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马一浮先生语录类编 [book_author]马一浮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语录,完结 [book_length]98623 [book_dec]这是一部谈话记录,由“六艺篇”“诗学篇”“文艺篇”及“教学篇”等构成,是马一浮称性而谈的作品,既具有一定的条理性、系统性,也非常适宜片段化地欣赏,是了解一代哲人非常好的渠道路径。 [book_img]Z_13486.jpg [book_title]六艺篇 《六艺论》当以六艺统摄古今一切学术。今世所谓文学属于《诗》,政事、社会、经济属于《书》,人事、法制属之《礼》,音乐、艺术属之《乐》,本体论、宇宙论属之《易》(哲学当然在内。但哲学译自泰西,意云爱智,爱智即是执见,执见即是法执,应在破除之列,故其为名不妥)。若夫《春秋》之义,以今人语言释之,则所谓有正确之宇宙观,乃有正确之人生观,知宇宙自然之法则,乃知人事当然之法则也。此六艺之统摄今世之学术也。经、史、子、集之分始见于《隋书•经籍志》,前此但有甲、乙、丙、丁之分部而已。《太史公自序》附于《春秋》,史部本为经之支流,后世史书多不足以语此,惟《纲目》为有此义。章实斋所云“六经皆史”,实颠倒见耳。是故史部可附于《春秋》。老子观变甚深,出于《易》。孟子长于《诗》,而其说性善、言仁义,实本于《易》。其所为书,语不及《易》,善《易》者不言《易》耳。邵尧夫言“孟子得《易》之体,老子得《易》之用”,深为得之。墨子出于《礼》,名家、法家亦出于《礼》而失之者。荀子本通六艺,而言性恶则是其失。其言礼,主法后王,故开法家,其后学出一李斯,便乱天下。庄子文辞华美,出于《诗》,其义汪洋自恣而无端崖,实出于《乐》。乐主和同,为说太过则有此失。是故子部可附于群经。至于各家文集,皆可附于《诗》。此六艺之统摄四部也。班氏《艺文志》以诸子为出于王官,实则应谓出于六艺。子部既各有所属矣,此六艺之统摄九流也。《易》可以统《礼》《乐》,《春秋》可以统《诗》《书》,此六艺之互相统摄也。一切学术莫之能外,此所谓“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者也。然此仅轮廓而已,是当有以实之,乃不徒托空言。自来说经各家得失互见,言《礼》当宗康成,传《易》应推伊川,朱子《诗传》不尽可据而大义不误,《尚书》应用《蔡传》,《春秋》应推《胡传》,杜预不及也。六艺之传各有流失,自先儒未尝以为讳,是当依佛氏判教之法一一别之。班氏《艺文志》叙录各家,亦皆明其短长。近人廖季平所为书,颇有判教意味。初分今古,以为《周礼》古文,《王制》今文,故不尽符合。比如郑氏说礼,有违异处,则以属之殷制,或以汉制说《周官》,廖氏伎俩亦无以异。继而讲小大,举经中言小大处,如“大同”、“小康”之类,一一排而比之,其意以为小者不必是恶也。最后讲天人,以为《诗经》所言,全是天事,以“聊乐我云”为“聊乐我魂”,其言乃荒诞不可究诘。廖氏虽经文熟,天资高,而不知义理,不读佛书,向壁虚造,臆说武断,流而为康有为,误人不浅。吾书如可下笔,自当矜慎出之,“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孟子叙列圣之传,当仁不让,直接尼父。而伊川之为《明道行状》,亦以上继孔孟。子张云:“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士固不可以不弘毅也。往者吾尝注《大学》,依义学之法释之,与先儒规模不同,而条理明晰,易于领悟。既而毁弃之,嫌其有类于佛家面目,疑若蹈习窠白也。 “经”字就字义言,是线装书,佛经谓之修多罗sutra,亦以贝叶为书,以线贯之,略如中土之竹简韦编。就义理言,则是常道,所谓“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也。如实而言,须知六经非是圣人撰造出来,而是人人自性所具之理,如非固有,圣人岂能取而与之?执言语、泥文字者每以典册为经,不知宇宙间本来有这些道理,盈天地间莫非经也。寒暑昼夜,阴晴朝暮,乃至一人之身,语默呼吸,作息行止,何莫非《易》,不必限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也。政事之得失,国家之治乱,人物之贤否,何莫非《书》,不必限于今古文若干篇也。一切吟咏语言,虽有精粗美恶浅深之不同,何莫非《诗》,不必限于三百篇也。即如孺子“沧浪之歌”,信口而出,圣人闻之,则声入心通,发为“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义,岂非诗教?顾沧浪之歌又何尝在三百篇之内耶?拘泥文字、寻行数墨者流何尝知六经之外别有一部没字真经耶?但此文为一般人言之,自不必惊怖其说,以为茫无端涯。此是了义教,不可为初学说法。遽为说此,便束书不观矣。 “博我以文”是六艺之文,“约我以礼”是六艺之道。 六艺可以互相统摄。邵康节以四时配《诗》《书》《礼》《春秋》,谓四时有春之春,春之夏,春之秋,春之冬,其余三季准此。实则《诗》亦有《诗》之《易》,《诗》之《诗》,《诗》之《书》,《诗》之《礼》,《诗》之《乐》,《诗》之《春秋》,其余各经准此可知。 吾说六艺,颇采义学家方法。佛法有折、摄二门,二门原是一门。虽推论远及西方,未尝有外之之意。 六艺统诸子,理固如是,但流派既分,亦不必泯其差别相。必谓诸子之名可以不立,似亦少过。 今人受科学影响太深,习于分析,于六艺内容一无所知,而轻视渐甚,故于六艺统摄一切学术之说必不肯信。 今人讲国学者,以经学、史学、诸子学并列,而不知其皆统于六艺。吾以六艺统诸子,非欲径废诸子学之名也。 将来作《六艺论》,辞当简约,不必引书,全自胸襟流出,已足取材。 论经术、经学之别云:汉人言经术,通经可以为政,国有大疑大难,每以经义断之;唐人专事注释,便成经学;宋人以义理明经,见处远过汉人,乃经术正宗。书院讲习,亦此志也。 先生讲剩语一则,指陈六艺流失云:不觉即是愚,不如实即是诬,贵安排即是烦,骋言说即是奢,执人我即是贼,惑名言即是乱。 问:“西来学术亦统于六艺”,请易“统”为“类”何如?答云:类是别相,统是总相,总不离别,别不离总,总别亦是一相,非有胜劣之意在乎其间。必若以此为病,则是安于一曲而昧乎大方,是以求通而反碍也。 先生尝欲作《六艺论》,又拟作《四学考》。自云:须将有关之书重翻一遍,此时殊有所不暇耳。《六艺论》有两种作法:一为长编,须引征广博;一为短篇,则但作扼要之论可矣。 《诗》首二南,《书》首二典,《易》首坤、干,《礼》称“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孝经》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而后分论天子、诸侯以及庶人之孝,皆是先从本源上提起一个大头脑来。《会语》取义亦同,故名相之事置之其次。至于非议之来,如蚍蜉之撼大树,吾但据理而谈,理本如是,宁恤人言耶? 问《五行大义》,先生云:其书尚好,多有根据,惟所谓“大义”,终嫌义小。术数家言固所应尔,欲明五行,当读《洪范》,惟《洪范》殊不易读。《蔡传》根据朱子,释“皇建其有极”甚精。 说《洪范》君、臣之义,因云:君臣皆可从一人身上讲,不待远求。君即是体,臣用;君即是理,臣即是气。臣而作福作威,则性命于气,岂不危哉。道家守丹田,《素问》亦以君臣分论脏腑,有所谓“膻中”者,好恶之所从出也,其体当俗所谓心口处。养生家解《老子》,以国为身,以上国为童身,虽非《老子》本旨,其于气可谓守之精矣,然终不知有理在。至于后世,史乘绵绵,虽未尝一日无君,然无其德而居其位,虽虚有君名,君位犹之虚悬也。 凡事取一种方式行之者,其方式便是礼,做得恰好,便是乐。如作诗,格律是礼,诗中理致便是乐。写字,识得笔法是礼,气韵便是乐。 仁主理,义主事,理为阳,事为阴,仁是体,义是用,刚柔是体用中之相。 先生以所为《孔子闲居篇》注释示学者云:当修五起,行三无,乃至于五至,孟子养气之说原本此篇。五起每以气志连说,须是志于道,乃能帅气,气塞于天地,乃能气志如神。康成注太粗,全说向外去,不知圣人之言全是说向里来也。 《大戴礼•盛德篇》论《周官》大义甚精,而自来言《周官》者征引多不及此,不知何故。 《大戴礼》论羽毛鳞介各得阴阳之气以生,与《华严》所论相合。 《儒行》之言太繁,圣人说来决不如此,《礼运》亦可疑。但伪书亦有精要语,须自己体究既久,自能分别观之耳。 问:乡三物“六德”有圣,圣何以与五者并列,仅为一德?答云:合而言之,则一“仁”字已足;开而为二,则曰仁、智,或曰仁、义;开而为三,则曰知、仁、勇;开而为四,则曰仁、义、礼、知;为五,则更加信字;为六,加圣则为六德。此处“圣”字非大而化之之谓也。四教配四德,以《诗》配仁,以《书》配知,以《乐》配圣,“圣”字从耳,闻声而通,以《礼》配义。孔子六艺之教,身通者七十二人,非指礼、乐、射、御、书、数,而指六经。以六艺配六德,则《易》可配中,《春秋》可以配和,中者大本,和者达道。《易》为体,《春秋》为用,本可以相通也,余颇疑“三物”之说系汉博士所为,其可疑不在六德,而在六行。“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孝经》所言天子之孝,意义广大,睦、娴、任、恤均可包括在内,而任、恤之说尤近墨家言。颜习斋、李恕谷近于墨,故于乡三物反覆致意焉。 《系辞》云“《易》无思也,无为也”,如有思为,便是与《易》不相应。程子云“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无为”,正是《系辞传》注脚。立民问有心之义,答云:圣人与人同,故不能无心,视、听、言、动皆心也。圣人祗是不假安排,自然合理,理行乎气之中。又云:有一毫私吝心,便与天地不相似。又云:习气亦不易知。 《本义》立名,即以《易》本为卜筮之书,然《大传》明言“《易》有圣人之道四〔焉〕”,谓因卜筮示诫则可,谓《易》道尽在卜筮则不可,故读《易》当从伊川入。《折中》《程传》系《本义》之下,非也。 学者说孔子于《易》独得之秘。批云:圣人之道,人人可得,何秘之有?此语施于诗文评则可,以之说经亦嫌不庄。 “复小而辨于物”,“小”谓几微。 《升》卦“顺德”,犹言顺理也。 熟玩《家人》《睽》二卦,可以尽处家之道。 观象与观物有精粗之别。六十四卦皆象也,“百姓日用而不知”,于细民何责焉?读《易》自当观象玩辞,反躬以求体《易》之道,方切。 学者说《观》卦。批云:以十二消息言之,则《观》为八月之卦,是阴长。然《彖传》则取“大观在上,顺而巽,中正以观天下”,九五为观主,为民所观,则以群阴为民,其像甚明,不取阴长之义。六四“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美其以巽体居正,安有进而逞暴之象?以六三之“观我生”为观四,则九五之“观我生”为观上邪?此说穿凿,不合经旨。 六子各得《干》《坤》之一体,故欲体《干》《坤》,必用六子。五事正出性命之一源,故“欲顺性命,必敬五事”二语最吃紧。《咸》《恒》向来说男女,不知男女祇是假象,以说言行,理实符合。《宜山会语》说四勿、五事,或略思,或言貌,或言行动,其间互相该摄,剖析尚自分明。 “吉人辞寡”,非是故为简重,语皆应理,自然简要。 学者未至于见性,终是个《未济》卦。 《杂卦》“杂”字,是“杂物撰德”之“杂”,非杂乱无序之谓。卦爻虽极其变,莫不有序,即此是礼,亦即行布;万变不离其宗,乾坤阴阳,统摄一切,即此是乐,亦即圆融。故《易》为《礼》之原也。 圣人本领直是大。“《干》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看他只下一个字,而尽一卦之理,夫岂他人所能及。 吾讲观象,刊落枝叶,直抉根源。如《论语》统摄六艺,《孝经》总该性德,《礼记》二篇,《诗》《礼》要义不外乎是,皆是提出一个大头脑,直接本源之谈。惜听者等闲视之耳。 说观象举例云:《比》乐《师》忧。 《比》以阳居君位,天下所归往,“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得志,泽加于民”之象,故乐。 《师》以阳居阴位,贤人穷而在下,“君子以容民畜众”,人亦归之,然“不得志,修身见于世”,故有忧在,所谓“吉凶与民同患”也。关氏《易传》虽云伪书,然其说“履而不处,周公是也;需而不进,孔子是也”二语甚精,固不得以其伪书而少之。彭逊之尝言:人身便是一个《泰》卦,耳、目、鼻孔皆为偶,口及下窍二皆为奇,倒转则为《否》卦,故曰“否之匪人”。此亦先儒所未说,彼自有所悟。依吾说三画卦,则头为奇,手足为偶,便是一个《艮》卦,故人须是用《艮》。艮,止也。一阳止二阴,当止而止。虽亦有阻义,固非险阻之比。 宇宙便是一部《易》,人之一生亦是一部《易》。 伏羲画卦时,当已有文字。八卦合以消息,是为十言之教。既有卦矣,卦必有名,如无文字,名从何立。 《易》每以言、行对举,《论语》说视、听、言、动,《洪范》说视、听、言、貌、思。见于事者谓之行,现于身者谓之貌,发于心者谓之动,而思为之本。“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视听所以为学,“心之官则思”。“道也者,不可须臾离”,惟就视、听、言、动上说来,乃见其不可离耳。“克己复礼”之“礼”,即是天理之“理”,道理之“理”,未至于此,私欲犹自未尽,犹未免于不仁也。昔人有夜半见明星而悟者,如佛是也;有闻雷而悟者,如赵清献、陆象山是也。吾人夜夜见星而不悟,是视犹有未明也;每每闻雷而不悟,是听犹有未聪也。果能自加修省之功,体之身心,验之梦寐,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则浊者可清,昏者可明,所谓“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者是也。其或当时不即见效,只要究心一番,事后寻思,自然记起。如摇笔为文时,旧日所读书自然奔赴腕底也。但患长日昏沉杂乱,则纵使读书,亦只有浊者益浊,昏者益昏耳。 释“洁静精微”云:洁静即是止,精微即是观。洁者,不染污义,“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也。静者,不躁动义,不昏沉掉举散乱因而至于乖缪也。精者,不夹杂义,犹米之精凿也。微者,深密义,不求人知而己独知之。《诗》美成王曰“夙夜基命宥密”,《礼》所谓“无声之乐”也。 《系辞》注以韩康伯为佳,吾当更注之。 伊川《易传》不可不备,患难中尤当常读之。《性理精义》亦应备一部。 问李翊灼《周易大义》,先生云:无所发明。分今古文已不必,以天地宇宙乾坤分割而配合之亦不是。《易》言天道而不外人事。渠虽亦言人生标准,不知《易》乃变动不居,不可以标准刻定之。与其说人生标准,终不如“人道”二字为妥也。 说《周易》观象大旨云:诸子各有观法。老氏言“常有欲以观其徼”,“常无欲以观其妙”,《庄子•逍遥游》,游即是观,谢无量先生尝言之,《列子•仲尼篇》可证(案:此指壶丘子论游观一段。圆括号内字为记录者所加。下同)。陆游字务观,亦本于此。佛家有华严三观、弥勒九观、四念处。儒家则观象之法,《系辞》为备,“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乐记》亦云“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与《系辞》恰相合。“万物散殊”,分殊也,故礼主别异;“合同而化”,理一也,故乐主合同。即同见异,即异见同,故《易》者,礼乐之原也。惟观慧之生,须先修止。观者不必以目,六根门头皆可放光,但不修止者,不足以语于此。 寂而后能感。心体本寂,故感无不通。寻常散乱心所感,全成窒碍,非复心之本体。 物之象即心之象,象祗是自心之影。 《三传》以《公羊》为最精核,《谷梁》亦尚谨严,《左氏》则详于事迹而疏于义理。但何休说《公羊》亦有错处,如言孔子有黜周王鲁之意是也。又谓孔子有意弃周之文,反殷之质,亦稍过当。孔子所言“拜乎下,礼也”及“礼,与其奢也宁俭”云云,均有以质补救文胜之意,冀其不偏耳。是以颜渊问为邦,答以四代礼乐,又云“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与三世之说相当。据乱之世用霸,而齐为五霸之首;升平之世用王,鲁存周之礼乐,可以表王;太平之世用帝,则变而至于道矣。《礼运》所谓“大道之行也”云云,谓用帝时也。 论学者治《春秋》云:仍是求之于例,不见大义,义是活泼泼的,例则死板板的。孔子作《春秋》,何尝有例?以例求之,治史之法也。微言未尝绝,不会则绝,七十子犹或难之;大义未尝乖,识小斯乖,后人自不识耳。 《春秋胡传》得圣人之用心者十之六七,亦有求之稍过者,或乃有为而言。朱子尝疑其近于严刻。如康节以《春秋》为圣人之刑书,此语亦似失之。治《春秋》可撮举事类,分别列表而究其义,不可但以例求。盖有文同而义异者,非例所能推也,此最难明。从前治此经者,多祇言例,往往失之。诚能精心深入,固大有事在。 问治三礼。答云:“三礼”亦是门面语。学者每为名物度数所困,汩没一生而不知大义。试思《论语》所说“学诗”、“学礼”,宁指“三礼”邪?吾说《仲尼燕居》虽简,而礼之大义在是,善学者当自得之。 圣人嘉善称其终,而恶恶严于始,故始用火攻,《春秋》贬之。今夷狄入寇,始用机械化部队,自是圣人之所痛恶。 华夷之辨,不应以国土人种为别。 《论语》首章“说”与“乐”是《乐》教,“不知不愠”是《易》教。君子是成德之名,不必在位(素位而行,夷狄患难莫非其位,不必定指爵位)。“不见知”即“不见是”也,“不愠”即“无闷”也。第二章“不好犯上而好作乱”云云是《春秋》教。依此说去,《论语》章章皆六艺之教,可发前贤所未发。姑为笔札,将来作《六艺论》可作底稿。 释聪明睿知云:象山有言:“汝眼本来自明,汝耳本来自聪,见父自知孝,见兄自知弟。”常人聪明多是误用,目欲色,耳欲声,溺于物故也。孟子云:“形色,天性也。”《洪范》说视、听、言、貌、思,《论语》说视、听、言、动,佛氏言六根,惟圣人乃能践形,能得其理。聪则“声入心通”,明则“目击道存”。睿知说心,心之官主思,“思曰睿,睿作圣”,此当佛氏所谓般若智。到得圣人地位,则聪明睿知,六根门头无不放光动地,全是大用也。 《论语》每以古今对举,而思古薄今。孔子云“信而好古”,由今视昔,其人与骨均已朽,其事已往,是故信古者须是信其理。如以事言,则“天王狩于河阳”,“赵盾弑其君”,固均非事实也。古亦有可疑者,如孟子之不信《武成》,直以义理断之,乃能断得分明。 《论语》“夷狄之有君”一章是《春秋》教,当是为吴季札而发。美其让国,犹泰伯三以天下让,可谓至德也。 《论语集注》须与何晏《集解》比较读之,乃知朱注之精。《集解》全是玄学,令人无从捉摸。例如“志于道,据于德”一章,《集解》但云“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德有形,故可据”,实本《道德经》“道失而后德”之旨。朱子则云“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下语如千钧之重,字字不可移。“德”字先作“行道而有得”,后乃改作“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谓”,均是的当亲切,绝不蹈于玄虚。 “论”字从龠省,便有和乐之义。传者,传也。“传记”之名,不如“宗经论”、“释经论”为佳。 《论语》之言简,《孟子》便详。濂溪之言约,二程便广,《朱子语类》更加博矣。所以然者,为后人说法,不得不俯而就之,陈寿《诸葛武侯传论》言之详矣。 “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不必指三百篇,礼不必指三千三百,乐不必指五声十二律,但贵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耳。 程子言:“孔子尽是明快人,颜子尽岂弟,孟子尽雄辩。”颜、孟气象容易了解,独孔子之明快,吾尝疑之,意圣人言多含蓄,不当以为明快也。继而思之,孔子直是明快,以其语语澈上澈下,无所盖藏,故曰:“吾无隐乎尔。” 问:《论语》出七十子后学所记,而于孔子弟子过失皆不讳言,何不隐恶?答云:示教岂可为隐?为贤者讳,别是一义。 问:程子说《论语》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近见西人苏慧廉所译《论语》,绪论中举子华使齐、冉子退朝两章。答云:子亦通称,不必定出门人。《论语》自是七十子后学所记,其间或出游、夏之手者亦有之。但以领会全书为要,苏慧廉辈琐琐考据,何足道哉! 凡经传之言,祗是一理,自不相违。孟子不必定根据《大学》,其言自然符合,不得有异耳。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智者,恒存乎疢疾。”故忧患为进德之助。然且勿为出位之思,尽其在己所得为而已。 孟子说“尽心知性”,当《大学》“格物致知”。 举皇侃《论语义疏》“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章示学者云:此章引江熙说云:“叶公惟知执政之贵,不知天下复有胜远,故夫子欲子路抗明素业,无嫌于时,得以清波濯彼秽心也。”似此文字大佳,玄言亦何可废。吾之为人讲说,亦是此意。举世滔滔,积非成是,吾亦是冀以“清波濯彼秽心”耳。又云:马融言“君子儒学道,小人儒矜名”,此汉儒之说,亦不可废。 问“游于艺”,云:“艺”字本义是种植,《诗》所谓“我艺黍稷”者是,此与英文culture一字颇相当。乡三物以礼居六艺之首。《荀子•礼论》篇云:“礼者,养也。”“养”字之义正与培养黍稷之意为近。教育亦艺也,要亦贵能培养。但乡三物所谓礼、乐,仍就事上说,非其养也。居今日而言六艺,射御既皆不习,乐又早亡,其事虽缺,贵在能通其义。能通其义,则言即是乐,行即是礼,真须臾不可去身者也。 孔子言:“去兵,去食,无信不立。”去食之义,盖今人所不解。兵之为物,老子云:“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易》云:“圣人以除戎器,诫不虞。”王者之师,有征无战,故兵宜备而不用。汲汲用兵,霸者以下事耳。今西洋各国竞事工商以求富,因而不得不求资源,不得不争市场,复为保护工商利益计,不得不养兵。然而工商业虽有所得,转耗于兵,故国家愈富,适以愈成其贫。 “老安,少怀,朋友信之”,较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更进一步,无所谓己矣。肇公云:“圣人无己,靡所不己,会万物为自己。”既曰浑然一体矣,而又有物现前,便自不是。《大学》讲洁矩之道,而以上下、左右、前后言,用字妥当。譬如一人之身,尽可有上下、左右、前后之分,而仍不害其为一体也。黄道周《孝经集传》言圣人之视草木鸟兽犹身体发肤,故杀一兽、断一树,不以其时,以为非孝。此与西人所谓征服自然意味大不相同。西人自倍根说“知识即权能”一语先已错起,沿流而下,遂有征服自然之论。 孔子之言直捷了当,老子则好转弯,如云“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之类是也。孔子说“为政以德”,若出老子之口,则云“以德为政”矣。 孔子是明快人,诚精故明,神应故妙。快即是神,“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谓也。观其答鄙夫之问,何等明快! 孟子所说“民为贵”之义,与后世之民治主义不能牵合比附。“天生民而作之君,作之师”,君之与民,本属一体,非判而为二、彼此对待者也。 《孝经》总摄,《论语》散见。 孟子引孔子之言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直指人心,最为亲切。仁与不仁之别,实即迷悟之别。务外求名,皆是心术之害,皆不仁也。 孟子直指本心,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稍知自爱,断无起此心者,然事有近于此者,不可不辨。 《论语》较《孟子》为简,孟子之时,固自有其不得已处。张子韶《孟子传》便多信笔自写己意处。 孔子所说之事皆是理,所说之用皆是体;老子反是,其言理也,皆是事,其言体也,皆是用,此孔老之别也。孔子言“为政以德”,“修己以敬”,“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所言皆是事,而无一非说理,皆是用,而无一非说体。“四时行,百物生”,是从用上说,而“天何言哉”,则泯然无迹,其言平实。老子处处讲用,其语多险,流弊遂多,后世阴谋家盖由是启之。老子惟首章最好,以下则不能尽纯。如众人如何,我独如何云云,似有自喜之心,疑与首章语言不伦,想不免六国时人为之搀乱。老子是否应关尹之请即为著书,亦一疑问。先秦古书皆难读,惟《论语》《孟子》为可靠。《礼记》出七十子后学之手,《中庸》《大学》最好,《乐记》《曲礼》亦好,《礼运》大同、小康之说便近似道家言,《王制》似出汉博士所为,《儒行》亦不类孔子之言。是故经未尝不可疑,疑经始于孟子,而要当以义理断之。赵岐称孟子长于《诗经》《书经》,孟子去孔子未远,而于《武成》祇取二三策,断之曰:“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是纯从义理上辨别得来。讲考据,则不必可靠矣。但从义理上断制,须是自己义理纯熟,方能辨得分明耳。 问:人性既善,恶从何来?答云: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不善之来,起于薰习。又《乐记》云:“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恶之细微者,祗是无节,发而不中,过与不及皆恶也。此在佛家即是无明,由于一念不觉,故有昏失。 读《遗书》《语类》,观其语言时有抑扬,前后有时不同。须知此是对治,病不同,药亦不同,本无此病,何必此药?《论语》所记,“与回言终日”,除问仁与为邦外,皆不得闻。想来颜子高明,夫子与语者非是对治,自外则皆对治语也。即如仲弓问仁,而告之以敬,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乍看似不相干,实则仲弓天才高,而于“敬”字工夫或有未足,近于桑伯子之俭,故告之以敬,而仁在其中矣。又如一贯之旨,尝以语子贡,又尝以语曾子,旨义虽同,而所以告之与其所以应之者,均不相同。子贡聪明,故开口虽错,立即自疑其非。然闻一贯之说,竟无下文,可见承当不下。曾子则时机既熟,一呼便唯,谇啄同时,千载一遇,令人欣喜庆快。释氏云:“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可惜子贡竟未上钩耳。有问于佛者,先告以定法,次日又告以不定法。问:如何昨日是定法,今日是不定法?答云:昨日是定法,今日是不定法,皆对治之谓也。顾虽云对治,闻者亦均有益。佛家说闻击涂毒鼓者,远近皆死,但有迟早耳。 《太极图说》及《通书》直接《易经》,《西铭》直接《孝经》,《二程遗书》直接《论语》。《外书》则时有精语,但多没头脑处。《朱子语类》收罗广博,不及《二程遗书》之精。治朱子学者,于《四书集注》求之足矣。 说:“尽性至命,必本于孝弟;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因云:绍兴陶氏为大姓,族长某先生尝见告,族中子弟良莠不齐,平日恶之而无可如何,岁时致祭,少长咸集,叆然忾然之余,顿忘恶之之心云云。其言甚好。致斋致思之后,自己精神与祖考精神感通,便觉合族如一,忘其有身。实则祖考精神即是自家精神,故曰“祭如在”也。祭义难明在此,此非口舌上事。今人言及孝弟,自以为无甚亏欠,语以“尽性至命”,则承当不下;言及礼乐,自以为可以了解,语以“穷神知化”,则又视为玄妙。不知性命神化不离乎孝弟礼乐,“百姓日用而不知”者此也。今人又好言生命而不及性命,好言文化而不及神化。语其粗不及其精,而不知精者即在粗者之中,所差祇此一点,明乎此,则动容周旋莫非天理之流行矣。《易》云:“穷神知化,行之盛也。”《乐记》言:“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其义密合。“悴然现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君子之神化也;“天地位,万物育”,圣人之神化也;“四时行,百物生”,天地之神化也。“其为物不贰”,一故神也;“观其生物不测”,二故化也。性命之理,人之所受于天,圣人未尝多,凡夫未尝少也。 礼属阴,乐属阳,言属阳,行属阴。言即是乐,行即是礼。“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阴阳感通,理固如是。圣人教人,遇高材悬解之士,固可相喻于无言,否则亦须语言感通。其或言行不足以感人,自是犹有过咎在。即如天气寒暖无常,而人受感冒,可知气本相应,若不尔者,不至感染也。 阴阳一气,仁义一事,动静一理,寂感同时。言,乐也,属阳。行,礼也,属阴。 德有礼、相、用则可,以体、相、用为三德则不可。九卦相望说为体、用,亦可,但不可立“体德”、“相德”、“用德”之目。 问:《大学纂疏》十七页有云,若说各格其物,各致其知,则似不成言语。窃疑事物之理,天下之公,故物上不容着“其”字。若“知”字上着“其”字,似无碍否?答云:知即知此理。知亦是天下之公,人所同具也。 中土固有学术,将来难免如印度大乘教之落没。然印度经典之亡,中土能传译之,中国学术一旦沦亡,西人无译本,中国人又不能自为之,是诚可忧者也。 文化即是礼乐,礼乐本于孝弟,孝弟本于爱敬。礼即是行,乐即是言,故礼乐即是言行。 行之顺理者谓之礼,言之足以感人者谓之乐。存诸中者尽是孝弟之心,斯见于言行者,莫非礼乐之事。 天地间有感必有应。凡有动皆为感,感则必有应,所应复为感,感复有应。如是而不已之感应道理便是化。 “言行(者),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这个“动”字,就是化的道理。 [book_title]四学篇 先生言,将来拟作《四学考》。因言:历来讲学术源流者,多是作哲学史,注论各家思想而不及其见处。《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须是明其归致,然后辨其涂虑。涂虑不辨,则失之笼侗;归致不明,则忘其本源。《汉书•艺文志》叙各家短长颇详,亦不必尽当。如论道家,以为“人君南面之术”,便不是。孔子言:“雍也,可使南面。”仲弓便知居敬行简之道。是以人君南面,非赖有术。又杂家、小说、纵横之流,亦不足数。余尝于民国初年为《诸子汇归序》一文,但论儒、墨、道、法,将来亦祗须以判教方法分别论之。但此乃名家事,于自己分上颇少干涉,不过亦是穷理之一事耳。道家出于《易》,《易》长于语变,老子深知之。法家出于《礼》,故荀卿言《礼》,一传而为李斯、韩非。道家之失,如庄子文字恣肆,其弊也奢;法家之失,其弊也俭。实则一为礼之失,一为乐之失。乐之失为奢,为流。奢病较小,流病便大。 《四学考》玄学当以王辅嗣为祖,义学以肇公为祖,禅学以大鉴为祖,理学以濂溪为祖。其后支派繁衍,得失互见,当各为立传,加以判断。 中土圣哲名言简要,不欲说得太尽。然学者祇治理学,便易涉于笼统,故须兼治玄学、义学、禅学。但老庄之书,亦殊不易读。义学分析入微,极有条理,隋唐间无人能抵得过。韩柳一辈人,但能作文章而已,不能语微。然祇是分析精密,又落名言,故禅宗出而扫荡一切,举而空之。濂、洛、关、闽诸大师亦是生得其时,适承禅学之后,因将理学发挥而光大之。 玄学弊在蹈虚,义学救之,剖析入微,而完全落于语言文字。禅学出而空之,扫荡一切,而卤莽承当者误认人欲为天理,弊病更大。于是理学出,一切都是实理,诚识禅学之病也。惟禅学之为人铲除己见,干干净净,儒家视之,终觉有逊色耳。 儒学虽一切均说实理,而不能体究,便又是祇记得语言文字。《宋元学案》载林艾轩答人问忠恕七绝一首云:“南人偏识荔枝奇,滋味难言祇自知。刚被北人来藉问,香甜两字且酬伊。”可见言语不到处,贵能自己领悟。 问儒书概要,答云:读经,注疏不可废。此外则《诗集传》、严粲《诗缉》、《韩诗外传》及《御纂七经》中《诗说》、胡培翚《仪礼正义》、孙诒让《周礼正义》、卫湜《礼记集说》、朱子《仪礼经传通解》、江慎修《礼书纲目》、《尚书蔡传》《东莱书说》《易略例》、韩康伯《系辞注》、朱子《易学启蒙》、伊川《易传》、《春秋》四传(《公》《谷》《胡传》长于义,《左氏》详于事。《胡传》多讲攘夷,明朝列入学官,用于科举,入清废之。不知《三传》亦说攘夷。至于康有为一派说孔子托古改制,则不可信);四书用《集注》,《孝经》用黄道周《集传》;又《近思录》《二程遗书》《张子全书》《朱子大全》《语类》,象山、阳明之书,皆不可不读。 玄、义、禅、理四学之起,皆与时代有关。大抵世太恶浊,便使人有出尘之想。 《通书》:“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也。”朱子亦未说明,但云“说中可以概智,说正可以概礼”而已。吾今乃知之,中正但指卦爻二五,而后实有着落。“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动是变易,静是不易,皆是绝待。立天之道是气,立地之道是质,立人之道是理。“太素者未见气也”云云,亦是分论气质形象,此甚分明。 气质之性,当以刚柔善恶之言,当孟子之所谓“才”。若耳目口体之性,乃横渠所谓“攻取气之欲”,亦即告子所谓“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类。孟子亦姑顺时人之说以言之,故曰“君子不谓性也”。耳目口体之性与气质之性,本不可同日而语,横渠立此名(案,指“气质之性”)不是指耳目口体之性,与孟子意自别。但耳目口体之性亦是气之所为,此名亦可该摄耳。 朱子《诗集传》释《皇矣》“无然畔援,无然歆羡,诞先登于岸”全用佛说。畔即背觉,援即合尘也。 张子韶《孟子传》语多玩弄光景,以用为性。使朱子见之,必与痛驳。总之,读书太不细心,下笔又多率尔故也。说经不可有一毫胜心在,慈湖亦有信笔写去之病。 格物之“物”,温公所说,单讲亦是好话,说《大学》便差。即如阳明天泉证道答问,“为善去恶是格物”,亦是好话,讲《大学》便非。要建立宗旨,便是败缺处。《朱子晚年定论》之作,亦是未审对机之义,不免犹有个我在也。孟子“舍我其谁”,说来犹有个“我”在。孔子“天生德于予”,则无我矣。此语乍看可异,实则人人皆是“天生德于予”,无足惊异。但从孔子口中说出便是,在王莽口中说出便非耳。 朱子文词虽和缓,然其剖析义理,下笔斩截,自有一字不可移处,不可但取气势。象山气势之盛,凌厉无前,然江西之学,于变化气质上不甚注意,亦是一病。船山气较粗,亦是气质之病。是以为学之道先重涵养。 问程、朱、陆、王异同。答云:象山学本自悟,不假师承,直指人心,重在察识,其资秉近于上蔡。上蔡初见明道,说史事背诵如流,明道责之云:“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上蔡为之汗流浃背。又语之云:“即此便是恻隐之心。”不云羞恶而曰恻隐者,以恻隐之心失,则麻木无所觉也。上蔡从此悟入,故遂以觉言仁。孟子之说四端,明道之讲识仁,阳明之说良知,皆是重在察识。朱子初宗延平,延平教以观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延平出于罗豫章,豫章出于杨龟山,龟山之学近于伊川,重在涵养。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也。朱子当时未甚得力,及见南轩,其学一变。南轩出于胡五峰,五峰出于文定,而文定出于上蔡。南轩于上蔡为三传,所重亦在察识。朱子因之,既而又返于侧重涵养一路。故论湖南之学有云:“发强刚毅之意多,宽裕涵泳之意少,遇事不免失之粗豪。”于延平有“孤负此翁”之语。晚年教人,惟拈“涵养须用敬”二语。实则涵养不密,察识便不能精。虽亦有时绰见天理,而流弊所至,或不免卤莽承当,阳明末流便有此矣。 刘蕺山立“独体”之名,以独为体,不知发用时体亦未尝离。其言远不如朱子《中庸章句》所言“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微细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可谓字字精切。 阳明天泉四句教付嘱龙溪,自谓建立宗旨。其事不可为法,其语亦不免渗漏。 评《龙溪论学书》云:“无可忘而忘,不待存而存”,语亦有病,彼固隐然有个珠在。(《龙溪论学书》云:“驱龙护珠,终有珠在。”“无可忘而忘,故不待存而存。”)“弗忘弗助”,“成性存存”,与龙溪之言异矣。“坐忘”之说,本庄子发之,多却一“忘”字,正见其不忘,以其有得相也。就本体说,固常存;就功夫说,却要存着“不待”字不得。在学者分上,祇是“操之则存,舍之则亡”,龙溪之言不可用。 阴阳之说甚古,道家讲阴阳,儒家亦讲阴阳。老子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司马谈说道家“因阴阳之大顺”。《易》言“一阴一阳之谓道”,庄子说“易以道阴阳”。神仙家起于方士,秦皇、汉武志求长生,徐市、文成之徒应风而起。淮南好客,招来八公。《鸿烈》之书,亦间有神仙家言。然淮南应属道家,不能作神仙家看。神仙家称首之书,当推魏伯阳之《参同契》,其中谈《易》,谈阴阳,不及道家一字。至《抱朴子》始合神仙与道家、阴阳为一编,然其书以神仙黄白之术为内篇,以道家为外篇。汉后道家流为道教,如张道陵之流,但托始黄、老以资号召,实与道家无干。至寇谦之而道教又有革新一派,如马丁路德之于天主教矣。 老、庄皆有得于《易》。 老子判自然、道、天为三,故为佛家所贬驳。吾儒则天即是理、性、命、道、教,初无二致。此乃一真法界,惟《华严》圆教与之冥符,亦无执性废修之失。 庄子言:“世与道交相丧。”道者,人所共由,世则因人而异,千差万殊。各人习染不除,气质不变,即是世丧,更值道丧,则无可为力矣。 老氏之自私,其相深细。法家酷烈,又不止于用智而已。明道此言(案,指《定性书》:“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于自私而用智。”)未遽说到道、法二家之失,祇说不能适道之因,因此蔽耳。 邵尧夫云:“孟子得《易》之体,老子得《易》之用。”其言允当。老子盖长于语变,观变甚深者也。其所说有无,可当于般若宗之空有,但说来犹不如《中论》“八不”、《华严》“六相”剖析之详耳。 老子言有险易,义有纯驳,不免后人搀乱。 程子所说“减法”,即老子“为道日损”之论。其言“损之又损,以至于无”,持论甚好。 老氏语(指“我无为而民自化”云云)虽好,总有着意在,不得谓之率性。 庄子亦是有激而言,终有外物而自全意在,但其计较高人一等耳。至乡原之乱德,不独儒者恶绝之,老氏亦恶绝之。 禅师动辄呵斥,语多难解,解人既少,谤议遂多。乍见之,颇疑其何故如此,实则人心陷溺之甚,非此不足以启而振之。有如像山所云,阴霾郁积之久,非霹雳一声不能拨云雾见青天也。 在教家说,则有了义,有不了义。万理俱空是不了义,故见辟。了义则法法皆真,万理俱实。在禅家说,则真实犹不许说,以本来真实,说来便是头上安头,故祇可寄之于默也。 知是神通妙用,则运水搬柴,亦可行所无事,否则读书亦祗滋劳攘。 说船子和尚接沩山一段故事云:“既得传人,便覆舟而逝,亦复何妨。” 行者唾佛,总不是。法师如有手眼,便当还唾其面。 六祖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和尚出云:“是诸佛之本原,神会之佛性。”祖呵之云:“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原、佛性?”以其仍作义解,未离名言也。渠如言下了悟,便当问:“既是名无无字,何以唤作一物,试请拈出来看何如?”如是,则六祖便下堂归方丈去矣。 看《灯录》当知着眼处,如猕猴唤六窗之喻,重在后半□仰山一问,前半则极其浅近也。 禅师家有云:“骑贼马,追贼队。”“藉婆衫子拜婆年。”接人之道,皆是因问有答,因材施教。 雪峰禅三句:一曰涵盖乾坤句,谓浑然一理,无分方所也。二曰截断众流句,如抽刀断水,特见力量也(如习性之别,义利之分,辨之至明,剖之入微)。三曰随波逐浪句,谓俯顺来机,从缘施设也。佛氏有三德三身之说,以《中庸》三句配之:性是法身,道是报身,教是应化身。性即法身德,道即般若德,教即解脱德。禅家三玄三要亦即是此三句。“天命之谓性”是涵盖乾坤句,“率性之谓道”是截断众流句,“修道之谓教”是随波逐浪句。谈义说理都是教,知性乃是闻道,闻道乃能说教。就性道言,则性为体,道为用;就道教言,则道为体,教为用。以道为用,则教是用中之用;以道为体,则性是体中之体。所谓一句中具三句,三句仍是一句也。“天何言哉”是真谛,“四时行,百物生”是俗谛,真俗双融,理行气中,即真而俗,即俗而真,是中道第一义谛。“吾有知乎哉”是真谛(圣人无知,故无所不知,如其有知,必滞一隅),“叩其两端而竭焉”是俗谛(竭两端便是一贯之道),无知而无不知是中道第一义谛。《大学》“明明德”是自觉,“新民”是觉他,“止至善”是觉满,亦即是此三谛。自觉是真,觉他是俗,觉满是第一义也。“惟深也,故能通天下之志”是般若德,“惟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是解脱德,“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是法身德。“诚精故明”是法身德,“神应故妙”是般若德,“几微故幽”是解脱德,亦是此三句。三德亦可说为三大:法身是体大,般若是相大,解脱是用大。总之,此理是活鱍鱍的,见性则横说竖说,无往而不是;不见性则纵有道着处,亦是亿则屡中,不离情识知解也。 耳闻目见,皆可悟道。前人有闻雷而悟者,有听檐前水滴声而悟者,有闻木犀香而会者。“吾无隐乎尔”者,虽非孔子本意,而会得自好。 问圭峰之书。答云:先看《圆觉大疏》,再看《普贤行愿品疏钞》。二书亦是义学要典,为人人必读之书。圭峰得力在此。今似宜先看《起信论贤首疏》,明究其义,方可徐及二书。 问《朱子语类》卷十四有云,禅家但以虚灵不昧者为性,而无具众理以下之事。答云:不昧即具众理。禅家有不了当者,祗是说不昧,未到真不昧耳。 论《五灯会元》云:此书不可不看。宾主四料检,虽儒书亦可如此会。例如孔子语颜、曾便是主勘主,语子贡便是主勘宾,惟宾勘宾处殊不多见耳。 《起信论》“不生不灭,与生灭和合,非一非异,名为阿赖耶识”,张子“心统性情”之说,及《通书》“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三者可同会。 “安忍”是佛氏言,译语省略,具言当曰“安乐忍可”。忍者,谓一切境界皆能顺受也。今与不忍对言,义不相属。如《左传》言“阻兵而安忍”,反“相忍以为政”,便不是好字。大凡属文,下一名言,需求精当,使义相了然方可。如“安忍”字,别用不妨,今与“不忍”字连用,则疑于为不忍之反矣。 见闻不用,意识不行,然非同于木石也。此迦叶入灭意根境界,非可袭而取也。 先生以水喻性,以波喻情。因举杭州净慈寺壁间一偈云:“欲识永明旨,门前一湖水。日照光明生,风来波浪起。”继云:前人有“全水是波,全波是水”之说,亦可仿说全性是情,全情是性。发而中节,则全情是性;颠倒错乱,则全性是情。 [book_title]诸子篇 《参同契》用坎、离,虽祇是道家养生之术,祇是气边事,然有明效。《华严》用艮、震,艮即是止,震即是观。李长者深知此义,故云:“文殊是少男,普贤是长子。”善用《易》者引归自己,则全阴是阳,凶化为吉,不善用者反是。孔子云:“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易》即是易,一身亦即天下。全气是理,《易》亦可以不作矣。 击壤老人不识帝力,想是巢父、许由一流人物,逃尧之事,不见古书,庄子传之,亦是衰世之言。孔子称逸民事多不传。作者七人,当是击壤、荷蓧、长沮、桀溺、楚狂等人,皆有道家思想者。杜威所说道家思想与农业之关系未必尽是,老子书中未尝言及农事,许行为农家者流,其志在“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亦与道家有别。 顾亭林以“行己有耻”对“博学于文”,可知其未闻道。“博学于文”之下,祇说得“约之以礼”。“耻”之义小,以其专就事上说也。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三百年来传为名言。实则亭林所言“天下”仍是国家,就国家言有兴亡,就性分上言无兴亡,所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也。 古之外道,无不读书,神仙家若葛洪、陶弘景,皆极博雅。今不独儒书束阁,即好外道者亦祇是单传口决,不解读书,故无往而不自安下劣,真可慨也。 《世说》多隽语,《证录》所载禅师家言隽永简远往往过之,然在禅师家并无故作隽语取悦于人之意,妙在自然耳。今人于古人修辞立诚之旨全未识得,独喜称逻辑,以为治哲学者所必由。不知逻辑本身便是一种执,律以破相之旨,便在当破之列。如禅师家言,非情识所到者,岂可辄以逻辑妄加格量?不是之思,而断断不已,但以增学者之执着而益其迷妄耳。 汉儒非不言义理,宋儒非不言训诂,今文家、古文家末流并专锢而好攻伐,故言经学必不可存今古、汉宋之门户。 “缘督以为经”,郭注训“顺中以为常”,此义颇长。今以督为主宰义,则近于列子“力命”之说,非庄子意也。 赖振声谈北大哲学系教授某君译黑格尔哲学,以之与朱子相比较,译Absolute为太极,Infinite为无极,如何?先生云,分际不能相当。因言:名言隔碍,异国为甚。即如佛学之在中国,译史甚长。例如“真如”一词,移译不可谓不佳,而“阿赖耶识”、“涅槃”等名词则不能不用音译,“禅”亦音译,鸠摩罗什译作“思惟修”,历四百年,玄奘始用《大学》字样,译作“静虑”。盖名言诠表,终不易恰如其分,世界玄名便难统一。西人所译《易》,微论内容简单,单说《易》之一字,所涵变易、简易、不易三义,便决非Change一字所能尽。庄子云:“得言忘象,得意忘言。”“言”是能诠,“像”与“意”是所诠,冥会意象,则言诠可忘。《系辞》言:“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说到最后,也祇能说个“此”字。因举案上熊先生所著《佛家名相通释》第十页后半所论冥亲之说、现量之义云:此段分疏甚好。譬如眼察五色、舌辨五味,当其合下有觉,忘眼与舌,是名现量,觉得有个眼与舌在,必已有病。投足举步,亦复如是。方其健步,则行所无事,觉得有个足在,便是病生。此喻心缘义理,犹须推度思索,拟义寻求,便是尚有隔碍,否则心与理一,冥然独会,便觉圣哲之言恰如吾意。孟子所谓“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此之谓也。 问儒家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耶教则云“己之所欲,施之于人”。答云:中土圣人之言浑然一体,人己无问。彼教之说,人己对待,故虽兼爱博施,祇是“煦煦为仁,孑孓为义”,徒见其小而已。于此须认得分明,自然无惑。 问西洋哲学宇宙论、人生论之分。答云:象山有言:“宇宙内事乃吾性分内事。”天即人,人即天,言有先后,不能同时出口。程子云:“说个以人合天,犹觉剩了个‘合’字。”天人本一故也。 客有谈西洋思想者,先生云:思想,名词不妥。依五蕴说来,“想”以取相为义,犹是虚妄。今异说纷纭,各不相同,皆是虚妄,而非真知。真知无有不同,人人同具,无有增减,无有彼此多少。今但贪求知识,则有多有少,前日以为是者,今日更睹一说言之成理,便以为非,可见终不可靠。 探究西方学术,须得其人,又有余暇从容将事。今译述芜杂,不堪入目。是当有人究心本国文化,沉浸六艺,文词足以自达,然后着手移译专集,兼及史传。润色之事,吾虽老,得其人尚可与共为之。但缘不具,亦不可强求耳。 实理与今言思想不同。《大学》首言“明德”,是人性本具之实理,尽人皆同;思想则是安排撰造出来的,故因人而异。条理亦是自然的,组织则是人为的,此时人习用语,以之说经则不类。 科学若不应理,则不成其为科学。彼发明家亦精思以得之,但是一偏一曲之知耳。科学本身安有过咎,制器尚象,若以利民,亦冬官之守也。今用以杀人,则成大恶,恶在用之不当耳。 岁甲辰,当西历一千九百零四年,余初至日本。时尼采书新到,风行一时,中国尚无知之者。其后王静庵东渡,始以介绍于国人,译名亦彼所定。实则尼采虽才气横溢,不可一世,情绪乃近狂人,卒成心疾,殆如中国徐文长一流人耳。 夏灵峰先生震武,文学昌黎,气势盛,后人罕能及之。持丧之严,宋儒以后殊不多见。有田八十亩,弟子来自四方,贫不能自给者,每赡给之。晚年困甚。此在儒家,可谓独行。早起坐床上背《孟子》,朗诵之以为常云。 问顾亭林,先生因而论及船山、梨洲云:三人者,顾为上,王次之,黄又次之。文辞亦当推亭林较为修饬,船山著书太多,梨洲亦失之粗。品格均高,然终似有霸气,未及于醇儒也。 诸葛武侯教后主读《商君书》,谓能益人神智,或是对症下药。《商君书》祇有昏人神智耳,安在其能益人?益人神智者,佛书足以当之矣。武侯疏于经术,治蜀多用法家,特其君臣之际,诚恳悱恻,差有儒者气象。文中子遽许以复兴礼乐,言之太过,惟如周公者乃能复兴礼乐耳。 康有为言论多陋,文字甚至有欠通处。《大同书》盖有本于谭嗣同之《仁学》,皆怪诞之论也。 清初人如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所志尚大,其后考据家失之小,而讲微言大义如《公羊》学家者又失之诞。降至今日,如顾颉刚之考据孟姜女,进而为《古史辨》,则既小且诞,兼而有之矣。 孙夏峰《理学宗传》强分正统、闰统,欲以天下之公归之一二人之私,未可为训。 宗教中人,在彼邦可云首出庶物。中土圣人甚多,故孔子“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佛说小乘亦本婆罗门教义,回教吾所不详,耶苏崛起一隅,创为教义,遂以风行遐迩。但不免过中,是“行仁义”,非“由仁义行”,又似“煦煦为仁,孑孓为义”,未能无象,是为可惜。 西人不知有性,故无“性”字。翻译欲求相当,大非易事。将来须是西人能读中国书,方知此理。佛经翻译之妙,以魏晋间人深于玄义,故用字能得恰合。即如“真如”之名,的当不移,不妄名“真”,不异为“如”,是真极翻译之能事者已。 老氏善观变,盖深于《易》者。至后来流为阴谋,非老氏原旨。答曹子起书,有“老子祇具一只眼”之说,学者因问“何以老子祇具一只眼”,先生默然不答。 神仙家辟谷炼丹,祇是想把自己这个肉团身锻炼,使它长生不死。在儒家看来,此正是妄想。道教修炼可以延年益寿,但不能尽性穷理。 [book_title]史学篇 教人以史,终觉无益。习之既久,其所以自为计、为人计者,几于无往而非利害计较之私,斯则心术之害也已。 迦莱尔文字典重,所为《法国革命史》,读之颇有《汉书》意味。 浙大史学系学生问应读何书,答云:治史当先治经,从治经入,眼光自较高远。《尚书》暂不易读,可先看《春秋》,读《公羊》。《左氏》长于事,《公羊》则长于义也。《春秋繁露》亦当读,而文字颇深,又有错简。清人治史学者有二顾,而祖禹不及亭林之大。可读《日知录》,看亭林读史留心处,自己是否亦曾注意及之。 有客来谈,历史祗是战争,将来如无战争,人类恐亦将归于澌灭。答云:自有载籍以来不过五千年,此在无始无终期间,所占时期本属甚暂。本此经验以断定人类之将来,恐不必然。经验即自习气中来也。 新史学多害义理,往往以今人侵伐掠夺之心理拟之圣贤。举世风靡,义理祗可不谈,恐圣哲血脉从此遂绝。 史传之作,不必如西人之细大不捐,动成巨帙。但期扼要,亦可为览者示涂径而省日力。《史记》列传胜于《汉书》,班书诸志亦非《史记》所及。其中以《食货》为上,《刑法》次之,《礼》《乐》又次之,皆网罗一代,言简意赅,读者自能了若指掌。史部向病繁芜,马迁立传已嫌其多。然四史文字俱佳,《晋书》亦好,《南齐书》可作小品文读。卒读廿四史者,吾尚未遇其人。 学者读《通鉴》,先生云:《通鉴》非读不可,但宜以时浏览,不作正课,书固有要于此者。六经之外,子则《老》《庄》,《荀子》意味便不及《孟子》(《墨子》吾向不喜)。佛书则《楞严》《圆觉》《起信》《维摩》《肇论》《中论》。皆不厌百读之书,是应反覆玩味者也。 《宋史•道学传》,暇时当一翻阅,观昔贤治事如何精勤。如黄勉斋当金人入寇时,智修安庆城,指挥若定,旬月而毕。至今八百年,屹然在望,谓非精神之所寄而能如是耶!世每讥儒者不能治事,不知文人或如此,为义理之学者决无不能治事之理。理事不二,初不必学。大抵昔贤用处,皆其得力处,是当着眼者也。 今世自名为史学者,每以乱世夷狄之俗妄测古事,淆乱是非,不唯厚诬古人,亦深为心术之害。如以周公佐武王伐殷,拟于侵略,谓周人待殷人至惨酷,周人为统治者,殷人则为被征服者,如此瞽说,不如不读古书之为愈。 史不限于一国,作史者应本《春秋》广鲁于天下之义。是非不谬于圣人,方足以备后来之损益,此岂今人所及哉! 《汉志》于九家称其所长,亦及其所短,最为平允。今欲尽简诸书得失,题目太大,下语难精。不如且专治经注,理会得一事是一事,较有实际。 太史公以颜渊早丧、盗跖老寿为不可知,实则一则正命,一则非正命而遭命耳。《列子•力命篇》所论,亦遭命而非正命也。 “名教”二字出于乐广。广为玄言家。所谓名,乃指名理玄言。后人不察,以为礼教,沿袭之误久矣。 晚近学术影响之大,莫如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章太炎、胡适之皆其支流。然而太炎之后,一变而为疑古学派,此则太炎所不及料者也。 论《史记》云:五帝三王纪及各国世家皆非佳作,而汉初人物世家、列传皆好。马迁近质,每传一人,短长互见,使人展卷如对其人。 先生以《朱子年谱》辨浙学一节示学者,因谈:史学亦不可废,但不可如后人之毛举细数,如开账簿。后世人多事繁,人人为之作传,实觉不胜纪载,故传记体在所当废。编年须简,略法《春秋》经文,纪事本末则本传文法度,如朱子《通鉴纲目》。纲法经,目法传,则善矣。古者左史记事,右史记言,取其善可为法,恶可垂诫。太史公尚知此意,自叙《史记》,附于《春秋》。八书未能完成,半出后人所补。班史各志如《礼乐》《食货》《沟洫》诸篇,皆有精彩,是应全读。班氏经术虽不深,然其论礼乐,犹粗知其意,非后之史家所能及也。《晋书》题唐玄宗御撰,实则当时大臣依据成本加以编纂。前此为晋书者凡三十家之多,书成于唐,文字多出晋人,故饶文采。《南齐书》多记玄言名理,兼及佛法,亦可喜。《新唐书》论赞不尽佳,大抵出于欧阳公之手者为胜,二宋所为则有逊色矣。郑渔仲为《通志》二十略综古今,具见史识,惟传记一略可省,其余金石、文字、虫鱼之类,亦有博物之意。今日西人所为专门史书,如经济史、哲学史之流,颇与郑之一略相当。总之,作史贵简,尤贵不陋。 自阮芸台刻《学海堂经解》,而治经学者思想为之锢蔽;自魏默深编《经世文编》,而言政治者尽蹈富强窠臼。张南皮督学四川,刻《书目答问》《輶轩语》,当时学者家有其书。吾二十岁前亦尝奉为圭臬,久而无所得,乃知其所举入门各书,多于学者无益。《皇清经解》不足资以通经,《经义考》亦祇是目录之学,书贾能为之。而讲论义理如《通志堂经解》者,反为所黜。又如《四库提要》,张氏以为治群书之门迳,吾尝卒读之,而知其立说之偏。当时戴东原多任编撰之事,对宋儒每加指责,程朱虽功令所尊,亦有微词。又如《宋学渊源记》,张氏以为治宋学之门径,而不知江藩之于义理固无所解也。 论友人某先生云:可与论史,难与说经;可与料事,难与入理。以其观变之深,利害计较太熟故也。又云:吾前与一书,亦是对治。学者于史事太疏,却不得以此为说。 史家多以诸子为出于王官,如是则官各有守,孔子之删诗书,定礼乐,岂非侵权?其教人岂非越俎?今既祖述孔子,则诸子自以出于六艺为是。 论史学流失云:老子之失深,左氏之失浅,东莱之失粗。如今人开口便言“生存竞争”,其失不止于陋,直是谬矣。 谈尊经,云:何键提议读经,三中全会付之束阁。实则纵使行之学校,亦祇视为史料,如所谓“追念过去光荣”云云,与经义固了不相干,微论一般人,章太炎之尊经,即以经为史,而其原本实出于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真可谓流毒天下,误尽苍生。此其人未尝知有身心性命之理,故有此说。实则《春秋》如以史书观之,真所谓“断烂朝报”者矣。《尚书蔡传》序文称为“史外传心”之典,可谓卓识。 尊经之说,微论何键,即如章太炎非不尊经,而原本章实斋“六经皆史”之论,实乃尊史。《春秋》不可作史读,作史读则真“断烂朝报”矣。《尚书》虽亦当时诏令,而《蔡传》序文所谓“史外传心”者,最是中肯之语。是故经可云术,其义广;不可云学,其义小。《论语》言“学而时习”、“学而不思”云云,“学”字之上,皆不容别贯一字。今人每言“汉学”、“宋学”、“经学”、“史学”,以及冠以地名人名,标举学派,皆未为当。即如“佛学”之名亦不如“佛法”为妥。读经须知非是向外求知识,乃能有益。 章太炎提倡读经,而以经为史,意味完全不同。余游绍兴,谒禹陵,见太炎所为碑文,称禹学于西王母之国,当今之叙里亚,得其勾股之术,归而治水。不知其何所本,纵有依据,未必可靠。然以此称禹,异哉! [book_title]诗学篇 学人札记:读古诗,不觉夜分,觉胸中书味醲郁,足以自适。批云:此境甚佳。韩退之所谓“沉浸醲郁,含英咀华”者近之。读古人诗多,有会于心,自常常如此,惜其未能久耳。 山谷诗“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静”,注引中邑洪思禅师答仰山问如何是佛性义公案。先生云:此段公案着眼在中邑与仰山相见处。盖中邑当时见仰山尚少,故以接初机之语告之。及仰山云:“适蒙譬喻,无不明了,祗如内猕猴睡着,外猕猴欲与相见时如何?”中邑便下禅床把住云:“住,住!我与汝相见了也。”此方见二俱作家。故云居锡云:“当时若不得仰山这一句,何处有中邑。”大凡举公案,须举全,方见此则公案当于何处着眼。至于山谷随手摭用,乃诗家常事,不可为典要也。 说陶公《连雨独饮》诗云:此诗祇从《肇论》“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两句解之便足。盖陶公自得饮中三昧,故能及此。凡说诗、说禅,皆贵自证,不重义解。有神悟,自然活泼泼地,专以意识解会,终不免黏滞也。 作诗以说理为最难,禅门偈颂,说理非不深妙,然不可以为诗。诗中理境最高者,古则渊明、灵运,唐则摩诘、少陵,俱以气韵胜。陶似朴而实华,谢似雕而弥素,后莫能及。王如羚羊挂角,杜则狮子颦呻;然王是佛氏家风,杜有儒者气象。山谷、荆公才非不大,终是五伯之节制,不敌王者之师也。尧夫深于元、白,元、白只是俗汉,尧夫则是道人,然在诗中,亦为别派,非正宗也。吾于此颇知利病,偶然涉笔,理境为多。自知去古人尚远,但不失轨则耳。聊举一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诗,第一要胸襟大,第二要魄力厚,第三要格律细,第四要神韵高,四者备,乃足名诗。古来诗人具此者亦不多,盖诗之外大有事在。无一字无来历,亦非蓄养厚,自然流出,不能到此境界,非可强为也。世俗人能凑一二浅薄语,便自命诗人,此实恶道。故吾平生未敢轻言诗,偶一为之,人多嫌其晦涩,不能喻,祗是未知来处耳。欲求一能为笺注者,亦非于此用力深而读书多者不能得其旨,故不言也。然以诗教言之,诗固是人人性中本具之物,特缘感而发,随其所感之深浅而为之粗妙,虽里巷讴吟出于天机,亦尽有得风雅之遗意者,又何人不可学耶?笔下不必有诗,胸中不可无诗。诗祗是道性情,性情得其正,自然是好诗。至格律藻采,则非学(多读书,能运用,能拣择。此“学”字是第二义)不可耳。因贤发是否可以学诗之问,不觉叨叨忒忒至此,言之亦不可尽,向后自悟。 《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诗与乐岂能分邪?夫心之发必有言,有言必有声,故曰“言为心声”。声以成文,律以和声,有声有律,斯之谓乐。乐者乐也,使人有所兴起,以达和平欢愉之极,皆出于自然也,是以入人深而其效神。如今之歌曲,辞既鄙倍,音则淫靡而粗厉,以此感人,岂能兴起于善邪? 诽世贬俗之言须有含蓄,出词蕴籍,方有诗教遗意。 大凡律诗忌着闲语闲字,须字字精炼而出。读书多,蓄意自深厚,不可强也。 作诗须意有余于词,不可但将字面凑合,此事煞有工夫。约而言之,在多读书耳。 凡咏物寄托之辞,题目虽小,寓意要深,方不为苟作。 感时伤乱,须实有悱恻之思,不能自已。言之有物,方可成诗。五言宜先熟于《选》体,虽短篇,具有法度。未能悟入,勿轻下笔。 “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晶”,细之谓也。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故虽时有率语、拙语,亦不害其为细,最好体味。惟细,乃可入唐贤三昧也。 作诗不必定工,但必须袪除习俗熟烂语。 伊川称退之此语(案:指“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者,谓其得怨而不怒之旨耳,其实退之此词好处在善怨。“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则怨而近于怒矣,“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乃纯是怒。 “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自怨自艾”,此是何心?《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有七子之母而不安于室,尚得谓之圣善乎?然如此却是好诗。会得此,方了得温柔敦厚之旨。 诗是声教之大用(“此方真教体,清静在音闻”,一切言语音声总为声教),以语言三昧,显同体大悲。圣人说诗教时,一切法界皆入于诗,自然是实智。来问误以诗为多闻之学,祇据“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一语断之,乃与上所引一串语无涉矣,不得但以加行方便为说。“失之愚”者,愚相粗细煞有差别,略以爱见大悲(犹有众生相而起大悲者)及所知愚当之。一品无明未断,皆于诗非究竟也(此语曾涉意教乘者并不难会),有意要排奡,即非佳诗。诗亦煞费工夫,到纯熟时自然合辙,勉强安排不得。 诗贵神悟,要取精用宏,自然随手拈来都成妙谛,搜索枯肠,苦吟无益。语拙不妨,却不可俚。先求妥帖,煞费工夫,切忌杜撰不属,善悟者不须多改。近体法亦已略示,舍多读书外,别无他道也。 和韵,唐人至元、白始有之,及东坡、山谷、荆公,始好再叠、三叠不已。斗险争奇,多则终涉勉强,此可偶一为之,不贵多也。拙作亦是偶然兴到,所以写示诸子者,聊为助发之资耳。及取而复视,仍不自惬,又经改定数字,乃可入唐。今别写一本去,若同学中有好此者,可共观之。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得失寸心知”,非深历甘苦,不易到古人境界。贤辈见和者俱有思致,可喜,所欠者工夫耳。读破万卷,不患诗之不工,谓“诗有别裁不关学”者,妄也。但此是“游于艺”之事,不工亦无害。若为之,则须就古人绳墨,方不为苟作。天机自发,亦不容己,但勿专耗心力于此可耳。 良马见鞭影而行,一粒金丹便脱胎换骨,岂在多邪?贤辈于此事尚未悟入。且须蓄养深厚,不愁不得,多作无益,老僧为汝得彻困也。 有字然后有句,有句然后有篇,此亦具名句文三身。一字疵类,绝不可放过,方见精纯。 诗亦人人性分中所有,唯须学而后成。“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博依”即比兴之旨。诗贵神解,亦非自悟不可。五言先从《选》体入(“选体”之称实未当,以汉魏直至齐梁,其体格亦数变矣。但习用久,姑仍之),以治经之余力为之,亦涵养性情之一助也(乐亡,则乐之意惟寓于诗,故知诗然后可与言乐)。 《乐府解题》:“竹枝本出巴渝,刘禹锡在湘沅,以俚歌鄙陋,乃依楚声作竹枝新词,教里中儿童歌之。禹锡谓巴儿联歌,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其音协黄钟之羽,末如吴声,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今观其辞,如:“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则近似吴歌子夜之类,盖郑卫之音也。贞元、元和间最盛行,亦唐诗之衰音。偶以遣怀,未为不可,然其音节亦不易谐。 作诗先求脱俗,要胸襟,要学力,多读书自知之。江湖诗人摇笔即来,一字不可看,俗病最难医也。宁可一生不作诗,不可一语近俗。俗病祛尽,方可言诗,佛氏所谓“但尽凡情,别无圣解”也。 咏史诗须有寄托,意在陈古刺今,方见诗人之志。古人于此等题皆不苟作,非徒叙事而已,此不可与述祖德诗并论。 排律要篇法谨严,字句精炼,最不易作。 诗不可苟作,旧日文士积习,言下无物,无所取义也。 严沧浪以“香象渡河”、“羚羊挂角”二语说诗,深得唐人三昧。“香象渡河”,步步踏实,所谓“彻法源底”也;“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于法自在”也。作诗到此境界,方是到家。故以“香象渡河”喻其实,谓其言之有物也;又以“羚羊挂角”喻其虚,谓其活泼无碍也。 卫武公,大贤也,《抑》之诗末后数章,其言痛切。《小序》以为刺厉王,朱子全释作自儆之辞,意味尤深。 古来词人利弊,此难具言。以诗为比,太白如苏、李,后主如子建,温、韦如晋宋间诗,北宋诸家如初唐,清真如少陵(律最细,词最润),梦窗如义山。以是推之。 诗律亦要自悟。词本乐府之极变,深于唐诗者,不患不能词,然其流近靡。惟太白为祖(以其不靡),李后主是词中之子建,《花间》《草堂》虽风华绝代,实亡国之音。两宋名家,何烦具举,苏、辛颇有风骨,不善学则近祖。莫如先学诗,为能识其源也。 须多读古诗,选择一两家专集熟读,字字求其懂,乃可触类悟入,知古人作诗有法度,一字不轻下。扬子云曰:“读赋千篇,自然能赋。”此甘苦之言也。然读而不解,与不读同。诗即能工,而胸襟不大,亦不足贵。忧贫叹老,名家亦所不免,非性情之正也;贫而乐,乃可与言诗。且先读陶诗,毋学其放,学其言近而指远,不为境界所转而能转物,方为近道。明道作康节墓志云:“先生之于学,可谓安且成矣。”陶诗佳处在一“安”字,于此会得,再议学诗。 学诗宜先读陶诗及《唐贤三昧集》(《古诗源》亦可看)。不独气格不可入俗,亦当领其超旷之趣,始为有益。袁简斋俗学,无足观也。 此事趣舍,亦惟其人,自古名家,各从所好。大抵境则为史,智必诣玄,史以陈风俗,玄则极情性。原乎《庄》《骚》,极于李杜,建安史骨,陶谢玄宗,杜则史而未玄,李则玄而不圣。挈八代之长,尽三唐之变,咸不出此,兼之者上也。自有义学、禅学,而玄风弥畅,文采虽没,而理却幽深,主文谲谏,比兴之道益广,固诗之旨也。唐宋诸贤犹未能尽其致,后有作者,必将有取于斯。若夫摆脱凡近,直凑单微,随举陈言,皆成新意,累句芜音,自然廓落。但取自适而无近名,舍俗游玄,绝求胜之心,则必有合矣。流变所极,未知其终。如今曰“背景”,犹之史也;亦曰“灵感”,犹之玄也。特言之尚粗,未臻于妙,而遽忘其朔,遂谓古不足法,斯则失之愚耳。 五言必宗晋宋,律体当取盛唐,下此未足为法。大抵选字须极精醇,立篇不务驰聘,骨欲清劲,神欲简远,然后雕绘之巧无施,刻露之情可息,自然含蓄深厚,韵味弥永矣。 律诗最忌句法平板,气格卑弱。 诗中用理语须简择。 凡咏物寄托之辞,题目虽小,寓意要深,方不为苟作。 凡和诗,须与原唱相应。 学诗,选句先求清新,习熟字须避免,格调务须讲求,句法要有变换。少陵云“老去渐于诗律细”,“细”字须着功夫始得。 近体诗虽是末事,煞要功夫,入理语更难。寻常俚浅熟滥之词,实不足为诗也。 多读古人诗,自解作活计。 绝句下用对偶,须见力量。 绝句贵神韵,太朴质,则与俚俗同病。 绝句要流转自如,语尽而意不尽,忌平铺直叙。全用排偶,则似律句中截出矣,杜五绝中多有之,未足取法。 欲写闲适之境,以太白《碧山》一首最为可法,右丞辋川诸五绝亦难到。 古诗用韵,须明古韵。先看段氏音韵,亦可依据。如“庚”、“青”在同部,可通押;“真”、“蒸”、“侵”三韵在异部,不可杂用。多读古诗自知。 歌行先须讲篇法,次须讲音节。第一忌芜音累气,易成冗蔓。作诗要有气格,歌行尤重。 律句宜少用虚字。 近体入理语要超妙,否则不似诗。绝句尤贵韵致,通首用字亦须相称。 绝句用拗体,便全首拗,音节入古,亦可喜。若祗用一句拗,每苦音调不谐。唐人绝句皆入歌,故尤以音节为重。 山谷《快阁》诗云:“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人多赏其雄放,不知乃自道其智证之境也。凡诗中用寻常景物语,须到境智一如,方能超妙。忌纯用理语填实,便嫌黏滞。 后山学少陵,极有功夫,亦失之于瘦。其生处可学,涩处不可学。山谷才大,有时造语生硬,亦病于涩。东坡亦才大,但多率易,则近滑。从宋诗入者,易犯二病。少陵虽有率句,却不滑;虽有拙句,却不涩。义山丽而近涩,香山易而近滑。此亦不可不知。 诗中着议论,用义理,须令简质醒豁与题称。虽小篇,亦当步骤谨严。 “不学诗,无以言”,诗教亦是开权显实。若是灵利汉,举起便悟,不为分外。 熟玩盛唐,自知利病。能于四十字中不着一间字,则近之矣。 作意先欲分明,再求深婉;遣词先欲妥帖,再求精练:然后可议声律。切忌晦涩率易,下字不典。词虽不及诗之博大,亦殊不易工。 大凡作绝句,须宗盛唐,要气格雄浑,音节高亮,方合,选字不可不慎也。 和韵全要自然,切忌生凑。 凡律诗,第一要讲求音节,多读三唐可悟。 禅要活,诗尤要活。 古诗用仄韵,上句末字平声,至多到三联必须改用仄声字,否则便无顿挫,读之不成音节。 以幻为真,是颠倒见;以真为幻,亦是颠倒见。真幻二俱不二,乃悟一真一切真。诗中理致如此,方是上乘(原作咏阳朔山水有句云“记取真山是假山”,先生改云“莫认真山作假山”)。 做五律要诀在字字警切,而气格安舒,不可着一泛语,方为得之。 律诗入经语最难。拈一茎草作丈六金身,将丈六金身作一茎草。作诗须具神通自在,乃有无入而不自得之妙。 唐人五律中,孟浩然能以古为律,往往不觉其对偶,此专以气胜者。 孟诗高浑超迈,乃诗中之逸品。 刘静修出于《击壤》,而文采过之。 东坡尝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特托物起兴,缥渺幽微之思,亦如云气变化,乃臻妙境。 先生为学者改《云海图诗》,有句云:“应知天路近,不碍白云禅。”批云:洞山参龙山尊者,问“如何是主中宾”,曰“青山复白云”。禅家多以青山表体,白云表用。又:“白云端禅师,杨歧下尊宿。”又批:大山出云,喻从体起用。然此不可泥,有时亦以云表障碍。 凡感时之作,须出以蕴藉。选词第一要雅,用意尤不可怒。 俗语以四时为四季,奇谬奇俚,万不可入诗。 近体入理语最难,过拙则不类诗矣。 诗以道志,须“清明在躬,志气如神”方有好诗,不可强也。 凡近体入理语,须是变化无学究气方佳。 凡作诗,不可着闲言语,亦不可着一间字也。 诗者,志也。志能相通,则无不喻。但用事须有来历,体格气韵亦别有工夫,此则非学之深且久未易骤悟。今人不学诗,诗教之用不显。然其感人不在一时,虽千载之下,有闻而兴起者,仍是不失坏也。 后山、遗山二子,皆学杜而能得其骨者。 昨日作得一诗赠子恺(见《避寇集•赠丰子恺》),草草写去。夜来思其中字句尚有未惬,今改定别写一本附览,当以此本为正,昨所寄子恺初本便可废之。此为子恺说法,于此悟去,便得画三昧,亦是诗中上乘。歌行非理事双融、境智具足,未易下笔。此诗气格声韵均恰到好处,贤辈于诗用力未深,观此却可以资助发也。 国已不国,容身何处。明末桂王犹能支持十二年,今无瞿忠宣其人,真不堪设想也。朝野上下犹掩过饰非,自扬功烈,曾无哀痛罪己之意,此亦从来所无。虽同是门面语,并此而亦讳言,涂饰欺罔,举国以为当然,真可异也。吾心恻然不能已,作得五言长篇一首(题曰《革言》,见《避寇集》),今以附览。前寄子恺是变风,此却是变雅,可当诗史,不为苟作。“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希”,格局谨严,辞旨温厚,虽不能感时人,后世必有兴起者,贤辈勉之。 “瘠土人夭”,“夭”字可改作“细”字。《淮南》亦云“沙土之人细”,“细”字双关,字面亦较润也。(“瘠土人多细”句,见《避寇集•花朝》第一首) 后四句想入非非,言神相所不能识,龟策所不能知,时人所为微妙也。今之有国者其眩惑以求之事实,等于怪迂,故以封禅为喻。(诗为《避寇集•花朝》第三首) 昨复偶成一诗(《避寇集•题击壤集用人字韵》),诗律颇细。人韵一联,仍以陶诗对杜诗(《忆昔》第二首)。杜则反用其意,用陶下一“甘”字,将陶公一诗精神托出,颇见力量。陶《饮酒》二十首,此为最末,乃其真意所寄也。“吹剑”用《庄子•则阳篇》语。“栽花”羌无故实,然颇与杜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相似,而简远过之。结语乃出本题,实则读《山海经》亦偶以寄兴而已。 昨因听鸟声得二诗(《杜鹃行》《听鹂》,并见《避寇集》),此非好事之过,亦是自然流出。不特可悟唐贤三昧,亦可由比兴之旨而得取象之道耳。 《清明忆杭州》(《避寇集》上改题为《归思》)首二句“长”字改“多”字,“犹”字改“时”字。此诗亦有寄托,非仅怀乡之情。凡人未悟自性皆为客子,悟后之言则为乡音。如此会去,则此诗亦非苟作矣。但此诗不可流布,以杭州尚陷虏中,亦恐人误会也。 昨复得歌行一首(《避寇集•大麦行》),汉乐府有是题,少陵拟之,其义似未及今日之广。《诗序》:“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此或可几变雅之遗音,初不为一国一人而作也。诗成自咏,音节天然,似尚有元气。此理终不可灭,但可为知者道耳。贤辈听吾讲说,似尚不及读吾一诗,若有入处,亦堪与古人把手共行矣。结语不暇自哀而哀他人,此《春秋》广鲁于天下之旨也。 昨得二诗(《野兴》,见《避寇集》),感于苏、日缔约之事而作。聊示诸贤,存此变雅之意。 昨夜月色甚佳,睡醒闻雷雨,于枕上得一律(题曰《闻雷》,未收入诗集),聊以写示。世事皆作如是观。以平淡出之,诗自圆转无碍,此乃渐近自然。看来欲拔俗,非深于诗不可,胸中着数首诗,亦可减去俗病少许。亦有诗而俗者,乃非诗。诗与俗觌体相反,犹阳虎之论仁富也。 脱俗须具悟门,诗中实有三昧,古来达道者多从这里过。然向上一路,千圣不传,直须自悟始得。吾言亦犹谷响泉声耳。既有好乐之心,不患不能深入也。 《瘗猫》第二绝(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全用公案,然非作意安排,亦是自然流出,此亦偶得之耳。 顷写示三绝句(《暑夜偶成》和《秋词》二首,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其一洒落,其二深婉,此绝句中正声,可开后人悟门,不为苟作。“汉将”一首喻安危利灾者自诩智计,“秋风”一首指宣传多非事实。 夜来将《儒佛箴》(后改题《童蒙箴》,见《濠上杂着初集》)了却,此亦自然流出,虽不必有益于今,却可俟后。终日对俗客无谓,了此亦以自解,尚不空过。贤辈他日到此田地,方觉此语亲切,亦望勿以闲言语视之。着得些闲言语,亦是学也。 昨夜和少陵二律,意犹未尽,复成一首(《八月十五夜月》,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似和韵为胜,然衰飒之音,亦是自然流出,不可强也。 梅圣俞论诗:“须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方为善。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此语得之。拙诗多入理语,却各有面目。昨复得二律(《遣俗》《禁诗》,并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安题颇有意思,二篇颈联颇警策。亦聊与诸友一览,多则可厌,亦不苟作也。 偶得《数名诗》二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虽出以游戏,随手拈来,一俗一真,相映成趣,亦颇圆转自在,聊复写与诸友破颜一笑。此类体裁祇可偶一为之,非诗家之常则也。 《独漉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高陵”“深谷”句,“前”“后”二字须改作“上”“下”(刻本遗漏未改),增“往而不反”两句,意方显豁。少陵云:“新诗改罢自长吟。”《学记》言:“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安”字最有意味。盖一字一语未惬,犹是功夫不到也。 《寓言》一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颇细,但难会耳。 《善哉行》(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声闻先退”,“先”字须改“屏”字。 昨方戏作《杂拟》七绝(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老来亦谬作绮语,然却是好诗,欲以相示。其间用事稍隐,别纸疏示大意:(一)讥倭使聘美;(二)见某领袖参政会演词,自居不世之功;(三)为参政会通电补作;(四)交战国如博徒,各言最后胜利;(五)谓战报多夸而少实;(六)罗、邱宣言不惟不能弭战,益使诸夷以利器为可恃;(七)苏、德战未决,中国亦以反侵略阵线自豪。 昨偶得二诗,亦是缘感而作。然闵乱之言,初不为一国一时,颇得诗人深旨,聊与诸贤一览。吾自信于五言最熟,此事亦分付不着人,自适其适而已。(诗为《避寇集•花朝》第一、二首) 欲钞存拙诗,以时日先后为序,卷端亦须着大题,以备他日删订则可。但赠答诸篇,安题须简。尺牍称呼题款,俱当省去,亦勿杂入他种文字,方成诗稿款式。其实老拙并非有意为诗,有时率尔成篇,亦不欲尽存。钞之徒费日力,亦无益于学诗。若能于一、二句下触发,会心处正不在远,如此方不虚费耳。 《伏涨》一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真谛俗谛一时毕露,不可作寻常言语会也。杨大年薄少陵为村夫子,使见此,或当爽然。贤辈犹以诗与道为二,吾是以不多说也。 昨偶思为琴曲,于枕上得一章,题曰《思归引》(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虽嫌过质,而音节颇谐,以理语入歌,亦变调也。 谢先生《飞仙亭》原作以境语胜,拙作(指《次韵和啬庵飞仙亭诗》,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则似以理语胜,但俱难得解人耳。 朝来日出,隐深雾中,其光微透,映窗牖如雪后景,颇有虚室生白之象,因得一诗(《冬日病起见晨光熹微写示山中诸友》,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聊以写示,未足存耳。 怀人之作(《岁暮有怀诸故旧》),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但寓怀旧之思,亦寄沧桑之感,此亦与人交之道。诗格颇具变化。世俗浇薄,友朋间多落落如路人。吾诗不必求人喻,但存此一段意思而已。 《日食》一首(见《编年集》癸未上卷),说理颇自如。 《杂释》数首(见《编年集》癸未上卷),皆说理而不失为诗。诗与逻辑非尽相违,此乃十二面观音,随处与人相见,不妨变现不同,如此方许以诗说理。诸友忽得法眼净时,便可唾弃矣。 “意生身”本谓菩萨境界,天上人间,随意寄托,生死自由,不同众生随业受生,为业所缚,不得自在。不论善道恶道,皆属业报身也。诗(《风》第一首,见《编年集》癸未下卷)乃借用,但谓祸福无不自己求之,即业由自作之义,非用其本义也。 《蜗牛行》(后改《蜗角行》,见《编年集》癸未下卷)“不知休”三字当改作“驱貔貅”。 酬啬庵诗第一首(《得啬庵中秋日见和之作再酬二首》,见《编年集》癸未下卷)第六句“哳”改“淅”,第八句“消”改“除”。 今日寄答沈尹默一诗(《上九得尹默和诗奉谢》,见《编年集》乙酉上卷),风格峻整,音节高亮,律诗中上乘也。又《独坐》(见同上)一首,意境超妙,亦非衲僧家偈颂所能到。 前见希之与星贤书,以足开宗派见推,不唯老夫不敢,意亦不欲,以向于吕紫微江西宗派之说不满也。因此作一绝句(《希之与星贤书,以开宗派见期,衰陋不足语此,因答希之,并示诸友》,见《编年集》乙酉上卷),聊示诸友,览后可寄希之,使知之。 今日寄答钟山、希之一诗(《得钟山上九日自重庆见寄诗,约春水生相即于乐山,同日得希之贵阳人日见怀之作,喜而作此,寄答钟山并示希之》,见《编年集》乙酉上卷),中有“黑豆”“黄梅”一联,自谓不减谢先生见和“巴舞”“蜀才”之句。大凡友朋赠答,俱有意义,不是空言,亦可以润枯槁,但不识药者不感兴趣耳。 今日寄怀叶先生一诗(《寄怀叶左文兼为其六十寿》,见《编年集》乙酉上卷)。渠今年整六十,因以寿之。向来不作寿诗,今于叶先生破例为之,亦以念旧之情不能自已也。“万山”“百代”一联,亦非叶先生不足以当之。 诗中因柳起兴者,多叙离别征戍之感,此以《小雅》“杨柳依依”为祖。若泛言景物,意味已浅。大凡遣词造意,先须审题。如此题(原作《拟道上见杨柳》,后改《拟柳枝》,见《编年集》乙酉上卷)亦以作绝句为宜,不宜作律句。渔洋《秋柳》乃咏史体裁,又当别论。远征军乃今日事实,故不曰“远行”而曰“远征”。 《寇退口号》(见《编年集》乙酉下卷)第二首“空村故里无人过”,“过”改“问”。第四首“受降城外水连天”,“水”改“海”。 在山(莫干山)作得五言一篇,寄藻孙。此诗有议论,气格颇似少陵。吾后此亦不能多作,亦更无人能知其利病。发言莫赏,兴味无存,未可如何也。 住山(庐山)两月,绝少游陟,得诗颇不少,皆遣兴之作,率意出之,尚未孤负此山,不为空过而已。 《庐山新谣》多以新事物、新思想入古诗,尚不触目。吾不自知其进邪、退邪,聊以自遣而已。 《漫兴》两首(“层城楼阁”“倦眼登高”,一九六〇年作于屏风山)颇有新意,可略见一斑。山中绝无朋友游从之乐,独谣自遣,乃厨川所谓“苦闷的象征”,烟士披里醇云乎哉。写至此,掷笔一笑。 诗以道志,大抵所感真者,其言亦真。然法不孤起,仗境方生,吾体物之工不及古人,但直抒所感,不假雕绘,尚不为苟作而已。 今日得此诗(《客思》),聊复写寄一览。理境益深,解人益少。庞道玄云:“日用事无别,惟吾自偶谐。”此诗愉韵一联(暂遣幽忧邻戏谑,独持枯槁近恬愉),亦吾之偶谐三昧也,皮肤脱落尽,惟有一真实,语弥质而情弥真,然言淡而无味,但可以道情目之,非诗也。 近作近体五首(《还湖上口占》《偶成》《潦后感》《婺杭道中》《隤风》),前二洒落,中一深稳,后二超旷。虽率尔之作,颇有新意,亦近自然。 此三昧境也,会此,则一切声皆此声。然言诗则寒瘦,可发一笑(此就一九六三年所作《天寒入市就客馆取暖口占》言)。 《雪晴》一首颇似治世之音。《人日雪》则为中印边界问题而作,亦绝句中上乘。 皋亭植树,复得一诗。墟墓日近,感不绝心。然以诗言,固从天性流出。负土之志,乃是诚言,非同壮语(诗有“誓将负土补天工”句)。 偶得一律(《苏庵约游玲珑山未果》),尚洒落,今以写奉,可资助发。 衰朽不能为新体诗,今试以旧诗咏新事(《喜闻核试验成功》《送青年至农村劳动》),未知有当于古为今用之旨否? 昨寄绝句,首用“丰亨萃聚”,字未惬,应改作“销兵猛志压群雄”较为醒豁。五律昨所作者不及今作,然究竟古典气太重,虽庶几治世之音,不可以喻俗也。 昨为诸子改诗,不惬老僧意,因更成一律(《上巳日偶成用前韵》,见《避寇集》),却不是凑韵。于此可悟比兴法门,颇有羚羊挂角之意。此亦胸襟流出,拈来便用,山谷所谓“不烦绳削而自然合辙”一也。 《乐记》曰:“丝声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陈氏《集说》曰:“人之处心,虽当放逸之时,而忽闻哀怨之声,亦必为之恻然而收敛,是哀能立廉也。”《小雅》怨诽而不怒,圣人录之。近偶为诗,亦是恻怛动于中而自然形于言者,亦自觉其衰飒,怨而未至于怒,哀而未至于伤。杂以放旷则有之,然尚能节,似未足以损胸中之和也。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此变风变雅之音也。乐天知命,为自证之真;悯时念乱,亦同民之患:二者并不相妨,佛氏所谓悲智双运也。但所忧者私小则不是。 予尝观古之所以为诗者,约有四端:一曰慕俦侣,二曰忧天下,三曰观无常,四曰乐自然。诗人之志,四者摄之略尽,若其感之远近,言之粗妙,则系于德焉。因草是篇,以俟后之君子推而广之(《诗人四德序》,见《编年集》甲申下)。 既曰《漫与》(见《编年集》癸未上),自非有所指目,不为一人而作。楼子和尚闻山歌而发悟,歌乃与彼无干。即沧浪孺子之歌,亦自称口而出,本无寓意,圣人闻之,便教弟子作道理会。诗无达诂,本自活鱍鱍地,不必求其事以实之,过则失之凿矣。禅语皆以“到家”喻见性,“客子”喻在迷,用惯亦不觉其赘。“越鸟背南”乃谓向外,“门前式蛙”实讥渎武。第三首系用《紫芝歌》,亦泛言天地否塞之象而已。 胸中着得几首好诗,亦可以拔除俗病。 说王壬秋题扇诗云:此人一生学《老》《庄》,故其论扇,以为见捐者恒为纨素,常见者反在蒲葵。至于文人画家之所题绘,往往藏之箧中,备而不用。总之,其意以为用者不好,好者不用而已。颇得老庄之旨,然非有道者之言也。 作诗贵有比兴之旨,言在此而意在彼,方能耐人寻味。唐诗云“夜半钟声到客船”者,无人相送,不胜寂寞之感也。“轻烟散入五侯家”、“帘外春寒赐锦袍”者,君恩只及贵幸也。“乐游原上望昭陵”者,虽以罪言去官,而眷眷不忘故主之恩溢于言表。昭陵,太宗之陵也。“众鸟高飞尽”,以比利禄之徒;“孤云独去闲”,以自况也。“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言山色之外,不堪举目也。 问黄仲则“十有九人堪白眼”之句,先生笑云:何笨重乃尔,了无余味矣。 《选》诗非熟读不可。唐诗当取盛唐之音,晚唐多失之纤巧,清人诗不看可也。 渔洋《万首绝句选》颇好,《古诗选》次之。渔洋亦长于绝句者。绝句须流利,古诗可出以郑重。《唐诗三百首》中绝句多佳。 七言绝句平起,第二句第三字必须平声,音节乃调。单拗一句,应在第三句,否则全拗。 伯夷、叔齐扣马之谏,见《吕氏春秋》,盖即太史公所本。然《采薇》之歌体裁不类《三百篇》,反与后世《紫芝歌》有相似处,当是春秋战国间,诸侯以暴易暴,民怒沸腾,而又不敢直指当时,托古以讽之作耳。 论《白沙诗教》云:白沙自叙甚好,湛甘泉序便嫌太长。 谈旧作《寄答洪巢林》(见《蠲戏斋诗前集》下)云:“今月犹古月”言性,“晴云杂雨云”则说习气也。 宋诗兼融禅学,理境过于唐诗,惟音节终有不逮。宋诗中山谷、后山为最,荆公次之,东坡、放翁又次之。苏门六君子颇有青出于蓝者,以视韩门诸子才学均出其下者,有过之矣。 谈旧作《再答啬庵兼示巢林》(见《蠲戏斋诗前集》下)云:“一庭白雨群疑尽,满目青山万法如”。上句用《易•睽卦》,下句对以佛经。 谈旧作《题钟氏父子乡试朱卷》(未刻)云:制举时代犹非寝馈经术,文不能工。顾亭林《日知录》慨叹唐宋诗赋变为制举,今则每况愈下矣。此题无话可说,籍端兴感而已。“四本清言”,原论不传,《世说新语》犹可考见。以对“五经异议”,甚工。“坏壁弦歌”,以喻钟文;“空仓雀鼠”,以喻今日也。 谈旧作《答赵纶士元日见赠》(见《蠲戏斋诗前集》下)云:起句以原诗用陶诗,即以陶诗之意答之。颔联羌无故实,“麋鹿窥牖”指赵来访。颈联“同坑”、“异土”、“处梦”、“经年”借用禅语,属对自然,一喻人性皆善,一喻时间之幻。结语活鱍鱍的,“梅边”、“柳边”随人自会。论学术,则如朱子所谓“高明者蹈于虚无,卑下者流入功利”。论时事,则同为功利,又有两派,不是左派,便是右派。实则悟到“同坑无异土”便无“梅边”、“柳边”矣。夫子言“有鄙夫问于我,我叩其两端而竭焉”,两端便是梅柳,鄙夫便是儿童。随物所见,即物起兴,信手拈来便是。可见诗人之皆多不易会。 谈陶诗云:殊不易读。举《连雨独酌》一首云:此在集中,词句多拙,而确系渊明说理,自道所悟境界语。“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便是忘情先后。“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以喻一念周遍法界。“顾我抱兹独,僶俯四十年”,造语奇异,岂有饮酒而须“僶俯四十年”者?是知“独”者,独知之境界也。又《饮酒》之十三云:“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屈原对渔父言“众人皆醉我独醒”,以为醒胜于醉;靖节则自托于醉,以为醉胜于醒。“规规一何愚”,言醒者之计较利害也。“兀傲差若颖”,言醉者之忘怀得失也。“寄信酣中客,日暮烛当炳”,若曰当续饮也。是故其所为酒,不必作酒看;其所谓醉,不可作醉会。吾尝谓靖节似曾点,以其绰见天理,用现下语言说现前境界、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所谓“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者,于此为近。 作诗亦须自有悟处。陶诗好处在于无意超妙而自然超妙。论者言颜诗如“错采镂金”,谢诗如“初日芙蓉”。谢之视颜,自是较近自然,然犹有故意为之之处。陶则本地风光,略无出位之思,不事雕缋而自然精炼。似此境界,却不易到。东坡和陶尽多,无一首相似。如《和饮酒》云“三杯亡六国,一盏销强秦”,则剑拔弩张矣。王摩诘诗自有境界,如《终南别业》“中岁颇好道”一首,大似陶诗。《辛夷坞》“木末芙蓉花”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来。 诗贵含蓄,忌刻露,意在可见不可见之间者为佳。李太白“众鸟高飞尽”两句尽好,“相看两不厌”两句便失之刻露。宋诗刻露益甚。《三百篇》亦有刻露之作,如“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投畀有北,有北不受”等。然亦有须各人自己理会者,如“箨兮箨兮,风其吹汝”,《诗集传》以为淫女之辞,以予观之,意味深厚,类似《风雨》《鸡呜》之章,当是贤人处乱世,以危苦之词互相警惕而作。予尝有意选诗,但其事殊不易,唐一代已自浩博矣。 诗人闻道者固不多。就诗而论,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而已。亦非是教人不学诗,但古之为诗其义大,后世之为诗其义小耳。 为人改诗,有句云“万国河山经乱日,一天风雨未归人”,时方避寇在蜀,故云。 谈旧作《寒露菌》(见《蠲戏斋诗前集》上)云:此诗乃刺时讽世之作。“怜彼根蒂微,岂识秋旻高”,讥政客也。“出门虎迹乱,倚树方鸣鸮”,言天下之乱也。“寄语采芝人,勿受商山招”二句点题,用四皓应吕后之招,卒为出山事,又四皓尝有《紫芝歌》也。 严羽《沧浪诗话》云:“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实则此乃一往之谈。老杜“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可知学力厚者所感亦深,所包亦富。但如王壬秋教人学诗,纯用模仿,如明七子拟古,章句不变,但换字法,自是不可为训耳。《易》云“修辞立其诚”,诚之不足,则言下无物,近于无病呻吟,当然不可。乃至音节韵律,亦须是学。唐人音节极佳,宋人则虽东坡、荆公、山谷、后山诸贤,诗非不佳,而音节则均逊于唐矣。说至此,适有鸡啼,因言鸡啼亦有抑扬,牛鸣亦有雄壮意味,仿佛律应黄钟之宫,鸟语转变,自然成韵。乃至《高僧传》记佛图澄听风铃而辨言语,事虽奇异,亦有此理。铃既无心,风亦无意,相遇成韵,听之者适逢其会,心有所感,遂若闻其谈说,理自可通也。《乐记》:“声成文谓之音。”“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惟君子为能知乐。”韵律亦须学,多读自然见得。至于白话之漫无音节者,则终不能成立。西洋诗亦有抑扬高下音韵,而十四行诗格律谨严,亦岂漫无准则耶? 先生与叶左文、陈伯冶同游衢州烂柯山,登石梁,成纪游诗一首(见《蠲戏斋诗前集》上)。因谈叶先生博闻强识,熟于《宋史》,方以《宋会要》(自《永乐大典》辑存,原书久佚)校《宋史》,又见商务印书馆出版之《放翁年谱》错误甚多,另成一书。惜其溺于考据,读书而不致力穷理,纪游诗暗示此意。叶先生诗云:“石渠凌空起,马子在上头,我与伯冶父,梁下空搜求。”盖深致推服,亦自承考订之事贤于博弈而已。 先生游金华北山三洞,成七言歌行一首(见《蠲戏斋诗前集》上),出示学者云:五言求其谨严,七言歌行则须有开阖动荡之势。此诗可谓盛唐之音,山谷、荆公均不能到。诗人所感,每以眼前景物兴起,所感深者,理趣亦深。读诗者须有同感,便与诗人之心合而为一,犹治义理之学至于纯熟,则其心与圣人之心合而为一也。唐诗说理者少,李东川(颀)能之,《杂兴》一首确是好诗。吾此诗音节似之,而说理较大。 谈《避兵桐庐留别杭州诸友》(见《避寇集》)云:老杜有此风格,无此议论,以其所见者小也。吾诗首四句先言处灾变之礼,次言祸乱之源,次言飞机之惨忍,次自述,兼及故人。避兵桐庐,祗用“逝从大泽钓,忍数犬戎厄”二语一点,层次井然。宋铿、墨翟虽非攻寝兵,其意犹起于功利计较,故终无补,犹今之和平会议也。“磔轹”二字用以形容爆炸之惨,甚得当。“登高望九州”二句,老杜能之。“甲兵其终偃”二句系倒装句法,老杜亦能之。“儒冠甘自弃”二句用字有谢诗意味,非老杜所能。结处二句甚有力量。通篇一字难移,可传之作也。又云:劳者之歌,少苏其气,此亦出于自然,不容强勉。即如全用仄韵,乃有悲痛之音,亦是下笔自来,莫之为而至者。 《留别杭友》一首,音节哀而促。《郊居述怀》一首(见《避寇集》),较为舒缓,虽在患难,词不迫切。前篇礼意重,故谨严;后篇乐意多,故和易。 谈《村舍偶成》(见《避寇集》)云:此诗大似老杜,末二句饶有精采,足见怀抱。无此,则为闲适诗,不切时局矣。 先生说杜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两句用叠字,即以状落叶、江涛之声。因自述《和肇安法师落叶诗》云“梦中一夜萧萧雨,脚底千岩飒飒风”(见《蠲戏斋诗前集》下)字法相同,又《病怀》云“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同上)亦用叠字。 先生尝有意选诗,学者请问义例,答云:或问王辅嗣《易》以何为体,答曰“以感为体”。余谓辅嗣此言未尽其蕴,感者《易》之用耳。以感为体者,其惟《诗》乎。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即感也。感之浅者其言粗近,感之深者其言精至。情感所发为好恶,好恶得其正,即礼义也。故曰“发乎情,止乎礼义”,“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此孔子说《诗》之言也。诗教本仁,故主于温柔敦厚。仁,人心也。仁为心之全德,礼乐为心之合德,礼乐由人心生,是以《诗》之义通于礼乐。程子曰:“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故《易》为礼乐之源,而《诗》则礼乐之流,是以《诗》之义通于《易》。政事之得失寓焉,是以通于《书》。民志之向背见焉,是以通于《春秋》。六艺之旨,《诗》实该之,诗教之义大矣哉!(文章亦可以此选取。班《志》列辞赋、诏令两类,词赋本于《诗》,诏令本于《书》,后世选本《文章正宗》尚知此义)《三百篇》以降,代有作者。后之选者识不及此,各以己见为去取,或求备乎体制,或取盈于篇章,博而寡要,于义无当也。吾尝欲综历代诗总别诸集及论诗、评诗诸作,博观而约取,删繁而撷要。其世则汉魏六朝唐宋辽金元明清,其体则乐府五七言歌行律绝,其义则风雅正变,足以考见一代民志之所向,国政之所由,世运之升降污隆皆系于是。好恶不失其正者,大抵一代不过数人,一人不过数篇。体不求备,惟其人,所以昭其志也;断代著录,所以着其事也。详其来历,通其旨意,以便教学。善读者潜心以求之,庶几继轨《三百篇》,而六艺之旨可以概见。以是为教,其必有感发兴起者矣。今者,遭世衰乱,书史荡析,避处空山,无复取材之资,岂天之将丧斯文耶?虽然,使世有好学深思心知此意者,踵吾规模而为之,则是书也固不必自我成之矣。 《诗大序》及郑康成《诗谱序》两文,说诗之义尽之矣。《大序》云:“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诗谱序》云:“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由,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先生说《丁丑除夕书怀呈叶君左文》(见《避寇集》)云:此诗用经说理,义兼赋比,沉痛不减老杜,而理境过之。“嗟予德未修”两语,自六朝以来诗人未尝说及此也。 先生自言:四岁就学,从何虚舟师读唐诗,多成诵。师尝问诗中最爱何句,脱口应曰:“茅屋访孤僧。”师异之,以语先君云:“是子其为僧乎?”今年已耆艾,虽不为僧,然实自同方外。当时甫四龄,岂知此诗意味,然竟以此对者,过去生中习气为之也。山谷八岁诗云:“□□长风吹上天,吹到玉皇香案前。为语当日黄庭坚,谪在人间已八年。”亦绝不类小儿语。《大智度论》中有佛弟子毕棱伽婆嗟为阿罗汉,尝欲渡河,呼河神为“小婢”。河神诉之佛前,佛嘱陪礼,即曰:“小婢,我今忏谢汝。”河神不悦,以为戏侮。佛云:“是其心中,我慢确已净尽。但彼过去五百生为婆罗门,尚有余习未尽耳。”河神不服,因喻之云:“如以香水储瓶中,倾泻出之,涓滴无余,不可谓非净尽。但以鼻嗅之,则香气犹在,此即余习之谓也。”可见习气廓落之难。 宋诗山谷、后山均佳。放翁以多为贵,仅比元、白,视白尚有逊色。梅圣俞虽尝见称于欧阳公,而意境殊不高,非上乘也。 湛甘泉说白沙诗为诗教外传。往年见而好之,比更展视,颇惜其说之繁。孔子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但云:“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着一二虚字而已。《棠棣》之诗,本怀人之作,孔子说来,则成讲道之诗。亦祇云:“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皆着墨不多,而意味自足。《诗•小序》虽不尽可据,亦无支蔓。 李峤《汾阴行》、元积《连昌宫词》,虽去《三百篇》远甚,犹是风人之旨。 吾《赠贺昌群》诗(见《避寇集》)有云:“灵山咫尺能相见,玉海千寻不可量。”上言道不远人,“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下言性德无量。《南齐书•张融传》:融善玄言,自名其书为《玉海》。或问何义,融答曰:“玉以比德,海崇上善。”比喻体用兼备。其后王应麟亦以《玉海》名其书,然王书乃为制举而作,未称斯名也。 先生为贺昌群改诗一联云:“伊洛渊源归太极,唐虞事业讯鸿蒙。”因言此联甚工。太极是理;鸿蒙则元气也,见《庄子》。下句即“一点浮云过太虚”之意。 问诗。答云:盛唐音节响亮,句法浑成,晚唐便失之雕琢。宋诗音节便哑,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于诗并不用功,祗凭天才,失之率易。王壬秋教人为诗,篇模句拟,大类填词,方法太拙,往往祗具形式。渠长于《选》体,歌行亦能为之,而短于律诗、绝句。张文襄亦颇能诗,晚近则有陈散原、郑孝胥。郑诗颇类后山,固不必以人废言。陈石遗能评诗,所作诗话颇可观,及其自为之,乃不能悉称。樊樊山、易实甫虽摇笔即来,不为无才,而体格太率,仅可托于元、白而已。中国文学流派太多,历史太长,欲于各家各体一一沉浸精通,大非易事。是以胸中不可无诗,笔下则不必有诗。必欲学诗,古体从汉魏入,近体从盛唐入。先须泛观各家,继乃专看一两家,方有入处。选本如《唐贤三昧集》,专选盛唐,所收均好。至于综合历代精英汇为一编,分别加以论断,吾尝有志于是而未暇也。问总选如成,前五名当谁属。曰:李、杜、陶、谢(康乐)诸公足以当之矣。 王昌龄诗云:“赤日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不见用,万里空萧条。”韩致尧诗云:“当街一盏辞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王诗益怒,韩诗益哀。吕本中诗云:“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栏干欲暮时。”谢榛盛称之,采入《四溟诗话》。此诗虽有迟暮之感,却无怨怒之意。池馆雪消,庶几治世先声。 古者朝聘往来,赋诗见志,以微言相感。微者,隐也,不必明言,贵在暗示。实则一切言语皆属于诗,真有至诚恻怛之怀,发之于言,自是感人。慈母之爱子,不学而能歌,赤子之于母,闻声而相喻,几以真情感通之故。即如吾今为诸子说此,谆谆之意,或有所感,亦是相爱无已之意为之耳。 杜诗最深厚,是儒家气象,但不能为绝句,惟《赠李龟年》一首为佳。谢诗最华妙,陶诗最玄远,太白最豪放。韩诗精练,柳诗理境格调学谢,用字用韵在韩之上,但不成大家,名家而已。绝句,王昌龄、李太白为佳。 学诗须读《三百篇》《楚辞》、汉魏晋宋各家,以及唐人。《唐贤三昧集》甚可观。 又须兼看诗话,如《苕溪渔隐丛话》等。《诗比兴笺》亦佳。 风、雅、颂是用,赋、比、兴是体。风则比、兴兼之,雅则用赋,惟颂最难。佛经赞颂,差可比拟,《圣经》赞美诗,亦英文中出色文字,后之人无复圣德,此体亦渐稀矣。读《三百篇》须是味其温厚之旨,虚字尤须着眼,如“庶几夙夜”之“庶几”字,“尚慎旃哉”之“尚”字,意味均甚深长。又如“大风夙退,无使君劳”、“缁衣之衣兮”云云,其言皆亲切恳挚,爱人如己,“道之云远,曷云能来”亦复同此意味。孔子说诗,但加一二虚字,如“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便自意味深长。程子亦善说诗,谢显道称之,见《近思录》卷三。 太白豪放,得骚人之旨;工部恻怛,有《小雅》之风。 论太白者,每以其好言神仙,歌醇酒美人而少之。由今观之,实多有托之词,未可据成说为定论。且彼言神仙,实曾修练,知丹诀。《吊比干》文,则儒家言也。《为窦氏小师祭璇和尚》文,则明于义学。文字亦皆上承六朝,异于韩柳,古人要为不可及也。 先生《和少陵夏夜叹》(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出示学者,因言:和诗有次韵、和韵、同韵之别。次韵以原作韵脚为序,一字不可移;和韵虽用原韵,而不拘次序;同韵则但韵部相同,不必原字。唐人不用次韵,荆公、东坡、山谷始多为之。山谷才大,驱遣得动,往往四和、五和而不相蹈袭,荆公亦佳,东坡和陶则有率易处。然宋诗音节终不及盛唐之铿锵,此则时为之也。和诗当过于原作,否则亦与之埒。吾欲和杜诗数十首,略存《小雅》之意,虽视杜未知何如,固当过于东坡。吾诗尚有古人轨则,而非模仿,惜此事亦难得解人耳。 杜诗《夏夜叹》佳处在“虚明见纤毫,羽虫亦飞扬,物情无钜细,自适固其常”四句,见其体物之细。以下兴起戈士之苦,则恻怛之怀也。细读之,觉其音调铿锵,此唐诗宋诗之别。 《太白集注》引山谷言有云:“太白乃人中麟凤,虽梦呓或作无益语,决无寒乞相。”此说良是。太白、东坡于义理固说不上,然天才豪放,胸襟洒落,不似今人满肚皮计较。 往在杭州时,曾梦成《诗人社会》一书,醒而怡然,犹记仿佛。将来得暇可为之,改号《诗人国》。断自屈原,一代不过数人,上下千载,集于一堂,高谈清言,各明素志,而采其集中杰作最足表现其为人者附焉。学诗者得此一编,胜读选本多矣。 《选》体诗当熟读。宋人荆公、山谷不可略,然不读《景德传灯录》,亦不能读山谷诗也。 谢无量先生说李义山《贾生》诗云:贾生但知有政治经济,汉文毕竟高超,二千年来帝王,几人解问鬼神事耶?其言超旷玄远。 吾诗在此时无所用之,亦没处说去,所谓“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也。吾方为古诗,忆平生所居首会稽,次西湖,次天台、黄山,次富春、金华、桂林,可各为一首,成十章(后祇写成七首,无桂林,有天目,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七思》),但未尝亲至其境者读之便索然无味。读古人诗亦犹是也,不能得古人之用心,则味同嚼蜡。治义理之学亦犹是也,未尝亲证灼见,则闻而恐卧矣。 举贾谊《惜誓》“黄鹄之一举兮,知山川之纡曲。再举兮,睹天地之圆方”,“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吊屈原》“凤翱翔于千忉兮,览德辉而下之”,及屈子《远游》“悲时俗之迫厄兮,愿轻举以远游”等语示学者,因言:病莫大于俗,俗病最是难医。满腹计较,汩没日深,久乃习而安之以为乐,有欲振拔而出之者,非惟不肯相从,反而怨之。如身处战濠,巨炮轰击,飞土几没其顶,而不肯听人援手,自以为得,虽有力者亦未如之何矣。或问吾辈恐亦在汩没中,先生笑云:贤辈自是出来好! 《鵩鸟赋》与《庄子》同旨,而语更简要,亦贾生胸襟超迈,乃有此文。 昔闻廖季平以《庄子》为《诗》传,颇觉可异。由今观之,《楚辞》实通于《易》,不明乎《易》,亦不能尽通《楚辞》也。 说《编年集》云:吾非欲以此博诗名,作诗人,欲稍存变风变雅之意,为天地间留几分正气耳。往者亦是全身远害之意多,恻怛为人之意少,故不愿流布。今则战祸日烈,是非日淆,此亦不得已之言也。 近作《善哉行》《短歌行》《独漉篇》(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三首皆用汉乐府神韵,而理境之深,古今独步。 乐府诗《独漉篇》义取报父仇,《太白集》中所存则报国仇也。 杜诗排律出于齐梁,能得其细,此前人未发之论也。齐梁诗,向每病其绮靡,比稍覆视,乃知其细。简文之作尤佳。 朱竹垞诗,在清朝不失为大家,读书多,亦工亦博(查初白尚可观,吴梅村固不逮也),文则欠排奡,视诗有逊矣。偶观其年谱,六岁时,塾师指王瓜属对,信口答曰“后稷”。师怒,欲扑之,不知适以自彰其陋。即此可以见其天才矣。 谈赵尧生先生词云:在清代当成一家,虽细密不及朱强邨,而雄壮有得于辛稼轩。《生日》一首可见,即此一篇,足以传世矣。 赵尧老词大有功夫,无一首率易之作,四五十岁已自成就。集凡三卷,上卷稍逊,中卷渐胜,末卷弥见精采,亦晚而益工也。如咏园蔬杂花数十阕,无一不佳。读书多,用事精切,盖毕生所读书皆用之于词矣。惜格调不甚高,可为名家,不可为大家。其于诗卒无所成者,亦以此故。太白词格之高,亦以其得力于诗者深耳。 谢无量先生近作五言廿首,一片天机,空灵动荡,的是天才。作书亦未尝临帖,而自然佳妙。吾所和廿二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和啬庵山中杂题二十二绝》),第一首便答来访竟,以下或针对原意,或自抒怀抱。五绝难于七绝,以字数更少也。 先生阅《六十种曲》,因言:诗外有事,作曲亦然。如《屠龙记》,作者实亦博极群书,乃能为此。义学、禅学,以及道家玄言,无一不通。吾如为之,布局或较灵活,博洽当有逊色。以此知古人信不可及。因出《昙花记》及《盛明杂剧》二册令学者读之。且曰:试看阎王断案,字字皆有分寸。贤辈出语下笔,往往不妥。古人如除官制诰,到任谢表,字字皆不可移,真所谓“悬之国门,一字千金”。朱子言,为文无他巧,但使字字妥当耳。荆公、东坡集中此类文字极多,荆公尤胜。贤辈总由平常太不留意,故自己下笔不知分际。 问白香山《动静交养赋》,先生云:两头语耳。似此则动静仍是两截,香山盖未解一如之理,故说来便错。性道超乎动静,不可强为分属,陷于偏曲。天道岁功,亦复如是。譬如“天何言哉”,疑若静矣;“四时行,百物生”,疑若动矣。然方其无言,亦行亦生,则静亦动也;既其行生,未尝有言,则动亦静也。香山此赋取义老氏,然亦不见其奥。大抵魏晋人说老庄得其玄旨,唐以后便不足观。 胡元瑞《诗薮》以汉乐府桓帝初童谣“小麦青青大麦枯”与少陵《大麦行》“大麦干枯小麦黄”比较言之,以为即此便是汉唐音节之别。前者用虞韵,便有含蓄;后者用阳韵,便觉高亢。吾尝有取于其说。以诗而论,少陵亦更进一步,故弥觉发扬踔厉也。大抵唐诗高亢响亮,晚唐便哀蹙。义山诗虽工,音节已哀。李后主词未尝不妙,而纯是亡国之音。北宋词亦多哀音。山谷、后山诗自工稳,音节终不及唐。推而上之,正风、正雅音节舒畅,变风、变雅便见急促。惟文亦然,六朝徐、庾骈体,句句工整,而靡弱已甚,此亦有不可强者。故闻铃铎而辨治乱,听鸟呜而知安危,有时下笔成诗,押一韵脚,往往出于自然,非由安排也。 作诗学字,均须自解作活计。禅师家有“教子作贼”之喻,语虽鄙俚,而取譬甚切。 先生生辰,白尹雕石章作弥勒像呈进为寿,并附诗。先生答诗有云“石头寸寸是琼瑰”(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因言本是琼瑰,方堪雕琢;非待雕琢,乃成琼瑰。吾尝见美玉多在璞中,凿去粗皮,乃见美质。人但苦自己不能舍弃耳。 曹纕衡来说,附诗有句云:“僧荈远分千嶂雪,菜畦长办一年春。”先生颇称道之。 洪樵舲先生为人笃厚,诗从义山入手,惜稍为所缚,止于晚唐。吾尝劝其作古诗,又见沈培老为题其诗集数行,亦欲其进而求之《楚辞》《文选》,融会禅理、玄言。惜其不及试也。培老有胸襟,有眼光,近体亦学义山,古诗则学昌黎,而玄义纷纶,气格峻整,虽所作不多,以较王壬秋为高,然亦终是未熟,尚费气力。郑苏戡诗亦站得住,佳者亦近韩柳。赵尧老古诗不多见,近体偶有率易处,吾未能知其所诣也。吾昔有诗赠嘉兴印人郭君(题为《赠郭起庭》,见《蠲戏斋诗前集》上),培老见之,以为渠与金甸翁诗均可废。又尝赠弘一法师诗,有句云“衲僧三印水空泥”,太炎见之云,全章祇解得三成,亦可见其坦率。 作诗须是自解作活计。改诗如改口供。词非不佳,其如不由己出何! 谢无量先生《青城山杂诗》超妙自然,全不费力,如行云流水。求之今日,殆无匹俦。 问古诗用韵。答云:可据《诗本音》及《屈宋古音考》,五古可依《文选》。 寄黄离明诗,用剑峡放木鹅事,亦见《灯录》,喻不逢人也。诗家用公案,或反其意,或取其词,变化自如,皆是信手拈来,不可泥着。山谷才大,用事尤须活看。 先生尝有意作《六艺论》《四学考》,日寇入侵,避乱转徙,史书荡析,喟然叹曰:后世有欲知某之为人者,求之吾诗足矣。 谈诗乐云:西乐繁弦促节,使人悲,使人哀,非和平中正之音。中土乐亡已久,晚近工琴者,浙有张味真,湘有杨时百。又有鲁人王露者,尝见称于章太炎。杨、王亦均物故。吾昔鼓琴,虽不能自制谱,而能知音。琴操虽有词,向不歌咏,但以微妙之思寄之十指,须是闻其声而知其意,故曰“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不待文字语言,自然会解。其或鼓琴者心意散乱,或意有所注,则不成曲调矣。 学诗须知诗之外别有事在,学琴亦然。总须先有胸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先有诗意,乃能为诗;先解乐意,乃能学乐。 古来诗选尽有佳者,《文选》尚矣。《唐文粹》著录亦精,而不及律诗,是其阙略。 杜诗注尽多,近觉《心解》颇好,此书分体编辑,非选本。 论韩、柳诗云:柳学谢,胜于韩。韩有气势而少韵,所为琴操俱胜。柳所为骚亦佳,骚固不易为也。 先生为说近作和谢丈七律“忘机鱼鸟傍人多”(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再酬啬庵》)一首,首用老杜对荆公,次用“穿网食”及“门外草”两语所据公案。因言古人语脉乃在铲除知见,层层逼拶,益觉钳锤妙密。 先生出示近作《漫兴》一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因言凡未悟者皆是醉人(亦即客子),听其言皆醉语也。 又示新诗一首:“良驷追风静不惊,鸾和微动御天行,祇因苜蓿添凡骨,日日长楸策下鸣。”释之云:“良驷追风”不待鞭影;“鸾和微动”,自然御空而行。长讨言语,便如待苜蓿而后饱,待鞭策而后行也。 山谷《快阁诗》均佳,而“万事转头同堕井,一身随世作虚舟”、“落日荷锄人着本,西风满地叶归根”、“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等句尤为妙语。 《选》学实甚要紧,而诗赋尤当精研。如《芜城赋》虽仅短篇,而深悟无常。全文四段,前后对照,盛衰兴亡之感,可谓深矣。人多坐不知常,故妄作,妄作,故凶。老子所以称“知常曰明”也。《兰亭序》亦佳文,昭明偶有遗略,不足为右军病。“夫人之相与”一段,亦是深悟无常,“列序时人”以下,则又不堕断见也。至于班固《幽通》,平子《思玄》,实继《离骚》而作,并有深旨。《天台山赋》亦存玄言。乃至《三都》《两京》,虽侈陈宫殿,劝百讽一,而无常之旨亦可概见。他如干宝之《晋纪总论》,陆机之《辨亡论》,皆极佳文字,古人信不可及也。 陶公时有玄言,托兴田园,而词多危苦;谢客兼通义学,寄情山水,而归于平淡。读其诗者,能于乐中见忧,方识渊明;能于忧中见乐,方识康乐耳。大抵文章之作,皆由豪杰之士与俗相违,是以形于篇章,寄其幽愤。陶则较为含蓄,故得全首领;谢则过露才华,故不免刑戮。沈约作《宋书》列传,但论谢之文章,而不及其政治抱负,盖亦恐触犯忌讳。吾诗“被褐幸粗完”(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岁暮述怀寄天乐》),亦犹渊明之志也。 《至日遣怀》及《送寒》二诗,一是乐中有忧,一是忧中有乐。“送寒”二字似较昌黎“送穷”题目稍阔大。 先生有《题山中腊梅》及《岁暮书怀仍用前韵》各二首(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自记云:寄托颇深。又云:忧而不伤。 今人以感情归之文学,以理智属之哲学,以为知冷情热,歧而二之,适成冰炭。不知文章之事发乎情,止乎礼义,忧乐相生,有以节之,故不过;发而皆中节,故不失为温柔敦厚。看古人诗总多温润。如云:“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佳肴,式食庶几。”情意何等恳挚,读之者深味而有得焉,乃能兴于诗。移刻薄为敦厚,转粗犷为温润,乃能“立于礼,成于乐”,亦即变化气质之功。昧者反是,但以增其回邪耳。 诗不可勉强,要须出以自然。如阮大钺集中亦作闲适冲淡之语,而其伪不可掩。老杜虽有时亦朴拙,然语语皆真,真便好。 元、白亦是古典文学,非不用典,但用典使人不觉。以元、白为不用典,直是胡说。 老杜《石壕吏》《无家别》等篇皆出于王仲宣《七哀诗》。曹子建亦有《七哀诗》,视仲宣故不逮也。 《礼记•儒行》不甚醇,《缁衣》却醇,全是说诗。 沈培老论诗有“三元”之说。“三元”者,开元、元和、元祐也。余为增元嘉,成“四元”。元嘉有颜、谢,开元有李、杜,元和有韩、柳,元祐有王、黄。透此四关,向上更无余事矣。 诗人胸襟洒脱,如陶公者,略无尘俗气,出语皆近自然。谢灵运华妙之中犹存雕琢,视陶自是稍逊。太白天才极高,古风至少三分之二皆好,然学力不到。老杜则深厚恳恻,包罗万象。退之于诗非不用力,子厚诗极幽秀,过于其文,顾皆未能免俗。荆公才高,亦有率易之作。山谷理境自佳,颇喜逞才。至其称东坡《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一首为“不食烟火语”,允为知言。东坡此词,几于全首集句,然固过于其诗,以襟怀之超旷也。总之,李杜文章,光焰万丈,但使文字不灭,精气亦长存人间。读者有以得其用心,斯与古人把手同行,无间今昔。 学诗贵有神悟,可得而传者皆是死法。诗话、诗评不妨探诗借助,及其成就,则皆我所有事,一切用不着矣。 诗贵自然,实至名归,亦非出于安排。刻意求名,终不可得,亦俗情也。 陶渊明《和张常侍》诗,可见乐中有忧之意。 李义山绝句在杜之上,排律祗能作十韵,至多二十韵。若夫洋洒千言,极开阖动荡之妙者,则古今诗人惟有少陵耳。 先生作《丘里谣》(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末首改“攻取”为“取舍”,示学者云:一字出入,大有关系。“物情蔽一察”,则是有取;“天行百无废”,则是不取。取舍两忘,则言非向背,而不妨有向背;本末一贯,则不立同异,而不碍有同异。禹、稷、颜子,易地皆然,迹虽不同,本自是一。正如吾往说《孝经》,近讲《卮言》,皆不宗朱子,乃所以尊朱子。禅师家呵佛骂祖,无施不可,贬剥不作贬剥会,皆所谓报佛恩也。 说《十五夜月》诗(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八月十五夜月》)云:虽苍凉衰飒,故自沉雄。当时信笔写出,并未更改,亦是自然流露,不容勉强。但使中国文字不灭,吾诗必传,可以断言。此时虽于人无益,后世闻风兴起,亦可以厚风俗、正人心,固非汲汲流传以取虚誉也。老杜所以为诗圣,正在其忠厚恻怛,故论诗必当归于温柔敦厚。时贤如谢先生,诗才非不高,亦有玄旨,然所得者老、庄之粗耳,其精处固另有深远者在。至于儒术,彼固未尝致力,故终嫌其薄。其于人世亦祇是优游卒岁,即此亦便是不敬也。吾于今世,气类之孤也久矣。独尚友千载,开卷则亲见古人,有以得其用心,下笔则确乎自信,知古人之必不我违,为可乐耳。 先生出示近作,为讲解云:“吹律”(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题为《多雨闭门晴则闻警感而作此》)一首述怀,《瘗猫》(见同上)一首刺诗,《丘里谣》(见同上)九首则说理之作,三者多用《灯录》公案。前二诗甚工,后九首则理境之高,荆公、山谷所不及。但能从片言语入,可以悟道。说理之作,至是极矣。吾于此事,亦吩咐不着人。贤尚有好乐,惜读书太少,无可驱遣,胸襟未能洒落,所关尤大也。 “吹律”一首第五句用荆公“薄晚林峦往往青”之句,稍加点窜,意境乃截然不同。彼时虽非圣君治世,故是畅悦之音;今则时危道丧,遂见悲悯之旨。微特国运如斯,吾身亦复不异。此后相聚为日无多,甚望贤辈犹能有悟入处。今纵未解,过此当思吾言。 先生出示慰叶先生诗:“勿问车牛裂,先忧劫火燃。空华纷降地,怒羽久缁天。历在无秦统,《书》亡有伏传。未宜消息断,占梦远山巅。”其中颔联恶事美化,句法取自荆公《寄蔡氏女》“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煊昼”,此东坡所谓“屈宋以后千载无闻”,而荆公亦以自负者也。颈联是主旨所在,出语典重,笔力雄健。时叶先生居开化,敌机肆虐,著述尽毁,因作此诗。 排律之工,老杜古今独步,篇篇俱佳,非特百韵长篇,即二三十韵,亦复沉雄细密,极开阖动荡之致。后人如李义山学杜律极工,而排律终不能及。宋人虽荆公、山谷亦然,东坡更逊一筹矣。清人朱竹垞有《风怀》一首,三百年来可称压卷。但其事无足存,以视老杜之题目正大,魄力沉雄,去之远矣!谢先生宣统间有排律一首八十韵,纪归蜀事,甚好。吾亦曾报以长篇。吾诗所以不及杜者,一则才力未逮,二则末法时代,亦无许多大题目也。 作诗须有材料,驱遣得动,又须加以烹炼。如庖人然,无米固难为炊,百肴杂陈,生冷并进,则亦不堪下箸矣。此自关于学力,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也。至于秉赋太薄,不能为敦厚之音,此则限于性情,无可勉强。 先生为学者说自作诗云:《杜鹃行》(见《避寇集》)以喻国也。“华阴道士”隐以自喻,“丹诀”非趁韵泛语,即“盈虚往覆辨天根”一句是也。此诗起笔用王维《陇头吟》起法。原诗“关西老将”实以自喻,诗人多如此,作老将会则浅矣。《清明》(后改题《归思》,见《避寇集》)一首,“远天无尽”言理之常存,“行庭力微”惜教之不行也。《胡旋曲》(见《避寇集》)“舞衣”喻军备竞争,“鲁酒”喻纵横反覆。“天半笙歌”,美俄犹未可测;“尊前笑语”,松冈西去徒劳。“西邻”综指列强,“饿人”兼譬中国也。《黄柑行》(见《避寇集》)首四句说柑已了,次八句抚今思昔,对物兴怀,“客养”以下推开说去,理境玄远。全诗音节流利,作来略不费力。《燕尾谣》(见《避寇集》)似汉乐府。燕尾短,以喻中国之弱;雉尾长,以喻外国之强。“霸因”二句笔力雄举,言强梁终归消亡也。 余向论诗,推盛唐王、岑、高、李,比来稍有不同。香山一年作乐府五十首,佳者可得三分之一。元微之才短,祇和得十二首,无一佳作。温飞卿虽晚唐亡国之音,而所为乐府,字字精练,亦不易到,古人不可及也。义山绝律好,吾能之,香山乐府亦可及,温则难能,杜则时有相类处而已。 请选诗。先生云:须摒除余事一年,抄录亦须一年乃可毕事。断自汉代,从冯惟讷《诗纪》《乐府诗》《全唐诗》等书取材,另加按语,乃可抉出古人之用心。 邵子诗《答人书意》《无妄吟》二首,乃是圣贤血脉所在,今人未尝梦见邵子毫毛,而轻肆讥议,真不可教。 荆公诗云:“事变有万殊,心智才一曲。读书谓已多,抚事知不足。”以荆公之才高学博,而又深于经术,不能济世,反成病民,用世岂易言哉! 为学者说除夕诗《庚辰岁除遣兴》(见《避寇集》)云:第一首起首对句便见力量,上用“头白斋心”,故下用“宵残炳烛”。又“宵残”亦示除夕,如作“残宵”,则属对既疏,意境又泛矣。“言因俗异真俱遣,行与忧违乐可常”,以《肇论》对《易经》。上言“真”亦在当遣之列,下言违“忧”乃能有乐。“忧”字所表者广,如利害计较、习气缠绕皆是。迷者不悟,或以可忧者为乐,不特不肯相违,反从而增上焉,则亦焉能乐耶!“梦来春日似还乡”改为“春来清梦似还乡”,“春来”较自然,“清梦”对“苍生”,亦较稳当。“遍地”改为“一世”,以对“九阳”,句首、句尾自相对也。第二首“伐竹苦传供美箭”一语,便包得工部《石龛》一首。用典使人不觉,而隐讽罗斯福《炉边闲话》所谓“当使美国成为被侵略国家之兵工厂”,尤为古人意境所无。“种桑悔不植高原”,以陶对杜,铢两悉称。小而书院,大而一国,更大而天下之事,皆一语尽之。 自古以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君子常少而小人常多。陶诗云:“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真能得圣人之用心。 晋宋诗人,祗陶、谢时有玄旨。谢诗虽写山水,着玄言一两句,便自超旷。唐人王摩诘最善用禅,故自高妙。宋人诗用禅理者,山谷、荆公、后山、东坡皆能之。山谷才大,当推第一,荆公次之,东坡于禅未深,在四人中为最下。山谷诗如:“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喻悟道之后,更无远近方所,无入而不自得也。时山谷方在戎州,即今之叙府,盖亦兼寓身世之感。荆公《拜相》诗云:“霜筠雪竹钟山路,投老归渔寄此身。”《观戏》诗云:“侏优戏场中,一贵复一贱。心知本是同,所以无欣怨。”想见此老胸次亦复超逸。但惜操术未当,至于引用小人,遂以误国耳。 谈近人诗云:赵尧生犹是江湖诗人,陈散原用力甚勤,失之沾滞,俱无胸襟。沈寐叟胸襟较高,而学义山、韩、孟,失之艰涩。郑孝胥较笨重,而站得住。谢无量先生胸怀超旷,惜亦有学仙习气,未免以服食摄养为大事,而悉心以求之。故余赠诗有云:“还丹驻世应无疾,天眼观身是众缘。”(见《避寇集》,题为《无量见枉山中留止旬日以将如青城遂还成都别后却寄》)意谓身是四大合成,不妨土木形骸也。谢先生天资高,知吾微讽之意,故答句云:“观生何日不干干?”此语亦易及,而出句“伐鼓四邻闻坎坎”,以卦名叠字相对,却亏他想得到。 学诗,须知诗之外另有事在。得诗教之意,则所感者深,自无俗情。 往日不欲流布诗稿,迩来颇思多作几首,以润枯澹。际此兵戈流离,疮夷满目,佛家言“观受是苦”,人生之苦盖未有甚于今日者,有此亦可稍资调济。吾诗当传,恨中国此时太寂寞耳。 吾诗长于五古,《金华北山三洞歌》一首(见《蠲戏斋诗前集》上)似李东川。近多为律诗,此后当多作歌行。 作诗须是所感者深,胸襟广大,则出语不落凡近。诗中着不得一个闲字,言之精者为诗,故视文为尤难也。 为学者说《花朝》一首(见《避寇集》,共五首,此指第一首)云:末两句以十字为一句,“万物入于机”全用《庄子》,特见笔力。 问《击壤谣》二首(见《避寇集》),答云:独语曰谣。“击壤”者,在野之言也。二诗有陶之拙,兼杜之放,而理境过之。亦用《易》理,亦有玄言。问似陶、似杜各句,答云:“黄屋”四句是杜,“六籍”二句是陶,“道衰”二句是建安七子,而“辞危识心苦”一语可以综括二诗。第二首较深。“本不异淄渑,何由判兰艾”二句,对仗虽工,读之殊不觉,斯为上乘。 答谢先生五律十二首(见《避寇集》,题为《江村遣病》),老杜以后,无此笔力。此诗音节是杜,而用事之博,说理之深过之。如“长年惟杜口,万事莫藏胸”之句,对仗亦复无迹可求。如“崩崖从古赤,沙草暂时青”,便是老杜句法,上喻战争,下况邦国,固非仅写目前风景而已。“苍鹅”典出《晋书》“苍鹅冲天”,识者预知五胡之乱。“老农”实以自喻。“打鱼”“扑枣”全用杜,故引起“杜甫羁蜀”之句。问“书从六国传”,曰:中国文物已尽,故“诗到三唐尽”,而学术但知稗贩欧美耳。问“除三害”、“驾六龙”,曰:建立新秩序,统一全世界,皆驾龙之想也。“三害”,随人会解,轴心国即是一例。“明珠”喻神州,“可卖”则傀儡之事,此亦难以一例尽。“可话桑麻”二语全用陶,但“可”字一换,便觉今日气象与当年迥别。用古直须如此方活。“卒争渡”以譬争霸,“商船上滩”意指趋利。“吴地”、“杞天”,对仗工稳;“河伯”、“王乔”,铢两悉称。“几人留少庄”,“人”以喻国,盛必有衰也。 诗须老而后工。吾自视四十以前之作,近多不惬,四十以后可存者多,五十以后则几何篇篇可存。 陶诗甚少对仗,偶一见之。谢诗较多,故读之觉其气不如陶之畅适。杜则用对偶而加以变化,往往层出不穷,自有一幅面目。吾诗近亦自有面目。如《击壤》二首,可谓成熟,属对虽似难工,当其下笔之际,竟与神会,脱手而出,却亦不期其然而然,不必煞费安排也。 《花朝》第二首专用险韵,取义深隐,以讽参政会。“橘逾淮”对“龙在野”,匪仅句工,意亦甚广,如中国人裨贩西洋制度、学术皆是其例。 《谢北叟》(见《避寇集》)用问答体。昔陶公有“清晨叩门”之篇,工部有《羌村》“驱鸡”之作,并托始屈子,上拟《渔父》。东方《答客》,子云《解嘲》,以及枚乘《七发》,孟坚《宾戏》诸篇,皆本于屈,但两汉各家衍为骚赋,晋唐诗人自出机杼。陶则明用“汨泥”,显有线索;杜则托之“倾榼”,浑无迹象耳。吾诗“南翁”实以自喻,“北叟”不必有人。“不除陵气”二句说理,“圣者自尧”四句心平气和,以视老杜用“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事演为五言,意存愤世嫉俗者,又貌似而神过之矣。 昨说一切法界皆入于诗,恐学人难会此旨,实则盈天地何莫非诗?诗通于政事,故可统《书》;以声教感人,故可统《乐》;“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故可统《礼》;“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诗之效也,故可统《易》。子夏《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明人事之记,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二说不别,故可统《春秋》。“《诗》亡而后《春秋》作”,则知《春秋》之用即《诗》之用,拨乱反正之心即移风易俗之心也。如是广说,不可终穷。比及证悟,则皆剩语也。 昨因答学者问,说一切法界皆入于时,遂得诗二句云:“安诗惟法界,观象见天心。”因是律句,上加二语云:“草木同荣悴,山川自阻深。”后四句待续(续成后为《花朝》五首之四,见《避寇集》)。“自阻深”者,能度者不觉其阻深,不能者乃见山之阻、水之深耳。山川本来如此,其阻深皆人之自取之耳。《系辞》云:“夫干,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险;夫坤,天下之至顺也,德行恒简以知阻。”明以险阻与易简对说,可知“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反之,险阻而天下之理失矣。此乃是“彰往察来”,乃是“告往知来”。 谢先生《青城》二诗,空灵动荡,有仙乎仙乎之趣,东坡不及也。吾诗(见《避寇集》,题为《无量见示青城二律率和》)“归”字一联用《法华》对《庄子》,似又过之。“十年观树得”,“得”字用得好。忆杜诗有“老树中庭得”句,殆有类焉。“山川空渺邈,兰芷不芬芳”,用徐孝穆语对《楚辞》,意亦及原作。“乐物”二句用《丹经》对《庄子》。 陈君所集放翁绝句,亦非吾意料所及。然放翁才故不高,颇沾滞,吾所不喜。东坡较空灵,亦是失之率易耳。吾答诗(题为《陈蔼士集剑南句四绝见贻次韵奉酬》,见《避寇集》)第一首,谢集句意已说尽,三、四两首意度玄远,“蚊虻”以喻战争,“凄成秋气”一联以《庄子》对□□,“平畴”七字约陶诗两语为一句。 和王静伯诗(题为《奉酬王静伯惠诗用人字韵》,见《避寇集》)“亲”“邻”二韵均自然,“江风”句约李义山两语为一句。原作殊费力。 《题击壤集》(题为《题击壤集用人字韵》,见《避寇集》)一首,首句言时事,次句说中国,亦以自喻。以下三、五承首句,四、六承二句,每下一语,辄进一层。诗律甚细,即此一篇,可悟律诗法门。 补上巳诗十韵(题为《香宋先生以上巳见枉乌尤……》,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于事之始末该摄无余,亦无一赘语。“禾黍”之感,既指赵尧老之念胜朝,亦寓吾人之哀新国。“故松”以表桑梓,“零雨”以见羁旅,故下接“羁心积离堆”。明用羁旅,则失之黏滞,此字法也。 《伏涨》一篇(见《编年集》辛巳壬午卷),真谛俗谛一时毕露,不可作寻常言语会。 说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