《商山早行》：“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幅冷清的早行图画，早行人的凄冷与寂寞都体现在布满白霜的木桥上。哀感顽艳的还有《桃花扇》中艺人苏昆生旧地重游所看到的桥，“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曾经繁华的长桥旧院，一派萧条，兴亡之感、亡国之痛都浓缩在凄凉的秋日长桥中。 “桥”也总是和爱情联系在一起，“鹊桥”专门用来指称男女结合的途径。传说中白娘子和许仙邂逅、重逢便是在断桥之上，在烟雨杏花灿烂的江南，那些美丽的爱情故事总是离不开小桥流水。著名作家沈从文在给心仪的姑娘张兆和写情书时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这些话又让多少后来的读者怦然心动，云、桥、酒构成了人生阅历的见证，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烘托那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茶寮(1) 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2)，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3)。幽人首务(4)，不可少废者。 【注释】 (1)茶寮（liáo）：烹茶之所。 (2)茶役：为烹茶服务。 (3)兀坐：独自端坐。 (4)幽人：幽居之士。首务：第一要事。 【译文】 建一小室与山中居室相依傍，室内摆设茶具。令一小童专事烹茶，用来供应白日清谈、夜晚独坐所需茶水。这是幽居之士的第一要事，一点也缺少不得。 【点评】 茶与酒是古代文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两个重要因素。以茶会友，以茶入诗，乃是风雅之事。烹茶之所自然也有所讲究。明代许次纾《茶疏》提出：“小斋之外，别置茶寮。高燥明爽，勿令闭塞。”茶寮要干燥明净，保持通风。 而文震亨的品鉴针对的是“幽人首务”，提出了另外两点：第一，位置，应和山斋相依傍；第二，须有专人烹煮。讲究位置乃是因为品茗不仅是为了涤烦疗渴，更是要显示高雅的素养与淡泊的品格，山居之处幽静惬意，正可烹茶会友。须专人烹煮乃是为了不影响白日的清谈与夜晚的独坐。《颜氏家训》：“清谈雅论，剖玄析微。”茶香缭绕，与二三知己清谈终日，析理问难，或质疑对答，或谈笑风生，天下国家、街头巷尾都化作诙谐的笑谈。夜晚，在茶的余香中独坐沉思，品味另一种不同于白日的孤独与恬淡。可以看出，虽谈茶寮，文震亨的关键词实际是“清谈”与“幽士”，追求的是随心所欲的闲谈与幽居的风致。如果一代文人皆如此追求，江山社稷会如何？我们也就能够理解学者以“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来总结明朝灭亡原因的痛心了。 琴室 古人有于平屋中埋一缸，缸悬铜钟，以发琴声者。然不如层楼之下，盖上有板，则声不散。下空旷，则声透彻。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之下(1)，地清境绝(2)，更为雅称耳。 【注释】 (1)乔松、修竹：高松长竹。乔，高。修，长。 (2)地清境绝：指不沾尘俗气息的地方。 【译文】 古人有在平房的地下埋一口大缸的，缸里面悬挂铜钟，以此与琴声产生共鸣。但不如在阁楼的底层弹琴，阁楼上面有木板封闭，声音不会消散。阁楼下面空旷，声音就很清澈洪亮。或者把琴室设在高松、长竹、岩洞、石屋下面，这些地方不沾世俗气息，更与风雅相称。 朱德润《林下鸣琴图》 【点评】 吟诗抚琴是才子佳人文采情韵的体现，司马相如能够俘获卓文君的芳心，琴挑卓文君是关键的一步。弹琴本雅事，琴室自然要讲究脱俗、清幽。琴室第一关键因素是对声音的影响。文震亨不赞成古人埋钟于地下与琴声共鸣的做法，认为在阁楼的底层声音效果更好。能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弹琴，更为风雅。显然，他追求的是自然与纯净，是远离尘俗。 今天的音乐厅装潢典雅，配备各种乐器和专业的音乐设备，努力营造优雅的环境，以期为人们带来音乐的精神盛宴。当乐器声响起时，如果我们闭目遥想一下古人弹琴的情景，或许会有不同的感动。乔松修竹之旁，岩洞石室之中，或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或慷慨激昂，扣人心弦。没有听众，没有掌声，只有明月清风为伴，携琴声以遨游，抱古琴而长终。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 浴室 前后二室，以墙隔之，前砌铁锅，后燃薪以俟。更须密室，不为风寒所侵。近墙凿井，具辘轳(1)，为窍引水以入。后为沟，引水以出。澡具巾帨(2)，咸具其中。 【注释】 (1)辘轳：利用轮轴原理制成的井上汲水的起重设置。 (2)巾帨（shuì）：手巾。帨，佩巾。 【译文】 用墙将浴室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室砌铁锅盛水，后室砌炉灶烧水。浴室需要密闭起来，不让寒风侵入。浴室外面靠近墙边凿一口井，并安装辘轳用来提水，在墙上挖孔将水引入室内。室后挖一条沟，将水排出去。沐浴所需毛巾等用具都放置到浴室内。 【点评】 虽然缺乏今天现代化的设备，但我们的古人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享受生活。文震亨对浴室的设置就非常周到，从引水、烧水到排水都安排得井然有序，虽然比今天要费人力，但热汤沐浴的惬意是我们今天急匆匆地冲凉所体会不到的。 《列子·说符》中已记载有浴室：“白公不得已，遂死于浴室。”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水》载：“山有石室，甚饰洁，相传名皇后浴室。”沐浴不仅是一种个人卫生，也是一种礼仪规范，上朝、会客、祭祀等重大事情之前都需要沐浴，表示一种尊敬。清朝戴名世作《杨刘二王合传》记载刘廷杰“乃沐浴焚香，撰上烈皇帝表，又赋诗四章以见志”。《长恨歌》中白居易以“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描写杨贵妃新承恩泽，在华清池沐浴的情景，成为《长恨歌》中一个特写镜头。白居易也有《沐浴》诗说到自己：“经年不沐浴，尘垢满肌肤。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余。”没有条件经常沐浴，一沐浴才发现自己已经衰老瘦弱。沐浴过后，焕然一新，向过去的时光告别，一个日常的活动上升到精神上的自省和生命阶段的更新。 街径　庭除(1) 驰道广庭(2)，以武康石皮砌者最华整(3)。花间岸侧，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宁必金钱作埒(4)，乃称胜地哉！ 【注释】 (1)街径：大小道路。街，四通路。径，小路。庭除：庭前阶下之地。 (2)驰道：古代供君王行驰马车的道路，泛指供车马行驰的大道。 (3)武康石：浙江武康县产的石头。 (4)埒（liè）：堤。 【译文】 道路及庭院，用武康石来铺设最为华丽整洁。花木间及池水岸边，用石子砌成，或者用碎瓦片斜着铺砌，雨水经久就会生出苔藓，天然古雅。难道一定要用巨额金钱来打造才称得上美妙之境吗？ 【点评】 园林中的道路是脉络，把各个景点连成一体；庭前阶下则供散步、游玩，二者都是供观赏景物、休闲游乐的驻足空间，并将整个园林的空间组织在一起。所以装饰要与园林中的山水、建筑及植物等景观相协调。但文震亨并没有讲二者的布局、设计、坡度等问题，而重点讲了路面的铺地。与园林整体的风格相一致，地面也要追求“自然古色”。道路、庭院用武康石铺地最佳，武康石至北宋时已具盛名，质地坚硬，不易磨损，颜色深赭，表面多细小蜂窝眼，状似朽木，用来铺地，古朴秀丽。花间水边则以石子或碎瓦片砌地，经雨水久淋会长出苔藓，别具天然风味。 蜿蜒起伏的小径，精美的庭院，贯穿了园内的所有景物。风晨雨夕，庭前阶下，煮酒烹茶，谈诗论画，何等逍遥！晏殊“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展示的正是庭院的华丽精致。晚唐李咸用《题陈将军别墅》：“不独春光堪醉客，庭除长见好花开。”让客人迷醉的不只是春光，更有那庭前阶下的花草。而唐朝刘兼《对镜》：“风送竹声侵枕簟，月移花影过庭除。秋霜满领难消释，莫读离骚失意书。”寂静庭院，月移花影，故乡迢递，早生白发，若此刻再捧读《离骚》，情何以堪！ 楼阁 楼阁作房闼者(1)，须回环窈窕；供登眺者，须轩敞宏丽；藏书画者，须爽垲高深(2)。此其大略也。楼作四面窗者，前楹用窗，后及两旁用板。阁作方样者，四面一式。楼前忌有露台卷篷(3)，楼板忌用砖铺。盖既名楼阁，必有定式。若复铺砖，与平屋何异？高阁作三层者最俗。楼下柱稍高，上可设平顶。 【注释】 (1)房闼（tà）：卧室。房，古代指正室旁边的房间，多用作卧室。闼，小门。 (2)爽垲（kǎi）：指高燥之地。 (3)露台卷篷：中国古建筑中的一种形式。其屋面双坡，没有明显的正脊，即前后坡相接处不用脊而砌成弧形曲面。露台，即今阳台。卷篷，即卷棚。 【译文】 楼阁若用来做卧室，需要环绕幽深；用来登高远眺，需要宽敞明亮，宏伟壮丽；用来收藏书画，需要干燥透风，高大深邃。这是建造楼阁的大致规格。楼阁需要四面都开窗的，前面的做成透光窗，后面及两旁做成木板窗。楼阁做成四方形的，四面应该都一样。楼前忌讳设置阳台、卷篷，楼板忌讳用砖来铺。既然称之为楼阁，就要有楼阁的样式。如果再铺上砖，与平房有什么差别呢？楼阁做成三层最为俗气。楼下立柱要稍高，上面可设成平顶。 【点评】 《说文解字》：“重屋曰楼。”《园冶》：“阁，四阿开牖。”“楼”与“阁”所指并不相同，楼是多层建筑的房屋，阁则是四流水顶而四面开窗的房屋。但后来楼阁用来泛指楼房。文震亨首先指出楼阁建造的大致规则，用途不同，造型、规格也不一样。然后对窗户的设置、地板的铺设及一些忌讳做了说明。 由于高度、体量远超过周围一般建筑，楼阁是园林中最重要的主体和景观建筑，用来藏书、远眺、饮宴、娱乐、休憩、观景等。城楼在战国时期即已出现，汉代城楼已高达三层。后来修建的佛塔也是楼阁建筑，高耸入云，古人相信在高峻楼阁之上可以与仙人相会。李白诗曰：“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登楼远望，游目骋怀，多情善感的文人留下不少不朽的文字，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都是千古绝唱。高楼峻阁也是抒发愁情的场所，李白《菩萨蛮》：“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高楼之上，愁情凝结。晏殊《蝶恋花》：“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辗转不成眠、登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期盼；辛弃疾《鹧鸪天》：“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是独坐楼上、明知无望却又不由自主地徒然的相思。楼阁高耸，让人绝望，“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秦观《踏莎行》）。然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越过艰难的攀爬，越高的楼阁，视线越加开阔。 承德避暑山庄的烟雨楼、嘉兴南湖的烟雨楼、昆明的大观楼、颐和园的佛香阁等都是现存著名的园林楼阁。楼阁离不开画梁雕栋、花窗青瓦，“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滕王阁序》），何等富丽堂皇！白居易《菩提寺上方晚眺》：“楼阁高低树浅深，山光水色暝沉沉。”高高低低的楼阁，浅浅深深的树影，湖光山色，碧水连天，此时登楼远眺，多么地心旷神怡！ 台(1) 筑台忌六角，随地大小为之。若筑于土冈之上，四周用粗木，作朱阑亦雅。 【注释】 (1)台：高而上平的方形建筑物，供观察眺远用。 【译文】 筑台，忌讳筑成六角形，要根据地面大小来建筑。如果建筑在山冈上，四周用粗木做成栏杆，漆成朱红色，这样也很雅致。 蓬岛瑶台（选自《圆明园四十景图咏》） 【点评】 台，没有屋顶，最突出的特征是高。文震亨认为筑台没有固定模式，因地制宜就好。而用粗木做栏干不仅有气势，而且古雅。 台，最易让人发思古之幽情。陈子昂登幽州台而发现了时空之永恒与人类之渺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杜甫满腹悲苦，登台叹息，《登高》：“万里悲秋常做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李白对著名的凤凰台与平台都发过感慨。凤凰台在金陵凤凰山上，相传南朝刘宋永嘉年间有凤凰集于此山，乃筑台，山和台由此得名。《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面对凤凰台，李白感慨万千，王朝兴盛，凤凰聚集；繁华逝去，凤去台空。唯有长江水日夜奔流，繁华、风流都那么短暂，大自然才是永恒的存在！李白又作《梁园吟》：“天长水阔厌远涉，访古始及平台间。平台为客忧思多，对酒遂作《梁园歌》。”平台乃春秋时宋平公所建，西汉梁孝王在此与邹阳、枚乘等文士宴饮、游乐。而一代王侯、宾客都已作古，功业何足恋！李白在此触动心事，挥洒下不朽的文字。还有著名的鹿台，不仅是殷纣王贮藏珠玉钱帛的地方，也是他的葬身之地。 登“台”总是触发人类时空绵远、个体渺小的伤感，由“台”延伸的“平台”，则有个人发挥才能的条件、环境的意思，这也跟“台”开阔的空间相关。 海论(1) 忌用“承尘”，俗所称天花板是也，此仅可用之廨宇中(2)。地屏则间可用之(3)。暖室不可加簟(4)，或氍毹为地衣亦可(5)，然总不如细砖之雅。南方卑湿，空铺最宜，略多费耳。室忌五柱，忌有两厢。前后堂相承，忌工字体，亦以近官廨也，退居则间可用。忌旁无避弄(6)。庭较屋东偏稍广，则西日不逼。忌长而狭，忌矮而宽。亭忌上锐下狭，忌小六角，忌用葫芦顶，忌以茆盖(7)，忌如钟鼓及城楼式。楼梯须从后影壁上，忌置两旁，砖者作数曲更雅。临水亭榭可用蓝绢为幔，以蔽日色。紫绢为帐，以蔽风雪。外此俱不可用，尤忌用布，以类酒舩及市药设帐也(8)。小室忌中隔，若有北窗者，则分为二室，忌纸糊，忌作雪洞，此与混堂无异(9)，而俗子绝好之，俱不可解。忌为卍字窗旁填板，忌墙角画各色花鸟。古人最重题壁，今即使顾陆点染(10)，钟王濡笔(11)，俱不如素壁为佳。忌长廊一式，或更互其制，庶不入俗。忌竹木屏及竹篱之属，忌黄白铜为屈戍(12)。庭际不可铺细方砖，为承露台则可。忌两楹而中置一梁，上设叉手笆(13)，此皆旧制而不甚雅。忌用板隔，隔必以砖。忌梁椽画罗纹及金方胜(14)。如古屋岁久，木色已旧，未免绘饰，必须高手为之。凡入门处，必小委曲，忌太直。斋必三楹，旁更作一室，可置卧榻。面北小庭，不可太广，以北风甚厉也。忌中楹设栏楯(15)，如今拔步床式(16)。忌穴窗为橱(17)，忌以瓦为墙，有作金钱梅花式者，此俱当付之一击。又鸱吻好望(18)，其名最古，今所用者，不知何物，须如古式为之，不则亦仿画中室宇之制。檐瓦不可用粉刷，得巨栟榈擘为承溜最雅(19)，否则用竹，不可用木及锡。忌有卷棚，此官府设以听两造者(20)，于人家不知何用。忌用梅花䈳(21)。堂帘惟温州湘竹者佳，忌中有花如绣补(22)，忌有字如“寿山”“福海”之类。总之，随方制象，各有所宜。宁古无时，宁朴无巧，宁俭无俗。至于萧疏雅洁，又本性生，非强作解事者所得轻议矣。 【注释】 (1)海论：总论。 (2)廨（xiè）宇：官署。廨，官吏办事的地方。 (3)地屏：地板。 (4)簟（diàn）：供坐卧铺垫用的苇席或竹席。 (5)氍毹（qú shū）：毛织的地毯。地衣：地毯。 (6)避弄：正屋旁侧的通行小巷。 (7)茆（máo）盖：茅草覆盖。 (8)酒舩（chuán）：饮酒游乐之船。舩，船。市药：卖药。 (9)混堂：浴室。 (10)顾陆点染：晋朝的顾恺之与南北朝的陆探微挥笔绘画。点染，点笔染翰。 (11)钟王濡（rú）笔：三国魏的钟繇与东晋的王羲之提笔写字。濡笔，蘸笔书写。 (12)屈戍：即屈戌，门窗、屏风、橱柜等的环纽、搭扣。 (13)叉手笆：横梁与脊梁之间的斜撑。 (14)罗纹：回旋的花纹。方胜：两个菱形部分重叠相连而成的一种首饰，后借指这种形状。 (15)栏楯（shǔn）：栏杆。楯，栏杆。 (16)拔步床：明清时期流行的一种大型床。拔步床从总体上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架子床，一部分是架子床前的围廊。床架的作用是为了挂帐，为达到室内宽敞明亮，其左右和后面安装了较矮的床围。 (17)穴窗：在墙上设置的空框，用来装物。 (18)鸱（chī）吻：指建筑屋脊两端的装饰物，状如鸱鸟尾巴。好望：指鸱吻好像在屋脊两端瞭望一样。 (19)栟（bīnɡ）榈：棕榈，常绿乔木，可用于四季观赏。擘（bò）：剖开。承溜：屋檐下取水之器。 (20)两造：原告与被告。 (21)（tà）：窗户。 (22)绣补：明清官服的前胸及后背缀有补子，以金线或彩线绣成鸟兽图像，标志品级高下。 鸱吻 【译文】 建造室庐忌用承尘，就是俗称的天花板，它只能用于官署之中。地板则可以间或用之。取暖的房屋不能用竹席，有人用毛织的地毯做地板也是可以的，但是不如用细砖铺地雅致。南方地势低下潮湿，最适宜架空铺设，稍微多些花费而已。房屋忌讳用五根立柱，忌讳设两个厢房。前后厅堂忌讳采用工字型来连接，也是因为这种结构和官署很相似，休息室可间或使用这种结构。忌讳正房旁边没有小巷。庭院比房屋往东偏得稍宽广些，这样西晒不会太逼近房屋。庭院忌讳长而狭，忌讳矮而宽。亭子忌讳上尖下窄，忌讳小六角形，忌讳用葫芦，忌讳用茅草覆盖，忌讳建成像钟鼓楼和城楼的样式。楼梯要从后庭的影壁后面上，忌讳设置在两旁，地砖铺设成弯曲的图形就更雅致了。邻水的亭台楼榭，可以用蓝绢做帷幕，用来遮挡阳光。用紫绢做帷帐，用来遮蔽风雪。除此之外的材料都不可用，尤其忌讳用布质的幔帐，因为那很像游船和药铺的帷帐。小室忌讳从中间隔开，如果有北窗，就分成二室，忌讳用纸糊墙，忌讳在墙上挖洞，如果那样就与浴室没什么差别了，但普通俗众很喜欢这样做，难以理解。忌讳在卍字窗旁边做填板，忌讳在墙角画各种花鸟。古人非常重视在墙上题诗作画，但现在即使顾恺之、陆探微来作画，钟繇、王羲之来题字，都不如白墙为佳。忌讳所有长廊同一样式，应该变换样式，不落俗套。忌讳竹木屏风及竹篱笆这一类东西，忌讳用黄白铜做门窗、屏风等的环纽、搭扣。庭院地面不能铺设细方砖，用来铺设屋顶的露台则可以。忌讳两根立柱当中的横梁与脊梁之间设置斜撑的木柱，这是旧式做法，不太雅致。忌讳用木板隔墙，凡是隔墙一定要用砖。忌讳在梁椽上描绘回旋花纹和金色方胜图案。若是年久的老屋，木柱颜色已旧，确实需要描绘修饰，一定要有手艺高超的工匠来操作。凡是进门的地方，一定要稍有曲折，忌讳太直。房屋厅堂要有三根前柱，旁边再附一间小室，可以放置卧榻。朝北的庭院不可太宽大，因为北风非常猛烈。楹柱中间忌讳设置栏杆，就像如今的拔步床一样。忌讳在墙上设置空框当橱柜，忌讳用瓦来造墙，有人用瓦做成铜钱、梅花图案，都应该全部捣毁。还有屋脊两端的“鸱吻好望”装饰，它的名气最为古老，今天所制作的，不知道像什么，应该按照古制来制作，不然的话也应该按照画中房屋的样式来制作。屋檐下的瓦不能用白灰粉刷，用棕榈叶剖开做取水的器具最有雅趣。否则的话就用竹筒接水，不能用木和锡来制作。房屋前忌讳有卷棚，这是官府用来讯问原告、被告的地方，不知道对居家有什么用处。忌讳做梅花式的窗户。厅堂前的帘子用温州的湘妃竹来遮盖最佳，忌讳有镶补的鸟兽图案，忌讳有“寿山”“福海”一类的字。总的来说，应该根据物品的类别来制作不同的样式，各自相宜。宁可古旧不可时尚，宁可朴拙不可工巧，宁可简约不可俗气。至于清丽雅洁的趣味，是天性所致，不是自以为懂而妄加解释的人所能够轻易说清楚的。 【点评】 此篇乃文震亨为室庐建筑所做的总论，使用最多的字眼便是“忌”。虽是在为地板、帷帐、庭堂结构等方面从细枝末节上做总结，却并没有指明该用什么材料、什么结构形式、什么花纹图案，而是在诸多“忌讳”里面将他的审美标准与价值观念更加清楚地彰显出来。 与卷首序言中对“栖岩止谷”生活的向往相一致，文震亨主张室庐建筑要远离官署与市井气息，追求隐逸风格。不能用天花板、前后厅堂忌用工字型相连接、室庐前忌有卷棚等，都是因为那是官府所用的材料与结构。甚至窗帘的设置也忌与官服上的图案相同。忌讳“寿山”“福海”字眼，是因为沾染着世俗气息。不用布制的帷帐，是为了避免与游船、药店相似，表现出不屑与近俗为伍、要与市井俗众区别开来的心态。 “雅”与“古”是文震亨一贯的追求，乃是文人士大夫追求从容、悠然心态视角下的雅洁与古朴。用毛织物为地毯不如用细砖幽雅，地砖铺砌成弯曲的图形为雅，这是对视觉效果的追求；剖开棕榈叶做盛水器具最为雅致，则是对闲情、趣味的发掘。虽也顾及实用，但并不从基本的生活功能入手，有时表现出对技术特性的反感。叉手笆的设置很实用，但文震亨认为不甚雅，以雅牺牲实用。同时提出雅是本性所致，表达出一种掌握了雅的标准的优越感。对“古”的追求也服从于“雅”，经久的古屋，需要雕绘装饰，因为不够雅洁；古虽有人题壁的传统，但不如素壁为佳，因为白色的墙壁作为背景存在，更简约干净，更能起到衬托周围环境的作用。虽提出“须如古式为之”、“宁古无时”，但以“雅”为前提。 晚明社会经济长足发展，都市生活崇尚奢华铺张，巨商富贾生活奢靡，园林、居家建筑富丽堂皇，这种风气日渐普遍化、平民化，俗文学、俗文化也开始繁荣，“以俗为美”的倾向蔓延开来，对物质消费的追求和感官享受的欲望得到普遍认可。作为正统士大夫的文震亨，虽出生“簪缨之族”，面对如此风潮，会不会有些焦虑呢？他有无倡导雅致之风、塑造都市生活风尚的意图？而对古、雅、隐的崇尚，是内化于传统士大夫心中的永恒追求，是文人知识积累、生活品位和生命追求的美学显现。 青砖檐瓦，石雕花窗，投射了文人的修养与本性，或有深意存焉。 [book_title]卷二 弄花一岁，看花十日。故帏箔映蔽(1)，铃索护持(2)，非徒富贵容也。第繁花杂木，宜以亩计。乃若庭除槛畔，必以虬枝古干，异种奇名，枝叶扶疏，位置疏密。或水边石际，横偃斜披(3)；或一望成林；或孤枝独秀。草木不可繁杂，随处植之，取其四时不断，皆入图画。又如桃、李不可植于庭除，似宜远望；红梅、绛桃，俱借以点缀林中，不宜多植。梅生山中，有苔藓者，移置药栏，最古。杏花差不耐久，开时多值风雨，仅可作片时玩。蜡梅冬月最不可少。他如豆棚、菜圃，山家风味，固自不恶，然必辟隙地数顷，别为一区。若于庭除种植，便非韵事。更有石磉木柱(4)，架缚精整者，愈入恶道。至于艺兰栽菊，古各有方。时取以课园丁，考职事(5)，亦幽人之务也。志《花木第二》。 【注释】 (1)帏：帐幕。箔：帘子。 (2)铃索：系铃的绳索。此处指在花木上系以金铃，用来惊吓鸟雀。 (3)横偃（yǎn）：横而下卧。偃，仰面倒下。斜披：斜而下披。 (4)石磉（sǎnɡ）：柱子下面的石墩。磉，柱下石墩。 (5)考职事：考核技艺。 【译文】 养花一载，赏花十日。所以用帷幕、帘子来遮蔽，系金铃来养护，不只是为了花开时富贵的容貌。种植繁花杂木，应该以亩来计算。至于庭前阶下，栏槛旁边，应当是弯曲的枝叶、古老的树干，品种奇异，枝叶繁茂，疏密有致。或者在水边石下，横卧斜披；或者一望成林；或者一枝独秀。草木不能太繁杂，可以随处种植，使其四季不断，都可以进入图画。比如桃李不能植于庭前阶下，只宜远观；红梅、绛桃，都是用来点缀树林的，不宜种植太多。梅花生于山中，将其中长有苔藓的移植到花栏，最为古雅。杏花花期不长久，开花时节，风雨正多，仅可作短时间的观赏。蜡梅在冬季最不能缺少。其他的如豆棚、菜圃，具有山野风味，也很不错，但是一定要专辟数顷空地来种植，使其自成一区。如果在庭院里种植，就有失风雅了。还有石墩、木柱，精心搭架绑缚的，更加恶俗了。至于种植兰草、菊花，古时候都有方法。现今用来教授园丁，考核技艺，是幽居之士首要的事情了。记《花木第二》。 【点评】 此篇是园林花木设置的绪言，“皆入图画”是种植的总原则。或近观，或远望，或成林，或独秀，皆为入画。文震亨好像在将整个园林当做一幅山水画在描摹，不同时节，不同花木，有主体，有点缀。具有实用意味的豆棚、菜圃和人为加工的石墩木柱则不在风雅之列。 作为园林中最具生命灵性的要素，花木不仅赏心悦目，其色彩、风韵在文人笔下也具有隐喻意义，是解读文人心态的符码。或悠闲，或苦闷，或超脱，或执着，都投射于花木之上。唐朝戴叔伦《南轩》：“更爱闲花木，欣欣得向阳。”花木之“闲”正是诗人心境之悠闲。宋代曹彦约作《课花木》诗表达的也是“官居未胜闲居乐，乞得三年野兴来”的闲居乐趣。而柳宗元种植花木则是排遣愁闷，寻求心灵慰藉，《种木花》：“上苑年年占物华，飘零今日在天涯。只应长作龙城守，剩种庭前木花。”人被贬谪，花被遗弃，木花绽放的正是柳宗元天涯飘零的悲情。 牡丹　芍药 牡丹称花王，芍药称花相，俱花中贵裔。栽植赏玩，不可毫涉酸气。用文石为栏，参差数级，以次列种。花时设宴，用木为架，张碧油幔于上(1)，以蔽日色，夜则悬灯以照。忌二种并列，忌置木桶及盆盎中(2)。 【注释】 (1)碧油幔：绿色的帷幔。 (2)盆盎（ànɡ）：较大的盛具。 【译文】 牡丹被称为花王，芍药被称为花相，均为花中贵族。栽种赏玩，不可有丝毫的寒酸之气。用带文理的石块做成栏杆，参差排列，按照次序来种植。开花时节设置宴会，用木为架，罩上绿色的帷幔，用来遮蔽阳光，夜晚则悬挂灯烛来照明。忌讳将牡丹与芍药同排并列，忌讳将二者放置于木桶和盆盎当中。 【点评】 牡丹与芍药均为富贵之花，有着硕大而艳丽的花朵，一为花王，一为花相。所以文震亨提出种植不能带有寒酸气，不仅需要文石为栏，花期还要帷幔、灯烛等装饰。芍药花似牡丹，但牡丹是木本植物，芍药是草本植物；牡丹叶片宽阔，芍药叶片狭窄；二者花期均晚于其他花卉，牡丹则早于芍药半月左右开放。宋代王禹曰：“牡丹落时正凄凉，红药开时醉一场。”（《芍药诗》）“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芍药花开忆牡丹》）描绘的正是二者次第开放。元代刘敏中也有《清平乐》词曰：“牡丹花落，梦里东风恶。见说君家红芍药，尽把春愁忘却。”牡丹凋谢，芍药怒放，寻花的诗人春愁尽都消散。 费丹旭《史湘云醉卧芍药圃》 作为百花之王的牡丹代表着富贵与圆满，是诗人们吟咏的对象。唐诗人刘禹锡《赏牡丹》：“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芍药过于妖娆，芙蕖则清高冷漠，只有牡丹是真国色，开花时节举国狂欢。唐代皮日休《牡丹》：“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虽然花期较晚，却是人间第一花。芍药以妖艳著称，还被称为爱情之花。宋代秦观《春日五诗》咏芍药：“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芍药妖娆动人的姿态跃然纸上。而《红楼梦》中史湘云醉眠芍药园的镜头更让人难以忘怀，怒放的芍药映衬的正是史湘云那怒放的好年华。 天下名花，洛阳牡丹，扬州芍药。 玉兰 玉兰，宜种厅事前(1)。对列数株，花时如玉圃琼林(2)，最称绝胜。别有一种紫者，名木笔(3)，不堪与玉兰作婢，古人称辛夷，即此花。然辋川辛夷坞、木兰柴不应复名(4)，当是二种。 【注释】 (1)厅事：本指官府问案的厅堂，后指私人住宅的堂屋。 (2)玉圃琼林：玉兰花开时一片白色。玉圃，白玉做成的园圃。琼林，白色的花树。 (3)木笔：亦称辛夷、木兰，木兰科落叶大灌木，花瓣淡紫色。 (4)辋川：唐朝诗人王维的辋川别业，在陕西蓝田县辋川谷口，王维作有《辋川图》。辛夷坞、木兰柴：均为辋川别业中的一景。 【译文】 玉兰，适宜种植在厅堂之前。排列数株，花开时好像玉圃琼林，一片洁白，最称绝妙胜景。另外有一种紫色的玉兰，名叫木笔，不配给玉兰做奴婢，古人称之为辛夷，就是此花。但是，王维辋川别业中的辛夷坞、木兰柴里种植的应该不是同种异名，而是两个不同品种。 陆恢《花卉图之阶前玉树》 【点评】 玉兰在春秋时期已开始种植，玉兰花形似莲花，以白色为主，花香似兰，淡雅清香，是庭院中名贵的观赏花木。文震亨并没有细说怎样种植玉兰，只盛赞玉兰盛开时的洁白灿烂，并排斥与玉兰相似的木笔，认为与王维辋川别业中的辛夷、木兰是不同品种。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玉兰：“世无玉树，请以此树当之。”文震亨的曾祖文徵明有《玉兰》：“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赞誉白玉兰冰清玉洁、温润照人的品态。而早在屈原笔下，玉兰便代表着高洁的人格，《离骚》里就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木兰即玉兰。明末方以智著《物理小识》还说：“玉兰即木兰。” 明代以后，逐渐将木兰、玉兰分开，玉兰称玉兰，而木兰多称辛夷，即文震亨所谓的木笔。明代王世懋《学圃杂疏》：“玉兰早于辛夷，故宋人名以迎春，今广中尚仍此名。千干万蕊，不叶而花，当其盛时，可称玉树。”清朝吴其撰《植物名实图考》：“辛夷即木笔花，玉兰即迎春。余关木笔、迎春，自是两种：木笔色紫，迎春色白；木笔丛生，二月方开，迎春树高，立春已开。”“迎春是其本名，此地好事者美其花而呼玉兰。”文震亨认为王维辋川别业中的辛夷、木兰不是木笔，那到底是什么呢？却没有说明，只说是不同品种。这是因为文震亨对于白玉兰的钟爱和对辛夷不够高洁的偏见，也可看出他所代表的一类文人对“洁”的追求，反映在花木品种的鉴赏上，也是如此。 海棠 昌州海棠有香(1)，今不可得；其次西府为上(2)，贴梗次之(3)，垂丝又次之(4)。余以垂丝娇媚，真如妃子醉态，较二种尤胜。木瓜花似海棠，故亦称木瓜海棠。但木瓜花在叶先，海棠花在叶后，为差别耳！别有一种曰“秋海棠”，性喜阴湿，宜种背阴阶砌，秋花中此为最艳，亦宜多植。 【注释】 (1)昌州海棠：清朝陈淏子作《花镜》记载：“世谓海棠无香，而蜀土潼川、昌州海棠，独有香，不可一例论也。” (2)西府：西府海棠，海棠的一种，花淡红色。 (3)贴梗：贴梗海棠，海棠的一种，花绯红色，亦有变为淡红至白色者。 (4)垂丝：垂丝海棠，海棠的一种，花红色，花梗长而下垂。 【译文】 昌州的海棠有香气，但今天已经没有了；其次是西府海棠为上品，再次是贴梗海棠，最次是垂丝海棠。但我认为垂丝海棠很娇媚，真如杨贵妃醉酒的姿态一般，比西府海棠和贴梗海棠更美丽。木瓜花似海棠，所以也称为“木瓜海棠”。但木瓜是先开花，后长叶子，海棠则先长叶子后开花，这是二者的差别。另有一种“秋海棠”，喜欢阴凉潮湿，适宜种植在庭前阶下的背阴之处，秋季花卉中，它是最鲜艳的，适合多种植。 秋圃逸趣图（海棠花） 【点评】 张爱玲曾经提到人生三件憾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魇》）。从文震亨的介绍来看，张爱玲“海棠无香”的遗憾是可以消除的，只是后来有香的昌州海棠消亡了。文震亨重点讲了两类海棠：垂丝海棠与秋海棠。垂丝海棠虽品类较低，但姿态娇媚，应在最上乘。秋海棠虽不在品，但在秋季花卉中最为娇艳，文震亨在此表达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欣赏姿态。 据明代王象晋《群芳谱》记载，海棠分西府海棠、贴梗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四种。海棠花艳丽而脱俗，素有“花贵妃”、“花中神仙”之称。苏轼无意中在山上发现一株海棠，便觉“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陆游诗中多有咏海棠之作，《海棠歌》：“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海棠花鲜艳似血，美绝天下，连妖艳的扬州芍药都要自惭形秽，带有夸张的意味。但海棠盛开的确让不少诗人秉烛夜游，苏轼《海棠》：“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唐代才子郑谷《咏海棠》：“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红楼梦》中林黛玉《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写出海棠不仅有梨花的洁白，还有梅花的清高，正是林黛玉无意间对自身品格的表露。 山茶 蜀茶、滇茶俱贵(1)，黄者尤不易得。人家多以配玉兰，以其花同时，而红白烂然，差俗。又有一种名醉杨妃(2)，开向雪中，更自可爱。 【注释】 (1)蜀茶：又称山茶花、川茶花，因为很多品种来自四川成都，故称为蜀茶。滇茶：一种来自云南的山茶花。 (2)醉杨妃：蜀茶变种。 【译文】 川茶花、滇茶花都很名贵，黄色的更加不易得到。普通人家大多用山茶花配玉兰，因为二者花期同时，红白相间，灿烂夺目，但有些俗气。还有一种名为醉杨妃的山茶花，在雪中开放，更加让人喜欢。 周淑禧《茶花幽禽图》 【点评】 文震亨不主张山茶花与白玉兰同种，山茶花虽然艳丽，但俗气，他更喜欢雪中的醉杨妃。山茶花是传统的观赏花卉，在晚秋天气稍凉时开放，花色艳丽，凋谢时，不是整朵坠落，而是一瓣一瓣地飘飞。陆游《山茶花》：“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在百花凋谢的寒冷冬日里，山茶花挟桃李之姿，具松柏之骨，不仅带来盎然生机，而且让人倍觉温暖。 桃 桃为仙木(1)，能制百鬼，种之成林，如入武陵桃源(2)，亦自有致，第非盆盎及庭除物。桃性早实，十年辄枯，故称“短命花”。碧桃、人面桃差之(3)，较凡桃美，池边宜多植。若桃柳相间便俗。 【注释】 (1)仙木：明朝俞桢《种树书》：“桃者五行之精，制百鬼，谓之仙木。”旧时迷信谓桃树能辟邪，镇鬼。 (2)武陵桃源：陶渊明《桃花源记》描绘的世外仙境。武陵，郡名，在今湖南常德西部。 (3)人面桃：《群芳谱》记载：“美人桃一名人面桃，粉红千瓣不实，二色桃，花开较迟，粉红千瓣，极佳。” 【译文】 桃树是仙木，能镇服百鬼，种植成林，就像进入了武陵桃花源一样，也很有风致，但不适宜种植于盆钵和庭前阶下。桃树的特性是早早结果实，但十年就枯竭了，所以被称为“短命花”。碧桃、人面桃成熟较晚，但比一般的桃花更美丽，池塘边适宜多种植。如果桃柳相间种植，就俗气了。 李 桃花如丽姝(1)，歌舞场中，定不可少。李如女道士，宜置烟霞泉石间，但不必多种耳。别有一种名郁李子(2)，更美。 【注释】 (1)丽姝（shū）：美女。 (2)郁李子：即常棣，果实像李子而较小。花两三朵为一缀，茎长而花下垂。 【译文】 桃花如美女，歌舞场中，必不可少。李花如女道士，适宜种植于烟霞缭绕的山泉石林之间，但不宜多种。还有一种叫郁李子的，更美。 李花 【点评】 桃李并称，以华美显著，《诗经·召南·何彼矣》中已有“何彼（nónɡ）矣，华如桃李”的句子。文震亨并没有详细介绍二者的种植，反倒别具匠心，把桃花比作美女，把李花比作女道士，桃花宜在歌舞场，李花宜在烟霞泉石间；歌舞场繁华热闹，曲终人散更显凄凉，烟霞泉石间静谧孤独，却得享清净、永恒。 《诗经·周南·桃夭》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写尽桃花的灿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仙境里也是桃花纷飞：“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唐代诗人崔护“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题都城南庄》）的诗句又让人生出多少感慨和遗憾。桃花美丽，但多飘零，总是与红颜薄命联系在一起。春秋时期息国王后桃花夫人一边展露桃花般的笑容，一边咀嚼仇恨与悲伤，给后人留下无尽的遐想。 李花似雪，虽无桃花之娇媚，却也风姿绰约，唐代诗人吕温有诗云：“夜疑关山月，晓似沙场雪。”（《道州城北楼观李花》）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春寒料峭的二月，桃花还不曾开放，李花已经笑闹枝头了。而李白笔下，桃李易谢，不可与松柏相比，《赠韦侍御黄裳》诗：“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当行人痴迷于明媚春光中的桃花、李花时，它们已经开始飘零，不久便碧叶成泥。然桃李虽无青松之恒久，其短暂而绚烂的开放不也是青松所没有的吗？ 杏 杏与朱李、蟠桃皆堪鼎足(1)，花亦柔媚。宜筑一台，杂植数十本。 【注释】 (1)朱李：即红李、赤李，李之果皮红色者。蟠桃：桃的一种，落叶小乔木，果实扁圆形。 【译文】 杏树与朱李、蟠桃堪称鼎足三立，杏花也很柔媚。适宜建筑一个平台，把这三种树混合种植几十株。 原济《花卉图之杏花》 【点评】 文震亨对杏花的品鉴非常简略，筑一平台，和朱李、蟠桃混合种植即可，但从“花亦柔媚”的描写中能感受到他对杏花的喜爱。 杏花含苞待放时，朵朵艳红，花瓣绽放，色彩转淡，及至凋谢时，一片雪白。杨万里《咏杏五绝》描摹杏花：“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但据《西京杂记》记载，杏花原本有五色：“东海都尉于台，献杏一株，花杂五色，六出，云仙人所食。”盛开的杏花艳态娇姿，占尽春风，不管是“一枝红杏出墙来”，还是“红杏枝头春意闹”，扑面而来的都是浓浓的春意。南宋诗词中多有“卖杏花”的字眼，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史达祖《夜行船·正月十八日闻卖杏花有感》词云：“小雨空帘，无人深巷，已早杏花先卖。”张炎《杏花天·赋疏杏》云：“深巷明朝休起早，空等卖花人到。”足见南宋时候卖杏花是很常见的现象。老百姓或者用杏花来插头，或者插入瓶中，到处便洋溢着春的气息与生机。 梅 幽人花伴，梅实专房。取苔护藓封(1)，枝稍古者，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另种数亩，花时坐卧其中，令神骨俱清。绿萼更胜(2)，红梅差俗；更有虬枝屈曲，置盆盎中者，极奇。蜡梅磬口为上(3)，荷花次之(4)，九英最下(5)，寒月庭除，亦不可无。 【注释】 (1)苔护藓封：梅树上寄生的地衣、苔藓类植物。 (2)绿萼：绿萼梅，落叶灌木，花白色，萼绿色。 (3)蜡梅：落叶小灌木，冬季开花，花黄色。磬口：磬口梅，落叶灌木，花纯黄色，为蜡梅变种。 (4)荷花：荷花梅，落叶灌木，花巨大，为蜡梅变种。 (5)九英：九英梅，落叶灌木，花小而香，为蜡梅变种。 【译文】 幽居之士，以花为伴，梅花最受宠爱。取附有地衣和苔藓、枝干苍古的梅树移植到岩石或庭院之间，最为古雅。另外种植数亩，开花时节坐卧其中，令人神骨清爽。绿萼梅最好，红梅稍逊之；有种植在盆盎中枝干盘曲者，特别奇丽。蜡梅中，磬口梅为上品，荷花梅次之，九英梅最次，但是寒冬腊月，庭院里也不能没有。 佚名《墨梅图》 【点评】 文震亨对梅花的鉴赏沿袭了传统文人的审美观，以古、雅、清、奇为标准。绿萼梅为最上品，因为显得清高，红梅俗气，则不及绿萼梅。虬曲盘旋、附有地衣苔藓的枝干，最为古雅，因为带着岁月的痕迹，古老而雅致。 作为古代文人最钟爱的花树之一，梅花被赋予了诸多的寓意，冰清玉洁、孤高、坚韧等等。历代咏梅诗词数不胜数，因为梅花折射出文人的品格。关于梅花的名画名家也层出不穷，元代的王冕咏梅、画梅成癖，在九旦山植梅千株，其《墨梅》画、诗，远近闻名。“扬州八怪”中金农、李方膺都是画梅名家。对梅花资料的记载仅明代就有好几部，王象晋的《群芳谱》，记载梅花品种达19个之多，刘世儒的《梅谱》，汪懋孝的《梅史》，皆记梅花，资料甚丰。而文人对梅花的欣赏也呈现出审美定势，苍疏、瘦古、虬曲，被公认为美，为使梅树达到曲、疏、欹的效果，不惜砍斫摧残，以致越来越呈现出病态，终于出现晚清龚自珍《病梅馆记》的大声疾呼，还梅花以自然形态！龚自珍当然有寓意在：那扭曲的梅花枝干正是文人扭曲的心灵状态！ 蔷薇　木香 尝见人家园林中，必以竹为屏，牵五色蔷薇于上(1)。架木为轩，名“木香棚”。花时杂坐其下，此何异酒食肆中？然二种非屏架不堪植，或移着闺阁，供士女采掇，差可。别有一种名“黄蔷薇”，最贵，花亦烂漫悦目。更有野外丛生者，名“野蔷薇”，香更浓郁，可比玫瑰。他如宝相、金沙罗、金钵盂、佛见笑、七姊妺、十姊妺、刺桐、月桂等花(2)，姿态相似，种法亦同。 【注释】 (1)五色蔷薇：蔷薇的一种，花多而小，有深红、浅红之别。 (2)宝相：比蔷薇花大，有大红、粉红两种。金沙罗：似蔷薇，开单瓣花，有红、黄之分。金钵盂：似沙罗而花较小。佛见笑：属于蔷薇中花最大的品种。七姊妺、十姊妺：花似蔷薇而较小，一个花蕾中开七朵或十朵花。刺桐：蔷薇花的一种。月桂：月季。 马远《白蔷薇图》 【译文】 曾经见人家园林里，用竹编为篱笆，上面爬满了五色蔷薇。架木为亭子，名叫“木香棚”。开花时节，众人坐在花下，这与酒楼饭馆有什么区别呢？但是这两种花卉不依附篱笆棚架就不能种植，有人移植于闺房之中，供女子采摘，勉强可以。另有一种叫“黄蔷薇”的，最珍贵，花也绚丽夺目。还有野外丛生的，叫“野蔷薇”，香气更加浓郁，可与玫瑰相比。其他如宝相、金沙罗、金钵盂、佛见笑、七姊妺、十姊妺、刺桐、月桂等花，姿态相似，种法也相同。 【点评】 文震亨没有介绍种植蔷薇、木香的方法与环境，而重点介绍了两种珍贵品种：黄蔷薇与野蔷薇，并嘲讽了众人杂坐花棚下于喧闹中赏花的俗态。 蔷薇与木香同属蔷薇科花卉，都有着美丽的花朵和清新的芳香，都枝上密生小刺。木香又名七里香、锦棚儿，花有单瓣复瓣黄白之别。蔷薇往往密集丛生，满枝灿烂，南朝江洪《咏蔷薇》：“当户种蔷薇，枝叶太葳蕤。”正是在茂密的枝叶中，蔷薇花繁星点点。我们常常会在溪畔、路旁及园边、地角等处有偶遇蔷薇花的惊喜，它是最为人熟知、也最为人喜爱的花卉之一，有它的地方就有芳香。唐代高骈《山亭夏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阳光明媚的日子，树影婆娑，簇簇蔷薇，长条牵惹，花朵清新艳丽，幽居之士徜徉于花丛间，斯人独立，幽香默默。或许这才是文震亨所追求的赏花境界。 玫瑰 玫瑰一名“徘徊花”，以结为香囊，芬氲不绝(1)，然实非幽人所宜佩。嫩条丛刺，不甚雅观，花色亦微俗，宜充食品，不宜簪带。吴中有以亩计者(2)，花时获利甚夥(3)。 【注释】 (1)芬氲：芬芳的气味。 (2)吴中：今江苏吴县，也泛指吴地。 (3)夥（huǒ）：多。 【译文】 玫瑰又叫“徘徊花”，用来做成香囊，芳香不断，但并不适宜幽居之士佩戴。枝条柔嫩，丛生多刺，不甚雅，花色也有些俗气，适合做食品，不适合佩戴。吴地有种植数亩的，开花时节获利甚丰。 玫瑰 【点评】 与欣赏别的花卉不同，文震亨在此篇中表现出对玫瑰的排斥，认为它的枝条、花色都显俗气，对于吴地种植玫瑰获利也颇含微词。蒲松龄《聊斋志异·黄英》中菊精黄英以贩花为业，并说出了“贩花为业不为俗，自食其力不为贪”的先进的经济思想。而文震亨在此表现出较为落后的一面。 古人就有食用玫瑰的传统，《红楼梦》中贾宝玉生病后服用的就是玫瑰纯露，玫瑰今天用来象征爱情与美丽，也用于化妆品、食品等方面，具有美容、治疗等功效。 葵花 葵花种类莫定，初夏，花繁叶茂，最为可观。一曰“戎葵”，奇态百出，宜种旷处；一曰“锦葵”，其小如钱，文采可玩，宜种阶除；一曰“向日”，别名“西番葵”，最恶。秋时一种，叶如龙爪，花作鹅黄者，名“秋葵”，最佳。 【译文】 葵花种类不定，初夏，花繁叶茂，最为可观。一种叫“戎葵”，千姿百态，适宜种在空旷之地；一种叫“锦葵”，小如铜钱，色彩可供玩赏，适宜种在庭前阶下；一种叫“向日葵”，又叫“西番葵”，最差。秋天有一种，叶子像龙爪，鹅黄色花冠，叫“秋葵”，最佳。 蜀葵图 【点评】 文震亨介绍了四种葵花，向日葵最差，秋葵最佳，为何最差、最佳，并无说明，彰显着浓厚的主观好恶色彩。向日葵约在明朝时引入中国，根据文献，最早记载向日葵的是明朝王象晋所著《群芳谱》，但该书中尚无“向日葵”一名，只在“菊”下面附带了“丈菊”，“向日葵”的名字是文震亨第一次开始使用。今天向日葵广泛种植，既可观赏，又可食用。 而提到向日葵，人们总会想起凡·高笔下的《向日葵》，在光与色的深浅交错中，在艳丽与华美的色调下，向日葵拼足了力气，尽情地开放，展露着无比旺盛的生命力，那样疯狂而痴迷。《向日葵》系列中各种花姿都是凡·高内心的展示，是孤独内心最深层的呐喊。向日葵的花期并不长，就像凡·高短暂的人生一样。如果文震亨能够见到凡·高的《向日葵》，或许不会再把它列为葵中最差了吧？ 罂粟 以重台千叶者为佳(1)，然单叶者子必满，取供清味亦不恶(2)，药栏中不可缺此一种。 【注释】 (1)重台千叶：指花瓣多重繁复。 (2)取供清味：用来做清淡的菜肴。清味，清淡的菜肴。 【译文】 罂粟以花瓣多重繁复者为佳品，但单叶花瓣的，种子一定多，取来做清淡的菜肴也不错，是花栏中不可缺少的一种花卉。 【点评】 罂粟又叫米囊花，是鸦片的原材料。清代厉行禁烟之后，严禁种植罂粟，在园林中绝迹。明朝时，它还是园林中重要的花卉。从文震亨的叙述来看，当时人不仅欣赏它美丽的花朵，也食用其果实。 中医以罂粟壳入药，治疗各种疾病。但久食易上瘾，危害身体。罂粟在让人忘却痛苦和恐惧的同时，也使人的生命在麻醉中枯萎，在迷幻中毁灭。美丽的罂粟给人类带来了可怕的灾难，让人类的自私与贪婪战胜了理性与道义。早期的殖民者在禁绝本国人民吸食鸦片的同时，却把灾难引向了整个人类。晚清中国人大量吸食鸦片，制造了不少东亚病夫。美丽的罂粟引发了1840年的中英鸦片战争，随之而来改变了中国的封建社会性质，中华民族开始了一百多年屈辱而艰难的历程。 罂粟硕大的花朵在让人惊艳的同时使人充满恐惧，这是上帝给人类设置的最美的诱惑，让那么多人愿意接受毁灭而去领受这诱惑。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又遇到多少这样的罂粟花！ 芙蓉 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若他处植之，绝无丰致。有以靛纸蘸花蕊上(1)，仍裹其尖，花开碧色，以为佳，此甚无谓。 【注释】 (1)靛纸：靛汁染成的纸。南宋吴怿《种艺必用》载：“隔夜以靛水调纸，蘸花蕊上，以纸裹，来日开成碧色花，五色花皆可染。”靛汁为蓝色染料。 【译文】 芙蓉适宜种植在池塘岸边，靠近水边为佳；如果在别处种植，绝无风致。有人用靛蓝纸蘸花蕊里，还裹住其尖部，花开时呈碧蓝色，以为好看，此举毫无意义。 芙蓉图 【点评】 芙蓉生于陆上者叫木芙蓉，生于水上者叫水芙蓉。此处所写乃木芙蓉，广植于庭院、坡地、路边等处。若植于水边，开花时波光花影，分外妖娆，所以文震亨说“临水为佳”。但对于人为地改变花色，他则以“甚无谓”称之，因为追求天然的缘故吧？ 木芙蓉晚秋开花，花期长，花大而艳丽，是很好的观花树种。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晚秋时节，众芳摇落，而木芙蓉经历严霜，却依然丰姿艳丽。在王安石笔下，木芙蓉则是美人初醉的娇艳，“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木芙蓉》）。而柳宗元笔下的木芙蓉则带有自己的影子，《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诗曰：“盈盈湘西岸，秋至风露繁。丽影别寒水，芳委前轩。”艳丽、孤寂的木芙蓉正是柳宗元孤独无依心态的流露。 萱花 萱草忘忧，亦名“宜男”，更可供食品，岩间墙角，最宜此种。又有金萱，色淡黄，香甚烈，义兴山谷遍满(1)，吴中甚少。他如紫白蛱蝶、春罗、秋罗、鹿葱、洛阳、石竹，皆此花之附庸也。 【注释】 (1)义兴：郡名，今江苏宜兴。 杨晋《花卉图之萱草》 【译文】 萱草又叫忘忧，也叫“宜男”，可作食品，岩间墙角，最适宜种植。又有金萱，花色淡黄，香气浓烈，江苏义兴一带漫山遍野都是，吴地很少。其他如紫白蛱蝶、春罗、秋罗、鹿葱、洛阳、石竹，都是萱草的附庸。 【点评】 从文震亨对诸花乃萱草之附庸的口气来看，他对萱草极其喜爱。萱草又叫谖草、金针、黄花菜、忘忧草等，可作食品，可入药，食之能消烦恼、解忧愁。早在《诗经·卫风·伯兮》中已有记载：“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博物志》载：“萱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曰忘忧草。”白居易《酬梦得比萱草见赠》曰：“杜康能散闷，萱草解忘忧。”萱草与酒一样驱遣人的忧愁。而更多的时候，忘忧草却是作为诗人惆怅的对比而存在，唐代陆龟蒙《庭前》：“合欢能解恚，萱草信忘忧。尽向庭前种，萋萋特地愁。”唐代李中《所思》：“门掩残花寂寂，帘垂斜月悠悠。纵有一庭萱草，何曾与我忘忧。”满庭的忘忧草，又如何让惆怅少了一丝呢？如果忧愁真能借忘忧草而消解，又怎能称得上忧愁呢？忘忧草，这名字灌注了人类多少的期待与愿望。 玉簪 洁白如玉，有微香，秋花中亦不恶。但宜墙边连种一带，花时一望成雪，若植盆石中，最俗。紫者名紫萼，不佳。 【译文】 玉簪花洁白如玉，有微香，在秋季花卉中也算不错的。但是适合沿着墙边栽种一大片，开花时，一眼望去像一片白雪，如果植于盆中，最俗。紫色的玉簪叫紫萼，不好看。 【点评】 文震亨根据玉簪花洁白如雪的特点，主张成片种植，像一片雪海，不主张种植在盆中，并排斥紫色的玉簪。 李时珍《本草纲目·草六·玉簪》记载：“玉簪处处人家栽为花草……六七月抽茎，茎上有细叶，中出花朵十数枚，长二三寸，本小末大。未开时，正如白玉搔头簪形。”因形似玉搔头而得名。《群芳谱》记载汉武帝宠妃李夫人取玉簪花搔头，宫人效仿，后来称此花为玉簪花。开花较晚，娇艳含情，元代刘因《玉簪》诗赞曰：“临风玉一簪，含情待何人。合情不自展，未展情更真。”明李东阳《玉簪》诗：“昨夜花神出蕊宫，绿云袅袅不禁风。妆成试照池边影，只恐搔头落水中。”玉簪盛妆，水边窥影，袅娜纤柔，无限风情。 藕花 藕花池塘最胜，或种五色官缸(1)，供庭除赏玩犹可。缸上忌设小朱栏。花亦当取异种，如并头、重台、品字、四面观音、碧莲、金边等乃佳(2)。白者藕胜，红者房胜(3)。不可种七石酒缸及花缸内(4)。 【注释】 (1)官缸：官窑所制的瓷缸。 (2)并头、重台、品字、四面观音、碧莲、金边：均为荷花的品种。并头，花头瓣化为两个头。重台，花托未瓣化，雌蕊瓣化。品字，花头瓣化为三个头，呈品字排列。四面观音，花头瓣化成四个头。碧莲，花背呈白绿色。金边，花被边缘呈紫红色，其他部分呈白色。 (3)房：花托。 (4)七石酒缸：可以贮酒七石之缸。花缸：瓦缸。 【译文】 藕花植于池塘最好，或者植于五色官窑瓷缸，供庭院赏玩也可以。缸上忌设朱红小栏杆。花也应该选择特别的品种，如并头、重台、品字、四面观音、碧莲、金边等才好。开白花的，藕大，开红花的，花托大。不可种于可贮酒七石的缸和瓦缸里面。 唐艾《荷花图》 【点评】 藕花即荷花，又叫莲花、水芙蓉、芙蕖，是水生植物，多生长于沼泽、湖泊、池塘等处，也可作盆栽。文震亨讲的便是盆栽荷花，用哪些品种，有哪些忌讳。 自北宋周敦颐《爱莲说》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形容荷花后，荷花便成为“君子之花”，寄寓着文人对自身品格的肯定。实际上屈原已经“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离骚》）。晚唐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表达了面对残败衰飒的荷花时悲哀的生命体验。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如梦令》），则是无忧无虑的时光，大片的芙蓉浦，正是少女时代欢乐的记忆。而最让人念念不忘的还是《红楼梦》中贾宝玉在晴雯死后所作的《芙蓉女儿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冰清玉洁，是荷花还是人？是晴雯还是黛玉？ 水仙 水仙二种，花高叶短，单瓣者佳。冬月宜多植，但其性不耐寒，取极佳者移盆盎，置几案间。次者杂植松竹之下，或古梅奇石间，更雅。冯夷服花八石(1)，得为水仙，其名最雅，六朝人乃呼为“雅蒜”，大可轩渠(2)。 【注释】 (1)冯夷：传说中的黄河之神，即河伯。泛指水神。 (2)轩渠：欢悦貌，笑貌。 【译文】 水仙有两种，花高叶短的单瓣水仙最好。冬季适合多种植，选取特别好的放入盆中，放于几案之上。较差的杂种于松树竹林之下，或者种于梅花怪石之间，更雅致。水神服用了八石这种花，因此得名水仙，这个名字很雅致，六朝人却呼之为“雅蒜”，实在可笑。 姜泓《水仙茶梅图》 【点评】 水仙多为水养，花香浓郁，风姿绰约，素有“凌波仙子”的雅号。文震亨重点讲述的是水仙种植在怎样环境里才优雅，松竹之下、梅石之间是最好的地方。 文震亨文中讲到水仙名字的来历，即河伯服用了八石水仙花。而关于水仙名字来历的传说有很多。最著名的一个就是希腊神话中美少年纳西塞斯因迷恋自己的倒影而在水边枯坐死去，爱神把他化成水仙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让他永远看着自己的倒影。中国的传说中，水仙是尧帝的女儿娥皇、女英的化身。二人同嫁于舜，舜南巡驾崩，娥皇与女英双双殉情于湘江，上天将二人的魂魄化为江边水仙，她们也就成为腊月水仙的花神。关于水仙，有很多美丽的传说，总与神仙有关，可能与水仙飘逸的气质有关，宋代黄庭坚便用“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来形容水仙花气韵高洁，超凡脱俗。 杜鹃 花极烂漫，性喜阴畏热，宜置树下阴处。花时，移置几案间。别有一种名“映山红”，宜种石岩之上，又名“山踯躅”(1)。 【注释】 (1)山踯躅（zhí zhú）：原文作“羊踯躅”，应是有误，羊踯躅花乃黄色，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映山红亦称山踯躅。” 【译文】 杜鹃花色彩极其绚丽，喜阴凉怕炎热，适宜种植于树下阴凉处。开花时，移放到室内几案之上。另有一种叫“映山红”的，适宜种植于岩石之上，它又叫“山踯躅”。 【点评】 文震亨对杜鹃的特性做了简单介绍，以“花极烂漫”形容其美丽，见出喜爱之情。杜鹃花被誉为“花中西施”，管状的花，有深红、淡红、玫瑰、紫、白等多种色彩，映山红是其代表品种。唐代李绅《新楼诗·杜鹃楼》有“杜鹃如火千房拆，丹槛低看晚景中”的诗句，形容杜鹃花开得鲜艳热烈。如血般的杜鹃花，不能不让人想起杜鹃啼血的故事，唐代诗人成彦雄《杜鹃花》中便写道：“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 松 松、柏古虽并称，然最高贵者，必以松为首。天目最上，然不易种。取栝子松植堂前广庭(1)，或广台之上，不妨对偶。斋中宜植一株，下用文石为台，或太湖石为栏俱可。水仙、兰蕙、萱草之属，杂莳其下(2)。山松宜植土冈之上，龙鳞既成(3)，涛声相应，何减五株九里哉(4)？ 【注释】 (1)栝（ɡuā）子松：白皮松。 (2)莳（shì）：种植。 (3)龙鳞：松树，因树皮似龙鳞，故称。 (4)五株九里：是关于松树的故事。五株，即“五大夫”，《史记》：“秦始皇上泰山，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后封其树为五大夫。”九里，西湖九里松。《西湖志》：“唐刺史袁仁敬守杭，植松以建灵、竺，左右各三行，苍翠夹道。”后称此地为“九里松”。 【译文】 松、柏虽古时并称，但最高贵的，当然是松列为首位。天目山的松树为最上乘，但不易种植。把栝子松种在堂前庭院，或者广阔的台子上，不妨对偶种植。居家屋舍中间也可种一株，下面用文石做成台子，有人用太湖石做栏杆，皆可。水仙、兰蕙、萱草一类的，杂种于树下。山松适宜种于土冈之上，松树成林之后，松涛阵阵，回荡山谷，哪里比不上五株、九里的名贵呢？ 赵孟《双松平远图》（局部） 木槿 花中最贱，然古称“舜华”，其名最远；又名“朝菌”。编篱野岸，不妨间植，必称林园佳友，未之敢许也。 【译文】 木槿是花中最贱的品种，但古代称之为“舜华”，这是使用最早的名称；又称“朝菌”。篱笆及野外的水边，不妨种一些，一定称它为园林佳友，我就不敢认同了。 【点评】 文震亨以“高贵”形容松树，却以“最贱”来说明木槿，对松树的种植介绍较为详细，居家用栝子松，土冈之上用山松，各有讲究；而认为木槿不过植于篱笆及野外而已，并将之从园林佳友中排除。 松树四季常青，木槿花朝开夕落；松树被赋予了坚贞、高洁等品格，木槿花则用以形容人心易变；历代文人对松树吟咏不绝，对木槿偶有吟咏，却贬多于褒。文震亨正是在历代文人吟咏的传统里作出了“高贵”与“最贱”的评价，松树与木槿身上投射了文人自身的心情与品格。然松树与木槿不过以自己的天性存在于天地之间，与文人何干？常青固然可贵，朝开暮落不也是生生不息？耐寒让人生出敬意，朝夕之间的摇落不也让人心生怜惜？李商隐《槿花》诗曰：“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凄凄风露中，木槿花尽情地开放，黄昏时刻，却无奈地凋谢。易落的木槿花不正是红颜易老的隐喻？而四季轮转，木槿花还会在下一个朝阳升起的时刻吐露芬芳，三千宫女的红颜却永远地消逝在岁月的长河里。 桂 丛桂开时，真称“香窟”(1)，宜辟地二亩，取各种并植，结亭其中，不得颜以“天香”、“小山”等语(2)，更勿以他树杂之。树下地平如掌，洁不容唾，花落地，即取以充食品。 【注释】 (1)香窟：香之所生处。 (2)天香：特指桂、梅、牡丹等花香。小山：特指桂树。庾信《枯树赋》曰：“小山则丛桂留人。” 【译文】 一丛丛的桂树开花时，真称得上是“香窟”，适合选地二亩，种上各种桂树，在里面建一亭子，不可取“天香”、“小山”这类的名字，更不要杂种其他树种。树下收拾得像手掌一样平整，洁净得不容唾液溅落，桂花落到地上，就可用来作食品。 桂菊山禽图 【点评】 文震亨极会享受生活，此文并没有介绍桂树如何，而在讲述如何享受桂树的芬芳。中秋前后，桂花绽放，黄色或白色，香气绝佳，有浓香，有清香。北周庾信《山中》：“涧暗泉偏冷，岩深桂绝香。”再幽深的地方，只要有桂花开放，香气便四处飘溢。因其浓香，用于食品，味道鲜香，有桂花酒、桂花饼、桂花糖等食物。相传月宫前桂树繁茂，吴刚受天帝惩罚整日伐桂，每砍一斧，斧起而树伤愈合，吴刚便无休无止地砍伐下去。这个故事颇类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推石头上山的故事，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带着荒诞的意味。但也因此人们常常将桂树与月亮联系起来。宋之问《灵隐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宋虞俦《有怀汉老弟》：“芙蓉泣露坡头见，桂子飘香月下闻。”文震亨在桂花丛中建一亭，一边赏花，一边以花为食，浪漫、悠闲，怎是今天的我们所可奢望得到的享受？ 柳 顺插为杨(1)，倒插为柳，更须临池种之。柔条拂水，弄绿搓黄，大有逸致；且其种不生虫，更可贵也。西湖柳亦佳，颇涉脂粉气(2)。白杨、风杨，俱不入品。 【注释】 (1)杨：古代的“杨”是柳的一种，即蒲柳，并非杨树。 (2)脂粉气：胭脂香粉的气味，旧时借指妇女。 【译文】 枝叶向上的是蒲柳，枝叶下垂的是垂柳，垂柳最好种在池塘旁边。柔条轻拂水面，绿叶、黄叶相互映衬，很有超凡脱俗的意态；而且柳树不生虫，这一点更可贵。西湖柳也很好，颇有女子风韵。白杨、风杨，都不入品。 【点评】 《诗经·小雅·采薇》中已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句，借杨柳与雨雪的情景叹息个体生命的流逝。但古代杨、柳指的均是柳树，和今天的杨树无关。文震亨认为应将垂柳种在池塘边，意态婀娜，很有风致。他提到不入品的白杨、风杨，也都是柳树的品种。 柳树枝条细长柔软，风中飘拂，似有无限情意，又因“柳”与“留”同音，所以常与离别联系在一起。柳永笔下著名的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雨霖铃》）便是离别的场面。秦观《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春风拂柳，牵惹离愁。北宋周邦彦《兰陵王·柳》：“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可见当时有折柳送别的风俗，柳树“拂水飘绵”也似有依依惜别之情。所以闺中少妇才会有“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闺怨》）的伤感，曾折杨柳送别，又见杨柳青青，所有的离愁别恨便涌上了心头。 芭蕉 绿窗分映，但取短者为佳，盖高则叶为风所碎耳。冬月有去梗以稻草覆之者，过三年，即生花结甘露(1)，亦甚不必。又作盆玩者，更可笑。不如棕榈为雅，且为麈尾蒲团(2)，更适用也。 【注释】 (1)甘露：花苞中积水，很甘甜。 (2)麈尾：拂尘。蒲团：用蒲草编成的圆形坐具，僧人坐禅及跪拜时用之。 【译文】 芭蕉，植于窗下，绿色映衬着窗户，但以矮小的为佳，因为高大的，叶子容易被风刮碎。冬天有人去掉它的梗茎，用稻草覆盖起来，三年后，长出的花苞便含有甘露，这也没什么必要。还有将它制成盆景的，更可笑。芭蕉不如棕榈雅致，并且更适合做拂尘、蒲团。 【点评】 在古典诗词中，与雨声、愁苦联系在一起的芭蕉，文震亨却认为它不如棕榈雅致，主要是因为芭蕉具有做拂尘、蒲团的实用功能，而文震亨追求的是观赏、脱俗的雅致。 芭蕉总是种在窗下，雨打芭蕉，让人夜不成寐，“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李清照《添字采桑子·芭蕉》）。坐听雨打芭蕉那单调而凄凉的声音，满腹辛酸，无从表述。而李商隐“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代赠二首》），更描绘出思妇愁肠百结的思念。宋吴文英《唐多令》：“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即便没有雨声，芭蕉也让人倍感愁苦。倒是宋代杨万里《咏芭蕉》满是惬意与悠闲：“骨相玲珑透八窗，花头倒插紫荷香。绕身无数青罗扇，风不来时也自凉。”郁郁葱葱的芭蕉叶就像数把青罗扇，带来丝丝清凉的感觉。 梧桐 青桐有佳荫(1)，株绿如翠玉，宜种广庭中。当日令人洗拭，且取枝梗如画者，若直上而旁无他枝，如拳如盖，及生棉者(2)，皆所不取，其子亦可点茶(3)。生于山冈者曰“冈桐”，子可作油。 【注释】 (1)青桐：即梧桐，因其皮青，故称。 (2)生棉：生有飞絮。 (3)点茶：古人将其他果物与茶叶同用沸水泡饮。 【译文】 梧桐树有很好的树荫，枝叶青翠如碧玉，适合种植在宽广的庭院之中。每天让人清洗擦拭，不取树干光秃无别枝的、枝叶像拳头和伞盖的以及生出飞絮的，只取枝梗形态优美的，它的种子可用来沏茶。生在山冈上的叫“冈桐”，种子可榨油。 王素《梧桐仕女图》 【点评】 文震亨不仅论到梧桐树的观赏作用，有佳荫，而且注意到梧桐树的实用性，即种子可泡茶，可榨油，这一点与其他篇目不同。 梧桐树植株高大，枝叶繁茂，可作行道树。而在古典诗词中，梧桐却是表现愁情的物象，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雨滴梧桐，淅淅沥沥，唤起离人的愁情。宋代张炎《清平乐》：“只有一枝梧叶，不知多少秋声。”愁闷之情跃然纸上。李清照在梧桐细雨中咀嚼无奈的人生况味，“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声声慢》）。与李清照一样细听梧桐细雨的，还有一个帝王，那就是白朴所作元杂剧《梧桐雨》中的唐明皇，在雨滴梧桐之夜，愁肠百转，任思念、愧疚之情在夜雨中弥漫。 竹 种竹宜筑土为垄，环水为溪，小桥斜渡，陟级而登(1)，上留平台，以供坐卧，科头散发(2)，俨如万竹林中人也。否则辟地数亩，尽去杂树，四周石垒令稍高，以石柱朱栏围之，竹下不留纤尘片叶，可席地而坐，或留石台石凳之属。竹取长枝巨干，以毛竹为第一，然宜山不宜城；城中则护基笋最佳(3)，竹不甚雅。粉筋斑紫，四种俱可，燕竹最下。慈姥竹即桃枝竹，不入品。又有木竹、黄菰竹、箬竹、方竹、黄金间碧玉、观音、凤尾、金银诸竹。忌种花栏之上，及庭中平植；一带墙头，直立数竿。至如小竹丛生，曰“潇湘竹”，宜于石岩小池之畔，留植数枝，亦有幽致。种竹有“疏种”、“密种”、“浅种”、“深种”之法。疏种谓“三四尺地方种一窠，欲其土虚行鞭”(4)；密种谓“竹种虽疏，然每窠却种四五竿，欲其根密”；浅种谓“种时入土不深”；深种为“入土虽不深，上以田泥壅之”。如法，无不茂盛。又棕竹三等：曰筋头，曰短柄，二种枝短叶垂，堪植盆盎；曰朴竹，节稀叶硬，全欠温雅，但可作扇骨料及画义柄耳。 【注释】 (1)陟（zhì）：由低处向高处走。 (2)科头：不戴帽子。 (3)护基笋：护居竹之笋。 (4)鞭：竹根。 【译文】 竹子适宜种植在用土垒筑的高台之上，周围环绕溪水，设置一小桥斜渡溪水，然后拾级而上，上面留平台供人坐卧，披头散发，俨然置身于万丛竹林中。或者辟地数亩，将杂树除尽，四周垒砌石头，使之稍高，用石柱木栏围起来，竹子下面不留一点尘土和一片叶子，可以席地而坐，或者留置一些石台、石凳类的东西。选取长枝巨干的竹子，毛竹为首选，但毛竹适合山野不适合城中栽种；城中以护基笋最佳，其余的不太雅致。粉竹、筋竹、斑竹、紫竹，四种都行，燕竹最差。慈姥竹即桃枝竹，不入品。另有木竹、黄菰竹、箬竹、方竹、黄金间碧玉、观音、凤尾、金银竹这类竹子。竹子忌讳在花栏之上及庭院平地中种植；沿着墙边，种植数株。至于丛生的小竹，叫“潇湘竹”，宜于在岩石小池旁边，栽植几株，也很幽雅别致。种竹有“疏种”、“密种”、“浅种”、“深种”四种方法。疏种即“三四尺地方种一窠，空出地方让竹根延伸”；密种即“虽然种得稀疏，但每一窠却种四五株，使竹根紧密”；浅种即“种植时入土不深”；深种即“入土虽也不深，但上面用泥土培植”。照这四种方法栽种，竹子没有不茂盛的。棕榈竹分为三等：筋头和短柄，枝短叶垂，可植于盆中；朴竹，枝节稀落，叶子较硬，完全缺少温雅，但可以作扇子的筋骨和画轴。 兰清《兰竹石图》 【点评】 “四君子”梅兰竹菊里有竹，“岁寒三友”松竹梅里也有竹，竹是古代文人最喜爱的植物之一。文震亨对竹的叙述也较详细，种植的环境、竹的种类、种法等都一一讲说，何种优雅，何种不入品，了然于胸。 竹子被历来文人墨客吟咏不绝，爱竹成了一种品位的象征。苏轼《于潜僧绿筠轩》一诗被后人津津乐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无竹便俗，种竹画竹咏竹便成为一种时尚。文人为何对竹如此钟情？竹子挺拔修长却不易折，四季青翠而凌霜傲雨，所以文人将之人格化，并赋予了它有气节、高雅、淡泊等品质。然而，我们看看历史上钟爱竹子的文人们，却不能不心生感慨。不管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竹里馆》）的王维，还是“檐下疏篁十二茎，襄阳从事寄幽情”（《清水驿丛竹天水赵云余手种一十二茎》）的柳宗元，抑或是“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鱼竿”（《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的郑板桥，带着一腔热血与满怀抱负，然而与社会交手没几次便败下阵来，只留下了苦吟和孤独的背影，哪里能见到竹子的坚韧与刚强？而苏轼能成为后世文人的精神导师，不仅在于有竹子“萧然风雪意，可责不可辱”（《竹》）的高贵，更在于逆境中的达观与坚持。 菊 吴中菊盛时，好事家必取数百本，五色相间，高下次列，以供赏玩，此以夸富贵容则可。若真能赏花者，必觅异种，用古盆盎植一枝两枝，茎挺而秀，叶密而肥，至花发时，置几榻间，坐卧把玩，乃为得花之性情。甘菊惟荡口有一种(1)，枝曲如偃盖(2)，花密如铺锦者，最奇，余仅可收花以供服食。野菊宜着篱落间。菊有六要二防之法：谓胎养、土宜、扶植、雨旸、修葺、灌溉(3)，防虫，及雀作窠时，必来摘叶，此皆园丁所宜知，又非吾辈事也。至如瓦料盆及合两瓦为盆者，不如无花为愈矣。 【注释】 (1)荡口：江苏无锡的荡口镇。 (2)偃盖：枝叶横垂，张大如伞盖之状。 (3)胎养：养育。土宜：土壤适宜。扶植：扶持栽培。雨旸（yánɡ）：阴雨晴朗。旸，晴朗。 【译文】 吴地菊花盛开时，多事之人一定会采集数百株，五颜六色，高低排列，以供赏玩，这只能用来夸耀富贵而已。若真是会赏花的人，一定要寻觅独特品种，用古色盆钵种一株两株，茎干挺拔而茂盛，叶子茂密肥硕，等到开花时，置于几案卧榻之间，坐卧把玩，这样才是真正领会到了菊花的秉性与情致。甘菊只有无锡荡口镇这一种，枝干弯曲如伞盖，花朵密集如锦缎铺陈，十分奇异，其余的甘菊只能采集花朵用以饮用。野菊适合种植在篱笆间。种菊有“六要”“二防”之法：育苗培养、土壤适宜、扶持栽培、阳光雨露、修剪、灌溉，防止病虫害，防止雀鸟做窝时来衔枝叶，这些都是园丁应该了解的，而不是我等要做的事。至于用瓦料盆及用两块瓦合拢作花盆的，还不如不养花为好。 【点评】 在对菊花的品鉴中，文震亨文人的优越感表露无遗。首先将赏花之人分为好事家与真能赏花者，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曰：“米元章谓好事家与鉴赏家自是两等，家多资力，贪名好胜，遇物收置，不过听声，此谓好事。”与附庸风雅的好事家相对的赏花者，即文震亨所谓的能得花之性情的人，不言而喻，文震亨将自己归于会赏花之人的行列。会赏花却不需要会种花，提到养育菊花的“六要”“二防”后，文震亨认为此乃园丁之事，“又非吾辈事也”。与其说在赏菊花，不如说在谈论赏菊花之人。行文中有对富贵好事者的轻视，也有对修剪劳作的不屑，最津津乐道的则是坐卧把玩。“宁可抱香枝头老，不随黄叶舞秋风”（朱淑真《菊花》）的菊花还真带着文人清高孤独的影子。 兰 兰出自闽中者为上，叶如剑芒，花高于叶，《离骚》所谓“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者是也。次则赣州者亦佳，此俱山斋所不可少，然每处仅可置一盆，多则类虎丘花市。盆盎须觅旧龙泉、均州、内府、供春绝大者(1)，忌用花缸、牛腿诸俗制(2)。四时培植，春日叶芽已发，盆土已肥，不可沃肥水，常以尘帚拂拭其叶，勿令尘垢；夏日花开叶嫩，勿以手摇动，待其长茂，然后拂拭；秋则微拨开根土，以米泔水少许注根下，勿渍污叶上；冬则安顿向阳暖室，天晴无风舁出(3)，时时以盆转动，四面令匀，午后即收入，勿令霜雪侵之。若叶黑无花，则阴多故也。治蚁虱，惟以大盆或缸盛水，浸逼花盆，则蚁自去。又治叶虱如白点，以水一盆，滴香油少许于内，用棉蘸水拂拭，亦自去矣。此艺兰简便法也。又有一种出杭州者曰“杭兰”；出阳羡山中者名“兴兰”(4)；一干数花者曰“蕙”，此皆可移植石岩之下，须得彼中原土，则岁岁发花。珍珠、风兰，俱不入品。箬兰(5)，其叶如箬，似兰无馨，草花奇种。金粟兰名“赛兰”，香特甚。 【注释】 (1)龙泉、均州、内府：龙泉窑、均州窑、内府窑。供春：明代宜兴著名的陶工。 (2)牛腿：牛腿缸，花缸的一种，口大，下部略尖。 (3)舁（yú）出：抬出来。 (4)阳羡：今江苏宜兴。 (5)箬（ruò）：竹笋外壳。 【译文】 福建出产的兰最佳，叶如剑刃，花高于叶，《离骚》所谓“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说的就是这种兰花。其次赣州的兰花也不错，这些兰花都是山斋中不可缺少的，但是每处只可种一盆，多了就像虎丘的花市。盆钵要挑选龙泉、均州、内府、供春等名窑出产的最大型号的，忌讳使用土缸、牛腿缸这类俗品。四季培育，到春天发芽后，盆土已经肥沃，不能再施肥，经常以扫帚擦拭叶子，使之不染尘垢；夏季花开叶子娇嫩，不能用手摇动，等到它长得繁茂，然后再擦拭；秋天则轻轻松开根部泥土，将稍许淘米水注入根下，不要溅洒到叶子上；冬天则安放到向阳的暖房里，天晴无风的时候搬出去，时时转动花盆，让它四面均匀接受阳光，午后就搬回屋内，不让霜雪侵袭。如果叶子发黑不开花，是光照太少的缘故。治理蚂蚁和虱子，只能以大盆或缸盛水，浸泡花盆，则蚂蚁会自己跑走。治理像白点一样的叶虱，端一盆水，里面滴入稍许香油，用棉花蘸水擦拭，叶虱也会自己跑走。这些都是种植兰花的简便方法。有一种杭州产的，叫“杭兰”；出自阳羡山中的，名叫“兴兰”；一株开数朵花的叫“蕙”，这些都可以移植到岩石之下，只要使用它原生的土壤，就会年年开花。珍珠、风兰，都不入品。箬兰叶子像竹笋，似兰而无香，是奇特的花卉。金粟兰名“赛兰”，特别香。 【点评】 与竹一样，兰也是花中君子。文震亨介绍了兰的各地品种、四季养育方法及怎样去除蚂蚁、叶虱，显示出对兰精心的呵护。 兰最典型的意象是空谷幽兰。《孔子家语》：“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君子要像芝兰一样高洁，但在文人笔下空谷幽兰带有孤芳自赏的味道，也展示着自己的人生困境。李白《古风》：“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以孤兰自喻，表达孤独与不得志。陈子昂《感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展示的是遗世独立的凄凉。陆游《兰》：“生性本幽谷，岂愿为世娱？无心托阶庭，当门任君锄。”表达的是清高与不肯媚俗。不仅文人喜欢兰，女性笔下也留下了咏兰诗。明代妓女马守贞喜欢画兰，《墨兰图》：“偶然拈笔写幽姿，付与何人解护持。一到移根须自惜，出山难比在山时。”有对知音的渴求，也充满自怜与忧伤。 瓶花 堂供必高瓶大枝，方快人意。忌繁杂如缚，忌花瘦于瓶，忌香、烟、灯煤熏触，忌油手拈弄，忌井水贮瓶，味咸不宜于花，忌以插花水入口，梅花、秋海棠二种，其毒尤甚。冬月入硫黄于瓶中，则不冻。 【译文】 厅堂陈列的瓶花要高瓶大枝才让人赏心悦目。忌讳繁杂束缚，忌讳香、烟、灯火熏染，忌讳用油手抚弄，忌讳瓶里装井水，因为水发咸不适合插花，忌讳将插花瓶里的水误入口中，梅花、秋海棠两种花毒性尤其大。冬天把硫磺加入花瓶中，水就不会结冰。 盆玩(1) 盆玩，时尚以列几案间者为第一，列庭榭中者次之，余持论则反是。最古者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短不过尺许，其本如臂，其针若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屈”(2)，郭熙之“露顶张拳”(3)，刘松年之“偃亚层迭”(4)，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5)，栽以佳器，槎牙可观(6)。又有古梅，苍藓鳞皴(7)，苔须垂满，含花吐叶，历久不败者，亦古。若如时尚作沉香片者，甚无谓。盖木片生花，有何趣味？真所谓以“耳食”者矣(8)。又有枸杞及水冬青、野榆、桧柏之属，根若龙蛇，不露束缚锯截痕者，俱高品也。其次则闽之水竹，杭之虎刺，尚在雅俗间。乃若菖蒲九节，神仙所珍，见石则细，见土则粗，极难培养。吴人洗根浇水，竹剪修净，谓朝取叶间垂露，可以润眼，意极珍之。余谓此宜以石子铺一小庭，遍种其上，雨过青翠，自然生香；若盆中栽植，列几案间，殊为无谓，此与蟠桃、双果之类，俱未敢随俗作好也。他如春之兰蕙，夏之夜合、黄香萱、夹竹桃花；秋之黄密矮菊；冬之短叶水仙及美人蕉诸种，俱可随时供玩盆。盆以青绿古铜、白定、官哥等窑为第一，新制者五色内窑及供春粗料可用，余不入品。盆宜圆，不宜方，尤忌长狭。石以灵璧、英石、西山佐之，余亦不入品。斋中亦仅可置一二盆，不可多列。小者忌架于朱几，大者忌置于官砖，得旧石凳或古石莲磉为座(9)，乃佳。 【注释】 (1)盆玩：盆景，盆栽。 (2)马远：宋代画家。欹斜：倾斜不平。诘屈：弯曲不直。 (3)郭熙：宋代画家。露顶张拳：粗豪之态。 (4)刘松年：宋代画家。偃亚层迭：僵硬丑怪、层见叠出。 (5)盛子昭：元代画家。拖拽轩翥（zhù）：既有拖拽不起之状，又有轩昂高举之态。翥，向上飞。 (6)槎（chá）牙：错落不齐。 (7)苍藓鳞皴（cūn）：苔藓斑驳，树皮皴皱。 (8)耳食：不加省察，徒信传闻。 (9)石莲磉（sǎnɡ）：雕有莲花的石墩。 【译文】 盆景，时尚以陈列于几案之上为第一，陈列在庭院台榭中次之，我的观点正相反。最古朴的以天目松为第一，高不过二尺，矮不低于一尺，树干像手臂，针叶如簇，形成画家马远笔下的“倾斜弯曲”，郭熙笔下的“粗豪之态”，刘松年笔下的“丑怪层叠”，盛子昭笔下“低拽高飞”这些姿态，用上等盆钵栽植，参差错落，十分可观。另有古梅，苔藓斑驳，树皮皴皱，含花吐叶，经久不败的很古雅。如果像时尚那样做些沉香片，没什么意思。木片生花，有什么趣味？这不过是徒信传闻而已。还有枸杞及水冬青、野榆、桧柏这一类，根如龙蛇，不露束缚锯截痕迹的，都是上品。其次是福建的水竹，杭州的虎刺，尚在雅俗之间。至于九节的菖蒲，为神仙所喜爱，栽在石块间长得瘦弱，栽在土壤里就很粗壮，极难培养。吴地的人洗根浇水，修剪干净，认为取早晨叶子间的晨露可以润眼，非常珍贵。我认为应该用石子铺设庭院，遍植菖蒲，雨后青翠欲滴，自然生香；若种植在盆钵中，陈列几案间，非常无趣，它与蟠桃、双果一类的东西，都不能趋俗迎合时尚。其他的如春之兰蕙，夏之夜合、黄香萱、夹竹桃花，秋之黄密矮菊，冬之短叶水仙及美人蕉诸种，都可随时供把玩。花盆以青绿古铜及白定、官哥等窑所产为第一，新窑产的五彩官窑及供春所产的粗料可用，其余的都不入品。花盆宜圆不宜方，尤其忌讳狭长。用灵璧、英石、西山这些石块点缀，其余的都不入品。居室内只可放置一两盆，不可多放。小盆景忌讳放置在红色几案上，大盆景忌讳放置在官窑砖上，用旧石凳或古旧的莲花石墩为座，最好。 吴昌硕《岁朝清供图》 【点评】 文震亨对瓶花的介绍较简单，提出了诸种忌讳，多引用自稍早问世的《瓶花谱》一书，明人张谦德所著。对盆玩则细加品评，排列盆栽植物的等次，否定时尚的盆栽方法，辨别雅俗，提出宜忌。因“花木”卷中诸多花卉是盆栽植物，所以本文有为本卷做总结的意味。 瓶花摆置在厅堂要高瓶大枝才显得大气，置于书房卧室则要精巧雅致，人处居室而花香缭绕，人融于花卉之中，但瓶花并不长久。植物盆栽则是通过攀扎、修剪、整形等技术加工和园艺栽培，在盆中表现人类喜爱的大自然的景象。但这样或许已非自然，而是加入了人类意志的自然，所以晚清的龚自珍才在《病梅馆记》中决心终生疗梅，还梅花以自由。工业革命以来，人类肆无忌惮地向自然索取，甚至一度曾妄想征服自然，结果在人类每次自以为宏大的胜利背后都遭到了大自然的报复。今日居住环境日益狭窄，人类越来越侵占大自然，盆栽植物更受欢迎，人类一边毁灭自然，一边追求自然，真是一个可笑的悖论。 [book_title]卷三 石令人古，水令人远，园林水石(1)，最不可无。要须回环峭拔，安插得宜。一峰则太华千寻(2)，一勺则江湖万里。又须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覆角立(3)，苍崖碧涧，奔泉汛流，如入深岩绝壑之中，乃为名区胜地。约略其名，匪一端矣。志《水石第三》。 【注释】 (1)水石：流水及水中之石。 (2)太华：即西岳华山，在陕西华阴。寻：长度单位，一寻为八尺。 (3)角立：特出、独立。 【译文】 石让人觉得古雅，水让人觉得悠远，园林中，水、石最不可或缺。水、石的设置需要回环峭拔，布局得当。造一山则有华山壁立千寻之险峻，设一水则有江湖万里之浩渺。还需要修竹、老木、怪藤、丑树交错突兀，碧崖绿水，飞泉激流，似入高山深壑之中，这才能称之为名区胜地。这只是略举概要，并非都要如此。记《水石第三》。 【点评】 水、石为园林建筑中必不可少的点缀。此文为本章序言，文震亨并没有概括水石设置的原则，而是举一例以道出了水石设置要达到的效果。整个园林在文震亨笔下像一幅山水画，水石设置就是画作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水与石的协调设置能让园林风景大为增色，北宋诗人穆修在《鲁从事清晖阁》中吟咏道：“水石精神出，江山气色来。”王维《山居秋暝》中“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画面更是充满了诗情画意。在山水画中，水与石常常交融在一起，动静有致，意在画外。水与石看上去毫不相干，石至刚，水至柔，石至静，水至动，然而水与石却常常不可分割，石的静默烘托了水的流动，水的柔弱显示了石的刚强。“水滴石穿”比喻长久坚韧的努力，“水落石出”则喻示事物真相的完全显露。水石相击，浪花朵朵，漱石枕流，何等逍遥。水与石进入人类的视野，常常脱离了自然属性而被赋予了人格化的品质。 清泉漱石是园林中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水与石相摩挲，刚柔相济，而宇宙天地，恒久沉默。 广池 凿池自亩以及顷，愈广愈胜。最广者，中可置台榭之属，或长堤横隔，汀蒲、岸苇杂植其中，一望无际，乃称巨浸。若须华整，以文石为岸，朱栏回绕，忌中留土，如俗名战鱼墩(1)，或拟金焦之类(2)。池傍植垂柳，忌桃杏间种。中畜凫雁，须十数为群，方有生意。最广处可置水阁，必如图画中者佳。忌置簰舍(3)。于岸侧植藕花，削竹为阑，勿令蔓衍。忌荷叶满池，不见水色。 【注释】 (1)战鱼墩：苏州俗称，即土墩在水中，便于撒网捕鱼。 (2)金焦：江苏镇江的金山、焦山，原来两山对峙。 (3)簰（pái）舍：在竹排或木排之上搭建的小屋。簰，竹排或木排。 【译文】 开凿池塘小则一亩，多则一顷，越大越好。最大的，中间可建楼台水榭，或者筑长堤横隔，堤上种植菖蒲、芦苇，一望无际，才称得上大泽。如求华丽整齐，可用文石砌岸，木栏环绕，忌讳池塘中间留土堆，就像俗称的战鱼墩，或者模仿金山、焦山那样。池塘旁边种植垂柳，忌讳桃树、杏树间种。水中养野鸭、大雁，需要数十只一群，这样才有生气。最宽阔处可设置水中楼阁，就像图画中的样式那样才好。忌讳设置搭建在木排上的小屋。在岸边种植一些荷花，削竹为栏杆，不使其蔓延。忌讳荷叶覆盖住水池，看不到水色。 小池 阶前石畔凿一小池，必须湖石四围，泉清可见底。中畜朱鱼、翠藻(1)，游泳可玩。四周树野藤、细竹，能掘地稍深，引泉脉者更佳(2)。忌方圆八角诸式。 【注释】 (1)朱鱼：金鱼。翠藻：水草类的藻类植物。 (2)泉脉：泉水。 【译文】 台阶前、山石旁边开凿一小池塘，四周一定要用太湖石砌边，池水清澈见底。池中饲养金鱼、水草，可以游泳。四周种上野藤、细竹，如果能掘地再深一些，将泉水引入池中就更好。池塘忌讳方、圆、八角等这类形状。 【点评】 池塘是小于湖泊的水体，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人工开凿的。文震亨所讲乃园林中人工开凿的池塘，有广池，有小池。广池越大越好，小池则要精致幽雅。广池、小池形式、周围环境不同，布置方式也不一样。但相同的是：都要有自然之趣，而无实用之俗气。 池塘是园林中重要的水体，可将江河湖海的自然之水引进自家宅院，构筑美丽的水景。以池塘为中心，岸边堆叠山石，杂种花草，点缀藤萝，池中蓄养金鱼、野鸭、大雁，极具观赏价值。而季节转换也鲜明地反映在池塘的一草一木上，南朝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虽自然平淡，却清新且充满了望见春天的惊喜。《红楼梦》第七十九回贾宝玉在紫菱洲一带徘徊，伤感地吟道：“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一夜秋风，荷花凋零，池塘未变，周围却已春秋轮转。 瀑布 山居引泉，从高而下，为瀑布稍易，园林中欲作此，须截竹长短不一，尽承檐溜(1)，暗接藏石罅中，以斧劈石迭高(2)，下凿小池承水，置石林立其下，雨中能令飞泉薄(3)，潺湲有声(4)，亦一奇也。尤宜竹间松下，青葱掩映，更自可观。亦有蓄水于山顶，客至去闸，水从空直注者，终不如雨中承溜为雅，盖总属人为，此尤近自然耳。 【注释】 (1)檐溜：檐沟流水。 (2)斧劈石：假山石。 (3)（fén）薄：冲激，激荡。 (4)潺湲（yuán）：水流貌。 钟钦礼《高士观瀑图》 【译文】 在村野山居，接引山泉从高而下形成瀑布比较容易，在园林中想这样做，就需要用长短不一的竹子，承接檐沟流水，隐蔽地引入岩石缝隙，用斧劈石重叠垒高，下面开凿小池承水，安放一些石头在池子里面，下雨的时候能让飞泉激荡，流水潺潺，也是一大奇观。尤其适宜在竹间松下，青翠掩映，更为可观。也有人在山顶蓄水，客人到时打开水闸，水从高空直流而下，但终究不如雨中承接流水更雅致，因为山顶蓄水终归属于人为，而承接雨水则更接近自然。 【点评】 文震亨提到园林中营造人工瀑布水源的两种方法：一种是以天然雨水作为水源，一种是在山顶人工蓄水。显然，他喜欢以雨水营造瀑布，因为雅致、自然。然人工瀑布已属人为。 瀑布本是由于流动的河水突然且近似垂直跌落自然形成的，造成跌水的悬崖在水流的强力冲击下不断地坍塌，使得瀑布向上游方向后退并降低高度，最终又导致瀑布自然消失。河床平缓无法形成瀑布，瀑布奇观的形成都需要遇见悬崖。以人生来说，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平缓的河床时期，困难、挫折这些“悬崖”则激发出我们内在的潜力，形成人生的“瀑布”，逆境消失，我们又会回到平缓，失去创造力。以文坛来说，大多数人的才情都是平缓的，只有李白、苏轼这样的大家才像瀑布，秀口一吐，就是千古绝唱，他们站在时代的最高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以情感来说，瀑布就是我们情绪的顶峰时刻，遇到巨大的落差，或震怒或咆哮，这时候常常做出错误的决定，只是水从高处跌落依然是水，人在盛怒之下犯的错误却往往难以弥补。由此观之，人在“瀑布情绪”之下，写诗比做事要好。事要平静时做，诗却要跌宕起伏时写。 天泉(1) 秋水为上，梅水次之(2)。秋水白而(3)洌，梅水白而甘。春冬二水，春胜于冬。盖以和风甘雨，故夏月暴雨不宜，或因风雷蛟龙所致(4)，最足伤人。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为幽况(5)，然新者有土气，稍陈乃佳。承水用布，于中庭受之，不可用檐溜。 【注释】 (1)天泉：天上所落之水，即雨水雪水。 (2)梅水：黄梅季节所降的雨水。 (3)洌（liè）：清澈，不混浊。 (4)蛟龙：古代传说的两种动物，居深水中。相传蛟能发洪水，龙能兴云雨。 (5)幽况：清冽。况，寒冷。 【译文】 天泉以秋天的雨水为最佳，黄梅季节的稍次之。秋水洁净清澈，梅水洁净甘甜。春季、冬季的水，春天的胜于冬天的。因为春季风和雨润，而夏季狂风暴雨，不适合饮用，或者是因为风雷蛟龙所导致的，对人伤害很大。雪为五谷之精华，用来煎茶，最为清冽，但是新降的雪有土腥气，稍微放置一段时间才好喝。雨水要用布在院子中间露天承接，不可用屋檐取水。 地泉 乳泉漫流如惠山泉为最胜(1)，次取清寒者。泉不难于清，而难于寒。土多沙腻泥凝者，必不清寒。又有香而甘者。然甘易而香难，未有香而不甘者也。瀑涌湍急者，勿食，食久令人有头疾。如庐山水帘、天台瀑布(2)，以供耳目则可，入水品则不宜。温泉下生硫黄，亦非食品。 【注释】 (1)乳泉：甘美而清冽的泉水。惠山泉：在江苏无锡的西郊。 (2)庐山水帘：江西庐山康王谷的水。天台瀑布：浙江天台山的瀑布。 【译文】 地下涌出的甘美清冽的泉水，以惠山泉为最胜，其次以清凉的为佳。泉水清澈并不难，难的是清凉。土多沙细、泥土凝结的地方，泉水必不清凉。还有清香而甘甜的泉水。但甘甜容易清香难，很少有泉水清香而不甘甜的。喷涌湍急的泉水不能饮用，经常饮用会头疼。如庐山水帘、天台瀑布，供观赏还行，用来饮用就不行。温泉水富含硫黄，也不能作为饮用水。 【点评】 泉水本是指从地下流出来的水，《诗经·小雅·四月》：“相彼泉水，载清载浊。”而文震亨笔下有天泉、有地泉。雨水、雪水从天而降，即天泉，泉水从地下涌出，即地泉。对于天泉、地泉的口感，文震亨辨别之细致幽微，令人叹服。天泉中，秋水胜于梅水，春水胜于冬水。地泉中，清凉难于清澈，清香难于甘甜。 在生活越来越粗糙的今天，我们很难再有这样敏感的味觉来判断大自然的赐予，而文震亨显然很有实际经验。 由于工业污染，我们今天已不能直接饮用雨水、雪水，但古人一直有用雨水、雪水煎茶的风俗。唐人陆龟蒙在《煮茶》诗中有：“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白居易《晚起》诗中也有“融雪煎香茗”的句子，宋代辛弃疾《六幺令》道：“细写茶经煮香雪”，他们都用雪水来煮茶。《红楼梦》中这样的描写也非常多。薛宝钗所服的冷香丸，调服的药水便是四时的雨雪霜露。而妙玉不仅用旧年的雨水招待贾母，还用藏了五年的雪水招待林黛玉等人。曹雪芹显然对雨水、雪水煎茶非常熟悉。文人用雨水、雪水烹茶，也有一种雅致的趣味在里面。 泉，地球的穴位，《说文》：“泉，水原也。”不同地方的泉有不同的水质，不同的泉水养育了不同的人，中国的乡土观念向来与山与水有莫大的关系。佳美的泉水给我们的古人带来了灵感，也留住了他们美好的记忆，宋代欧阳修《醉翁亭记》：“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清代俞樾《茶香室续钞·取第一泉水》：“予急回岸，烹泉与僧共饮，清香透骨，非复人间味。”酒香与茶香的底色，正是甘甜的泉水。 品石 石以灵璧为上，英石次之，然二种品甚贵，购之颇艰，大者尤不易得，高逾数尺者，便属奇品。小者可置几案间，色如漆，声如玉者最佳。横石以蜡地而峰峦峭拔者为上(1)，俗言“灵璧无峰”、“英石无坡”。以余所见，亦不尽然。他石纹片粗大，绝无曲折、屼峍、森耸崚嶒者(2)。近更有以大块辰砂、石青、石绿为研山、盆石(3)，最俗。 【注释】 (1)蜡地：蜡色的质地。 (2)屼峍（wù lǜ）：耸立貌。森耸：众多而高峻。崚嶒：高。 (3)辰砂：朱砂，赤红色。石青：蓝铜矿，色青翠。石绿：孔雀石。研山：砚台的一种。利用山形之石，中凿为砚，砚附于山，故名。盆石：置于盆中供清玩之石。 【译文】 园林用石，以灵璧石为上，英石次之，但二者品种珍贵，很难购买到。高大的，尤其不易得到，几尺高的，就算珍品了。小的可放置在几案之上，颜色如漆般光亮，声音如玉石般清脆的最佳。横石，以蜡色质地、形状如峰峦峻峭者为上品，俗话说“灵璧无峰”、“英石无坡”。依我所见，也不尽然。其他石头文理粗大，绝无曲折、高耸、陡峭之势。现在有人以大块丹砂、石青、孔雀石为砚台、盆石，最为俗气。 灵璧磐石 【点评】 此篇开始转入园林中的用石。品石即对石头的品评观赏，文震亨对各个品种的石头分出类别高低，何为上品、珍品、极品，一一列举，也表达出与俗众不同的审美趣味。 园林无石则不秀，不雅，石是园林风景中重要的点缀。古人对奇石的欣赏有着悠久的历史，积累了不少品石的经验，石也被赋予了人格化的精神，或挺拔俊秀，或阴柔秀丽，或愚拙奇异，或浑朴敦厚，“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石之多样变幻，加上观赏者的联想和审美心理的差异，呈现出千姿百态的美。晋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看似坚硬朴拙的石头，却蕴藏着美玉。唐柳宗元《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石的各种姿态成就了潭水的清秀雅致。 不少人有收藏奇石的癖好，蒲松龄《聊斋志异·石清虚》便讲述了一个石痴的故事。邢云飞得一奇石，经历重重波折，得以与石相始终，死后以石殉葬。后盗墓者盗出奇石，有官员欲占为己有，石堕地为碎片，得以再次进入坟墓陪伴邢云飞。蒲松龄结尾议论道：“物之尤者祸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痴甚矣！而卒之石与人相终始，谁谓石无情哉？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非过也！石犹如此，何况于人！”在对石头的品鉴与占有中，古人挥洒了无限热情，那些看似冰冷的石头，却寄托着丰富悠长的情感。在婉约而深情的文字中，石头变得温暖而美丽。 灵璧 出凤阳府宿州灵璧县，在深山沙土中，掘之乃见，有细白纹如玉。不起岩岫(1)。佳者如卧牛、蟠螭(2)，种种异状，真奇品也。 【注释】 (1)岩岫：洞穴。 (2)蟠螭（pán chī）：弯曲的无角之龙。 【译文】 灵璧石产自凤阳府宿州的灵璧县，在深山的沙土中，挖开沙土就显露出来，有洁白如玉的细白纹。没有孔眼。其中佳者如卧牛、弯曲的无角之龙，有各种奇异的形状，堪称奇品。 【点评】 灵璧石亦称磬石，现在还被誉为“天下第一石”，出自安徽灵璧县之磬山，质密而脆，磨之有光，扣之声音清越。其质、形、色、纹皆有很高的艺术欣赏价值。文震亨将灵璧石列为最上品，欣赏其卧牛、蟠螭等奇异的形状。灵璧石小者如拳，大者高数丈，无论大小，皆可天然成型。其肌肤往岩嶙峋、沟壑交错，具有苍古的气韵；色彩艳丽丰富，音质“玉振金声”，轻击微扣，即可发琮之声，余韵悠长。不管是放置在园林还是室内，灵璧石都能带来悠远的意境。 英石 出英州倒生岩下(1)，以锯取之，故底平起峰，高有至三尺及寸余者，小斋之前，叠一小山，最为清贵(2)。然道远不易致。 【注释】 (1)英州：今广东英德。 (2)清贵：清雅。 【译文】 英石产自英州倒生岩下，在岩石上锯下来，所以呈底部平坦的峰峦形状，高的有三尺长，小的仅一寸多长，小的屋室之前，用英石堆一个小山，最为清雅。但是英石产地太远，不易得到。 【点评】 宋代杜绾《云林石谱》记载英石：“又有一种色白，四面峰峦耸拔，多棱角，稍莹彻，面面有光可鉴物，扣之有声。”英石，产自广东英德县，当时交通不发达，英德县属于偏远地区，所以文震亨说它产地太远，不易获得。英石多具壁立峻峭、峰峦叠嶂的形态，棱角突兀，多洼孔石眼，文理细腻，扣之微有声。经大自然千百年的骤冷曝晒和箭雨风刀神工鬼斧的雕塑，英石玲珑剔透，千姿百态，大的可作园林风景，小的可作案几间盆景，极具观赏和收藏价值。 太湖石 石在水中者为贵，岁久为波涛冲击，皆成空石，面面玲珑。在山上者名旱石，枯而不润，赝作弹窝(1)，若历年岁久，斧痕已尽，亦为雅观。吴中所尚假山，皆用此石。又有小石久沉湖中，渔人网得之，与灵璧、英石亦颇相类，第声不清响。 【注释】 (1)赝：伪造。弹窝：洞孔。 【译文】 太湖石生在水中最为珍贵，经年被波涛冲激腐蚀，形成许多洞孔，面面玲珑剔透。生在山上的叫旱石，干枯不温润，如果人为地开凿洞孔，经历较长岁月，凿痕消失，也很雅观。吴地一带所喜欢的假山，用的都是旱石。还有一类小石，久沉湖中，被渔夫捕捞获得，与灵璧石、英石非常相像，只是声音不清脆。 太湖石 【点评】 太湖石又叫窟窿石、假山石，文震亨将之分为水石与旱石，以水石为贵。水石产于太湖，旱石产于吴兴卞山，太湖诸山亦有之。宋代杜绾《云林石谱》记载：“平江府太湖石，产洞庭水中，石性坚而润，有嵌空穿眼，宛转险怪势。”太湖石色泽以白石为多，少有青黑石，黄石更为稀少。在漫长的岁月里，石灰岩长期经受波浪的冲击及溶蚀，形成了千疮百孔的太湖石，印证着自然界的沧桑，也彰显着大自然精雕细琢、曲折圆润的美。 太湖石是大自然的恩赐，人类无尽的欲望却潜藏在这恩赐之下，太湖石背后有多少贪婪焦灼的目光。宋徽宗痴迷于花木奇石，在江南搜罗殆尽，千里迢迢运往京城，耗费大量财力、物力。后得一六仞高的太湖石，载以巨舰，役夫数千人，所经州县，民不聊生，终于引发了农民起义，这就是北宋末年的“花石纲”事件。太湖石带着大自然的沧桑静观世事的变迁，不管谁占有了它，都只是一时的，正应了苏轼《赤壁赋》中所谓的“哀吾生之须臾，叹长江之无穷”。 尧峰石 近时始出，苔藓丛生，古朴可爱。以未经采凿，山中甚多，但不玲珑耳。然正以不玲珑，故佳。 【译文】 尧峰石是近年才发现的，石头上苔藓丛生，古朴可爱。因为以前未经开凿，所以山中很多，但都不精致玲珑。但正因为不精致，所以才好。 【点评】 尧峰石产于苏州尧峰山，据文震亨记载，明代的时候才发现不久，所以山中很多，不像之前提到的灵璧石、太湖石，因为历史悠久，开采很普遍。文震亨在此处提出了一个独特的欣赏视角：尧峰石正因为不精致，所以才美。 这个提法并非文震亨所独有，而是晚明文人一种流行的观念，张岱《五异人传》品评人物时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正因为有缺点，才是一个有真情的人，不完美的人才是真实的人。这与晚明追求真、奇、性灵等个性解放的文艺思潮紧密相关，开始关注并包容人性中的弱点。反映到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