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五杂俎 [book_author]谢肇淛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笔记,完结 [book_length]252799 [book_dec]笔记。明谢肇淛撰。十六卷。肇淛字在杭,福建长乐人。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除湖州推官,累迁工部郎中,官至广西左布政使。书分天、地、人、物、事五部、按类辑录,每部各卷亦大致以类相从。约成书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凡一千七百五十二条,二十三万四千余字。多载明代史事,间有考辨,于天文地理、山川风物、政治历史、社会现象、掌故风俗、轶事琐闻,及草木虫鱼、服饰器物等,均有涉及。 书中对明代政治、 经济、 社会、文化有较多的论述, 并有一些“可资解颐”的故事。 [book_img]Z_11967.jpg [book_title]●序 五杂俎诗三言,盖诗之一体耳,而水部谢在杭著书取名之。何以称五?其说分五部:曰天、曰地、曰人、曰物、曰事,则说之类也。何以称杂?《易》有杂卦,物相杂故曰文。杂物撰德,辨是与非,则说之旨也。天数五,地数五,河图、洛书,五为中数宇宙至大,阴阳相摩,品物流形,变化无方,要不出五者。五行杂而成时,五色杂而成章,五声杂而成乐,五味杂而成食。《礼》曰:“人者,天地之心,五行之端,食味别声被包而生。”具斯五者。故杂而系之五也。《尔雅》组似组产东海,织者效之,间次五采。或绾玺印,或为冕缨,或象执辔,或咏千旄,或垂连网,或偕玄入贡,或玄朱纯綦,缊辨等威,或丈二抚镇方外,经纬错综,物色鲜明,达于上下,以为荣饰。在杭产东海多文为富,故杂而系之组也。昔刘向《七略》,叙诸子凡十家,班固《艺文志》因之。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小说、农之外有杂家。云其书盖出于议官,兼阴阳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小说家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两家不同如此,班言可观者九家。意在黜小说。后代小说极盛,其中无所不有,则小说与杂相似。在杭此编,总九流而出之,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即目之杂家可矣。龙门六家,儒次阴阳,殊失本末,兰台首儒,议者犹以并列艺文为非。语曰:通天地人曰儒。在杭此编,兼三才而用之,即目之儒家可矣。余尝见书有名五色线者,小言詹詹耳,世且传诵。孰与在杭广大悉备发人蒙覆,益人意智哉。友人潘方凯见而好之,不敢秘诸帐中,亟授剞劂,与天下共宝焉。 大泌山人李维桢本宁父 [book_title]●卷一 天部一 老子谓:“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不知天地未生时,此物寄在什么处?噫!盖难言之矣。天,气也;地,质也。以质视气,则质为粗;以气视太极,则气又为粗。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然鸡子虽混沌,其中一团生意,包藏其中,故虽历岁时而字之。便能变化成形。使天地混沌时无这个道理包管其中,譬如浊泥臭水,万年不改,又安能变化许多物事出来?故老氏谓之“玄牝”,夫子谓之“太极”,虽谓之有,其实无也。周子谓“太极本无极”,似于画蛇添足矣。 天地未生之初,本无也。无之中能生有,而无不可以训,故曰易有太极,盖已包管于无之先矣。即不言无极可也;若要言之,则无极之前又须有物,始得几于白马之辩矣。 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然日月五星,可以躔度。周步推测,则天之为天,断有形体。既有形体,必有穷极。释氏以为有三十三天,幻说也。假使信然,三十三天之外,又复何物?语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噫!非不论也,所谓极其至,虽圣人亦有所不知也。 朱晦翁曰:“天者,理而已矣。”夫理者,天之主宰也,而谓理即天,终恐未是。理者虚位,天者定体。天有毁坏,理无生灭。如目之主视,耳之主听,世有无耳无目之人,视听之理。将何所属?况圣人举天以敌奥灶,此即苍苍之天,不专言理也。 天,积气尔,此亘古不易之论也。夫果积气,则当茫然无知,混然无能,而四时百物,孰司其柄?生死治乱,孰尸其权?如以为偶然,则孛蚀变故,谁非偶然者?而“天变不足畏”之说,诚是也。然而惠迪从逆,捷如影响,治乱得失,信于金石,雷击霜飞,人妖物眚,皆非偶然者也。故积气之说,虽足解杞人之忧,而误天下后世不浅也。 象纬、术数之学,圣人所不废也。舜以耕稼陶渔之夫,一旦践帝位,便作璇玑玉衡,以齐七政,则造化之理固尽在圣人橐龠中矣。后世如洛下闳、僧一行、王朴之辈,冥思精数,亦能范围天地,浑仪倚盖,旋转不差,黍管葭灰,晷刻靡爽,亦奇矣。至宋儒议论,动欲以理该之,噫,天下事理之所不能尽者多矣。况于天乎! 天之不足西北也,何以知之?日月行斗之南,而不行斗之北故也。汉明帝嘲张重曰:“日南郡人应北向看日。”然北方瀚海,有熟羊胛,而天明之国,出塞七千里,便可南视北斗矣,安知无北向看日之地乎? 天去地九万里,天体径三十五万七千里,此亦臆度之词耳。天之体,日月星辰所不能周也,而况于人乎! 七政之行,自消自息,何与人事?而圣人必以璇玑玉衡测之也,遂使后世私智之士,转相摹效互出己见,如周髀宣夜浑仪之属,议论纷拿,各有刺缪;及测之而不得,求之而不应,遂以为幽远难明之事,而“天变不足畏”之说,于此矣。然则舜非与?曰:舜之齐七政,所以协岁时,戒农事也,非后世无用之空谈也。 天地有大阳九,大百六;有小阳九,小百六。又云:“天厄于阳九,地亏于百六。大期九千九百年,小期三千三十年。故当阳九之会,天旱海啸而陆ㄡ;当百六之会,海水竭而陵自填。”按《汉书》曰:“四千五百岁为一元。一元之中有九厄:阳厄五,阴厄四。阳为旱,阴为水。”又云:“初入元百六会有厄,故曰百六之会。”二说互异。前说期似太远,荒唐无稽;后说四千五百岁之中九厄,则五百岁当一厄,而自古及今,未有三百年不乱者。至于水旱频仍,恐无十年无灾之国耳,又何阳九、百六之多也耶?《异闻录》所载,又有阴七阳七,阴五阳五,阴三阳三,皆谓之灾岁。大率经岁四千五百六十,而灾岁五十七,以数计,则每八十岁而值其一。此说又不知何所据也。按《汉书》又有“元二”之厄。或云即元元之误,未知是否。又《吹剑录》载,丙午、丁未年,中国遇之必有灾,然亦有不尽然者。即百六、阳九亦如是耳。 日,阳精也,而雷、电、虹、霓皆阳属也;月,yin精也,而雨、露、霜、雪皆阴属也。星宿风云,行乎阴阳之间者也。日月,恒有者也;雷、电、雨、露之属,不恒有者也。星宿体生于地,而精成于天,风云皆从地起而行天者也,故兼阴阳之气也。 日出而葵藿倾,月虚而鱼脑减,下之应上也;虎交而月晕,麟斗而日蚀,上之应下也;潮之逐月,桐之合闰,上下交为应也。 秦始皇登君山,遇大风雨,遂赭其山。隋炀帝泛舟遇风,怒曰:“此风可谓跋扈将军!”二君之与风雨为仇,不若鲁阳挥戈以止日,宋景发善言而荧惑退舍也。 《礼统》曰:“雨者辅时,生长均遍。”又曰:“雨者,辅也。”今闽人方音尚以雨为辅。 云根,石也,然张协诗曰:“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曹毗请雨文曰:“云根山积而中披,雨足垂零而复散。”则专指云言也。 《四时纂要》曰:“梅熟而雨曰梅雨。”《琐碎录》云:“闽人以立夏后逢庚日为入梅,芒种后逢壬为出梅。”按梅雨诗,人多用之,而闽人所谓入梅、出梅者,乃霉湿之霉,非梅也。 客星犯帝座,此史官文饰之词耳,未必实也。古今帝王求贤下士者多矣,未闻天象之遽应也。即汉文帝之于邓通,哀帝之于董贤,同卧起者数矣,未闻帝座之有犯也。而子陵贤者,一夕之寝,遽云犯帝座耶?武帝微行,宿主人婢,婢婿拔刀袭之,同宿书生见客星掩帝座,此贼也。而子陵同之乎?史官于是为失词矣。苻坚之母以送少子至灞上,而太史奏后妃星失明,羯胡腥膻乃上干天象若是耶?矫诬甚矣。至于海内分裂之时,史官各私其主,人君各帝其国,不知上天将何适从也。宋仁宗嘉中,有道人游卜京师,上闻召见,赐酒。次日,司天台奏寿星临帝座,恐亦妄耳。 客星有五:周伯、老子、王蓬絮、国星、温星。所临之国,周伯主丧,老子主饥,王蓬絮主兵,国星主疾,温星主暴骸。然则五者俱非吉星也,而史以子陵当之,不亦冤乎? 星宿,宿字俗音秀,然辰之所舍有止宿之义,则音夙亦可也。《阴符经》云:“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走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则从夙音久矣。 天体东南下而西北高,日月之行,皆自南至中天而止,故南方暖而北方寒。然日月之大有限,方夏至时,虽距数万里,更无北向看日者,此又不可晓之理也。 日一岁而一周天,月二十九日有奇而一周天,非谓月行速于日也。周天度数,每日日行一度,月行十三度有奇。凡月初生明时,行南陆如冬至时之日;及生魄时,行中天,如夏至时之日。故月行一月,抵日行一岁也。 中宫天极星,帝星也。三台三公星也。文昌六星在北斗魁前,天之六府,故世以文昌为魁星也。太微东西藩各四星,将相星也。东壁,文章星也。南极,寿星也。贯索,狱星也。昴,胡星也。箕,风星也。毕,雨星也。彗、孛、搀抢、荧惑、妖星也。太白,兵星也。考之历代天文,太白竟天,兵戈大起;彗星竟天,则有禅代之事。 正德初,彗星扫文昌。文昌者,馆阁之应也。未几,逆瑾出首,逐内阁刘健、谢迁,而后九卿台谏无不被祸。万历丁丑十月,异星见西南方,光芒亘天,时余十余岁,在长沙官邸,亦竟见之。无何,而张居正以夺情事杖,赵用贤、吴中行、艾穆、邹元标等,编管远方;逐王锡爵、张位等。朝中正人为之一空。变不虚生,自由然矣。 俗言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故以北斗为司命。而文昌者,斗魁戴匡六星之一也。俗以魁故,祠文星以祈科第,因其近斗也,故亦称文昌司命云,傅会甚矣。至以蜀梓ㄅ神为文昌化身者,又可笑也。 数起于一,而成于九。九,阳数也。故曰九天、九霄、九垠、九垓、九闳、九有、九野、九关、九气、九位、九域之类,非必实有九也,犹号物之数,谓之万耳。圣人则之,分地为九州,别人为九族,序官为九流、九卿、九府。天子门曰九重,亦取九垓之义也。 道书云:“九霄谓神霄、青霄、碧霄、丹霄、景霄、玉霄、琅霄、紫霄、太霄。”恐亦附会之词。如天门九重,又安能一一强为之名耶? 《蠡海录》云:“天之色苍苍然也,而人称曰丹霄绛霄,河汉曰绛河,盖观天以北极为标准,仰而见者,皆在北极之南,故借南之色以为喻。”此言亦恐未然。天无色,借日以为色,故称丹与绛者,从日言耳;不然,彼称青天、银汉者,又岂指北斗之北哉? 《酉阳杂组》载:“人不欲看天狱星,有流星入,当披发坐哭之,候星出,灾方弭。”金楼子言:“予以仰占辛苦,侵犯霜露,又恐流星入天牢,方知俗忌巳久。”今闽中新妇不戴星行,云:“恐犯天狗星,则损子嗣。”闺女间亦忌之。而见流星以为不吉,亦古之遗禁也。 灾祥之降也,谓天无意乎?吾未见圣世之多灾,乱世之多瑞也。谓天有意乎?亦有遇灾而反福,遇瑞而遘凶者。又有灾祥同,而事应然不同者,必求其故,则牵合傅会。不求其故,而尽委之偶然,将启昏君乱主,谓“天变不足畏”之端,则如何而可也?《春秋》著灾异而不著事应。子产曰:“天道远,人道迩。”瑞不足言也。遇灾而惧,人理之常,何必问其应乎?自《汉书·五行志》以某事属某占,至今仍之,然史氏既事而言,言之何益?司天氏未事而言,言多不验。于是人主每遇灾变,恬然无复畏惧之心矣。今于历代五行。摘其尤异者录之。 汉惠帝二年,天裂东北,广十余丈,长二十余丈。文帝五年,齐雍城门外有狗生角。 成帝永始元年,河南樗树生支。如人头,眉、目、须皆具。又建始元年八月漏未尽三刻,有两月重见。 哀帝建平四年,山阳湖陵雨血,广三尺,长五尺,大者如钱,小者如麻子。 灵帝中平元年,东郡界生草,备鸠雀、龙蛇、鸟兽之形,毛羽、头目、足翅皆具。又树中有人面生须,伐之出血。 桓帝建和三年,北地雨肉,似羊肋,又大如手。 元和元年,司徒长史冯巡马生人。 晋怀帝永嘉元年,洛阳地陷,有二鹅飞出,苍者冲天,白者堕地。 公孙渊时,襄平北市生肉,长围各数尺,有头目口喙,无手足而动摇。 愍帝时,平阳雨肉,长三十步,广二十七步,旁有哭声,昼夜不绝,臭闻百里。数日,刘聪后产一蛇、一虎,各害人而走,寻之不得,顷之,见于陨肉之傍。俄而后死,诸妖俱不见。 太康九年,幽州有死牛头,能作人言。 永嘉中,吴郡万详婢生子,鸟头,两足,马蹄,一手,尾黄色,大如枕。又抱罕令严根妓,产一龙、一女、一鹅。 义熙七年,无锡人赵未,年八岁,一旦暴长八尺,髭须蔚然。 唐开元二年五月,晦天星尽摇,曙乃止。 元和二年十月,日旁有物如人,形跪,手捧盘,向日,盘中有物如人头。又四年闰三月,日旁又有一日。 乾符六年十一月朔,有两日并出而斗。 元和六年三月日晡,天阴寒,有流星,大如一斛器,坠兖、郓间,声震数百里。所坠之上有赤气,如巨蛇,长丈余,至夕乃灭,野雉皆ず。又十二年九月甲辰,有流星起中天,首如瓮,尾如二百斛船,长十余丈,声如群鸭飞,明若火炬,须臾,坠地有大声如坏屋者三。 咸通十四年,宋州猎者,得雉,五足,其三出背上。弘道初,梁州仓有大鼠,长二尺余,为猫所啮,数百鼠反啮猫,少选,聚万余鼠。州遣人捕大鼠,击杀之,余皆去。 大中十年三月,舒州吴塘堰有众禽成巢,阔七尺,高一尺。水禽山鸟无不驯狎。中有如人面、绿毛、绀爪觜者,其声曰甘人,谓之甘虫。 中宗时,中郎将毛婆罗炊饭,一夕化为血。 天宝十三年,汝州叶县南有土块相斗,血出数日不止。 咸通八年七月,下邳雨沸汤,杀鸟雀。 周显德七年正月,日下复有一日。 宋景德元年十二月,日下复有二日。 天禧四年四月,有两月同出西南方。 淳熙十四年五月,有星旦出,大如日,与日相摩荡而入。 咸淳十年九月,有星见西方,曲如蚓。又有二星,斗于中天,良久,一星坠。 元丰末,尝有物如席,见寝殿上,而神宗崩。元符末,又数见,而哲宗崩。至大观间,渐昼见。政和以后大作,每得人语则出。先若列屋推倒之声,其形丈余;仿佛如龟,金眼,行动有声,黑气蒙之。气之所及,腥血四洒,兵刃皆不能施。又或变人形,或为驴,多在掖庭间。自后人亦不大怖。宣和末,眚息而北狩矣。 庆历三年十二月,天雄军降红雪,既化,尽血也。 端平三年七月,亦雨血。 绍兴二年,宣州有铁佛坐,高丈余,自动,迭前迭却者数日。 淳熙九年,德兴县民家,镜自飞舞,与日相射。 雨毛雨土,史不绝书,而元至元二十四年,雨土至七昼夜,深七八尺,牛畜尽没死,则亦亘古未有之变也。 百草不畏雪而畏霜,盖雪生于云,阳位也;霜生于露,阴位也。不畏北风而畏西风,盖西转而北,阴未艾也,北转而东,阳已生也。 夏霜,冬雷,风霾,星孛,谓之天变可也。至于日月交蚀,既有躔度分数,可预测于十数年之前,逃之而不得,禳之而不能,而且无害于事,无损于岁也,指以为天之变,不亦矫诬乎? 蚀而必复天体之常,管窥蠡测,莫知其故,而奔走驰骛,伐鼓陈兵,若仓卒疾病而亟救之者,不亦儿戏乎?传称鲁哀之时,刑政弥乱,而绝不日食,以为天谴之无益,告之不悟也。然司马之时,羊车宴安,羯胡启衅,日食三朝,不一而足,天何尝谴而有益也?文景之世,日月薄蚀,相望于册,而海内富庶,粟朽贯红,以为天谴之厚于鲁哀乎?是为父者,日朴责贤子,而姑息不肖子也,天不亦舛耶?然则何说之从?曰:日食变也,而非其变者也。譬之人之有疾病也,固有兢业保守而抱こ不绝者矣,亦有放纵酒色而恬无疾疚者矣,乃其寿命修短之源,则固不系是也。圣人之事天也,无时不敬,而遇其灾变则尤加惶惧焉。曰:“吾知敬天而已,初不为祸福计也。”盖自俗儒占候之说兴,必以某变属之某事,求之不得,则多方傅会,不觉其自相矛盾,而启人主不信之端,故金陵有“天变不足畏”之说,虽千古之罪言,而亦自有一段之见解也。 三代之时,日食皆不预占,孔子答曾子:“诸侯见天子入门,不得终礼者,太庙火,日食是也。”不知古人不能知耶?抑知之而不以告耶?而预占日食,又不知起于何时也?但不预占,则必有阴云不见者,故《春秋》于日食,不恒书,非不食也。 使日食不预占,令人主卒然遇之,犹有戒惧之心,今则时刻杪分,已预定之矣。不独人主玩之,即天下亦共玩之矣。予观官府之救护者,既蚀而后往,一拜而退,杯酌相命,俟其复也,复一拜而讫事。夫百官若此,何以责人主之畏天哉? 谷永有云:“日食,四方不见。而京师见者,沈湎于酒,祸在内也。京师不见,而四方见者,百姓屈竭,祸在外也。”司马温公又言:“四方不见,而京师见者,祸尚浅也;四方见,而京师不见者,祸浸深也。”其言虽各有理,终亦穿凿傅会,浮云蔽塞,一时偶然。即百里之中,阴晴互异,又安能必四方之皆见否乎?假令中国不见而夷狄见,南夷不见而北狄见,又将何词以解耶?至于当食不食,与食而不及分数者,则历官推步之失,尤不当举贺也。 世间第一诞妄可笑者,莫如日中之乌,月中之兔,而古今诗文沿袭相用,若以为实然者,其说盖出于《春秋》、《元命苞》、《淮南鸿烈解》及张衡灵宪语耳。然屈原《天问》已有毕羽之说,而《史记·龟策传》载孔子言日为德而辱于三足之乌。夫《史记》所载,不见经书,而《天问》所疑,皆儿童里俗之谈,近于游戏,至汉以后,遂通用之,而不疑矣。 州载宋庆元中,一岁五次月食,而皆非望。其后有一岁八次,而亦不拘望者。今考《宋史·天文志》并无之,不知何所出也。 日中既有乌,又有义和驭车;月中既有兔,又有蟾蜍,有桂,有吴刚、嫦娥、吉,又有广寒宫殿、琼楼金阙,及八万三千修月户。何月中之淆杂,而人又何能一一见之也?此本不必辩。宋儒辩之,已自腐烂。而以为大地山河影者,又以“五十步笑百步”也。 东坡鉴空阁诗云:“悬空如水镜,泻此山河影。妄称蟾兔蟆,俗说皆可屏。”然坡知蟾、兔、蟆之为俗说,而不知山河影亦俗说也。段成式《酉阳杂组》云:“月中蟾、桂,地影也;空处,水影也。”宋人之论本此。 周昭王时,九月并出,贯紫微之座,无何,而王济江溺死。今人知尧时之有十日,而不知周时之九月也。 相传永乐中,上方燕坐楼上,见云际一羽士,驾鹤而下,问之,对曰:“上帝建白玉殿,遣臣于陛下索紫金梁一枝,长二丈,某月日来取。”言毕,腾空而去。上惊异,欲从之。独夏原吉曰:“此幻术也,天积气耳。安有玉殿,金梁之理?即有之,亦不当索之人间也。”狐疑不决。数日,道士复至,曰:“陛下以臣为诳乎?上帝震怒,将遣雷神示警。”上谢之。又去。翊日,雷震谨身殿。上大惧,括内外金如式制之。至期,道士复至,稽首称谢。梁逾千斤,而二鹤衔之以去。上语廷臣,原吉终不以为然,乃密遣人,访天下金贱去处,则踪迹之至西华山下,果有人鬻金者甚贱,乃随之至山顶,见六七道士,方共斫梁,见人即飞身而去。使者持半梁,复命。上始悔悟。又传弘治中有徽王亦被道士以此术诈得一银镂纹门槛,后事发被擒。此与小说载弹子和尚诈王太尉钱十万贯事极相类。想罗公远、叶法善辈皆用此术,而世相传,真以明皇为游月宫。夫月岂诚有宫哉! 燕、齐之地,无日不风;尘埃涨天,不辨咫尺。江南人初至者,甚以为苦,土人殊不屑意也。楚、蜀之地,则十日九雨;江干岭侧,行甚艰难。其风日晴朗者,一岁中不能三十日也。岂天地之气。固有所偏耶? 江南每岁三四月,苦霪雨不止,百物霉腐,俗谓之梅雨,盖当梅子青黄时也。自徐、淮而北,则春夏常旱,至六七月之交,愁霖不止,物始霉焉,俗亦谓之梅雨,盖霉与梅同音也。又江南多霹雳,北方差少。 魏时河间王子元家,雨中有小儿八九枚堕于庭前,长六七寸,自言“家在河东南,为风所飘至此”。与之言,甚有所知。国初山东历城王氏方鳏居,一日,天大风,晦冥良久,既霁,于尘坌中得一好女子,年十八九,云“外国人也。乘车遇风,然飘坠。”遂为夫妇。今王氏百年科名,贵盛无比,皆天女之后也。 月犯少微,戴逵以为忧。而谢敷死人,为之语曰:“吴中高士,求死不得。”荧惑入南斗,梁武帝徒跣下殿以禳之,既而闻魏主西奔,大惭,曰:“虏亦应天象耶?”二人之心一也,一负时名,一负正朔,而卒不应也。然不以为幸,而反以为惭,固知好名之心,有甚于好生者矣。 习凿齿谓星人曰:“君尝闻知星宿有不覆之义乎?”大凡占星者皆于中天野次窥之,故云不覆。 晋郭翰少有清标,乘月卧庭中,织女降之,与谐伉俪,后以七宝枕留赠,诀别而去。吾友孙子长少年美皙,七夕之夜,感牛女之事,为文以祝之,词甚婉丽,忽如梦中,为女仙召至琼楼玉阙,殊极人间之乐,七日始苏。时皆笑以为妄。余谓非妄也,魅也。人有邪念,祟得干之,就其所想。以相戏耳。 北斗相传知豕状。唐一行于浑天寺中掩获群豕,而北斗不见。国朝徐武功奉斗斋甚虔,阖门不食豕肉,及论决之日,大风霾雷电,有物若豕,蹲锦衣堂上者七焉,遂得赦,戌金齿,是其验也。一云:“北斗九星,七见二隐。” 《晋·天文志》:“凡五星降于地为人。岁星为贵臣,荧惑为儿童,歌谣嬉戏;镇星为老人妇女;太白为壮夫,辰为妇人。”其言甚怪诞。然东方朔为岁星,萧何为昴星,李白为太白星。唐太宗时,北斗化为七僧,西市饮酒。一行时,北斗化为豕,入浑天寺中。西川章仇兼琼时,太白酒星变为纱帽藜杖,四人饮酒。宋嘉中,寿星变为道士,饮酒不醉。夫星之精为人所感而生,理或有之,岂有在天之宿,变为人物,下游人间者哉?野史之诞甚矣。至谓狼星直日,遗有残羊,益妄矣。 古今名世公卿,皆上应列宿,如诸葛武侯、祖逖、马燧、武元衡之属,皆将卒而星殒。然自古及今,星殒不知其几,而悬象在天者,不觉其稀少也,岂既陨之后,还复生长如人耶?夫天之星应地之石也,山海之中,石累取而不竭,斫尽而复出,则星可知矣。 徐整长历云:“大星径百里,中星五十里,小星三十里。”然星之坠地,化为石,不过尺寸计耳,岂应遽缩至是?万历壬子十二月廿五日申时,四川顺庆府广安州,无风无云,雷忽震动,坠石六块,其一重八斤,一重十五斤,一重十七斤,小者重一斤,或十余两,岂有三十里之径而仅一拳石之多哉?大率以里数言天者,皆杜撰之词,圣人不道也。 流星,色青,赤地,名地雁,有光者名天雁,其坠之地,主兵。 今历家禄命,金、木、水、火、土五星之外,又有四余星:一曰紫气,二曰月孛,三曰罗喉,四曰计都。而罗、计二星,人多忌之。考历代天文志,实无此二星也。不知此说仿自何时?余考宋《蠡海录》所载有之,则其说久矣。今术家以四余为暗曜,岂亦以天象无所见,故为强之说耶? 上官桀时,虹下宫中饮井,井为竭。越王无诸宫中,断虹饮于宫池,渐渐缩小,化为男子。韦皋在蜀宴将佐,有虹垂首于筵,吸其饮食。晋陵薛愿虹饮其釜,愿辇酒灌之,遂吐金以报。刘义庆在广陵,方食粥,虹饮其粥。张子良在润州,虹饮其瓮浆。后魏首阳山中,虹饮于溪。史传所书,不一而足。夫虹乃阴阳之气,倏忽生灭,虽有形而无质,乃能饮食,亦可怪矣。今山谷中,虹饮溪涧,人常遇之,亦有饮于池者。昔秦符生谓太白入井,自为渴尔。以此观之,其言亦未足深笑也。 今人虹、霓俱作平声读,然虹亦作去声,今凤阳虹县是也。霓亦作入声。沈约郊居赋,雌霓连蜷,云恐人读作平声是也。既有雌雄,复能饮食,故字皆从虫。 余在浙中,见人呼虹作厚音,尝笑之;后见用修丹铅录作鲎鲎者,海物之名也,其字从鱼,岂可指为虹霓乎?燕、齐人呼为酱,又可笑矣。吾郡方言呼为空(去声)。按《韵书》,虹一音贡,又作虹,则闽音亦有自来也。 唐代州西有大槐树,震雷击之,中裂数丈,雷公为树所夹,狂吼弥日,众披靡不敢近。狄仁杰为都督,逼而问之,乃云:“树有乖龙,所由令我逐之,落势不堪,为树所夹,若相救者,当厚报德。”仁杰乃命锯匠破树,方得出。夫雷公被树夹已异矣,能与人言,尤可怪也。又叶迁招曾避雨,亦救雷公于夹树间。翌日,雷公授以墨篆,与仁杰事政同。 雷之击人,多由龙起,或因雷自地中起,偶然值之,则不幸矣。一云:“乖龙惮于行雨,往往逃于人家屋壁,及人耳、鼻,或牛角之中。所由令雷公捉之去,多致霹雳。”然亦似有知不妄击者。野史载:“柴再思当大雷时,危坐不动,忽有四人舁其床,出庭中,俄而大震,龙出,僧道宣右手小指上有小点如麻,因雷鸣不已,出手户外,一震而失半指。又有藏老僧耳中者,出而僧熟睡不觉。”余从大父廷柱,幼时,婢抱入园中,雷下击婢,婢走,雷逐之入室,安儿床上,而婢震死,儿无恙也。东郡马生尔骐言其母,一日,雷绕户外,念东室漏,趋视之,大震一声,有龙自其枕下出,穿屋而升,枕掀地上。此非人之幸,亦雷及龙之有知也。 《风俗通》云:“雷不盖酱。”雷声者,阳气之发也,收敛之物,触之辄变动。今人新死未敛者,闻雷声,尸辄涨起,是也。 《论衡》曰:“画工图雷公状,如连鼓形,一人椎之。”可见汉时相传若此。然雷之形,人常有见之者。大约似雌鸡肉翅,其响乃两翅奋扑作声也。宋儒以阴阳之理,解释雷电,此诚可笑。夫既有形有声,春而起,秋而蛰,其为物类审矣,且与云雨相挟而行。又南方多而北方少,理之不可晓者。万历戊戌六月,余在真州,避暑于天宁寺太树下,旁有浮屠,卓午方袒跣,与客对弈,忽雷震一声,起于坐隅,若天崩地裂。客惊仆地。余仰视,见火焰一派,从塔顶直入云中,塔角一砖,击碎坠地。是日,扬州相距六十里亦震死一妇人。 雷之击人也,谓其有心耶?则枯树畜产亦有震者,彼宁何罪?谓其无心耶?则古今传记,所震所击者,皆凶恶氵㸒盗之辈,未闻有正人君子死于霹雳者。惟王始兴几罹其祸,卒亦获免,非妄击也。盖其起伏不恒,或有卒遇之者。至于击人,则非大故,不足以动天之怒耳。然而世之凶恶氵㸒盗者,其不尽击,何也?曰:“此所以为天也。使雷公终日轰然,搜人而击之,则天之威亵矣。圣人迅雷风烈必变,不可以自反无缺,而遂不敬天怒也。 余旧居九仙山下,庖室外有柏树,每岁初春,雷必从树傍起,根枝半被焦灼,色如炭云。居此四年,雷凡四起,则雷之蛰伏,似亦有定所也。 今岭南有物,鸡形肉翅,秋冬藏山土中,掘者遇之,轰然一声而走,土人逐得,杀而食之,谓之雷公。余谓此兽也,以其似雷,故名之耳。彼天上雷公,人得而食之耶? 传记六和搭顶有月桂,因风飘落,此说不经之甚。月中岂真有桂耶?夜静风高,从山外飘来者耳。史传所载,雨粟、雨麦,及魏河内雨枣,安阳殿雨朱李者,皆此类也。盖自天而下,故通谓之雨耳。 天门九重,形容之言也。天岂真有门哉?然尝有人见天门开,中有楼台、衣冠人物往来者,何也?曰:此气之开合也。其楼台、人物,如海市蜃宫,顷刻变幻者也。考之史传,燕冯跋、北齐高洋,皆独见天开,自知必贵。羊袭吉、马浩澜皆见之。王文正公旦幼时,见天门开,中有已姓名,则又异矣。俗云:“见天开不以语人,拜之大吉。”又有时裂十余丈,人所共见者,则灾异也。 谅辅为五官掾,大旱祷雨,不获,积薪自焚,火起而雨大至。戴封在西华亦然。临武张熹为平舆令,乃卒焚死。有主簿小吏皆从焚,焚讫而澍雨至。水旱之数,圣帝明王不能也。而以身殉之,不亦过乎?谅、戴幸而获免,张熹死而效灵。前二人之雨,天所以示听卑之意也;后者之焚,天所以绝矫诬之端也。天亦巧矣。 昔人谓冗旱之时,上帝有命,封禁五渎,此诚似之,每遇旱,即千方祈祷,精诚惫竭,杳无其应也。燕、齐之地,四五月间,尝苦不雨,土人谓有魃鬼在地中,必掘出,鞭而焚之,方雨。魃既不可得,而人家有小儿新死者,辄指为魃,率众发掘,其家人极力拒敌,常有丛殴至死者。时时形之讼牍间,真可笑也! 南安王元稹为相州刺史,祷雨不效,鞭石虎像一百,未几,疽发背死。奚康生在相,亦以祷雨取西门豹舌,三儿暴丧,身亦遇疾。万历巳丑,吾郡大旱,仁和江公铎为守,与城隍约,十日不雨则暴之,既而暴又不雨,则枷之,良久,始解。无何,江至芋江,登舟,堕而伤足,病累月,几殆。人亦以为黩神之报也。 元微之诗云:“江喧过云雨,船泊打头风。”过云雨,打头风,皆俚语也。今闽人犹谓暑天小雨为过云雨。 齐地东至于海,西至于河,每盛夏狂雨,云自西而兴者,其雨甘,苗皆润泽;自东来者,雨黑而苦,亦不能滋草木,盖龙自海中出也。 俗云:“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雨。”然雨非独百里,有咫尺之地,晴雨迥别者。余一日与徐兴公集法海寺,至暮而别。余西行数十步,即遇大雨如注,衣巾淋漓。兴公东行,点滴而已。陈后山云:“中秋,阴晴天下如一。”此语未试,然亦恐不尽然也。后山又云:“世兔皆雌,惟月中兔雄,故兔望月而孕。”此村巷小儿之谈,安所得而称之?”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古诗有之矣。使置兔室暗中,终岁不令见月,其有不孕者耶?月为群阴之宗,月望而蚌蛤实,月虚而鱼脑减,月死而蠃ζ焦,又岂月中有雄鱼蚌耶? 宋秘阁画有梁文瓒《五星二十八宿图》,形状诡异,不知其何所本,亦犹五岳真形图也。 《周书》谓天狗所止地尽倾,余光烛天为流星,长数十丈,其疾如风,其声如雷,其光如电。吴、楚七国反时,吠过梁者是也。然梁虽被围,未有陷军败将之衄。略地屠城之惨,而七国不旋踵以亡,则天狗亦恶能为祸福?俗云:“天狗所止,辄夜食人家小儿。”故妇女、婴儿多忌之。 闽中无雪,然间十余年,亦一有之,则稚子里儿,奔走狂喜,以为未始见也。余忆万历乙酉二月初旬,天气陡寒,家中集诸弟妹,构火炙蛎房啖之,俄而雪花零落如絮,逾数刻,地下深几六七寸,童儿争聚为鸟兽,置盆中戏乐。故老云:“数十年未之见也。”至岭南则绝无矣。柳子厚答韦中立书云:“二年冬,大雪窬岭,被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仓皇噬吠,狂走累日。”此言当不诬也。 《山海经》曰:“由首山、小威山、空桑山,皆冬夏有雪。”《汉书·西域传》曰:“天山冬夏有雪。”今蜀蛾眉山,夏有积雪,其中有雪蛆云。 蛾眉虽六月盛寒,未必有雪,惟至绝顶,望正西一片白茫茫然,不知其几千里。土人云:“此西域雪山也。”有一年酷暑,西望不见白者,而巴江之水涨逾百倍云,是雪山水消耳。 《困学纪闻》云:“琼为赤玉,咏雪者不宜用之。”此言虽是,然终是宋人议论。古人以玉比雪,亦取其意兴耳。琼、琚、瑶、玖。皆玉之美名,非颜色也。且亦此况之词,宁堪一一著相耶?至于“白鹇失素”,白鹇,白质,黑纹,原非纯白,伯厚又不知纠其非,何也? 《诗》:“相彼雨雪,先集维霰。”霰,雪之未成花者,今俗谓之米粒雪,雨水初冻结成者也。《尔雅》注引《诗》作霓,又谓之霄雪,疏:“霄即消。”盖误以霄为霄也,失之愈远矣。霄亦音屑,从雨从肖,非从肖也,杨用修辨之甚明。 雹似是霰之大者,但雨霰寒而雨雹不寒。霰难晴而雹易晴,如骤雨然,北方常遇之。相传龙过则雹下,四时皆有。余在齐、鲁。四五月间屡见之,不必冬也。然雹下之地,禾麦经年不生,盖冷气凝结,入地未化耳。史书所载,雹有大如桃李者,如鸡子者,如斧者,如斗者,惟武帝元封中,雹大如马头,极矣。《稽神录》又载杨行自言:“天初,在鼓城,避暑于佛寺,忽闻大声震地,走视门外,乃见一雹,其高与寺楼等,入地可丈馀,经月乃消。”其言似诞。然宇宙之中,恐亦何所不有。 《春秋》书“雨水冰”。盖阴雾凝封树上,连日不开,冻而成冰,人拆取之,枝叶皆具,谓之“树介”,亦谓木“稼”。俗言“木雨稼,达官怕。”唐永徽、宋元丰中皆有此异,卒有牝鸡、新法之祸。万历丁丑,余在楚,亦一见之。时江陵不奔丧,斥逐言官,天下多故,是其应也。 风之微也,一纸之隔,则不能过;及其怒也,拔木折屋,掀海摇山,天地为之震动,日月为之蔽亏。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者耶?且百物之生,非风不能长养,而及其肃杀收成之者,亦风也。人居大块之中,乘气以行,鼻息呼吸,不能顷刻去风,而及其侵肌骨,中荣卫,卒然而发,虽卢、扁无如之何。至释氏又谓业风一吹,金石皆成乌有,岂非陶铸万物,与天地相终始者哉?盖天地之中,空洞无物,须得一气鼓舞动荡其间方不至毁坏,即如人之有气息一般。《庄子》所谓“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息”字亦有二义:有生息之息,有休息之息。当其生息,便是薰风;及其休息,便是业风。小则为春夏秋冬,大则为元会运世,如斯而已。 常言谓:“鱼不见水,人不见气。”故人终日在气中游,未尝得见,惟于屋漏日光之中,始见尘埃滚滚奔忙,虽暗室之内,若有疾风驱之者。此等境界,可以悟道,可以阅世,可以息心,可以参禅。漆园齐物之论,首发此义,亦可谓通天人之故者矣。 《易》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可见盈虚消息,自有主宰之者,虽天地亦不能违也。然除却天地,更有何物?此处见解,难以语人,亦不得不以语人也。 圣人之所谓知天者,岂有它哉?亦不过识得盈虚消息之理而已。说天者,莫辩乎《易》。《易》之一书,千言万语,总不出此四字,但天之盈虚消息,自然者也。圣人之知存亡进退,而不失其正,亦自然者也。世之高贤,亦有惧盛满而勇退者矣,亦有薄富贵而高蹈者矣,但以出处之间,未免有心,故又多一番魔障也。 李贺诗:“门前流水江陵道,鲤鱼风起芙蓉老。”“鲤鱼风”乃九月风也,又六月中有东南风,谓之“黄雀风”。 海风谓之飓风,以其具四方之风,即石尤风“四面断行旅”者也。相传石氏女嫁为尤郎妇,尤出贾石思忆之至死曰:“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商旅也。”故名“石尤”云,亦作“石邮”,见李义山诗。今闽人方音谓之<风贝风,音如贝焉。<风贝者,簸也。<风贝、<风贝字相近,画容有讹,音不应差,或者误作飓,而强为之解耳。 北地之风,不减于海<风贝,而吹扬黄沙,天地晦冥,咫尺不相见,岁恒一二云。然每月风之起,多以七八之日,无者得雨则解,闽地亦然也。 闽中亦有<风贝风,但一岁不一二发,发辄拔树、掀瓦而止耳。惟岭南琼、崖之间,<风贝风三五年始一发,发则村落、屋瓦、林木,数百里如洗,舟楫漂荡,尽成齑粉。其将至数日前,土人皆知而预避之,巨室皆以铁楞木为柱,铜铁为瓦,防其患也。此亦可谓之“小业风”矣。 《周礼》以十有二风察天地之和,合乖别之妖祥,盖每岁十有二辰,皆有风吹其律,以知其和与否,此后世《风角》之始也。春秋襄十八年,楚师伐郑,师旷曰:“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楚人多死。”古人音律之微,足以察天地,辨吉凶如此,其法今不复传矣。但占卜之家,量晴较雨,一二应验,其它灾祥,即史官所占,不尽然也。 关东,西风则晴,东风则雨。关西,西风则雨,东风则晴。此《续博物志》之言,不知信否。大抵东西必雨,此理之常。《诗》云:“习习谷风,以阴以雨。”谷风,东风也。东风主发生,故阴阳和而雨泽降。西风刚燥,自能致旱。若吾闽中,西风连日,必有大灾,亦以燥能召火也。 古语云:“巢居知风,穴居知雨。”然鸠鸣鸢团,皆为雨候,则巢者亦知雨也。虎啸犭军见,皆为风征,则穴者亦知风也。至于飞蛾、蜻蜓、蝇蚁之属,皆能预知风雨,盖得气之先,不自知其所以然也。 <风音<风俞也,舶也,石尤也,羊角也,少女也,扶摇也,孟婆也,皆风之别名也。濯枝也,隔辙也,泼火也,也,皆雨之别名也。按《尔雅》:“风从上而下曰飙,亦曰扶摇。”《庄子》“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言大鹏搏此二风而上也。近见诸书引用多云“摇羊角而上”,而以“搏扶”作连绵字,误矣。即杜少陵诗:“五云高太甲,六月旷抟扶。”想此老亦误读也。 《庐山记》:“天将雨则有白云,或冠峰岩,或亘中岭,谓之山带,不出三日必雨。”然不独庐山为然,大凡山极高而有洞穴者,皆能吐云作雨。孔子曰:“膺寸之云,不崇朝而雨天下者,其惟泰山乎?”安定郡有岘阳峰,将雨则云起其上,若张盖然。里谚曰:“岘山张盖雨滂沱。”闽中鼓山大顶峰,高临海表,城中家家望见之,云罩其顶,来日必雨,故亦有鼓山戴帽之谣。然它山不皆尔,以鼓山有洞穴故也。《海录碎事》云:“大雨由天,小雨由山。”想不诬耳。 [book_title]●卷二 天部二 徐干《中论》曰:“名之系于实也,犹物之系于时也。生物者,春也;吐华者,夏也;布叶者,秋也;收成者,冬也。若强为之,则伤其性矣。” 春、夏、秋、冬之序,皆以斗柄所指定之:指东曰春,指南曰夏,指西曰秋,指北曰冬。今历日某月建某者,即斗柄之所指也。斗居中央,而运四时,故为君象也。 夏日长,冬日短者,日,夏行天中,出于正东,入于正西,经天中而过,度数多也;冬行南隅,出于东南隅,入于西南隅,度数少也。日之不行东北西北者,天体欹而不足西北也。 汉高帝时,谒者赵尧举春,李舜举夏,儿汤举秋,贡禹举冬。四臣之名,亦异矣,岂故为之耶?抑偶合也?而贡禹在高帝时,又非弹冠之贡禹也。 闽距京师七千余里,闽以正月桃花开,而京师以三月桃花开,气候相去,差两月有余。然则自闽而更南,自燕而更北,气候差殊,复何纪极?故大漠有不毛之地,而日南有八蚕之茧,非虚语也。历家所载。二月桃始花,盖约其中言之耳。 贾佩兰云:“在宫中时,以正月上辰出池边盥濯,食蓬饵以去妖邪。”则不但上巳有戏,上辰亦有戏矣。 正月一日谓之“三朝”。师古《汉书注》云:“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故谓之三朝。”朝之义,犹旦也。又谓之“四始”。正义,《史记注》云:“谓岁之始,时之始,日之始,月之始也。 元旦,古人有画鸡,悬苇,酌椒柏,服桃汤,食胶饧,折松枝之仪,今俱不传矣。惟有换桃符及神荼、郁垒尔。闽中俗不除粪土,至初五日,辇至野地,取石而返,云“得宝”,则古人唤“如愿”之意也。 以一月为正月,盖自唐虞已然。舜以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是已。唐虞月建不可考,而岁首必曰正月,足以证昔人改年不改月之谬。《诗·豳风》以十一月为“一之日”,十二月为“二之日”,正月为“三之日”,则知周之建子也。《小雅》所谓“正月繁霜者,则以四月纯阳之月名之,非岁首之正月矣”。正者,取义以正朔也。至秦始皇讳政,改为平声,至今沿之,可笑甚矣! 岁后八日,一鸡,二猪,三羊,四狗,五牛,六马,七人,八谷。此虽出东方朔《占书》,然亦俗说,晋以前不甚言也。案晋议郎董勋答问礼,谓之“俗言”。魏主置百寮,问人日之义,惟魏收知之,以邢子才之博,不能知也。然收但知引董勋言,而不知引方朔《占书》,则固未为真知耳。 天下上元灯烛之盛,无逾闽中者。闽方言,以灯为丁,每添设一灯,则俗谓之“添丁”。自十一夜已有燃灯者,至十三则家家灯火,照耀如同白日。富贵之家,曲房燕寝,无不张设,殆以千计,重门洞开,纵人游玩。市上则每家门首,悬灯二架,十家则一彩棚。其灯,上自彩珠,下至纸画,鱼龙果树,无所不有。游人士女,车马喧阗,竟夜乃散。直至二十外,薄暮,市上儿童即连臂喧呼,谓“求饶灯”,大约至二十二夜始息。盖天下有五夜,而闽有十夜也。大家妇女,肩舆出行,从数桥上经过,谓之“转三桥”。贫者步行而已。余总角时,所见犹极华丽。至万历乙酉春,不戒于火,延烧千余家,于是有司禁之,彩棚、鳌山,渐渐减少,而它尚如故也。火灾自有天数,而士女游观,亦足占升平之象,亦何必禁哉! 蔡君谟守福州,上元日,命民间一家点灯七盏。陈烈作大灯丈余,书其上云:“富家一盏灯,太仓一粒粟。贫家一盏灯,父子相对哭。风流太守知不知?犹恨笙歌无妙曲!”然吾郡至今每家点灯,何尝以为苦也?烈,莆田人。莆中上元,其灯火陈设,盛于福州数倍,何曾见父子流离耶?大抵习俗所尚,不必强之。如竞渡、游春之类,小民多有衣食于是者。损富家之赀镪以供贫民之饣胡口,非徒无益有害者比也。 齐、鲁人多以正月十六日游寺观,谓之“走百病”。闽中以正月二十九日为窈九,谓是日天气常窈晦然也,家家以糖枣之属,作糜之。《四时宝鉴》:云“高阳氏子好衣敝食糜,正月晦日死,世作糜,弃破衣于巷口,除贫鬼”。又池阳风俗以正月二十九为穷九,扫除屋室尘秽,投之水中,谓之“送穷”。唐人亦以正月晦日送穷。韩退之有送穷文。姚合诗:“万户千门看,何人不送穷?”余谓俗说不足信。窈也,穷也,皆晦尽之义也。诸月不言,而独言正月者,举其端也。 凡月晦谓之提月,见《公羊传》何休注。提月,边也。鲁人之方言也。 《景龙文馆记》云:“景龙四年正月二十八日晦。”夫二十八日,亦可为晦耶? 北人二月二日,皆以灰围室,云辟虫蚁;又以灰围仓,云辟鼠也。闽人以雷始发声,扫虫蚁。 二十四番花信风者,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棠棣,三候蔷薇;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一候牡丹,二候酴,三候栋花。过此则立夏矣。然亦举其大意耳,其先后之序,固亦不能尽定也。 唐德宗以前,世上巳、九日皆大宴集,而寒食多与上巳同时,欲以二月名节,自我作古。李泌请废正月晦,以二月朔为中和节。可见唐以前,正月晦寒食,皆作节也。夫晦为穷日,寒食禁烟,以之宴会,皆非礼之正。而二月十五,自有花朝节,足敌中秋,何邺侯不引此,而另作节名?宜其行之不久也。按道经,以二月一日为天正节,八日为芳春节,蜀中以二月二日为踏青节,则安得谓二月无节也? 秦俗以二月二日,携鼓乐郊外,朝往暮回,谓之“迎富”。相传人有生子而乞于邻者,邻家大富,因以二月二日取归,遂为此戏。此讹说也。大凡月尽为穷,月新为富,每月皆然,而聊以岁首举行之故,正月晦送穷,而二月二日迎富也。即如寒食禁火,托之介子推,五日竞渡,托之屈原,皆俗说耳。《福州志》。载闽中以五月四日作节,谓闽王审知以五月五日死,故避之。考《五代史年谱》,审知则以十二月死,非五月也。志乘犹不可信,而况其他乎。 唐、宋以前,皆以社日停针线,而不知其所从起。余按吕公忌云:“社日男女辍业一日,否则令人不聪。”始知俗传社日饮酒治耳聋者,为此,而停针线者,亦以此也。 《养生论》曰:“二月行路,勿饮阴地流泉,令人发疟。”此不可不知也。 仲春之月,雷始发声,夫妇有不戒其容止者,生子不备。大凡雷电晦冥,日月薄蚀而交合者,生子多缺,盖邪之气所感也。然《周礼》又以仲春令会男女,圣人岂不知愚民之易犯。而故驱之耶?可为一笑。 唐时清明有拔河之戏,其法以大麻ㄌ,两头各系十余小索,数人执之,对挽,以强弱为胜负。时中宗幸梨园,命侍臣为之,七宰相、二驸马为东朋,三相、五将为西朋。仆射韦巨源、少师唐休,年老无力,随ㄌ踣地,久不能起,上以为笑。夫此戏乃市井儿童之乐,壮夫为之,已自不雅,而况以将相贵戚之臣,使之角力仆地,毁冠裂裳,不亦甚乎?《秦京杂记》载寒食内仆司车与诸军容,使为绳橛之戏,今亦不行。今清明、寒食时,惟有秋千一事,较之诸戏为雅,然亦盛行于北方,南人不甚举也。 先王之制,钻燧改火,虽云节宣天地之气,然亦迂矣。寒食禁火,以为起自介子推者,固俗说之误,而以为龙星见东方,心为大火,惧火之盛而禁之,则尤迂之迂也。今之俗不知禁火,亦不知改火,而四时之气,何尝不宣?岂可必谓古之是而今之非乎? 《周礼》司ピ氏,仲春以木铎徇火禁于国中,注云:“为季春将出火。”此亦今人谨慎火烛之意,非禁烟也。禁烟不知起何时,至唐、宋已然。改火之不行,似已久矣。诗人吟咏之词,未足据也。杨用修谓不改火,出于胡元卤莽之政,此真可笑。使今日必行之,则闽、广之地,安得榆、杏,而齐、鲁之地,安得檀?使民走数千里而求火种,亦不情之甚矣! 北人重墓祭。余在山东,每遇寒食,郊外哭声相望,至不忍闻。当时使有善歌者,歌白乐天寒食行,作变征之声,坐客未有不堕泪者。南人借祭墓为踏青游戏之具,纸钱未灰,履相错,日暮,坟间主客无不颓然醉倒。夫墓祭已非古,而况以蒿凄怆之地,为谑浪酩酊之资乎? 琴操谓介子推以五月五日死,文公哀之,令民不得举火,今人以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其说已互异矣。《邺中记》载:并州为介子推断火,冷食三日;《汉书·周举传》谓太原以介子推焚骸,每冬中辄一月寒食,至魏武帝令,又谓太原、上党,冬至后百有五日,皆绝火,讹以传讹,日甚一日。至唐时,遂有“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之语,则无论朝野贵贱皆绝火食。故曰:“日暮汉宫传蜡烛。”谓至是始举火也。然此犹之可也,至于民间犯禁,以鸡羽插入灰中,焦者辄论死,是何等刑法耶?国朝之不禁火,其见卓矣。 三月三日为上巳。此是魏、晋以后相沿,汉犹用巳,不以三日也,事见《宋书》。周公谨《癸辛杂志》谓上巳当作上巳,谓古人用日例以十干,恐上旬无巳日。不知《西京杂记》,正月以上辰,三月以上巳,其文甚明,非误也。但巳字原训作止,谓阳气之止此也;则巳恐即是已字,但不可以支为干耳。 《田家五行》曰:“三月无三卯,田家米不饱。” 《月令》:“四月靡草死。”靡草,荠、{艹尼}、葶、苈之属,非一草也。荠、{艹尼}似人参,冬水而生,夏上而死。麦秋至,麦至是熟。凡物之熟者,皆谓之秋耳。今俗指麦间小虫为麦秋,可笑也。亦犹北人指七月间小蜻蜓为处暑耳。 四月十五日,天下僧尼就禅刹搭挂谓之“结夏”,又谓之“结制”,盖方长养之辰,出外恐伤草木虫蚁,故九十日安居。释苑宗规云:“祝融在候,炎帝司方,当法王禁足之辰。”是释子护生之日,至七月十五日,始尽散去,谓之“解夏”,又谓之“解制”。《西域记》作十六日为是。余见近作诗者以入定、搭挂概谓之结夏,非其义矣。 结夏以十六日为始者,印度之法也。中国以月晦为一月,天竺以月满为一月,则中国之十六日,乃印度之朔日也。考《西域记》又有白月、黑月,及额沙茶室罗伐拿婆达罗钵ヌ等月,说者谓二十八宿之名,未知是否。 古人岁时之事,行于今者,独端午为多,竞渡也,作粽也,系五色丝也,饮菖蒲也,悬艾也,作艾虎也,佩符也,浴兰汤也,斗草也,采药也,书仪方也,而又以雄黄入酒饮之,并喷屋壁、床帐,婴儿涂其耳鼻,云以辟蛇、虫诸毒,兰汤不可得,则以午时取五色草沸而浴之。至于竞渡,楚、蜀为甚,吾闽亦喜为之,云以驱疫,有司禁之不能也。 五月五日子,唐以前忌之,今不尔也。考之载籍,齐则田文,汉则王凤、胡广,晋则纪迈、王镇恶,北齐则高绰,唐则崔信明、张嘉,宋则道君皇帝,金则田特秀。然而覆宗亡国者,高绰、道君二人耳。然一以不轨服天刑,一以盘荒取丧乱,即不五日生,能免乎? 田特秀,大定间进士也,所居里名半十,行第五。以五月五日生,小名五儿。年二十五,举于乡。乡试、府试、省试、殿试,皆第五。年五十五。以五月五日卒。世间有如此异事。可笑! 《容斋随笔》云:“唐玄宗以八月五日为千秋节。”张九龄上《大衍历》序云:“谨以开元十六年八月端午献之。”又宋表云:“月惟仲秋,日在端午。”然则凡月之五日,皆可称端午也。余谓古人午、五二字想通用;端,始也。端午,犹言初五耳。 五月十三是龙生日,栽竹多茂盛。一云是竹醉日。 田家忌迎梅雨。谚云:“迎梅一寸,送梅一尺。”然南方验,而北方不尔也。 夏至后九九气候,谚云:“一九二九,扇子不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汗出如洗浴。五九四十五,难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入佛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阶前鸣促织。”冬至后谚云:“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栗。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露宿。五九四十五,太阳开门户。六九五十四,贫儿争意气。七九六十三,布衲担头担。八九七十二,猫犬寻阴地。九九八十一,犁耙一齐出。”今京师谚又云:“一九、二九,相逢不出手。三九、四九,围垆饮酒。五九、六九,访亲探友。七九、八九,沿河看柳。”按此谚起于近代,宋以前未之闻也。其以九数,不知何故,今吴兴人言道里远近,必以九对,而不言十,亦可笑也。 暑宜干也,而值六月,则土反润溽。寒宜冻也,而值腊月,则水泉反动。阳中有阴,阴中有阳也。 伏者何也?凡四时之相禅皆相生者也,而独夏禅于秋,以火克金,金所畏也,故谓之伏。然岁时伏腊,亦人强为之名耳,岂金气至是而真伏耶?《史记》,秦德公二年,初伏以狗御蛊,则是西戎之俗所名,三代无之也,乃相承至今用之,何耶?然汉制至伏闭尽日,故东方朔谓伏日当蚤归,是犹避蛊之意。今不复然,但历家尚存其名耳。至于人家造作饮食、药饵之类,动称三伏,亦不知其解也。 凡物遇秋始熟,而独麦以四月登,故称“麦秋”。然吾闽中早稻皆以六月初熟,至岭南则五月获矣。南人不信北方有八月之雪,北方亦不信南方有五月之稻也。 暑视寒为不可耐,人言南中炎暑,然暑非有甚也,但多时耳。余在京师数年,每至五六月,其暑甚于南中,然一交秋,即有凉色。闽、广从五月至八月,凡百余日,皆暑,而秋初尤烈。但至日昃,必有凉风,非如燕京六月,彻夜烦热也。 京师住宅既逼窄无余地,市上又多粪秽,五方之人,繁嚣杂处,又多蝇蚋,每至炎暑,几不聊生,稍霖雨,即有浸灌之患,故疟痢瘟疫,相仍不绝。摄生者,惟静坐简出,足以当之。 《月令》:“七月天地始肃,禾乃登。”若以闽、广言之,肃则太早,而登已太晚也,故吾谓圣人约其中而言之也。 立秋有礼,名曰ァ刘。《汉书注》谓之<豸娄娄。杨子曰:“不媵,腊也与哉?”今人尚知有腊,而媵则不知久矣。 牛女之事,始于齐谐成武丁之妄言,成于《博物志》乘槎之浪说,千载之下,妇人女子。传为口实可也;文人墨士,乃习为常语,使上天列宿,横被污蔑,岂不可怪之甚耶。 《长恨歌》载玄宗避暑骊山,以七月七日与贵妃凭肩誓心,愿世为夫妇。《天宝遗事》又言,帝与贵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华清宫游宴,宫女皆陈瓜果乞巧。皆误也。考之史,玄宗幸华清皆以十月,其返皆以二月或四月,未有过夏者。野史之不足信,往往如此。 《岁时记事》云:“七夕,俗以蜡作婴儿,浮水中,以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王建诗,“水拍银盘弄化生”是也。今人以泥塑婴儿,或银范者,知为化生,而不知七夕之戏。 闽人最重中元节,家家设楮陌冥衣,具列先人号位,祭而燎之。女家则具父母冠服袍笏之类,皆纸为者,笼之以纱,谓之“纱箱”,送父母家;女死。婿亦代送。至莆中,则又清晨陈设甚严,子孙具冠服,出门望空揖让,罄折导神以入,祭毕,复送之出。虽云孝思之诚,然亦近于戏矣。是月之夜,家家具斋,馄饨、楮钱,延巫于市上,祝而散之,以施无祀鬼神,谓之“施食”。贫家不能办,有延至八九月者。此近于氵㸒,然亦古人仁鬼神之意,且其费亦不多也。 七月中元日,谓之“盂兰会”。目连因母陷饿鬼狱中,故设此功德,令诸饿鬼一切得食也。人之祖考,不望其登天堂,生极乐世界,而以饿鬼期之乎?弗思甚矣! 唐乔琳以七月七日生,亦以七月七日被刑。 海潮八月独大,何也?潮应月者也。故月望则潮盛。而八月之望,则尤盛也。然独钱塘然耳。闽、广、胶莱诸海,皆与常时无别也。枚乘《七发》以八月之望,观涛乎广陵之曲江。夫广陵之涛,亦岂以八月独盛哉?乘之所指,亦谓吴、越耳。其曰广陵者,当时吴、越皆属扬州也。 人言八月望有月华,或言夜半;或言微雨后;或言不必八月,凡秋夜之望俱月之;或言其五采鲜明,旁照数十丈,如金线者百余道;或言但红云围绕之而已。余自少至壮,彻夜伺之者十数,竟不得一见也。临川吴比部谦为余言少时曾一见之,其景象鲜妍,千态万媚,真人间所未见之奇,惜未能操笔赋之耳。人又言二月朔日正午有日华,而人愈不得见。余考李程日《五色赋》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殆谓是耶? 《月令》:“八月鸿雁来矣。”至九月,又言“鸿雁来宾”,何也?仲秋先至者为主,季秋后至者为宾也。 雀入大水为蛤,北方人常习见之,每至季秋,千百为群,飞噪至水滨,簸荡旋舞,数四而后入。其为蛤与否,不可得而知也。然冬月何尝无雀?或所变者。又是一种耶?或亦有不尽变者,如鹰化鸠,雉化蜃之类耶? 九日佩茱萸登高,饮菊花酒,相传以为费长房教桓景避灾之术。余按戚夫人侍儿贾佩兰言:“在宫中,九月九日食蓬饵,饮菊花酒。”则汉初已有之矣,不始于桓景也。 九日作糕,自是古制。今江、浙以北尚沿之,闽人乃以是日作粽,与端午同,不知何取也。 菊有黄华;桃华于仲春,桐华于季春,皆不言有,而菊独言有者,殒霜肃杀,万木黄落,而菊独有华也。菊色不一,而专言黄者,秋令属金,金以黄为正色也。 吕公忌曰:“九日天明时,以片糕搭儿女头额。”更祝曰:“愿儿百事俱高。”此古人九日作糕之意,其登高亦必由此,《续齐谐》所传,不足信也。 十月谓之阳月,先儒以为纯阴之月,嫌于无阳,故曰阳月,此臆说也。天地之气,有纯阳必有纯阴,岂能讳之?而使有如女国讳,其无男而改名男国,庸有益乎?大凡天地之气,阳极生阴,阴极生阳。当纯阴纯阳用事之日,而阴阳之潜伏者已萌蘖矣,故四月有亢龙之戒,而十月有阳月之称。即天地之气,四月多寒,而十月多暖,有桃李生华者,俗谓之小阳春,则阳月之义断可见矣。 四月麦熟,阳中之阴也。十月桃李花,阴中之阳也。 《道经》以正月望为上元,七月望为中元,十月望为下元,遂有三元、三官大帝之称,此俗妄之甚也。天地以金、木、水、火、土为五府,犹人之有五官也。春木,夏火,秋金,冬水,而土寄王焉。火官主于行火,俗所避忌,而土官又不可得见,故遂以春为天官,秋为地官,冬为水官,其实木、金、水三位也。四时五气合而成岁,缺一不可,何独祀其三而遗其二乎?至于火之功用尤钜,古人四时钻燧改火,而今乃摈之,不得与三官之列,亦不幸矣。 宋初中元下元。皆张灯。如上元之例。至淳化间。始罢之。 日当南至,昼漏极短,而晷影极长。日当北至,昼漏极长,而晷影极短。以其极也,故谓之至。然南至为北陆,北至为南陆者,何也?以其影之在地者言也。然极居天中,日之北至,不能逾极而北也,故书南至而不书北至也。 今人冬至多用书云事,《左传》:“春王正月日南至,公既视朔,遂登观台以望而书礼也。”按《周礼》,保章氏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丰荒之注二至二分观云气,青为虫,白为丧,赤为兵荒,黑为水,黄为丰,则不独冬至也,但云气倏变,一岁四占,倘吉凶互异,当何适从耶? 传记载,冬至日当南极,晷景极长,故有履长之贺,非也。夫晷景极长,则昼漏极短。圣人惜寸阴,惟日不足,至短之日,何以贺为?盖冬至一阳初生,日由此渐长,有剥而就复,乱而复治之机。不贺其盛,而贺其发端者,古人“月恒”、“日升”之义也。其曰履长即履端之意,非谓晷景之长也。晋、魏宫中女工,至后日长一线,故妇于舅姑,以是日献履、袜,表女工之始也。魏崔浩女献袜,谓“阳升于下,日永于天;长履景福,至于亿年”,可谓得之矣。 今代长至之节,惟朝廷重之,万国百官,奉表称贺,而民间殊不尔也。 汉时宫中女工,每冬至后一日,多一线,计至夏至,当多一百八十线。以此推之,合一昼夜,当绣九百线,亦可谓神速矣。不知每线尺寸若何?又不知绣工繁简若何?律之于今,恐无复此针绝也。 至后雪花五出,此相沿之言。然余每冬春之交,取雪花视之,皆六出;其五出者,十不能一二也,乃知古语亦不尽然。 腊之名,三代已有之。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总谓之腊。宫之奇曰:“虞不腊”,是也。《史记》秦惠文王十二年初腊,盖西戎之俗,不知置腊,至是始效中国为之耳。今人亦不知有腊,但以十二月为腊月,初八日为腊八日而已,不知冬至后三戌为腊也。又云:“魏以辰日为腊,晋以丑日为腊。” 伏猎侍郎,古今传为话柄。余按《风俗通》云:“腊者,猎也。田猎取兽祭先祖也。”则谓腊为猎,亦无不可耳。 道家有五腊:正月一日为天腊,五月五日为地腊,七月七日为道德腊,十月一日为民岁腊,十二月腊日为王侯腊。 腊之次日为小岁,今俗以冬至夜为小岁。然卢照邻《元日诗》云:“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则元日亦可谓之小岁矣。亦犹冬至亦可谓之除夜也。(《太平广记·卢顼传》云:“是日冬至,除夜。”) 傩以驱疫,古人最重之。沿汉至唐,宫禁中皆行之,护童亻辰子至千余人。王建诗:“金吾除夜进傩名,画朱衣四队行。”是也。今即民间亦无此戏,但画钟馗与燃爆竹耳。 俗皆以十二月二十四日祀灶,谓灶神是夜上天,以一家所行善恶奏于天也。至是日,妇人女子多持斋。余于戊子岁,以二十五日至姑苏,苏人家家烧楮陌茹素,无论男妇皆然,问其故,曰:“昨夜灶神所奏善恶,今日天曹遣所由覆核耳。”余笑谓:“古人媚灶之意,不过如此。然不修行于平日,而持素于一旦,灶可欺乎?天可欺乎?”今闽人以好直言无隐者,俗犹呼曰灶公也。 改年而不改月,秦政之失也。三代皆改月,《豳风》所纪,与今气候同者,《夏正》也,然十一月以后不书月,但云“一之日”、“二之日”而已。三月则曰“蚕月”。四月以后,始如常称。盖亦不能无异矣。周七八月,夏五六月,频见传注,而十二月螽,孔子对季孙谓“火尚西流”,其为十月无疑。又僖公五年正月,日南至矣,昭公二十年二月朔,日南至矣,岂是时方冬至乎?宋儒执秦、汉之谬而不考之圣经,故议论纷纭,而卒无一定之见耳。然则谓《春秋》以夏时冠周月,是乎?曰:若是,则周之乱民也,何以为孔子? 期三百六旬有六日,今一年止三百六十日耳,而小尽居其六,是每岁尚余十二日也,计五岁之中当余六十日,故三年一闰,而五岁再闰也。然则不以三百六旬六日为岁,而必置闰,何也?日月之行,晦朔弦望,度数不能尽合也。指日月以定晦朔,观斗柄以定四时,而以参差不合之数归余于闰,圣人之苦心至矣,然亦非圣人之私意为之,盖天地之定数也。望而蚌蛤盈,晦而鱼脑减,此物之知晦朔者也。社而玄鸟来,春而雁北乡,是物之知四时者也。藕相应闰而置叶,黄杨遇闰而入土,此物之知闰余者也。至于晦朔之畸数,闰月之余分,圣人不能齐也,而况巧历乎?惟积渐而差,考差而改,斯无弊之术也。 历法:圣人不尽言;非不言也,改朔授时,天子事也。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不敢作礼乐,圣人之心也。至颜渊问为邦,首曰:“行夏之时。”而视朔南,至春秋每致意焉,亦有概乎其言之矣。然三代之历,圣人所定,行之六七百年,其势不容不差,后世通儒术士,竭其智数心思,考索推步,至无遗力,然行之不百年而已,不胜其春驳也。三代治历之法,它无可考,惟《周礼》,太史氏正岁年以序事,颁之官府,及都鄙颁告朔于邦国,闰月诏王居门终月,而保章氏掌天星不与焉。噫!何简也!自秦而后,善治历者,汉则邓平、洛下闳、刘歆、蔡邕、刘洪,六朝则何承天、祖冲之,唐则刘孝孙、何妥、刘焯、李淳风、僧一行,周则王朴,宋则沈括,元则郭守敬而已。然而洛下闳《太初历》,至章帝时仅百余年,已云差失益远,而四分历创于建武,行于永元,聚议定式,已逾七十余年,而行不过百年,亦何益之有也?唐、宋诸家,人人自负,然唐三百年中而八改历,宋三百年中而十六改历,尚可谓之定法乎?宋苏子容重修浑仪,制作之精,皆出前古,至虏陷燕京,取其所制浑仪以去,乃其法,子孙亦不复传矣。其谓精密,吾未敢信也。元郭守敬之历,推测援引,纤悉无遗,国朝所用,皆其遗制,三四百年,仅差分杪,此即圣人不能无也,而议者何以求多为哉?但今之历官,但知守其法而不知穷其理,能知其数之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之按方下药,保其不杀人尔,不敢望其起死回生之功也。 李淳风最精占候,其造麟德历,自谓应洛下闳后八百年之语,似极精且密矣。然至开元二年,仅四十年,而纬晷渐差,不亦近儿戏乎?一行《大衍历》据《唐书》所载,反覆评论,二万余言,穷古今之变,天地之故;当时所谓贯三才,周万物,穷术数,先鬼神,容成再出,不能添累黍之功,寿王重生,无以议分毫之失,宜乎千岁可俟矣;而至肃宗时,山人韩颖已言其误,每节损益,又增二日,其故何也?王朴阴阳星纬,无不通晓,其治历,削去近代符天流俗之学,自成一家,然刘义叟议其不能宏深简易,而径急是取,故宋建隆之初,即废不用矣。此三子者,皆精于天文,而治历差谬如此,故《周礼》以治历属太史,为天官之属,占星属保章,为春官之属,分而为二,非无见也。今人但以占候稍失,而遽欲改历法,亦过矣。 《宋史·律历志》曰:天步艰难,古今通患,天运日行,左右既分,不能无忒,谓七十九年差一度,虽视古差密,亦仅得其概耳。又况黄赤道度有斜正阔狭之殊;日月运行有盈缩フ肉表里之异。测北极者率以千里差三度有奇,晷景称是。古今测验止于岳台,而岳台岂必天地之中?余杭则东南相距二千余里,华夏幅员,东西万里,发敛晷刻,岂能尽谐?又造历者,追求历元,逾越旷古,抑不知二帝授时,齐政之法,果殚于是否乎?是亦儒者所当讨论。诿曰星翁历生之责可哉?”此亦古今不易之论也。 京师城东偏有观象台,高五丈许,其上有浑天仪一具,如世所图璇玑者,皆铸铜为器,四柱以铜龙架而悬之,制作精巧。又有简仪一具,状相似而省十之七,只周遭数道而已。玉衡一,亦铜为之,如尺而首尾皆曲,有二孔,对孔直窥,以候中星。又有铜球一,左右转旋,以象天体,以方函盛之,函四周作二十八宿真形,南面有御制铭,正统七年作也。台下小室,有量天尺,铸铜人捧尺,北面室穴其顶,以候日中测景之长短,冬至后可得一丈七尺,夏至后可得二尺云。中为紫微殿,殿旁有铜壶滴漏一器,然皆不注水,徒虚具耳。 测北极者,以千里差三度。今滇南距燕万里,当差三十度。又成祖北征,出塞三千余里,已南望北斗,却不知北斗正中之地在何处。分野之说,固不足凭,而以郡国正中论之,则幅员有长短,广狭难以一律齐也。 占步者,多用里差之说,如历之有岁差也。然铁勒熟羊胛而天明,西域朔夕月见,而南交州生明之夕,月已中天,此诚差矣。史载安息西界,循海曲,至大秦,回万余里,无异中国。即以中国东、西、南、北相距,何止万里?而日、月、星、辰并无差谬,又何也?大约目所未见,语多矛盾,讹以传讹,吾未敢信也。 大挠之初作甲子也,不过以纪日月代结绳云尔。其后月以干乘支,日以支配干,而五行分属,于是有阏逢、旃蒙诸名,于是有元光、邴章、剑昌、子方诸号,于是有毕陬、橘如诸阳,于是有鼠、牛、虎、兔诸肖,于是有天刚、太乙、胜光、小吉诸将,于是有海中金、炉中火诸纳音,于是有建、除、满、平诸体,于是有专制、义伐诸乘,而其说愈不可胜穷矣。余谓太岁方向禁忌既不足信,而历日所书阴阳避忌皆毫无影响,益知当时之作此原非为占候吉凶也。 古人事之疑者,质之卜筮而已,治乱吉凶,考之星纬而已,未闻择日也。今则通天下用之矣,而吉凶祸福,卒不能逃也。甚矣,世之惑也! 余尝以破日娶妾矣,不逾年而得雄;尝以月忌上官矣,不数载而迁;尝以天贼日解水衡钱万缗矣,而卒无恙;尝以空亡日出行莅任矣,而诸事尽遂;其余小事不可胜纪,故谓阴阳历日可尽废也。 今阴阳家禁忌,可谓极密。一年之中,则有岁破、死符、病符、太岁、劫杀、伏兵、灾杀、大祸、岁杀、岁刑、金神、将军诸方。一月之中,有月忌、龙禁、杨公忌、瘟星、天地凶败、天乙绝气、长短星、空亡、亦口、天休废、四方耗、五不遇、六不成、四虚败、三不返、四不祥、四穷、四逆、离别、反激、咸池、伏龙、交龙宅、龙往亡、八风、九良、星绝、烟火、胎神、上朔、月建、月破、月厌、月杀等日。一日之中,则有白虎、黑杀、刀砧、天火、重丧、天贼、地贼、血支、血忌、归忌、黑道、土瘟、天狗、大败、蚩尤、官符、死■、飞廉、受死、火星、河魁、钩绞、焦坎、游祸、灭门、的呼等凶神。盖一岁之中,吉日良时,无凶神恶煞者,不过数日耳。而又加以方向之不利,生命之相妨,仇难二星之躔度,太白日神之游方,一一择而忌之,则虽终岁不作一事可也。而穷村深谷之家不知甲子,愚冥狞犷之辈不信鬼神,何尝见其祸败之相仍哉?太史公谓阴阳之术太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畏。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一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未必然也。夫汉初之阴阳家止于四时、八位、十一度、二十四节而已,而子长尚以为未必,然况今日天罗地网之密乎?其不足信,必矣。 余乡有一二缙绅,凡事必择日。裁衣、宴会之类,无不视历。然而官罢、子死、家居杳无吉耗也。此亦汝南陈伯敬之流耳!后闻吴中有巨室子妇,临蓐欲产,以其时不吉,劝令忍勿生,逾时,子母俱毙,此尤可发一笑也! 《淮南子》曰:“水生木,水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子生母曰义,母生子曰保,子母相传曰专,母胜子曰制,子胜母曰困。”今《七政历》有之,但以保为宝,以困为伐耳。 西家之东即东家之西,此一言足以破太岁之谬矣。纣以甲子亡,武王以甲子兴,此一言足以破阴阳之忌矣。鸡、猪、薤、蒜,逢着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此一言足以破终身之惑矣。此非后世之言也,圣人已言之矣,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箕子之陈洪范,分为九类,别为九章,谓之九畴,原不相附属也。至刘向为《五行传》,乃取其五事,皇极庶征,附于五行,果尔,则八事皆宜属五行,而胡八政、五纪、三德、稽疑、福极之类,又不能附也?盖向父子原为春秋灾异之学,恐其言之无稽,事之不足征信,故于《洪范》之中,摘其五行之说,为其近于灾祥占候而推广之。至举天地万物动植,无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行,至求其征应而不可,则又以五事强合之,而凡上下贵贱,食息起居,无大小,皆比其类而附之,于五事虽宇宙之理,似不过是。而其迁就穿凿,亦已甚矣。后世之人虽知其非,而无有昌言正之者,历代国史相沿为《五行志》,至于日月薄蚀,星辰变故,灾异之大者,则又属之天文,岂阴阳与五行有二理耶?而风雨雷电,又岂非天文之属乎?其说愈刺缪而不通矣。故作史者,于《天文志》宜考究分至、躔度、分野,而一切灾异,宜为《灾祥志》,而不宜为《五行志》也。 正五九不上官,自唐以来,有此忌矣。《清波杂志》谓佛法以此三月为斋素月,不宜宰杀,足破俗见。今京师官命下即到任,初不忌此三月,而差跌更少,外官无不避之者,而祸败更多,人何不思之甚也! 俗云:“初五、十四、二十三,太上老君不出庵。”谓之“月忌。”考之历家,乃廉贞独火日也。《蠡海录》谓以《洛书》九宫推之,以是日入中宫,然不知入中宫者何物,亦不知所以当避忌者何故,恐亦茫昧不足信也。噫俗之敝也久矣。 阴阳家择日皆以年配月,月配日,日配时。如人禄命然,合之者吉。然当三代改朔之朝,子丑之月,或属上年,或属下年,不知择者当何适从?而当改革之际,推录命者,又不知以何为准也? 五行有生中之克,有克中之用,有反恩而成仇,有化难以为恩。如火生于木,而焚木者火;水生于金,而沉金者水。火本克金,而金得火刀成器;金本克木,而木得金刀成材。至于盛极必衰,否极必泰,此皆阴阳循环之理,造化玄机之妙,而圣人则之,故干之上九有亢龙之悔,而剥之上九有得舆之象也。今星命之术,但知有生克制化,而岂知盈虚消息之理乎? 水生木矣,而木中有液,谓木生水亦可;火生土矣,而石中有火,谓土生火亦可;此两相生者也。水克火矣,而火然则水干,谓火克水亦可;土克水矣,而水浸则土溃,谓水克土亦可。此两相克者也。木不能离土而克土,土不能离水而克水,此相亲而相克者也;火燎木而生于木,土遏火而生于火,此相憎而相生者也。故世有骨肉而反而寇■,有胡、越而反为一家,亦五行之气使然也。 洱海水面火高十余丈,蜀中亦有火井,是水亦能生火也。火山地中,不生草木,锄所及,应时烈焰,是土亦能生火也。至于阳燧火珠,向日承之,皆可得火,火固不独生于木也。 萧丘有寒焰。洱海有阴火,又江宁县寺有晋时长明灯,火色青而不热,天地间有温泉,必有寒火,未可以夏虫之见论也。 五行惟金生水,颇不可解说者。曰:“金为气母,在天为星,在地为石。云自石生,雨从星降,故星动摇而占风雨,石础润而占雨水,故谓金生水也。”予谓金体至坚,而有时融液,是亦生水之义也。至周兴嗣千文,谓“金生丽水”,则水反生金矣。 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天五生土,此又不依相生之序,以气之先后论也。其受形也,水最微,火次之,木次之,金又次之,至土而最重大。其灭形也,水最速,火次之,木次之,金又次之,至土而永不耗。自微而著,自少而老,阴阳之义备矣。 六十甲子之有纳音也,盖本于六十律旋相为宫隔八相生之说。古人作律,原与历相通也。至姓氏之纳音则近诬矣。姓者,非受之于天地也,非秉阴阳之气生而有之也,或因望而为氏,或分封而赐姓,或避难而改易,或无稽而杜撰,一家之人,分支别族,一人之身,朝更夕改,安知陶朱即范氏之宗,而束皙为疏氏之胄乎?又安知嬴吕牛马之暗易,而嗣源鸿渐之无祖乎?五行纳音,安所适从?至于谈禄命者,推其所安之宫,谈相术者,观其所禀之形,迁就苟合,犹之可也。帝王历数,自有天命,而必强而合之,以某德王,或取相生,或取相胜,盖自邹衍、刘向发端,已不胜枘凿矣。后之学者,未能窥天地之藩篱,识阴阳之形似,而但随声附和,亦何益之有哉? 称日者,昼夜以百刻,而每时止于八刻,则是九十六刻也。今铜漏中增初初、正初、二刻,每时十刻,则是百二十刻也。其于百刻之数,俱不合矣。不知每时之加初初、正初、二刻,虽合之得二十四刻,而实四刻之晷所分也,计其度数,每六刻方抵一刻耳。此说,余少时见之一书,今亦不复记也。 西僧利玛窦有自鸣钟,中设机关,每遇一时辄鸣,如是经岁无顷刻差讹也,亦神矣,今占候家时多不正,至于选择吉时,作事临期,但以臆断耳。烈日中尚有圭表可测,阴夜之时所凭者漏也,而漏已不正矣,况于山村中无漏可考哉?故知兴作及推禄命者,十九不得其真也。余于辛亥春,得一子,夜半,大风雪中,禁漏无声,行人断绝,安能定其为何时?余固不信禄命者,付之而已。 俗谓得吉日不如得吉时,如巳、午、未等时,固可见矣,而历所谓日出日入时者,乃以出海入地论,非挂詹际时也。余尝登泰山观日出矣,下至半山而犹昏黑也。在黄山,入夜,饭罢出门,仰视天都峰顶,日色照耀,如火中莲花。此皆九月事,正历所载,日出卯入酉者也,而参差乃尔,益信世之愦愦耳! [book_title]●卷三 地部一 天有九野,地有九州。然吾以为分野之说,最为渺茫无据。何者?九州之画,始自《禹贡》,上溯开辟之初,不知几甲子矣,岂天于斯时始有分野耶?九州之于天地间,才十之一耳,人有华夷之别,而自天视之,覆露均也,何独详于九州而略于四裔耶?李淳风谓华夏为四交之中,当二仪之正,四夷炎凉气偏,鸟语兽心,岂得同日而语?然荆蛮、闽越、六诏、安南,皆昔为蛮夷,今入中国,分野岂因之而加增耶?至于五胡、蒙古,奄有天下,莫非夷也,何独详于此而略于彼耶?历考前代《五行志》,某星变则某郡国当其咎,然不验者什常七八也。况近来山河破碎,愈无定则矣。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今分野以五星、二十八宿皆在中国,仅以毕、昴二星管四夷异域,计中国之地仅十之一,而星文独占十之九也,偏僻甚矣。 禹使太章步东极至于西极,二亿三万三千五百里,使竖亥步北极至于南极,如之,则中国之地。仅二十分之一也。 禹别天下为九州,三代因之。秦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汉分为十三部,一部六郡。晋分为十五道。唐十道。宋四京,二十三路。元十一省,二十三道。国朝,两京、十四省,后因弃安南,实十三省也,郡共一百六十,州二百三十四,县共一千一百一十六云。 伏羲、神农、都陈,黄帝都涿鹿,尧都平阳,舜都蒲坂。大圣人之建都固在德而不在险要,亦当时水土未平,规制粗定,茅茨土阶,非有百雉九重之制,纟衣鼓琴,亦无琼林大盈之藏。而每岁省方坐不安席,盖亦以天下为家之意,不必择土而安也。至于三代,德不及尧舜,而乱贼渐萌,于是不得不相地定鼎,据上游之胜以控制天下。禹都安邑,其后太康失国,迁徙不可考。汤都亳邑,至盘庚七迁,皆苟且以便民,非若后世建都之难也。周公定鼎郏辱阝,始为万年不拔之基,而以洛邑为朝会之所,盖亦以防备不虞,知后世子孙必有不能守其故业者矣。此亦堪舆家之鼻祖也。 殷世常苦河患,故自仲丁至盘庚,或迁敖,或迁相,或迁耿,或渡河而南,或逾河而北,当时不闻其求治水之方,而但迁徙以避之。计迁徙不费于开凿,而民未稠密,河亦不大害民也。周世绝不闻河患,但苦戎狄,盖关中之地已近边塞矣。当时燕、晋、代、秦诸国,诸侯各自守其地以御夷,而区区天子之都竟不能守而以予秦,使得成帝业,岂非天哉! 古今建都,形胜之地,无有逾关中者,盖其表里山河百二重关,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治可以控制中外,乱可以闭关自守,无论汴京,即洛阳不及也。江南之地,则惟有金陵耳。 帝王建都,其大势在据天下之吭,又其大要则在镇遏戎狄,使声息相近,动不得逞。关中逼近西戎,故唐时回纥、土蕃,出其不意,便至渭桥。汉时灞上、细柳、连营,天子至亲劳军,盖当时西虏似强于北也。至宋时,幽、燕十六州已为契丹所据,则自河南,入江、淮,其势甚便,不得不都汴京以镇之。使当时从晋王言,都关中,则画淮为界,不至绍兴而始见矣。汴京既失,江北不可守,其势不得不阻江为固,镇江则太逼,杭州则太远。险而可守,孰有出建康之上者?故李纲、宗泽以为请,而不见听从,惜哉! 高宗之都临安,不过贪西湖之繁华耳。然亦办四明航海一条走路也,临安虽有山有水,然其气散而不聚,四面受攻,无险可凭,元兵从湖州间道入,如无人之境耳。虽兴亡有数,而亦地利之不固也。建康外以淮为障,内以江为藩,虽中主、庸将,足以自守。曹丕临广陵,欲渡者数矣,竟叹天堑之不可越。苻坚陷盱眙而东,沿江列戍,朝野震恐。谢玄三战三捷,杨俱难等奔啄不暇。其后若卢循乘虚,直捣蒋山,居民荷担而立,孟昶望风自裁,自谓天下事定矣,而不能当寄奴之一炬。萧轨、任约以十万卒,奄至鸡山,据北郊坛,剥床以肤何急也。霸先从容谈笑,俘四十六将军于幕下,若探囊取物,此岂智愚之悬绝若是哉?川陆之长技既异,主客之劳逸顿殊。一夫当关,万人莫敢谁何,其势居然也。故六朝相承二百余载,莫强于秦苻坚,莫盛于魏道武,而卒不能遂混一之志,良有以矣。 以我国家之势论之,不得不都燕,盖山后十六州,自石晋予狄几五百年,彼且自以为故物矣,一旦还之中国,彼肯甘心而已耶?其乘间伺隙,无日不在胸中也。且近来北鞑之势强于西戎,若都建康,是弃江北矣;若都洛阳、关中,是弃燕云矣。故定鼎于燕,不独扼天下之吭,亦且制戎虏之命。成祖之神谋睿略,岂凡近所能窥测哉! 我太祖之定都建康也,盖当时起兵江左,自南趋北,不得不据第一上流,以为根本之地,而后命将出师,鞭笞群雄,此亦高、光之关中、河内也。当时角逐者惟张士诚、陈友谅二人耳,然姑苏势狭而无险可据,武昌地瘠而四面受敌,其形胜已不相若矣,而况材智规摹,又相去万万哉?宜其折北而不支也。 太祖既逐胡元,命燕王镇守北平,盖隐然以北门锁钥付之矣。当时亲王握重兵,节制有司,大率如汉初七国故事,而燕王之英武雄略,岂久在人下者?使当时不封燕,纵得守臣节,不兴靖难之师,而北虏乘间窃发,燕云终非国家有也。故太祖之封燕王,与文皇之定都于燕,其远见皆相符契矣。 燕山建都,自古未尝有此议也。岂以其地逼近边塞耶?自今观之,居庸障其背,河济襟其前,山海扼其左,紫荆控其右,雄山高峙,流河如带,诚天造地设以待我国家者。且京师建极,如人之元首然,后须枕藉,而前须绵远。自燕而南,直抵徐、淮,沃野千里,齐、晋为肩,吴、楚为腹,闽、广为足,浙海东环,滇、蜀西抱,真所谓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也。且其气势之雄大,规模之弘远,视之建康偏安之地固已天渊矣。国祚悠久,非偶然也。 辽、金及元皆都燕山,而制度文物,金为最盛。今禁中梳妆台、琼花岛及小海、南海等处,皆金物也。元,冬春则居燕;夏秋则如上都,畏热故也。惟其有两都,故王师一至,即时北遁。而山后十六州,四五百年始见天日,非偶然也。 周时洛邑为天下之中,今天下之势则似荆襄为正中,盖幅员广狭固自不同也。然所贵于中者,取其便朝会耳;若以建都譬之,元首在腹,何以居重驭轻哉? 幽州有黍谷,相传邹衍吹律之所,盖当时以为极寒之地矣。若以今之宁夏、临洮诸边较之,其寒奚止十倍而已?今燕山寒暑气候与江南差无大异,且以边场戎马之地一旦变为冠裳礼乐之会,固宜天地之气亦随之变更耳。 恒山为北岳,即今真定是也。或云:“北岳不可即,其一石飞至阳曲,故于阳曲立庙遥祭之,实非岳也。”按《水经》:“恒山谓之玄岳,周官并州其镇山曰恒山。”管子云:“其山北临代,南俯赵,东接河海之间。”其在今之定州无疑矣。何必求之沙漠之外哉? 五岳者,中国之五岳也,随其幅员,就其方位而封之耳。三代洛邑,为天地之中,南不过楚,北不过燕,东不过齐,西不过秦,故以嵩山为中岳,而衡、岱、恒、华,各因其地封之以为镇山。若后世幅员既广,方位稍殊,即更而易之,亦无不可,固不必拘拘三代之制也。 以今天下之势论之,当以天寿山为北岳,罗浮为南岳,钟山为东岳,点苍为西岳,衡霍为中岳,其间相去,各四五千里,亦足以表至大之域,示无外之观,此非拘儒俗士所能与议也。 京师风气悍劲,其人尚斗而不勤本业,今因帝都所在,万国梯航,鳞次毕集,然市肆贸迁,皆四远之货,奔走射利,皆五方之民,土人则游手度日,苟且延生而已,不知当时慷慨悲歌,游侠之士,今皆安在,陵谷之变,良不虚也。 燕云只有四种人多:奄竖多于缙绅,妇女多于男子,娼妓多于良家,乞丐多于商贾。至于市陌之风尘,轮蹄之纷糅,奸盗之丛错,驵侩之出没,盖尽人间不美之俗,不良之辈,而京师皆有之,殆古之所谓陆海者,昔人谓“不如是,不足为京都,”其言亦近之矣。 长安有谚语曰:“天无时不风,地无处不尘,物无所不有,人无所不为。” 《绀珠集》云:“东南,天地之奥藏,其地宽柔而卑,其土薄,其水浅,其生物滋,其财富其人剽而不重,靡食而偷生,其士懦脆而少刚,笮之则服,西北天地之劲力,雄尊而严,其土高,其水寒,其生物寡,其财确,其人毅而近愚,饮淡而轻生,士沉厚而慧,挠之不屈。”此数语足尽南北之风气,至今大略不甚异也。但南方士风,近稍狞悍耳。 今国家燕都可谓百二山河,天府之国,但其间有少不便者,漕粟仰给东南耳。运河自江而淮,自淮而黄,自黄而汶,自汶而卫,盈盈衣带,不绝如线,河流一涸,则西北之腹尽枵矣。元时亦输粟以供上都,其后兼之海运,然当群雄奸命之时,烽烟四起,运道梗绝,惟有束手就困耳。此京师之第一当虑者也。 今之运道,自元始开,由济宁达临清,其有功于上都不浅。而当时已有“挑动黄河天下反”之谶,则其劳民伤财,亦可知矣。但元时尚引曹州黄河之水,以济运道。国朝因河屡决,泛溢为害,遂塞张秋口,而自徐至临清,专赖汶泗诸水,及泰山莱芜诸县源泉以足之。诸泉涓涓如线,遇旱辄涸,既不可得力,而汶河至分水闸,又分而为二,其势遂微。每二三月间,水深不过尺许,虽极力挑浚设闸启开,然仅可支持。倘遇一夏无雨,则枯为陆矣。 运河之开,无风波之患,诚为良策。而因之遂废海运,亦非也。海上风涛不虞,数岁间一发耳,而今运河挑浚之费,闸座捞浅之工,上自部使者,下至州邑ヘ二之设,其费海岁岂直巨万已哉?海运一行,则诸费尽可省,亦使浙直诸军士,因之习于海战,倭寇之来,可以截流而御之。自海运废而士益惮于海矣,元时海运有三道,而至正十三年,千户殷明略所开新道,自浙西至京师,不旬日,尤为便者。所当间一举行,以济运河之不及者也。 古者诸侯,封国自食,其入江北之地,如齐、晋、燕代、秦诸国,士饱仓盈,不闻其仰给于江南也,如汉时与楚血战五载,军士粮饷,乃自关中转轮,即武帝穷兵黩武,频年暴师于外,亦不闻其借粟于吴楚也。至唐而始有漕运,自江而淮,自淮而河,计米一斗,费钱七百,然贞观、开元盛时,不闻其乏食也。至于季世,乃有“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之喜,岂非内无储积,而枵腹待哺于外哉!宋时汴及临安,地皆咫尺,故不闻转饷之苦。今京师三大营九边数十万军,升合之饷,皆自漕河运致,古称“千里运粮,士有饥色”。今乃不啻万里矣!万一运道有梗,何以处之?故为今日计,则屯田之策,宜行于边塞,而水田之利,宜兴于西北滨水诸郡县也。屯田之策,且耕且守,分番上下,不惟享其粒食,而士亦不至偷惰,盖守御可以老弱占籍,而力耕则非少壮不能,军将不待汰而精矣。且有田则有塍有浍,沮洳泥泞,亦可杜胡马奔突之患,其利又不止充口腹已也。 齐、晋、燕、秦之地,有水去处,皆可作水田,但北人懒耳。水田自犁地而浸种,而插秧,而薅草,而车戽,从夏讫秋,无一息得暇逸,而其收获亦倍。余在济南华不注,山下见十数顷水田,其膏腴茂盛,逾于南方,盖南方六七月常苦旱,而北方不患无雨故也。二策若行,十数年间,民见利而力作,仓庾充盈,便可省漕粮之半,即四方有警,而西北人心,不至摇动,京师益安于泰山矣。 黄河之水,若引之以灌田,广开沟洫,以杀其势,而其末流通之运道,以济、汶、泗之渴,使之散漫,纡回从容,达淮入海,不但漕运有裨,而陵寝亦无虞矣。 禹之治水,一意视水之所归而已,随山刊木,凿隧通道,惟使水得所之而止,无他顾虑也。白圭战国之时,各有分界,动起争端。能以邻国为壑,而邻国不知有水患,不可谓之非奇功也。至于今日,则上护陵寝,恐其满而溢;中护运道,恐其泄而于;下护城郭人民,恐其湮汨而生谤怨。水本东而抑使西,水本南而强使北。且一事未成,百议蜂起,小有利害,人言丛至,虽百神禹,其如河何哉?王敬美赠潘司空诗有云:“坚排众议难于水。”亦有激哉其言之也。 黄河行徙,似有神导之,有非人力所与者;然处置得宜,精诚所格,亦可转移。如汉武沉璧卒塞瓠子是也。万历间,以宝应湖之险,别开里湖以避之,既开而水不往注,如是者三年,一夜,闻风雨声甚厉,比晓视之,水已徙矣。 善治水者,就下之外,无它策也。但古之治水者,一意导水,视其势之所趋而引之耳。今之治水者,既惧伤田庐,又恐坏城郭;既恐妨运道,又恐惊陵寝;既恐延日月,又欲省金钱;甚至异地之官,竞护其界,异职之使,各争其利;议论无画一之条,利病无审酌之见;幸而苟且成功,足矣,欲保百年无事,安可得乎?当河决归德时,所害地方不多,时议皆欲勿塞,而相国沈公恐贻桑梓之患,故山东、河南二中丞议论不合,而廷推即以河南中丞总督河道,不使齐人有异议也。既开新河,而初开之处,深广如式,迤逦而南,反浅而狭,议者又私忧之:“下流反浅,何以能行?况所决河广八十余丈,而新开仅三十丈,势必不能容。泛溢之患,在所不免。”而一董役者,奏记督府:“若河流既回,势若雷霆,藉其自然之势以冲之,何患浅者之不深乎?”督府大以为然,遂下令放水。不知黄河浊流,下皆泥沙,流势稍缓,下已淤过半矣。一夕,水涨鱼台,单县、丰、沛之间,皆为鱼鳖。督府闻之,惊悸暴卒。此亦宋庆历间李仲昌之覆辙也。 治河犹御敌也,临机应变,岂可限以岁月?以赵营平老将灭一小羌,犹欲屯田持久,俟其自败。癸卯开河之役,聚三十州县正官于河Й,自秋徂冬,不得休息,每县发丁夫三千,月给其直二千余金,而里排亲戚之运粮行装不与焉。盖河滨薪草米麦一无所有,衣食之具皆自家中运致,两岸屯聚计三十余万人,秽气薰蒸,死者相枕藉,一丁死则行县补其缺,及春疫气复发,先后死者十余万。而河南界尤甚。役者度日如岁,安能复计久远?况监司催督严急,惟欲速成,宜其草菅民命,而迄无成功也。 舆地有南戒、北戒之说。北戒自积石、终南,负地络之阴,东及太华逾河,并雷首、砥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东循塞垣,至秽貊、朝鲜,是谓北纪,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れ冢、负地络之阳,东及太华,连商山、熊耳、外方、桐柏,逾江濮、荆山至于衡阳,乃东循岭徼,达于瓯、闽,是谓南纪,所以限蛮夷也。此天下之大势也。 今中国之势,惟河与海,环而抱之。河源出昆仑星宿海,盖极西南之方,其流北行,经洮州,又东北越乱山中,过宁夏,出塞外,始折而南,入中国,至砥柱,折而东,经中州至吕梁,奔而入淮,直抵海口。海则从辽东、朝鲜、极东北界迤逦而南经三吴、瓯、闽,折而西,直抵安南、暹逻、滇、洱之界,盖其西南尽头去星宿海亦当不远矣。西北想亦当有大海环于地外。但中国之人,耳目所未到也。 以中国之水论之,淮以北之水,河为大,而淝也,颖也,汴也,汶也,泗也,卫也,漳也,济也,潞也,滹沱也,梁也,沁也,洮也,渭也,皆附于河者也。淮以北,江为大,而吴也,越也,钱唐也,曹娥也,螺女也,章贡也,汉也,湘也,贺也,左蠡也,富良也,澜沧也,皆附于江者也。至其支流小派,北以河名,而南以江名者,尚不可胜计也。而淮界其中,导南北之流,而会之以入于海,故谓之淮。淮者,汇也。四渎之尊,淮居一焉,淮之视江、河、汉、大小悬绝,而与之并列者,以其界南北而别江、河也。 禹九河故道,今传其名,尚有存者。徒骇在沧州,太史在南皮县之北,马颊在东光县界,胡苏在庆云县西南,简洁俱在南皮城外,钩盘在献县东南,鬲津在庆云,又云在乐陵县。考之于书,多与今不相合。郦道元谓九河碣石皆沦于海,此盖后世新河,傅以旧名耳,今又将并其新者而湮塞之矣。 沧州盐山县有卯兮城,一名千童城,相传徐福将童男女千人入海侨居于此,但不知福当时从天津入海耶?从胶、莱入海耶?考始皇既并渤海以东,过黄垂,穷成山,登之罘,立石琅琊,而后遣徐福等入海,其不由盐山明甚,后人以其近海,戏为此名耳。 南皮旧城,一名石崇城。崇故居遗址犹在。其路西有小阜,则范丹宅也。二人生同里,乃一贫一富,大相悬绝如此。及异代之后,荒丘衰草,又复同归于尽。丹未见不足,而崇未见有余也。且丹以廉得名,而崇以财杀身,所谓身名俱泰者安在哉?每一过之,令人怃然。 京师北三山大石窝,水中产白石如玉,专以供大内及陵寝、阶砌、栏之用,柔而易琢,镂为龙凤芝草之形,采尽复生。昔人谓愚父所藏燕石当即此耶? 三国时谚曰:“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盖当时形胜,自是建业为上游,而文物之繁丽,沃野之富饶,又所不论也。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诸葛武侯已称之矣,但孙氏及晋,不过百年,宋、齐、梁、陈,为祚愈促。我太祖定鼎创业,将垂万祀,而再世之后,竟复北迁,岂王气之有限耶?抑终是偏安之势,非一统之规也。 金陵规模稍狭,钟山太逼,而长江又太逼,前无余地,觉无绵远气象。其大略仿佛甚似闽中,但闽又较偏一隅耳。 金陵钟山,百里外望之,紫气浮动,郁郁葱葱,太祖孝陵在焉,知王气之未艾也。又城中民居,凡有小楼,东北望,无不见钟山者。其他四远诸山,重沓环抱。刘禹锡诗“山围故国周遭在”,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是也。但有牛首一山,背城而外向,然使此山亦内绕,则无复出气,不成都矣。 建业之似闽中有三:城中之山,半截郭外,一也;大江数重,环绕如带,二也;四面诸山,环拱会城,三也。金陵以三吴为东门,楚、蜀为西户;闽中以吴、越为北门,岭表为南府。至于阻险自固,金陵则藉水,闽中则藉山。若夫干戈扰攘之际,金陵为必争之地,闽可毕世不被兵也。 近人有谓金陵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其言固似太过,但天下如人一身,帝都不在元首亦当在胸,今大一统之时,金陵在左腋下,何以运四方乎?天之北极,人君之位也,必正中而近北,则今日之燕京近之矣。江左六朝失淮以北,则又建康为上游,且相承正朔,二百余载矣。何不可都之有? 金陵南门名曰聚宝,相传洪武初沈万三所筑也。沈之富甲于江南,太祖令筑东南诸城,西北者未就而沈工已竣矣。太祖屡欲杀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故能致富”,沈遂声言以盆埋城门下以镇王气,故以名门云。迤东有赛公桥,云“沈造数桥,自以为能诩其子妇,妇恚,自出己财为之,其宏丽工致又倍于沈,故以赛公名也”。沈后以事编置云南,子孙仍富,或言其有点化之术耳。 金陵诸胜如凤皇台、杏花村、雨花台,皆一А黄土耳,惟摄山、石灰、牛首诸寺,宏丽无恙。城中之寺,莫饬于瓦棺;城外之寺,莫雄于天界。至于长干一望,丛林相续,金碧照目,梵呗聒耳,即西湖之繁华,长安之壮丽,未有以敌此者也。 余承乏留都北部,留都三法司省寺独在太平门外,左钟山而右玄武湖,出门,太平堤逶迤二里许,春花夏鸟,秋月冬雪,四时景光皆足娱人,缓辔徐行,晨入酉出,啸歌自足,忘其署之冷也。嗣是移官职,方徙北水部,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追思曩者,闲心乐地,讵可复得?故今宦者谓留都为仙吏,而留都诸曹中,司寇之属,尤为神仙也,然不可为巧宦者道也。 金陵有莫愁湖。莫愁,石城女子,非石头城也。石城在古为复州郢中,今之承天府是也。且与襄阳估客同为一事。今人误以为石头城,故并其湖而妄名之耳。 雨花台下一派沙土中常有五色石子,状如<韦曷,青、碧、红、绿不等,亦有极通明可爱者,不减宝石也。雨后,行人往往拾得之。岂当时天所雨花,其精气凝而为石耶? 牛首山寺,窗中见塔影,闭门则影从门罅入,其影倒见,尖反向门,塔相去甚远,此理之不可晓者。何处无塔?何处无窗隙?而塔影未必入,即入而未必倒也。 灵谷寺乃太祖改葬宝志之所,规制甚丽,中殿无梁,云犹是六朝所建也。有琵琶谷,拍手辄鸣,作琵琶声。寺原有松十万株,近为僧众所盗,以刀刻其皮一周,无何则枯死,辄报官而薪之,今所存不能十之一也。 太祖于金陵建十六楼,以处官伎:曰来宾,曰重译,曰清江,曰石城,曰鹤鸣,曰醉仙,曰乐民,曰集贤,曰讴歌,曰鼓腹,曰轻烟,曰淡粉,曰梅妍,曰柳翠,曰南市,曰北市,盖当时缙绅通得用官伎,如宋时事,不惟见盛时文罔之疏,亦足见升平欢乐之象。今时刑法日密,吏治日操切,而粉黛歌粉之辈,亦几无以自存,非复盛时景象矣。王百谷送王元美诗云:“最是伤心桃叶渡,春来闻说雀堪罗。”语虽不典,然实关于国家兴衰之兆,非浪语也。 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盘乐亡,而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点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金陵街道极宽广,虽九轨可容。近来生齿渐蕃,民居日密,稍稍侵官道以为尘肆,此亦必然之势也。天造草昧兵火之后,余地自多,弈世承平,户口数倍,岂能于屋上架屋,必蚕食而充拓之。官府又何爱此无用之地,而不令百姓之熙熙穰穰也?近来一二为政者苦欲复当时之故基,民居官署概欲拆毁,使流离载道,瓦砾极目,不祥之兆莫大焉。 姑苏虽霸国之余习,山海之厚利,然其人乖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士子习于周旋,文饰俯仰,应对娴熟,至不可耐。而市井小人,百虚一实,舞文狙诈,不事本业。盖视四方之人,皆以为椎鲁可笑,而独擅巧胜之名,殊不知其巧者,乃所以为拙也。 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而闾阎不困者,何也?盖其山海之利,所入不赀,而人之射利,无微不析,真所谓弥天之网,竟野之罘,兽尽于山,鱼穷于泽者矣。其人亦生而辩析,即穷巷下亻庸,无不能言语进退者,亦其风气使然也。 洞庭西山出太湖石,黑质白理,高逾寻丈,峰峦窟穴,剩有天然之致,不胫而走四方,其价佳者百金,劣亦不下十数金,园池中必不可无此物。而吾闽中尤艰得之,盖阻于山岭,非海运不能致耳。昆山石类刻玉,然不过二三尺,而止案头物也。灵璧石,扣之有声,而佳者愈不可得。宋叶少林自言过灵璧得石四尺许,以八百金市之,其贵亦甚矣!今时灵璧无有高四尺者亦无有八百金之石也。 滇中大理石,白黑分明,大者七八尺,作屏风,价有值百余金者。然大理之贵亦以其处遐荒,至中原甚费力耳。彭城山上有花斑石,纹如竹叶,甚佳,而土人不知贵,若取以为几,殊不俗也。 吾闽玉华洞石似昆山而精莹过之,小者如拳,大者二三尺许。然多止一二面,而其背蚀土者殊粗。若得四面如一,无粗石皮傅之,其价亦不赀也。 永安溪中出石多如悬崖倒覆之状,土人就其势,少加斫削,置之庭前,亦自奇绝,高者五六尺许,但色枯而不吸水,故不能生苔,作绿沉色,以此减价耳。 闽中白沙溪北有温泉焉,地名汤院,山上出石,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蛮鬼之奇,不可名状。闽人园中常以此代太湖。然太湖终见石质,而汤院岁久,苔滋草生,荟蔚其上,竟可作小山矣。 岭南英石出英德县,峰峦耸秀,岩窦分明,无斧凿痕,有金石声,置之斋中,亦一奇品,但高大者不可易致。 金陵凤凰台上有奇石,丈许,相传李太白物。好事者,又刻太白凤凰台诗于上,盖亦宋人墨迹也。楚陈玉叔官金陵,舁以归,舟至采石,大风浪作,舟竟覆,石沉焉。岂谪仙之英魂不欲此石落他人之手耶?亦异矣。 李德裕云:“以吾平泉一草一石与人者,非子孙也。”余谓富贵之家,修饰园沼,必竭其物力,招致四方之奇树怪石,穷极志愿而后已,其得之也既难,则其临终之时,必然留连眷恋,而惧子孙之不能守也。岂知子孙之贤不肖,志趣迥别,即千言万语,安能禁其不与人哉?况富贵权力一旦属之他人,有欲不与人而不可得者,其为惑滋甚矣。余治小圃,不费难得之物,每每山行,遇道旁石有姿态者,即觅人舁归,错置卉竹间,久而杂沓,亦觉有郊间趣。盖不惟无财可办,亦使他日易于敕断,不作爱想也。 赵南仲爱灵璧一石,而命五百卒舁至临安。郑得象江六怪石,而以六十万钱辇归荣阳。劳民伤财,至于此极。何怪艮岳、石纲终贻北狩也。以此为雅,不敢谓然。 山中石,掘置池畔草间,自与世间传玩诸石气色不同,盖深山之中,受雾露、日月之精,不为耳目之娱,每至树木茂密,烟霭凝浮,一种赏心,非富贵俗子所可与也。 《酉阳杂组》载:“利州临江寺石,得之水中,初才如拳。置佛殿中,石遂长不已,经年重四十斤。”太凡石在土中水中者,皆能长,但无如是之速耳。余在闽山中,见一石,窦穴数尺,中空,有宋时人题诗,上半截犹可读,下半截已为外面所障。其石一片而生,非嵌就者,故知石能长,无疑也。 岭南有海石如羊肚,大者七八尺,然无色泽,不足贵。闽有浮石,亦类羊肚,内败絮其中,置之水中则浮。以语它乡人,未必信也。 零陵石燕,相传能飞,飞即风雨。唐诗“石燕拂云晴亦雨”是也。然是石质,断无能飞之理。谢鸿云:“向在乡中山寺为学,见高岩上石有如燕状者,因以笔记之。石为烈日所暴,忽有骤雨过,石即冲起,往往坠地。盖寒热相激而迸落,非真能飞也。”此言足破千古之疑矣。山东有阳起石,煅为粉,着纸上,日中暴热,便能飞起。盖此石为阳精相感之理,固宜尔也。其石入药,能壮阳道。 《管子》曰:“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重浊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秦之水泔最而稽,淤滞而杂,故其民贪戾罔而好事。晋之水枯旱而运,淤滞而杂,故其民谄谀而葆诈,巧佞而好利。燕之水萃下而弱,沉滞而杂,故其民愚戆而好贞,轻疾而易死。宋之水轻劲而清,故其民简易而好正。”校之于今,亦不甚然矣。大抵江北之水,迅激而浊,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纡而冽,故其人缓而巧;至于五方之变,亦不能有尽符者,人不受命于物也。 轻水之人,多秃与瘿;重水之人,多肿与;甘水之人,多好与美;辛水之人,多疽与瘗;苦水之人,多与偻。余行天下,见溪水之人多清,咸水之人多戆,险水之人多瘿,苦水之人多痞,甘水之人多寿。滕峄、南阳、易州之人,饮山水者,无不患瘿,惟自凿井饮则无患。山东东、兖沿海诸州县,井泉皆苦,其地多碱,饮之久则患痞,惟不食面及饮河水则无患,此不可不知也。 余在东郡久。东郡近郭诸泉皆苦,衙斋中至无一草一木,即折杨柳种之,亦皆不活,所谓不毛之地也。每雨过日,晒土花矗起如白盐者无数,市上面饼皆苦水所发,食之即饮井泉,无不生痞矣。彼中婴儿殇于此者,十常五六。而南方人尤不惯此,动罹其祸,不可救药也。 易州、湖州之镜,阿井之胶,成都之锦,青州之白丸子,皆以水胜耳。至于妇人女子,尤关于水,盖天地之阴气所凝结也。燕赵、江汉之女,若耶、洛浦之姝,古称绝色,必配之以水。岂其性固亦有相宜?不闻山中之产佳丽也。吾闽建安一派溪源,自武夷九曲来,一泻千里,清可以鉴,而建阳士女莫不白皙轻盈,即舆亻台下贱,无有蠢浊肥黑者,得非山水之故耶? 刘伯刍之论水,以扬子、中冷为第一,次之慧山、虎丘、丹阳、大明、淞江、淮水为七。陆竟陵之品泉,则以康王谷为第一,次之濂水、慧山、兰溪以至于雪水,凡二十,而扬子、中冷屈居第七矣。此果铢称尺量不易之论耶?而所品之外,天下又果无泉可以胜此者耶?吾以为二子之论,但据生平耳目之所及者而品第之耳。天下中川一百三十有五,小川一千二百五十有一,水泉三亿三万三千五百一十有九,而遐荒绝域者不与焉。今以一人之闻见意识,遂欲遍第天下之水,何异井蛙管豹之见也。 《茶经》云:“水品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此自是定论。然山水须乳泉缓流者,又须近人村落者。若深山穷谷之中,恐有瘴雾毒蛇,不利于人。即无毒者,亦能令人发疟。盖其气味与五脏不相习也。奔湍急濑,久饮,能令人瘿。井水亦有绝佳者,不亚山泉。大约江水以甘胜,井水以冽胜,山水则兼甘与冽而有之者也。 闽地近海,井泉多咸,人家惟用雨水烹茶,盖取其易致而不臭腐,然须梅雨者佳。江北之雨水不堪用者,屋瓦多粪土也。 以余耳目所及之泉,若中冷、锡山等泉,人所共赏者不载,若济南之趵突泉,临淄之孝妇泉,青州之范公泉,吴兴之半月泉,碧浪湖水,杭州西湖龙井水,新安天都之九龙潭水,铅山之石井寺水,观音洞水,武夷之珠帘泉,太姥之龙井水,支提之龙潭水,闽中鼓山之喝水岩泉,冶山之龙腰水,东山之圣泉,金陵蒋山之八功德泉,摄山之珍珠泉,皆甘冽异常,其它难以枚举;但在穷乡遐僻,无人赏鉴耳。 客中若遇无甘泉去处,但以苦水烹之,数沸后澄至冷,去其泥滓,复烹之,即甘矣。此亦古人炼炭之法也。北方每霪雨时,取几滑净者,于空中盛,倒入罂中,亦与南方雨水气味无别也。 人生饭粗粝,衣毡毳,皆可耐,惟无水烹茶,殊不可耐。无山水即江水,无雨水即河水;但不苦咸,即不失正味矣。冰水虽寒,不堪烹者,不净也。雪水易腐,雨水藏久,即生孑孓,饮之有河鱼之疾,而闽人重之,盖不甚别茶也。 凡出师,遇深山无泉之处,掘井一二丈不得水者,可束蕴火薰之,而密覆其上,火烟不得出,必寻泉脉隙处潜通,即它山数里外泉皆能引而致之,烟通则泉流矣。 凡古坑有水处曰胆水,无水处曰胆土。胆水可以浸铜,胆土可以煎铜。 天下泉有一勺而不枯不溢者。夫不枯易耳,其不溢也,何故?此理之不可晓者。余在蒋山,见一人,泉仅盛碗许,吸尽复出。闽雪峰有应潮泉,亦仅如碗,东山圣泉可尺许,松根环之,千年如一日也。然此数者,犹泉脉在地中,不可见也。鼓山凤尾亭泉初泻岩下,后为神晏喝,从山背而下承一石,池方广不逾七尺,水终日奔注其中,而不见其溢也,愈令人不可解矣。 温泉,江北惟骊山、沂州有之,江南黄山、招州有之。至吾闽中则多矣。吾郡城内外温泉共十五处,而其一在汤门外,最小而极热,土人呼为杀狗泉,盖盗狗者常于此治之也。晦翁注《论语》,谓鲁有温泉,理或然也。然晦翁未至鲁,岂不习闽乎?而乃以理断之,何也? 大凡温泉之发源,其下必有朱砂,或硫黄、矾石,盖天地至阳之精所结也。闽中诸泉皆作硫黄气,甚者薰人不可耐。人有疥者,浴之辄愈。竹木浸一宿,则终不蠹。盖硫黄能杀诸虫也。华清宫,余未之见,然束贺诗有“华清宫中矾石汤”之句,其为矾石无疑矣。黄山下者,万历戊戌秋,曾与同志诸子共浴其中,方广丈许,上有石屋覆之,其底皆白沙,沙热,足不能久住,所浴垢腻自流于外,都不烦人力也,亦无琉黄气,相传朱砂在其下。一日,有樵子早过之,见泉水赤如血砂,片若桃花者,浮满水面,惊怪,归以语人。翌日,邻里竞往视之,则无所见矣。浴久,令人骨节怠缓不收,盖居深山中,去城市僻远,非若闽中之秽杂也。 淄渑之合,易牙尝而知之,李德裕知石头城下水非金山泉,陆羽知扬子江临岸水非南冷,蒲元知涪水与江水之杂,皆神鉴也。窃怪水之投水,自当混而为一,乃扬杓倾盆至半,知其自此始为南冷,岂真有限界而不乱耶?吾郡海水通河,河淡而海咸,随潮上下,二水之鱼交入辄死,乃知水自不混,但恐交接之处,不能截然耳。 登州海上有蜃气,时结为楼台,谓之海市。余谓此海气,非蜃气也。大凡海水之精,多结而成形,散而成光。凡海中之物,得其气久者,皆能变幻,不独蜃也。余家海滨,每秋月极明,水天一色,万顷无波,海中蚌蛤、车螯之属,大者如斗吐珠,与月光相射,倏忽吐成城市楼阁,截流而渡,杳杳至不可见方没。海滨之人亦习以为常,不知异也。至于蛑、蝤、蚶、蛎之属,积壳厨下,暗中皆生光尺许,就视之,荧荧然,其为海水之气无疑矣。 宋时巨室治园作假山,多用雄黄、焰硝,和土筑之。盖雄黄能辟虺蛇,焰硝能生烟雾,每阴雨之候,云气氵孛郁,如真山矣。 假山之戏,当在江北无山之所,装点一二,以当卧游。若在南方,出门皆真山真水,随意所择,筑菟裘而老焉。或映古木,或对奇峰,或俯清流,或踞磐石,主客之景皆佳,四时之赏不绝,即善绘者不能图其一二,又何叠石累土之工所敢望乎? 假山须用山石,大小高下,随宜布置,不可斧凿。盖石去其皮便枯槁不复润泽生莓苔也。太湖锦川虽不可无,但可妆点一二耳。若纯是难得奇品,终觉粉饰太胜,无复丘壑,天然之致矣。余每见人园池踞名山之胜,必壅蔽以亭榭,妆砌以文石,缭绕以曲房,堆叠以尖峰,甚至猥联恶额,累累相望,徒滋胜地之不幸,贻山灵之呕哕耳。此非江南之贾竖,必江北之阉宦也。 《西京杂记》载:“茂陵富人袁广汉筑园,四五里激流水注其内,摄石为山,高十余丈。”此假山之始也。然石初不甚择。至宋宣和时,朱π、童贯以花石娱人主意,如灵璧一石,高至二十余丈,周围称是,千夫舁之不动,艮岳一石,高四十余丈,封为盘固侯,石自此重矣。李文叔《洛阳名园记》,十有九所,始于富郑公而终于吕文穆,其中多言花木、池台之盛。而其所谓山如王开府宅,水北胡氏二园者,皆据嵩少北邱之麓以为胜,则知时未尚假山也。自宣和作俑而后,人争效之。然北人目未见山,而不知作,南人舍真山而伪为之,其蔽甚矣。 吴中假山,土石毕具之外,倩一妙手作之,及舁筑之费,非千金不可。然在作者工拙何如。工者事事有致,景不重叠,石不反背,疏密得宜,高下合作,人工之中,不失天然,偏侧之地,又含野意,勿琐碎而可厌,勿整齐而近俗,勿夸多斗丽,勿太巧丧真,令人终岁游息而不厌,斯得之矣。大率石易得,水难得,古木大树尤难得也。 王氏州园,石高者三丈许,至毁城门而入,然亦近于氵㸒矣。洛阳名园以苗帅者为第一,据称:“大树百尺对峙,望之如山。竹万余竿。有水东来,可浮十石舟。有大松七,水环绕之。”即此数语,胜概已自压天下矣。乃知古人创造皆极天然之致,非若今富贵家但斗钜丽已也。 纨绔大贾,非无台沼之乐,而不传于世者,不足传也;拘儒俗吏,极意修饰,以自娱奉,而中多可憎者,胸无丘壑也;文人墨士,有鱼鸟之致,山林之赏,而家徒四壁,贫不可为悦也;穷乡壤,沙塞陋域,空藏白镪,而无一竹、一石可供吟啸者,地限之也。幸而兼此四者,所得于造物侈矣,而犹然逐于声利,耽于仕进,生行死归,“它人入室”,不亦可欢之甚哉! 唐裴晋公湖园,宏邃胜概,甲于天下。司马温公独乐园卑小,不过十数椽,然当其功成名遂,快然自适。则晋公未始有余,而温公未始不足也。况以晋公之勋业,当时文人已有“破尽千家作一池”之诮,而温公之园亦俨然与洛中诸名园并列而无渐色,乃知传世之具在彼不在此,苟可以自适而止矣,不必更求赢余也。 吾闽穷民有以淘沙为业者,每得小石,有峰峦岩穴者,悉置庭中,久之,土为池,砌蛎房为山,置石其上,作武夷九曲之势,三十六峰,森列相向,而书晦翁棹歌于上,字如蝇头,池如杯碗,山如笔架,水环其中,蚬蛳为之舟,琢瓦为之桥,殊肖也。余谓仙人在云中,下视武夷,不过如此。以一贱佣,乃能匠心经营,以娱耳目若此,其胸中丘壑,不当胜纨绔子十倍耶? 《名园记》水北胡氏园,其名皆可笑。如其台,四望百余里,萦伊缭洛,云烟掩映,使画工极思,不可图画,而名之曰玩月台。有庵在松桧藤葛之中,辟旁牖,则台之所见亦毕备于前,而名之曰:“学古庵”。乃知此失,古人已有之,但不如今人之多耳。今人之扁额又非甚不通者,但俗恶耳。入门曲迳,首揭城市山林,临池水槛,必曰天光云影,濠濮想多见鱼塘;水竹居必施筠坞;日涉市隐,屡见园名,环翠、来云,皆为楼额;至于俗联尤不可耐,当借咸阳一炬了之耳。此失,闽最多,江右次之,吴中差少。 余在德平葛尚宝园见木假山一座,岩洞峰峦皆木头砌成,不用片石杯土也。余奇而赏之,为再引满,因笑谓葛君:“岁久而朽,奈何?”答曰:“此土中之根,非百年不朽也。吾园能保百年乎?”余更赏其达。时万历壬寅元日也。 魏武帝于邺城西北筑三台,中名铜雀,南名金虎,北名冰井,皆高八九丈,有屋百余间。今人但知有铜雀,而不知更有二台也。 万历癸丑四月望日,与崔征仲孝廉登张秋之戊巳山,酒间,徵以支干命名者。征仲言:“有子午谷、丁戊山、二酉室。”余言:“秦有子午台,见《拾遗记》。楚有丙穴。汉有戊巳校尉,又有庚辛之枋,甲乙之帐,丙舍子夜,甲第辛盘。”征仲言:“有屈戊午道白丁壬人。”余言:“尚有乙榜及呼庚癸者。”时征仲下第贫乏,大笑而已。归途马上思唐诗,有“午桥群吏散,亥字老人迎”,亦可补一阙也。 濮州有愁台,陈思王故址也。长安有讼台,韦庶人所作也。楚有思台,樊姬墓也。汉有望思台,武帝为戾太子作也。有灵梦台,为李夫人作也。周有讠多台,景王作也。讠多之为言离也,此皆以情名者也。 帝王苑囿、台观之乐,诚不能无,盖自土阶茅茨,不可复得,而灵台灵囿,文王之圣,已不废矣。如唐太宗之九成宫,明皇之骊山温泉,此其乐在山川者也。宋高宗垒石以像飞来,激水以为冷泉,此其乐在工巧者也。宣和艮岳,穷极人间,怪木奇石,珍禽异兽,深秋中夜,凄凉之声四彻,此其乐在玩物者也。始皇阿房千万间,武帝上林苑中,离宫七十所,炀帝西苑三百里,此其乐在宏丽者也。东昏为芳乐苑,当暑种树,朝种夕死,细草名花,至便焦燥,纷纭无已,山石皆涂采色,诸楼壁悉画男女私亵之像,其杀风景甚矣,此其所以为东昏也! 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当其壮年历仕,或鞅掌王事,或家计未立,行乐之光景皆已蹉跎过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曾几何时,而溘先朝露矣!余乡一先达,起家乡荐,官至太守,赀累巨万,家居缮治第宅,甲于一郡,材具工匠皆越数百里外致之,甫落成而身死,妻亦死,子女争夺,肉未寒而券入他人之手矣!每语子弟:“可为永鉴也!” 郭汾阴治第,谓工人曰:“好筑此墙,勿令不牢。”筑者释锤而对曰:“数十年来,京城达官家墙皆是如此筑,今某死,某亡,某败,某绝,人自改换,墙固无恙。”令公闻之,惕然动心,即日请老。噫!贤哉工人之言。达哉!令公之见也。 精巧愈甚,则失势之日,人之瞰之也愈急,是速其败也。价值愈高,则贫乏之日,人之市之也愈难,是益其累也。况致富之家,多不以道,子孙速败,自是常理。冷眼旁观,可为叹息! 宋王君贶拜三司,方二十七岁,即在洛起宅,至八十岁而宅终不成。子舍早世,惟一孙居之,不能十分之一。富郑公亦起大宅,而无子族。子绍定居之,而绍定又无子。二公皆宋名臣,而不能勘破此关,况今世哉? 古人观室者,唐其寝庙,又适其偃焉。偃者,厕也。厕虽秽浊之所,而古人重之。今大江以北人家,不复作厕矣。古之人君,便必如庙,如晋景公如厕陷而卒,汉武帝如厕见卫青,北齐文宣令宰相杨进厕筹,非如今净器之便也。但江南作厕,皆以兴农夫交易。江北无水田,故粪无所用,俟其地上乾,然后和土以溉田。京师则停沟中,俟春而后发之,暴日中,其秽气不可近,人暴触之辄病。又何如奏厕之便乎? 武帝如厕,见卫青,解者必曲为之说,此殊可笑。史之记此,政甚言帝之慢大臣,以见其敬黯耳。若非溷厕,史何必书?卫青,公主马前奴也,官即尊贵,帝狎之久矣。文宣令宰相进厕筹,武帝之如厕,见大将军,亦何足怪?唐郭汾阳将校官,至节度使,封侯皆趋走执役于前,夫人、小女、至令捧汤持,则帝之如而见青,固狎爱之至,而亦青之所以自全也。 石崇厕上有绛纱帐,大床茵蓐甚丽,两婢持香囊,则帝王之厕可知。岂比穷措大粪秽狼藉蝇蛆纵横者?而不可屈大将军一见乎? 阁与ト,世人多混用之。阁,夹室也,以板为之,亦楼观之通名也。内则:“天子之阁,左达五,右达五。”盖古人制此,以庋饮食之所,即今房中之板阁,而后乃广其制,为天禄、凌烟等名,或以藏书,或以绘像,或以为登眺游览之所,此楼阁之阁也。ト者,门旁小户也。汉公孙弘开东ト以延贤人,盖避当门,而东向开一小门,引宾客以别于官属,即今官署脚门,旁有延宾馆是也。韩延寿为太守,闭ト思过,即如今闭脚门不听官属入耳。唐正衙日唤仗入ト,则百官亦随以入,谓之入ト,盖中门不启而开脚门也。然则夹室谓之阁,傍门为之ト,义自昭然。汉三公黄ト注:“不敢洞开朱门,以别于人主,故黄其ト。”今国家设文渊阁藏书,而大学士主之,故谓之阁老。若以黄ト、东ト之义言之,亦可谓之ト老耳。 《尔雅》:“小闺谓之ト闺。”即门也。故金门亦谓金闺,处子谓之闺女,以其处门内也,今人闺ト概作闺阁,至以朝廷东ト亦巍然揭东ト之额而不觉其非,盖黄阁老。子美诗已误用之矣。老若称阁下为ト下,举世有不笑之者耶? 紫微原为帝星,以其政事之所从出,故中书省亦谓之紫微,而舍人为紫微郎。白乐天“紫薇花对紫微郎”者,以其音之偶同,戏用之耳。今各处藩省,多揭紫薇为堂名,而参知署额,多称薇省分署者,习而不觉其非也。 古者,官舍概谓之省寺。《汉书·何并传》:“王林卿度泾桥,令骑奴还至寺门,拔刀剥其建鼓。”唐制中书两府谓之三省,宋惟有中书省。国朝去中书而外,藩司原有行省之设,故俗谓之十三省云。寺则一二九卿,如大理、光禄之类,盖亦仍其旧称。而佛宫概谓之寺矣,相传起于汉明帝崇重佛教,化比于公卿之爵,故以寺名其居。今则非敕赐者,不得称也。 《孟子》:“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注:“置,驿也。邮,ㄞ也。所以传命也。”今人驿与ㄞ多通用而不知其异也。按马传曰:“置步。”传曰:“邮置者,驿马也。邮者,铺递也。”既言置,又言邮,盖亦当时俗语,如今言驿铺也。至《广雅》解云:“置,驿也。邮,亦驿也。”则误以ㄞ为驿也。 古者,乘传皆驿车也。《史记》:“田横与客二人乘传诣雒阳。”注:“四马高足为置传,四马中足为驰传,四马下足为乘传。”然郑子产乘遽而至,则似单马骑矣。释文以车曰传,以马曰遽。子产时相郑国,岂乏车乎?惧不及,故乘遽,其为驿马无疑矣。汉初尚乘传车,如郑当时王温舒皆私具驿马,后患其不速,一概乘马矣。 闽中方言:“家中小巷谓之弄。”《南史》:“东昏侯遇弑于西弄。”弄即巷也。元《经世大典》谓之火■,今京师讹为胡同。 《佛典》:“一弓为四肘。五百弓为一拘。”卢舍王荆公诗:“卧占宽间五百弓。”五百弓,四里也。今闽中量田尚用弓,云:“四步为一弓。”而它处人无知之者。此亦古法之遗也。又佛地以二亩为双。皇华老人诗,“招客先开四十双”是也。而今绝无知者。 《诗》:“及尔同僚。”《左传》:“同官曰寮。”注:“寮,小窗也。”盖取同舍之义。然古僚通作寮。《书》:“百僚师师。”僚之为言臣也。《释文》:“僚,贱隶之称。”《左传》:“泉丘人女奔孟僖子,其僚从之。”则僚不过朋侪之义,故其字从人,声。诗之所谓同僚者,恐亦如是。后人见其从室,遂引僧寮、绮寮之义以证之,不知同寮可作同僚,而僧寮不可作僧僚也。 《岁时记》:“务本坊西门有鬼市,冬夜尝闻卖干柴声。”是鬼自为市也。《番禺杂记》:“海边时有鬼市,半夜而合,鸡鸣而散。人与交易,多得异物。”又济渎庙神尝与人交易,以契券投池中,金辄如数浮出,牛马百物皆可假借。赵州廉颇墓亦然。是鬼与人市也。秦始皇作地市,令生人不得欺死人,是人与鬼市也。 岭南之市谓之虚,言满时少,虚时多也。西蜀谓之亥。亥者,也。者。疟也,言间日一作也。山东人谓之集。每集则百货俱陈,四远竞凑,大至骡、马、牛、羊、奴婢、妻子,小至斗粟、尺布,必于其日聚焉,谓之“赶集”。岭南谓之“趁虚”。而岭南多妇人为市,又一奇也。京师朔望,及二十五,俱于城隍庙为市,它时散处各方,而至此日皆合为一市者,亦甚便之。而京师间有异物奇宝,郎曹入直之暇,下马巡行,冠带相错,不禁也。初四、十四、二十四等日,则于东皇城之北有集,谓之内市,多是内人赢余之物,不及庙中之多也。至每岁正月十一日起,至十八日止,则在东华门外,迤逦极东,陈设十余里,谓之灯市,凡天下瑰奇钜丽之观毕集于是,视庙中又盛矣。 灯市虽无所不有,然其大端有二:纨素珠玉多,宜于妇人,一也;华丽妆饰多,宜于贵戚,二也;舍是则猥杂器用饮食与假古铜器耳。余在燕都,四度灯市,日日游戏,欲觅一古书、古画,竟不可得,真所谓入宝山而空手却回,良以自笑也。 《左传》曰:“都鄙有章。”都,城郭也。鄙,乡村也。政都训美,鄙训俗。《淮南子》曰:“始乎都者常卒乎鄙。”亦犹朝市之分君子、小人也。 [book_title]●卷四 地部二 蜀江油有左担道,为其道至险,担其左者,不得易至右也。《汉书·西南夷传》:“滇池,秦时尝破,略通五尺道。”谓其险厄,才五尺也。《西域传》:“乌托国,其西则有县度。”谓悬绳而度也。今天下莫险于栈道,然直指使者行部肩舆安稳,岂复王阳回驭时乎? 闽中自浙之江山入度仙霞岭,亦自险绝。北人度,汗津津下矣。余己丑夏下第,适天欲雨,瞑云四合,与徐惟和自绝顶真趋至平地,而后雨作。要其险岂能敌白鹤岭之半乎?若登山游眺,险尚有什百于此者。韩昌黎恸哭不足为奇也。 平生游山,所历当以方广岩,灵羊谷为第一险。仰倚绝壁,下临无际,既无藤葛可攀,途仅尺许,而又外倾。且为水帘所喷,崎岖苔滑,就其傍睨之,胆已落矣。余与诸友奴仆六七人,仅一小奴过之,然几不能返,面无人色矣。武夷折笋,余少时登之,殊不为意,盖梯干甚伟,险处又有铁ㄌ可攀,自不至失足耳。但既过险,龙脊上甚难行,亦强弩之末势也。 华山,余未之登,读王恒叔游记,知其险甲于诸岳,亦在龙脊上难行耳。天台石梁不过独木桥之类,人自气慑耳,无崩朽之虞也。闽鼓山白云洞,石磴七百级,望之如登天然;不过苦诸缙绅公子,体盾骨弱者耳。许掾得此,自当无苦也。 新安黄山深处,由石牌楼达海子,有积沙岸丈许,人疾过之则济,少驻足,沙便崩,余不敢度也。潘景升笑而践之,行二三步而崩,大呼求救,土人掖之以还,面如死灰云。余笑谓:“不尔,几作嬴政崩沙丘矣!”友人王玉生过灵羊谷亦然,归家病几一月。如此奇僻,可作昌黎后身,然食肉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 余游四方名山,无险不届,并未失足。壬子秋过吕亭驿一板桥,去地二丈馀,中道而折,四舆人及余皆殒地,其不为薤粉者,以下皆积沙也。始知人不ㄨ于山,而ㄨ于垤,祸每生於所忽也。 南昌滕王阁序既云:“星分翼轸”,又云“龙光射斗牛之墟”。翼轸、斗牛,相距甚远,必有一谬。 荆州黄牛峡,下有查波滩。宋寇莱公谪巴东,舟经此滩,闻水中人语,出视之,见一裸体者为之挽舟,公叱之,曰:“我黄魔神也,公异日当大用,故为公挽舟耳。但裸体不敢相见。”公以锦袱投之,神即披袱,再拜,冉冉而去。 夷陵龙角山有石穴,黑无际,其中有二巨石,相对而立,中间丈许,名阴阳石。阴石常湿,阳石常燥。每水旱不调,居民具仪从入穴中,旱则鞭阴石,潦则鞭阳石,无不应时而止。但鞭者不出三年必死,故人不敢为也。 松滋县南九十里有竹泉,宋政和初,有僧浚井得竹笔。后黄庭坚谪黔过之,视笔,曰:“此吾过峡中虾蟆背所坠也。”后其笔忽成竹,始知此泉与峡水通也。 荆州济江西岸有地肺,洪潦常浮不没,其状若肺焉,故名。骆宾王吸金丹於地肺,即此也。或云:终南山,亦曰地肺。一云:太一山。 《山海经》:“鲧窃帝之息壤,以湮洪水。”今江陵南门有息壤祠云。息壤,石也,而状若城郭。唐元和中,裴宇牧荆州,阴雨弥旬不止,有道士欧阳献谓宇曰:“公曾得一石室乎?瘗之则雨止矣。”宇惊曰:“有之,但已弃竹篱外矣。”觅而瘗之,雨即止。后人有发之者,辄致淋雨。苏轼序云:“今江陵南门外有石状若宅,陷地中,而犹见其脊,旁有石记云:‘不可犯畚锸以致雷雨。’后失其处。”万历壬午,新筑南门城,乃复得而瘗之,置祠其上。 匡续,字子孝,周武王时人,庐於浔阳山中。后威烈王以安车迎续,续仙去,惟庐存,故命其山为庐山,亦曰匡山也。 黄州东百里有孔子山,相传孔子适楚,尝登此山。上有坐石,草木不侵。有砚石,每雨辄有墨水流水。 汴有老圃纪姓者,一锄庇三十口,病笃,呼子孙,戒曰:“此二十亩地,便是青铜海也。”此与舌耕、研田何异? 《洞天福地记》所言里数多诞,如云:“泰山周回三千里,霍林洞天亦三千里之数。”今计其地才百分之一耳。或以列真所居分治之域论耶?其说殆不可晓。 杜少陵文:“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坡诗:“天外黑风吹海立。”余从祖司农公杰以大行奉使过海中流,有龙见焉,倒垂云际,距水尚百许丈,而水涌起如炊烟,直与相接。人见之历历可辨也。始信水立之语非妄。 正德中,顺天文安县水忽僵立。是日,天大寒,遂冻为冰柱,高五六丈,四围亦如之,中空而旁有穴,凝结甚固。逾数日,流贼刘六、刘七等杀掠过此,民大小老弱相率入冰穴中避之,赖以全活者甚众。此亦古今所未见之异也。 金陵钟山有八功德水,相传梁天监中胡僧昙隐所也。其泉,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饣盍,八蠲疴,故名“八功德”。 《七发》云:“观涛於广陵之曲江。”广陵,今扬州也。扬州之涛,殊不足观。汉时吴越钱塘皆属扬州。或者曲江之涛即指西陵之潮耳。况广陵之江,一望而尽非曲江也。 成都有天涯、海角二石。天涯石在中兴寺。故老传云:“人坐其上,则脚肿不能行。”至今人不敢践履。诲角石在罗城内西北隅角,高三尺馀,旧有庙,王均之乱,为守门者所坏,今不复存矣。 刘ら之采药至衡山,深入忘返,见有一涧水,水南有二石,一闭,一开,水深广不得过,欲还失道,遇伐弓人问径,仅得还家。或说中皆仙灵、方药诸杂物。ら之欲更寻索,终不知处也。此与王烈、嵇叔夜事相类。名山、洞府,信有之。 宋崇宁中,铸九鼎,用金甚厚,取九州水土内鼎中,既奉安於九成宫,车驾临幸,遍礼焉。至北方之宝鼎,忽漏,水溢於外。刘炳谬曰:“正北在燕山,今宝鼎但取水土於雄州境,宜不可用。”其后竟以北方致乱。 建炎三年,吉州修城,役夫得髑髅,弃水中。俄浮一钟,有铭五十六字云:“唐兴元年吾子没,痊卢陵西垒,后当火德五九之际,世衰道败,浙梁相继丧乱,章贡康昌之日,吾亦复出是邦,东平鸠工,复使君子同河伯听命水官。”郡守命录其词,录毕而钟自碎。 张唐英谓姚乃与洛水进赤石者同等。杨用修引唐语林:“武后时争献祥瑞,洛滨居民,有得石而剖之,中赤者,献於后,曰:‘是石有赤心。’李日知曰:“此石有赤心,其余岂皆谋反耶?唐英所引盖此事。语林罕传,人亦鲜知。余按此事载《唐书·李昭德传》中甚明,固非语林,亦非李日知事也。余髫时读史即知有此,用修乃以为新闻耶? 济南有二奇焉:趵突泉从地中涌起六七尺者数处,冬夏不竭,流而成河。华不注山亦从地中突起,傍无丘陵绵亘,远望之若浮图焉。其上乱石纵横,如人工所堆叠,皆奇观也。 峄山多石,黝黑色,从下望之,簇簇如笋;然山径皆缘石行,或亻免出其下。石之下皆沙也,石附以沙自固。久之,沙为风雨摧剥渐尽,窟穴竞开,石亦不能自立,常有自山巅陨至田中者,譬之米中鸡子,米尽则蹶矣。叶福唐相君为南宗伯时游此,政值石坠,滚至前,仅丈余而止,稍进则薤粉矣。此亦游者所当戒也。 秦始皇泰山立无字碑,解者纷纭不定,或以为碑函,或以为镇石,或以为欲刻而未成,或以为表望,皆臆说也。余亲至其地,周环巡视,以为表望者近是。盖其石虽高大而厚,与凡碑等,必非函也。此石既非山中所产,又非寻常勒字之石,上有芝盖,下有跌坐,俨然成具,非未刻之石也。考之《史记》,始皇以二十八年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禅梁父刻所立石,其辞云云,则泰山之石已刻矣。今元君祠旁公署中尚有断碑二十九字,此疑即所刻之石也,然则片石之树,其巅为祠祀,表望明矣。 泰山之称雄於江北,亦无佛处称尊耳。齐鲁之地,旷野千里,冈陵丘阜,诧以为奇,而岱宗巍然,障大海而控中原,其气象雄伟,莫之与京,固宜为群岳之宗也。又岱为东方主发生之地,故祈嗣者必祷于是,而其后乃传会为碧霞元君之神,以诳愚俗。故古之祠泰山者,为岳也;而今之祠泰山者,为元君也。岳不能自有其尊,而令它姓女主偃然据其上,而奔走四方之人,其倒置亦甚矣! 有死而后有生,故泰山之有蒿里山也,酆都城也,十王殿也,皆为受生而设也。余窃以为东方主生,西方主杀,各有司存,岂宜并用?酆都业在西方,则受死之籍,当归金天。华岳虽相去万里,而造化视之,不过左右手耳。愚民贪生而又畏死,故祝延者与求胤者,香火相望。要之,生可祈也,死亦可祈也。死不可免也,则生亦不必祷也。况不知寡欲而求生子,不知行善而求延年,民之大惑也。 《藏经》云:“泰山为天帝之孙,为五岳祖,主掌人间生死修短。”此俗说之鼻祖也。然天帝岂应有孙?不过以东方震旦之地,有“帝出乎震”之说,而附会之耳。 渡江以北,齐、晋、燕、秦、楚、洛诸民,无不往泰山进香者。其斋戒盛服,虔心一志,不约而同,即村妇山,皆持戒念佛,若临之在上者云,稍有不洁,即有疾病,及颠蹶之患。及祷祠以毕,下山舍逆旅,则居停亲识皆为开斋,宰杀狼籍,醉舞喧呶,娈童歌倡,无不狎矣。夫既不能修善於平日,而又不能敬谨於事后,则其持戒念佛,不过以欺神明耳,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 均州之太和山,万方士女,骈阗辐凑,不减泰山,然多闽、浙、江右、岭蜀诸人,与元君雄视,无异南北朝矣,而均州诸黄冠千数,放纵无忌,此则岱宗所无也。 武当、元君二祠,国家岁籍其香钱,常数万缗。官入之,以给诸司俸禄。不独从民之便,而亦籍神之贶矣。然官吏饩禀,自当有惟正之供,取足于此,似为不经。似当入之本州,以为往来厨传之费,免加派之丁粮则善矣。今泰山四、九二月之终,藩省辄遣一正官至殿中亲自检阅,籍登其数,从者二人,出入搜索,如防盗然,谓之“扫殿”,而袍帐、化生、俚亵之物,皆折作官俸,殊不雅也。武当亦然。 齐云僻处万山之中,故进香者少,所入则黄冠橐中物耳。其轩供应之费,亦道官主之,故邑人差不累也。然齐云实无奇,奇者,天门与石桥严耳,而游者又多未之及也。 游山不藉仕宦。则厨传舆亻台之费无所出,而仕宦游山,又极不便。侍从既多,不得自如,一也;供亿既繁,彼此不安,二也;呵殿之声,既杀风景,冠裳之体,复难袒跣,三也;舆人从者,惮於远涉;羽士僧众,但欲速了。之道,恐舁夫之谇语;奇绝之景,惧后来之开端。相率隳引于常所经行而止,至于妙踪胜赏,十不能得其一二也。故游山者,须藉同调地主,或要丘壑高僧;策杖扶藜,惟意所适。一境在旁,勿便错过;一步未了,莫惮向前。宁缓毋速,宁困毋逸。宁到头而无所得,毋中道而生厌怠。携友勿太多,多则意趣不同;资粮勿太悭,悭则意兴中败。勤干见解之奴,常鼓其勇;富厚好事之主,时借其力。勿偕酒人,勿携孱伴。每到境界,切须领略。时置笔砚,以备遗忘。此游山之大都也。 天下丘壑,无如闽中之多者,即生长其中,不能尽识也。闻粤西山水之奇,甲于宇内,每问其土人,云:“出门皆山,而山皆洞,委蛇屈曲里许者,不可数计也。”吾闽城内外诸山皆有之,但无好事者搜剔之耳。 山川须生得其地,若在穷乡僻壤,轮蹄绝迹之处,埋没不称者多矣。如姑苏之虎丘,邹之大峄,培娄何足言?而地当舟车之会,遂令游咏赞赏,千载不绝。岂非有幸不幸耶? 山莫高於峨眉,莫秀於天都,莫险於太华,莫大於终南,莫奇於金山华不注,莫巧於武夷,其它雁行而已,峨眉之巅,有积雪,武夷半壁有仙舟,华不注地中崛起,天都面面莲花,苟不亲见以语人,未必信也。 雁荡瀑布无声,故自奇绝。闽中水帘数处皆无声,盖岩腰凹而水喷空则为水帘,自不能奔号也。水帘奇於瀑布。吾闽四山皆瀑也。而黄岩峰瀑布,数百里外皆望见如疋练焉。余又在黄山见九龙潭水从绝顶分为三而下,至半腰合流,又三分之,如是者三,始至地,望之如杂佩然,亦一奇也。 峨眉,虽六月,必具单夹絮衣而登,其下犹炎暑也;至半山,则御夹衣;绝顶则着絮衣矣。过十月则不可登,道为雪封,且寒甚也。其山本以两峰相对,如蛾眉然,故名。蛾字当从虫,不当从山也。 峨眉之巅,四望无与颉颃者,惟正东有一点青色如烟,相传匡庐山也。然庐山未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