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先秦学术史
[book_author]傅斯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58561
[book_dec]收录傅斯年有关先秦学术研究的相关内容。主要内容包括:战国子家叙论、与顾颉刚论古史书、论孔子学说所以适应于秦汉以来社会的缘故、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等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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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战国子家叙论
一 论哲学乃语言之副产品 西洋哲学即印度日耳曼语言之副产品 汉语实非哲学的语言 战国诸子亦非哲学家
世界上古往今来最以哲学著名者有三个民族:一、印度之亚利安人;二、希腊;三、德意志。这三个民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他的文化忽然极高的时候,他的语言还不失印度日耳曼系语言之早年的烦琐形质。思想既以文化提高了,而语言之原形犹在,语言又是和思想分不开的,于是乎繁丰的抽象思想,不知不觉的受他的语言之支配,而一经自己感觉到这一层,遂为若干特殊语言的形质作玄学的解释了。以前有人以为亚利安人是开辟印度文明的,希腊人是开辟地中海北岸文明的,这完全是大错而特错。亚利安人走到印度时,他的文化,比土著半黑色的人低,他吸收了土著的文明而更增高若干级。希腊人在欧洲东南也是这样,即地中海北岸赛米提各族人留居地也比希腊文明古得多多,野蛮人一旦进于文化,思想扩张了,而语言犹昔,于是乎凭藉他们语言的特别质而出之思想当做妙道玄理了。今试读汉语翻译之佛典,自求会悟,有些语句简直莫名其妙,然而一旦做些梵文的工夫,可以化艰深为平易,化牵强为自然,岂不是那样的思想很受那样的语言支配吗?希腊语言之支配哲学,前人已多论列,现在姑举一例:亚里士多德所谓十个范畴者,后人对之有无穷的疏论,然这都是希腊语法上的问题,希腊语正供给我们这么些观念,离希腊语而谈范畴,则范畴断不能是这样子了。其余如柏拉图的辩论,亚里斯多德的分析,所谓哲学,都是一往弥深的希腊话。且少谈古代的例,但论近代。德意志民族中出来最有声闻的哲人是康德,此君最有声闻的书是《纯理评论》。这部书所谈的不是一往弥深的德国话吗?这部书有法子翻译吗?英文中译本有二:一、出马克斯谬勒手,他是大语言学家;二、出麦克尔江,那是很信实的翻译。然而他们的翻译都有时而穷,遇到好些名词须以不译了之。而专治康德学者,还要谆谆劝人翻译不可用,只有原文才信实;异国杂学的注释不可取,只有本国语言之标准义疏始可信。哲学应是逻辑的思想,逻辑的思想应是不局促于某一种语言的,应是和算学一样的容易翻译,或者说不待翻译,然而适得其反,完全不能翻译。则这些哲学受他们所由产生之语言之支配,又有什么疑惑呢?即如Ding an Sich一词,汉语固不能译他,即英文译了亦不像;然在德文中,则an Sich本是常语,故此名词初不奇怪。又如最通常的动词,如Sein及Werden这一类的希腊字曾经在哲学上作了多少祟,习玄论者所共见。又如戴卡氏之妙语“Cogito ergo Sum”,翻译成英语已不像话,翻成汉语更做不到。算学思想,则虽以中华与欧洲语言之大异,而能涣然转译;哲学思想,则虽以英德语言之不过方言差别,而不能翻译。则哲学之为语言的副产物,似乎不待繁证即可明白了。印度日耳曼族语之特别形质,例如主受之分,因致之别,过去及未来,已完及不满,质之与量,体之与抽,以及各种把动词变作名词的方式,不特略习梵文或希腊文方知道,便是略习德语也就感觉到这麻烦。这些麻烦便是看来“仿佛很严重”的哲学分析之母。
汉语在逻辑的意义上,是世界上最进化的语言(参看叶斯波森著各书),失掉了一切语法上的烦难,而以句叙(Syntax)求接近逻辑的要求。并且是一个实事求是的语言,不富于抽象的名词,而抽象的观念,凡有实在可指者,也能设法表达出来。文法上既没有那么多的无意识,名词上又没有那么多的玄虚,则哲学断难在这个凭借发生,是很自然的了。
“斐洛苏非”,译言爱智之义,试以西洋所谓爱智之学中包有各问题与战国秦汉诸子比,乃至下及魏晋名家宋明理学比,像苏格拉底那样的爱智论,诸子以及宋明理学是有的;像柏拉图所举的问题,中土至多不过有一部分,或不及半;像亚里斯多德那样竟全没有;像近代的学院哲学自戴卡以至康德各宗门,一个动词分析到微茫,一个名词之语尾变化牵成溥论(如Cangality观念之受Instrumental或Ablative字位观念而生者),在中土更毫无影响了。拿诸子名家理学各题目与希腊和西洋近代哲学各题目比,不相干者如彼之多,相干者如此之少,则知汉土思想中原无严意的斐洛苏非一科,“中国哲学”一个名词本是日本人的贱制品,明季译拉丁文之高贤不曾有此,后来直到严几道、马相伯先生兄弟亦不曾有此,我们为求认识世事之真,能不排斥这个日本贱货吗?
那末,周秦汉诸子是些什么?答曰:他们是些方术家。自《庄子·天下篇》至《淮南鸿烈》,枚乘《七发》皆如此称,这是他们自己称自己的名词,犹之乎西洋之爱智者自己称自己为斐洛苏非。这是括称,若分言,则战国子家约有三类人:
(一)宗教家及独行之士;
(二)政治论者;
(三)“清客”式之辩士。
例如墨家大体上属于第一类的,儒者是介于一二之间的,管、晏、申、韩、商、老是属于第二类的,其他如惠施、庄周、邹衍、慎到、公孙龙等是侯王、朝廷、公子、卿大夫家所蓄养之清客,作为辩谈以悦其“府主”的。这正合于十七八世纪西欧洲的样子,一切著文之人,靠朝廷风尚,贵族栽培的,也又有些大放其理想之论于民间的。这些物事,在西洋皆不能算作严格意义下之哲学,为什么我们反去借来一个不相干的名词,加在些不相干的古代中国人们身上呀?
二 论战国诸子除墨子外皆出于职业
《七略》汉志有九流十家皆出于土官之说。其说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胡适之先生驳之,说见所著《中国古代哲学史·附录》。其论甚公直,而或者不尽揣得其情。谓之公直者,出于王官之说实不可通,谓之不尽揣得其情者,盖诸子之出实有一个物质的凭借,以为此物质的凭借即是王官者误,若忽略此凭借,亦不能贯彻也。百家之说皆由于才智之士在一个特殊的地域当一个特殊的时代凭借一种特殊的职业而生。现在先列为一表,然后择要疏之。
附记 一、列子虽存书,然伪作,其人不可考,故不录入。
二、一切为东汉后人所伪托之子家不录入。
三、《吕氏春秋》之众多作者皆不可考,且是类书之体,非一家之言,故不列入。就上表看,虽不全不尽,然地方、时代、职业三事之与流派有相关系处,已颇明显,现在更分论之。
一、所谓儒者乃起于鲁流行于各地之“教书匠”。儒者以孔子为准,而孔子之为“教书匠”在《论语》中甚明显。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上文不过举几个例,其实一部《论语》三分之二是教学生如何治学,如何修身,如何从政的。孔子诚然不是一个启蒙先生,但他既不是大夫,又不是众民,开门受徒,东西南北,总要有一个生业。不为匏瓜,则只有学生的束脩;季孟、齐景、卫灵之“秋风”,是他可资以免于“系而不食”者。不特孔子如此,即他的门弟子,除去那些做了官的以外,也有很多这样。《史记·儒林传叙》:“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这样进则仕,退则教的生活,既是儒者职业之所托,又是孔子成大名之所由。盖一群门弟子到处教人,即无异于到处宣传。儒者之仕宦实不达,在魏文侯以外没有听说大得意过,然而教书的成绩却极大。《诗》、《书》、《礼》、《乐》、《春秋》本非儒者之专有物,而以他们到处教人的缘故,弄成孔子删述六经啦。
二、墨为儒者之反动,其一部分之职业与儒者同,其另一部分则各有其职业。按:墨为儒者之反动一说,待后详论之。墨与儒者同类而异宗,也在那里上说世主,下授门徒。但墨家是比儒者更有组织的,而又能吸收士大夫以下之平民。既是一种宗教的组织,则应有以墨为业者,而一般信徒各从其业。故儒、纵横、刑、名、兵、法皆以职业名,墨家独以人名。
三、纵横刑法皆是一种职业,正所谓不辩自明者。
四、史官之职,可成就些多识前言往行,深明世故精微之人。一因当时高文典册多在官府,业史官者可以看到;二因他们为朝廷作记录,很可了澈些世事。所以把世故人情看得最深刻的老聃出于史官,本是一件自然的事。
五、若一切不同的政论者,大多数是学治者之言,因其国别而异趋向。在上列的表内管、晏、关、老、申、商、韩非之列中,管、晏、商君都不会自己做书的,即申不害也未必能自己著书,这都是其国后学从事于学政治者所托的。至于刑名之学,出于三晋周郑官术,更是一种职业的学问,尤不待说了。
六、所有一切名家辩士,虽然有些曾做到了卿相的,但大都是些诸侯所养的宾客,看重了便是大宾,看轻了便同于“优倡所蓄”。这是一群大闲人,专以口辩博生活的。有这样的职业,才成就这些辩士的创作;魏齐之廷,此风尤盛。
综括前论,无论有组织的儒墨显学,或一切自成一家的方术论者,其思想之趋向多由其职业之支配。其成家之号,除墨者之称外,如纵横名法等等,皆与其职业有不少关联。今略变汉志出于王官之语,或即觉其可通。若九流之分,本西汉中年现象,不可以论战国子家,是可以不待说而明白的。
故《七略》、《汉志》此说,其辞虽非,其意则似无谓而有谓。
三 论止有儒墨为有组织之宗派,其余虽多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者,然大体是自成一家之言
诸子百家中,墨之组织为最严整,有巨子以传道统,如加特力法皇达喇喇嘛然。又制为一切墨者之法而自奉之,且有死刑。(《吕氏春秋·去私篇》腹为墨者巨子,居秦,其子杀人。秦惠王曰:“先生之年长矣,非有他子也。寡人已令吏弗诛矣,先生之以听寡人也。”腹对曰:“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此所以禁杀伤人也。”云云)此断非以个人为单位之思想家,实是一种宗教的组织自成一种民间的建置,如所谓“早年基督教”者是。所以墨家的宗旨,一条一条固定的,是一个系统的宗教思想(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天志、明鬼、非乐)。又建设一个模范的神道(三过家门而不入之禹),作为一切墨家的制度。虽然后来的墨者分为三(或不止三),而南方之墨者相谓别墨,到底不至于如儒墨以外之方术家,人人自成一家。孟子谓杨墨之言盈天下,墨为有组织之宗教,杨乃一个人的思想家,此言应云,如杨朱一流人者盈天下,而墨翟之徒亦盈天下。盖天下之自私自利者极多,而为人者少,故杨朱不必作宣传,而天下滔滔皆杨朱;墨宗则非宣传不可。所以墨子之为显学,历称于孟、庄、荀、卫、吕、刘、司马父子,《七略》、《汉志》,而杨朱则只孟子攻之,《天下篇》所不记,《非十二子》所不及,《五蠹》《显学》所不括,《吕览》、《淮南》所不称,六家、九流所不列。这正因为“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之它嚣魏牟固杨朱也。庄子之人生观,亦杨朱也。所以儒墨俱为传统之学,而杨朱虽号为言盈天下,其人犹在若有若无之间。至于其他儒墨以外各家,大别可分为四类。
一、独行之士 此固人自为说,不成有组织的社会者,如陈仲、史等。
二、个体的思想家 此如太史儋之著五千言,并非有组织的学派(但黄老之学至汉初年变为有组织之学派)。
三、各地治“治术”一种科学者 此如出于齐之管仲晏子书,出于三晋之李悝书,出于秦之商子书,出于韩之申子书及自己著书之韩公子非。这都是当年谈论政治的“科学”。
四、诸侯朝廷之“清客”论 所谓一切辩士,有些辩了并不要实行的,有些所辩并与行事毫不相干的(如“白马非马”),有些全是文士。这都是供诸侯王之精神上之娱乐者。梁孝王朝武帝朝犹保存这个战国风气。
四 论春秋战国之际为什么诸家并兴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先要问诸子并兴是不是起于春秋战国之际?近代经学家对于中国古代文化的观念大别有两类:一类以为孔子有绝大的创作力,以前朴陋得很。江永、孔广森和好些今文学家都颇这样讲;而极端例是康有为,几乎以为孔子以前的东西都是孔子想像的话,诸子之说,皆创于晚周。一类以为至少西周的文化已经极高,孔子不过述而不作,周公原是大圣,诸子之说皆有很长的渊源,戴震等乾嘉间大师每如此想,而在后来代表这一说之极端者为章炳麟。假如我们不是在那里争今古文的门户,理当感觉到事情不能如此简单。九流出于王官,晚周文明只等于周公制作之散失之一说,虽绝对不可通;然若西周春秋时代文化不高,孔老战国诸子更无从凭借以生其思想。我们现在关于西周的事知道的太不多了,直接的材料只有若干金文,间接的材料只有《诗》、《书》两部和些不相干的零碎,所以若想断定西周时的文化有几多高,在物质的方面还可盼望后来的考古学有大成功,在社会人文方面恐怕竟要绝望于天地之间了。但西周晚年以及春秋全世,若不是有很高的人文,很细的社会组织,很奢侈的朝廷,很繁丰的训典,则直接春秋时代而生之诸子学说,如《论语》中之“人情”,《老子》中之“世故”,墨子之向衰败的文化奋抗,庄子之把人间世看做无可奈何,皆都若无所附丽。在春秋战国间书中,无论是述说朝士典言的《国语》(《左传》在内),或是记载个人思想的《论语》,或是把深刻的观察合着沉郁的感情的《老子》五千言,都只能生在一个长久发达的文化之后,周密繁丰的人文之中。且以希腊为喻,希腊固是一个新民族,在他的盛时一切思想家并起,仿佛像是前无古人者。然近代东方学发达之后,希腊人文承受于东方及埃及之事件愈现愈多,其非无因而光大,在现在已全无可疑。东周时中国之四邻无可向之借文化者,则其先必有长期的背景,以酝酿这个东周的人文,更不能否认。只是我们现在所见的材料,不够供给我们知道这个背景的详细的就是了。然而以不知为不有,是谈史学者极大的罪恶。
《论语》有“述而不作”的话,《庄子》称述各家皆冠以“古之道述有在于是者”。这些话虽不可固信,然西周春秋总有些能为善言嘉训,如史佚、周任,历为后人所称道者。
既把前一题疏答了,我们试猜春秋战国间何以诸子并起之原因。既已书缺简脱,则一切想像,无非求其为合理之设定而已。
一、春秋战国间书写的工具大有进步。在春秋时,只政府有力作文书者,到战国初年,民间学者也可著书了。西周至东周初年文籍现在可见者,皆是官书。《周书》、《雅》、《颂》不必说,即如《国风》及《小雅》若干篇,性质全是民间者,其著于简篇当在春秋之世。《国语》乃由各国材料拼合而成于魏文侯朝,仍是官家培植之著作,私人无此力量。《论语》虽全是私家记录,但所记不过一事之细,一论之目,稍经展转,即不可明了。礼之宁俭,丧宁戚,或至以为非君子之言,必当时著书还甚受物质的限制,否则著书不应简括到专生误会的地步。然而一到战国中期,一切丰长的文辞都出来了,孟子的长篇大论,邹衍的终始五德,庄子的危言日出,惠施的方术五车,若不是当时学者的富力变大,即是当时的书具变廉,或者兼之。这一层是战国子家记言著书之必要的物质凭借。
二、封建时代的统一固然不能统一得像郡县时代的统一,然若王朝能成文化的中心,礼俗不失其支配的势力,总能有一个正统的支配力,总不至于异说纷纭。周之本土既丧于戎,周之南国又亡于楚,一入春秋,周室只是亡国。所谓“尊天子”者,只是诸侯并争不得其解决之遁词,外族交逼不得不团结之口号。宋以亡国之余,在齐桓晋文间竟恢复其民族主义(见《商颂》);若《鲁颂》之鲁,也是俨然以正统自居的。二等的国家已这样,若在齐楚之富,秦晋之强,其“内其国而外诸夏”,更不消说。政治无主,传统不能支配,加上世变之纷繁,其必至于磨擦出好些思想来,本是自然的。思想本是由于精神的不安定而生,“天下恶乎定?曰,定于一”;思想恶乎生?曰,生于不一。
三、春秋之世,保持传统文化的中原国家大乱特乱,四边几个得势的国家却能大启土宇。齐尽东海,晋灭诸狄,燕有辽东,以鲁之不强也还在那里开淮泗;至于秦楚吴越之本是外国,不过受了中国文化,更不必说了。这个大开拓,大兼并的结果,第一,增加了全民的富力,蕃殖了全民的生产。第二,社会中的情形无论在经济上或文化上都出来了好些新方面,更使得各国自新其新,各人自是其是。第三,春秋时代部落之独立,经过这样大的扩充及大兼并不能保持了,渐由一切互谓蛮夷互谓戎狄的,混合成一个难得分别“此疆尔界”的文化,绝富于前代者。这自然是出产各种思想的肥土田。
四、因上一项所叙之扩充而国家社会的组织有变迁。部落式的封建国家进而为军戎大国,则刑名之论当然产生。国家益大,诸侯益侈,好文好辩之侯王,如枚乘《七发》中对越之太子,自可“开第康庄,修大夫之列”,以养那些食饱饭、没事干,专御人以口给的。于是惠施公孙龙一派人可得养身而托命。且社会既大变,因社会之大变而生之深刻观察可得丰衍,如《老子》。随社会之大变而造之系统伦理,乃得流行,如墨家。大变大紊乱时,出产大思想大创作,因为平时看得不远,乱时刺得真深。
综括上四项:第一,著书之物质的凭借增高了,古来文书仕官,学不下庶人,到战国不然了;第二,传统的宗主丧失了;第三,因扩充及混合,使得社会文化的方面多了;第四,因社会组织的改变,新思想的要求乃不可止了。历传的文献只足为资,不能复为师,社会的文华既可以为用,复可以为戒。纷纭扰乱,而生磨擦之力;方面复繁,而促深澈之观。方土之初交通,民族之初混合,人民经济之初向另一面拓张,国家社会根本组织之初变动,皆形成一种新的压力,这压力便是逼出战国诸子来的。
五 论儒为诸子之前驱,亦为诸子之后殿
按,儒为诸子中之最前者,孔子时代尚未至于百家并鸣,可于《论语》、《左传》、《国语》各书得之。虽《论语》所记的偏于方域,《国语》所记的不及思想,但在孔丘的时代果然诸子已大盛者,孔丘当不至于无所论列。孔丘以前之儒,我们固完全不曾听说是些什么东西;而墨起于孔后,更不成一个问题。其余诸子之名中,管、晏两人之名在前,但著书皆是战国时人所托,前人论之已多。著书五千言之老子乃太史儋,汪容甫、毕秋帆两人论之已长;此外皆战国人。则儒家之兴,实为诸子之前驱,是一件显然的事实。孔子为何如人,现在因为关于孔子的真材料太少了,全不能论定。但《论语》所记他仍是春秋时人的风气,思想全是些对世间务的思想,全不是战国诸子的放言高论。即以孟、荀和他比,孟子之道统观、论性说,荀子之治本论、正儒说,都已是系统的思想;而孔丘乃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学愿”。所以孔丘虽以其“教”教出好些学生来,散布到四方,各自去教,而开诸子的风气,自己仍是一个春秋时代的殿军而已。
儒者最先出,历对大敌三:一、墨家,二、黄老,三、阴阳。儒墨之战在战国极剧烈,这层可于孟、墨、韩、吕诸子中看出。儒家黄老之战在汉初年极剧烈,这层《史记》有记载。汉代儒家的齐学本是杂阴阳的,汉武帝时代的儒学已是大部分糅合阴阳,如董仲舒;以后纬书出来,符命图谶出来,更向阴阳同化。所以从武帝到光武虽然号称儒学正统,不过是一个名目,骨子里头是阴阳家已篡了儒家的正统。直到东汉,儒学才渐渐向阴阳求解放。
儒墨之战儒道之战,儒均战胜。儒与阴阳之战(此是相化非争斗之战),儒虽几乎为阴阳所吞,最后仍能超脱出来。战国一切子家一律衰息之后,儒者独为正统,这全不是偶然,实是自然选择之结果。儒家的思想及制度中,保存部落时代的宗法社会性最多,中国的社会虽在战国大大的动荡了一下子,但始终没有完全进化到军国,宗法制度仍旧是支配社会伦理的。所以黄老之道,申韩之术,可为治之用,不可为社会伦理所从出。这是最重要的一层理由。战国时代因世家之废而尚贤之说长,诸子之言兴,然代起者仍是士人一个阶级,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儒者之术恰是适应这个阶级之身份,虚荣心,及一切性品的。所以墨家到底不能挟民众之力以胜儒,而儒者却可挟王侯之力以胜墨,这也是一层理由。天下有许多东西,因不才而可绵延性命。战国之穷年大战,诸侯亡秦,楚汉战争,都是专去淘汰民族中最精良最勇敢最才智的分子的。所以中国人经三百年的大战而后,已经“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了。淘汰剩下的平凡庸众最多,于是儒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稳当道路成王道了。儒家之独成“适者的生存”,和战国之究竟不能全量的变古,实在是一件事。假如楚于城濮之战,灭中原而开四代(夏、商、周、楚);匈奴于景武之际,吞区夏而建新族,黄河流域的人文历史应该更有趣些,儒家也就不会成正统了。又假如战国之世,中国文化到了楚吴百越而更广大,新民族负荷了旧文化而更进一步,儒者也就不会更延绵了。新族不兴,旧宪不灭,宗法不亡,儒家长在。中国的历史,长则长矣;人民,众则众矣。致此之由,中庸之道不无小补,然而果能光荣快乐乎哉?
六 论战国诸子之地方性
凡一个文明国家统一久了以后,要渐渐的变成只剩了一个最高的文化中心点,不管这个国家多么大。若是一个大国家中最高的文化中心点不止一个时,便要有一个特别的原因,也许是由于政治的中心点和经济的中心点不在一处,例如明清两代之吴会;也许是由于原旧国家的关系,例如罗马帝国之有亚历山大城,胡元帝国之有杭州。但就通例说,统一的大国只应有一个最高的文化中心点的。所以虽以西汉关东之富,吴梁灭后,竟不复闻类于吴苑梁朝者。虽以唐代长江流域之文华,隋炀一度之后,不闻风流文物更炽于汉皋吴会。统一大国虽有极多便宜,然也有这个大不便宜。五季十国之乱,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不幸的一个时期了,不过也只有在五季十国那个局面中,南唐西蜀乃至闽地之微,都要和僭乱的中朝争文明的正统。这还就单元的国家说,若在民族的成分颇不相同的一个广漠文明区域之内,长期的统一之后,每至消磨了各地方的特性,而减少了全部文明之富度,限制了各地各从其性之特殊发展。若当将混而未融之时,已通而犹有大别之间,应该特别发挥出些异样的文华来。近代欧洲正是这么一个例,或者春秋战国中也是这样子具体而微罢?
战国诸子之有地方性,《论语》、《孟子》、《庄子》均给我们一点半点的记载,若《淮南·要略》所论乃独详。近人有以南北混分诸子者,其说极不可通。盖春秋时所谓“南”者,在文化史的意义上与楚全不相同(详拙论《南国》),而中原诸国与其以南北分,毋宁以东西分,虽不中,犹差近。在永嘉丧乱之前,中国固只有东西之争,无南北之争(晋楚之争而不决为一例外)。所以现在论到诸子之地方性,但以国别为限不以南北西东等泛词为别。
齐燕附 战国时人一个成见,或者这个成见正是很对,即是谈到荒诞不经之人,每说他是齐人。《孟子》:“此齐东野人之语也。”《庄子》:“齐谐者,志怪者也。”《史记》所记邹衍等,皆其例。春秋战国时,齐在诸侯中以地之大小比起来,算最富的(至两汉尚如此),临淄一邑的情景,假如苏秦的话不虚,竟是一个近代大都会的样子。地方又近海,或以海道交通而接触些异人异地;并且从早年便成了一个大国,不像邹鲁那样的寒酸。姜田两代颇出些礼贤下士的侯王。且所谓东夷者,很多是些有长久传说的古国,或者济河岱宗以东,竟是一个很大的文明区域。又是民族迁徙自西向东最后一个层次(以上各节均详别论)。那么,齐国自能发达他的特殊文化,而成到了太史公时尚为人所明白见到的“泱泱乎大国风”,正是一个很合理的事情。齐国所贡献于晚周初汉的文化大约有五类(物质的文化除外)。
甲,宗教 试看《史记·秦始皇本纪》、《封禅书》,则知秦皇、汉武所好之方士,实原自齐,燕亦附庸在内。方士的作祸是一时的,齐国宗教系统之普及于中国是永久的。中国历来相传的宗教是道教,但后来的道教造形于葛洪、寇谦之一流人,其现在所及见最早一层的根据,只是齐国的神祠和方士。八祠之祀,在南朝几乎成国教;而神仙之论,竟成最普及最绵长的民间信仰。
乙,五行论 五行阴阳论之来源已不可考,《甘誓》、《洪范》显系战国末人书(我疑《洪范》出自齐,伏生所采以入廿八篇者),现在可见之语及五行者,以《荀子·非十二子篇》为最多。荀子訾孟子、子思以造五行论,然今本《孟子》、《中庸》中全无五行说,《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却有一段,记邹衍之五德终始论最详:
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邹衍,后孟子。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邹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篲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
邹子出于齐,而最得人主景仰于燕,燕齐风气,邹子一身或者是一个表象。邹子本不是儒家,必战国晚年他的后学者托附于当时的显学儒家以自重,于是谓五行之学创自子思、孟轲,荀子习而不察,遽以之归罪子思、孟轲,遂有《非十二子》中之言。照这看来,这个五行论在战国末很盛行的,诸子《史记》不少证据。且这五行论在战国晚年不特托于儒者大师,又竟和儒者分不开了。《史记·秦始皇本纪》:
卢生说始皇曰:“臣等求芝奇药仙者常弗遇,类物有害之者。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真人者,入水不濡,入火不爇,陵云气,与天地久长。今上治天下,未能恬倓。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于是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乃令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复道甬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充之,各案署,不移徙。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始皇帝幸梁山宫,从山上见丞相车骑众,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后损车骑。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语。”案问,莫服。当是时,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自是后莫知行之所在。听事,群臣受决事,悉于咸阳宫。侯生、卢生相与谋曰:“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妖言,以乱黔首。”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惟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上郡。
这真是最有趣的一段史料,分析之如下:
一、卢生等只是方士,决非邹鲁之所谓儒;
二、秦始皇坑的是这些方士;
三、这些方士竟“皆诵法孔子”,而坑方士变做了坑儒。
则侈谈神仙之方士,为五行论之诸生,在战国末年竟儒服儒号,已无可疑了。这一套的五德终始阴阳消息论,到了汉朝,更养成了最有势力的学派,流行之普遍,竟在儒老之上。有时附儒,如儒之齐学,《礼记》中《月令》及他篇中羼入之阴阳论皆是其出产品;有时混道,如《淮南鸿烈》书中不少此例,《管子》书中也一样。他虽然不能公然的争孔老之席,而暗中在汉武时,已把儒家换羽移宫,如董仲舒、刘向、刘歆、王莽等,都是以阴阳学为骨干者。五行阴阳本是一种神道学(Theology),或曰玄学(Metaphgiscs),见诸行事则成迷信。五行论在中国造毒极大,一切信仰及方技都受他影响。但我们现在也不用笑他了,十九世纪总不是一个顶迷信的时代罢?德儒海格尔以其心学之言盈天下,三四十年前,几乎统一了欧美大学之哲学讲席。但这位大玄学家发轨的一篇著作是用各种的理性证据——就是五德终始一流的——去断定太阳系行星只能有七,不能有六,不能有八。然他这本大著出版未一年,海王星之发现宣布了!至于辨氏Dialektik,还不是近代的阴阳论吗?至若我们只瞧不起我们二千年前的同国人,未免太宽于数十年前的德国哲学家了。
丙,托于管晏的政论 管晏政论在我们现在及见的战国书中并无记之者(《吕览》只有引管子言行处,没有可以证明其为引今见《管子》书处),但《淮南》、《史记》均详记之。我对于《管子》书试作的设定是:《管子》书是由战国晚年汉初年的齐人杂著拼合起来的。《晏子》书也不是晏子时代的东西,也是战国末汉初的齐人著作。此义在下文殊方之治术一篇及下一章《战国子家书成分分析》中论之。
丁,齐儒学 这本是一个汉代学术史的题目,不在战国时期之内,但若此地不提明此事,将不能认清齐国对战国所酝酿汉代所造成之文化的贡献,故略说几句。儒者的正统在战国初汉均在鲁国,但齐国自有他的儒学,骨子里只是阴阳五行,又合着一些放言侈论。这个齐学在汉初的势力很大,武帝时竟夺鲁国之席而为儒学之最盛者,政治上最得意的公孙弘,思想上最开风气的董仲舒,都属于齐学一派。公羊氏《春秋》,齐《诗》,田氏《易》,伏氏《书》,都是太常博士中最显之学。鲁学小言詹詹,齐学大言炎炎了。现在我们在西汉之残文遗籍中,还可以看出这个分别。
戊,齐文辞 战国文辞,齐楚最盛,各有其他的地方色彩,此事待后一篇中论之(《论战国杂诗体》一章中)。
鲁 鲁是西周初年周在东方文明故域中开辟一个殖民地。西周之故域既亡于戎,南国又亡于楚,而“周礼尽在鲁矣”。鲁国人揖让之礼甚讲究,而行事甚乖戾(太史公语),于是拿诗书礼乐做法宝的儒家出自鲁国,是再自然没有的事情。盖人文既高,仪节尤备,文书所存独多,又是个二等的国家,虽想好功矜伐而不能。故齐楚之富,秦晋之强,有时很足为师,儒之学发展之阻力,若鲁则恰成发展这一行的最好环境。“儒是鲁学”这句话,大约没有疑问罢?且儒学一由鲁国散到别处便马上变样子。孔门弟子中最特别的是“堂堂乎张”和不仕而侠之漆雕开,这两个人后来皆成显学。然上两个人是陈人,下两个人是蔡人。孔门中又有个子游,他的后学颇有接近老学的嫌疑,又不是鲁人(吴人)。宰我不知何许人,子贡是卫人,本然都不是鲁国愿儒的样子,也就物以类聚跑到齐国,一个得意,一个被杀了。这都是我们清清楚楚地认识出地方环境之限制人。墨子鲁人(孙诒让等均如此考定),习孔子之书,业儒者之业(《淮南·要略》),然他的个性及主张,绝对不是适应于鲁国环境的,他自己虽然应当是鲁国及儒者之环境逼出来的一个造反者,但他总要到外方去行道,所以他自己的行迹,便也在以愚著闻的宋人国中多了。
宋 宋也是一个文化极高的国家,且历史的绵远没有一个可以同他比:前边有几百年的殷代,后来又和八百年之周差不多同长久。当桓襄之盛,大有殷商中兴之势,直到亡国还要称霸一回。齐人之夸,鲁人之拘,宋人之愚,在战国都极著名。诸子谈到愚人每每是宋人,如《庄子》“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孟子》“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韩非子》宋人守株待兔。此等例不胜其举,而《韩非子》尤其谈到愚人便说是宋人。大约宋人富于宗教性,心术质直,文化既古且高,民俗却还淳朴,所以学者倍出,思想疏通致远而不流于浮华。墨家以宋为重镇,自是很自然的事情。
三晋及周郑 晋国在原来本不是一个重文贵儒提倡学术的国家,“晋所以伯,师武臣之力也”。但晋国接近周郑,周郑在周既东之后,虽然国家衰弱,终是一个文化中心,所以晋国在文化上受周郑的影响多(《左传》中不少此例)。待晋分为三之后,并不保存早年单纯军国的样子了,赵之邯郸且与齐之临淄争奢侈,韩魏地当中原,尤其出来了很多学者,上继东周之绪,下开名法诸家之盛,这一带地方出来的学者,大略如下:
太史儋 著所谓《老子》五千言(考详后)。关尹不知何许人,然既为周秦界上之关尹,则亦此一带之人。
申不害、韩非 刑名学者。管、晏、申、韩各书皆谈治道者,而齐晋两派绝异。
惠施、邓析、公孙龙 皆以名理为卫之辩士。据《荀子》,惠施、邓析,一流人;据《汉·志》,则今本《邓析子》乃申韩一派。
魏牟 放纵论者。
慎到 稷下辩士。今存《慎子》不可考其由来,但《庄子》中《齐物论》一篇为慎到著十二论之一,说后详。
南国 “南国”和”楚”两个名辞断不混的。“南国”包陈、蔡、许、邓、息、申一带楚北夏南之地,其地在西周晚季文物殷盛(详说论《周颂》篇),在春秋时已经好多部分入楚,在战国时全入楚境之内了。现在论列战国事自然要把南国这个名词放宽些,以括楚吴新兴之人众。但我们终不要忘楚之人文是受自上文所举固有之南国的。胜国之人文,新族之朝气,混合起来,自然可出些异样的东西。现在我们所可见自春秋末年这一带地方思想的风气,大略有下列几个头绪:
厌世达观者 如孔子适陈、蔡一带所遇之接舆、长沮、桀溺、荷丈人等。
独行之士 许行等。
这一带地方又是墨家的一个重镇,且这一带的墨学者在后来以偏于名辩著闻。
果下文所证所谓苦县之老子为老莱子,则此一闻人亦是此区域之人。
秦国 秦国若干风气似晋之初年,并无学术思想可言,不知《商君书》一件东西是秦国自生的政论,如管晏政论之为齐学一样?或者是六国人代拟的呢?
中国之由分立进为一统,在政治上固由秦国之战功,然在文化上则全是另一个局面,大约说来如下:
齐以宗教及玄学统一中国(汉武帝时始成就)。
鲁以伦理及礼制统一中国(汉武帝时始成就)。
三晋一带以官术统一中国(秦汉皆申韩者)。
战国之乱,激出些独行的思想家;战国之侈,培养了些作清谈的清客。但其中能在后世普及者,只有上列几项。
七 论墨家之反儒学
在论战国墨家反儒学之先,要问战国儒家究竟是怎个样子。这题目是很难答的,因为现存的早年儒家书,如《荀子》、《礼记》,很难分那些是晚周,那些是初汉,《史记》一部书中的儒家史材料也吃这个亏。只有《孟子》一部书纯粹,然孟子又是一个“辩士”,书中儒家史料真少。在这些情形之下,战国儒家之分合,韩非所谓八派之差异,竟是不能考的问题。但他家攻击儒者的话中,反要存些史料,虽然敌人之口不可靠,但攻击人者无的放矢,非特无补,反而自寻无趣;所以《墨子》、《庄子》等书中非儒的话,总有着落,是很耐人寻思的。
关于战国儒者事,有三件事可以说几句:
一、儒者确曾制礼作乐,虽不全是一个宗教的组织,却也是自成组织,自有法守。三年之丧并非古制,实是儒者之制,而儒者私居演礼习乐,到太史公时还在鲁国历历见之。这样的组织,正是开墨子创教的先河,而是和战国时一切辩士之诸子全不同的。
二、儒者在鲁国根深蒂固,竟成通国的宗教。儒者一至他国,则因其地而变,在鲁却能保持较纯净的正统,至汉而多传经容礼之士。所以在鲁之儒始终为专名,一切散在列国之号为儒者,其中实无所不有,几乎使人疑儒乃一切子家之通名。
三、儒者之礼云乐云,弄到普及之后,只成了个样子主义mannerism,全没有精神,有时竟像诈伪。荀卿在那里骂贱儒,骂自己的同类,也不免骂他们只讲样子,不管事作。《庄子·外物篇》中第一段形容得尤其好:
儒以《诗》、《礼》发冢。(王先谦云:“求诗礼发古冢”。此解非是。下文云,大儒胪传,小儒述《诗》,犹云以《诗》、《礼》之态发冢。郭注云:“诗礼者,先王之陈迹也。苟非其人,道不虚行。故夫儒者乃有用之为奸,则迹不足恃也。”此解亦谓以《诗》、《礼》发冢,非谓求《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若何?”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食珠为。’”接其鬓,压其,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这是极端刻画的形容,但礼云乐云而性无所忍,势至弄出这些怪样子来的。
墨子出于礼云乐云之儒者环境中,不安而革命,所以墨家所用之具全与儒同,墨家所标之义全与儒异。儒者称《诗》、《书》,墨者亦称《诗》、《书》;儒者道《春秋》,墨者亦道《春秋》(但非止鲁《春秋》);儒者谈先王,谈尧舜,墨者亦谈先王谈尧舜;儒者以禹为大,墨者以禹为至;儒墨用具之相同远在战国诸子中任何两家之上。然墨者标义则全是向儒者痛下针砭,今作比较表如下:
就上表看,墨者持义无不与儒歧别。其实逻辑说去,儒墨之别常是一个度的问题:例如儒者亦主张任贤使能者,但更有亲亲之义在上头;儒者亦非主张不爱人,如魏牟杨朱者,但谓爱有差等;儒者亦非主战阵,如纵横家者,但还主张义战;儒者亦非无神无鬼论者,但也不主张有鬼。乐葬两事是儒墨行事争论的最大焦点,但儒者亦放郑声,亦言“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然而持中者与极端论者总是不能合的,两个绝相反的极端论者,精神上还有多少的同情;极端论与持中者既不同道,又不同情,故相争每每最烈。儒者以为凡事皆有差等,皆有分际,故无可无不可。在高贤尚不免于妥协之过,在下流则全成伪君子而已。这样的不绝对主张,正是儒者不能成宗教的主因;虽有些自造的礼法制度,但信仰无主,不吸收下层的众民,故只能随人君为抑扬,不有希世取荣之公孙弘,儒者安得那样快当的成正统啊!
八 《老子》五千言之作者及宗旨
汪容甫《老子考异》一文所论精澈,兹全录之如下:
《史记·孔子世家》云:“南宫敬叔与孔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老庄申韩列传》云:“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按,老子言行今见于曾子问者凡四,是孔子之所从学者可信也。夫助葬而遇日食,然且以见星为嫌,止柩以听变,其谨于礼也如是;至其书则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下殇之葬,称引周召史佚,其尊信前哲也如是;而其书则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引乖违甚矣!故郑注谓古寿考者之称,黄东发《日抄》亦疑之,而皆无以辅其说。其疑一也。《本传》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又云:“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既东,辛有入晋(《左传》昭二十年),司马适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鲁(《吕氏春秋·当染篇》),王官之符,或流播于四方,列国之产,惟晋悼尝仕于周,其他固无闻焉。况楚之于周,声教中阻,又非鲁郑之比。且古之典籍旧闻,惟在瞽史,其人并世官宿业,羁旅无所置其身。其疑二也。《本传》又云:“老子,隐君子也。”身为王官,不可谓隐。其疑三也。今按《列子·黄帝》、《说符》二篇,凡三载列子与关尹子答问之语。(《庄子·达生篇》与《列子·黄帝篇》文同,《吕氏春秋·审己篇》与《列子·说符篇》同。)而列子与郑子阳同时,见于本书。《六国表》:“郑杀其相驷子阳。”在韩列侯二年,上距孔子之殁凡八十二年。关尹子之年世既可考而知,则为关尹著书之老子,其年亦从可知矣。《文子·精诚篇》引《老子》曰:“秦楚燕魏之歌,异传而皆乐。”按,燕终春秋之世,不通盟会。《精诚篇》称燕自文侯之后始与冠带之国(燕世家有两文公,武公子文公,《索隐》引《世本)作闵公,其事迹不见于《左氏春秋》,不得谓始与冠带之国。桓公子亦称文公,司马迁称其予车马金帛以至赵,约六国为纵,与文子所称时势正合)。文公元年上距孔子之殁凡百二十六年,《老子》以燕与秦楚魏并称,则《老子》已及见文公之始强类。又魏之建国,上距孔子之殁凡七十五年,而《老子》以之与三国齿,则《老子》已及见其侯矣。《列子·黄帝篇》载老子教杨朱事。(《庄子·寓言篇》文同,惟以朱作子居,今江东读朱如居,张湛注《列子》云:朱字子居,非也。)《杨朱篇》禽子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然则朱固老子之弟子也。又云:“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又云:“其死也,无瘗埋之资。”又云:“禽滑厘曰、端木叔,狂人也,寻其祖矣。段干生曰:端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朱为老子之弟子,而及见子贡之孙之死,则朱所师之老子不得与孔子同时也。《说苑·政理篇》:“杨朱见梁主,言治天下如运诸掌。”梁之称王自惠王始,惠王元年上距孔子之殁凡百十八年;杨朱已及见其王,则朱所师事之老子其年世可知矣。《本传》云:“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抱朴子以为散关,又以为函谷关。按,散关远在岐州,秦函谷关在灵宝县,正当周适秦之道,关尹又与郑之列子相接,则以函谷为是。函谷之置,旧无明文。当孔子之世,二崤犹在晋地,桃林之塞,詹瑕实守之。惟贾谊《新书·过秦篇》云:“秦孝公据崤函之固。”则是旧有其地矣。秦自躁怀以后,数世中衰,至献公而始大,故《本纪》献公二十一年:“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二十三年:“与魏晋战少梁,虏其将公孙瘗。”然则是关之置,在献公之世矣。由是言之,孔子所问礼者聃也,其人为周守藏室之史,言与行则曾子问所在者是也。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本纪》在献公十一年,去魏文侯之殁十三年,而老子之子宗为魏将封于段干(《魏世家》,安釐王四年魏将段干子请予秦南阳以和。《国策》,华军之战,魏不胜秦,明年将使段干崇割地而讲。《六国表》,秦昭王二十四年,白起击魏华阳军。按,是时上距孔子之卒,凡二百一十年),则为儋之子无疑。而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者,儋也。其入秦见献公,即去周至关之事。《本传》云:“或曰,儋即老子。”其言韪矣。至孔子称老莱子,今见于太傅礼卫将军文子篇,《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亦载其说,而所云贫而乐者,与隐君子之文正合。老莱之为楚人,又见《汉书·艺文志》,盖即苦县厉乡曲仁里也。而老聃之为楚人,则又因老莱子而误,故《本传》老子语孔子“去子之骄色与多欲,态心与淫志”。而《庄子·外物篇》则曰,老莱子谓孔子“去汝躬矜与汝容知”。《国策》载老莱子教孔子语,《孔丛子·抗志篇》以为老莱子语子思,而《说苑·敬慎篇》则以为常枞教老子《吕氏春秋·慎大篇》,表商容之间。高诱注,商容,殷之贤人,老子师也。商常容枞音近而误。《淮南·主术训》,表商容之间,注同。《缪称训》:老子学商容,见舌而知守柔矣。《吕氏春秋·离谓篇》,箕子商容以此穷。注,商容,纣时贤人,老子所从学也)。然则老莱子之称老子也旧矣。实则三人不相蒙也。若《庄子》载老聃之言,率原于道德之意,而《天道篇》载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尤误后人。“寓言十九”,固已自揭之矣。
容甫将《老子列传》中之主人分为三人,而以著五千文者为史儋,孔子问礼者为老聃,家于苦县者为老莱子。此种分析诚未必尽是,然实是近代考证学最秀美之著作。若试决其当否,宜先审其推论所本之事实,出自何处。一、容甫不取《庄子》,以为“寓言十九,固自揭之”。按,今本《庄子》,实向秀郭象所定之本(见《晋书·本传》),西晋前之庄子面目,今已不可得见,郭氏于此书之流行本,大为删刈。《经典释文》卷一引之曰:“故郭子云,一曲之才,妄窜奇说,若关奕意修之首,危言游凫子胥之篇,凡诸巧杂十分有三。”子玄非考订家,其所删削,全凭自己之理会可知也。庄子之成分既杂,今本面目之成立又甚后,(说详下文释《庄子》节)则《庄子》一书本难引为史料。盖如是后人增益者,固不足据,如诚是自己所为,则“寓言十九,固自己揭之”也。《庄子》书中虽有与容甫说相反者,诚未足破之。二、容甫引用《列子》文,《列子》固较《庄子》为可信耶?《列子》八篇之今本,亦成于魏晋时,不可谓其全伪,以其中收容有若干旧材料也。不可谓其不伪,以其编制润色增益出自后人也。《列子》书中所记人事,每每偶一复核,顿见其谬者;今证老子时代,多取于此,诚未可以为定论。
然有一事足证汪说者,《史记》记老子七代孙假仕汉文朝,假定父子一世平均相差三十五年不为不多,老子犹不应上于周安王。安王元年,上距孔子之生犹百余年。且魏为诸侯在威烈王二十三年(西历前403),上距孔子之卒(西历前479)七十六年,若老子长于孔子者,老子之子焉得如此之后?又《庄子·天下篇》(《天下篇》之非寓言,当无异论),关尹、老聃并举,关尹在前,老聃在后。关尹生年无可详考,然周故籍以及后人附会,无以之为在诸子中甚早者;关尹如此,老子可知。《史记》记老子只四事:一、为周守藏史;二、孔子问礼;三、至关见关尹;四、子宗仕魏。此四事除问礼一事外,无不与儋合(儋为周史,儋入关见秦献公,儋如有子,以时代论恰可仕于魏)。容甫所分析宜若不误也。五千言所谈者,大略两端:一、道术;二、权谋。此两端实亦一事,道术即是权谋之扩充,权谋亦即道术之实用。“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云云者,固是道术之辞,亦即权谋之用。五千言之意,最洞澈世故人情,世当战国,人识古今,全无主观之论,皆成深刻之言。“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即荀息灭虢之策,阴谋之甚者也。“夫惟弗吾,是以不去”;即所谓“精华既竭,蹇裳去之”者之廉也。故《韩非子》书中《解老》、《喻老》两篇所释者,诚《老子》之本旨,谈道术乃其作用之背景,阴谋术数乃其处世之路也。“当其无有车之用”,实帝王之术。“国之利器,不可示人”;亦御下之方。至于柔弱胜刚强,无事取天下,则战国所托黄帝、殷甲、伊尹、太公皆如此旨。并竞之世,以此取敌;并事一朝,以此自得。其言若抽象,若怪谲,其实乃皆人事之归纳,处世之方策。《解老》以人间世释之,《喻老》以故事释之,皆最善释老者。王辅嗣敷衍旨要,固已不及;若后之侈为玄谈,曼衍以成长论,乃真无当于《老子》用世之学者矣。《史记》称汉文帝好黄老刑名,今观文帝行事,政持大体,令不扰民,节用节礼,除名除华,居平勃之上,以无用为用,介强藩之中,以柔弱克之,此非庸人多厚福,乃是帷幄有深谋也。洛阳贾生,虽为斯公再传弟子,习于刑名,然年少气盛,侈言高论,以正朔服色动文帝,文帝安用此扰为?窦太后问辕固生《老子》何如,辕云:“此家人言耳。”可见汉人于《老子》以为处世之论而已,初与侈谈道体者大不同,尤与神仙不相涉也。又汉初为老学者曰黄老,黄者或云黄帝,或云黄生(例如夏曾佑说)。黄生汉人,不宜居老之上。而《汉志》列黄帝者四目,兵家举黄帝风后力牧者,又若与道家混。是黄老之黄,乃指黄帝,不必有异论。五千文中,固自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则无为之论,权谋术数之方,在战国时代诚可合为一势者矣。
综上所说,约之如下:五千文非玄谈者,乃世事深刻归纳。在战国时代,全非显学。孔子孟子固未提及,即下至战国末,荀子非十二子,老氏关尹不与;韩非斥显学,绝五蠹,道家黄老不之及;仅仅《庄子·天下篇》一及之,然所举关尹之言乃若论道,所称老聃之言只是论事。《庄子·天下篇》之年代,盖差前乎荀卿,而入汉后或遭润色者(说别详)。是战国末汉初之老学,应以《韩子·解》、《喻》两篇者为正;文帝之治为其用之效,合阴谋,括兵家,为其域之广。留侯黄石之传说,河上公之神话,皆就“守如处女,出如脱兔”之义敷衍之,进为人君治世之衡,退以其说为帝王师,斯乃汉初之黄、老面目。史儋以其职业多识前言往行,处六百年之宗主国,丁世变之极殷(战国初年实中国之大变,顾亭林曾论之),其制五千言固为情理之甚可能者。今人所谓“老奸巨猾”者,自始即号老矣。申、韩刑名之学,本与老氏无冲突处,一谈其节,一振其纲,固可以刑名为用,以黄、老为体矣。此老氏学最初之面目也。
“老学既黄”(戏为此词),初无须大变老氏旨也,盖以阴谋运筹帷幄之中,以权略术数决胜千里之外,人主之取老氏者本以此,则既黄而兵家权略皆人之,亦固其所。然黄帝实战国末汉初一最大神道,儒道方士神仙兵家法家皆托焉,太史公足迹所至,皆闻其神话之迹焉。(见《五帝本纪·赞》)则既黄而杂亦自然之势矣。老学一变而杂神仙方士,神仙方士初与老氏绝不相涉也(白居易诗“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升青天”),神仙方士起于燕齐海上,太史公记之如此,本与邹鲁之儒学无涉,周郑三晋之道论(老子),官术(申韩),不相干。然神仙方术之说来自海滨,无世可纪,不得不比附显学以自重于当时。战国末显学儒墨也(见《韩非子》),故秦始皇好神仙方士,乃东游,竟至邹峄山,聚诸生而议之。其后怒求神仙者之不成功,大坑术士,而扶苏谏曰:“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坑术士竟成坑儒,则当时术士自附于显学之儒可知。儒者在战国时,曾西流三晋,南行楚吴;入汉而微,仅齐鲁之故垒不失。文景时显学为黄老,于是神仙方士又附黄老,而修道养性长寿成丹各说皆与老子文成姻缘,《淮南》一书,示当时此种流势者不少。故神仙方士之入于道,时代为之,与本旨之自然演化无涉也。
武帝正儒者之统,行阴阳之教,老学遂微。汉初数十年之显学,虽式微于上,民间称号终不可怠。且权柄刑名之论,深于世故者好取之,驭下者最便之,故宣帝犹贤黄老刑名,而薄儒术。后世治国者纵惯以儒术为号,实每每阴用黄、老、申、韩焉。又百家废后,自在民间离合,阴阳五行既已旁礴当世,道与各家不免借之为体,试观《七略》、《汉志》论次诸子,无家不成杂家,非命之墨犹须顺四时而行(阴阳家说),其他可知矣。在此种民间混合中,老子之号自居一位,至于汉末而有黄巾道士,斯诚与汉初老学全不相涉也。
东汉以来,儒术凝结,端异者又清澈之思,王充仲长统论言于前,王弼、钟会注书于后,于是老氏之论复兴。然魏、晋之老乃庄老,与汉初黄、老绝不同。治国者黄、老之事,玄谈者庄、老之事。老、庄之别,《天下篇》自言之,老乃世事洞明,而以深刻之方术驭之者;庄乃人情练达,终于感其无可奈何,遂“糊里糊涂以不了了之”者。魏、晋间人,大若看破世间红尘,与时俯仰,通其狂惑(如阮嗣宗),故亦卮言曼行,“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此皆庄书所称。若老子则有积极要求,潜藏虽有之,却并非“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者。干令升《晋纪·总论》云:“学者以庄老为宗而绌六经”,不言老庄。太史公以庄释老,遂取庄书中不甚要各篇,当时儒道相绌之词,特标举之。甚不知庄生自有其旨。魏晋人又以老释庄,而五千言文用世之意,于以微焉。例如何平叔者,安知陈、张、萧、曹之术乎?乃亦侈为清谈,超机神而自比于犹龙,志存吴、蜀,忘却肘腋之患,适得子房之反,运筹千里之外,决败帷幄之中矣。此种清谈决非《老子》之效用也。
老学之流变既如上述,若晋人葛洪神仙之说,魏人寇嫌之符箓之术,皆黄巾道士之支与裔,与老子绝无涉者。老莱子一人,孔子弟子列传既引之,大约汉世乃及战国所称孔子问礼之事每以老莱子当之,以老聃当之者,其别说也。孔子事迹后人附会极多,今惟折衷于《论语》,差为近情。《论语》未谈孔子问礼事,然记孔子适南时所受一切揶揄之言,如长沮、桀溺、荷丈人、接舆等等,而凤兮之叹流传尤多。孔子至楚乃后来传说,无可考证,若厄陈、蔡则系史实。苦为陈邑,孔子卒时陈亡于楚,则老莱子固可为孔子适陈、蔡时所遇之隐君子,苦邑人亦可因陈亡而为楚人厉,之与莱在声音上同纽,或亦方言之异也。老莱子责孔子以“去汝躬矜与汝容知”之说,容有论事,则老莱亦楚狂一流之人;不然,亦当是凭借此类故事而生之传说,初无涉乎问礼。及老聃(或史儋)之学浸浸与显学之儒角逐,孔老时代相差不甚远,从老氏以绌儒学者,乃依旧闻而造新说,遂有问礼之论,此固是后人作化胡经之故智。六朝人可将老聃、释迦合,战国末汉初人独不可将仲尼、老聃合乎?《论语》、《孟子》、《荀子》及《曲礼》、《檀弓》诸篇,战国儒家史今存之材料也,其中固无一言及此,惟《曾子问》三言之。今观《曾子·檀弓问》所记,皆礼之曲节,阴阳避忌之言,传曾掌故之语,诚不足当问礼之大事。明堂《戴记》中,除《曲礼》数篇尚存若干战国材料外,几乎皆是汉博士著作或编辑,前人固已言其端矣。(太史公、班孟坚、卢植明指《王制》为汉文时博士作,甚显之《中庸》,亦载“今天下车同轨”及“载华岳而不重”之言。)
附记:韩文公已开始不信问礼事,《原道》云:“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其口,而又笔之于其书。”然《史记》一书杂老学,非专为儒者。
儋、聃为一人,儋、聃亦为一语之方言变异。王船山曰:“老聃亦曰太史儋,儋、聃音盖相近。”毕沅曰:“古聸、儋字通。《说文解字》有聃云:‘耳曼也。’又有聸字云:‘垂耳也,南方聸耳之国。’《大荒北经》、《吕览》聸耳字并作儋。又《吕览》老聃字,《淮南王书》聸耳字皆作耽。《说文解字》有耽字云:‘耳大垂也。’盖三字声义相同,故并借用之。”此确论也。儋、聃既为一字之两书,孔子又安得于卒后百余年从在秦献公十一年入关之太史儋问礼乎?总而言之,果著五千文者有人可指当为史儋,果孔子适南又受揶揄,当为老莱子也。
上说或嫌头绪不甚清晰,兹更约述之。
一、《老子》五千言之作者为太史儋,儋既为老聃,后于孔子。此合汪、毕说。
二、儋、聃虽一人,而老莱则另一人,莱、厉或即一语之转。
三、孔子无问礼事,《曾子问》不可据。问礼说起于汉初年儒老之争。
四、始有孔子受老莱子揶揄之传说,后将老子代老莱。假定如此。
五、《老子》书在战国非显学,入汉然后风靡一世。
六、老、庄根本有别,《韩子》书中《解老》、《喻老》两篇,乃得《老子》书早年面目者。
《庄子》书最杂,须先分析篇章然后可述说指归,待于下篇中详辨之。
九 齐晋两派政论
一种政论之生不能离了他的地方人民性,是从古到今再显明没有的事情。例如放任经济论之起于英,十八世纪自由论之起于法,国家论及国家社会论起于德,所谓“拜金主义”者之极盛于美,都使我们觉得有那样土田,才生那样草木。中国在春秋战国间东西各部既通而未融,既混而未一,则各地政论之起,当因地域发生很不同的倾向,是自然的事。战国时风气最相反的莫如齐秦,一以富著,一以强称,一则宽博,一则褊狭,一则上下靡乐,一则人民勇于公战,一则天下贤士皆归之,一则自孝公以来即燔灭诗书(见《韩非子·和氏篇》)。齐则上下行商贾之利,秦则一个纯粹的军国家,齐之不能变为秦,犹秦之难于变为齐。秦能灭齐而不能变其俗,秦地到了汉朝,为天下之都,一切之奢侈皆移于关中,而近秦之巴蜀,山铁之富甲于世间,然后其俗少变,然关西犹以出将著闻。(时谚:“关东多相,关西多将。”)在这样的差异之下,齐晋各有其不同的政治,亦即各有其政论是应该的。
但秦在缪公一度广大之后,连着几代不振作,即孝公令中所谓“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者。及献孝两世,然后又有大志于中国,而关东贤士,因秦地自然之俗而利导之,如卫鞅。不有关东贤士,无以启秦地之质,不有秦地之质,亦无以成关东贤士之用。此样政治之施用在秦,而作此样政论者则由三晋。晋在初年亦全是一个军国家,和东方诸侯不同,和秦国历代姻戚,边疆密迩,同俗之处想必甚多。即如晋国最大之赵孟,本是秦之同宗,晋之大夫出奔,每至于秦。晋在后来既强大,且富庶,渐失其早年军国的实在。既分为三之后,只有赵国沿保持早年的武力;韩魏地富中国,无土可启(魏始有上郡,后割于秦,遂失边境),有中土之侈靡可学,遂为弱国。在不能开富不能启土范围之内,想把国家弄得强且固,于是造成一种官术论,即所谓中子之学,而最能实行这些官术论者,仍然是秦。
所以战国时的政治论,略去小者不言,大别有东西两派。齐为东派,书之存于后者有《管子》、《晏子》。这个政论的重要题目是:如何用富而使人民安乐,如何行权而由政府得利,如何以富庶致民之道德,如何以富庶戒士卒之勇敢,如何富而不侈,如何庶而不淫。《管子》书中论政全是以经济为政治论,《晏子》书论政全是以杜大国淫侈为政体论。返观韩魏官术之论,及其行于秦国之迹,则全不是这些话,富国之术,只谈到使民务本事,而痛抑商贾之操纵,执法立信,信赏必罚,“罚九赏一”,“燔灭诗书”,重督责而绝五蠹(《商君书》作“六虱”)。盖既富之国,应用其富,而经济政策为先(齐);既衰之国,应强其政,而刑名之用为大(韩魏);新兴之国,应成一种力大而易使之民俗,以为兼并之资,而所谓商君之法者以兴。这便是《管子》、《晏子》书对于《商君》、《韩非》书绝然不同的原因。
管晏商韩四部书都很驳杂,须待下篇论诸子分析时详说,此处但举齐学晋论几个重要分素。
齐学 《管子》书没有一个字能是管子写的,最早不过是战国中年的著作,其中恐怕有好些是汉朝的东西。今姑以太史公所见几篇为例,《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之旨要,太史公约之云: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与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轻重权衡《管子》书中言之极详,现在不举例。《管子》书中义,谲中有正,变中有常,言大而夸,极多绝不切实用者,如《轻重戊》一段,思将天下买得大乱,而齐取之;齐虽富,焉能这样?这固全是齐人的风气。然其要旨皆归于开富源以成民德,治民对邻,皆取一种适宜的经济政策。《晏子》书文采甚高,陈义除贬孔丘外,皆与儒家义无相左处。齐人好谏,好以讽辞为谏,晏子实淳于髡所慕而为其隐语讽辞者(见《史记》),齐人后来且以三百篇为谏书。
三晋论 齐虽那样富,“泱泱乎大国风”,但其人所见颇鄙,大有据菑莱而小天下之意。孟子每言齐人所见不广,妄以自己所有为天下先,如云,“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若晋则以密迩东西周之故,可比齐人多知道天下之大,历史之长,又以历为百余年中国伯主,新旧献典,必更有些制作,故三晋政论当不如齐国之陋,然又未免于论术多而论政少,或竟以术为政。关于刑名之学之所起,《淮南·要略》说得很好:
申子者,韩昭侯之佐。韩、晋之别国也。地激民险,而介于大国之间。晋国之故礼未灭,韩国之新法重出,先君之令未收,后君之令又下,新故相反,前后相缪,百官背乱,莫知所用:故刑名之书生焉。(此言亦见《韩子·定法篇》,《韩子》书不出一人手,不知此言是谁抄谁者。)
申子刑名之学用于秦晋,用于汉世,此种官术自其小者言之,不过是些行政之规,持柄之要。申子书今虽不可见,然司马子长以为“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大约还没有很多的政治通论。不过由综核名实发轨,自然可成一种溥广的政论。所以韩子之学,虽许多出于名实之外;然“引绳墨,切事情”,亦即名实之推广;不必因狭广分申、韩为二,两人亦皆是韩地的地道出产。申子书今佚,然故书所传申子昭侯事,颇有可引以证其作用者。
申子尝请仕其从兄,昭侯不许,申子有怨色。昭侯曰:“所为学于子者,欲以治国也。今将听子之谒,而废子之术乎?已其行子之术,而废子之请乎?子尝教寡人修功劳,视次第,今有所私求,我将奚听乎?”申子乃辞舍请罪,曰:“君真其人也!”
昭侯有敝袴,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赐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闻明王爱一颦一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今袴岂特颦笑哉?吾必待有功者!”(上两事见《韩子》、《说苑》等,文从《通鉴》所引。)
《韩非子》的杂篇章多是些申申子之意者,但韩非政论之最精要处在《五蠹》、《显学》两篇,这是一个有本有末的政论,不可仅把他看做是主张放弃儒墨文学侠士者。《显学》已抄在前篇,《五蠹》文长,不录。
《商君书》纯是申韩一派中物,《靳令篇》言“六虱”,即《韩子》中“五蠹”之论。商君决不会著书,此书当是三晋人士,因商君之令而为之论。《韩非子》说家有其书,则托于商君之著书,战国末年已甚流行,《韩非子》议论从其出者不少。
我们现在可以申韩商君为一派,而以为其与齐学绝不同者,《韩非子》书中有显证。
(《定法》第四十三)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应之曰:“是不可程也。人不食十日则死,大寒之隆,不衣亦死,论之衣食孰急于人,则是不可一无也,皆养生之具也。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赏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
(同篇下文又云)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
(《难二》第三十七)景公过晏子,曰:“子宫小,近市,请徙子家豫章之圃。”晏子再拜而辞曰:“且婴家贫,待市食而朝暮趋之,不可以远。”景公笑曰:“子家习市,识贵贱乎?”是时景公繁于刑。晏子对曰:“踊贵而履贱。”景公曰:“何故?”对曰:“刑多也。”景公造然变色曰:“寡人其暴乎?”于是损刑五。或曰:“晏子之贵踊,非其诚也,欲便辞以止多刑也,此不察治之患也。夫刑当,无多;不当,无少。无以不当闻,而以太多说,无术之患也。败军之诛以千百数,犹且不止,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而奸尚不尽。今晏子不察其当否,而以太多为说,不亦妄乎?夫惜草茅者耗禾穗,惠盗贼者伤良民,今缓刑罚,行宽惠,是利奸邪而害善人也。此非所以为治也。”
齐桓公饮酒,醉,遗其冠,耻之,三日不朝。管仲曰:“此非有国之耻也。公胡不雪之以政?”公曰:“善。”因发仓囷,赐贫穷,论囹圄,出薄罪。处三日而民歌之,曰:“公乎,公乎!胡不复遗其冠乎?”
或曰:“管仲雪桓公之耻于小人,而生桓公之耻于君子矣!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论囹圄而出薄罪,非义也,不可以雪耻;使之而义也,桓公宿义须遗冠而后行之,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而亦遗义之耻于君子矣。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是赏无功也;论囹圄而出薄罪者,是不诛过也。夫赏无功则民偷,幸而望于上,不诛过则民不惩,而易为非。此乱之本也,岂可以雪耻哉?”
按,上段必是当时流行《晏子谏书》中一节,下段必是当时流行《管子》书中一节,所谓“因祸以为福,转败以为功”者,为韩子学者皆不取此等齐人政论。
今本管、韩书中皆多引用《老子》文句处,《管子》在汉志中列入道家,而太史公以为申韩皆原于道德之义。按:此非战国末年事,此是汉初年编辑此类篇章者加入之采色,待下篇论诸子文籍分析时详说。
十 梁朝与稷下
战国时五光十色的学风,要有培植的所在,犹之乎奇花异树要有他们的田园。欧洲十七八世纪的异文异说,靠诸侯朝廷及世族之家的培养;19世纪的异文异说,靠社社富足能养些著文卖书的人。战国时诸子,自也有他们的生业,他们正是依诸侯大族为活的。而最能培植这些风气的地方,一是梁朝,一是稷下。这正同于路易王李失路丞柏下之巴黎,伏里迭利二世之柏林,加特林后之彼得斯堡。
梁朝之盛,在于文侯之世。
(《史记·魏世家》)文侯之师田子方……文侯受子贡经艺,客段干木,过其闾,未尝不轼也。秦尝欲伐魏,或曰,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合,未可图也。文侯由此得誉于诸侯。
《汉志·儒家》有《魏文侯》六篇,早已佚。然《乐记》、《吕览》、《说苑》、《新序》引魏文侯事语甚多,盖文侯实是战国时最以礼贤下士重师崇儒著闻者。《汉志·儒家·魏文侯》六篇后又有《李克》七篇,班法云:“子夏弟子,为魏文侯相。”子夏说教西河,是儒学西行一大关键。禽滑厘相传即于此受业。文侯朝中又有吴起,亦儒者曾参弟子。文侯卒,武侯立。文侯武侯时魏甚强。武侯卒,公孙缓与惠侯争立,几乎亡国。惠王初年,魏尚强,陵厉韩赵,后乃削于齐楚,尤大困于秦,去安邑而徙大梁。《史记·魏世家》:“惠王数败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惠侯卒(惠王之称王乃追谥,见《史记》),襄王立,更削于秦。卒,哀王立。哀王卒,昭王立,魏尤削于秦。昭王卒,安釐王立。是时魏以“一万乘之国……西面而事秦,称东藩,受冠带,祠春秋”。然以信陵君之用,存邯郸,却秦军,又“率五国兵攻秦,败之河内,走蒙骜”。自秦献孝东向以临诸侯之后,关东诸侯无此盛事。《韩非子·有度篇》以齐桓楚庄魏安釐之伯合称,魏安釐王必也是一个好文学者,不然他家中不会有许多书。
(《晋书·束皙传》)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其中经传大异,则云:夏年多殷,益干启位,启杀之;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自周受命至穆王百年,非穆王寿百岁也;幽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经》二篇与《周易·上下经》同,《易繇阴阳卦》二篇,与《周易》略同,《繇辞》则异。《卦下易经》一篇,似说卦而异。《公孙段》二篇,公孙段与邵陟论《易》。《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师春》一篇,书《左传》诸卜筮,师春似是造书者姓名也。《琐语》十一篇,诸国卜梦妖怪相书也。《梁丘藏》一篇,先叙魏之世数,次言丘藏金玉事。《缴书》二篇,论戈射法。《生封》一篇,帝王所封。《大历》二篇,邹子谈天类也。《穆天子传》五篇,言周穆王游行四海,见帝台西王母。《图诗》一篇,书赞之属也。又杂书十九篇,周食田法,周书,论楚事,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冢中又得铜剑一枚,长二尺五寸。漆书皆科斗字。初发冢者烧策照取宝物,及官收之,多烬简断札。文既残缺,不复诠次。
烧策之余,尚有如许多书,恐怕当时诸侯不是人人这样好学罢?魏地入秦,大梁为墟(见《史记·魏世家赞》),历经楚汉,王侯易主,而梁朝在汉之盛犹以多文学贤士闻,梁地风气所流者远矣。
齐以其富更可以致天下贤士,炫于诸侯。《史记·孟荀列传》:
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千世主,岂可胜道哉?……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
又《田完世家》: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子、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按,言复盛必其前曾盛,然《史记》无明文,不知是在威王时或在姜氏朝?)
战国中期方术文学之士闻名于后者,几乎皆是客游梁朝稷下之人(试以《汉志·诸子略》各家名称较之),可见这样朝廷与这样风气的关系。荀卿时,齐已一度亡于燕,尚修列大夫之缺,梁安釐王亦在四战之世,还都如此。
十一 独行之士(存目)
十二 坚白异同之辨(存目)
(以上两章非仓卒所能写就,待后补之)
十三 祥之重兴与五行说之盛
中国古来和一切古国家一样,都是最重巫卜的。即如安阳殷墟出土卜辞数量之多,可知当时无事不卜。到了周世史官所职,仍以卜事为先。春秋战国时人民的理性大发达,卜事大废,而一切怪力乱神之说为学者所摈弃。乃战国晚年齐国又以他的民间迷信及他的哲学化的迷信——五行论——渐渐普遍中国,这些东西便是汉朝学问思想的一个开端。当时的明理之儒,对这些东西很愤恨的。《史记·荀子列传》:“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荀子》书中有《非相》等篇,痛论这些物事。《非十二子篇》中排五行论,正是对这种风气而发,不过把造作五行论的罪加在子思孟轲身上,大约是冤枉他们俩了。
阴阳之教,五行之论,消息之说,封禅之事,虽由秦皇汉武之培植而更盛,然秦皇汉武也只是取当时民间的流行物而好尚之,不是有所创造。《汉·志》中所录关于这一类的东西极多,不过现在都不存在,所以这一派在汉之极盛虽是一件显然的事实,而这些齐学之原由,除《史记》论邹衍的一段外,竟无材料可考,我们只知道他是战国末年已成就的一种大风气罢了。
十四 所谓“杂家”
《汉·志》列杂家一门,其叙论曰:“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按,杂而曰家,本不词;但《吕览》既创此体,而《淮南》述之,东方朔等著论又全无一家之归,则兼儒墨合名法而成一家书之现象,在战国晚年已成一段史实。《吕氏春秋》一书,即所谓八览、六论、十二纪之集合者,在思想上全没有一点创作,体裁乃是后来人类书故事集之祖。现在战国子家流传者,千不得一,而《吕览》取材之渊源,还有好些可以找到的。这样著书法在诸子的精神上是一种腐化,因为儒家果然可兼,名法果然可合,诸子果无不可贯的话,则诸子固已“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了。稷下诸子不名一家,而各自著其书,义极相反;“府主”并存而不混之,故诸子各尽其长。这个阳翟大贾的宾客,竟为吕氏做这么一部赝书,故异说各存其短。此体至《淮南》而更盛,而《淮南书》之矛盾乃愈多。因吕氏究竟不融化,尚不成一种系统论,孔墨并被称者,以其皆能得众,皆为后世荣之,德容所以并论者,以其兼为世主大人所乐听,此尚是超乎诸子之局外,立于世主大人之地位,而欣赏诸子者。若《淮南》书,则诸子局外之人,亦强入诸子之内,不复立于欣赏辩说之客者地位,而更求熔化得成一系统论。《吕览》这部书在著书体裁上是个创作,盖前于《吕览》者,只闻著篇不闻著成系统之一书。虽慎子著《十二论》以《齐物》为始,仿佛像是一个系统论,但慎子残文见于《庄子》等书者甚少,我们无以见他的《十二论》究竟原始要终系统到什么地步。自吕氏而后,汉朝人著文,乃造系统,于是篇的观念进而为书的观念。《淮南》之书,子长之史,皆从此一线之体裁。
《吕氏》、《淮南》两书,自身都没有什么内含价值,然因其为“类书”,保存了不少的早年材料,所以现在至可贵。犹之乎《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书,自身都是无价值的,其价值在其保存材料。《永乐大典》的编制法,尤其不像一部书,然古书为他保存了不少。
十五 预述周汉子家衔接之义
周、汉诸子是一气,不能以秦为断,是一件再明显没有的事实。盖入秦而实行的政策如焚书,入汉而盛行的风气,如齐学之阴阳五行,如老子学,如黄帝各论,如神仙,如诸子的淆杂,无不在战国晚年看到一个端绪。而战国各种风气到了汉朝,差不多还都有后世,如儒墨,如名法,如辩士之好尚,乃至纵横,应该是随分裂之歇息而止的了,却反不然,直到武帝朝主父偃尚为纵横长短之术。盖诸子学风气之转移在汉武帝时,武帝前虽汉家天下已七八十年,仍是由战国风流而渐变,武帝以后,乃纯入一新局面。果然以秦为断,在诸子学,在文籍学,乃至在文词学,都讲不通的。不过做文学史的讲义时,不能不迁就时代,所以此论以战国为限者,只为编书之方便,并非史实之真相。
附记:此篇必须与下篇《战国诸子文籍分析》参看,方得持论之义。
[book_title]与顾颉刚论古史书
颉刚足下:
我这几年到欧洲,除最初一时间外,竟不曾给你信,虽然承你累次的寄信与著作。所以虽在交情之义激如我们,恐怕你也轻则失望,重则为最正当之怒了。然而我却没有一天不曾想写信给你过,只是因为我写信的情形受牛顿律的支配,“与距离之自成方之反转成比例”,所以在柏林朋友尚每每通信以代懒者之行步,德国以外已少,而家信及国内朋友信竟是稀得极厉害,至于使老母发白。而且我一向懒惰,偶然以刺激而躁动一下子,不久又回复原状态。我的身体之坏如此,这么一个习惯实有保护的作用,救了我一条命。但因此已使我三年做的事不及一年。我当年读嵇叔夜的信,说他自己那样懒法,颇不能了解,现在不特觉得他那样是自然,并且觉得他懒得全不尽致。我日日想写信给你而觉得拿起笔来须用举金箍棒之力,故总想“明天罢”。而此明天是永久不来的明天,明天,明天……至于今天;或者今天不完,以后又是明天,明天,明天……这真是下半世的光景!对于爱我的朋友如你,何以为情!
私事待信末谈,先谈两件《努力周报》上事物。在当时本发愤想写一大篇寄去参加你们的论战,然而以懒的结果不曾下笔而《努力》下世。我尚且仍然想着,必然写出寄适之先生交别的报登,窃自比季子挂剑之义,然而总是心慕者季子,力困若叔夜,至今已把当时如泉涌的意思忘到什七八,文章是做不成的了,且把尚能记得者寄我颉刚。潦草,不像给我颉刚的信,但终差好于无字真经。只是请你认此断红上相思之字,幸勿举此遐想以告人耳。
第一件是我对于丁文江先生的《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一篇文章的意见(以下见《评丁文江〈历史人物与地理的关系〉》文,不复载)。
其二,论颉刚的古史论。三百年中,史学、文籍考订学,得了你这篇文字,而有“大小总汇”。三百〔年〕中所谓汉学之一路,实在含括两种学问:一是语文学;二是史学、文籍考订学。这两以外,也更没有什么更大的东西:偶然冒充有之,也每是些荒谬物事,如今文家经世之论等。拿这两样比着看,量是语文学的成绩较多。这恐怕是从事这类的第一流才力多些,或者也因为从事这科,不如从事史学、文籍考订者所受正统观念限制之多。谈语言学者尽可谓“亦既觏止”之觏为交媾,“握椒”之为房中药。汉宋大儒,康成、元晦,如此为之,并不因此而失掉他的为“大儒”。若把“圣帝明王”之“真迹”布出,马上便是一叛道的人。但这一派比较发达上差少的史学考订学,一遇到颉刚的手里,便登时现出超过语文学已有的成绩之形势,那么你这个古史论价值的大,还等我说吗?这话何以见得呢?我们可以说道,颉刚以前,史学考订学中真正全是科学家精神的,只是阎若璩、崔述几个人。今文学时或有善言,然大抵是些浮华之士;又专以门户为见,他所谓假的古文,固大体是假;他所谓真的今文,亦一般的不得真。所有靠得住的成绩,只是一部《古文尚书》和一部分的左氏《周官》之惑疑(这也只是提议,未能成就);而语文那面竟有无数的获得。但是,这语文学的中央题目是古音,汉学家多半“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所以最大的成绩是统计的分类通转,指出符号来,而指不出实音来。现在尚有很多的事可作,果然有其人,未尝不可凌孔顨轩而压倒王氏父子。史学的中央题目,就是你这“累层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可是从你这发挥之后,大体之结构已备就,没有什么再多的根据物可找。前见《晨报》上有李玄伯兄一文,谓古史之定夺要待后来之掘地。诚然掘地是最要事,但不是和你的古史论一个问题。掘地自然可以掘出些史前的物事、商周的物事,但这只是中国初期文化史。若关于文籍的发觉,恐怕不能很多(殷墟是商社,故有如许文书的发现,这等事例岂是可以常希望的)。而你这一个题目,乃是一切经传子家的总锁钥,一部中国古代方术思想史的真线索,一个周汉思想的摄镜,一个古史学的新大成。这是不能为后来的掘地所掩的,正因为不在一个题目之下。岂特这样,你这古史论无待于后来的掘地,而后来的掘地却有待于你这古史论。现存的文书如不清白,后来的工作如何把它取用。偶然的发现不可期,系统的发掘须待文籍整理后方可使人知其地望。所以你还是在宝座上安稳的坐下去罢,不要怕掘地的人把你陷了下去。自然有无量题目要仔细处置的,但这都是你这一个中央思想下的布列。犹之乎我们可以造些动力学的Theorem,但这根本是Newton的。我们可以研究某种动物或植物至精细,得些贯通的条理,但生物学的根本基石是达尔文。学科的范围有大小,中国古史学自然比力学或生物学小得多。但它自是一种独立的,而也有价值的学问。你在这个学问中的地位,便恰如牛顿之在力学,达尔文之在生物学。去年春天和志希、从吾诸位谈,他们都是研究史学的。“颉刚是在史学上称王了,恰被他把这个宝贝弄到手;你们无论再弄到什么宝贝,然而以他所据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终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学而幸免此危,究不失为‘光武之故人也’。几年不见颉刚,不料成就到这么大!这事原是在别人而不在我的颉刚的话,我或者不免生点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争执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颉刚,我称赞你够了么!请你不要以我这话是朋友的感情;此间熟人读你文的,几乎都是这意见。此时你应做的事,就是赶快把你这番事业弄成。我看见的你的文并不全,只是《努力》、《读书杂志》9、10、11、12、14(13号未见过,14后也未见过)所登的。我见别处登有你题目,14号末又注明未完;且事隔已如此之久,其间你必更有些好见解,希望你把你印出的文一律寄我一看。看来禹的一个次叙,你已找就了,此外的几个观念,如尧、舜、神农、黄帝、许由、仓颉等等,都仔细照处理禹的办法处置它一下子。又如商汤、周文、周公虽然是真的人,但其传说也是历时变的。龟甲文上成汤并不称成汤。《商颂》里的武王是个光大商业,而使上帝之“命式于九围”的,克夏不算重事。《周诰》里周公说到成汤,便特别注重他的“革夏”,遂至结论到周之克殷,“于汤有光”的滑稽调上去(此恰如满酋玄晔谀孝陵的话)。到了孟子的时代想去使齐梁君主听他话,尤其是想使小小滕侯不要短气,便造了“汤以七十里兴,文王以百里兴”的话头,直接与《诗·颂》矛盾。到了嵇康之薄汤武,自然心中另是一回事。至于文王、周公的转变更多。周公在孔子正名的时代,是建国立制的一个大人物。在孟子息邪说距诐行的时代,是位息邪说距诐行的冢相。在今文时代,可以称王。在王莽时代,变要居摄。到了六朝时,真个的列爵为五,列卿为六了,他便是孔子的大哥哥,谢夫人所不满意事之负责任者(可惜满清初年不文,不知“文以诗书”,只知太后下嫁。不然,周公又成满酋多尔衮,这恐怕反而近似)。这样变法,岂有一条不是以时代为背景。尤其要紧的,便是一个孔子问题。孔子从《论语》到孔教会翻新了的梁漱溟,变了真正七十二,而且每每是些剧烈的变化,简直摸不着头脑的。其中更有些非常滑稽的,例如苏洵是个讼棍,他的《六经论》中的圣人(自然是孔子和其他),心术便如讼棍。长素先生要做孔老大,要改制,便做一部《孔子改制托古考》其实新学伪经,便是汉朝的康有为做的。梁漱溟总还勉强是一个聪明人,只是所习惯的环境太陋了,便挑了一个顶陋的东西来,呼之为“礼乐”,说是孔家真传:主义是前进不能,后退不许,半空吊着,简直使孔丘活受罪。这只是略提一二例而已,其实妙文多着哩。如果把孔子问题弄清一下,除去历史学的兴味外,也可以减掉后来许多梁漱溟,至少也可以使后来的梁漱溟但为梁漱溟的梁漱溟,不复能为孔家店的梁漱溟。要是把历来的“孔丘七十二变又变……”写成一本书,从我这不庄重的心思看去,可以如欧洲教会教条史之可以解兴发噱。从你这庄重的心思看去,便一个中国思想演流的反射分析镜,也许得到些中国历来学究的心座(Freudian Complexes)来,正未可料。
你自然先以文书中选择的材料证成这个“累层地”,但这个累层地的观念大体成后,可以转去分析各个经传子家的成籍。如此,则所得的效果,是一部总括以前文籍分析,而启后来实地工作的一部古史,又是一部最体要的民间思想流变史,又立一个为后来证订一切古籍的标准。这话是虚吗?然则我谓它是个“大小总汇”,只有不及,岂是过称吗?
大凡科学上一个理论的价值,决于它所施作的度量深不深,所施作的范围广不广,此外恐更没有甚么有形的标准。你这个古史论,是使我们对于周汉的物事一切改观的,是使汉学的问题件件在它支配之下的,我们可以到处找到它的施作的地域来。前年我读你文时,心中的意思如涌泉。当时不写下,后来忘了一大半。现在且把尚未忘完的几条写下。其中好些只是你这论的演绎。
一 试想几篇《戴记》的时代
大小《戴记》中,材料之价值不等,时代尤其有参差,但包括一部古儒家史,实应该从早分析研究一回。我从到欧洲来,未读中国书,旧带的几本早已丢去。想《戴记》中最要四篇,《乐记》、《礼运》、《大学》、《中庸》,当可背诵,思一理之。及一思之,恨《乐记》已不能背。见你文之初,思如涌泉,曾于一晚想到《大学》、《中庸》之分析。后来找到《戴记》一读,思想未曾改变。又把《礼运》一分量,觉得又有一番意思。今写如下:
《大学》 孟子说:“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可见孟子时尚没有《大学》一种完备发育的“身家国天下系统哲学”。孟子只是始提这个思想。换言之,这个思想在孟子时是胎儿,而在《大学》时已是成人了。可见孟子在先,《大学》在后。《大学》老说平天下,而与孔子、孟子不同。孔子时候有孔子时候的平天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如桓文之霸业是也。孟子时候有孟子时候的平天下,所谓“以齐王”是也。列国分立时之平天下,总是讲究天下定于一,姑无论是“合诸侯,匡天下”,是以公山弗扰为“东周”,是“以齐王”,总都是些国与国间的关系。然而《大学》之谈“平天下”,但谈理财。理财本是一个治国的要务;到了理财成了平天下的要务,必在天下已一之后。可见《大学》不见于秦皇。《大学》引《秦誓》,书是出于伏生的,我总疑心书之含《秦誓》是伏生为秦博士的痕迹,这话要真,《大学》要后于秦代了。且《大学》末后大骂一阵聚敛之臣。汉初兵革扰扰,不成政治,无所谓聚敛之臣。文帝最不会用聚敛之臣,而景帝也未用过。直到武帝时才大用而特用,而《大学》也就大骂而特骂了。《大学》总不能先于秦,而汉初也直到武帝才大用聚敛之臣,如果《大学》是对时而立论,意者其作于孔桑登用之后,轮台下诏之前乎?且《大学》中没有一点从武帝后大发达之炎炎奇怪的今文思想,可见以断于武帝时为近是。不知颉刚以我这盐铁论观的《大学》为何如?
《中庸》 《中庸》显然是三个不同的分子造成的,今姑名为甲部、乙部、丙部。甲部《中庸》从“子曰君子中庸”起,到“子曰父母其顺矣乎”止。开头曰中庸,很像篇首的话。其所谓中庸,正是两端之中,庸常之道,写一个Petit bourgeois之人生观。“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不述索隐行怪而有甚多的修养,不谈大题而论社会家庭间事,显然是一个世家的观念(其为子思否不关大旨),显然是一个文化甚细密中的东西——鲁国的东西,显然不是一个发大议论的笔墨——汉儒的笔墨。从“子曰鬼神之为德”起,到“治国其如示诸掌乎”止,已经有些大言了,然而尚不是大架子的哲学。此一节显然像是甲部、丙部之过渡。至于第三部,从“哀公问政”起到篇末,还有头上“天命之谓性”到“万物育焉”一个大帽子,共为丙部,纯粹是汉儒的东西。这部中所谓中庸,已经全不是甲部中的“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而是“中和”了。中庸本是一家之小言,而这一部中乃是一个会合一切,而谓其不冲突——太和——之哲学。盖原始所谓中者,乃取其中之一点而不从其两端。此处所谓中者,以其中括合其两端,所以仲尼便祖述尧舜(法先王),宪章文武(法后王),上律天时(羲和),下袭水土(禹)。这比孟子称孔子之集大成更进一步了。孟子所谓“金声玉振”尚是一个论德性的话,此处乃是想孔子去包罗一切人物:孟荀之所以不同,儒墨之所以有异,都把它一炉而熔之。“九经”之九事,在本来是矛盾的,如亲亲尊贤是也,今乃并行而不相悖。这岂是晚周子家所敢去想的。这个“累层地”,你以为对不对?
然而《中庸》丙部也不能太后,因为虽提祯祥,尚未入纬。
西汉人的思想截然和晚周人的思想不同。西汉人的文章也截然与晚周人的文章不同。我想下列几个标准可以助我们决定谁是谁。
(一)就事说话的是晚周的,做起文章来的是西汉的。
(二)研究问题的是晚周的,谈主义的是西汉的。
(三)思想也成一贯,然不为系统的铺排的是晚周,为系统的铺排的是西汉。
(四)凡是一篇文章或一部书,读了不能够想出它时代的背景来的,就是说,发的议论对于时代独立的,是西汉。而反过来的一面,就是说,能想出它的时代的背景来的却不一定是晚周。因为汉朝也有就事论事的著作家,而晚周却没有凭空成思之为方术者。
《吕览》是中国第一部一家著述,以前只是些语录。话说得无论如何头脑不清,终不能成八股。以事为学,不能抽象。汉儒的八股,必是以学为学;不窥园亭,遑论社会。
《礼运》 《礼运》一篇,看来显系三段。“是谓疵国,故政者之所以藏身也”(应于此断,不当从郑)以前(但其中由“言偃复问曰”到“礼之大成”一节须除去)是一段,是淡淡鲁生的文章。“夫政必本于天……”以下是一段,是炎炎汉儒的议论,是一个汉儒的系统玄学。这两段截然不同。至于由“言偃复问曰”到“礼之大成”一段,又和上两者各不同,文词略同下部而思想则不如彼之侈。“是为小康”,应直接“舍鲁何适矣”。现在我们把《礼运》前半自为独立之一篇,并合其中加入之一大节,去看,鲁国之乡曲意味,尚且很大。是论兵革之起,臣宰之僭,上规汤武,下薄三家的仍类于孔子正名,其说先王仍是空空洞洞,不到《易传》实指其名的地步。又谈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而不谈尧舜,偏偏所谓“大道之行也”云云,即是后人所指尧舜的故事。尧、舜、禹都是儒者之理想之Incarnation,自然先有这理想,然后再Incarnated到谁和谁身上去。此地很说了些这个理想,不曾说是谁来,像是这篇之时之尧、舜尚是有其义而无其词,或者当时尧、舜俱品之传说未定,尚是流质呢。所谈禹的故事,反是争国之首,尤其奇怪。既不同雅颂,又不如后说,或者在那个禹观念进化表上,这个《礼运》中的禹是个方域的差异。我们不能不承认传说之方域的差异,犹之乎在言语学上不能不承认方言。又他的政治观念如“老有所终”以下一大段,已是孟子的意思,只不如《孟子》详。又这篇中所谓礼,实在有时等于《论语》上所谓名。又“升屋而号”恰是墨子引以攻儒家的。又“玄酒在室”至“礼之大成也”一段,不亦乐乎的一个鲁国的Petit bourgeois之Kultur。至于“呜呼哀哉”以下,便是正名论。春秋战国间大夫纷纷篡诸侯,家臣纷纷篡大夫,这篇文章如此注意及此,或者去这时候尚未甚远。这篇文章虽然不像很旧,但看来总在《易·系》之前。
《易·系》总是一个很迟的东西,恐怕只是稍先于太史公。背不出,不及细想。
二 孔子与六经
玄同先生这个精而了然的短文,自己去了许多云雾。我自己的感觉如下:
《易》 《论语》“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中庸》“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礼运》“吾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羲,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附《易》于宋,由这看来,显系后起之说。而且现在的《易》是所谓《周易》,乾上坤下,是与所谓归藏不同。假如《周易》是孔子所订,则传说之出自孔门,决不会如此之迟,亦不会如此之矛盾纷乱。且商瞿不见于《论语》,《论语》上孔子之思想绝对和《易·系》不同。
《诗》 以《墨子》证《诗》三百篇,则知《诗》三百至少是当年鲁国的公有教育品,或者更普及(墨子,鲁人)。看《左传》、《论语》所引《诗》大同小异,想见其始终未曾有定本。孔子于删诗何有焉?
《书》 也是如此。但现在的《今文尚书》,可真和孔子和墨子的书不同了。现在的今文面目,与其谓是孔子所删,毋宁谓是伏生所删。终于《秦誓》,显出秦博士的马脚来。其中真是有太多假的,除《虞、夏书》一望而知其假外,《周书》中恐亦不少。
《礼》、《乐》 我觉玄同先生所论甚是。
《春秋》 至于《春秋》和孔子的关系,我却不敢和玄同先生苟同。也许因为我从甚小时读孔广森的书,印下一个不易磨灭的印象,成了一个不自觉的偏见。现在先别说一句。从孔门弟子到孔教会梁漱溟造的那些孔教传奇,大别可分为三类:一怪异的,二学究的,三为人情和社会历史观念所绝对不能容许的。一层一层的剥去,孔丘真成空丘(或云孔,空)了。或者人竟就此去说孔子不是个历史上的人。但这话究竟是笑话。在哀公时代,鲁国必有一个孔丘字仲尼者。那末,困难又来了。孔子之享大名,不特是可以在晚周儒家中看出的,并且是在反对他的人们的话中证到的。孔子以什么缘由享大名虽无明文,但他在当时享大名是没有问题的。也许孔子是个平庸人,但平庸人享大名必须机会好;他所无端碰到的一个机会是个大题目,如刘盆子式的黎元洪碰到武昌起义是也。所以孔丘之成名,即令不由于他是大人物,也必由于他借到大题目,总不会没有原因的。不特孔丘未曾删定六经,即令删定,这也并不见得就是他成大名的充足理由。在衰败的六朝,虽然穷博士,后来也以别的缘故做起了皇帝。然当天汉盛世,博士的运动尚且是偏于乘障落头一方面;有人一朝失足于六艺,便至于终其身不得致公卿。只是汉朝历史是司马氏、班氏写的,颇为儒生吹吹,使后人觉得“像煞有介事”罢了。但有时也露了马脚,所谓“主上所戏弄,流俗所轻,优倡之所蓄”也。何况更在好几百年以前。所以孔丘即令删述六经,也但等于东方朔的诵四十四万言,容或可以做哀公的幸臣,尚决不足做季氏的家宰,更焉有驰名列国的道理。现在我们舍去后来无限的孔子追加篇,但凭《论语》及别的不多的记载,也可以看出一个线索来。我们说,孔丘并不以下帷攻《诗》、《书》而得势,他于《诗》、《书》的研究与了解实在远不及二千四百年后的顾颉刚,却是以有话向诸侯说而得名。他是游谈家的前驱。游谈家靠有题目。游谈家在德谟克拉西的国家,则为演说家,好比雅典的Demosthenes、罗马的Cicero,都不是有甚深学问,或甚何Originality的人。然而只是才气过人,把当时时代背景之总汇抓来,做一个大题目去吹擂,于是乎“太山北斗”,公卿折节了。孔丘就是这样。然则孔丘时代背景的总汇是什么?我想这一层《论语》上给我们一个很明白的线索。周朝在昭穆的时代尚是盛的时候,后来虽有一乱,而宣王弄得不坏。到了幽王,不知为何原因,来了一个忽然的瓦解,如渔阳之变样的。平王东迁后的两个局面,是内面上陵下僭,“团长赶师长,师长赶督军”,外边是四夷交侵,什么“红祸白祸”,一齐都有。这个局面的原始,自然也很久了;但成了一个一般的风气,而有造成一个普遍的大劫之势,恐怕是从这时起。大夫专政,如鲁之三桓、宋之华氏,都是从春秋初年起。晋以杀公族,幸把这运命延迟上几世(其实曲沃并晋已在其时,而六卿增势也很快)。至于非文化民族之来侵,楚与鲁接了界,而有灭周宋的形势;北狄灭了邢卫,殖民到伊川,尤其有使文化“底上翻”之形势。应这局面而出来的人物,便是齐桓、管仲、晋文、舅犯,到孔子时,这局面的迫逼更加十倍的利害,自然出来孔子这样人物。一面有一个很好的当时一般文化的培养,一面抱着这个扼要的形势,力气充分,自然成名。你看《论语》上孔子谈政治的大节,都是指这个方向。说正名为成事之本,说三桓之子孙微,说陪臣执国命,论孟公绰,请讨田氏,非季氏之兼并等等,尤其清楚的是那样热烈的称赞管仲。“管仲相桓公,九合诸侯……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但虽然这般称许管仲,而于管仲犯名分的地方还是一点不肯放过。这个纲目,就是内里整纲纪,外边攘夷狄,使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依然回到成周盛世的文化上,所谓“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借用一位不庄者之书名。正所谓“救救文明”(Salvaging the Civilization)。只有这样题目可以挪来为大本;也只有这个题目可以挪来说诸侯;也只有以这个题目的原故,列国的君觉着动听,而列国的执政大臣都个个要赶他走路了。颉刚:你看我这话是玩笑吗?我实在是说正经。我明知这话里有许多设定,但不这样则既不能解孔子缘何得大名之谜,又不能把一切最早较有道理的孔子传说联合贯串起来。假如这个思想不全错,则《春秋》一部书不容一笔抹杀,而《春秋》与孔子的各类关系不能一言断其为无。现在我们对于《春秋》这部书,第一要问它是鲁史否?这事很好决定,把书上日食核对一番,便可马上断定它是不是当时的记载。便可去问,是不是孔子所笔削。现在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确据去肯定或否定,现在存留的材料实在是太少了。然把孔子“论其世”一下,连串其《论语》等等来,我们可以说孔子订《春秋》,不见得不是一个自然的事实。即令《春秋》不经孔子手定,恐怕也是一部孔子后不久而出的著作,这著作固名为《春秋》或即是现在所存的“断烂朝报”。即不然,在道理上当与现在的“断烂朝报”同类。所以才有孟子的话。这书的思想之源泉,总是在孔子的。既认定纲领,则如有人说“孔子作《春秋》”,或者说“孔子后学以孔子之旨作《春秋》”,是没有原理上的分别。公羊家言亦是屡变。《传》、《繁露》,何氏,各不同。今去公羊家之迂论与“泰甚”,去枝去叶,参着《论语》,旁边不忘孟子的话,我们不免觉得,这公羊学的宗旨是一个封建制度正名的,确尚有春秋末的背景,确不类战国中的背景,尤其不类汉。三世三统皆后说,与公羊本义无涉。大凡一种系统的伪造,必须与造者广义的自身合拍,如古文之与新朝政治是也。公羊家言自然许多是汉朝物事,然它不泰不甚的物事实不与汉朝相干。
大凡大家看不起《春秋》的原因,都是后人以历史待它的原故,于是乎有“断烂朝报”之说。这话非常的妙。但知《春秋》不是以记事为本分,则它之为断烂朝报不是它的致命伤。这句绝妙好词,被梁任公改为“流水账簿”,便极其俗气而又错了。一、《春秋》像朝报而不像账簿;二、流水账簿只是未加整理之账,并非断烂之账。断烂之账簿乃是上海新闻大家张东荪先生所办《时事新报》的时评,或有或无,全凭高兴,没有人敢以这样的方法写流水账的。“史”之成一观念,是很后来的。章实斋说六经皆史,实在是把后来的名词,后来的观念,加到古人的物事上而齐之,等于说“六经皆理学”一样的不通。且中国人于史的观念从来未十分客观过。司马氏、班氏都是自比于孔子而作经。即司马君实也是重在“资治”上。郑夹漈也是要去贯天人的。严格说来,恐怕客观的历史家要从顾颉刚算起罢。其所以有鲁之记载,容或用为当时贵族社会中一种伦理的设用,本来已有点笔削,而孔子或孔子后世借原文自寄其笔削褒贬,也是自然。我们终不能说《春秋》是绝对客观。或者因为当时书写的材料尚很缺乏,或者因为忌讳,所以成了春秋这么一种怪文体,而不得不成一目录,但提醒其下之微言大义而已。这类事正很近人情。鲁史纪年必不始于隐公,亦必不终于哀公,而《春秋》却始于东迁的平王,被弑的隐公,终于获麟或孔丘卒,其式自成一个终始。故如以朝报言,则诚哉其断烂了,如以一个伦理原则之施作言,乃有头有尾的。
孟子的叙《诗》和《春秋》虽然是“不科学的”,但这话虽错而甚有注意的价值。从来有许多错话是值得注意的。把诗和伦理混为一谈,孔子时已成习惯了。孔子到孟子百多年,照这方面“进化”,不免到了“《诗》亡《春秋》作”之说。孟子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头一句颇可注意。以狭义论,《春秋》中齐桓、晋文事甚少。以广义论,齐桓、晋文之事为霸者之征伐会盟,未尝不可说《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孔子或孔子后人做了一部书,以齐桓、晋文之事为题目,其道理可想。又“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翻作现在的话,就是说,虽然以历史为材料,而我用来但为伦理法则之施用场。
《春秋》大不类孟子的工具。如孟子那些“于传有之”的秘书,汤之囿,文王之囿,舜之老弟,禹之小儿,都随时为他使唤。只有这《春秋》,大有些不得不谈,谈却于他无益的样子。如谓《春秋》绝杀君,孟子却油油然发他那“诛一夫”,“如寇仇”,“则易位”的议论。如谓“春秋道名分”,则孟子日日谈王齐。春秋之事则齐桓晋文,而孟子则谓“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这些不合拍都显出这些话里自己的作用甚少,所以更有资助参考的价值。
当年少数人的贵族社会,自然有他们的标准和舆论,大约这就是史记事又笔削的所由起。史决不会起于客观的纪载事迹;可以由宗教的意思,后来变成伦理道德的意思起,可以由文学的意思起。《国语》自然属下一类,但《春秋》显然不是这局面,孔子和儒宗显然不是戏剧家。
总括以上的涉想,我觉得《春秋》之是否孔子所写是小题,《春秋》传说的思想是否为孔子的思想是大题。由前一题,无可取证。由后一题,大近情理。我觉得孔子以抓到当年时代的总题目而成列国的声名,并不是靠什么六艺。
孔子、六艺、儒家三者的关系,我觉得是由地理造成的。邹鲁在东周是文化最深密的地方。六艺本是当地的风化。所以孔子与墨子同诵《诗》、《书》,同观列国《春秋》。与其谓孔子定六艺,毋宁谓六艺定孔子。所以六艺实在是鲁学。或者当时孔子有个国际间的大名,又有好多门徒,鲁国的中产上流阶级每牵引孔子以为荣,于是各门各艺都“自孔氏”。孔子一生未曾提过《易》,而商瞿未一见于《论语》,也成了孔门弟子了。孔门《弟子列传》一篇,其中真有无量不可能的事。大约是司马子长跑到鲁国的时候,把一群虚荣心造成的各“书香人家”的假家谱抄来,成一篇《孔子弟子列传》。我的意思可以最单简如此说:六艺是鲁国的风气,儒家是鲁国的人们;孔子所以与六艺儒家生关系,因为孔子是鲁人。与其谓六艺是儒家,是孔学,毋宁谓六艺是鲁学。
世上每每有些名实不符的事。例如后来所谓汉学,实在是王伯厚,晁公武之宋学;后来所谓宋学,实在是明朝官学。我想去搜材料,证明儒是鲁学,经是汉定(今文亦然)。康有为但见新学有伪经,不见汉学有伪经。即子家亦是汉朝给它一个定订。大约现行子书,都是刘向一班人为它定了次叙的。墨子一部书的次叙,竟然是一个儒家而颇芜杂的人定的,故最不是墨子的居最先。前七篇皆儒家言,或是有道家言与墨绝端相反者(如太盛难寄),知大半子书是汉朝官订本(此意多年前告适之先生,他未注意),则知想把古书古史整理,非清理汉朝几百年一笔大账在先不可也。
三 在周汉方术家的世界中几个趋向
我不赞成适之先生把记载老子、孔子、墨子等等之书呼作哲学史。中国本没有所谓哲学。多谢上帝,给我们民族这么一个健康的习惯。我们中国所有的哲学,尽多到苏格拉底那样子而止,就是柏拉图的也尚不全有,更不必论到近代学院中的专技哲学,自贷嘉、来卜尼兹以来的。我们若呼子家为哲学家,大有误会之可能。大凡用新名词称旧物事,物质的东西是可以的,因为相同;人文上的物事是每每不可以的,因为多是似同而异。现在我们姑称这些人们(子家)为方术家。思想一个名词也以少用为是。盖汉朝人的东西多半可说思想了,而晚周的东西总应该说是方术。
禹、舜、尧、伏羲、黄帝等等名词的真正来源,我想还是出于民间。除黄帝是秦俗之神外,如尧,我拟是唐国(晋)民间的一个传说。舜,我拟是中国之虞或陈或荆蛮之吴民间的一个传说。尧、舜或即此等地方之君(在一时)。颛顼为秦之传说,喾为楚之传说,或即其图腾。帝是仿例以加之词(始只有上帝但言帝),尧、舜都是绰号。其始以民族不同方域隔膜而各称其神与传说;其后以互相流通而传说出于本境,迁土则变,变则各种之装饰出焉。各类变更所由之目的各不同,今姑想起下列几件:
(一)理智化——一神秘之神成一道德之王。
(二)人间化——一抽象之德成一有生有死之传。
又有下列一种趋势可寻:
满意于周之文化尤其是鲁所代表者(孔子)。
不满意于周之文化而谓孔子损益三代者。
举三代尽不措意,薄征诛而想禅让,遂有尧舜的化身。
此说又激成三派:
(1)并尧、舜亦觉得太有人间烟火气,于是有许由、务光。与这极端反背的便是“诛华士”,《战国策》上请诛於陵仲子之论。
(2)宽容一下,并尧、舜、汤、武为一系的明王。(《孟子》)
(3)爽性在尧、舜前再安上一个大帽子,于是有神农、黄帝、伏羲等等。
这种和他种趋势不是以无目的而为的。
上条中看出一个古道宗思想与古儒宗思想的相互影响,相互为因果。自然儒宗、道宗这名词不能安在孔子时代或更前,因为儒家一名不过是鲁国的名词,而道家一名必然更后,总是汉朝的名词,或更在汉名词“黄老”以后。《史记》虽有申不害学“黄老刑名以干昭侯”的话,但汉初所谓黄老实即刑名之广义,申不害学刑名而汉人以当时名词名之,遂学了黄老刑名。然而我们总可为这两个词造个新界说,但为这一段的应用。我们第一要设定的,是孔子时代已经有一种有遗训的而又甚细密的文化,对这文化的处置可以千殊万别,然而大体上或者可分为两项:
一、根本是承受这遗传文化的,但愿多多少少损益于其中。我们姑名此为古儒宗的趋势。
二、根本上不大承认,革命于其外。我们姑名此为古道宗的趋势。
名词不过界说的缩短,切勿执名词而看此节。我们自不妨虚位的定这二事为AB,但这种代数法,使人不快耳。造这些名词如尧、舜、许由、务光、黄(这字先带如许后来道士气)帝、华士、神农,和《庄子》书中的这氏那氏,想多是出于古道宗,因为这些人物最初都含些道宗的意味。《论语》上的舜,南面无为。许行的神农,是并耕而食。这说自然流行也很有力,儒宗不得不取适应之法。除为少数不很要紧者造个谣言,说“这正是我们的祖师所诛”(如周公诛华士)外。大多数已于民间有势力者是非引进不可了。便把这名词引进,加上些儒家的意味。于是乎绝世的许由成了士师的皋陶(这两种人也有共同,即是俱为忍人);南面无为的舜,以大功二十而为天子,并耕的神农本不多事,又不做买卖,而《易·系》的神农“耒耨之利,以教天下”,加上做买卖,虽许子亦应觉其何以不惮烦也。照儒宗的人生观,文献征者征之,本用不着造这些名词以自苦:无如这些名词先已在民间成了有势力的传说,后又在道宗手中成了寄理想的人物,故非取来改用不可。若道宗则非先造这些非历史的人物不能资号召。既造,或既取用,则儒宗先生也没有别法对付,只有翻着面过来说,“你所谓者正是我们的‘于传有之’,不过我们的真传所载与你这邪说所称名一而实全不同,词一而谓全不同”。反正彼此都没有龟甲钟鼎做证据,谁也莫奈得谁何。这种方法,恰似天主教对付外道。外道出来,第一步是不睬。不睬不能,第二步便是加以诛绝,把这书们加入“禁书录”上。再不能,第三步便是扬起脸来说,“这些物事恰是我们教中的”。当年如此对付希腊哲学,近世如此对付科学。天主教刑了盖理律,而近中天文学、算学在教士中甚发达。
我这一篇半笑话基于一个假设,就是把当年这般物事分为二流,可否?我想大略可以得,因为在一个有细密文化久年遗训的社会之下,只有两个大端:一是于这遗训加以承认而损益之,一是于遗训加以否认。一般的可把欧洲千年来的物事(直至19世纪末为止)分为教会的趋向与反教会的趋向。
何以必须造这一篇半笑话?我想,由这一篇半笑话可以去解古书上若干的难点。例如《论语》一部书,自然是一个“多元的宇宙”,或者竟是好几百年“累层地”造成的。如“凤鸟不至”一节,显然是与纬书并起的话。但所说尧舜禹诸端,尚多是抽象以寄其理想之词,不如孟子为舜象做一篇越人让兄陈平盗嫂合剧。大约总应该在孟子以前,也应该是后来一切不同的有事迹的人王尧舜禹论之初步。且看《论语》里的尧舜禹,都带些初步道宗的思想。尧是“无能名”,舜是“无为”。禹较两样些,“禹无间然”一段也颇类墨家思想之初步。然卑居处,薄食服,也未尝违于道宗思想。至于有天下而不与,却是与舜同样的了。凡这些点儿,都有些暗示我们:尧、舜一类的观念起源应该在邻于道宗一类的思想,而不该在邻于儒宗一类的思想。
尧、舜等传说之起,在道理上必不能和禹传说之起同源,此点颉刚言之详且尽。我想禹与墨家的关系,或者可以如下:禹本是一个南方民族的神道,一如颉刚说。大约宗教的传布,从文化较高的传入文化较低的民族中,虽然也多,然有时从文化较低的传到文化较高的,反而较易。例如耶稣教之入希腊罗马;佛教之由北印民族入希腊文化殖民地,由西域入中国;回教之由亚剌伯入波斯(此点恐不尽由武力征服之力)。大约一个文化的社会总有些不自然的根基,发达之后,每每成一种矫揉的状态,若干人性上初基的要求,不能满足或表现。故文化越繁丰,其中越有一种潜流,颇容易感受外来的风气,或自产的一种与上层文化不合的趋向。佛教之能在中国流行,也半由于中国的礼教、道士、黄巾等,不能满足人性的各面,故不如礼教、道士、黄巾等局促之佛教,带着迷信与神秘性,一至中国,虽其文化最上层之皇帝,亦有觉得中国之无质,应求之于印度之真文。又明末天主教入中国,不多时间,竟沿行于上级士大夫间,甚至皇帝受了洗(永历皇帝);满洲时代,耶稣会士竟快成玄晔的国师。要不是与政治问题混了,后来的发展必大。道光后基督教之流行,也很被了外国经济侵略武力侵略之害。假如天主耶稣无保护之强国,其销路必广于现在。我们诚然不能拿后来的局面想到春秋初年,但也难保其当年不有类似的情形。这一种禹的传说,在头一步传到中国来,自然还是个神道。但演进之后,必然向别的方面走。大约墨家这一派信仰,在一般的社会文化之培养上,恐不及儒家,《墨子》虽然也道《诗》、《书》,但这究竟不是专务雅言。这些墨家,抓到一个禹来作人格的标榜,难道有点类似佛教入中国,本国内自生宗派的意思吗?儒家不以孔名,直到梁漱溟才有孔家教;而墨家却以墨名。这其中或者是暗示墨子造作,孔丘没有造作,又《墨经》中传有些物理学、几何学、工程学、文法学、名学的物事。这或者由于当年儒家所吸收的人多半是些中上社会,只能谈人文的故事,雅言诗书执礼。为墨家所吸收的,或者偏于中下社会,其中有些工匠技家,故不由得包含着这些不是闲吃饭的物事下来,并非墨家思想和这些物事有何等相干。大约晚周的子家最名显的,都是些游谈之士,大则登卿相,小则为清客,不论其为是儒家或道家,孟轲或庄周。儒家是吸收不到最下层人的,顶下也是到士为止。道家也是leisured阶级之清谈。但如许行等等却很可以到了下层社会。墨家却非行到下层社会不为功。又墨家独盛于宋,而战国子家说到傻子总是宋人,这也可注意。或者宋人当时富于宗教性,非如周郑人之有Sophistry邹鲁人之有Conventional?
至于汉朝思想趋势中,我有两个意思要说。一、由今文到纬书是自然之结果。今文把孔子抬到那样,舍成神道以外更无别法。由《易经》到纬书不容一发。今文家把他们的物事更民间化些,更可以共喻而普及,自然流为纬学。信今文必信孔子之超人入神;信孔子如此加以合俗,必有祯祥之思想。二、由今文及动出古文,是思想的进步。造伪经在现在看来是大恶,然当时人借此寄其思,诚恐不觉其恶,因为古时著作人观念之明白决不如后人重也。但能其思想较近,不能以其造伪故而泯其为进步。古文材料虽伪,而意思每比今文合理性。
不及详叙,姑写为下列两表:
四 殷周间的故事
十年前,我以子贡为纣申冤一句话,想起桀、纣传说之不可信,因疑心桀、纣是照着幽王的模型造的,有褒姒故有妲己等等。这因是少时一种怪想。后来到英国,见英国爵虽五等而非一源,因而疑心中国之五等爵也有参差,有下列涉想(德国爵亦非一源):
公 公不是爵名,恐即与“君”字同义。三公周召宋公及王畿世卿都称公,而列国诸侯除称其爵外亦称公。公想是泛称人主之名,特稍尊耳。犹英语之Lord一称,自称上帝以至于世族无爵者之妻或仆称其夫或主。如德国语之Herr亦自上帝称到一切庶人。宋是殷后,王号灭犹自与周封之诸侯不同,故但有泛称而无诸侯之号。其所以列位于会盟间次于伯而先于其他一切诸侯者,正因其为殷后,不因其称公。如若传说,一切诸侯自称公为僭,则《鲁颂》“乃命周公,俾侯于东”,岂非大大不通?
子 遍检《春秋》之子爵,全无姬姓(除吴)。姬姓不封子;而封子爵者,凡有可考,立国皆在周前,或介戎狄,不与中国同列。莒子、郯子、邾子、杞子,古国也。潞子、骊子,不与中国之列者也。楚子,一向独立之大国也。吴子虽姬姓,而建国亦在周前。见殷有箕子微子,我遂疑子是殷爵,所谓子自是王子,同姓之号,及后来渐成诸侯之号,乃至一切异姓亦如此称。我疑凡号子者大多是殷封之国,亦有蛮夷私效之。要均与周室无关系(吴子楚子解见后)。
这恰如老爷等名词之降级,明朝称阁学部院曰老爷,到清朝末年虽县知事亦不安于此而称大老爷。
至于侯,我们应该先去弄侯字古来究如何写法,如何讲法。殷亦有鬼侯、鄂侯、崇侯;鬼、鄂、崇,皆远方之邑,或者所谓侯者如古德意志帝国(神圣罗马帝国)之边侯(Markgraf)。在殷不特不见得侯大于子,而且微子箕子容或大于鬼侯鄂侯。周定后,不用子封人而一律用侯。以“新鬼大,故鬼小”之义,及“周之宗盟,异姓为后”之理,侯遂跑到子上。
同姓侯甚多,凡姬姓的非侯即伯。其异姓之侯,如齐本是大国,另论;如陈是姻戚,如薛也是周“先封”,都是些与周有关系的。
伯 这一件最奇。伯本与霸同字,应该很大。且受伯封者,如燕伯,召公之国也。如曹伯,“文之昭也”。如郑伯,平王依以东迁者也。如秦伯,周室留守,助平王东迁者也。然而爵均小于侯,岂不可怪?我疑心伯之后于侯,不是由于伯之名后于侯,而是由于封伯爵者多在后;或者伯竟是一个大名,愈后封而号愈滥,遂得大名,特以后封不能在前耳。
男 苦想只想到一个许男,或者由来是诸侯之诸侯?
以上的话只是凭空想,自然不能都对;但五等爵决非一源,且甚参差耳。
太伯入荆蛮,我疑心是伦常之变。伦常之变,本是周室“拿手好戏”,太王一下,周公一下,平王又一下。因太伯不得已而走,或者先跑到太王之大仇殷室,殷室封他为子爵,由他到边疆启土,所以武王伐纣时特别提出这件事,“唯四方之多罪捕逃是崇是用”。言如此之痛,正因有他之伯祖父在也(《牧誓》亦正不可信,此地姑为此戏想耳)。吴既不在周列,周亦莫奈他何,遂于中国封虞。吴仍其子爵,至于寿梦。吴民必非中国种,只是君室为太伯虞仲后耳。虞仲应即是吴仲。
齐太公的故事,《史记》先举三说而不能断。我疑心齐本是东方大国,本与殷为敌,而于周有半本家之雅(厥初生民,时惟姜嫄),又有亲戚(爰及姜女,聿来胥宇),故连周而共敌殷。《商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当是有汤前已有了北韩辽东,久与齐逼。不然,箕子以败丧之余,更焉能越三千里而王朝鲜;明朝鲜本殷地,用兵力所不及,遂不臣也。齐于周诸侯中受履略大,名号最隆——尚父文王师一切传说,必别有故。且《孟子》、《史记》均认齐太公本齐人,后来即其地而君之。且《史记》记太公世家,太公后好几世,直到西周中晚,还是用殷法为名,不同周俗,可见齐自另一回事,与周之关系疏稀。《檀弓》所谓太公五世返葬于周,为无稽之谈也(如果真有这回事,更是以死骨为质的把戏)。齐周夹攻殷,殷乃不支,及殷被戡定,周莫奈齐何,但能忙于加大名,而周公自命其子卜邻焉。
世传纣恶,每每是纣之善。纣能以能爱亡其国,以多力亡其国,以多好亡其国,诚哉一位戏剧上之英雄,虽Siegfried何足道哉。我想殷周之际事可作一出戏,纣是一大英雄,而民疲不能尽为所用,纣想一削“列圣耻”,讨自亶父以下的叛虏,然自己多好而纵情,其民老矣,其臣迂者如比干,鲜廉寡耻如微子,箕子则为清谈,诸侯望包藏阴谋,将欲借周自取天下,遂与周合而夹攻,纣乃以大英雄之本领与运命争;终于不支,自焚而成一壮烈之死。周之方面,毫无良德,父子不相容,然狠而有计算,一群的北虏自有北虏的品德。齐本想不到周能联一切西戎南蛮,《牧誓》一举而定王号。及齐失望,尚想武王老后必有机会,遂更交周,不料后来周公定难神速,齐未及变。周公知破他心,遂以伯禽营少昊之墟。至于箕子,于亡国之后,尚以清谈归新朝,一如王夷甫。而微子既如谯周之劝降,又觉纣死他有益耳。
这篇笑话,自然不是辩古史,自然事实不会如此。然遗传的殷周故事,隆周贬纣到那样官样文章地步,也不见得比这笑话较近事实。
越想越觉世人贬纣之话正是颂纣之言。人们的观念真不同,伪孔《五子之歌》上说,“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此正是欧洲所谓Prince之界说,而东晋人以为“有一必亡”。内作色荒是圣文,外作禽荒是神武,甘酒嗜音是享受文化,峻宇雕墙是提倡艺术,有何不可,但患力不足耳。
周之号称出于后稷,一如匈奴之号称出于夏氏。与其信周之先世曾窜于戎狄之间,毋宁谓周之先世本出于戎狄之间。姬、姜容或是一支之两系。特一在西,一在东耳。
鲁是一个古文化的中心点,其四围有若干的小而古的国。曲阜自身是少昊之墟。昊容或为民族名,有少昊必有太昊,犹大宛小宛,大月氏小月氏也。我疑及中国文化本来自东而西:九河济淮之中,山东、辽东两个半岛之间,西及河南东部,是古文化之渊源。以商兴而西了一步,以周兴而更西了一步。不然,此地域中何古国之多也。齐容或也是一个外来的强民族,遂先于其间成大国。
齐有齐俗,有齐宗教,虽与鲁近,而甚不同。大约当年邹鲁的文化人士,很看不起齐之人士,所以孟子听到不经之谈,便说是“齐东野人之语也”,而笑他的学生时便说:“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正是形容他们的坐井观天的样子。看来当年齐人必有点类似现在的四川人,自觉心是很大的,开口苏东坡,闭口诸葛亮,诚不愧为夜郎后世矣。鲁之儒家,迂而执礼。齐之儒家,放而不经。如淳于、邹衍一切荒唐之词人,世人亦谓为儒家。
荆楚一带,本另是些民族,荆或者自商以来即是大国,亦或者始受殷号,后遂自立。楚国话与齐国话必不止方言之不同,不然,何至三年庄岳然后可知。孟子骂他们舌,必然声音很和北方汉语不类。按楚国话语存在者,只有“谓乳穀,谓虎於菟”一语。乳是动词,必时有变动;而虎是静词,尚可资用。按吐蕃语虎为Stng,吐蕃语字前之S每在同族语中为韵,是此字易有线索,但一字决不能为证耳。又汉西南夷君长称精夫,疑即吐蕃语所谓Rgyal-po,《唐书》译为赞普者。《汉书·西南夷传》有几首四字诗对记,假如人能精于吐蕃语、太语、缅甸语,必有所发现。这个材料最可宝贵。楚之西有百濮,今西藏自称曰濮。又蛮闽等字音在藏文为人,或即汉语民字之对当?总之,文献不足,无从征之。
秦之先世必是外国,后来染上些晋文化,但俗与宗教想必同于西戎。特不解西周的风气何以一下子精光?
狄必是一个大民族。《左传》、《国语》记他们的名字不类单音语。且说到狄,每加物质的标记,如赤狄、白狄、长狄等等。赤白又长,竟似印度日耳曼族的样子,不知当时吐火罗等人东来,究竟达到什么地方?
应该是中国了,而偏和狄认亲(有娀,简狄)。这团乱糟糟的样子,究竟谁是诸夏,谁是戎狄?
中国之有民族的、文化的、疆域的一统,至汉武帝始全功,现在人曰汉人,学曰汉学,土曰汉土,俱是最合理的名词,不是偶然的。秦以前本不一元,自然有若干差别。人疑生庄周之土不应生孔丘。然如第一认清中国非一族一化,第二认清即一族一化之中亦非一俗,则其不同亦甚自然。秦本以西戎之化,略收点三晋文俗而统一中国。汉但接秦,后来鲁国、齐国又渐于文化上发生影响。可如下列看:
统一中国之国家者——秦。
统一中国之文教者——鲁。
统一中国之宗教者——齐。
统一中国之官术者——三晋。
此外未得发展而压下的东西多得很啦。所以我们觉得汉朝的物事少方面,晚周的物事多方面。文化之统一与否,与政治之统一与否相为因果;一统则兴者一宗,废者万家。
五 补说(《春秋》与《诗》)
承颉刚寄我《古史辨》第一册,那时我已要从柏林起身,不及细看。多多一看,自然不消说如何高兴赞叹的话,前文已说尽我所能说,我的没有文思使我更想不出别的话语来说。现在只能说一个大略的印象。
最可爱是那篇长叙,将来必须更仔细读它几回,后面所附着第二册拟目,看了尤其高兴,盼望的巴不得马上看见。我尤其希望的是颉刚把所辨出的题目一条一条去仔细分理,不必更为一般之辨,如作《原经》一类的文章。从第二册拟目上看来,颉刚这时注意的题目在《诗》,稍及《书》。希望颉刚不久把这一堆题目弄清楚,俾百诗的考伪孔后更有一部更大的大观。
我觉得《春秋》三传问题现在已成熟,可以下手了。我们可以下列的路线去想:
(一)《春秋》是不是鲁史的记载?这个问题很好作答,把二百多年中所记日食一核便妥了。
(二)左氏经文多者是否刘歆伪造?幸而哀十四年有一日食,旦去一核,看是对否。如不对,则此一段自是后人意加。如对,则今文传统说即玄同先生所不疑之“刘歆伪造”坠地而尽。此点关系非常之大。
(三)孔子是否作《春秋》?此一点我觉得竟不能决,因没有材料。但这传说必已很久,而所谓公羊春秋之根本思想实与《论语》相合。
(四)孟子所谓《春秋》是否即今存之断烂朝报?此一段并非不成问题。
(五)春秋一名在战国时为公名,为私名?
(六)公羊传思想之时代背景。
(七)公羊大义由《传》、《繁露》,到何氏之变迁,中间可于断狱取之。
(八)谷梁是仿公羊而制的,或者是一别传?
(九)《史记》与《国语》的关系。
(十)《史记》果真为古文家改到那个田地吗?崔君的党见是太深的,决不能以他的话为定论。
(十一)《左氏传》在刘歆制成定本前之历史。此一端非常重要。《左传》决不是一时而生,谅亦不是由刘歆一手而造。我此时有下一个设想:假定汉初有一部《国语》,又名《左氏春秋》,其传那个断烂朝报者实不能得其解,其间遂有一种联想,以为《春秋》与《国语》有关系,此为第一步。不必两书有真正之银丁扣,然后可使当时人以为有关系,有此传说,亦可动当时人。太史公恐怕就是受这个观念支配而去于《史记》中用其材料的,这个假设小,康崔诸君那个假设太大。公羊学后来越来越盛,武帝时几乎成了国学。反动之下,这传说亦越进化,于是渐渐的多人为《国语》造新解,而到刘向、刘歆手中,遂成此《左氏传》之巨观。古文学必不是刘歆一手之力,其前必有一个很长的渊源。且此古文学之思想亦甚自然。今文在当时成了断狱法,成了教条,成了谶纬阴阳,则古文之较客观者起来作反动,自是近情,也是思想之进化。
(十二)《左传》并不于材料上是单元。《国语》存本可看出,《国语》实在是记些语。《左传》中许多并不是语,而且有些矛盾的地方。如吕相绝秦语文章既不同,而事实又和《左传》所记矛盾。必是当年作者把《国语》大部分采来做材料,又加上好些别的材料,或自造的材料,我们要把它分析下去的。
(十三)《左传》、《国语》文字之比较。《左传》、《国语》的文字很有些分别,且去仔细一核,其中必有提醒人处。
(十四)东汉左氏传说之演进。左氏能胜了公羊,恐怕也有点适者生存的意思。今文之陋而夸,实不能满足甚多人。
(十五)古《竹书》之面目。
现在我只写下这些点。其实如是自己作起功来,所有之假设必然时时改变。今文古文之争,给我们很多的道路和提醒。但自庄孔刘宋到崔适,都不是些极客观的人物,我们必须把他所提醒的道路加上我们自己提醒的道路。
现在看《诗》,恐怕要但看白文,训诂可参考而本事切不可问。大约本事靠得住的如硕人之说庄姜是百分难得的;而极不通者一望皆是。如君子偕老为刺卫宣姜,真正岂有此理。此明明是称赞人而惜其运命不济,故曰“子之不淑”,犹云“子之不幸”。但论白文,反很容易明白。
《诗》的作年,恐怕要分开一篇一篇的考过,因为现在的“定本”,样子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改变,而字句之中经流传而成改变,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颂》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论固已不必再讨论。玄同先生的议论,恐怕也还有点奉今文家法罢?果如魏默深的说法,则宋以泓之败绩为武成,说“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即令自己不腼厚脸皮,又如何传得到后人?且殷武之武,如为抽象词,则哀公亦可当之,正不能定。如为具体词,自号武王是汤号。且以文章而论,《商颂》的地位显然介于邹鲁之间,《周颂》自是这文体的初步,《鲁颂》已大丰盈了。假如作《商颂》之人反在作《鲁颂》者之后,必然这个人先有摹古的心习,如宇文时代制诰仿《大诰》,石鼓仿《小雅》,然后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这样心习。那么,《商颂》果真是哀公的东西,则《鲁颂》非僖公时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静庵先生的话,“时代较近易于摹拟”,这话颇有意思,并不必如玄同先生以为臆测。或者摹拟两个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颂》到《商颂》,由《商颂》到《鲁颂》,文体上词言上是很顺叙,反转则甚费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遗传的农歌;以传来传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极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顺理成章。这类时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风》否也未可知。因为此类农歌,总是由此地传彼地。《鸱鸮》想也是一个农歌;为鸟说话,在中国诗歌中有独无偶。《东山》想系徂东征戍者之词,其为随周公东征否则未可知。但《豳风》的东西大约都是周的物事,因为就是《七月》里也有好些句与《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为是大京调、小京调。风雅本是相对名词,今人意云雅而曰风雅,实不词(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今不及详论矣。
《破斧》恐是东征罢敝,国人自解之言如是。后人追叙,恐无如此之实地风光。《破斧》如出后人,甚无所谓。下列诸疑拟释之如下:
如云是周公时物,何以周诰如彼难解,此则如此易解?答,诰是官话,这官话是限于小范围的,在后来的语言上影响可以很小。诗是民间通俗的话,很可以为后来通用语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话上谕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却不然,亦复一例。且官书写成之后,便是定本,不由口传。诗是由口中相传的,其陈古的文句随时可以改换,故显得流畅。但难使字句有改换,其来源却不以这字句的改换而改换。
周公东征时称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极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邮。尾十多张,待于上海发。
抄的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读中国书后,所发议论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弟 斯年
颉刚案:傅孟真先生此书,从1924年1月写起,写到1926年10月30日船到香港为止,还没有完。他归国后,我屡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写给我;无奈他不忙便懒,不懒便忙,到今一年余,还不曾给我一个字。现在《周刊》需稿,即以此书付印。未完之稿,只得过后再催了。书中看不清的草书字甚多,恐有误抄,亦俟他日校正。
一九二八、一、二
(原载1928年1月23日、31日《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三、十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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