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魏晋玄学论稿 [book_author]汤用彤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27124 [book_dec]现代学者汤用彤的思想史著作,收集了作者1938年至1947年间的9篇论文。第一篇《读人物志》,对刘劭《人物志》一书的宗旨,汉晋之际名实之学兴起、变迁,魏初儒、名、法、道等思想的活跃与它们之间相互杂糅的问题作了论述。第二篇《言意之辨》,就魏晋之际思想界讨论的“言不尽意” 、“得意忘言” 等问题作了论述,并揭示出 “言意之辨” 对形成玄学理论体系的巨大影响。第三篇《魏晋玄学流别略论》,对何晏与王弼、向秀与郭象以及僧肇等玄学家的思想作出分析。第四篇《王弼大衍义略释》、第五篇《王弼圣人有情义释》、第六篇《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第七篇《向郭之庄周与孔子》、第八篇《谢灵运辨宗论书后》等,概括了王、向、郭、谢诸人的玄学理论及其主旨。第九篇《魏晋思想的发展》作为该书《附录》,通过“魏晋时代思想的成分” 、“魏晋玄学的发生与长成” 、“魏晋思想的演变” 等三方面论述,对以玄学为内容的魏晋思想史作出明晰的结论,即 “关于魏晋思想的发展,粗略分为四期:(一) 正始时期 (240—249年) ,在理论上多以 《周易》、《老子》为根据,用何晏、王弼作为代表。(二) 元康时期 (291—299年) ,在思想上多受庄子学的影响,‘激烈派’ 的思想流行。(三) 永嘉时期(307—313年),至少一部分人士承正始时期 ‘温和派’ 的态度,而有 ‘新庄学’ ,以向秀、郭象为代表。(四) 东晋时期,亦可称‘佛学时期’ 。” 各篇文章均言简意赅,甚有说服力。该书有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本。 [book_img]Z_13496.jpg [book_chapter]魏晋玄学论稿 [book_title]读《人物志》 刘邵《人物志》三卷十二篇,隋唐志均列入名家。凉刘昞为之注。唐刘知幾《史通·自序篇》及《李卫公集·穷愁志》均有称述。此外罕有论及者。宋阮逸序惜其由魏至宋,历数百载,鲜有知者。然阮乃云得书于史部,则实不知本为魏晋形名家言。其真相晦已久矣。按汉魏之际,中国学术起甚大变化。当时人著述,存者甚尠。吾人读此书,于当世思想之内容,学问之变迁,颇可知其崖略,亦可贵矣。兹分三段述所见,一述书大义,二叙变迁,三明四家(名法儒道)。 一 书中大义可注意者有八。 一曰品人物则由形所显观心所蕴。人物之本出于情性。情性之理玄而难察。然人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故识鉴人伦,相其外而知其中,察其章以推其微。就人之形容声色情味而知其才性。才性有中庸,有偏至,有依似,各有名目。故形质异而才性不同,因才性之不同,而名目亦殊。此根本为形名之辨也。汉代选士首为察举(魏因之而以九品官人),察举则重识鉴。刘邵之书,集当世识鉴之术。论形容则尚骨法。昔王充既论性命之原,遭遇之理(《论衡》第一至第十),继说骨相(第十一),谓察表候以知命,犹察斗斛以知容。其原理与刘邵所据者同也。论声则原于气禀。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故整饰音辞,出言如流,宫商朱紫发言成句,乃清谈名士所尚。论色则诚于中形于外。诚仁则色温柔,诚勇则色矜奋,诚智则色明达。此与形容音声,均由外章以辨其情性,本形名家之原理也。论情味则谓风操,风格,风韵。此谓为精神之征。汉魏论人,最重神味。曰神姿高彻,神理隽彻,神矜可爱,神锋太,精神渊箸。神之征显于目(邵曰:“征神见貌,情发于目”),蒋济作论谓观其眸子可以知人。甄别人物,论神最难。论形容,卫玠少有璧人之目,自为有目者所共赏。论神情,黄叔度汪汪如千顷之陂,自非巨眼不能识。故蒋济论眸子,而申明言不尽意之旨。盖谓眸子传神,其理微妙,可以意得,而不可以言宣也。《抱朴子》曰:“料之无惑,望形得神,圣者其将病诸。”《人物志》曰:“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二语均有鉴于神鉴之难也。 二曰分别才性而详其所宜。凡人禀气生,性分各殊。自非圣人,材能有偏。就其禀分各有名目(此即形名)。陈群立九品,评人高下,各为辈目。傅玄品才有九。《人物志》言人流之业十有二焉。有清节家,师氏之任也。有法家,司寇之任也。有术家,三孤之任也。有国体,三公之任也。有器能,冢宰之任也。有臧否,师氏之佐也。有智意,冢宰之佐也。有伎俩,司空之佐也。有儒学,安民之任也。有文章,国史之任也。有辩给,行人之任也。有雄杰(骁雄),将帅之任也。夫圣王体天设位,序列官司,各有攸宜,谓之名分。人材禀体不同,所能亦异,则有名目。以名目之所宜,应名分(名位)之所需。合则名正,失则名乖。傅玄曰,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此谓名分失序也。刘邵曰:“夫名非实,用之不效。”此谓名目滥杂也。圣人设官分职,位人以材,则能运用名教。袁弘著《后汉纪》,叙名教之本。其言有曰:“至治贵万物得所而不失其情。”圣人故作为名教,以平章天下。盖适性任官,治道之本。欲求其适宜,乃不能不辨大小与同异。《抱朴子·备阙篇》云:“能调和阴阳者,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蔡邕《荐赵让书》曰:“大器之于小用,固有所不宜。”皆辨小大,与《人物志·材能篇》所论者同(持义则异)。当世之题目人物者,如曰庞士元非百里才,此言才大用小之不宜也。《昌言》云:“以同异为善恶。”《抱朴子》云:“校同异以备虚饰。”《人物志》曰:“能出于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异。”曰能识同体之善,而或失异量之美。曰取同体也,则接论而相得。取异体也,虽历久而不知。皆论知人与同异之关系也(参看《论衡·答佞篇》贤佞同异)。 三曰验之行为以正其名目。夫名生于形须符其实。察人者须依其形实以检其名目。汉晋之际,固重形检,而名检行检之名亦常见。《老子》王弼注曰:“圣人不立形名以检于物。”夏侯玄《时事议》云:“互相形检,孰能相失。”《论衡·定贤篇》云:“世人之检。”傅玄曰:“圣人至明,不能一检而治百姓。”皆谓验其名实也(检本常作验)。刘邵有见于相人之难,形容动作均有伪似。故必检之行为,久而得之。如言曰:“必待居止然后识之。故居视其所安,达视其所奉,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后乃能知贤否。此又已试,非始相也。”(刘注云:“试而知之,岂相也哉?”)《人物志》八观之说,均验其所为。而刘邵主都官考课之议,作七十二条及《说略》一篇,则《人物志》之辅翼也。 四曰重人伦则尚谈论。夫依言知人,世之共信。《人物志》曰:“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后乃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然依言知人,岂易也哉。世故多巧言乱德,似是而非者。徐幹《中论·核辨篇》评世之利口者,能屈人之口,而不能服人之心。《人物志·材理篇》谓辩有理胜,有辞胜。盖自以察举以取士,士人进身之途径端在言行,而以言显者尤易。故天下趋于谈辩。论辩以立异,动听取宠,亦犹行事以异操蕲求人知(《后汉书》袁奉高不修异操,而致名当世。则知当世修异操以要声誉者多也)。故识鉴人伦,不可不留意论难之名实相符(徐幹云:“俗士闻辩之名,不知辩之实”)。刘邵志人物,而作《材理》之篇,谓建事立义,须理而定,然理多品而人异,定之实难。因是一方须明言辞与义理之关系,而后识鉴,乃有准则。故刘邵陈述论难,而名其篇曰材理也(按夏侯惠称美邵之清谈,则邵亦善于此道)。 五曰察人物常失于奇尤。形名之学在校核名实,依实立名因以取士。然奇尤之人,则实质难知。汉代于取常士则由察举,进特出则由征辟。其甄别人物分二类。王充《论衡》于常士则称为知材,于特出则号为超奇。蒋济《万机论》,谓守成则考功案第,定社稷则拔奇取异。均谓人才有常奇之分也。刘邵立论谓有二尤。尤妙之人含精于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前者实为超奇,后者只系常人。超奇者以内蕴不易测,常人以外异而误别。拔取奇尤,本可越序。但天下内有超奇之实者本少,外冒超奇之名者极多。故取士,与其越序,不如顺次。越序征辟则失之多,顺次察举则其失较少。依刘邵之意,品藻之术盖以常士为准,而不可用于超奇之人也。然世之论者,恒因观人有谬,名实多乖,而疑因名选士之不可用。如魏明帝曰:“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吏部尚书卢毓对曰:“名不足以致异人,而可以得常士。常士畏教慕善,然后有名,非所当疾也。愚臣既不足以识异人,又主者正以循名案常为职,但须有以验其后。今考绩之法废,故真伪混杂。”明帝纳其言。诏作考课法。卢毓、刘邵同属名家。毓谓选举可得常士,难识异人。循名案常,吏部之职。综核名实,当行考绩。其意与刘邵全同也。 六曰致太平必赖圣人。刘邵曰:“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夫品题人物基于才性,圣人之察,乃能究其理,而甄拔乃可望名实之相符。邵又曰:“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盖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主设官分职,任选材能,各当其宜,则可以成天功。是则人君配天,正名分为王者之大柄。诚能以人物名实之相符,应官司名分之差别,而天下太平。然则太平之治,固非圣王则莫能致也。魏世钟繇、王粲著论云:“非圣人不能致太平。”司马朗以为伊颜之徒,虽非圣人,使得数世相承,太平可致。按刘邵曰:“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奥也。”夫圣人尤中之尤,天下众辈多而奇尤少。甄别才性,自只可以得常士。超奇之人,已不可识,而况欲得圣人乎。圣人不可识,得之又或不在其位。则胡能克明俊德,品物咸宜,而致治平欤。依刘邵所信之理推之,则钟王之论为是,而司马朗之说为非也。 七曰创大业则尚英雄。英雄者,汉魏间月旦人物所有名目之一也。天下大乱,拨乱反正则需英雄。汉末豪俊并起,群欲平定天下,均以英雄自许,故王粲著有《汉末英雄传》。当时四方鼎沸,亟须定乱,故曹操曰:“方今收英雄时也。”夫拨乱端仗英雄,故许子将目曹操曰:“子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也。”(此引《后汉书》)而孟德为之大悦。盖素以创业自任也。又天下豪俊既均以英雄自许,然皆实不当名。故曹操谓刘备曰:“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而玄德闻之大惊。盖英雄可以创业,正中操贼之忌也。刘邵《人物志》论英雄,著有专篇,亦正为其时流行之讨论。其所举之例为汉高祖,所谓能成大业者也。志曰:“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英雄者,明胆兼备,文武茂异。若胆多则目为雄,韩信是也。明多则目为英,张良是也。此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傅巽目庞统为半英雄,亦当系谓其偏至)。若一人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然成大业者尤须明多于胆,高祖是也(参看嵇康《明胆论》)。按汉魏之际,在社会中据有位势者有二。一为名士,蔡邕、王粲、夏侯玄、何晏等是也。一为英雄,刘备、曹操等是矣。魏初名士尚多具名法之精神,其后乃多趋于道德虚无。汉魏中英雄犹有正人,否则亦具文武兼备有豪气。其后亦流为司马懿辈,专运阴谋,狼顾狗偷,品格更下。则英雄抑亦仅为虚名矣。 八曰美君德则主中庸无为。此说中糅合儒道之言,但于后述之。 二 汉末晋初,学术前后不同。此可就《人物志》推论之。本段因论汉晋之际学术之变迁。 《隋志》名家类著录之书除先秦古籍二种共三卷外,有: 《士操》一卷,魏文帝撰; 《人物志》三卷,刘邵撰。 此二书之入名家,当沿晋代目录之旧。其梁代目录所著录入名家者,《隋志》称有下列诸种: 《刑声论》一卷,(撰者不明); 《士纬新书》十卷,姚信撰; 《姚氏新书》二卷,与《士纬》相似(当亦姚信撰); 《九州人士论》一卷,魏司空卢毓撰; 《通古人论》一卷,(撰者不明)。 以上共九种二十二卷,与《广弘明集》所载梁阮孝绪《七录》名家类著录者相合(惟卷数二十三当有误字)。然则刘邵书之入名家,至少在梁代即然。《刑声论》者,疑即形声,言就形声以甄别人物也。其余诸书,从其名观之,亦不出识鉴人伦之作。至若姚信,乃吴选部尚书,而《士纬》现存佚文,如论及人性物性,称有清高之士,平议之士,品评孟子、延陵、扬雄、马援、陈仲举、李元礼、孔文举,则固品题人物之作也。《意林》引有一条曰:“孔文举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阴向阳,雄倬孤立。”其说极似《人物志·九征篇》所载。然则魏晋名家与先秦惠施、公孙龙实有不同。 名学有关治道伦常,先秦已有其说,兹不具论。《汉书·艺文志》论名家而谓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名学已视为研究名位名分之理。《隋志》云,名者所以正百物,叙尊卑,列贵贱,各控名而责实,无相僭滥者也。其说仍袭《汉志》。然控名责实,已摄有量材授官,识鉴之理亦在其中(晋袁弘《后汉纪》论名家亦相同)。《人物志》、《士纬新书》之列为名家,自不足异也。 现存尹文子非先秦旧籍,或即汉末形名说流行时所伪托之书(兹已不可考)。其中所论要与汉晋间之政论名理相合(《隋志》名家有尹文而无公孙龙、惠施)。据其所论,以循名责实为骨干。如曰:“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之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王伯厚《汉志考证》名家下曾略引此段)检形定名,为名家学说之中心理论。故名家之学,称为形名学(亦作刑名学)。 溯自汉代取士大别为地方察举,公府征辟。人物品鉴遂极重要。有名者入青云,无闻者委沟渠。朝廷以名为治(顾亭林语),士风亦竞以名行相高。声名出于乡里之臧否,故民间清议乃隐操士人进退之权。于是月旦人物,流为俗尚;讲目成名(《人物志》语),具有定格,乃成社会中不成文之法度。一方由此而士人重操行,洁身自好,而名教乃可以鼓舞风气,奖励名节。一方清议势盛,因特重交游,同类翕集而蚁附,计士频踧而胁从(崔寔语)。党人之祸由是而起。历时既久,流弊遂生。辗转提携,互相揄扬。厉行者不必知名,诈伪者得播令誉。后汉晋文经、黄子艾恃其才智,炫耀上京。声价已定,征辟不就。士大夫坐门问疾,犹不得见。随其臧否,以为予夺。后因符融、李膺之非议,而名渐衰,惭叹逃去。黄晋二人本轻薄子,而得致高名,并一时操品题人物之权,则知东汉士人,名实未必相符也。及至汉末,名器尤滥。《抱朴子·名实篇》曰:“汉末之世,灵献之时,品藻乖滥,英逸穷滞,饕餮得志,名不准实,贾不本物,以其通者为贤,塞者为愚。”(《审举篇》亦言及此)天下人士痛名实之不讲,而形名之义见重,汉魏间名法家言遂见流行。 汉末政论家首称崔寔、仲长统。崔寔综核名实,号称法家。其《政论》亦称贤佞难别,是非倒置。并谓世人徒以一面之交,定臧否之决。仲长统作《乐志论》,立身行己,服膺老庄。然《昌言》曰:“天下之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王符《潜夫论》主张考绩,谓为太平之基。文有曰:“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非人。”徐幹《中论》曰:“名者所以名实也。实立而名从之,非名立而实从之也。故长形立而名之曰长,短形立而名之曰短。非长短之名先立,而长短之形从之也。仲尼之所以贵者,名实之名也。贵名乃所以贵实也。”刘廙《政论·正名篇》曰:“名不正则其事错矣。”“王者必正名以督其实。”“行不美则名不得称,称必实所以然,效其所以成。故实无不称于名,名无不当于实。”据此诸言,可征形名、名形之辨,为学术界所甚注意之问题。 《人物志》者,为汉代品鉴风气之结果。其所采观人之法,所分人物名目,所论问题,必均有所本。惜今不可详考。惟其书宗旨,要以名实为归。凡束名实者,可称为名家言也。(《后汉书·仲长统传》注曰:“名实,名家也。”)《材能篇》曰:“或曰人材有能大而不能小,犹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鸡,愚以为此非名也。”盖名必当实,若非实事,则非名也。《效难篇》曰:“名犹(疑由字)口进,而实从事退。”又曰:“名由众退,而实从事章。”(此二语似系引当时常用语)前者名胜于实,众口吹嘘,然考之事功,则其名败。后者实超于名,众所轻视,然按之事功,则真相显。二者均月旦人物普通之过失也。夫邵既注意名实,察人自重考绩,故作都官考课之法。其上疏有曰:“百官考课,王政之大较。”且核名实者,常长于法制。邵作有《法论》(《隋志》入法家),又受诏作新律十八篇,著《律略论》。按魏律以刑名为首篇,盖亦深察名实之表现也。 王者通天地之性,体万物之情,作为名教。建伦常,设百官,是谓名分。察人物彰其用,始于名目。以名教治天下,于是制定礼法以移风俗。礼者国家之名器(刘邵劝魏明帝制礼作乐),法者亦须本于综核名实之精神。凡此皆汉晋间流行之学说,以名实或名形一观念为中心。其说虽涉入儒名法三家,而且不离政治人事,然常称为形名家言。至于纯粹之名学,则所罕见。然名学既见重,故亦兼有述作。魏晋间爰俞辩于论议,采公孙龙之辞以谈微理。其后乃有鲁胜注墨辩,为刑(依孙校作形)名二篇。爰俞之言今不可知。鲁胜则仍袭汉魏名家之义。其叙曰:“名者所以别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政化之准绳也。”又曰:“取辩于一物,而原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又自谓采诸众集为刑(形)名二篇,略解指归云云。如其所采亦有魏晋形名之说,则是书指归,必兼及于政治人事也。 魏晋清谈,学凡数变。应詹上疏,称正始与元康、永嘉之风不同。戴逵作论,谓竹林与元康之狂放有别。依史观之,有正始名士(老学较盛)、元康名士(庄学最盛)、东晋名士(佛学较盛)之别。而正始如以王何为代表,则魏初之名士,固亦与正始有异也。魏初,一方承东都之习尚,而好正名分,评人物。一方因魏帝之好法术,注重典制,精刑律。盖均以综核名实为归。名士所究心者为政治人伦。著书关于朝廷社会之实事,或尚论往昔之政事人物,以为今日之龟鉴,其中不无原理。然纯粹高谈性理及抽象原则者,绝不可见。刘邵之论性情,比之于宋明诸儒;论形名,较之惠施公孙龙之书,趣旨大别。后世称魏晋风气概为清谈玄学。而论清谈者,多引干宝《晋论》。如曰:“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然魏曹羲,何晏、邓飏之党与也。其《至公论》曰:“谈论者以当实为清。”则谈并不主虚薄也。又曹羲之言,乃论清议臧否,而魏初论人物者固亦甚贵名检也(当实为清,本循名责实之意)。 魏初清谈,上接汉代之清议,其性质相差不远。其后乃演变而为玄学之清谈。此其原因有二:(一)正始以后之学术兼接汉代道家(非道教或道术)之绪(由严遵、扬雄、桓谭、王充、蔡邕以至于王弼),老子之学影响逐渐显著,即《人物志》已采取道家之旨(下详)。(二)谈论既久,由具体人事以至抽象玄理,乃学问演进之必然趋势。汉代清议,非议朝政,月旦当时人物。而魏初乃于论实事时,且绎寻其原理。如《人物志》,虽非纯论原理之书(故非纯名学),然已是取汉代识鉴之事,而总论其理则也。因其亦总论理则,故可称为形名家言。汉代琐碎之言论已进而几为专门之学矣。而同时因其所讨论题材原理与更抽象之原理有关,乃不得不谈玄理。所谓更抽象者,玄远而更不近人事也。 上项转变,可征诸于《人物志》一书。其可陈述者凡二点:(甲)刘邵论君德,本道家言。人君配天,自可进而对于天道加以发挥。此项趋势最显于王弼之书,待后论之。(乙)《人物志》以情性为根本,而只论情性之用。因此自须进而对于人性本身加以探讨,才性之辩是矣(按魏中正品状,品美其性,状显其才。故当时不论性情而辩才性。此盖与实际政治有关)。才性论者,魏有傅嘏、李丰、钟会、王广。嘏与会均精于识鉴(嘏评夏侯玄、何晏等事,见《魏志》本传注及《世说》。会相许允子事,见《魏志·夏侯玄传》注)。李丰曾与卢毓论才性(丰主才性异,见《魏志·毓传》)。毓本好论人物,作《九州人物论》。而丰亦称能识别人物(《魏志·夏侯玄传》注)。盖皆是与刘邵同类人物也(王广待详)。按何邵《荀粲别传》(《魏志·荀彧传》注及《世说》注)云: 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 《世说·文学篇》云: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 注引《傅子》曰: 嘏既达治好正,而有清理识要。如论才性,原本精微。 合观上文,嘏所善谈者名理。而才性即名理也。虚胜者,谓不关具体实事,而注重抽象原理。注故称其所谈,原本精微也。至若玄远,乃为老庄之学,更不近于政事实际,则正始以后,谈者主要之学问也。又《世说·德行篇》注引李秉(原作康,误)《家诫》,言司马文王云: 天下之至慎者,其惟阮嗣宗乎。每与之言,言及玄远,而未尝评论时事,臧否人物。 按自东汉党祸以还,曹氏与司马历世猜忌,名士少有全者。士大夫惧祸,乃不评论时事,臧否人物。此则由汉至晋,谈者由具体事实至抽象原理,由切近人事至玄远理则,亦时势所造成也。 综上所言,正始前后学风不同,谈论殊异。《人物志》为正始前学风之代表作品,故可贵也。其后一方因学理之自然演进,一方因时势所促成,遂趋于虚无玄远之途,而鄙薄人事。《世说·言语篇》曰: 刘尹与桓宣武共听讲《礼记》。桓云:时有入心处,便觉咫尺玄门。刘曰:此未关至极,自是金华殿之语。 魏初名士谈论,均与政治人事有关,亦金华殿语也。东晋名士听讲《礼记》,虽觉入心,而叹其未关至极。则风尚之已大有变迁,盖可窥矣。 三 《人物志》一书之价值如何,兹姑不论。但魏初学术杂取儒名法道诸家,读此书颇可见其大概。故甚具历史上之价值,兹略述于下。 汉魏名家亦曰形名家,其所谈论者为名理。王符《潜夫论》曰:“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废人。”此谓典制有号,相称则官无废职,人物有名,见效则位无废人。然则名理乃甄察人物之理也。傅玄曰:“国典之坠,犹位丧也。位之不建,名理废也。”据此,则设位建官亦谓之名理。荀粲善谈名理,据《世说》注,似其所善谈者才性之理也,此皆名理一辞之旧义。后人于魏晋玄学家均谓长于名理,失其原义矣。按名家以检形定名为宗而推之于制度人事,儒家本有正名之义,论名教者,必宪章周孔,故《人物志》自以为乃依圣人之训。其序曰: 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又叹中庸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劝庶几之论,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无信以明为(应作依,名见《九征篇》,依《全三国文》据宋本作伪)似之难保。 刘邵叙列人物首为圣人,有中庸至德。次为兼材,以德为目(伊尹、吕望又如颜子)。次为偏至之材自名。此乃三度,谓出于仲尼之三等也。此外则抗者过之,拘者不逮,谓出于孔子所言之狂狷。至若乱德之人,一至一违,称为依似,则是孔子所斥悾悾无信之人。刘邵分别品目,大较不出于此,均自谓本于儒教也(书中引儒义尚多,兹不赘)。应詹上疏谓元康时乃以玄虚弘放为夷达,以儒术清俭为鄙俗。正始之间则不然,盖魏世名分礼法本为时尚,读者并为儒书,家教犹具典型。即阮嵇放达,亦似有疾而为,非以乱道(戴逵《放达为非道论》)。晋兴以后则不然矣。 名法二家均言循名责实,其关系尤密,此可于刘邵、卢毓二人见之。刘作《人物志》,卢作《九州人士论》,同主依名选士,考课核实。毓与邵同定律,于刑律均有著述。毓所举之名人有阮武。武亦为法家,亦能知人,比为郭林宗。其所作《政论》言弩有法准,故易为善,明主张法于天下以制强梁之人。其告杜恕依才性能用为言,则亦兼名法家言也。又建立纲常,尊卑有序,设官分职,位人以材,本儒教正名制礼之义。然《韩非子》曰:“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此人主之所执。”则名分卑尊择人任官,在儒家为教化,而在法家则为主术。教化所以导善,主术乃以防奸。魏晋相继,篡逆叠起,权臣执柄,君臣危之,则不得不申尊卑之防。篡杀既成,窃国者自危,尤不得不再申正名之义。曹魏父子严刑峻法,司马父子奖挹忠孝,其迹虽殊,用意则一。故不但儒名二家相通,而其实则常实为法术之运用也。又考课之法原载儒书,然其意固在综核名实,则又法家之言。故论者多讥其专在止奸,而失于立本。故卢毓刘邵立考课之法而傅嘏上疏有曰:“建官均职,清理民物,所以立本也。循名考实,纠励成规,所以治末也。”杜恕奏有曰:“世有乱人无乱法,若使法可任,则唐虞不须稷契之佐,殷周无贵伊吕之辅矣。”又曰:“今之学者师商韩而上法术,竞以儒家为迂阔,不周世用,此最风俗之流弊。”据此则考绩托言源出圣王之治,而实阴取申韩之术也。按傅嘏论才性出于名家,杜恕作《体论》乃儒家言(《隋志》),殊少法家趣味。刘邵重考课,修刑律,其学虽合儒名,而法家之精神亦甚显著也。 魏文帝重法术,明帝奖经术,形名家言通于二家亦甚流行于世。然其时道家之学亦渐盛,终成正始玄风。故正始以前名士中颇兼老氏学而可称为过渡之人物。夏侯玄少知名,士大夫中声望极重。荀粲好道家言,赞泰初为一时之杰。何晏喜玄理,谓其深而能通天下之志。玄亦复崇奉自然,在魏代玄学家泰初之地位颇高,而时亦较早。然玄亦以知人见称于世,为中护军拔用武官无非俊杰(以此为司马氏所忌)。书议时事,评九品中正,陈建官之意,最中时弊。其论古无肉刑,与李胜往复,则知亦留心于法意。故夏侯泰初者上接太和中名法之绪,下开正始玄理之风也。钟会少尝受《易》与《老子》,反复诵习,曾论《易》无互体,与王弼之意相同,史亦称其与辅嗣并知名,则会固擅长玄学。会又长于识鉴,善论才性,集傅嘏等之说而为《四本论》,此论在魏晋甚流行,故史又称会精练名理也。《魏志》本传曰:“及会死后,于会家得书二十篇,名为《道论》,而实刑(应作形)名家也。其文似会。”夫论以道名而内容为形名,其故何在,颇堪探索。 今本《尹文子》序曰:“其学本于黄老,大较刑(形)名家也。”高似孙《子略》论,亦言其杂取道法。《四库提要》云:“其书本名家者流,大旨指陈治道欲自处于虚静,而万事万物则一一综核其实。故其言出入于黄老申韩之间。”魏代名家本采纳黄老之说,《尹文子》所陈与钟会之《道论》想大体不殊。《尹文子》似是汉末名家伪托之书,兹以无确证,姑不详疏。然魏世任嘏作《道论》,其书固亦为名家,其佚文多言政治人事,而《御览》引一条曰: 木气人勇,金气人刚,火气人强而躁,土气人智而宽,水气人急而贼。 此论人物之理与刘邵九征之说虽不全同,但任子《道论》,固亦形名家言也。 何晏、王弼已为正始之玄学家,与魏初名士不同(晏之《道论》自与任子《道论》有殊),然犹受时代之影响。平叔具有法家精神。选人各得其才(傅咸语),则亦善名家之术。至若辅嗣著书,外崇孔教,内实道家,为一纯粹之玄学家。然其论君道,辨形名,则并为名家之说。《老子注》自未受《人物志》之影响,然其所采名家理论,颇见于刘邵之书也。 《人物志》中道家之说有二:一为立身之道,一为人君之德。其言有曰: 老子以无为德,以虚为道。 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 君子之求胜也,以推让为利锐,以自修为棚橹,静则闲嘿泯之玄门,动则由恭顺之通路。是以战胜而争不形,敌服而怨不搆。 《老子》曰:“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是故君子以争途之不可由也,是以越俗乘高,独行于三等之上。何谓三等?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下略) 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 卑弱自持为刘邵教人立身之要道。《人物志》本为鉴人序材之书,此义似若与题无干,而书末竟加有释争一篇,则其于《老子》之说深为契赏,可以知也。 刘邵以为平治天下必须圣人,圣人明智之极,故知人善任。知人善任则垂拱而治,故能劳聪明于求人,获安逸于任使(序文)。此人君无为而治之一解也。晋裴上疏有曰: 故尧舜劳于求贤,逸于使能,分业既辨,居任得人,无为而治,岂不宜哉! 裴本以善名理见称,并作《崇有论》以尊名教,与喜玄虚者不同,尚为魏初学术之余响。与其说有相似者为郭象,《庄子注》有曰: 夫在上者患于不能无为而代人臣之所司,使咎繇不得行其明断,后稷不得施其播殖,则群才失其任,而主上困于役矣。 郭象之说其所据虽别有妙义,而此处解无为之治与上文无异也。此解亦见于王弼《老子注》,其文曰: 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者,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大则大,资贵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则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又何为劳一身之聪明以察百姓之情哉? 魏明帝至尚书门欲案行文书,尚书令陈矫跪阻曰:“此自臣职分,非陛下所宜临也。若臣不称其职,则请就黜退,陛下宜还。”帝惭而反。此具见当时此类学说当世上下共知,今世推克特它(Dictator)大权独握,百事躬亲,在下者亦不敢进以此言,即言之,在上者亦必所未喻也。 知人善任,治平之基。知人必待圣王,圣人之所以能知人善任,则因其有中庸至德。中庸本出于孔家之说,而刘邵乃以老氏学解释之。《人物志》曰: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 夫中庸之德,其质无名,咸而不碱,淡而不,质而不缦,文而不缋,能威能怀,能辩能讷,变化无方,以达为节。 若道不平淡与一材同用好,则一材处权,而众材失任矣。 主德者聪明平淡,总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也。 圣德中庸,平淡无名,不偏不倚,无适无莫,故能与万物相应,明照一切,不与一材同用好,故众材不失任(无名)。平淡而总达众材,故不以事自任(无为)。和洽谓魏武帝曰:“立教观俗,贵处中庸,为可继也。”亦是同意。 知人善任,名家所注意。中庸应变乃采道家之说。此不独在政治上有此综合,而其所据乃有形而上之学说也。此则见于《尹文子》。《尹文子》固形名家而参以道家。其书首曰:“大道无形,称器有名。”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依宇宙说,道无名无形,而器则有名有形。就政治说,君德配天,上应天道。故君亦无名,不偏,而能知用众材,百官则有名而材各有偏至。器以道为本,臣亦君为主。此合虚无名分为一理,铸道德形名于一炉也。 刘邵仍是名家,此义仅用之于政治,王弼乃玄学家,故既用此义于解君德,而且阐明其形上学之根据。《论语》皇疏四引王弼云: 中和质备,五材无名。 此称美圣德,文意与《人物志》全同。《老子》曰:“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王注曰: 朴,真也。真散则百行出,殊类生,若器也。圣人因其分散,故为之立官长,以善为师,不善为资,移风易俗,复使归于一也。 夫道常无名,朴散则为器(有名),圣王亦无名,但因天下百行殊类而设官分职,器源于道,臣统于君也。故三十二章注又曰: 道无形、不系、常、不可名,……朴之为物,以无为心也。亦无名,故将得道,莫若守朴。 道无形无名,圣君法天,故莫若守朴。圣德守朴则中庸平淡,可役使众材(如智勇等)而为之君(即不为人所役使)。故注又曰: 夫智者可以能臣也,勇者可以武使也,巧者可以事役也,力者可以重任也(百官分职)。朴之为物,愦然不偏,近于无有,故曰莫能臣也(谓君也)。 故三十八章注有曰: 载之以道,统之以母(无名无形)。故显之而无所尚,彰之而无所竞。用夫无名,故名以笃焉。用夫无形,故形以成焉。守母以存其子,崇本以举其末,则形名俱有而邪不生,大美配天而华不作。故母不可远,本不可失。仁义,母之所生,非可以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为匠也。 君德法道,中和无名,因万物之自然(故二十七章注曰:“圣人不立形名以检于物。”《后汉纪》卷三袁论首段可参看),任名分而恰如分际(故三十二章注曰:“过此以往,将争锥刀之末”),则可以成天功而跻于至治也(《列子》注引夏侯玄语,疑亦可如上解,兹不赘)。 总上所言,刘邵、王弼所陈君德虽同,而其发挥则殊异,《人物志》言君德中庸,仅用为知人任官之本,《老子注》言君德无名,乃证解其形上学说,故邵以名家见知,而弼则为玄学之秀也。 [book_title]言意之辨 章太炎《五朝学》有云:“俗士皆曰,秦汉之政踔踔异晚周,六叔(魏、晋、宋、齐、梁、陈)之俗孑尔殊于汉之东都。其言虽有类似。魏晋者俗本之汉,陂陀从迹以至,非能骤溃。”(《章氏丛书·文录》卷一)夫历史变迁,常具继续性。文化学术虽异代不同,然其因革推移,悉由渐进。魏晋教化,导源东汉。王弼为玄宗之始,然其立义实取汉代儒学阴阳家之精神,并杂以校练名理之学说,探求汉学蕴摄之原理,扩清其虚妄,而折衷之于老氏。于是汉代经学衰,而魏晋玄学起。故玄学固有其特质,而其变化之始,则未尝不取汲于前代前人之学说,渐靡而然,固非骤溃而至。今日而欲了解玄学,于其义之所本,及其变迁之迹,自不可忽略也。 复次,研究时代学术之不同,虽当注意其变迁之迹,而尤应识其所以变迁之理由。理由又可分为二:一则受之于时风。二则谓其治学之眼光之方法。新学术之兴起,虽因于时风环境,然无新眼光新方法,则亦只有支离片段之言论,而不能有组织完备之新学。故学术,新时代之托始,恒依赖新方法之发现。夫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Cosmology),而进探本体存在(Ontology)。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专期神理之妙用。夫具体之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本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辨。依言意之辨,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王弼首唱得意忘言,虽以解《易》,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为权衡,故能建树有系统之玄学。夫汉代固尝有人祖尚老庄,鄙薄事功,而其所以终未舍弃天人灾异通经致用之说者,盖尚未发现此新眼光新方法而普遍用之也。 由此言之,则玄学统系之建立,有赖于言意之辨。但详溯其源,则言意之辨实亦起于汉魏间之名学。名理之学源于评论人物。《抱朴子·清鉴篇》曰: 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自非明并日月,听闻无音者,愿加清澄,以渐进用,不可顿任。 盖人物伪似者多,辨别极难。而质美者未必优于事功,志大者而又尝识不足。前者乃才性之名理,后者为志识之名理,凡此俱甚玄微,难于辨析。而况形貌取人必失于皮相。圣人识鉴要在瞻外形而得其神理,视之而会于无形,听之而闻于无音,然后评量人物,百无一失。此自“存乎其人,不可力为”;可以意会,不能言宣(此谓言不尽意)。故言意之辨盖起于识鉴。晋欧阳建《言尽意论》(《艺文类聚》十九)曰: 世之论者以为“言不尽意”,由来尚矣。至乎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若夫蒋公之论眸子,钟、傅之言才性,莫不引此为谈证。 魏晋间名家之学流行,而言不尽意则为推求名理应有之结论。时人咸喜月旦品题,自渐悟及此义。故当时通才达识咸以为然。而魏世蒋济著论谓观眸子可以知人,钟会傅嘏之辨论才性,为名理上最有名之讨论(按会嘏均《四本论》中人。又钟傅或指太傅钟繇,然繇未闻论才性),均引言不尽意以为谈证。尤可见此说源于名理之研求,而且始于魏世也。欧阳建主张言可尽意,而其论中亦述及言不尽意之义。其文曰: 夫天不言而四时行焉,圣人不言而鉴识存焉。形不待名而圆方已著,色不俟称而黑白已彰。然则名之于物无施者也,言之于理无为者也。 名家原理,在乎辨名形。然形名之检,以形为本,名由于形,而形不待名,言起于理,而理不俟言。然则识鉴人物,圣人自以意会,而无需于言。魏晋名家之用,本为品评人物,然辨名实之理,则引起言不尽意之说,而归宗于无名无形。夫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而且言意之别,名家者流因识鉴人伦而加以援用,玄学中人则因精研本末体用而更有所悟。王弼为玄宗之始,深于体用之辨,故上采言不尽意之义,加以变通,而主得意忘言。于是名学之原则遂变而为玄学家首要之方法。 案《周易》系辞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夫易建爻象,应能尽意(参看李鼎祚《集解》引虞翻、陆绩、侯果、崔憬之注),其曰“言不尽意”者自有其说。王辅嗣以老庄解《易》,于是乃援用《庄子·外物篇》筌蹄之言,作《易略例·明象章》,而为之进一新解。文略曰,“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然“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因此言为象之代表,象为意之代表,二者均为得意之工具。吾人解《易》要当不滞于名言,忘言忘象,体会其所蕴之义,则圣人之意乃昭然可见。王弼依此方法,乃将汉易象数之学一举而廓清之,汉代经学转为魏晋玄学,其基础由此而奠定矣。 王弼之说起于言不尽意义已流行之后,二者互有异同。盖言不尽意,所贵者在意会;忘象忘言,所贵者在得意,此则两说均轻言重意也。惟如言不尽意,则言几等于无用,而王氏则犹认言象乃用以尽象意,并谓“尽象莫若言”,“尽意莫若象”,此则两说实有不同。然如言不尽意,则自可废言,故圣人无言,而以意会。王氏谓言象为工具,只用以得意,而非意之本身,故不能以工具为目的,若滞于言象则反失本意,此则两说均终主得意废言也。 王氏新解,魏晋人士用之极广,其于玄学之关系至为深切。凡所谓“忘言忘象”、“寄言出意”、“忘言寻其所况”、“善会其意”、“假言”、“权教”诸语皆承袭《易略例·明象章》所言。兹归纳群言,缕陈其大端于下: 第一,用于经籍之解释。王弼作有《论语释疑》,书已佚,大旨当系取文义难通者为之疏抉(故于《论语》十卷只有释疑三卷)。子贡曰:“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夫回赐优劣固为悬殊,然二、十之数,依何而定?张封溪曰:“一者数之始,十者数之终。颜生体有厚识,故闻始则知终。子贡识劣,故闻始裁知至二也。”其说牵强泥于文义。而王弼曰:“假数以明优劣之分,言己与颜渊十裁及二,明相去悬远也。”(皇疏三)又“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孔安国注云:“虽曰君子,犹未能备也。”是君子犹可不仁,其义颇为费解。而王弼曰:“假君子以甚小人之辞,君子无不仁也。”(皇疏七)此均以假言之说释《论语》中之滞义。其后晋人注疏多用此法,如《论语》“子曰:‘吾不复梦见周公。’”李充注曰:“圣人无想,何梦之有,盖伤周德之日衰,哀道教之不行,故寄慨于不梦。”(皇疏四)又“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欤?”缪协称中正曰:“所以假言二子之不能尽谏者,以说季氏虽知贵其人而不能敬其言也。”(皇疏六)凡魏晋南朝之解经依此法者甚多,不必详述,但凡会通其义而不拘拘于文字者皆根据寄言出意之精神也。 汉代经学依于文句,故朴实说理,而不免拘泥。魏世以后,学尚玄远,虽颇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论乃较为自由。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随文饰说,通者会通其义而不以辞害意。《左氏传》杜注曰:“诗人之作各以情言,君子论之,不以文害意。故《春秋传》引《诗》不皆与今说《诗》者同,后皆仿此。”(隐公元年)不以文害意(文本《孟子》),盖亦源于寄言出意之旨,而为魏晋玄学注解之通则也。魏晋注疏恒要言不烦,自抒己意。书之大旨或备于序文,如郭象注《庄子》之序是也。学问之体要,或具分述于“品目义”(谓篇名下之解释)中,张湛《列子》篇名之注是也。二者均谓之“通”,原在总论大义。至若随文作注,亦多择其证成己意处会通其旨略,未必全合于文句。故向秀观书鄙章句(颜延年《五君咏》),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所会,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世说·轻诋篇》注引《支遁传》曰: 遁每标举会宗,而不留心象喻,解释章句或有所漏,文字之徒多以为疑。谢安石闻而善之,曰:此九方皋之相马也,略其玄黄而取其逸。 沙门支道林为东晋谈玄之领袖,其所制作,群公赏为“名通”,其为学风格如此,南方之习尚可知矣。《世说·文学篇》曰: 褚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支道林闻之曰:“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支所言固亦譬成孙、褚之理,但“显”、“牖”谓学之广、约,“日”、“月”指光之明暗,自是重南轻北,而其归宗于忘言得意,则尤见玄学第一义谛之所在也。 第二,忘象忘言不但为解释经籍之要法,亦且深契合于玄学之宗旨。玄贵虚无,虚者无象,无者无名。超言绝象,道之体也。因此本体论所谓体用之辨亦即方法上所称言意之别。二义在言谈运用虽有殊,但其所据原则实为同贯。故玄学家之贵无者,莫不用得意忘言之义以成其说。崇尚虚无者魏晋人士甚多,不能详陈。惟其最早有二系:一为王、何,一为嵇、阮。王辅嗣兼综名理,其学谨饬。汉代易学,拘拘于象数,繁乱支离,巧伪滋盛,辅嗣拈出得意忘象之义,而汉儒之学,乃落下乘,玄远之风,由此发轫。此为通常人所熟知,无须具论。 至若嵇叔夜则宅心旷达,风格奔放。其学与辅嗣大异,然得意废言之旨,固亦其说之骨干,兹请略陈之。盖王氏谨饬注重者本体之宗统,嵇氏奔放欣赏者天地之和美。嵇叔夜深有契于音乐,其宇宙观察颇具艺术之眼光(阮嗣宗亦同)。虽思想浮杂难求其统系,然概括言之,其要义有二。首则由名理进而论音声,再则由音声之新解而推求宇宙之特性。(一)名理之学本在校练名实,然其后乃因言象之讨论进而为无名之说。嵇康《声无哀乐论》本引及得意(文曰,能反三隅者得意之言),论中曾谓圣人鉴识不借言语。盖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证心。 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异号,举一名以为标识耳。 言为工具,只为心意之标识。意有定旨,而言则可因俗而殊。由此而可知声仅可有和音,而哀乐则因人心而不同。故嵇氏之意托大同于声音,归众情于人心。“和声无象”,不以哀乐异其度,犹之乎得意当无言,不因方言而异其所指也。(二)夫声无哀乐(无名),故由之而“欢戚具见”,亦犹之乎道体超象(无名),而万象由之并存。于是乃由声音而推及万物之本性。故八音无情,纯出于律吕之节奏,而自然运行,亦全如音乐之和谐。阮嗣宗《乐论》曰:“夫乐者,天地之体、万物之性也。”“昔者圣人之作乐也,将以顺天地之性,体万物之生也。”中散之义根本与步兵相同。综上所言,嵇氏盖托始于名学而终归于道家,其论证本亦用忘言得意之义也。 第三,忘言得意之义,亦用以会通儒道二家之学。汉武以来,儒家独尊,虽学风亦随时变,然基本教育固以正经为中心,其理想人格亦依儒学而特推周、孔。三国、晋初,教育在于家庭,而家庭之礼教未堕。故名士原均研儒经,仍以孔子为圣人。玄学中人于儒学不但未尝废弃,而且多有著作。王、何之于《周易》、《论语》,向秀之《易》,郭象之《论语》,固悉当代之名作也。虽其精神与汉学大殊,然于儒经甚鲜诽谤(阮嗣宗非尧舜,薄汤武,盖一时有激而发)。《论语》子见南子本孔安国所疑(《集解》三),王仲任并大加非议(《论衡·问孔篇》),然王弼祖尚老学,而于此不但不愿如仲任之问孔,而且巧为之说,以释安国之疑。文云(皇疏三): 案本传,孔子不得已而见南子,犹文王拘羑里,盖天命之穷会也。子路以君子宜防患辱,是以不悦也。 否泰有命,我之所屈不用于世者,乃天命厌之,言非人事所免也。重言之者,所以誓其言也。 夫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此玄学家山涛引《易经》以答嵇绍之语(见《世说·政事篇》,参看《言语篇》张天锡答王中郎)。是义自非关汉代之阴阳,而指魏晋之自然。辅嗣引此以为孔书辩护,虽阳尊儒道而阴已令道家夺儒家之席矣。玄学人注经,巧为解释,大率类此,不必详举。 虽然孔子重仁义,老庄尚道德;儒书言人事,道家谈玄虚,其立足不同,趣旨大异。儒书多处如子见南子之类,虽可依道家巧为解说,而(甲)六经全豹实不易以玄学之管窥之,又(乙)儒书与诸子中亦间有互相攻击之文,亦难于解释。前者为儒道根本之差异,后者为文句上之冲突,二者均不得不求一方法以救之。此法为何?忘言得意之义是矣。 (甲)玄学贵尚虚无,而圣人(孔子)未尝致言。儒书言名教,老庄谈自然。凡老庄玄学所反复陈述者均罕见于儒经,则孔老二教,全面冲突,实难调和。魏晋人士于解决此难其说有二。其一则谓虚无之义固为圣人所体,但教化百姓如不用仁义名教,则虽高而不可行,此说见王弼答裴徽之语(《世说·文学篇》及注),郭象之《庄子注》序。然与言意之辨无关,兹可不论。其二则以虚无为本,教化为末,本末者即犹谓体用。致用须有言教(儒经),而本体(玄旨)则绝于言象。吾人不能弃体而徒言其用,故亦不能执著言教,而忘其象外之意。《论语》孔子曰:“予欲无言”,又曰:“天何言哉。”王弼解之(皇疏九)已用此旨: 夫立言垂教,将以通性,而弊至于湮。寄旨传辞,将以正邪,而势至于繁。既求道中,不可胜御,是以修本废言,则天而行化。 “寄旨”于言,本以出意。如言教而至于繁(如汉人之学),则当反求其本,修本者废言,则天而行化。此仍本得意忘言之义(何晏《集解》云,言益少故欲无言,旨趣与王不同)。晋人张韩(严可均谓“韩”疑“翰”误)作《不用舌论》(《艺文类聚》十七)引“天何言哉”,其解释与王说亦同,原文曰: 余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徒知无舌之通心,未尽有舌之必(疑本不字)通心也。仲尼云:“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下略) 盖得意者废言,世人徒知哓哓然称赏得意,而不识废言然后得意,仲尼所云,均示废言之义,然则圣人固以言教人(儒书),而其本实在于无言也(至道虚无)。 张韩所引《论语·性与天道章》,尤为魏晋人士所尝道。《论语》“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按性与天道,汉儒与晋人所解悬殊,甚见学风之不同,兹姑不论。其“不可得而闻”一语,汉儒似有二解。 (一)《史记·天官书》云: 孔子论六经,纪异而说不书,至天道性命不传,传其人不待告,告非其人,虽言不著。 此则不可得闻,谓非其人则不传。 (二)桓谭上光武疏(《后汉书》本传,参看《前汉书·张禹传》)云: 观先王之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而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 此则天道性命均圣人所难言。自子贡以下,不可得而闻。上述二解虽稍殊,然其取义均与上引张韩之语根本不同。推求张氏之意,性与天道事绝言称(任昉《答示七夕诗启》语)。天本无言,自不得闻。执可闻之教,可道之道(用),而欲穷理尽性(体),则直认用为体,误指为月矣。是以留意于言,不如留意于不言,即得意忘言之旨也。 综上所陈,则立言设教虽有训人之用(儒书),而天道性命本越言象,故无言自为圣人之所体(玄学道本无言)。夫如是则圣人所言,虽与玄学之旨殊,而于圣人所无言处探求之,则虚无固仍为圣人之真性,与老庄之书所述者无异也。魏晋人士既持此说,于是乃一方解答儒书与老庄何以面目全殊,一方则以老庄为本,儒教为末。学者当不存言而忘其意,修其末而反废其本也。此虽调和孔老,而实崇道卑儒也。按魏世荀粲解释性与天道一章以儒经为糠秕,其说较上述尤为极端。《魏志》引何劭《荀粲传》云: 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之象所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 至道超乎象外,出乎系表。性与天道,自不可得而闻,然则六经固圣人之糟粕(详皇疏九)先王之陈述也(《庄子·天运篇》及郭注)。荀粲之义盖本之言不尽意,与王弼说忘言得意者不同,而弼并亦无糠秕六经之意,盖粲独好道,而弼言圣人体无(圣人谓孔子,见《世说·文学篇》弼答裴徽),实阴相老庄,阳崇孔氏。表面上仍以儒家为本位,故不能如粲之攻击儒书也。夫儒经既为糠秕,则孔、老差异根本推翻。二教冲突乃浅识者之自扰。然粲此说本言不尽意义应有之结论。由此可见言意之辨,于玄学之建立关系至大也。 总之,玄学家主张儒经圣人,所体者虚无;道家之书,所谈者象外。圣人体无,故儒经不言性命与天道;至道超象,故老庄高唱玄之又玄。儒圣所体本即道家所唱,玄儒之间,原无差别。至若文字言说均为方便,二教典籍自应等量齐观。不过偏袒道家者则根据言不尽意之义,而言六经为糠秕,荀粲是也。未忘情儒术者则谓寄旨于辞,可以正邪,故儒经有训俗之用,王弼是矣(上引皇疏九孔子无言王弼说及《世说》王答裴徽语)。二说因所党不同,故所陈互殊。然孔子经书,不言性道。老庄典籍,专谈本体。则老庄虽不出自圣人(孔子)之口,然其地位自隐在六经以上,因此魏晋名士固颇推尊孔子,不废儒书,而其学则实扬老庄而抑孔教也(查《抱朴子·尚博篇》崇奉正经,而以诸子为“筌蹄”,其说与时人不同。盖葛洪黜浮华奖礼教,以神仙为内,儒术为外,犹是汉人之旧习,非玄学中人也)。 (乙)根本差异之调和如上述。然老庄之书绝圣弃智,而儒家著作亦鄙薄诸子。此类文句,冲突显然,甚为难通。按子书中之毁非圣人,莫明于《庄子》。儒家之轻鄙庄老则有《法言》。因是向、郭注《庄》,李轨注《法言》,均不能不于此项困难之处,设法解决,其法为何,仍为寄言出意是也。 “向子期以儒道为壹”(谢灵运《辨宗论》),郭象袭取其注,立义亦同。《庄子·大宗师》孔子自谓游方之内,而《庄子》之文所宗者固乃游方之外(子桑户等三人),其言显以孔子为陋。然郭象则会通儒道,谓游外者必弘内,文有曰: 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谓游外)以释天下之可悟。若其就称仲尼之如此(若直谓孔子弘内),或则将据所见以排之(六经文字乃众人所知见),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子桑户等)。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弘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超俗盖世之谈矣。 由此言之,读《庄子》须忘言得意,乃能了然其所言实不背于孔子之学,而可知庄子并无毁仲尼之意。按《世说·文学篇》云:向秀“大畅玄风”,而《晋书》本传曰:庄注出世而“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矣”。夫玄风之畅,儒学之消沉,自不始于向秀。然向、郭之注庄,不但解庄绝伦,而其名尊圣道,实唱玄理,融合儒道,使不相违,遂使赖乡夺洙泗之席。王、何以来,其功最大。按郭注开始,即告吾人读《庄》之法,须“要其会归,遗其所寄”。可知此义与向、郭之学关系甚大,余已另有文论之(《北大四十周年纪念册》乙编上),兹不赘。 扬雄《法言》尊孔教而排诸子。《修身篇》以韩非、庄子并言。东晋李轨注(秦氏影宋本)曰: 庄周与韩非同贯,不亦甚乎。惑者甚众,敢问何谓也?曰,庄虽借喻以为通妙,而世多不解。韩诚触情以言治,而阴薄伤化。然则周之益也其利迂缓,非之损也其害交急。仁既失中,两不与耳,亦不以齐其优劣比量多少也,统斯以往,何嫌乎哉。又问曰,自此以下凡论诸子莫不连言乎庄生者,何也?答曰,妙旨非见形而不及道者之言所能统,故每遗其妙寄,而去其粗迹。一以贯之,应近而已。 《君子篇》李注亦曰: 此章有似驳庄子,庄子之言远有其旨。不统其远旨者,遂往而不反,所以辨之也。各统其所言之旨,而两忘其言,则得其意也。 李轨以为无为之本乃圣人与老子所同(《问道篇》注),而注中所陈颇袭向、郭注《庄》之义(兹不能详)。其于扬子诽议庄周,亦同用寄言之法,解释其牴牾,其事与《庄子注》全同。则李弘范虽名注儒书,实宗玄学也。 第四,言意之辨,不惟与玄理有关,而于名士之立身行事亦有影响。按玄者玄远。宅心玄远,则重神理而遗形骸。神形分殊本玄学之立足点。学贵自然,行尚放达,一切学行,无不由此演出。阮籍《答伏义书》有曰: 徒寄形躯于斯域,何精神之可察。 形骸粗迹,神之所寄。精神象外,抗志尘表。由重神之心,而持寄形之理,言意之辨,遂亦合于立身之道。卢湛《赠刘琨诗》有曰: 谁谓言精,致在赏意。不见得鱼,亦忘厥饵。遗其形骸,寄之深识。 嵇康《赠秀才入军诗》有曰: 俯仰自得,游心泰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魏晋士大夫心胸,务为高远,其行径虽各有不同,而忘筌之致,名士间实无区别也。概括论之,汉人朴茂,晋人超脱。朴茂者尚实际。故汉代观人之方,根本为相法,由外貌差别推知其体内五行之不同。汉末魏初犹颇存此风(如刘劭《人物志》),其后识鉴乃渐重神气,而入于虚无难言之域。即如人物画法疑即受此项风尚之影响。抱朴子尝叹观人最难,谓精神之不易知也。顾恺之曰:“凡画人最难”(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一),当亦系同一理由。《世说·巧艺篇》云: 顾长康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数年不点目睛(《人物志》谓征神于目),具见传神之难也。四体妍媸,无关妙处(参看同书顾长康画裴楷),则以示形体之无足重轻也。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顾氏之画理,盖亦得意忘形学说之表现也(魏晋文学争尚隽永,《文心雕龙》推许隐秀,隽永谓甘美而义深长,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均可知当时文学亦用同一原理,此待另论之)。 魏晋名士谈理,虽互有差别,但其宗旨固未尝致力于无用之言,而与人生了无关系。清谈向非空论,玄学亦有其受用。彼神明之贵尚,象外之追求,固可有流弊遗害国家,然玄理与其行事仍求能一贯,非空疏不适实用之哲理也。大凡欲了解中国一派之学说,必先知其立身行己之旨趣。汉晋中学术之大变迁亦当于士大夫之行事求之。汉世以察举取士,而天下重名节。月旦品题,乃为士人之专尚。然言貌取人,多名实相乖,由之乃忽略“论形之例”而竞为“精神之谈”(《抱朴子·清鉴篇》),其时玄风适盛,乃益期神游,轻忽人事,而理论上言意之辨,大有助于实用上神形之别。世风虽有迁移,而魏晋之学固出于汉末,而在在与人生行事有密切之关系也。 魏晋名士之人生观,既在得意忘形骸。或虽在朝市而不经世务,或遁迹山林,远离尘世。或放弛以为达,或佯狂以自适。然既旨在得意,自指心神之超然无累。如心神远举,则亦不必故意忽忘形骸。读书须视玄理之所在,不必拘于文句。行事当求风神之萧朗,不必泥于形迹。夫如是则身虽在朝堂之上,心无异于在山林之中。“名教中自有乐地”,不必故意造作也(山涛言名教有乐地语,亦另含一义,兹不赘)。故嵇阮之流,虽贵“得意,忽忘形骸”(《晋书·阮籍传》),而何劭(敬祖)《赠张华诗》则曰:“奚用遗形骸,忘筌在得鱼。”二者均用得意忘言之旨也。 夫依何劭之义得意者固尝抗迹尘表。而既已得意,亦不必执著,务期忽忘形骸。《广弘明集》载东晋(原作“陈”,误)张君祖(张翼,字君祖,晋东海太守,详唐窦蒙《述书赋》注,载《法书要录》卷五)《咏怀诗》云:“运形不标异,澄怀恬无欲”,“何必玩幽闲,青衿表离俗”,盖得何劭之旨。夫沙门居山林,绝俗务,不但义学与玄理相通,即其行事亦名士所仰慕,故晋世佛法大行,竺法将遁居西山(疑为宣城之华阳山),张君祖特作诗以嘲之。而康僧渊(康原作“庾”,误)亦以诗答。康序谓君祖之诗“虽云言不尽意,盖亦几矣”。实则依忘言得意论之,牵于俗务,固未忘言;远遁西山,亦未必得意。居士若果澄怀无欲,则在朝市中,亦可以忘筌(张诗曰,“居士亦有党”,可称为明代居士派之远祖)。君祖答诗有曰: 冲心超远寄,浪怀邈独往。众妙常所晞,维摩余所赏(维摩居士未出家)。苟未体善权,与子同佛仿。悠悠诚满域,所遗在废想。 既言不尽意,则所贵者自在得意。既贵得意,而碍于形迹,则徒得至道之仿佛,外虽貌似,而内未神全。拘拘然恪守言教,而未了言教本为方便。佛家善权方便,本合于玄家得意忘形之义。故君祖言及,以嘲僧人。夫沙门康僧渊序中叹“言不尽意”,而岂知君祖固善于言意之妙谛也耶(王坦之《沙门不得为高士论》意亦同,看《世说·轻诋篇》所记)。 复次,观上述四端,可知言意之辨,在玄理中其地位至为重要。魏晋佛学为玄学之支流,自亦与之有关系,今请进而论之。玄学之发达乃中国学术自然演化之结果,佛学不但只为其助因,而且其入中国本依附于中华之文化思想以扩张其势力。大凡外国学术初来时理论尚晦,本土人士仅能作支节之比附。及其流行甚久,宗义稍明,则渐可观其会通。此两种文化接触之常例,佛学初行中国亦然。其先比附,故有竺法雅之格义。及晋世教法昌明,则亦进而会通三教。于是法华权教,般若方便,涅槃维摩四依之义流行,而此诸义,盖深合于中土得意忘言之旨也。 佛教来华,在于汉之中叶。佛学始盛,约在桓灵之世。安世高于桓帝时到中夏,其学稽古,善于禅教。当其讲说,悉就经中之事数,逐条依次,口解其义。盖西方沙门,除初步知识外,始受佛学,疑均诵“毗昙”。毗昙(阿毗达磨)者即“对法”,盖对于佛所说之法加以整理划一。最初之形式,如《长阿含》之《十报法经》,依数目之次序(四谛五阴等),逐项陈述。此原附于“契经”(修多罗)之中,其后分出,别立“对法”,为三藏之一。“对法”亦名摩得立迦,原义即为目录,盖佛说之纲目也。故毗昙学家长于阐明法数(因称为“数学”学)。然佛学名相,本难了解,而欲中国人信受,尤不得不比附此土已有之理论。故五阴四大乃比于元气五行(见《察微王经》),而真谛俗谛乃比于常道与可道(道安之说)。两晋之间竺法雅讲经乃立格义,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授之门徒。此种比附条例,当系承汉末以来授经者所积累,法雅不过总其成,广而述之耳。按事数之书,其性质颇与汉人象数之学相同,而五阴四大尤与汉代之理论相通。故格义者疑精神上大体仍依附汉学。按道安乃玄学家,然其在河北时,汉代学风实甚显著,由此可以推知竺法雅之学,似亦承汉学之旧风也。 华人融合中、印之学,其方法随时代变迁,唐以后为明心见性,隋唐为判教。而晋与南朝之佛学则由比附(格义)进而为会通,其所用之方法,仍在寄言出意。佛教玄学之大师,首推西晋竺法护,法护月支人,专弘般若方等之学。般若学扫除名相,其精神与“数学”家极不相同(因此而佛教之谈玄者称曰义学以别之),而汉末佛徒安玄,学宗大乘,“常与沙门讲论道义,世谓之为都尉玄”(《祐录》十五)。疑中国般若家讲经,早已有人与数论家不同。而般若方便之义,法华权教之说,均合乎寄言出意之旨(维摩四依至罗什译文乃显,支谦所译文晦不明)。竺法护宗般若译法华,故名士推为名僧中之山涛(孙绰《道贤论》)。按《法华经》于中国宗教及文学上影响甚大,而在哲理上则虽有天台依之建立宗义,然其崇拜法华(法华懺仪),大唱圆顿止观(法华三昧),根本仍均注重宗教方面。但什公前后,法华亦备受义学沙门所尊崇。然考其故则不在宗教而在玄理。夫《法华经》本为般若实相学之羽翼。慧观《法华宗要序》(《祐录》八)引经颂曰: 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 此颂出于方便品,慧观特提出此文,必由罗什所指示。夫至道绝言超象,则文句亦圣人真意之糟粕耳。如此则二乘及一切教法悉为权说。夫玄学前既以得意之说混一孔老。此则依权教之义,亦可会通三教。夫道一而已矣,圣人之意,本自相同,而圣人之言则因时因地而殊。吾人绝不可泥于文字之异,而忘道体之同。故晋代人士咸信至道玄远,本源无二致。而善权救物,枝末可有短长。本一末异,同归殊途。学者要当不滞于末而忘其本,不以指为月,得鱼忘筌,得意忘言,斯乃可矣。 佛教玄理既亦主得意忘象,则自推翻安世高系之小乘毗昙,于是大乘义学因之兴盛,小乘数学由之消沉。故得意之说虽亦会通内外,而与格义比附,精神上迥然有别。格义限于事数,而忘言则超于象外。东晋佛徒释经遂与名士解儒经态度相同。均尚清通简要,融会内外,通其大义,殊不愿执著文句,以自害其意。故两晋之际有名僧人,北方首推释道安,则反对格义;南方倾倒支道林,则不留心文句。于法开“深思孤发,独见言表”。释慧远本不废儒经。然道既忘言,故读般若经而叹儒道九流皆为糠秕,其所持理由疑与荀粲之言相同。苻秦之末年,一切有部颇流行中国。然未久而鸠摩罗什来华,什公本排有部毗昙,崇尚无相空宗。故其弟子虽亦颇习有部,但极轻视事数名相。僧叡《十二门论序》(《祐录》十一)云: 正之以十二则有无兼畅,事无不尽。事尽于有无,则忘功于造化。理极于虚位,则表我于二际。然则表我在乎落筌,筌忘存乎遗寄。筌我兼忘,始可几乎实矣。 昙影《中论序》(《祐录》十一)云: 夫万化非无宗,而宗之者无相;虚宗非无契,而契之者无心。故至人以无心之妙慧而契彼无相之虚宗,内外并冥缘智俱寂,岂容名数于其间哉。但以悕玄之质趣必有由,非名无以领数,非数无以拟宗,故遂设名而召之,立数而辨之。然则名数之生生于累者,而可以造极而非其极,故何常之有耶?是故如来始逮真觉应物接粗启之以有(此指有部),后为大乘乃说空法,化适当时所悟不二(大乘实说,小乘乃权说,本《法华经》旨)。流至末叶象教之中,人根肤浅道识不明,遂废鱼守筌,存指忘月,睹空教便谓罪福俱泯,闻说相(谓有部)则谓之为真,是使有无交兴,生灭迭争,断常诸边,纷然竞起。 河西道朗,不闻其为罗什弟子,然要亦承受“关、河之学”,其《涅槃经序》(《祐录》八)云: 任运而动则乘虚照以御物,寄言蹄以通化。 或(惑)我生于谬想,非我起于因假,因假存于名数。故至我超名数而非无。 凡此上所引,一方受什公反对毗昙之影响,一方亦源出玄学得意忘言之说也。什公弟子中持此说最坚,用之最广,而最有关系者为竺道生。生公深得维摩四依、法华方便之真谛。伏膺般若绝言、涅槃超象之玄旨。于是悟曰:“象者理之所假,执象则迷理;教者化之所因,束教则愚化。”(《广弘明集》慧琳《道生法师诔》)轻鄙滞文之徒,全以理为依归,故净土人所崇拜,而视为接粗之迹(道生有《佛无净土论》)。报应人所欣惧,而解为方便之言(道生有《善不受报义》)。烧身为无上功德,而生公以为经文本意,乃示更有重于身之宝(看《法华经·药王本事品》生公疏)。“观音”乃大众所诵持,而生公谓圣人权引无方,故寄之于名号(看《法华经·观世音普门品》疏。按《法华》所叙述之神话奇迹,道生恒指为寄言出意,兹姑不具陈)。忽略形迹之筌蹄,而冥会本体于象外。虽未尝呵佛骂祖,全弃渐修,然其学不拘文句,直指心性,固虽上继什公亦且下接曹溪,虽居晋末宋初,而已后开唐宋之来学矣。 夫得意忘言之说,魏晋名士用之于解经,见之于行事,为玄理之骨干,而且调和孔老。及至东晋佛学大盛,此说黜格义之比附,而唱法华诸经之会通,于是一则弃汉代之风,依魏晋之学;二则推翻有部,专弘般若;三则同归殊途,会合三教。又按佛经事数密如稠林,不但毗昙书中,罗列满纸,即般若诸经,亦逐项破斥,此既中华所无,故颇不易悟,然废言落筌之方既通行当代,故通释佛典者只需取其大意,略其名相,自不害其弘旨。故晋人佛教撰述殊不以事数为意,大异于隋唐之注疏。即如僧肇,实得印度学之精髓,而文字不用名相,其面目与玄学家之论说同(参看《文心雕龙·论说篇》)。夫佛经事数,华人所难,而领会大意则时风所尚。晋代人士既变佛经之烦重,为玄学之“会通”,自易为学术界所接受。然则以言说为方便,非但为当日释家之紧要条目,而佛学之大见流行盖亦系于此也。 [book_title]魏晋玄学流别略论 溯自扬子云以后,汉代学士文人即间尝企慕玄远。凡抗志玄妙者,“常务道德之实,而不求当世之名。阔略杪小之礼,荡佚人间之事”(冯衍《显志赋》)。“逍遥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不受当世之责,永保性命之期”(仲长统《昌言》)。则其所以寄迹宅心者,已与正始永嘉之人士无或异。而重玄之门,老子所游。谈玄者必上尊老子。故桓谭谓老氏其心玄远与道合。冯衍“抗玄妙之常操”,而“大老聃之贵玄”。傅毅言“游心于玄妙,清思于黄老”(《七激》)。仲长统“安神闺房,思老氏之玄虚”。则贵玄言,宗老氏,魏晋之时虽称极盛,而于东汉亦已见其端矣。 然谈玄者,东汉之与魏晋,固有根本之不同。桓谭曰:“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著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属万类王政人事法度。”亦此所谓天道,虽颇排斥神仙图谶之说,而仍不免本天人感应之义,由物象之盛衰,明人事之隆污。稽察自然之理,符之于政事法度。其所游心,未超于象数。其所研求,常在乎吉凶(扬雄《太玄赋》曰:“观大易之损益兮,览老氏之倚伏。”张衡因“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乃作《思玄赋》”)。魏晋之玄学则不然。已不复拘拘于宇宙运行之外用,进而论天地万物之本体。汉代寓天道于物理。魏晋黜天道而究本体,以寡御众,而归于玄极(王弼《易略例·明彖章》);忘象得意,而游于物外(《易略例·明象章》)。于是脱离汉代宇宙之论(Cosmology or Cosmogony)而留连于存存本本之真(ontology or theory of being)。汉代之又一谈玄者曰:“玄者,无形之类,自然之根。作于太始,莫之与先。”(张衡《玄图》)此则其所谓玄,不过依时间言,万物始于精妙幽深之状,太初太素之阶。其所探究不过谈宇宙之构造,推万物之孕成。及至魏晋乃常能弃物理之寻求,进而为本体之体会。舍物象,超时空,而研究天地万物之真际。以万有为末,以虚无为本。夫虚无者,非物也。非无形之元气,在太始之时,而莫之与先也。本无末有,非谓此物与彼物,亦非前形与后形。命万有之本体曰虚无,则无物而非虚无,亦即物未有时而非虚无也。汉代偏重天地运行之物理(按扬雄、张衡之玄亦有不同,兹不详析),魏晋贵谈有无之玄致。二者虽均尝托始于老子,然前者常不免依物象数理之消息盈虚,言天道,合人事;后者建言大道之玄远无朕,而不执著于实物,凡阴阳五行以及象数之谈,遂均废置不用。因乃进于纯玄学之讨论。汉代思想与魏晋清言之别,要在斯矣。 玄学兴起之原因,兹姑不详论。但道家老庄与佛家般若均为汉晋间谈玄者之依据。其中心问题,在辨本末有无之理。然名流竞起,新义叠出。其所据尝有殊,其著眼亦各别。嵇康《卜疑》曰:“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是则当时虽雅尚老庄,然其通释,固不必相同。谈老谈庄亦可各异。至于佛家般若性空,虽风行当代。而毗昙言有,亦复东来。童寿沙门与觉贤禅师,空义互殊,竟构仇怨(《高僧传·佛陀跋多罗传》)。而在什公前后,般若称六家七宗,或谓有十二家。则西国所传既不相同,中土立说亦各自异。详研魏晋僧俗之著述,其最重要之派别有四。兹分述之于下。 一 其一,为王辅嗣之学,释氏则有所谓本无义。其最要著作为《老子王注》。其形上之学在以无为体。其人生之学以反本为鹄。《晋书·王衍传》曰:“何晏、王弼立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盖王、何深识宗极之贞一,至道之纯静。其着眼在贞一纯全之本体。 万象纷陈,制之者一。品物咸运,主之者静。《周易》王注曰: 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 万有群变以无为本。是则万有归于一本。群变原即寂无。未有非于本无之外,另有实在,与之对立。故虽万物之富,变化之烈,未有不以无为本也。此无对之本体(Substance),号曰无,而非谓有无之无。因其为道之全,故超乎言象,无名无形。圆方由之得形,而此无形。白黑由此得名,而此无名(参看《列子·天瑞篇》注引何晏《道论》)。万有群生由之以成,而非器形之所谓生。形器之生,如此生彼,昭然二物。而宇宙之本,虽开物成务,然万物未尝对本而各有实体。《老子》三十九章,王注曰: 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 无对贞一之本体,为物之本原。即谓万有群生,皆各不离此本而别为实有。惟人若昧于所以成,而自居于其成。一犯人之形,而曰人也,人也。则失其本,丧其母,永堕于有为之域,宥于有穷之量。夫自居于有穷之量者,未能全其用也。“执一家之量者,不能全家。执一国之量者,不能成国。”(《老子》四章王注)故人必法天法道,冲而用之。冲而用之,乃本体全体之用。不自居于成,不自宥于量,舍有穷之域,反乎天理之本。故反本者,即以无为体。以无为体,则能以无为用(即冲而用之)。以无为用,则无穷而无不载矣(《老子》三十八章注,《周易》复卦注)。 由上所言,王氏形上之学在以无为本,人生之学所反本为鹄。西晋释氏所谓本无宗者,义当相似,而不免失之太偏。本无宗人,有释道安、竺道潜、竺法汰。道安弟子慧远,法汰弟子道生之学亦可谓为其枝叶(道生象外之谈,并重反本,与王弼同,兹不赘。但生公之学精深,非其前辈所及)。安、潜、汰等之著作少存,难详其异同。“本无”者乃“真如”之古译。佛家因以之名本体。道安解曰:“无在元化之先,空为众形之始,故称本无。非谓虚豁之中,能生万有也。”(《名僧传抄》)本无者,非谓虚豁而指诸法之本性,无名无形之本体。本体本性,绝言超象,而为言象之所资。言象之域,属于因缘。本性空寂,故称本无(道安之学,早晚不同,理论甚杂,其立说颇存汉人思想之余习,兹不详叙)。故道安高足慧远法师释本无义曰:“因缘之所有者,本无之所无。本无之所无者,谓之本无。本无之与法性,同实而异名也。”(慧达《肇论疏》)然则本无义者,以真如法性为本无,因缘所生为末有。且古德尝视外书之“本末”即内典之“真俗”。故以安公本无为真谛,末有为俗谛(慧达疏)。又安曰:“世俗者可道之道。无为(真谛)者,常道。”(语见《合放光光赞略解序》。此盖晋代所谓之格义。格义乃以经中事数拟配外书)则安公之根本义,仍自取证于《老子》。按王辅嗣之学,固以其《老子注》为骨干。而万有以无为本,又道安等与之有同信。则释氏之本无宗者,实可谓与王氏同流也。惟稽考古籍,本无宗未免过于着眼在实相之崇高,而本末遂形对立。故僧肇曰:“本无者,情尚于无多,触言以宾无。”此讥其崇无之太偏也。又评之曰:“此直好无之谈,岂谓顺通事实,即物之情哉?”此斥其画本末为两截,因而蹈空也。又南齐周颙作《三宗论》,其第二宗“空假名”,虽称为于道邃缘会之说,但亦犯此病。讥之者遂名之为案苽义。盖体用对立,则空中无有,有中无空。如苽沉举体并没,苽浮举体并出,出时无没,没时无出也。又周氏谓老子属于空假名宗。盖空假名宗执著无相之体为真,而空假名。无相独真,假名纯空。独真与纯空,自不能相容,而分有无为二截。周颙以为老子仅能有知其有,无知其无。有无不相即,故属于此宗。又此宗既贵无太过,而离有。因之于有之外,别立无之宗义。周氏言虚无之学“有外张义”,故谓老子不出于此宗也。案《老子》本义如何,自为另一问题。但两晋南朝之解老者,疑多有此弊。故周颙只许老子属于第二宗也。 二 其二,为向秀、郭象之学,在释氏则有支道林之即色义。其主要著作为向、郭之《庄子注》。其形上之学主独化,其人生之学主安分。独化者,物各自然,无使之然也。世称罔两(郭注景外之微阴也)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而郭象则曰:罔两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无(造物)之所化。故造物者无物,而有物各自造。知有物之自造而无所待,则罔两之因景,有景必有形,皆自然而并生,俱出而俱没,岂有相资前后之差哉?万物均不为而自尔,各无待于外而同得,乃天地之正也(参看《齐物论》郭注)。盖王弼贵无,向、郭则可谓为崇有,崇有者则主物之自生、自然(见裴《崇有论》)。夫物自然而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突然自生,而无所使之生。则万物无体,无所从生。古来号万物所从生为天,为道,为无。然向秀曰:“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弘明集》罗含《更生论》)郭象曰:“夫天籁者,岂复别有一物哉?即众窍比竹之属,接乎有生之类,会而共成一天耳。”(《齐物论》注)然则非生物者乃为天,而物自生耳。道者亦非别有一物也。牛之理即在筋骨。宰牛之道,直寄于技。故道可谓无所不在,而所在皆无。因曰道无能而至无。言万物得于道者,亦以明其自得耳(参看《养生主》注及《知北游》“有先天地生者”段注)。至于无,即无有也。依独化之义,有且不能生有,而况无乃能生有哉?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正在明生物者无物,而自生耳(参看《在宥篇》注)。 王弼与向、郭均深感体用两截之不可通。故王谓万物本于无,而非对立。向、郭主万物之自生,而无别体。王既着眼在本体,故恒谈宇宙之贞一。向、郭既着眼在自生,故多明万物之互殊。二方立意相同,而推论则大异。又王弼既深见于本末之不离,故以为物象虽纷纭,运化虽万变,然寂然至无,乃为其本。万殊即归于一本,则反本抱一者,可见天地之心,复其性命之真。向、郭亦深有见于体用之不二,故言群品独化自生,而无有使之生。万物无体,并生而同得。因是若物能各当其分,各任其性,全其内而无待于外,则物之大小虽殊,其逍遥一也(参看《逍遥游》注)。王言反本抱一,故必得体之全,则物无不理。若安于有限,居于小成,则虽“穷力举重,亦不能为用”(《老子》四章注)。向、郭主安分自得,故物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若全马之性,“任其至分,而无铢毫之加”(《养生主》注),则驽马亦可足迹接乎八荒之表(参看《马蹄篇》注)。驽马之与良骥,得其性则俱济也。又王之所谓自然与向、郭义亦颇有不同。自然一语本有多义。王主万象之本体贞一。故天地之运行虽繁,而有宗统。“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故繁而不乱,众而不惑。”(《易略例·明彖》)故自然者,乃无妄然也。至若向、郭则重万物之性分。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物皆各有其宗极,而无使之者。故自然者即自尔也,亦即块然、掘然、突然也。由王之义,则自然也者并不与佛家因果相违。故魏、晋佛徒尝以二者并谈,如释慧远之《明报应论》是矣。由向、郭义,则自然与因果相悖。故反佛者亦尝执自然以破因果,如范缜之《神灭论》是矣。自然与因果问题,为佛教与世学最重要争论之一。其源盖系于立义之不同,其大宗约如上之二说。亦出于王与向、郭形上学说之不同也。 支道林以通庄命家。其学疑亦深受向、郭之影响。孙绰作《道贤论》,以支遁比向子期,当有见而云然。《世说·文学篇》注引支公《妙观章》文曰: 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般若》经文)。 又慧达《肇论疏》引其《即色论》云: 吾以为“即色是空,非色灭,空”(《维摩》经文),此斯言至矣。何者?夫色之性,色不自色(三字依上段加),虽色而空,如知不自知,虽知恒寂也。 所谓色不自色者,即明色法无有自性。“不自”者,即无支持(support,or substantum)之谓。亦即谓其色虽有,而自性无有。然色即不自有,则虽有色,而是假有。假有者“虽色而非色”(《肇论》述即色义语),亦即是空。又空者古译为无。世人常以空无为本。支道林与向、郭同主万象纷纭,无本无体。夫色象既无体(即无自性),则非别有空。无体,故曰“色复异空”。非别有空,故曰“色即是空”。既主色无体,无自性,则非色象(appearance)灭坏之后,乃发见空无之本体(reality)。故曰“非色灭,空”也。僧肇《不真空论》述即色义曰: 夫言色者,但当色即色,岂待色色而后为色哉(唐元康疏云,此文乃肇述支公语意,并非破即色之言)。 此谓色不待色色而后为色,即是谓色不待色色之自性。色虽假有,本性空无。当此假有之色即是色(故曰当色即色),非另有色色之自性也。《知北游》郭注有曰:“明物物者无物,而物自物耳。”又曰:“既明物物者无物,又明物之不能自物,则为之者谁哉,皆忽然而自尔耳。”支公所言,与此文义均同。其不同处,仅《庄子》注粗称曰万物,《即色论》析言曰形色耳(支公有知不自知等语,但疑仅为陪衬。论既名即色,则其所论,自只关于形色)。周颙《三宗论》之第一宗为“不空假名”,即支道林义: 不空假名者,但无性实,有假,世谛不可全无,为鼠喽栗。(《大乘玄论》卷一) 此谓法无自性,但有假名。世谛诸法虽有,而是假有。空自性,而不空假名。故如鼠喽栗,栗中肉尽,而外壳宛然犹存也。向、郭、支遁之义,盖至南朝尚为流行也。 至若《世说》载支公通《逍遥游》,卓然标新理于二家之表。似若支与向、郭立义悬殊,此则亦不尽然。盖向、郭谓万物大小虽差,而各安其性,则同为逍遥。然向、郭均言逍遥虽同,而分有待与无待。有待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无待者则与物冥而循大变。不惟无待,而且能顺有待,而使其不失其所待(参看《世说》注引向、郭注,及《逍遥游》“乘天地之正”段郭注)。有待者,芸芸众生。无待者,圣人神人。有待者自足。无待者至足。支公新义,以为至足乃能逍遥。实就二家之说,去其有待而存其无待。郭注论逍遥,本有“至足者不亏”之言(至足本作至至,今从释文改)。支公曰,“至人乘天正于高兴,游无穷于放浪”,亦不过引申至足不亏之义耳。按佛经所示圣贤凡人区画井然。支公独许圣人以逍遥,盖因更重视凡圣之限也。 三 其三,为心无义。其四为不真空义。今按玄学者辨有无之学也。僧肇居东晋末叶,品评一代学术,总举三家,一心无,二即色,三本无。周颙在南齐之世,会合众师玄义,定为三宗,一不空假名,二空假名,三假名空。不空假名与即色实为一系。空假名与本无颇有相同。是则王弼本无之学,以及向、郭与即色之说,均源远流长,为魏晋南朝主要之学说也。假名空者,上接不真空义,乃僧肇之学,自在三家之外。至若心无,仅流行于晋代,故周颙《三宗》遂未言及也。 心无义虽不行南朝,然颇行于晋代,而为新颖可注意之学说。盖玄学家诠无释有,多偏于空形色,而不空心神。六家七宗,识含宗以三界为大梦,而神位登十地。幻化宗谓世谛诸法皆空,而心神犹真。缘会亦主色相灭坏。至若即色,则就色谈空。凡此“无义”虽殊,而均在色,故悉可称为“色无义”也。独有支愍度乃立“心无义”,空心而不空色,与流行学相径庭,故甚可异也。《世说·假谲篇》注曰: 旧义者曰:“种智是有(原作有是),而能圆照。然则万累斯尽,谓之空无。常住不变,谓之妙有。” 无义者曰:“种智之体,豁如太虚。虚而能知,无而能应。居宗至极,其为无乎。” 旧义与无义之别,在一以心神为实有,一以心神为虚豁。晋末刘遗民者,亦心无义家。其致僧肇书中有曰: 圣心冥寂,理极同无,不疾而疾,不徐而徐。 此即心无义也。肇答书有曰: 闻圣有知,谓之有心。闻圣无知,谓等太虚。 前者乃旧义,后者即心无义(按《高僧传》载道恒执心无义,慧远与论难反复。恒神色微动,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杼柚何为?”不疾而速,疑亦道恒所引用,与刘遗民同。而远公则更就恒所引用之言,以讥其踌躇。谢朓《酬德赋》:“意搔搔以杼柚,魂营营以驰骛。”杼柚谓徘徊也)。又心无义之特点,不仅在空心,而亦在不空形色。心无各师,其心无之解释疑不全相同。而其空心不空色,则诸人所同。故肇公述曰:“心无者,无心于万物,而万物未尝无也。” 心无义颇风行南方。道恒在荆州,竺法汰大集名僧,与之辩难二日。其学为时所重视可知。《世说》载愍度与一伧道人谋救饥,而立此义。其事未必实。但由此可见心无义为骇俗之论,而颇流传一时。盖自汉以来,佛家夙主住寿成道。神明不灭,经修练以至成佛。若心神空无,则成佛无据。即精于玄理之僧俗,于心神虚豁之义,亦所未敢言。及至罗什东来,译中百二论,识神性空之义始大明(参看《祐录》僧叡《维摩序》)。故肇评心无义曰:“此得在于神静,而失在于物虚。”许其神静为得,亦可见此义不全为什公门人所鄙弃也。 四 其四,为僧肇之不真空义。夫玄学者,乃本体之学,为本末有无之辨。有无之辨,群义互殊。学如崇有,则沉沦于耳目声色之万象,而所明者常在有物之流动。学如贵无,则流连于玄冥超绝之境,而所见者偏于本真之静一。于是一多殊途,动静分说,于真各有所见,而未尝见于全真。故僧肇论学,以为宜契神于有无之间,游心于动静之极,不谈真而逆俗,不顺俗而违真,知体用之一如,动静之不二,则能穷神知化,而见全牛矣。 《不真空论》曰:“夫至虚无生者,般若玄鉴之妙趣,有物之宗极者也。”般若说空(至虚无生)在扫除封惑,以显示有物之宗极。原夫宗极之至虚无生者,谓“万物之自虚”。虚者无相,实相本为无相,非言象之所可得,故物非有。自虚者不假虚而虚物,不外体而有用,故物非无。夫宗极无相,则不可计度而谓有实物。既无实物,即不可物物。故论曰:“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物,故于何而可物。”既非无物(无物则非至虚无生,而为顽空),故曰非无。物非可物(可物则堕于名象),故曰非有。至极之体,体用一如,真俗不乖,空有不外。俗不乖真,故物非有。空不外有,故物非无。非有曰空,非无而假(不真)。空故不真,空假相即。故非有非无,即所以显示真际之即伪即真,即体即用也。 然世之论者,未了体用之一如,实相之无相,而分割有无,于实相上着相。于是有也,无也,均执为实物,而不能即万物之自虚。故心无论曰,无者心无,而万物实有。万象咸运,岂可谓无。无者盖心如太虚,无累而能应。故必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而后为真谛。是乃不知圣人“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也”。本无论者,贵尚于无(本体substance),而离于有。无义竞张,均在“有”外。于是无为实物,与有对立。故妄解般若经曰,非有者,无此有,非无者,无彼无。既执实物,乃分彼此。分别彼此,即堕入言象。然真谛独静于名象之外,岂曰文言之所能辨者欤。又既贵无而离有,则万有落空而独在。于是无既为真,有则纯伪。真者实有,伪者实幻。而不知佛典所言之“幻”谓如幻,而非谓实无。谓假号不真,而非谓无有。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也。故曰:“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即色论者,偏于崇有,而不知言象所得之非有。故言色未尝无,而无者色色之自性。自性实无,色相实有。陈义虽与本无论相背,而其分割有无则相符。执著有无,“宰割以求通”,乃堕入名象之域。夫有也,无也,心之影响也。言也,象也,影响之所攀缘也(肇公《寄刘遗民书》语)。执著有无,则仅沉溺于影响,因乃分别言象,以为攀缘。由此而言象之物,实有而非不真。夫言象之物既为真有,则般若经何能谓至虚无生为有物之宗极哉!因不知至虚无生非有物之宗极,故向、郭注《庄》,言至无即实无,而万物实有。是不知万物名言所得,假号不真。夫“物无当名之实,名无得物之功。……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既万物安在,则所谓众窍比竹之属,接于有生之类会者,固亦未尝为实有也(故僧肇评即色论“未领色之非色”)。肇公继承魏晋玄谈极盛之后,契神于有无之间,对于本无论之著无,而示以万法非无。对于向、郭、支遁之著有,而诏之以万法非有。深识诸法非有非无,乃顺第一真谛,而游于中道矣。 总上所陈,王弼注《老》而阐贵无之学。向、郭释《庄》而有崇有之论。皆就中华固有学术而加以发明,故影响甚广。释子立义,亦颇挹其流风。及至僧肇解空第一。虽颇具谈玄者之趣味,而其鄙薄老、庄(见《高僧传》),服膺佛乘,亦几突破玄学之藩篱矣。周彦伦《三宗论》假名空宗,谓上承肇公之学。周之言曰:“世学未出于前二宗,而第三宗假名空则为佛之正说,非群情所及。”斯盖有所见而云然也。 [book_title]王弼大衍义略释 西晋何邵作《王弼传》,见于《魏志·钟会传》裴注(当有节删)。《世说·文学篇》注引有弼别传,文虽小异,惟当即邵作(《艺文类聚》七十四亦引数语)。今日所知辅嗣事迹几尽在“传”中。而何敬祖盖生于魏文帝世(何与晋武帝同年,当生于青龙中),虽未必曾见弼,然于正始玄风,应所熟识。然则此“传”所记玄理必当时认为辅嗣学之特点。因此欲窥见王学之精义,不可不先于何邵所载求其明解也。 何“传”所记玄理有三事最可注意:(一)大衍义,(二)答裴徽语,(三)圣人有情说。后二项余拟另为文释之。兹姑试释其大衍义。 汉末玄风渐起,其思想蜕变之迹,当求之于二事:一为名学,一为易学。名学偏于人事,为东汉清议演为清谈之关键,余已别为文论之(《读人物志》)。易学关于天道,辅之以《太玄》,在汉末最为流行。马、郑而外,荆州宋衷,江东虞翻,北方荀爽,各不相同。今日欲知汉代宇宙学说如何演为魏晋玄学之本体论者,须先明汉魏间易学之变迁。汉代旧《易》偏于象数,率以阴阳为家。魏晋新《易》渐趋纯理,遂常以《老》、《庄》解《易》。新旧《易》学,思不相参,遂常有争论。管辂自以为久精阴阳,而鄙何晏之谈《易》。其言有曰:“若欲差次老庄而参爻象,爱微辩而兴浮藻,可谓射侯之巧非能破秋毫之妙也。”(《魏志》本传注引辂别传)此新旧《易》学冲突例之一也。何邵《王弼传》云:“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尝云见弼《易注》,所误者多。”(误通常作悟,但王应麟《郑氏易序》引陆澄《与王俭书》作误。检《南齐书》三十九卷《陆澄传》则作悟,但玩陆王二书语气,悟必为误之讹。)王济即浑之次子,史载其善清言著有《易义》,而未闻其病老、庄,但何邵与济“相得甚欢”(见《文选》傅咸《赠何邵王济诗序》),所言必不误,则济毋亦嫌弼以老庄解《易》“背爻象而任心胸”(管辂语),为新旧《易》学冲突之又一例耶。 何《传》又云:“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按《魏志·荀彧传》注称融与王弼、钟会齐名,与弼、会论《老》、《易》义传于世。融之学不知果如何。但融之叔祖爽有《易》注。其叔悦谓爽书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而虞翻谓谞(爽一名谞)之注有愈俗儒。清人类言虞氏主消息,荀氏主升降,均汉《易》也。融之叔父与诸兄并崇儒术,不似弟粲之好道家言(《魏志》注何邵《荀粲传》)。钟会言《易》无互体,王弼作《易略例》亦讥互体。而尝以难钟会易无互体见称于世(《魏志》注引《晋阳秋》),则固亦与弼殊义也。融之从子菘,东晋初请置郑《易》博士(《宋书·礼志》),则亦重旧《易》者。按魏晋恒家世其学,荀氏治《易》者如爽,如,如菘,均主旧学。然则荀融之《易》,恐亦本之汉儒,其于王弼新创之玄言加以非议,似为新旧学冲突之又一例欤。 王弼注《易》摈落象数而专敷玄旨。其推陈出新,最可于其大衍义见之。《易·大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又曰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中难解之处有二:(一)为天地之数与大衍之数之关系。五十与五十五何以参差,此则汉儒或以五行释之(郑玄),或以卦爻释之(荀爽)。王弼于此如何解释,兹不详知,姑可不论。(二)大衍之数何以其一不用。王弼之说韩康伯注曾引之,此必即荀融所难之大衍义。立论极精,扫除象数之支离,而对于后世之易学并有至深之影响,诚中华思想史上之一大事因缘也。 欲知辅嗣大衍义之为创见,当先略明汉儒之解释。 (一)《周易》郑注(张惠言订本)曰: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以五行气通,凡五行减五,大衍又减一,故四十九也。衍,演也。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东,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阳无耦,阴无配,未得相成。地六成水于北,与天一并,天七成火于南,与地二并,地八成木于东,与天三并,天九成金于西,与地四并,地十成土于中,与天五并也。大衍之数五十有五,五行各气并,气并而减五,惟有五十(上言天地之数所以减五)。以五十之数不可以为七八九六卜筮之占以用之,故更减其一,故四十有九也(此释其一不用)。 此依筮法以解其一不用(参看郑氏《易说》卷七、《易图明辨》卷一)。 (二)《周易正义》引荀爽曰: 卦各有六爻,六八四十八加乾坤二用,凡有五十,乾初九潜龙勿用,故用四十九也。 又引姚信、董遇曰: 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者其六以象六画之数,故减之而用四十九。 此均依卦爻解其一不用。 (三)上述二说,与王弼学说虽迥然不同,但因其殊不相关,故不详论。然汉代最盛行之学说,则为三统历、纬书,京房、马融、虞翻等所用,均根据汉代之宇宙论,如取与王弼之玄理比较,极可表现学术变迁前后之不同。孔疏引京房曰: 五十者谓十日,十二辰,二十八宿也,凡五十。 《易乾凿度》曰: 五音六律七变,由此作焉。故大衍之数五十,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日十干者五音也,辰十二者六律也,星二十八者七宿也。凡五十,所以大阂物而出之者也。 京君明之解五十盖出于纬书。孔疏又引京曰: 其一不用者,天之生气,将欲以虚来实,故用四十九焉。 按《乾凿度》郑注曰: 故星经曰,天一太乙主气之神。 孔疏所引京书生气当为主气之误(天之生气疑本作天一主气或太乙主气)。 按郑注谓太乙亦即北辰之神名。然则主气亦即北辰也。以北辰解不用之一,正为马融之说,孔疏引马曰: 易有太极,谓北辰也。太极生两仪,两仪生日月,日月生四时,四时生五行,五行生十二月,十二月生二十四气。北辰居中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也。 马季长解五十之数虽不同,但于解“一”仍似京房。京房、马融之说虽有相似,但其所据之观点则不同。京氏盖依宇宙构成言之。《乾凿度》云: 孔子曰易始于太极。 郑注曰: 气象未分之时,天地之所始也。 刘歆《钟历书》云太极元气,函三为一。三者或谓天地人(孟康),或谓太初太始太素(钱大昕说,依此则太极即太易浑沦)。但“一”必即所谓主气(即太极太易,亦即太一北辰),气象未分之浑沦是。而阴阳未分之道,亦名太一(《吕氏春秋·大乐篇》)。因此三统历云: 以五乘十,大衍之数也;而道据其一,其余四十九所当用也。 太极元气,阴阳未分之道,为万物所从生。故京房曰,天之主气欲以虚来实,盖即《乾凿度》所谓之有形(实)生于无形(虚)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曰:“太极者,太乙也,分为天地,故生两仪也。”亦与京君明之说,原理相同。 马融之说盖依宇宙运动言之。马融《尚书》注上帝太一神,在紫微宫(《释文》)。郑玄《论语》注,北辰居中不移,而众星共之(《集解》)。太一即北辰,即指北极星。天体运行,而北辰不动,故马谓“北辰居中不动,其余四十九转运而用”。又《续汉·天文志》注引《星经》曰璇玑谓北极。王弼《易略例》云“处璇玑以观大运”,盖亦引北辰居中不动之说也。 王弼虽知汉代宇宙学说,但其解《易》则扫旧说,专阐玄理。玄学与汉学差别甚大。简言之玄学盖为本体论而汉学则为宇宙论或宇宙构成论。玄学主体用一如,用者依真体而起,故体外无用。体者非于用后别为一物,故亦可言用外无体。汉学主万物依元气而始生。元气永存而执为实物。自宇宙构成言之,万物未形之前,元气已存。万物全毁之后,元气不灭。如此,则似万有之外、之后别有实体。如依此而言体用,则体用分为二截。汉儒如京房等之太极太一,本指天地未分之浑沦(即马融之北辰星,固亦本诸元气说,《御览》天部引杨泉《物理论》“星者,元气之英”)。浑沦固无形无名,似玄学家所谈之体,然此则体其所体,非玄学之所谓体也。《老子》云有生于无,语亦为汉儒所常用。但玄理之所谓生,乃体用关系,而非谓此物生彼(如母生子等),此则生其所生,亦非汉学所了解之生也。汉学元气化生,固有无物而有气之时(元气在时空以内)。玄学即体即用,实不可谓无用而有空洞之体也(体超时空)。 王弼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本者宗极(魏晋人用宗极二字常相当于宋儒之本体),即其大衍义中所谓之太极(一作大极)。太极无体(邢昺《正义》引《论语释疑》),而万物由之以始以成。太极无分(亦谓无名,有名则有分),而万物则皆指事造形。无体者谓其非一物(非如有形体之物)。物皆有系有待。非物则无所系无所待。宗极冥漠,无所不穷(即万物之体故),而不随于所适(其体独立故,见《老子》二十五章注)。万物有分,于冥漠之宗极而设施形名。于是指事造形宛然如有。然用者依体而起,体外固无用。万有由无而始成,离无亦不别有群有。然则万形似多而以一为其真,万象各偏而舍全则未获具存(多一偏全诸辞均无数量之意)。夫有生于无,万物由无而有。王弼曰:“本其所由与极同体。”(《老子》六章注。《列子》注引此作“与太极同体”。)盖万有非独立之存生,依于无而乃存在。宗极既非于万物之后之外而别有实体,故曰与极同体也。 贞一之宗极又名曰道。所以名之曰道者,盖言其依理以长育亭毒万物。依理者即谓顺自然,所谓“物无妄然,必由其理”(《易略例》)也。万物各有其所本之理,故各有其性。“物皆不敢妄,然后乃各全其性”(《易》无妄卦王注)。宇宙之全体盖为一大秩序。秩序者谓万理之全。万物之生各由其理,故王弼曰:“道者,无不通也,无不由也。”(邢昺《正义》引《论语释疑》)通者,由者,谓万物在秩序中各得其分位。得其分位则谓之德,此分位自道言之名之曰理(天),自德言之则名为性(人)。(何晏作《道德论》,又称王弼“可与谈天人之际”,均指此。)宇宙全体之秩序(道)为有分有名之万形之所从出,而其自身(道)则超乎形名之上。万有群生虽千变万化,固未始不由于道。道虽长育亭毒,而其自身则超于变化,盖宇宙之全如有形名,则为万物中之一物。如有变化,则失其所谓全。玄学之所以常以“无”以“静”况称本体者盖因此欤。 虽然,体用不可划为二截,有之于无,动之于静,固非对立者也。故《易》复卦王弼注曰: 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乃天地之心见也。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矣。 天地之心即天地之体,称心者谓其至健而用形者也。以其至健而总统万形(乾卦注),又不失大和同乎大顺,则永保无疆(看坤卦“应地无疆”注)。万象纷纭,运化无方,莫不依天地之心,而各以成形,莫不顺乎秩序而各正性命。万有由本体而得存在,而得其性(故不能以有为心)。而本体则超越形象笼罩变化(故本体寂然至无)。总之,宇宙全体为至健之秩序。万物在其中各有分位各正性命。自万有分位言之,则指事造形,宛然各别。自全体秩序言之,则离此秩序更无余物,犹之乎波涛万变而固即海水也(此类譬喻不可拘泥,因水为一物而本体则非物也。老子八章“水几于道”,王注曰:“道无水有,故曰几也。”此言深可玩味)。 王弼体用一如之说,世人多引上述复卦注以阐明其义。然实则其于释大衍,言之固亦甚明晰。韩康伯引弼文曰: 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其用四十有九,则其一不用也。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斯易之太极也(一作大极)。四十有九,数之极也,夫无不可以无明,必因于有,故常于有物之极,而必明其所由之宗也。 不用之一,斯即太极。夫太极者非于万物之外之后别有实体,而实即蕴摄万理孕育万物者耳。故太极者(不用之一)固即有物之极(四十有九)耳。吾人岂可于有物(四十有九)之外,别觅本体(一)。实则有物依体以起,而各得性分。如自其性分观之则宛然实有,而依得性分之所由观之,则了然其固为全体之一部而非真实之存在。故如弃体言用而执波涛为实物,则昧于海水。而即用显体,世人了悟大海之汪洋,本即因波涛之壮阔。是以苟若知波涛所由兴,则取一勺之水,亦可以窥见大海也。 据此则末有之极,即本无即太极也;“四十有九”亦即“不用之一”也。不过四十有九为数,而一则非数也。夫数所以数物,万形万用,固均具有名数。但太极为万用之体而非一物,故超绝象数,而“一”本非数。故曰“不用而用以之通,非数而数以之成”。万物本其所以通,本其所以成,固与太极同体(即谓体用一如),而非各为独立实体也。夫汉儒固常用太极解“不用之一”矣,然其“一”与“四十九”固同为数。“一”或指元气之浑沦,或指不动之极星,“四十有九”则谓十二辰或日月等等,“一”与“四十九”分为二截,绝无体用相即之意。按阮籍《通老论》谓道者“《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御览》二)。其说似亦与王弼相同,然阮氏以万有变化为一气之盛衰,以人身为阴阳之精气。《达庄论》则仍主元气说(嵇康亦然。又按以太极、元、道三者并论,本汉人思想,见《汉书·律历志》),实未脱离汉儒之通义。其扫尽宇宙构成之旧说,而纯用体用一如之新论者,固不得不首称王弼也。 又按《晋书》卷六十八载纪瞻与顾荣在赴洛途中,论《易》太极。荣言略曰: 太极者盖谓混沌之时蒙昧未分(此仍汉儒旧说)……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诚《易》之太极也,而王氏云太极天地(此应即王弼文,或出大衍义中),愚谓未当。夫两仪之谓,以体为称则是天地,以气为名则名阴阳。今若谓太极为天地,则是天地自生,无生天地者也。 顾荣出南土世家,伏膺旧学,推元气之本以释太极,遂谓天地生于太极,而太极非即天地。此则全是《周易乾凿度》也。查王弼书中天地二字用法有二。一就体言,如《老子》七十七章注“与天地合德”,天地则直为本体之别名,因此则太极直为天地矣。一就用言,则为实物,如复卦注曰,天地虽大,而寂然至无为本。夫寂然至无之体并非一实物(非如元气),而其天地之用亦非离体而独立存在(非如汉人所谓之两仪)。如是则天地之与太极中间具体用之关系,即体即用,则天地即太极也。太极之与天地为体用之关系,而非实物之由此生彼也,因非有时间先后之关系,故王弼释“先天地生”为“不知其谁之子”。不知其谁之子者,谓寂然至无为天地万物之本之极也,并非谓先有混沌之太极,后乃分而为天地,如汉儒所论,顾荣所述也(参看《老子》四章王注。辅嗣谈体用,未尝就时间说。如第一章注虽用先字,但均只为逻辑之先后而非为时间之先后)。王弼太极新解为汉魏间思想革命之中心观念,顾氏依旧学评判,宜其不为他所了悟(纪瞻虽驳顾说,但亦不得王旨,文繁不俱引)。准由此观之,则荀融难弼大衍义,其争点所在亦可以推知矣。 [book_title]王弼圣人有情义释 何邵《王弼传》云: 何晏以为圣人无喜怒哀乐,其论甚精,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以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弼注易,颍川人荀融难弼大衍义,弼答其意,白书以戏之曰:“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是足下之量,虽已定乎胸臆之内,然而隔逾旬朔,何其相思之多乎。故知尼父之于颜子,可以无大过矣。” 上文所载辅嗣之言,第一段自出于驳何晏学说之文(此简称文),其所论当为正始名士清谈要目之一。其第二段致荀融书(此简称书),亦论及同一问题,立意亦相同,然书中自比孔父,实涉游戏。王氏论圣人有情,自以文为据,而其含义亦更重要。按诸此文,当时论者,显分二派,二方均言圣人无累于物,但何、钟等以为圣人无情,王弼以为圣人有情,并谓有情与无情之别则在应物与不应物。魏晋古籍佚者多而存者少,王弼之论只留片羽,何、钟所作又不可见,兹仅能综合汉魏间学说推寻而得其意,分别陈述于下。 第一,圣人无情乃汉魏间流行学说应有之结论,而为当时名士之通说(故王弼之说实为立异),圣人无情之说,盖出于圣德法天。此所谓天乃谓自然,而非有意志之天。夫天何言哉,圣人为人伦之至,自则天之德,圣人得时在位,则与寒暑同其变化,而未尝有心于宽猛,与四时同其推移,而未有心于喜怒。不言而民信,不怒而民威。圣人不在其位,固亦用之则行,舍之则止,与时消息,亦无哀怨。夫自汉初重黄老以来,学人中固颇有主张顺乎自然者。而汉学之中心主义所谓天人感应,亦言圣人则天之德,不过汉人之天道,究不离于有意志之天道,而未专以自然解释。故汉代虽有顺自然与法天道之说,而圣人无情一义仍未见流行。及至汉魏之间,名家渐行,老、庄渐兴(名学以形名相检为宗,而归于无形无名之天道。老、庄以虚无无为为本,行化则法乎自然),当时之显学均重自然天道。而有意志之天道观,则经桓谭、王充之斥破而渐失其势(因此当时名士如何平叔、钟士季等受当世学说之濡染而推究性情之理,自得圣人无情之结论也)。 夫内圣外王,则天行化,用舍行藏,顺乎自然,赏罚生杀,付之天理。与天地合德,与治道同体,其动止直天道之自然流行,而无休戚喜怒于其中,故圣人与自然为一,则纯理任性而无情。圣人以降,则性外有情,下焉者则纵情而不顺理,上焉者亦只能以情为理,而未尝无情,《论语》颜子“不迁怒”,《集解》曰: 凡人任情,喜怒违理。颜渊任道,怒不过分。迁者移也。怒当其理,不移易也。 按《集解》中文凡未注姓名,皆何晏之说(皇疏一),此段当亦平叔之言。汉代以还,于古圣贤均有公认之定评。颜不及圣,只可谓贤,平叔此言,乃论贤人(或亚圣)。过去有人引上段,以释何氏之圣人无情,实忘颜子之非圣也。推平叔之意,圣人纯乎天道,未尝有情,贤人以情当理,而未尝无情。至若众庶固亦有情,然违理而任情,为喜怒所役使而不能自拔也。 第二,由上所论,圣人象天本汉代之旧义,纯以自然释天则汉魏间益形著明之新义,合此二义而推得圣人无情之说。此说既为当世显学应有之结论,故名士多述之。何邵《传》云:“何晏主圣人无情,钟会等述之,弼与不同。”盖弼深思入微,立论精密,圣人无情本当世显达者之宗义,圣人法天,自然行化,亦弼所曾言,而其立论独异者,则必别有所见而云然。兹先解释弼义,而后推求其立义之所由。 王弼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按辅嗣之学为本体之学,而往往以政事为例证。其本体之学深有会于老子,而其政论则深受当世名家之影响。名理之学主知人善任以致太平。知人极难,常人每有偏失,圣者乃可全知。盖圣王明哲之极,平章百姓各尽其能,“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大则大,资贵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老子》四十九章注),而天下太平。王弼与荀融书曰: 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预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 此所树义与驳圣人无情之文相同。文云“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书曰“明足以寻极幽微”。文云“同于人者五情”,书曰“不能去自然之性”(性字本可统性情言之,此处性字即指情)。不过与荀融之书专就知人言之。贤愚寿夭,本由天赋,天道幽微,圣明乃可玄鉴。然圣人虽茂于神明,而五情亦禀之自然。故颜子贤愚之量,因孔圣之所熟知,而遇之则乐,丧之则哀,固仍不能无情也。王弼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又曰:“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此文盖由本体论言之,辅嗣之言本体盖为至健而顺理之全。全者无分而不变,万物由之以始以成。因其无分而不变,号之曰一,因万物由之以生,况之曰道。《老子》“昔之得一者”(三十九章),王注:“昔,始也,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凡物乃有分,分则有数,“一”者固非数(大衍义),而为物之本体(极者体也),至健而能生,取象则似君德,故曰数之始(即犹言物之始),又曰所以为主也。但“物皆各得此一以成,既成而舍(捨)以居成,居成则失其母,故皆裂发歇竭灭蹶也”。盖即天地之大,亦依体以致清宁,清不能自清,宁不能自宁,皆“有其母以存其形”。然迷者昧于本源,而清者不知其所以清,而以为自清,宁者忘其所以宁,而以为自宁,则忘其所以成,而自居于成,于是乃失其母而致裂发也。故万有群生欲得其母,全其性(所以生也),必须开扩智慧,知返本复命。返本者归于无,以无为用(亦作以无为心,失母居成者则以有为心者也),如是则得性命之常。“以无为用”,即《老子》之抱一,亦即返本复命之智,即圣人茂于人之神明也(参看《老子》十章“抱一”注,十六章“知常曰明”注)。王弼曰:“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盖神明茂者即能体冲和之道而返于无也。 又“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者,似谓圣明独厚,非学而得,而其意则更为深厚。盖茂于神明者即王弼所谓“智慧自备,为则伪也”(《老子》二章注)。盖常人殊类分析,察察为明,其明昭著于外,以利器授人而不示人以朴(参看四十九章注)。盖常人以有为心,执有则有分,有分则违自然而伪生而起争竞(参看四十九章、五十八章注)。圣人则藏明于内(《易·明夷》王注),以无为心,以道之全为体,混成无分,非平常分析之知,故虽明并日月犹曰不知(皇疏四引王弼),大智晦其明(《易·明夷》彖辞),不为不造,无固无必,顺任自然,有似蒙昧。故蒙卦王弼注有曰:“蒙之所利乃利正也。夫明莫若圣,昧莫若蒙。蒙以养正乃圣功也。然则养正以明,失其道矣。”夫圣人体自然,绝形象,其养正之明,自非囿于形器之域之知识也。 由是言之,茂于神明乃谓圣人智慧自备。自备者谓不为不造,顺任自然,而常人之知,则殊类分析,有为而伪。夫学者有为,故圣人神明,亦可谓非学而得,出乎自然(此自然意即本有)。顾圣人岂仅神明出于自然耶,其五情盖亦自然(五情者喜怒哀乐怨)。盖王弼主性出天成,而情亦自然,并非后得。故弼文曰:“圣人同于人者五情也”,其书曰“不能去自然之性”,又曰:“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五情既亦自然而不可革,故圣人不能无情,盖可知也。 王弼曰:“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盖辅嗣之论性情也,实自动静言之。心性本静,感于物而动,则有哀乐之情,故王弼《论语释疑》曰:“夫喜惧哀乐,民之自然,应感而动,则发乎声歌。”(皇疏四)又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正实而后言之不怍。”(皇疏七)夫感物而动为民之自然,圣自亦感物而有应,应物则有情之不同,故遇颜子而不能不乐,丧颜子而不能不哀,哀乐者心性之动,所谓情也。歌声言貌者情之现于外,所谓“形”也。圣人虽与常人同有五情,然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无累于物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可谓应物而不伤。夫有以无为本,动以静为基。静以制动,则情虽动也不害性之静。静以制动者,要在无妄而由其理。人之性禀诸天理,不妄则全性,故情之发也如循于正,由其理,则率性而动,虽动而不伤静者也。故王弼曰,感,“必贞然后乃吉”。贞者正也(咸卦注)。又曰:“感,应也……以刚感顺,志行其正,以斯临物,正而获吉也。”(临卦注)动而正,则约情使合于理而性能制情。动而邪,则久之必至纵情以物累其生而情乃制性。情制性则人为情之奴隶(为情所累)而放其心,日流于邪僻。性制情,则感物而动,动不违理,故行为一归于正,《易·乾卦》之言“利贞者性情也”。王弼注曰: 不性其情,何能久行其正(皇疏九所引何作焉),……利而正者必性情也(性情即性其情)。 性其情者谓性全能制情,性情合一而不相碍。故凡动即不违理乃利而正也。然则推此而论,情其性者自谓性纯为情所制,纵情而不顺理者也(参看程伊川《颜子所好何学论》)。至若已知抑情顺理而性情尚未统一,则自不能事事应礼,如三月不违,“日月至焉”,亦不能保其能久行其正也。 又按《易·乾卦》本言大人之德(君德),亦即圣人之德也(圣人乃能君人,本王弼义),“故利而正者必性(其)情也”一语本指圣人。圣人以还,则均不性其情也。不性其情者,则谓贤如颜回以及恶如盗跖是矣(盗跖可谓情其性)。由上所论,则圣贤与恶人之别固不在情之有无(因均感物而动),而在动之应理与否。故推论何晏、王弼之异同当如下列: (甲)何主圣人无情,王言圣人有情。 (乙)弼文曰:“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是何王均言圣人无累,但何之无累因圣人纯乎天理而无情(依王氏释是不应物)。王之无累则因圣人性其情,动不违理(应物)。 (丙)何论凡圣之别,圣人无情,贤人动不违理(《论语集解》所谓之颜子怒必当理)。而小人当系违理任情。王论则谓圣人性其情,有情而动不违理,颜子以下则不能动均不违理(所谓不能久行其正也)。若推论之,小人则是情其性,为情欲所累且不能自拔,而事必违理。 又王弼《与荀融书》有曰:“又常狭(轻狎也)斯人(指孔子)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此中“以情从理”可有二解,一可解为情不违理,盖谓圣人本性其情,应以情从理,惟此解与上下语文气不合。二解为以理化情,即是无情,盖谓王弼原亦主无情(冯芝生先生说)。此解于上下文极可通。但以情从理似仍有情,而以情从理似不得比之用理化去情欲也。按王弼之文佚失颇多,兹难悬揣,而其与荀书,本为戏文,亦不必过于重视也。 由上所论,人性本静,禀受天理,圣人有感于物循理而动,则情役于理,而全生无累。然究其无累之本在乎循理,循理在乎智慧之朗照。故由王弼之义测之,则圣人茂于神明,亦即应物而无累于物之张本也。王弼在乾卦注“美乾元之德”有曰: 大明乎终始之道(此即明足以寻极幽微,亦即指圣人茂于人之神明),故六位不失其时而成,升降无常,随时而用,处则乘潜龙(退能静处),出则乘飞龙(进能制动),故曰时乘六龙也。乘变化而御大器,静专动直,不失大和(此言应物而无累),岂非正性命之情者耶(此言圣人得性之正,而全其真。情者实也,对伪而言。又如谓应物而有情,则此谓圣性应物而得其正也)。 圣人体道之全,以无为心,故大明乎终始之道。大明乎终始之道,谓无幽不照,无理不格,故能率性而动,动必应理,用行舍藏,生杀予夺,均得其宜。夫如是即所谓正其性葆其真也。 第三,上文推寻王弼义已竟,今且略论其立义之所由。 自孔子以来,世之论人性者多矣,然其注重之点常不相同,即如汉之末世,其论性者亦多矣,一论才性,则所重者性之施于社会活动者(政事),此为名家言(政论),则其论所摄,不但善恶,而智愚文武以及能与不能皆属之。二论性情,则所究者心性之源,为形上学之问题。而注重形上学(包括本体论与宇宙论)者,恒由天命以推及人事。因此而不能不论:(一)性之本为善为恶,(二)性之质为阴为阳,(三)心性之动静,(四)及天理人欲之关系。论此四者自皆须分辨性情。王弼虽曾受名家之影响,然其不论才性而辨性情者,因其为形上学家也。 中国之形上学之大宗首推儒家,儒家之言性,自孟、荀分流,最详于别善恶而兼及理欲。汉之董仲舒“始推阴阳为儒者宗”,乃于善恶理欲之辨加以阴阳之说。于是汉代之论性者乃常以阴阳为其基本之概念。《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云: 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此性统性情言之)。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衽,与天道一也。 身之有性情也(此性对情而言),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情,犹天之阳而无其阴也。 《白虎通德论》,汉儒共有之通义也,其论性情云: 性情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人禀阴阳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 纬书汉儒之所造,《白虎通》引《钩命决》曰: 情生于阴,欲以时念也(《易·乾卦》正义云,随时念虑谓之情,《礼记·乐记》疏云,因性念虑谓之情)。性生于阳,以就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 《孝经援神契》曰: 情生于阴以计念,性生于阳以理契。 上来所言性有仁,契理,生于阳;情有利欲,为贪,生于阴。性善情恶,论主二元,为汉代最流行之学说。此说原出于儒家(孟、荀)之辨善恶,而汉代经师乃加以别阴阳也。 然古籍中论性情精微而重要者,则见于《礼记·乐记》。所谓“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一段。此虽儒经,而因其论乐,乐感动人心,故此文乃以动静论性情,汉代之取此说者为刘向,王充《论衡》云: 刘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发。情接于物然者也,出形于外(黄晖校谓出形应作形出)。形外则谓之阳,不发则谓之阴。 此言性阴情阳与董生之说正相反,盖董生上承孟、荀之辨,重在善恶,而推以阴阳,则“善之属尽为阳,恶之属尽为阴”(《繁露·阳尊阴卑篇》),故遂言性为阳而情为阴,而刘子政于性情则以动静为基本概念,如《说苑》曰: 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此文本出《乐记》) 夫刘子政既以动静论性情,而阳动阴静,故当持性阴情阳之说,自不得不与董生相反。而且既主情者性之动,则自可言性善者其动也善,性恶者其动也恶,故曰:“性情相应,性不独善,情不独恶。”(《申鉴·杂言下》引刘向说。荀悦论性情亦依动静言之,故以向言为然。) 中国形上学之大宗,儒家之外,自推道家。老学贵无主静。“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自合于道家之旨(上二语本亦见《文子·道原篇》)。而因此道家之论性情,亦恒自动静言之。王弼学袭老氏,故其讨论性情亦以动静为基本概念。所谓“应物”是也。王氏自动静言情性,故其说颇似刘向。刘氏反对尧舜(圣人)无情之说(见《申鉴》),并谓情不必恶,王氏皆与之同也。 汉儒上承孟、荀之辨性,多主性善情恶,推至其极则圣人纯善而无恶,则可以言无情。此圣人无情说所据理之一。刘向首驳其义,而荀悦以为然。汉魏之间自然天道观盛行,天理纯乎自然,贪欲出乎人为,推至其极则圣人道合自然,纯乎天理,则可以言无情,此圣人无情说所据理之二,必何晏、钟会之说所由兴,乃道家之论也(此外按《晋书》九四郭文曰:“思由忆生,不忆故无情。”此专就心理言,则无情说所据理由之三也)。然何晏、王弼同祖老氏,而其持说相违者疑亦有故,何晏对于体用之关系未能如王弼所体会之亲切,何氏似犹未脱汉代之宇宙论,末有本无分为二截,故动静亦遂对立(何晏之学俟另文详之)。王弼主体用一如,故动非对静,而动不可废。盖言静而无动,则著无遗有,而本体遂空洞无用。夫体而无用,失其所谓体矣。辅嗣既深知体用之不二,故不能言静而废动,故圣人虽德合天地(自然),而不能不应物而动,而其论性情,以动静为基本观点。圣人既应物而动,自不能无情。平叔言圣人无情,废动言静,大乖体用一如之理,辅嗣所论天道人事以及性情契合一贯,自较平叔为精密。何邵《王弼传》曰:“其论道附会文辞不如何晏,自然有所拔得多晏也。”盖亦有所见之评判也。 [book_title]王弼之《周易》、《论语》新义 陈寿《魏志》无王弼传,仅于《钟会传》尾附叙数语,实太简陋。然其称弼“好论儒道”,“注《易》及《老子》”,孔老并列,未言偏重,则似亦微窥辅嗣思想学问之趋向。盖世人多以玄学为老、庄之附庸,而忘其亦系儒学之蜕变。多知王弼好老,发挥道家之学,而少悉其固未尝非圣离经。其生平为学,可谓纯宗老氏,实则亦极重儒教。其解《老》虽精,然苦心创见,实不如注《易》之绝伦也。 汉魏之际,中华学术大变。然经术之变为玄谈,非若风雨之骤至,乃渐靡使之然。经术之变,上接今古文学之争。魏晋经学之伟绩,首推王弼之《易》,杜预之《左传》,均源出古学。今学本汉代经师之正宗,有古学乃见歧异。歧异既生,思想乃不囿于一方,而自由解释之风始可兴起。夫左丘明本“不传《春秋》”,而杜预割裂旧文以释经,以非经而言为经,与王肃之造伪书作圣证,其为非圣无法实有相同。然尊左氏为经,本导源刘歆,亦非后世所突创也。至若《易》本卜筮之书,自当言象。王弼黜爻象,而专附会义理,似为突创。然王氏本祖费氏《易》,世称同于古文。传至马融,荀悦言其“始生异说”。古文《易》本不同今文《易》。马氏治《易》又更异于先儒,则《易》本早有变化。而王氏之创新,亦不过继东汉以来自由精神之渐展耳。 汉代儒生多宗阴阳,魏晋经学乃杂玄谈。于孔门之性与天道,或释以阴阳,或合以玄理,同是驳杂不纯,未见其间有可轩轾也。夫性与天道为形上之学,儒经特明之者,自为《周易》。王弼之《易》注出,而儒家之形上学之新义乃成。新义之生,源于汉代经学之早生歧异。远有今古学之争,而近则有荆州章句之后定。王弼之学与荆州盖有密切之关系。汉末,中原大乱,荆州独全。刘表为牧,人民丰乐。表原为八顾之一(或称八交、八友、八俊),好名爱士,天下俊杰,群往归依。“开立学宫,博求儒士。使綦毋闿、宋忠等撰立五经章句,谓之后定”(《魏志》六注引《英雄记》)。王粲即于其时在荆州。其《荆州文学记官志》(《艺文类聚》三八)谓刘表“乃命五业从事宋衷所作文学延朋徒焉”,“五载之间,道化大行。耆德故老綦毋闿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余人”。《蜀志·李传》“父仁与尹默俱游荆州,从司马徽宋衷等学。具传其业”,“著《古文易》、《尚书》、《毛诗》、《三礼》、《左氏解》、《太玄指归》。皆依准贾马,异于郑玄。与王氏(肃)殊隔,初不见其所述,而意归多同”。《魏志》王肃“从宋衷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则子雍之学本有得于宋仲子。子雍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玄,仲子之道固然也。、肃之学并由宋氏,故意归多同。而其时“伊洛以东,淮汉以北,郑氏一人而已,莫不宗焉”。宋衷之学,异于郑君,王肃之术,故讦康成。王粲亦疑难郑之《尚书》。则荆州之士踔不羁。守故之习薄,创新之意厚。刘表“后定”,抹杀旧作。宋王之学,亦特立异。而王弼之《易》,不遵前人,自系当时之风尚如此也。 荆州学风,喜张异议,要无可疑。其学之内容若何,则似难言。然据《刘镇南碑》(《全三国文》五六)称表改定五经章句,“删刬浮辞,芟除烦重”,其精神实反今学末流之浮华,破碎之章句。又按《南齐书》所载王僧虔诫子书有曰,“荆州八帙”,“言家口实”。又曰,“八帙所载,共有几家”。据此不独可见荆州经学家数不少,卷帙颇多,而其内容必与玄理大有契合。故即时至南齐,清谈者犹视为必读之书也。荆州儒生之最有影响者,当推宋衷。仲子不惟治古文,且其专长似在《太玄》。王肃从读《太玄》,李学源宋氏,作《太玄指归》。江东虞翻读宋氏书,乃著《明杨释宋》(见《吴志》本传注)。而陆绩《述玄文》中称,荆州刘表遣梁国成奇修好江东。奇将玄经自随。陆幅写一通,精读之。后奇复来,宋仲子以其《太玄解诂》付奇,寄与张昭。陆氏因此得见仲子之书。可见荆州之学甚盛。而仲子为海内所宗仰,其《太玄》并特为天下所重。夫《太玄》为《易》之辅翼,仲子之《易》,自亦有名于世。虞翻曾见郑玄、宋衷之《易》,而谓衷小差玄。在其同时,《易》学实极盛,马融、郑玄、荀爽、王肃、虞翻、姚信、董遇、李均治《周易》。虞翻言“经之大者,莫过于《易》。自汉初以来,海内英才解之率少。至桓灵之际,颍川荀谞(爽)号为知《易》”(本传注)。可见汉末,孔门性道之学,大为学士所探索。因此而《周易》见重,并及《太玄》,亦当时学风之表现。而王弼之《易》,则继承荆州之风,而自有树立者也。 王弼未必曾居荆州。然其家世与荆州颇有关系。山阳刘表受学于同郡王畅。汉末畅孙粲与族兄凯避地至荆州依刘表。表以女妻凯。蔡邕尝赏识粲,末年以数车书与之。粲之二子与宋衷均死于魏讽之难(魏讽之难,实因清谈家反曹氏而起)。邕所与书悉归凯子业。魏文帝因粲子二人被诛,以凯之子业嗣粲。而王弼者乃业之子,宏之弟,亦即粲之孙也(《魏志·钟会传》注)。宏字正宗。张湛《列子注序》谓正宗与弼均好文籍。《列子》有六卷,原为王弼女婿所藏。按《列子》固非先秦原书,然必就旧文补缀成篇。王氏盖自正宗,即好玄言。而其父祖两辈与荆州有关系。粲、凯以及粲之子与业必均熟闻宋仲子之道,“后定”之论。则王弼之家学,上溯荆州,出于宋氏。夫宋氏重性与天道,辅嗣好玄理,其中演变应有相当之连系也。又按王肃从宋衷读《太玄》,而更为之解。张惠言说,王弼注《易》,祖述肃说,特去其比附爻象者。此推论若确,则由首称仲子,再传子雍,终有辅嗣,可谓一脉相传者也(蒙文通《经学抉原》页三八)。 大凡世界圣教演进,如至于繁琐失真,则常生复古之要求。耶稣新教,倡言反求圣经(return to the Bible)。佛教经量部称以庆喜(阿难)为师。均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而重寻求其最初之根据也。夫不囿于成说,自由之解释乃可以兴。思想自由,则离拘守经师而进入启明时代矣。汉初经学,繁于传记,略于训说。其后罢传记博士,而章句蔚起。其末流之弊,班固谓“一经说百余万言。说五字之文,至于二三万言”。故有识者尝思救其偏失,于是乃重明文证据。刘歆斥博士为信口说而背传记。许慎诟俗儒鄙夫为怪旧艺而善野言。古文之学遂乘之而起(《经学抉原》页二六、二七)。其后乃必有返寻古远传记之运动。杜元凯分《春秋》之年使与《左氏传》相附,即此项运动之结果。而《周易》新义之兴起,亦得力于轻视章句,反求诸传。荆州“后定”盖已开轻视章句之路,而王弼新《易》之一特点,则在以传证经。盖皆自由精神之表现也。 世传王弼用费氏易。《汉书·儒林传》费直治《易》,亡章句(张惠言云:后世所传费氏易注伪托不足信),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是以费氏《易》与古文同,而其学本以传解经,亦与今文家重训说章句者大异其趣。王弼用费氏《易》云者非但因其所用易文同于古文,而实亦因其沿袭其以传解经之成规也。 然细按新《易》学反求诸传之运动,其步骤可分为二:(一)则于注文解说时引传证经,经传连合,并为一谈。此费氏学之特色。魏高贵乡公谓郑康成《易》注以彖象与经文相连,乃谓郑氏于易注中,以经传合并解说也。史称康成并传费氏《易》,故其注《易》实用费氏之法。(二)则不但注解时经传合说,而且割裂传文,附入经文。其法即杜元凯用之于《春秋左氏经传集解》者。此二步骤,前者以传证经,后者以传附经(实亦即以经附传)。然前者尚只用于注解,后者乃进而改窜经文。二者深浅有别,而其主张反求古传,轻视后师章句,则相同。《易》学至此,汉人旧说乃见衰颓,魏晋新学乃可兴起也。 改窜《周易》以经附传,实颇出于王弼之手。《玉海》朱震曰:“王弼以文言附乾坤二卦。”则文言传之附入经文,始于辅嗣。又《正义》云:“弼意象本释经,宜相近附,故分爻之象辞,各附当爻下。”则小象传之附入经文亦始于辅嗣。又按《魏志·高贵乡公纪》,帝问《易》博士淳于俊曰:“孔子作彖象,郑玄作注,今彖象不与经文相连而注连之,何也?”夫古注单行,康成注《易》,合彖象于经,为之解说。然其于《周易》本文,据高贵乡公之言,实经传未尝混合。是则以彖象附入经文,似非如世人所言出于康成。而读王弼《易略例》,首章即为明彖。其以彖说经之旨,昭然如见。或者以彖象连入经文亦即出于辅嗣。而此久已流行之今本《周易》以经传相附,或即出王弼一人之手也。 今本《周易》因王弼所制定与否,兹姑不详辨。然其注《易》时用传解经之精神实甚显著。此则其明证有四:(一)王《易》相传出于费氏,费氏亡章句,而主以传解经。(二)王氏多于小象下无注,而以小象之义入爻辞中,是为以传解经之实例。(三)孔疏云:“辅嗣加乾传泰传字,离为六篇。”盖今本《周易》分六卷,每卷首题周易上经(或下经)某传(乾传、泰传、噬嗑传、咸传、夬传、丰传)云云。于六卷之首,均明言某传,极见其以经附传,用传解经之意。(四)《经典释文·叙录》略云:“王注上下经六卷,系辞以下不注。相承以韩康伯注续之。”是王注只及上下经。系辞以下以韩注续,乃“相承”已久之事(《南史·顾欢传》云:“顾注王弼《周易》二系。”此当系谓其亦续注王书也)。但辅嗣注《易》,祖述系传(读《略例》可见)。而系反无注者,必王作书原旨只在以传解经。经注已完,系辞以下,自无续注之必要矣。 弼注《易》,摈落爻象,恒为后世所重视。然其以传证经,常费匠心。古人论弼《易》者,如孙盛称其附会之辨(附会字义,参看《文心雕龙·附会篇》,不定为贬辞)。朱子亦尝称其巧。当均指此。夫弼固好《老》,然其于儒经用力甚勤。其言有曰,《易》之“微言精粹,熟习然后存义”(《论语·述而》皇疏引)。弼之于《易》亦拟熟习而解其义欤?儒家经典,《周易》而外弼曾为《论语》作《释疑》。《隋志》、《唐志》及《释文·叙录》均著录(三卷或二卷)。按正始玄宗王何均研《论语》,俱重圣人之学行,而其著作之旨不同。平叔等作《集解》,盖以晚近训解不少(《集解》叙),今须择善而从也。辅嗣作《释疑》,则因其中有难关滞义,须为之解答也。疑难者,或文义相违(如问同而答异),或言行费解(如子见南子,佛肸召子欲往),王充《论衡·问孔篇》讥之详矣。王弼于此,皆有解释,亦可谓圣门之功臣欤?尤有进者,王弼之所以好论儒道,盖主孔子之性与天道,本为玄虚之学。夫孔圣言行见之《论语》,而《论语》所载多关人事,与《老》、《易》之谈天道者似不相侔。则欲发明圣道,与五千言相通而不相伐者,非对《论语》下新解不可。然则《论语释疑》之作,其重要又不专在解滞释难,而更在其附会大义使与玄理契合。此下所论,略述王弼之《易》理,而以其释《论语》用新义处附焉。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