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先秦学术概论 [book_author]吕思勉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99522 [book_dec]吕思勉著。全面论述了先秦学派的源流及其相互关系,除道、儒、法、名、墨、阴阳等六家外,兼及纵横家、兵家、农家、数术、方技、小说家、杂家等。重在剖析其思想内容,考辨著作真伪。颇多新见。将中国古代学术分为七期: 即先秦诸子百家之学,两汉之儒学,魏、晋以后之玄学,南北朝、隋、唐之佛学,宋、明之理学,清代之汉学,今之所谓新学。认为,“七者之中,两汉、魏、晋不过承袭古人;佛学受诸印度;理学虽辟佛,实于佛学入之甚深;清代汉学,考证之法甚精,而于主义无所创辟;最近新学,则又受诸欧美者也。历代学术,纯为我所自创者,实止先秦之学耳”。指出,孔子是“儒家之首”,“孔子之道、具于六经”。其中“《易》与《春秋》,则言性与天道”,“尤孔门精义之所在”。又指出,孔子之政治理想在于“大同”,“而其行之之序,则欲先恢复小康,故其于政治,主尊君而抑臣,非主君主专制”。又认为孔子“立身之道”的最高原则就是“中庸”。“中庸之道幡天际地,而其行也则至简易”。对己来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也;对人来说(待人之道),“絜矩而已矣”,此即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也。“孔子所以能以极平易之说,而范围中国人心者数千年,以此。”肯定孔子是“大教育家,亦为大学问家”,但非今世所谓“宗教家”,“然宗教家信仰及慰安之精神,孔子实饶有之,其信天及安命是也。”另对曾子、孟子、荀子的思想亦有精辟分析。 [book_img]Z_12016.jpg [book_chapter]上编 总论 [book_title]第一章 先秦学术之重要 吾国学术,大略可分七期:先秦之世,诸子百家之学,一也。两汉之儒学,二也。魏、晋以后之玄学,三也。南北朝、隋、唐之佛学,四也。宋、明之理学,五也。清代之汉学,六也。现今所谓新学,七也。七者之中,两汉、魏、晋,不过承袭古人;佛学受诸印度;理学家虽辟佛,实于佛学入之甚深;清代汉学,考证之法甚精,而于主义无所创辟〔1〕;最近新说,则又受诸欧美者也。历代学术,纯为我所自创者,实止先秦之学耳。 然则我国民自汉以降,能力不逮古人邪?曰:不然。学术本天下公器,各国之民,因其处境之异,而所发明者各有不同,势也。交通梗塞之世,彼此不能相资,此乃无可如何之事。既已互相灌输,自可借资于人以为用。此非不能自创,乃不必自创也。譬之罗盘针、印刷术、火药,欧人皆受之于我。今日一切机械,则我皆取之于彼。设使中、欧交通,迄今闭塞,岂必彼于罗盘针、印刷术、火药,不能发明;我于蒸气、电力等,亦终不能创造邪?学术之或取于人,或由自造,亦若是则已矣。 众生所造业力,皆转相熏习,永不唐捐。故凡一种学术,既已深入人心,则阅时虽久,而其影响仍在。先秦诸子之学,非至晚周之世,乃突焉兴起者也。其在前此,旁薄郁积,蓄之者既已久矣。至此又遭遇时势,乃如水焉,众派争流;如卉焉,奇花怒放耳。积之久,泄之烈者,其力必伟,而影响于人必深。我国民今日之思想,试默察之,盖无不有先秦学术之成分在其中者,其人或不自知,其事不可诬也。不知本原者,必不能知支流。欲知后世之学术思想者,先秦诸子之学,固不容不究心矣。 [book_title]第二章 先秦学术之渊源 凡事必合因缘二者而成。因如种子,缘如雨露。无种子,固无嘉谷;无雨露,虽有种子,嘉谷亦不能生也。先秦诸子之学,当以前此之宗教及哲学思想为其因,东周以后之社会情势为其缘。今先论古代之宗教及哲学思想。 邃初之民,必笃于教。而宗教之程度,亦自有其高下之殊。初民睹人之生死寤寐,以为躯壳之外,必别有其精神存焉。又不知人与物之别,且不知生物与无生物之别也。以为一切物皆有其精神如人,乃从而祈之,报之,厌之,逐之,是为拜物之教。八蜡之祭,迎猫迎虎,且及于坊与水庸〔2〕,盖其遗迹。此时代之思想,程度甚低,影响于学术者盖少。惟其遗迹,迄今未能尽去;而其思想,亦或存于愚夫愚妇之心耳。 稍进,则为崇拜祖先。盖古代社会,抟结之范围甚隘。生活所资,惟是一族之人,互相依赖。立身之道,以及智识技艺,亦惟恃族中长老,为之牖启。故与并世之人,关系多疏,而报本追远之情转切。一切丰功伟绩,皆以传诸本族先世之酋豪。而其人遂若介乎神与人之间。以情谊论,先世之酋豪,固应保佑我;以能力论,先世之酋豪,亦必能保佑我矣。凡氏族社会,必有其所崇拜之祖先,以此。我国民尊祖之念,及其崇古之情,其根荄,实皆植于此时者也。 人类之初,仅能取天然之物以自养而已。〔3〕稍进,乃能从事于农牧。农牧之世,资生之物,咸出于地,而其丰歉,则悬系于天。故天文之智识,此时大形进步;而天象之崇拜,亦随之而盛焉。自物魅进至于人鬼,更进而至于天神地祇,盖宗教演进自然之序。而封建之世,自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至于庶民、奴婢,各有等级,各有职司。于是本诸社会之等差,悬拟神灵之组织,而神亦判其尊卑,分其职守焉。我国宗教之演进,大略如此。 徒有崇拜之对象,而无理论以统驭之,解释之,不足以言学问也。人者,理智之动物,初虽蒙昧,积久则渐进于开明。故宗教进步,而哲学乃随之而起。哲学家之所论,在今日,可分为两大端:曰宇宙论,曰认识论。认识论必研求稍久,乃能发生。古人之所殚心,则皆今所谓宇宙论也。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今之哲学家,于此,已置诸不论不议之列。然此非古人所知也。万物生于宇宙之中,我亦万物之一,明乎宇宙及万物,则我之所以为我者,自无不明;而我之所以处我者,亦自无不当矣。古人之殚心于宇宙论,盖以此也。 大事不可知也,则本诸小事以为推。此思想自然之途径,亦古人所莫能外也。古之人,见人之生,必由男女之合;而鸟亦有雌雄,兽亦有牝牡也,则以为天地之生万物,亦若是则已矣。故曰:“天神引出万物,地祇提出万物”〔4〕;又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5〕也。 哲学之职,在能解释一切现象,若或可通,或不可通,则其说无以自立矣。日月之代明,水火之相克,此皆足以坚古人阴阳二元之信念者也。顾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有“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6〕之说。日生于东而没于西,气燠于南而寒于北,于是以四时配四方。四方合中央而为五;益之以上方则为六;又益四隅于四正,则为八方;合中央于八方,则成九宫。伏羲所画八卦,初盖以为分主八方之神;其在中央者,则下行九宫之太乙也。〔7〕至于虞夏之间,乃又有所谓五行之说。〔8〕五行者,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此盖民用最切之物〔9〕,宗教家乃按其性质,而分布之于五方。思想幼稚之世,以为凡事必皆有神焉以司之,而神亦皆有人格,于是有五帝六天之说。〔10〕五帝者: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赤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而中央黄帝含枢纽,寄王四季,不名时。以四时化育,皆须土也。昊天上帝耀魄宝,居于北辰,无所事事。盖“卑者亲事”〔11〕,封建时代之思想则然;而以四时生育之功,悉归诸天神,则又农牧时代之思想也。四序代谢,则五帝亦各司其功,功成者退。故有五德终始之说。〔12〕地上之事,悉由天神统治;为天神之代表者,实惟人君;而古代家族思想甚重,以人拟天,乃有感生之说。〔13〕凡此,皆古代根于宗教之哲学也。 根据于宗教之哲学,虽亦自有其理,而其理究不甚圆也。思想益进,则合理之说益盛。虽非宗教所能封,而亦未敢显与宗教立异;且宗教之说,侗而不确实,本无不可附合也。于是新说与旧说,遂并合为一。思想幼稚之世,其见一物,则以为一物而已。稍进,乃知析物而求其质。于是有五行之说。此其思想,较以一物视一物者为有进矣。然物质何以分此五类,无确实之根据也。又进,乃以一切物悉为一种原质所成,而名此原质曰气。为调和旧说起见,乃谓气之凝集之疏密,为五种物质之成因。说五行之次者,所谓“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14〕也。既以原质之疏密,解释物之可见不可见,即可以是解释人之形体与精神。故曰:“体魄则降,知气在上”〔15〕;又曰“众生必死,死必归土。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16〕也。夫如是,则恒人所谓有无,只是物之隐显;而物之隐显,只是其原质之聚散而已。故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17〕也。既以是解释万物,亦可以是解释宇宙。故曰:“有大易,有大初,有大始,有大素。大易者,未见气也。大初者,气之始也。大始者,形之始也。大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浑沌”,及“轻清者上为天,重浊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18〕,而天地于是开辟焉。 然则此所谓气者,何以忽而凝集,忽而离散邪?此则非人所能知。人之所知者,止于其聚而散,散而聚,常动而不息而已。故说宇宙者穷于易,而《易》与《春秋》皆托始于元。〔19〕易即变动不居之谓,元则人所假定为动力之始者也。《易》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20〕又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21〕盖谓此也。〔22〕 人之思想,不能无所凭藉,有新事物至,必本诸旧有之思想,以求解释之道,而谋处置之方,势也。古代之宗教及哲学,为晚周之世人人所同具之思想。对于一切事物之解释及处置,必以是为之基,审矣。此诸子之学,所以虽各引一端,而异中有同,仍有不离其宗者在也。〔23〕 [book_title]第三章 先秦学术兴起时之时势 今之谈哲学者,多好以先秦学术,与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谓先秦诸子之学,皆切实际,重应用,与欧洲、印度空谈玄理者不同。二说孰是?曰:皆是也。人类思想发达之序,大致相同。欧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诚有与先秦诸子极相似者。处事必根诸理,不明先秦诸子之哲学,其处事之法,亦终无由而明;而事以参证而益明。以欧洲、印度古说,与先秦诸子相较,诚不易之法也,然诸子缘起,旧有二说:一谓皆王官之一守,一谓起于救时之弊。〔24〕二说无论孰是,抑可并存,要之皆于实际应用之方,大有关系。今读诸子书,论实际问题之语,诚较空谈玄理者为多,又众所共见也。故不明先秦时代政治及社会之情形,亦断不能明先秦诸子之学也。 先秦诸子之思想,有与后世异者。后世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分,先秦之世,则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合。盖在后世,疆域广大,人民众多,一切问题,皆极复杂。国家设制之机关,既已疏阔;人民愚智之程度,又甚不齐。所谓治天下者,则与天下安而已。欲悬一至善之鹄,而悉力以赴之,必求造乎其极,而后可为无憾,虽极弘毅之政治家,不敢作是想也。先秦诸子则不然。去小国寡民之世未远,即大国地兼数圻,亦不过今一两省,而其菁华之地,犹不及此。秦之取巴蜀,虽有益于富厚,其政治恐尚仅羁縻。〔25〕楚之有湖南、江西,则如中国今日之有蒙、新、海、藏耳。而其民风之淳朴,又远非后世之比。夫国小民寡,则情形易于周知,而定改革之方较易。风气淳朴,则民皆听从其上,国是既定,举而措之不难。但患无临朝愿治之主,相助为理之臣。苟其有之,而目的终不得达;且因此转滋他弊,如后世王安石之所遭者,古人不患此也。职是故,先秦诸子之言治者,大抵欲举社会而彻底改造之,使如吾意之所期。“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等思想,乃古人所无有也。 然则先秦诸子之所欲至者,果何等境界邪?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似近子虚之论,乌托之邦。然诸子百家,抗怀皇古,多同以为黄金世界,岂不谋而同辞诞谩耶?孔子之告子游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郑注曰:“志,谓识,古文。”〔26〕此即《庄子》“《春秋》经世,先王之志”之志。孔子论小康,举禹、汤、文、武、成王、周公为六君子,皆实有其人,其治迹,亦皆布在方策;其论大同之世,安得悉为理想之谈。然则孔慕大同,老称郅治,以及许行论治,欲并仓廪府库而去之,殆皆有所根据,而后悬以为鹄;不徒非诞谩之辞,并非理想之谈也。 孔、老大同郅治之说,以及许行并耕而食之言,自今日观之,似皆万无可致之理。然在当日,则固不然。此非略知社会之变迁者不能明,请得而略陈之。盖人类之初,制驭天然之力极弱。生活所需,则成群结队,到处寻觅,见可供食用之物,则拾取之而已矣。此为社会学家所称搜集之世。稍进,乃能渔于水,猎于山。制驭天然之力稍强,而其生活犹极贫窘。必也进于农牧,乃无饥饿之忧。农牧之兴,大抵视乎其地,草原之民,多事畜牧;林麓川泽之地,则多事农耕。吾国开化之迹,稍有可征者,盖在巢、燧、羲、农。巢、燧事迹,略见《韩非》。〔27〕其为渔猎时代之酋长,不待言而可明。伏羲,昔多以为游牧之主,盖因伏又作庖,羲又作牺,乃有此望文生义之误解。其实伏羲乃“下伏而化之”之意,明见《尚书大传》。其事迹,则《易·系辞传》明言其为网罟而事畋渔,其为渔猎时代之大酋,尤显而易见。《传》又言:“包牺氏没,神农氏作。”吾族盖于此时进于农耕。而黄帝,《史记》言其“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28〕,似为游牧之族。凡农耕之族,多好和平;游牧之群,则乐战伐。以此,阪泉、涿鹿之师,炎族遂为黄族所弱。〔29〕农耕之民,性多重滞。《老子》言“郅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30〕。盖在此时。此等社会,大抵自给自足。只有协力以对物,更无因物以相争。故其内部极为安和,对外亦能讲信修睦。孔子所谓大同之世,亦指此时代言之也。黄帝之族,虽以武力击而臣之,于其社会之组织,盖未尝加以改变,且能修而明之。所异者,多一征服之族,踞于其上,役人以自养;而其对外,亦不复能如前此之平和。又前此荡荡平平之伦理,一变而为君臣上下,等级分明之伦理耳。所谓“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者也。然社会之组织,尚未大变,列国之竞争,亦未至甚烈;在上者亦不十分淫虐,则其民固尚可小安。是则所谓小康之世也。其后治人者荒淫日甚;社会之组织,亦因交通之便利,贸易之兴盛,而大起变化。于是前此良善之规制,荡焉无存。变为一无秩序,无公理,无制裁,人人竞图自利之世界,遂自小康降为乱世矣。当此之时,老子、许行等,欲径挽后世之颓波,而还诸皇古。孔子则欲先修小康之治,以期驯致于大同。如墨子者,则又殚心当务之急,欲且去目前之弊,而徐议其他。宗旨虽各不同,而于社会及政治,皆欲大加改革,则无不同也。固非后世弥缝补苴,苟求一时之安者所可同年而语矣。〔31〕 [book_title]第四章 先秦学术之源流及其派别 先秦诸子之学,《太史公自序》载其父谈之说,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书·艺文志》益以纵横、杂、农、小说,是为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32〕《艺文志》本于《七略》。《七略》始六艺,实即儒家。所以别为一略者,以是时儒学专行。汉代古文学家,又谓儒家之学,为羲、农、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相传之道,而非孔子所独有故耳,不足凭也。〔33〕诸子略外,又有兵书、数术、方技三略。〔34〕兵书与诸子,实堪并列。数术亦与阴阳家相出入,所以别为一略,盖以校书者异其人。至方技,则一医家之学耳。故论先秦学术,实可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纵横、杂、农、小说、兵、医十二家也。〔35〕 诸家之学,《汉志》谓皆出王官;《淮南要略》则以为起于救时之弊,盖一言其因,一言其缘也。近人胡适之,著《诸子不出王官论》,力诋《汉志》之诬。殊不知先秦诸子之学,极为精深,果其起自东周,数百年间,何能发达至此?且诸子书之思想文义,皆显分古近,决非一时间物,夫固开卷可见也。章太炎谓“九流皆出王官,及其发舒,王官所弗能与;官人守要,而九流究宣其义”。其说实最持平。《荀子》云:“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也。”〔36〕此即所谓守要。究宣其义者,遭直世变,本其所学,以求其病原,拟立方剂。见闻既较前人为恢廓,心思自较前人为发皇。故其所据之原理虽同,而其旁通发挥,则非前人所能望见也。此犹今日言社会主义者,盛极一时。谓其原于欧洲之圣西门、马克思,固可;谓由中国今日,机械之用益弘,劳资之分稍显,国人因而注意及此,亦无不可也。由前则《汉志》之说,由后则《淮南》之说也。不惟本不相背,亦且相得益彰矣。 抑诸子之学,所以必出于王官者,尚有其一因焉。古代社会,等级森严。平民胼手胝足,以给公上,谋口实之不暇,安有余闲,从事学问?即有天才特出者,不假传授,自有发明。然既乏师友之切磋,复鲜旧闻为凭藉;穴隙之明,所得亦仅,安足语于学术?即谓足厕学术之林而无愧,然伏处陇亩之中,莫或为之传播;一再传后,流风余韵,亦渐即消沉矣。〔37〕贵族则四体不勤,行有余力。身居当路,经验饶多。父祖相传,守之以世。子产有言:“其用物也弘矣!其取精也多矣!”其所发明,非仅恃一时一人之思虑者所能逮,固无足怪。春秋以降,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乡之父子相传,以持王公取禄秩者,至此盖多降为平民,而在官之学,遂一变而为私家之学矣。世变既亟,贤君良相,竞求才智以自辅;仁人君子,思行道术以救世;下焉者,亦思说人主,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社会之组织既变,平民之能从事于学问者亦日多,而诸子百家,遂如云蒸霞蔚矣。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杨朱、墨翟之言,亦盈天下。教育学术,皆自官守移于私家。世运之迁流,虽有大力,莫之能逆。秦皇乃燔诗书,禁私学;令民欲学法令,以吏为师;欲尽复西周以前,政教合一之旧,无怪其卒不能行也。 《汉志》谓九流之学,“各引一端,崇其所善,譬犹火,相灭亦相生也”。此说最通。学术思想,恒由浑而之画。古代哲学,侗而不分家,盖由研究尚未精密之故。东周以降,社会情形,日益复杂;人类之思想,遂随之而日益发皇。各方面皆有研究之人,其所发明,自非前人所逮矣。然崇其所善,遂忘他方面之重要,则亦有弊。而苟非高瞻远瞩之士,往往不免囿于一偏。诸子之学,后来所以互相攻击者以此。此殆不甚弘通之士为之;始创一说之大师,或不如是。何者?智足创立一学,自能知其学之所安立。既自知其学之所安立,则亦知他家之学所安立。各有其安立之处所,自各有其所适用之范围。正犹夏葛冬裘,渴饮饥食,事虽殊而理则一,当相为用,不当互相排也。《庄子·天下》篇曰:“古之人其备乎?……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38〕,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不该不偏,一曲之士也。……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39〕,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即慨叹于诸子百家之各有所明,而亦各有所蔽也。学问之事,其当分工合力,一与他事同。惟分之而致其精,乃能合之而见其大。古代学术,正在分道扬镳之时,其不能不有所蔽,势也。后世则诸说并陈,正可交相为用。乃或犹不免自安于一曲,甚至于入主而出奴,则殊非学问之士所宜出矣。〔40〕 [book_title]第五章 研究先秦诸子之法 先秦诸子之学,近数十年来,研究者大盛。盖以民气发舒,统于一尊之见渐破,而瀛海大通,远西学术输入,诸子之书,又多足互相印证也。诸子之书,皆去今久远,非经校勘注释不能明。昔时留意于此者少。清代考证学盛,始焉借子以证经,继乃离经而治子。校勘训释,日益明备。自得西学相印证,义理之焕然复明者尤多。〔41〕治此学于今日,盖远非昔时之比矣。然今治诸子之学者,亦有所蔽,不可不知。予昔有《论读子之法》一篇,今特节录其文如下。 原文曰:读古书固宜严别真伪,诸子尤甚。然近人辨诸子真伪之术,吾实有不甚敢信者。近人所持之术,大要有二:(一)据书中事实立论,事有非本人所能言者,即断为伪。如胡适之摘《管子·小称》篇记管仲之死,又言及毛嫱、西施;《立政》篇辟寝兵兼爱之言,为难墨家之论是也。(二)则就文字立论。如梁任公以《老子》中有偏将军上将军之名,谓为战国人语;又或以文字体制之古近,而辨其书之真伪是也。予谓二法皆有可采,而亦皆不可专恃。何则?子为一家之学,与集为一人之书者不同。故读子者,不能以其忽作春秋时人语,忽为战国人之言,而疑其书之出于伪造。犹之读集者,不能以其忽祖儒家之言,忽述墨家之论,而疑其文非出于一人。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今其书之存者,大抵治其学者所为,而其纂辑,则更出于后之人。亡佚既多,辑其书者,又未必通其学。不过见讲此类学术之书,共有若干,即合而编之,而取此种学派中最有名之人,题之曰某子云耳。然则某子之标题,本不过表明学派之词,不谓书即其人所著。与集部书之标题为某某集者,大不相同。书中记及其人身后之事,及其文词之古近错出,固不足怪。至于诸子书所记事实,多有讹误,此似诚有可疑。然古人学术,多由口耳相传,无有书籍,本易讹误;而其传之也,又重其义而轻其事。如胡适之所摘庄子见鲁哀公,自为必无之事。然古人传此,则但取其足以明义;往见者果为庄子与否,所见者果为鲁哀公与否,皆在所不问。岂惟不问,盖有因往见及所见之人,不如庄子及鲁哀公之著名,而易为庄子与鲁哀公者矣。然此尚实有其事。至如孔子见盗跖等,则可断定并其事而无之。不过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此则所谓寓言也。此等处,若据之以谈史实,自易谬误。然在当时,固人人知为寓言。故诸子书中所记事实,乖谬者十有七八,而后人于其书,仍皆信而传之。胡适之概断为当时之人,为求利而伪造,又讥购求者之不能别白,亦未必然也。说事如此,行文亦然。今所传五千言,设使果出老子,则其书中偏将军上将军,或本作春秋以前官名,而传者乃以战国时之名易之,此如今译书者,于书中外国名物,易之以中国名物耳,虽不免失真,固与伪造有别也。又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故文字气体之古近,亦不能以别其书之古近也,而况于判其真伪乎?明于此,则知诸子之年代事迹,虽可知其大略,而亦不容凿求。若更据诸子中之记事,以谈古史,则尤易致误矣。诸子中之记事,十之七八为寓言;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年代等,亦多不可据;彼其意,固亦当作寓言用也。据此以考事实,苟非十分谨慎,必将治丝益棼。今人考诸子年代事迹者,多即以诸子所记之事为据。既据此假定诸子年代事迹,乃更持以判别诸子书之信否焉,其可信乎?一言蔽之,总由不知子与集之异,太重视用作标题之人而已。 以上皆《论读子之法》原文。此外尚有一事宜知者,曰:“先秦之学纯,而后世之学驳。凡先秦之学,皆后世所谓专门〔42〕;而后世所谓通学,则先秦无之也。”此何以故?曰:凡学皆各有所明,故亦各有其用。因人之性质而有所偏主,固势不能无。即入主出奴,亦事所恒有。然此必深奥难明之理,介于两可之间者为然。若他家之学,明明适用于某时某地,证据确凿者,则即门户之见极深之士,亦不能作一笔抹杀之谈。此群言淆乱,所以虽事不能免,而是非卒亦未尝无准也。惟此亦必各种学问,并行于世者已久,治学之士,于各种学问,皆能有所见闻而后可。若学问尚未广布,欲从事于学者,非事一师,即无由得之;而所谓师者,大抵专主一家之说,则为之弟子者,自亦趋于暖姝矣。先秦之世,学术盖尚未广布,故治学者,大抵专主一家。墨守之风既成,则即有兼治数家者,亦必取其一而弃其余。墨子学于孔子而不说,遂明目张胆而非儒;陈相见许行而大说,则尽弃其所受诸陈良之学,皆是物也。此杂家所以仅兼采众说,而遂足自成为一家也。〔43〕 职是故,治先秦之学者,可分家而不可分人。何则?先秦诸子,大抵不自著书;凡所纂辑,率皆出于后之人。〔44〕欲从其书中,搜寻某一人所独有之说,几于无从措手;而一家之学,则其言大抵从同。故欲分别其说属于某人甚难,而欲分别其说属于某家则甚易。此在汉世,经师之谨守家法者尚然。清代诸儒,搜辑已佚之经说,大抵恃此也。〔45〕故治先秦之学者,无从分人,而亦不必分人。兹编分论,均以家为主。一书所述,有兼及两家者,即分隶两家之下〔46〕,诸子事迹,但述其可信者;转于其书之源流真伪,详加考证焉,亦事所宜然也。 注 释 〔1〕 梁任公谓清代学术,为方法运动,非主义运动,其说是也。见所撰《清代学术概论》。 〔2〕 《礼记·郊特牲》。 〔3〕 所谓搜集及渔猎之世也,见第三章。 〔4〕 《说文解字》。 〔5〕 《礼记·郊特牲》。 〔6〕 《易·系辞传》。 〔7〕 《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乾凿度》郑注:太乙者,北辰神名也。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地神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太乙下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坤,而震,而巽,所行者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乾,而兑,而艮,而离,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太一之星,而反紫宫也。 〔8〕 五行见《书·洪范》,乃箕子述夏法。 〔9〕 《礼记·礼运》:“用水,火,金,木,饮食,必时”,饮食即指土,《洪范》所谓“土爰稼穑”也。 〔10〕 见《礼记·郊特牲正义》。 〔11〕 《白虎通义·五行》篇。 〔12〕 见下编第九章。 〔13〕 见《诗·生民》疏引《五经异义》。 〔14〕 《洪范正义》。 〔15〕 《礼记·礼运》。知与哲通,哲、晰实亦一字,故知有光明之义。 〔16〕 《礼记·祭义》。 〔17〕 《易·系辞传》。 〔18〕 《周易正义·八论》引《乾凿度》。《列子·天瑞》篇略同。《列子》,魏、晋人所为,盖取诸《易纬》者也。 〔19〕 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 〔20〕 《系辞传》。 〔21〕 《乾彖辞》。 〔22〕 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亦指此动力言也。 〔23〕 昔在苏州讲学,尝撰《论读子之法》一篇,以示诸生。今节录一段于下,以备参考。原文曰:古代哲学,最尊崇自然力。既尊崇自然力,则只有随顺,不能抵抗。故道家最贵无为。无为非无所事事之谓,谓因任自然,不参私意云耳。然则道家所谓无为,即儒家“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之意;亦即法家绝圣弃知,专任度数之意也。自然之力,无时或息。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自强不息之义。道家之庄、列一派,则谓万物相刃相靡,其行如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因此而得委心任运之义焉。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如环无端,周而复始。其在道家,则因此而得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其在儒家,则因此而得穷变通久之义,故致谨于治制之因革损益。其在法家,则因此而得“古今异俗,新故异备”之义,而商君等以之主张变法焉。万物虽殊,然既为同一原质所成,则其本自一。若干原质,凝集而成物,必有其所以然,是之谓命;自物言之则曰性。性命者物所受诸自然者也。自然力之运行,古人以为本有秩序,不相冲突。人能常守此定律,则天下可以大治。故言治贵反诸性命之情。故有反本正本之义。儒家言尽性可以尽物,道家言善养生者可以托天下,理实由此。抑春秋之义,正次王,王次春,言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而法家言形名度数,皆原于道,亦由此也。万物既出于一,则形色虽殊,原理不异。故老贵抱一,孔贵中庸。抑宇宙现象,既变动不居,则所谓真理,只有变之一字耳。执一端以为中,将不转瞬而已失其中矣。故贵抱一而戒执一,贵得中而戒执中,抱一守中,又即贵虚贵无之旨也。然则一切现象,正惟相反,然后相成,故无是非善恶之可言,而物伦可齐也。夫道家主因任自然,而法家主整齐画一,似相反矣;然其整齐画一,乃正欲使天下皆遵守自然之律,而绝去私意,则法家之旨,与道家不相背也。儒家贵仁,而法家贱之。然其言曰:“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则其所攻者,乃姑息之爱,非儒家所谓仁也。儒家重文学,而法家列之五蠹。然其言曰:“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短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则亦取救一时之急耳。秦有天下,遂行商君之政而不改。非法家本意也。则法家之与儒家,又不相背也。举此数端,余可类推。要之古代哲学之根本大义,仍贯通乎诸子之中。有时其言似相反者,则以其所论之事不同,史谈所谓“所从言之者异”耳。故《汉志》譬诸水火,相灭亦相生也。 〔24〕 见下章。 〔25〕 读《后汉书·板楯蛮传》可见。 〔26〕 “谓识”一读。此以识字诂志字;次乃更明其物,谓孔子所谓志者,乃指古文言之也。古文,犹言古书,东汉人语如此。 〔27〕 见《五蠹》。 〔28〕 《五帝本纪》。 〔29〕 《史记·五帝本纪》,既言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言炎帝欲侵陵诸侯,未免自相矛盾。颇疑《史记》此节,系采自两书,兼存异说。蚩尤、炎帝,即系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事。即谓不然,而蚩尤、炎帝,同系姜姓,其为同族,则无疑矣。 〔30〕 《史记·货殖列传》。 〔31〕 古今社会组织之异,体段既大,头绪甚繁。略言之则不能明;太详,则本书为篇幅所限,未免喧宾夺主。予别有《大同释义》一书,论古代社会组织之变迁,可供参考。 〔32〕 《汉志》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汉书·张衡传》:上疏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注:“九流,谓儒家、道家、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农家、杂家。”刘子《九流》篇所举亦同。 〔33〕 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 〔34〕 《辑略》为诸书总要。 〔35〕 先秦学术派别,散见古书中者尚多。其言之较详者,则《庄子》之《天下》篇,《荀子》之《非十二子》篇是也。近人或据此等,以疑《史》、《汉》之说,似非。案《天下》篇所列举者,凡得六派:(一)墨翟、禽滑釐,(二)宋钘、尹文,(三)彭蒙、田骈、慎到,(四)关尹、老聃,(五)庄周,(六)惠施、桓团、公孙龙是也。《非十二子》篇,亦分六派:(一)它嚣、魏牟,(二)陈仲、史䲡,(三)墨翟、宋钘,(四)慎到、田骈,(五)惠施、邓析,(六)子思、孟轲是也。同一墨翟、宋钘也,荀子合为一派,庄子析为两派,果何所折衷邪?儒墨并为当时显学,荀子仅举思孟,已非其朔;《韩诗外传》载此文,则止十子,并无思孟;《天下》篇亦不及儒,能无遗漏之讥邪?盖此等或就一时议论所及,或则但举当时著名人物言之,初非通观前后,综论学派之说也。 〔36〕 《荣辱》篇。儒家通三统之说。所以欲封二王之后以大国,以此。参看下编第二章第二节。观此,可知胡君谓古代王官,定无学术可言之误。胡君又谓诸子之学,果与王官并世,亦必不为所容。而为所焚坑。引欧洲中世教会,焚杀哲人,焚毁科学哲学之书为证。不知中西史事,异者多矣。欧洲中世教会之昏暴,安见我国古代,必与相符。况欧洲摧残异学者为教会,班志所称为王官,其事渺不相涉邪?古代明堂辟雍,合居一处。所谓大学,实为宗教之府。读下编附录一可见。故以古代学校,拟欧洲中世之教会,犹有相似之处,若他官则渺不相涉矣。然古代学校,固亦无焚杀哲人,焚毁异学之事。史事非刻板者,虽大致可相印证,固不能事事相符也。 〔37〕 古小说家言,出于平民,平民之所成就者,盖止于是。参看下编第十一章。 〔38〕 句绝。 〔39〕 句绝。 〔40〕 参看下编第十二章。 〔41〕 如《墨子》之《经》、《经说》、《大小取》诸篇,昔几无人能读,今则可解者十七八,即由得欧西论理之学,以相参证也。 〔42〕 此谓专守一家之说,与今所谓专治一科之学者异义。 〔43〕 以当时诸家皆不能兼采也。若在后世,则杂家遍天下矣。 〔44〕 张孟劬尝以佛家之结集譬之。 〔45〕 试读陈氏父子之《三家诗遗说考》、《今文尚书经说考》,即可见之。 〔46〕 如《墨子》中论名学者,即归入名家之中。 [book_chapter]下编 分论 [book_title]第一章 道 家 第一节 总 论 道家之学,《汉志》云:“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实为道家最要之义。《礼记·学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其所言者,为君人南面之学可知。而其下文云:“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又曰:“君子大德不官,大道不器。”此即“清虚以自守”之注脚。世惟不名一长者,乃能兼采众长;亦惟不胶一事者,乃能处理众事。故欲求用人,必先无我。司马谈称道家之善曰:“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又曰:“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盖谓此也。至于卑弱以自持,则因古人认宇宙之动力为循环之故。《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此言宇宙之本,惟是动力,而其动之方向为循环也。惟自然力之方向为循环,故凡事无不走回头路者,而盛强绝不足恃。故曰“反者道之动”,又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又曰“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也。夫如是,故有祸福倚伏之义。故贵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此盖观众事而得其会通,而知柔弱者可以久存,刚强者终必挫折,遂乃立为公例。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者也。内“清虚以自守”,外“卑弱以自持”,“君人南面之术”,尽于此矣。此《汉志》所谓“秉要执本”者也。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索隐》云:“藏室史,乃周藏书室之史也。”又《张苍传》:“老子为柱下史,盖即藏室之柱下,因以为官名。”又《张丞相列传》:“秦时为御史,主柱下方书。”《集解》:“如淳曰:方,版也,谓书事在版上者也。秦以上置柱下史,苍为御史,主其事。”《索隐》:“周、秦皆有柱下史,谓御史也。所掌及侍立恒在殿柱之下。故老子为周柱下史。今在秦代亦居斯职。”案《汉书·百官公卿表》:“御史大夫,秦官,掌副丞相。有两丞,一曰中丞,在殿中兰台,掌图籍秘书。”如《索隐》言,藏室柱下为一官,实即御史,则老子所居,似即中丞之职。然此语殊难定。《史记·萧相国世家》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此图书,即《汉表》所谓图籍,指地图户籍言。盖何之所收止是,其所谓秘书者,则委而去之矣。然《汉志》所谓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者,实当在秘书之中也。窃疑藏室所藏,正是此物。所谓道德五千言者,实藏室中之故书,而老子著之竹帛者耳。〔1〕今姑弗论此,而道家出于史官之说,则信而有征矣。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而御史大夫,掌副丞相,皆总揽全局,与他官之专司一事者不同。其能明于君人南面之术,固其所也。 职是故,道家之学,实为诸家之纲领。诸家皆专明一节之用,道家则总揽其全。诸家皆其用,而道家则其体。《汉志》抑之儒家之下,非也。今分论诸家,以道家为首。 第二节 老 子 道家之书,传于今者,以《老子》为最古。《汉志》所著录者,有《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君臣》、《杂黄帝》、《力牧〔2〕》、《伊尹》、《辛甲〔3〕》、《周训》、《太公》、《鬻子》,皆在《老子》前。然多出于依托。今《列子·天瑞》篇引《黄帝书》二条,黄帝之言一条,《力命》篇亦引《黄帝书》一条。《天瑞》篇所引,有一条与《老子》书同,余亦极相类。今《老子》书辞义甚古〔4〕;又全书之义,女权皆优于男权,俱足征其时代之早。吾谓此书实相传古籍,而老子特著之竹帛,或不诬邪?其书出于谁某不可知〔5〕,然必托诸黄帝,故汉时言学术者,恒以黄、老并称也。〔6〕《史记》云:“老子,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汉苦县,今河南鹿邑县。地本属陈,陈亡乃入楚,或以《史记》楚人之言,遂断老子为南方之学,与孔子北方之学相对,则大非。〔7〕姑无论苦县本非楚地;即谓老子为楚人,而其所学,为托诸黄帝之学,其必为北方之学可知。《史记》云:“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终。”此关或以为函关,或以为散关,难定;要未必南行之关。即谓为南行之关〔8〕,而老子学成而后南行,亦与其所著之书无涉也。孔子曰:“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此南方指中国,北方指北狄言,非以江河流域对举也。春秋时河域之国,曷尝有“衽金革,死而不厌”之俗?吴、楚皆称慓悍,又曷尝能“宽柔以教,不报无道”邪? 老子行事,不甚可考,惟孔子问礼于老子,古书多载之。《礼记·曾子问》,载老聃之言数条,皆涉礼事,足为孔子问礼之一证。或以《老子》书上道德而贱仁义,尤薄礼,因疑此老聃与作五千言者非一人,亦非。知礼乃其学识,薄礼是其宗旨,二者各不相干。犹明于法律者,不必主任法为治,且可尊礼治而薄法治也。不然,古书载此事,何不曰问道,而皆曰问礼邪?《史记》云:“莫知其所终”,而《庄子·养生主》篇,明载老聃之死。或老子事迹,史公有不备知;或《庄子》书为寓言,难定。要《史记》之意,必非如后世神仙家之所附会,则可断也。下文又云:“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复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此百余言,乃后人记识之语,混入本文者。他不必论,“世莫知其然否”六字,即一望而知其非西汉人文义矣。〔9〕 《史记》云:老子著书五千余言,与今书字数大略相合。此书古代即多引用阐发之者,其辞句皆略与今本同〔10〕,可知今书必多存旧面目。故老子之行事,可征者甚鲜,而其书则甚可信也。 老子之宇宙观,与自古相传之说同。以宇宙之根原,为一种动力。故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谷者,空虚之义。神即指动力言之。不死,犹言不息。玄者,深远之义。牝者,物之所由生。言幽深玄远之境,实为天地之所自出也。其力不息,而人不能觉,故曰:“绵绵若存,用之不勤。”又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常同尚,古假为上字。名之为物,因形而立。〔11〕宇宙开辟,物各有其特异之形,乃可锡以特异之名。若其初,则惟是一气而已。气无异形,则亦无异名。故曰“名可名,非上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也。物之生皆依于道。如天地之生万物,人之生子是。然此已非其朔。语其朔,则必未有天地之时,生天地之道,乃足以当之,故曰“道可道,非上道”也。欲为谷之借字,为空隙之义。下文云:“常无欲可名于小。”言最初惟有构成万物之原质,而无万物;此构成万物之原质,即最小之分子,更不可分,故无空隙。无空隙,则可名之曰小矣。〔12〕“常无欲以观其妙”同意。妙当作眇,即今渺字。言最初惟有分子,而无万物之时,可以见宇宙之微眇也。徼为皦之假字。本书曰:“其上不昧,其下不皦。”皦对昧言,乃明白之义。言分子既集合而成万物,则其形明白可见也。有形〔13〕无形〔14〕同出一境,此境则谓之玄。言极幽深玄远。此幽深玄远之境,实为构造天地万物之微细之原质所自出,故曰“众妙之门”也。说皆古代哲学通常之义,本亦无甚难解。特其辞义甚古,后世神仙之家皆自托于老子,又利其然而肆行附会,遂至如涂涂附耳。今故不避其繁而详释之。 老子推原宇宙,极于一种不可知之动力;又认此动力之方向为循环,因之得祸福倚伏,知雄守雌之义,已见前节。此为道家通常之义,无俟缕陈。至其社会及政治思想,则湮晦数千年,有不得不亟为阐发者。 老子之所慨想者,亦为农业共产之小社会。与孔子所谓大同者,正系同物。所谓“小国寡民。使有什百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也。夫日食大牢者,不可使之复茹其粟。今乃欲使已经进化之社会,逆行而复返于榛狉之境,此论者所以疑道家之说为不可行也。而不知此殊非道家之意。盖物质文明之进步,与社会组织之复杂,纯系两事,其间并无因果关系。不幸此世界上,现存而昌盛之社会,此两者之进行,偶尔相偕。其有不然者,则其社会或已覆亡,或尚滞于野蛮之境。世遂谓两者必相平行。其实物质文明之进步,乃人类知识之进步有以致之。与其社会组织之堕落,了无干涉。向使人类社会,永无阶级之分,一守其大同之世,“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不必为己”之旧,其知识亦未必不进步;知识进步,其制驭天然之力,亦未有不随之而进步者。且社会组织安和,则无阻碍进步,及毁坏已成之功之事,其进步必更一日千里,远胜于今。虽事无可征,而理实可信。彼谓学问技术之进步,皆以人类自利之心为之基,实为最谬之语。近世进步之速,乃由有已发明之科学为之基。科学肇兴之始,果爱好真理为之乎?抑亦有如今日,悬赏以奖励发明者致之也?且人类之有发明,数十万年矣;私产制度之行,则数千年耳。古人之所发明,虽视今日为拙;其进步,虽较近世为迟;然其性质则无以异。私产未兴之世,又有何私利以鼓动之邪?故知此等,全系习于社会之病态,而忘其健康时之情形之说也。知此,乃可以读道家之书。 道家之所攻击者,全在社会组织之不合理,而不在物质之进步。然其言一若攻击物质文明者,则以物质之进步,与社会之堕落平行。物质实在不合理之社会中进化。凡所创造,皆以供少数人之淫侈〔15〕,社会虽因物质之进步而蒙福,亦因淫侈之增加而受祸,故大声疾呼而攻击之。设使物质之进步,皆以供大多数人之用,道家必不攻击之矣。此犹今日极守旧之人,仍有以机器为奇技淫巧,而欲闭关绝市者。其见解固甚顽陋,然亦因此等物,实随外力之侵略而俱来,故有此愤激不平之念。设使西人之来,与我和亲康乐,日以利民之物,供我之用,吾敢决全国无一人排斥之也。今者欲闭关绝市,尽去守旧之徒之所谓奇技淫巧者,诚不可得。然谓现代之文明,必与帝国主义相附;现代之文明不毁灭,即帝国主义终不可去,有是理乎?细读道家之书,自见其所攻击者,皆为社会之病态,无一语及于物质文明,欲毁坏之,而使社会复返于榛狉之境者。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词,不以词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岂惟说《诗》,读一切古书,皆当如是矣。 古代民权不发达,一国之事,恒操于少数贵族之手。此少数贵族,则惟务剥民以自利,以遂其淫侈之欲。甚至争城争地;或眩惑于珠玉重器,糜烂其民而战之。民固深被其殃,彼亦未尝不还受其祸。古代之亡国败家,由此者盖不少也。〔16〕故老子深戒之。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又曰:“甚爱者必大费,多藏者必厚亡。”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又曰:“夫隹〔17〕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古所谓大同郅治之世,其民初无阶级之分。故其利害不相冲突。利害不相冲突,则无相贼害之事。人既不相贼害,自不必有治之之法律,并不必有教之之训条矣。道德〔18〕法律,其为物虽殊,其为既有恶之后,乃教人去之,而使之从事于所谓善,则一也。然则既有道德法律,其社会,即非纯善之社会矣。故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又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又曰“大道废,有仁义;慧知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也。随社会之变乱,而日出其法以治之,此犹治病者日事对证疗法,而不为根本之图。治法愈繁,其去健康愈远。则何如尽弃现在之法,而别为治本之计乎?故曰:“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所谓圣知者,非明于事理之圣知,乃随社会病态之变幻,而日出其对证疗法以治之之圣知。然则所谓孝慈者,亦非真父子相爱之孝慈,乃父子相夷,而禁之使不得然之孝慈;所谓巧者,非供民用之械器;所谓利者,非厚民生之物品;乃专供少数人淫侈之物,使民艳之而不能得,而因以引起其争夺之心者耳。老子又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19〕;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20〕;民之轻死,以其奉生之厚”〔21〕,谓此也。所谓绝圣弃知,自非争讼未息,而先去法庭;盗贼遍野,而先去军警。然徒恃军警及法庭,终不可谓治之至,而必别有其根本之图,则其义皎然矣。《老子》曰:“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22〕,夫〔23〕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此语看似迂阔。然设使今日之豪富,能尽革其淫侈之习;有权力者,能尽弃其权力,而一与凡民同,民果尚有欲乎?民皆无欲,天下尚有不定者乎?此义诚非旦夕可行,然语夫治之至,则舍此固莫属也。 人心之险恶,既因社会组织之堕落而然,非因物质文明之进步而至,则知《老子》所谓“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绝不足怪。何则?人对于天然之知识,及其克服天然之能力,虽日有增加,断不至因此而相欺相贼。至于诈愚之智,侵怯之勇,则本乃社会之病态;此犹病者之神经过敏,本须使之镇静,乃能复于康健也。故谓道家欲毁弃物质文明,或谓道家欲闭塞人民之知识,皆全失道家之意者也。 第三节 庄 子 庄子之学,与老子相似而实不同。《天下》篇曰:“笏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此数语,最能道出庄子学术真相。庄子之意:以为天地万物,皆一气变化所成,其变化人无从预知之;故同在宇宙之中者,彼此亦不能相知。世之执其所见,自谓能知者,均属妄说。执此妄说,而欲施诸天下,则纷扰起矣。故治天下之法,莫如泯是非。泯是非则不执成见。凡事皆当尽力考察,随时变换办法,以求适合,即今重客观而戒恃主观之说也。至于人之所以自处,则将来之祸福,既不可知,自莫如委心任运,听其所之。心无适莫,则所谓祸者,即已根本无存矣。老子之主清虚,主卑弱,仍系为应事起见,所谈者多处事之术;庄周则意在破执,专谈玄理,故曰其学相似而不同。然其宗旨,则究于老子为近。故《史记》谓其“于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庄子》书中,称颂老子之辞,亦最多也。 庄周,《汉志》云宋人。《史记》云:“蒙人,尝为蒙漆园吏。”汉蒙县故城,在今河南商丘县东北,故宋境也。《汉志》云其书五十二篇,而今传本只三十三篇。陆德明曰:“《汉志》:《庄子》五十二篇,即司马彪、孟氏所注是也。言多诡诞,或类占梦书,故注者以意去取。其《内篇》众家并同。自余或有外而无杂。惟郭子玄所注,特会庄生之旨,故为世所贵。”郭注即今本也。〔24〕凡《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除《杂篇》中之《说剑》、《渔父》、《列御寇》三篇外,大抵精绝。盖其杂者,已为前人所删矣。论者多独重《内篇》,实未免以耳为目也。 《庄子·天地》篇曰:“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25〕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26〕留〔27〕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此推原物之所自始也。《知北游》曰:“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朽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朽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寓言》曰:“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此言物既成之后,仍变化不已也。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又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此等变化,庄子以为即万物所自为,而非别有一人焉以司之。故《齐物论》篇,譬诸风之万窍怒号,而曰“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咸其自取,怒者其谁”也。 设使世界而如宗教家之说,有一天神焉以主之,则其原因至简,能知此天神,即能知世界之真相矣。若万物之变化,其原因即在乎万物,则以世界之广大,现象之纷繁,遍观尽识,势有不能,又何从知变化之所自,而据以逆测其将来?故庄子之论世界,径以为不可知也。其说尽于《秋水》篇“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四语。量无穷从空间言;时无止从时间言;分无常,言物之变化不定〔28〕;终始无故,则言其因果之不可知也。 人不惟不能知世界也,亦彼此不能相知。以凡物所恃以为知之官能不同,而其所处之境又不同也。《齐物论》:“啮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曰: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即此理。 不惟彼此不能相知也,即己亦不能自知。以人之情缘境而异,而其所处之境,无从预知也。《齐物论》曰:“丽之姬,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始之泣也。”此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何异?“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故曰:“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29〕丧而不知归者邪?” 人之有知,惟恃感觉,而感觉实不足恃,此世界之所以终不可知也。《天道》篇曰:“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同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谓此也。 即谓形色名声,为可以得物之情,亦惟能得其形迹,而合诸物而成之共相,不可知也。《则阳》篇曰:“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小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理者分形,道者共相,合马之百体,人能知为马;合殊理之万物,人不能知为道,以其一有形,一无形;一体小而系于前,一则不能遍察也。 然则人之所谓知者,皆强执一见而自以为是耳,所谓“随其成心而师之”也。若去此成心,则已空洞无物。故曰:“未成乎心而有是非,犹今日适越而昔至”,言其无是理也。〔30〕 是非既不可知,故辩论之胜负,全与是非无涉。《齐物论》曰:“使我与若辩,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盖世既无一人能真知他人,自无一人能判定他人之是非者,顾执一己之是非,而欲强天下以从我,无怪其徒滋纷扰也。然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不可,而在一定标准之下,而曰:我之是非如是,则固无不可。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故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31〕 天下既无是非矣,复事学问何为?曰:不然,摧邪所以显正。庄生之齐是非,正以执一己之是非,以为天下之公是非者,贻害甚烈,故欲辞而辟之耳。知一己之是非,不可以为天下之公是非,则能随顺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而己之所以自处者,亦得其道矣。《秋水》篇:北海若语河伯以齐是非之旨。河伯诘之曰:“然则何贵于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知道者必达于理”,谓明于原理,则能知事物之真相。“达于理者必明于权”,言能知事物之真相,则能知其处置之方也。解牛者“依乎天理”,“因其固然”〔32〕;养虎者“时其饥饱,达其怒心”〔33〕,正是此旨。《则阳》篇:“长梧封人谓子牢曰: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则其实亦灭裂而报予。”强执一己之是非,而施诸天下,终必召卤莽灭裂之报,正由其不知道,不明理,故不达权,以至于是也。 此皆庄周之治术也。至其自处之方,则在于顺时而安命。盖自然之力甚大,吾固无从与之抗;不能与抗,而强欲抗之,则徒自寻烦恼而已。《大宗师》曰:“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又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惟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皆极言自然力之不可抗也。自然力既不可抗,则惟有委心任运,听其所之。故曰:“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夫一切听其自然,似不足避祸而得福者。然所谓祸福者,本非身外实有此境,乃吾心自以为福,以为祸耳。《庚桑楚》篇所谓:“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心苟泯乎祸福之见,则祸已不待去而去,祸去即得福矣。故“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为庄周所谓养生之主。 执伪是非以为真是非,而遂至于祸天下者,可举实事为证。〔34〕《则阳》篇曰:柏矩“之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子独先离之。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匿为物而愚不识,大为难而罪不敢,重为任而罚不胜,远其途而诛不至。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此节所言,见得世俗所谓功罪者,皆不足以为功罪,而强执之以赏罚人,其冤酷遂至于此,此则齐是非之理,不可以不明审矣。《胠篋》篇曰:“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尤为说得痛快。盖窃仁义之名,以行不仁不义之实,正惟不仁不义者而后能之。是则仁义之立,徒为能行仁义者加一束缚,更为不仁不义之人,资之利器耳。是以仁义为药,对治不仁不义之病,丝毫未能有效,且因药而加病也。夫必世有不仁不义之事,而后仁义之说兴;非仁义之说既兴,而世乃有不仁不义之事。故谓立仁义之说者,导人以为不仁不义,立仁义之说者,不任受怨也。然以仁义之名,对治不仁不义之病,只限于其说初立之一刹那顷。〔35〕此一刹那顷既过,即仁义之弊已形,执之即转足为病。故曰:“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也。”然世之知以仁义为蘧庐者鲜矣。已陈旧之道德,古今中外之社会,殆无不执之以致祸者。此则庄生之所以瘏口哓音,欲齐是非以明真是非也。 第四节 列 子 《汉志》有《列子》八篇。注曰:“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今本出于晋张湛。湛《序》谓其祖得之外家王氏,则王弼之徒也。此书词旨,多平近不似先秦古书处。篇中屡及周穆王西游事,皆与《山海经》、《穆天子传》等相符。又有西极幻人之说,明系魏、晋后人语。〔36〕此书为湛所伪造,似无可疑。然必谓其绝无根据,则亦不然。今此书内容,与他古书重复者正多。汪继培谓“原书散佚,后人依采诸子,而稍附益之”,最为得实。湛《序》云:“所明往往于佛经相参,大同归于老、庄。属辞引类,特于《庄子》相似。庄子、慎到、韩非、尸子、淮南子多称其言。”即湛自道其依采附益之供状也。 此书盖佛教初输入时之作。然作者于佛家宗旨,并未大明,故所言仍以同符老、庄者为多,与《庄子》尤相类。《庄子》书颇难读,此书辞意俱较明显,以之作《庄子》参考书最好。径认为先秦古书固非,谓其彻底作伪,全不足观,亦未是也。 魏、晋人注释之哲学书,具存于今者有三:(一)王弼之《易注》,(二)郭象之《庄子注》,(三)即此书也。而此书尤易看,看此三种注,以考魏、晋人之哲学,亦良得也。 今此书凡八篇。第一篇《天瑞》,第五篇《汤问》,乃书中之宇宙论。言宇宙为人所不能知,极端之怀疑论也。第二篇《黄帝》,言气无彼我,彼我之分由形。不牵于情而任气,则与物为一,而物莫能害。第三篇《周穆王》,言真幻无异。第四篇《仲尼》,言人当忘情任理。此等人生观,亦与《庄子》相同。其发挥机械论定命论最透彻者,为《力命》、《说符》二篇,其理亦皆庄生书中所已有,特庄生言之,尚不如此之极端耳。古代哲学,方面甚多,而魏、晋独于此一方面,发挥十分透彻,亦可知其颓废思想之所由来也。《杨朱》一篇,下节论之。 第五节 杨 朱 杨朱之事,散见先秦诸子者,大抵与其学说无涉,或则竟系寓言。惟《孟子》谓“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当系杨朱学术真相。孟子常以之与墨子并辟,谓“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又谓“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则其学在当时极盛。今《列子》中有《杨朱》一篇,述杨子之说甚详。此篇也,或信之,或疑之。信之者如胡适之,谓当时时势,自可产生此种学说。疑之者如梁任公,谓周、秦之际,决无此等颓废思想。予谓二说皆非也。杨朱之学,盖仍原出道家。道家有养生之论,其本旨,实与儒家修齐治平,一以贯之之理相通。然推其极,遂至流于狭义之为我与颓废,所谓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此学问所以当谨末流之失也。 道家养生之论,《老子》已言之。如曰“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37〕是也。《庄子》之《缮性》、《让王》,《吕览》之《贵生》、《不二》,《淮南》之《精神》、《道应》、《诠言》诸篇,发挥此义最为透彻。《让王》篇曰:“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天下至重,而不以害其生,则与杨子之拔一毛利天下不为近矣,而顾曰可以托天下,何也?道家之意,以为人生于世,各有其所当由之道,即各有其所当处之位。人人能止乎其位,则无利于人,亦无害于人,而天下可以大治。若其不然,一出乎其所当处之位,则必侵及他人之位;人人互相侵,则天下必乱,固不问其侵之之意如何也。〔38〕道家之言治,所以贵反性命之情者以此。〔39〕故道家之言养生,其意原欲以治天下。《执一》篇曰:“楚王问为国于詹子。詹子对曰:何闻为身,不闻为国。詹子岂以国可无为哉?以为为国之本,在于为身,身为而家为,家为而国为,国为而天下为。故曰:以身为家,以家为国,以国为天下。此四者异位同本。故圣人之事,广之则极宇宙,穷日月,约之则无出乎身者也。”可谓言之深切著明矣。天下国家,与身异位同本,理颇难明。《淮南·精神训》论之最好。其说曰:“知其无所用,贪者能辞之;不知其无所用,廉者不能让也。夫人主之所以残亡其国家,捐弃其社稷,身死于人手,为天下笑,未尝非为欲也。夫仇由贪大钟之赂而亡其国;虞君利垂、棘之璧而禽其身;献公艳骊姬之美而乱四世;桓公甘易牙之和而不以时葬;胡王淫女乐之娱而亡上地。使此五君者,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不随物而动,岂有此大患哉?”此从消极方面言之也,若从积极方面言之,则其说见于《诠言训》。《诠言训》曰:“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则治道通矣。原天命则不惑祸福。治心术则不妄喜怒。理好憎则不贪无用。适情性则欲不过节。不惑祸福,则动静循理。不妄喜怒,则赏罚不阿。不贪无用,则不以欲用害性。欲不过节,则养性知足。凡此四者,弗求于外,弗假于人,反己而得矣。”“适情辞余,以己为度”,乃养生论之真谛。“原天命,治心术,理好憎,适情性”,即所谓反其性命之情也,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可以养生;亦惟反其性命之情者,乃能为天下。故曰“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世之不明此理者,每谓天下之治,有待人为。殊不知如是,则吾已出乎其位,出位即致乱之原。虽一时或见其利,而将来终受其弊。故桀、纣之乱在目前,而尧、舜之乱,在千世之后。何则?古之人好争,好争则乱,于是以礼让为教。夫以礼让治当时之乱则可矣;然讲礼让太过,其民必流于弱;中国今日,所以隐忍受侮,不能与外族竞者,则礼让之教,入人太深为之也。然如德意志,承霸国之余业,席累胜之遗烈,志欲并吞天下,囊括欧洲。终以过刚而折。夫其今日之摧折,则其前此之军国主义之训练为之也;而其前此之盛强,则亦此故。凡出乎其位之事,虽得利于一时,未有不蒙祸于将来者。佛说世人所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理正由此。今中国自伤其弱,而务求强,其将来,难保不为从前之德意志;欧洲之人,经大战之创痛,而思休养生息,其将来,又安保不为今日之中国?然则谓中国今日之弱,乃前此之教礼让者致之;德意志今日之摧折,乃前此之唱军国民主义者致之,固无不可。即谓中国将来之失之过刚,仍系昔之教礼让者贻之祸;欧洲将来之过弱,仍系前此唱竞争者种之因,亦无不可也。一事之失,辗转受祸,至于如此;然则孰若人人各安其位,不思利人,亦不思利己之为当哉?故《列子》载杨朱之言曰:“善治外者,物未必治;善治内者,物未必乱。以若之治外,其法可以暂行于一国,而未合于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于天下。”又曰:“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夫人人不损一毫,则无尧、舜;人人不利天下,则无桀、纣;无桀、纣,则无当时之乱;无尧、舜,则无将来之弊矣。故曰天下治也。杨子为我之说如此;以哲学论,亦可谓甚深微妙;或以自私自利目之,则浅之乎测杨子矣。〔40〕 然则杨朱之说,即万物各当其位之说,原与儒家相通。然所谓位者,至难言也。以人人论,则甲所处之位,非乙所处之位;以一人论,则今所处之位,非昔所处之位。以位之万有不同,所谓当其位者,亦初无一定形迹。“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皆是理也。然则处乎君师之位者,即以一夫不获为予辜,亦不为出其位;遭值大乱之时,又怀救世之志者,即如孔子之周游列国,亦不为出其位。若但执七尺之躯为我,以利此七尺之躯为为我,而执此为当处之位,则谬矣。然智过其师,乃能传法。此一种学说,推行既广,必不能无误解其宗旨之人。此杨氏之末流,所以流于无君,而孟子所以辟之也。然则如《杨朱》篇所载之颓废思想,乃杨学之末流,固非杨子之咎,而亦不得谓杨氏之徒无此失也。《列子》固系伪书,其所谓《杨朱》篇者,亦或不可信。然《庄子·盗跖》篇,设为盗跖告孔子之辞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41〕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毋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所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与《列子·杨朱》篇所谓:“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皇死后”者,又何以异?跖之言曰:“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又曰:“子之道,非所以全真”,皆可见其所持,为道家养生论之流失也。《列子》此篇,盖真伪参半。盖剽取先秦古籍,而又以己意润饰之者耳。 第六节 管子 鹖冠子 《管子》,《汉志》隶之道家,《隋志》隶之法家,然实成于无意中之杂家也。书中道法家言诚精绝,然关涉他家处尤多。如《幼官》、《幼官图》、《四时》、《五行》、《轻重》已为阴阳家言,《七法》、《兵法》、《地图》、《参患》、《制分》、《九变》为兵家言,《霸言》为纵横家言,《地员》为农家言是也。诸家之书,所传皆少,存于此书中者,或转较其当家之书为精;即以道法家言论,亦理精文古,与老、庄、商、韩,各不相掩。真先秦诸子中之瑰宝也。 孟子斥公孙丑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管、晏之功烈,齐人盖称道弗衰。凡有传说,一以傅之,而学者亦自托于此以为重,势也。晏子之书,传于今者,有《晏子春秋》,大抵记晏子行事。《管子》记行事者有《大中小匡》、《霸形》、《小称》、《四称》诸篇。《中小匡》及《立政》、《乘马》、《问》、《入国》、《度地》诸篇,又多记治制。盖较晏子书尤恢廓矣。制度果出管子与否,诚难质言,然必不容凭空虚构,霸国之遗烈,固因之而可考矣。《轻重》诸篇,予疑为农家言,别于论农家时述之。此说确否,予亦未敢自信。然轻重之说,诸家皆不道,惟《管子》书为特详,则亦其书之所以可贵也。 《汉志》有《鹖冠子》一篇,注曰:“楚人,居深山,以鹖为冠。”今本凡三卷,十九篇。有宋陆佃注。《四库提要》曰:“佃《序》谓韩愈读此称十六篇,未睹其全。佃,北宋人,其时古本《韩文》初出,当得其真。今本《韩文》乃亦作十九篇,殆后来反据此书以改韩集。”王闿运曰:“道家《鹖冠子》一篇,纵横家《庞煖》二篇。《隋志》道家有《鹖冠》三卷,无《庞煖》书,而篇卷适相合,隋以前误合之。”今案此书,第七、第八、第九、第十四、第十五诸篇,皆庞子问而鹖冠子答。第十六篇,赵悼襄王问于庞煖。十九篇,赵武灵王问于庞煖。盖庞子赵将,而鹖冠子则庞子之师,此其所以误合也,此书义精文古,决非后世所能伪为,全书多道、法二家言,又涉明堂阴阳之论〔42〕,与《管子》最相似。第九篇言治法,尤与《管子》大同。盖九流之学。流异源同,故荆楚学者之言,与齐托诸仲父之书相类也。 第七节 其余诸家 道家之学,其书具存于今者,略如上述。外此诸家,则书已不存,仅能于他家书中,见其大略矣。 《庄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骈、慎到三人为一派,谓其“齐万物以为首”,“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43〕“不师知虑,不知前后。推而后行,曳而后往。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骈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44〕高诱《吕览注》,亦谓“田骈齐生死,等古今”,则此三人学说,实与今庄生书所载者相近。《史记·孟荀列传》曰:“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篇,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汉志》亦有《田子》二十五篇,《捷子》二篇〔45〕,《蜎子》十三篇。〔46〕皆亡。而《慎子》四十二篇,在法家。〔47〕 《史记》谓老子著书,出于关尹之怂恿。《汉志》有《关尹子》九篇。注曰:“名喜,为关吏。老子过关,喜去吏而从之。”《庄子·天下》篇,亦以二人列为一派,则其学之相近可知。今之《关尹子》,多阐佛理,又杂以阴阳之说。并有龙虎、婴儿、蕊女、金楼、绛宫、宝鼎、红炉等名。盖融合后世之道家言及佛说而成者。其文亦似佛经,全不类先秦古书。凡作伪书,无如此不求似者。盖其意非欲伪古,真是借题古书之名,使人易于寓目耳。 道家伪书,又有《鬻子》。案《汉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注曰:“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周封,为楚祖。”小说家又有《鬻子》说十九篇,注曰:“后世所加。”《隋志》:道家,《鬻子》一卷,小说家无。《旧唐志》,小说家有,道家无。《新唐志》同《隋志》。今本凡十四篇,卷首载唐永徽四年华州县尉逢行珪进表。各篇标题,皆冗赘不可解。又每篇皆寥寥数语,绝无精义。《列子》之《天瑞》、《黄帝》、《力命》三篇,各载《鬻子》之言一条。《贾子·修政下》,亦载文王等问于鬻子事七章。此书皆未采及,伪书之极劣者也。 《汉志》:《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与孔子并时,而称周平王问,似依托者也。”今本《文子》,多袭《淮南》,亦取《庄子》、《吕览》,多浅鄙之言。引《老子》处,尤多误解,决为后世伪书。又非《汉志》所谓依托者矣。 此外诸家,或名氏仅见他书,学术宗旨,更无可考,今皆略之。 [book_title]第二章 儒 家 第一节 总 论 《汉志》云:“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淮南要略》云:“周公继文王之业,持天子之政,以股肱周室,辅翼成王。惧争道之不塞,臣下之危上也。故纵马华山,放牛桃林,败鼓折枹,搢笏而朝,以宁静王室,镇抚诸侯。成王既壮,能从政事,周公受封于鲁,以此移风易俗。孔子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训,以教七十子,使服其衣冠,修其篇籍,故儒者之学生焉。”今观儒家之书,大抵推崇教化,称引周典,《淮南子》及《班志》之语,诚为不诬,然《中庸》言:“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自此迄于篇末,旧注皆以为称颂孔子之辞。孟子曰:“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又引宰予之言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48〕皆以为德参天地,道冠古今。《论语》载孔子之言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49〕然又载其答颜渊为邦之问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50〕其治法实兼采四代。“服周之冕”,为凡尚文之事示之例,即《论语》从周之义。乘殷之辂,为凡尚质之事引其端,则《春秋》变周之文从殷之质之义。知从周仅孔门治法之一端;孔子之道,断非周公所能该矣。案儒之为言柔也。汉人多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窃意封建之坏,其上流社会,自分为二,性宽柔若世为文吏者则为儒,性强毅若世为战士者则为侠,孔因儒以设教,墨藉侠以行道。儒者之徒,必夙有其所诵习之义,服行之道,孔子亦因而仍之。此凡孔子之徒所共闻,然初非其至者。孔子之道之高者,则非凡儒者所与知。故弟子三千,达者不过七十;而性与天道,虽高弟如子贡,犹叹其不得闻也。〔51〕然孔子当日,既未尝自别于儒,而儒家亦皆尊师孔子,则论学术流别,固不得不谓为儒家。《汉志》别六艺于诸子之外,实非也。今述孔子,仍列诸儒家之首。 第二节 孔 子 孔子之道,具于六经。六经者,《诗》、《书》、《礼》、《乐》、《易》、《春秋》也。以设教言,则谓之六艺。以其书言,则谓之六经。《诗》、《书》、《礼》、《乐》者,大学设教之旧科。儒家偏重教化,故亦以是为教,《易》与《春秋》,则言性与天道,非凡及门所得闻,尤孔门精义所在也。〔52〕 六经皆先王旧典,而孔子因以设教,则又别有其义。汉儒之重六经,皆以其为孔子所传,微言大义所在,非以其为古代之典籍也。西京末造,古文之学兴。轻微言大义而重考古。乃谓六经为伏羲、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传,别六艺于儒家之外,而经学一变,而儒家之学,亦一变矣。〔53〕今古文之是非,今亦不欲多论。然欲知孔子之道,则非取今文学家言不可。不然,六经皆破碎之古书,读之将了无所得,正不独《春秋》有断烂朝报之讥矣。今试就六经略敷陈其大义如下。 今文《诗》有鲁、齐、韩三家。今惟韩诗尚存《外传》,余皆亡。《外传》及《诗》之本义者甚少。然今所传《诗序》,虽为《古文》家言,而《大序》总说诗义处,实取诸三家。〔54〕节取其辞,实可见《诗》之大义也。案《诗》分风、雅、颂三体。《诗大序》曰:“《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政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其释风、雅、颂之义如此。《王制》:天子巡狩,“命大师陈诗,以观民风”。《公羊》何注曰:“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55〕盖古之诗,非如后世文人学士所为,皆思妇劳人,郁结于中,脱口而出。故闻其辞可以知其意,因以知风俗之善恶,政教之得失焉。诗与政治之关系如此。至其关系身心,亦有可得而言者。陈氏澧《东塾读书记》曰:《汉书·艺文志》云:齐韩《诗》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今本《韩诗外传》,有元至正十五年钱惟善《序》云:断章取义,有合于孔门商赐言诗之旨。〔56〕澧案《孟子》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57〕,亦外传之体。《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尤多似《外传》。盖孔门学《诗》者皆如此。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非后儒所能及。案读古书论古人古事如此,则其触发于身所涉历之际者可知。盖《诗》为文学,故其感人之力最伟,而有以移易其情性于不自知之间也。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58〕又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59〕又曰:“不学《诗》,无以言。”〔60〕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61〕《诗》与身心之关系如此。 《书》之大义,读《孟子·万章上》篇,可以见其一端。此篇载万章之问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又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而所谓天者,仍以朝觐讼狱讴歌之所归为征验,而引《泰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之言以明之。盖立君所以为民,一人不容肆于民上之义,实赖孟子而大昌。数千年来,专制淫威,受其限制不少。岂徒功不在禹下而已。然此非孟子之言,乃孔门书说也。何以知其然?以孟子之言,皆与《尚书大传》及《史记·五帝本纪》同。伏生固《尚书》大师,马迁亦从孔安国问故者也。《汉书·儒林传》:“(兒)宽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可知《书》之大义,存于口说者多矣。 《礼经》十七篇,今称《仪礼》。以古文学家以《周官经》为大纲,以此书为细目故也。其实《周官经》乃政典,与此书之性质,绝不相同。〔62〕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乃生活之法式。惟有礼,然后“富不足以骄,贫不至于约”〔63〕。非如后世,但有权力,有财产,便可无所不为也。今人多以礼为邻于压制,殊不知“礼之所尊,尊其义也”〔64〕。条文节目,本当随时变更,故曰:“礼,时为大。”〔65〕后人执古礼之形式,以为天经地义,而礼乃为斯民之桎梏;逆人情而强行,非复因人情而为之节文矣。此诚为无谓,抑且有弊。然要不得因此并礼之原理而亦排摈之也。《礼经》十七篇,用诸丧、祭、射、乡、冠、昏、朝、聘〔66〕,实为天下之达礼。盖孔子因旧礼所修。其义则皆见于其传,如《礼记》之冠昏、乡射、燕聘诸义是,其言皆极粹美也。 《乐》无经。其义具见于《礼记》之《乐记》。此篇合十一篇而成,见疏。《吕览·仲夏纪》与之略同。盖儒家相传旧籍也。读之,可见乐以化民,及以礼乐陶淑身心之旨。 《易》与《春秋》,为孔门最高之学。《易纬·乾凿度》曰:“易一名而含三义,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又云:“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简易立节。天以烂明。〔67〕日月星辰,布设张列。通精无门,藏神无穴。不烦不扰,澹泊不失。”“变易者其气也。天地不变,不能通气。”“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郑玄依此义,作《易赞》及《易论》云:“《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68〕案变易,谓宇宙现象,无一非变动不居。所以戒执一而有穷变通久之义。不易则从至变之中,籀得其不变之则。故致治之道,虽贵因时制宜,而仍有其不得与民变革者,所谓有改制之名,无改道之实;而亦彰往所以能知来,所由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也。简易者,谓极复杂之现象,统驭于极简单之原理。莫或为之,曾不差忒。此则治法所以贵因任自然,而贱有为之法也。此为孔门哲学之根本。其他悉自此推演而出,亦皆可归纳于此。 《易》与《春秋》相表里。《易》籀绎人事,求其原于天道。《春秋》则根据天道,以定人事设施之准。所谓“《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也。《春秋》之大义,在张三世,通三统。通三统者,言治法有忠质文之递嬗。故王者当封先代二王之后以大国,使服其服,行其礼乐,以保存其治法。待本朝治法之弊,而取用焉。其说见于《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史记·高祖本纪赞》曰:“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即此义也。张三世者,《春秋》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始曰据乱,继曰升平,终曰太平。据乱之世,内其国而外诸夏。升平之世,内诸夏而外夷狄。太平之世,远近大小若一。《春秋》所言治法,分此三等,盖欲依次将合理之治,推之至于全世界也。《易》与《春秋》皆首元。何君《公羊解诂》曰:“《春秋》变一为元。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此谓治天下当根据最高之原理,而率循之,以推行之,至乎其极也。 然则何者为孔子之所谓郅治乎?读《礼运》一篇,则知孔子之所慨想者,在于大同。而其行之之序,则欲先恢复小康,故其于政治,主尊君而抑臣。尊君抑臣,非主张君主专制。以是时贵族权大,陵虐小民者皆此辈,尊君抑臣,政出一孔,正所以使小民获苏息也。其于人民,主先富而后教。〔69〕孔子未尝言井田。然观其先富后教之说,则知孟子言先制民之产,而后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其说亦出孔子。教民之具,以礼乐为最重。以其能感化人心,范其行为,而纳诸轨物;非徒恃刑驱势迫,使之有所畏而不敢不然也。此盖其出于司徒之官之本色。 孔子之言治,大略如此,至其立身之道,则最高者为中庸。盖无论何时何地,恒有一点,为人之所当率循;而亦惟此一点,为人之所当率循;稍过不及焉,即非是。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修己治人,事虽殊而理则一。修己者,不外随时随地,求得其当守之一点而谨守之。所谓“择乎中庸,拳拳服膺而勿失之”也。治天下之道,亦不外乎使万物各当其位。能使万物各当其位,而后我之所以为我者,乃可谓毫发无遗憾。以人之生,本有将世界之事,措置至无一不善之责任,所谓“宇宙间事,皆吾性分内事”〔70〕也。故曰“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也。此以行为言。若以知识言,则重在发见真理。真理谓之诚。所谓“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71〕也。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72〕即此理。 中庸之道,幡天际地,而其行之则至简易,所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儌幸。”此以处己言也。以待人言,其道亦至简易,絜矩而已矣。《大学》曰:“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待人之道,反求诸己而即得,此何等简易乎?然而行之,则终身有不能尽者矣。《中庸》曰:“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终身行之而不能尽之道,只在日用寻常之间,为圣为贤,至于毫发无遗憾,举不外此,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也。孔子所以能以极平易之说,而范围中国之人心者数千年,以此。 孔子为大教育家,亦为大学问家。弟子三千,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私人教育之盛,前此未有也。孔子每自称“学不厌,教不倦”,可见其诲人之勤。又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亦可见其教学之善。《礼记·学记》一篇,所述虽多古代遗法,亦必有孔门口说矣。孔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73〕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74〕可见其于理想及经验,无所畸重。古书中屡称孔子之博学。《论语》载达巷党人之言,亦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75〕然孔子对曾参及子贡,两称“吾道一以贯之”〔76〕,即其明征也。 孔子非今世所谓宗教家,然宗教家信仰及慰安之精神,孔子实饶有之,其信天及安命是也。孔子之所谓天,即真理之谓。〔77〕笃信真理而确守之,尽吾之力而行之;其成与不,则听诸天命焉。〔78〕虽极热烈之宗教家,何以过此? 此外孔子行事,足资矜式者尚多,皆略见《论语》中,兹不赘述。 附录一 六艺 六艺传自儒家,而《七略》别之九流之外。吾昔笃信南海康氏之说,以为此乃刘歆为之。歆欲尊周公以夺孔子之席,乃为此,以见儒家所得,亦不过先王之道之一端,则其所崇奉之《周官经》,其可信据,自在孔门所传六艺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别六艺于九流,盖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诗》、《书》、《礼》、《乐》,本大学设教之旧科。邃古大学与明堂同物。《易》与《春秋》,虽非大学之所以教,其原亦出于明堂。儒家出于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学亦属矣。故其设教,仍沿其为官守时之旧也。 古有国学,有乡学。国学初与明堂同物,详见学制条。《王制》曰:“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诗书礼乐,追原其朔,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教中典册也。古所以尊师重道,“执酱而馈,执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请益而弗臣,盖亦以其教中尊宿之故。其后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谓诗书礼乐,已不尽与神权有关。然四科之设,相沿如故,此则乐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79〕言礼以该乐。又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80〕专就品性言,不主知识,故不及《书》。子谓伯鱼曰:“学诗乎?”“学礼乎?”〔81〕则不举《书》,而又以礼该乐。虽皆偏举之辞,要可互相钩考,而知其设科一循大学之旧也。 《易》与《春秋》,大学盖不以是设教。然其为明堂中物,则亦信而有征。《礼记·礼运》所言,盖多王居明堂之礼。而曰:“王前巫而后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职,《易》者,巫术之一也。孔子取是二书,盖所以明天道与人事,非凡及门者所得闻。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82〕文章者,《诗》、《书》、《礼》、《乐》之事;性与天道,则《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83〕。子夏之徒且不赞,况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盖于《诗》、《书》、《礼》、《乐》之外,又兼通《易》与《春秋》者也。〔84〕 六艺之名,昉见《礼记·经解》。《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85〕曰“其教”,则其原出于学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义,《易》、《春秋》明其知。”云“以赡养”、“在位”者,则其出于《大学》,又可知也。《繁露》又曰:“六艺皆大,而各有所长。《诗》道志,故长于质。《礼》制节,故长于文。《乐》咏德,故长于风。《书》著功,故长于事。《易》本天地,故长于数。《春秋》正是非,故长于治人。”《史记·滑稽列传》及《自序》,辞意略同。〔86〕此孔门六艺之大义也。贾生《六术》及《道德说》,推原六德,本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见大学以此设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学也。 “《易》本隐以之显,《春秋》推见至隐。”二者相为表里,故古人时亦偏举。《荀子·劝学》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人,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古人诵读,皆主《诗》、《乐》。〔87〕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乃以经该《诗》、《乐》,与《礼》并言,犹言兴于《诗》,立于《礼》也。下文先以《诗》、《书》并言,亦以《诗》该《乐》。终又举《春秋》,而云在天地之间者毕,可见《春秋》为最高之道。不言《易》者,举《春秋》而《易》该焉。犹《史记·自序》,六经并举,侧重《春秋》,非有所偏废也。《孟子》一书,极尊崇《春秋》,而不及《易》,义亦如此。〔88〕 《庄子·徐无鬼》:“女商曰: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书,要必汉代金匮石室之伦,自古相传之秘籍也。《太史公自序》:“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尧、舜三代,可见六艺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为怪论者,竟谓六经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断不根,不待深辩矣。〔89〕 《庄子·天下》曰:“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度数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以仁为恩指《诗》,以义为理指《书》,所谓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学于大学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于官失其守,则其学为儒家所传,所谓邹鲁之士,搢绅先生者也。上下相衔,《诗》以道志二十七字,决为后人记识之语,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学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庆也。内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泽其四经而诵学者,是亡其身者也。”尹注:“四经,谓《诗》、《书》、《礼》、《乐》。”其说是也。古所诵惟《诗》、《乐》,谓之经。后引伸之,则凡可诵习者皆称经。《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经盖指《诗》、《乐》,志盖指《书》,分言之也。《管子》称四经,合言之也。可见《诗》、《书》、《礼》、《乐》,为大学之旧科矣。旧法世传之史,盖失其义,徒能陈其数者,百家之学,皆王官之一守,所谓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时或称而道之者也。亦足为《诗》、《书》、《礼》、《乐》,出于大学之一旁证也。〔90〕 《诗》、《书》、《礼》、《乐》、《易》、《春秋》,自人之学习言之,谓之六艺。自其书言之,谓之六经。《经解》及《庄子·天运》所言是也。《天运》曰:“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亦可见六经确为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91〕 六艺有二:一《周官》之礼、乐、射、御、书、数,一孔门之《诗》、《书》、《礼》、《乐》、《易》、《春秋》也。信今文者,诋《周官》为伪书。信古文者,又以今文家所称为后起之义。予谓皆非也。《周官》虽六国阴谋之书,所述制度,亦必有所本,不能冯空造作也。《吕览·博志》:“养由基、尹儒,皆文艺之人也。”文艺,一作六艺。文艺二字,古书罕见,作六艺者盖是。由基善射,尹儒学御,称为六艺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诬之明证。予谓《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学之六艺也。礼、乐、射、御、书、数,小学及乡校之六艺也。何以言之?曰:《周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此乡校之教也。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此小学之教也。《论语》:“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92〕谦,不以成德自居,而自齿于乡人也。〔93〕 《管子·山权数》:“管子曰:有五官技。桓公曰:何谓五官技?管子曰:《诗》者,所以记物也。时者,所以记岁也。《春秋》者,所以记成败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败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数也。六家者,即见其时。使豫。先蚤闲之日受之。故君无失时,无失策,万物兴丰无失利。远占得失,以为未教。《诗》记人无失辞,行殚道无失义,《易》守祸福凶吉不相乱,此谓君棅。”上云五官,下云六家,盖卜易同官也,此与《诗》、《书》、《礼》、《乐》、《易》、《春秋》大同小异。盖东周以后,官失其守,民间顾有能通其技者,管子欲利田宅美衣食以蓄之也。此亦王官之学,散在民间之一证。 《新学伪经考》曰:史迁述六艺之《序》曰:《诗》、《书》、《礼》、《乐》、《易》、《春秋》,西汉以前之说皆然。盖孔子手定之序。刘歆以《易》为首,《书》次之,《诗》又次之。后人无识,咸以为法。此其颠倒六经之序也。〔94〕以此为刘歆大罪之一。案《汉志》之次,盖以经之先后。《易》本伏羲,故居首。《书》始唐尧,故次之。以为颠倒六经之序,殊近深文。谓《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序,为孔子手定,亦无明据。予谓《诗》、《书》、《礼》、《乐》,乃大学设教之旧科,人人当学,故居前。《易》、《春秋》义较深,闻之者罕,故居后。次序虽无甚关系,然推原其朔,自以从西汉前旧次为得也。 附录二 经传说记 六经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则又自有其义。孔子之义,不必尽与古义合,而不能谓其物不本之于古。其物虽本之于古,而孔子自别有其义。儒家所重者,孔子之义,非自古相传之典籍也。此两义各不相妨。故儒家之尊孔子,曰:“贤于尧舜远矣。”曰:“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95〕而孔子则谦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96〕。即推尊孔子者,亦未尝不以“祖述尧、舜,宪章文、武”〔97〕为言也。若如今崇信今文者之说,谓六经皆孔子所作,前无所承,则孔子何不作一条理明备之书,而必为此散无可纪之物?又何解于六经文字,古近不同,显然不出一手,并显然非出一时乎?若如崇信古学者之言,谓六经皆自古相传之物;孔子之功,止于抱遗订坠;而其所阐明,亦不过古先圣王相传之道,初未尝别有所得,则马、郑之精密,岂不真胜于孔子之粗疏乎?其说必不可通矣。 惟六经仅相传古籍,而孔门所重,在于孔子之义,故经之本文,并不较与经相辅而行之物为重。不徒不较重,抑且无相辅而行之物,而经竟为无谓之书矣。 与经相辅而行者,大略有三:传、说、记是也。《汉书·河间献王传》曰:“献王所得,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盖传、说、记三者,皆与经相辅而行;孔门所传之书,大略可分此四类也。 传、说二者,实即一物。不过其出较先,久著竹帛者,则谓之传;其出较后,犹存口耳者,则谓之说耳。陈氏澧曰:“荀子曰:《国风》之好色也,其传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诚可比于金石,其声可内于宗庙。”〔98〕据此,则周时《国风》已有传矣。《韩诗外传》亦屡称“传曰”。“《史记·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时之传也。”〔99〕陈氏所引,实皆孔门《诗》传,谓不知何时之传者,误也。然孔子以前,《诗》确已自有传,《史记·伯夷列传》引轶《诗》传是也。以此推之,《孔子世家》称孔子“序《书》传”。“书传”二字,盖平举之辞。孔子序《书》,盖或取其本文,或取传者之辞,故二十八篇,文义显分古近也。〔100〕古代文字用少,书策流传,义率存于口说。其说即谓之传。凡古书,莫不有传与之相辅而行。其物既由来甚旧;而与其所传之书,又如辅车相依,不可阙一。故古人引用,二者多不甚立别;而传遂或与其所传之书,并合为一焉。〔101〕 《公羊》曰:“定哀多微辞,主人习其读而问其传,则未知己之有罪焉尔。”〔102〕古代文字用少,虽著之传,其辞仍甚简略,而又不能无所隐讳若此,则不得不有藉于说明矣。《汉书·蔡义传》:“诏求能为《韩诗》者。征义待诏。久不进见。义上疏曰:臣山东草莱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众,然而不弃人伦者,窃以闻道于先师,自托于经术也。愿赐清闲之燕,得尽精思于前。上召见义,说诗。甚说之。”又《儒林传》:“(兒)宽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103〕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并可见汉世传经,精义皆存于说。汉儒所由以背师说为大戒也。凡说,率多至汉师始著竹帛。〔104〕夏侯胜受诏撰《尚书》、《论语说》。〔105〕“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易》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义略同,惟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106〕是也。《汉书·王莽传》:莽上奏曰:“殷爵三等,有其说,无其文。”又群臣请安汉公居摄如天子之奏曰:“《书》曰:我嗣事子孙,大不克共上下,遏失前人光,在家不知命不易,天应棐谌,乃亡队命。《说》曰: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发号施令,常称王命。召公贤人,不知圣人之意,故不说也。”然则说可引据,亦同于传。盖传即先师之说;说而著之竹帛,亦即与传无异耳。汉人为学,必贵师传,正以此故,刘歆等首唱异说,其所以攻击今文师者,实在“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两语。而古文学家之学,远不逮今文师者,亦实以此。以其奋数人之私智,以求之传记,断不能如历世相传之说之精也。公孙禄劾歆:“傎倒五经,毁师法。”〔107〕毁师法,即背师说也。 传附庸于经,记与经则为同类之物,二者皆古书也。记之本义,盖谓史籍。《公羊》僖公二年:“宫之奇谏曰:《记》曰:唇亡而齿寒。”《解诂》:“记,史记也。史记二字,为汉时史籍之通称,犹今言历史也。”《韩非子·忠孝》:“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此语亦见《孟子·万章上》篇。咸丘蒙以问孟子,孟子斥为齐东野人之语。古亦称《史记》为语,可为《解诂》之证。记字所苞甚广。宫之奇、咸丘蒙所引,盖记言之史,小说家之流,其记典礼者,则今所谓《礼记》是也。记与礼实非异物,故古人引礼者或称记,引记者亦或称礼。〔108〕今《仪礼》十七篇。惟《士相见》、《大射》、《少牢馈食》、《有司彻》四篇无记。〔109〕凡记皆记经所不备。兼记经外远古之言。郑注《燕礼》云:“后世衰微,幽、厉尤甚。礼乐之书,稍稍废弃。盖自尔之后有记乎?”〔110〕《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记》,郑注曰:“世子之礼亡,此存其记。”盖著之竹帛之时,有司犹能陈其数;或虽官失其守,而私家犹能举其本末〔111〕,则谓之礼;而不然者,则谓之记耳。记之为物甚古。故亦自有传。〔112〕而《礼记》又多引旧记也。〔113〕 传说同类,记以补经不备,传则附丽于经,故与经相辅而行之书,亦总称为“传记”。如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言是也,《河间献王传》并称经传说记,传盖指古书固有之传而言,如前所引轶《诗》传及孔子所序之《书》传是。其孔门所为之传,盖苞括于说中。 大义存于“传”,不存于“经”,试举一事为证。《尧典》究有何义?非所谓《尚书》朴学者邪?试读《孟子·万章上》篇,则禅让之大义存焉。夷考伏生《书》传、《史记·五帝本纪》,说皆与孟子同,盖同用孔门《书》说也。〔114〕“传”不足以尽义,而必有待于说,试亦引一事为证。王鲁,新周,故宋,非《春秋》之大义乎?然《公羊》无其文也,非《繁露》其孰能明之。〔115〕古人为学,所以贵师承也。后人率重经而轻传说,其实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若信今文,则先师既不伪经,岂肯伪传?若信古文,则今古文经,所异惟在文字,今文经正以得古文经而弥见其可信;经可信,传说之可信,亦因可见矣。或又谓经为古籍,据以考证古事,必较传为足据。殊不知孔门之经,虽系古籍,其文字,未必一仍其旧。试观《尧典》、《禹贡》,文字反较殷盘、周诰为平易可知。而古籍之口耳相传,历久而不失其辞者,亦未必不存于传、说、记之中也。然则欲考古事者,偏重经文,亦未必遂得矣。〔116〕 翼经之作,见于《汉志》者曰外传,曰杂传,盖摭拾前世之传为之。〔117〕曰传记,曰传说,则合传与记说为一书者也。曰说义,盖说之二名。曰杂记,则记之杂者也。曰故,曰解故,以去古远,故古言有待训释,此盖汉世始有。曰训诂,则兼训释古言及传二者也。〔118〕 《汉志》:《春秋》有《左氏微》二篇,又有《铎氏微》三篇,《张氏微》十篇,《虞氏微传》二篇。微,盖即定、哀多微辞之微,亦即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谓仲尼没而微言绝者也。定、哀之间,辞虽微,而其义则具存于先师之口说,何绝之有?易世之后,忌讳不存,举而笔之于书,则即所谓传也。安用别立微之名乎?今《左氏》具存,解经处极少,且无大义,安有微言?张氏不知何人。铎氏,注曰:“楚太傅铎椒。”虞氏,注曰:“赵相虞卿。”《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赵孝成王时,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势,亦著八篇,为《虞氏春秋》。二书与孔子之《春秋》何涉?铎氏之书自名微,非其书之外,别有所谓微者在也。今乃举左氏、张氏、虞氏之书,而皆为之微;虞氏且兼为之传,其为妄人所托,不问可知。犹之附丽于经者为传说,补经之不备者为记,本无所谓纬,而汉末妄人,乃集合传说记之属,而别立一纬之名也。要之多立名目以自张,而排斥异己而已。故与经相辅而行之书,实尽于传、说、记三者也。 传、说、记三者,自以说为最可贵。读前文自见。汉世所谓说者,盖皆存于章句之中。章句之多者,辄数十百万言;而《汉书》述当时儒学之盛,谓“一经说至百万余言”〔119〕,可知章句之即说。枝叶繁滋,诚不免碎义逃难,博而寡要之失。然积古相传之精义,则于此存焉。郑玄释《春秋运斗枢》云:“孔子虽有盛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阴书于纬,以传后王。”〔120〕古代简策繁重,既已笔之于书,夫复安能自秘?其为窃今文家口授传指之语,而失其实,不问可知。〔121〕然纬之名目虽妄,而其为物,则固为今文经说之荟萃。使其具存,其可宝,当尚在《白虎通义》之上也。乃以与相杂,尽付一炬,亦可哀矣。 第三节 曾 子 孔门诸子,达者甚多。然其书多不传于后。其有传而又最见儒家之精神者,曾子也。今先引其行事三则,以见其为人。 《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 《礼记·檀弓》:“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子春曰:止。曾子闻之,瞿然曰:呼。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曾子曰:然,斯季孙之赐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易箦。曾元曰:夫子之病亟矣,不可以变。幸而至于旦,请敬易之。曾子曰:尔之爱我也不如彼。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 又:“子夏丧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吾闻之也,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女何无罪也?吾与女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而曰:女何无罪与?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夫!”〔122〕 前两事见其律己之精严,后一事见其待人之刚毅。此等盖皆儒家固有之风概,非必孔子所教也。大凡封建及宗法社会中人,严上之精神,最为诚挚;而其自视之矜重,亦异寻常。此皆社会等级之制,有以养成之也。人之知识不高,而性情笃厚者,于社会公认之风俗,守之必极严。至于旷代之哲人,则必能窥见风俗之原,断不视已成之俗为天经地义。故言必信,行必果,孔子称为硁硁然小人。〔123〕以其为一节之士也。曾子盖知识不高,性情笃厚者,故窃疑其所操持践履,得诸儒家之旧风习为多,得诸孔子之新教义者为少也。 儒家所传《孝经》,托为孔子启示曾子之辞,未知信否。〔124〕然曾子本以孝行见称,其遗书中论孝之语亦极多,即出依托,亦非无因,此亦可见其受宗法社会陶冶之深也。《曾子书》凡十篇,皆在《大戴记》中。《立事》、《制言上中下》、《疾病》,皆恐惧修省之意,与前所引之事,可以参看。《大孝》篇同《小戴》中《祭义》、《本孝》、《立孝》、《事父母》,意亦相同,《天圜》篇:单居离问于曾子曰:“天圜而地方者,诚有之乎?”曾子曰:“如诚天圜而地方,则是四角不掩也。”今之谈科学者,颇乐道之。然天圜地方,本哲学家语,犹言天动地静,指其道非指其形。若论天地之形,则盖天浑天之说,本不谓天圜而地方,初不待此篇为之证明也。 曾子为深入宗法社会之人,故于儒家所谓孝道者,最能身体力行,又能发挥尽致,此是事实。然如胡适之《中国哲学史大纲》谓孔门之言孝,实至曾子而后圆满,则又非是。学问亦如事功,有其创业及守成之时代。创业之世,往往异说争鸣,多辟新见。守成之世,则谨守前人成说而已。人之性质,亦有有所创辟者,有仅能谨守前人之说者,昔人所谓作者述者是也。学问随时代而变化,立说恒后密于前,通长期而观之,诚系如此。若在短时期之中,则有不尽然者。岂惟不能皆度越前人,盖有并前人之成说而不能保守者矣。自孔子以后,直至两汉时之儒学,即系如此。试博考儒家之书可知。近人多泥进化之说,谓各种学说,皆系逐渐补苴添造而成。殊不知论事当合各方面观之,不容泥其一端也。夫但就现存之书观之,诚若孔门之言孝,至曾子而益圆满者,然亦思儒家之书,存者不及什一。岂可偏据现存之书,即谓此外更无此说乎?两汉人说,大抵陈陈相因。其蓝本不存者,后世即皆谓其所自为。偶或偏存,即可知其皆出蹈袭。如贾、晁奏议,或同《大戴》,或同《管子》是也。两汉如此,而况先秦?岂得断曾子之说,为非孔子之言邪?〔125〕 儒家论孝之说,胡适之颇訾之,谓其能消磨勇往直前之气。引“王阳为益州刺史,行至邛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后以病去”为证。然曾子曰:“战陈无勇非孝也”〔126〕,乃正教人以勇往冒险,何邪?盖封建时代之士夫,率重名而尚气。即日诏以父母之当奉养,临难仍以奋不顾身者为多。《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127〕,是也。封建时代渐远,商业资本大兴,慷慨矜懻之气,渐即消亡,人皆轻虚名而重实利,即日日提倡非孝,亦断无勇往冒险者。此自关社会组织之变迁,不能归咎于儒家之学说也。胡君又谓曾子之言,皆举孝字以摄诸德,一若人之为善,非以其为人故,乃以其为父母之子故。此自今日观之,诚若可怪,然又须知古代社会,通功易事,不如后世之繁;而惇宗收族,则较后世为切。故并世之人,关系之密难见;而过去之世,佑启之迹转深。又爱其家之念切,则各欲保持其家声,追怀先世之情,自油然不能自已。此亦其社会之组织为之,非儒家能造此说。予故疑曾子之说,不徒不出自曾子,并不必出于孔子,而为其时儒者固有之说也。 第四节 孟 子 孔子弟子著名者,略见《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自孔子没后至汉初,儒学之盛衰传授,略见《史记·儒林列传》。然皆但记其事迹,不及其学说。儒家诸子,除二《戴记》中收容若干篇外,存者亦不多。其最有关系者,则孟、荀二子也。而孟子之关系尤大。 孟子,《史记》云:“受业子思之门人。”子思,《孔子世家》言其作《中庸》,《隋书·经籍志》言《表记》、《坊记》、《缁衣》皆子思作。《释文》引刘则谓《缁衣》为公孙尼子作。未知孰是。要之《中庸》为子思作,则无疑矣。《中庸》为孔门最高之道,第二节已论之。今故但论孟子。 孟子之功,在发明民贵君轻之义。此实孔门《书》说,已见第二节。然《书》说今多阙佚,此说之能大昌于世,实孟子之力也。次则道性善。 先秦论性,派别颇繁。见于《孟子》书者,凡得三派:一为告子,谓性无善无不善。二三皆但称或人,一谓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一谓有性善,有性不善。皆因公都子之问而见,见《告子上》篇。 如实言之,则告子之说,最为合理。凡物皆因缘际会而成,人性亦犹是也。人性因行为而见,行为必有外缘,除却外缘,行为并毁,性又何从而见?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此说最是。性犹水也;行为犹流也;决者,行为之外缘,东西其善恶也。水之流,不能无向方。人之行为,不能无善恶。既有向方,则必或决之。既有善恶,则必有为之外缘者。问无决之者,水之流,向方若何?无外缘,人之行为,善恶如何?不能答也。必欲问之,只可云:是时之水,有流性而无向方;是时之性,能行而未有善恶之可言而已。佛家所谓“无明生行”也。更益一辞,即成赘语。孟子驳之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误矣。水之过颡在山,固由搏激使然,然不搏不激之时,水亦自有其所处之地,此亦告子之所谓决也。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之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固决也;亚洲中央之帕米尔,地势独高于四方,于其四面之水,亦决也。月球吸引,能使水上升;地球吸引,能使水下降;皆告子所谓决也。设想既无地球,亦无月球,又无凡诸吸引之一切力,而独有所谓水者,试问此水,将向何方?孟子能言之乎?故孟子之难,不中理也。 “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盖世硕等之说。《论衡·本性》云:“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恶性,养而致之,则恶长。……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董仲舒之论性也,谓天两有阴阳之施,人亦两有贪仁之性,亦是说也。〔128〕此说与告子之说,其实是一。董子论性,本诸阴阳。其论阴阳,则以为一物而两面,譬诸上下,左右,前后,表里。〔129〕然则举此不能无彼,相消而适等于无,仍是无善无恶耳。故告子谓“生之谓性”,董子亦谓“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如出一口也。然其意同而其言之有异者,何也?盖此派之说,非徒欲以明性,并欲勉人为善也。夫就性之体言之,则无所谓善恶;就人之行为言,则有善亦有恶;此皆彰明较著无可辩论之事实。而人皆求善去恶之心,亦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而人莫不然。此皆无可再推,只能知其如是而已。董子就其可善可恶者而譬诸阴阳,就其思为善去恶者,而譬诸天道之禁阴,此即佛家以一心开真如生灭两门,谓无明熏真如而成迷,真如亦可还熏无明而成智也。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杯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杯棬。”此即董子禾米、卵雏、茧丝之喻。特米成而禾不毁,杯棬则非杞柳所自为,其喻不如董子之善,故招孟子“戕贼人以为仁义”之难耳。 “有性善有性不善”,其说最低。盖善恶不过程度之差,初非性质之异,固不能有一界线焉,以别其孰为善,孰为恶也。故此说不足论。 据理论之,告子之说,固为如实;然孟子之说,亦不背理。何者?孟子据人之善端而谓性为善,夫善端固亦出于自然,非由外铄也。孟子谓侧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人所同具,而又为良知良能,不待学,不待虑。夫此四端,固圣人之所以为圣人者。然则我之未能为圣人,特于此四端,尚未能扩而充之耳;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之具,而我有所欠阙焉,夫固不可。故曰:“圣人与我同类者。”又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材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130〕后来王阳明创致良知之说,示人以简易直捷,超凡入圣之途,实孟子有以启之。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固不少也。 孟子之大功,又在严义利之辨。首篇载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孟子即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告子》篇载秦楚构兵,宋将说而罢之,曰:“我将言其不利也。”孟子又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以下皆极言仁义之利,言利之反足以招不利。然非谓为仁义者,乃以其终可得利而为之;戒言利者,乃以其终将失利而戒之也。苟如是,则仍是言利矣。故又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义者,舜之徒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又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其持之之严如此。为义虽可得利,为义者则不当计利,此即董子“正其谊不谋其利”之说也。此亦孔门成说,《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十字,已足苞之,特至孟子,乃更发挥透彻耳。义利之辨,正谊不谋利之说,最为今之恃功利论者所诋訾。然挟一求利之心以为义,终必至于败坏决裂而后已。此今之所谓商业道德,而昔之所谓市道交者也,几见有能善其后者乎?孟子之说,能使人心由此而纯,其有功于社会,亦不少也。 孟子论政治,首重制民之产。必先有恒产,而后能有恒心,此即孔门先富后教之义。其行之之法,则欲恢复井田。凡先秦诸子,无不以均平贫富,使民丰衣足食为首务者。其方法则互异。主张恢复井田者,孟子也;开阡陌以尽地利者,商鞅也。主去关市之征,弛山泽之禁者,孟子也;主管盐铁,官山海,制轻重敛散之权者,管子也。〔131〕盖一主修旧法,一主立新法耳。此为儒法二家之异。直至汉世,贤良与桑弘羊之辩,犹是此二派之争也。〔132〕 孟子修养功夫,尽于其告公孙丑二语,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知言者,知识问题;养气者,道德问题也。“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于事之非者,不徒知其非,且必明烛其非之所以然,此由其用心推考者深,故能如是也。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可见孟子之于知识,皆再三体验而得,迥异口耳之传,浮光掠影者矣。其论浩然之气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论养之之术,则曰:“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其功夫尤为坚实。孟子所以能“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达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皆此集义之功夫为之也。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出处进退之间,一一衷之于义,无丝毫急功近名之心,亦无丝毫苟安逃责之念,此即所谓“居易以俟命”者,故孟子确为子思之嫡传也。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133〕分者,我在宇宙间所处之地位。处乎何等地位,即作何等事业。行云流水,一任自然,而我初无容心于其间。则所处之境,尽是坦途。人人如此,则天下无一勉强之事,而决无后祸矣。此实与道家养生之论相通。可参看第一章第四节。 第五节 荀 子 荀子之书,其出较晚,而多杂诸子传记之辞。其书专明礼,而精神颇近法家。案古无所谓法,率由之轨范曰礼,出乎礼则入乎刑,礼家言之与法家相类,亦固其所。顾孔子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134〕则礼与刑之间,亦不能无出入。盖一则导之向上,一则专恃威力以慑服之耳。荀子之书,狭隘酷烈之处颇多。孔门之嫡传,似不如是。故予昔尝疑为较早出之《孔子家语》也。〔135〕 荀子最为后人所诋訾者,为其言性恶。其实荀子之言性恶,与孟子之言性善,初不相背也。伪非伪饰之谓,即今之为字。〔136〕荀子谓“人性恶,其善者伪”,乃谓人之性,不能生而自善,而必有待于修为耳。故其言曰:“途之人可以为禹则然,途之人之能为禹,则未必然也。”譬之足,可以遍行天下,然而未有能遍行天下者。夫孟子谓性善,亦不过谓途之人可以为禹耳。其谓“生于人之情性者,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感而不能然,必待事而后然者谓之伪”,则孟子亦未尝谓此等修为之功,可以不事也。后人误解伪字,因以诋荀子,误矣。 荀子之言治,第一义在于明分。《王制》篇曰:“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137〕“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离,离则弱,弱则不能胜物。”“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富国》篇曰:“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故百技所成,所以养一人也。而能不能兼技,人不能兼官;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又曰:“足国之道:节用裕民,而善臧其余。”“上以法取焉,而下以礼节用之。”“量地而立国,计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使民必胜事,事必出利,利足以生民。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掩,必时臧余,谓之称数。”夫总计一群之所需,而部分其人以从事焉,因以定人之分职,大同小康之世,皆不能不以此为务,然而有异焉者:大同之世,荡荡平平,绝无阶级,人不见有侈于己者,则欲不萌,人非以威压故而不敢逾分,则其所谓分者,不待有人焉以守之而自固。此大同之世,所以无待于有礼。至于小康之世,则阶级既萌,劳逸侈俭,皆不平等。人孰不好逸而恶劳?孰不喜奢而厌俭?则非制一礼焉,以为率由之轨范,而强人以守之不可。虽率循有礼,亦可以致小康,而已落第二义矣。此孔子所以亟称六君子之谨于礼,而终以为不若大道之行也。荀子所明,似偏于小康一派,故视隆礼为极则,虽足矫乱世之弊,究有惭于大同之治矣。 大同之世,公利与私利同符,故其趋事赴功,无待于教督。至小康之世,则不能然,故荀子最重人治。《天论》篇曰:“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故水旱不能使之饥,寒暑不能使之疾,妖怪不能使之凶。”“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舍其所以参,而愿其所参,则惑矣。”其言虽不免有矜厉之气,要足以愧末世之般乐怠敖者也。 荀子专隆礼,故主张等级之治。其言曰:“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则从人之欲,则势不能容,物不能赡也。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故仁人在上,则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尽官职,夫是之谓至平。故或禄以天下而不自以为多,或监门御旅,抱关击柝,而不自以为寡。故曰:斩而齐,枉而顺,不同而一。夫是之谓人伦。”〔138〕其言似善矣。然岂知大同之世,“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则虽出入鞅掌,而亦不自以为多;虽偃仰笑敖,而亦不自以为寡。既无人我之界,安有功罪可论?又安有计劳力之多寡,以论报酬之丰啬者邪? 隆礼则治制必求明备,故主法后王。所谓后王,盖指三代。书中亦屡言法先王,盖对当时言之则称先王,对五帝言之则称后王也。《非相》篇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五帝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139〕略则举大,详则举小。”此其法后王之故也。有谓古今异情,治乱异道者,荀子斥为妄人。驳其说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此似于穷变通久之义,有所未备者。殊与《春秋》通三统之义不合。故知荀子之论,每失之狭隘也。 其狭隘酷烈最甚者,则为非象刑之论。其说见于《正论》篇。其言曰:“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是不然。以为治邪?则人固莫敢触罪,非独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为轻刑邪?人或触罪矣,而直轻其刑,然则是杀人者不死,伤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轻,庸人不知恶矣。乱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恶恶,且征其未也。杀人者不死,而伤人者不刑,是谓惠暴而宽贼也,非恶恶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乱今也。治古不然。凡爵列官职,赏庆刑罚皆报也,以类相从者也。一物失称,乱之端也。”“杀人者死,伤人者刑,是百王之所同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刑称罪则治,不称罪则乱。故治则刑重,乱则刑轻。犯治之罪固重,犯乱之罪固轻也。《书》曰:刑罚世轻世重。此之谓也。”案《尚书大传》言:“唐虞上刑赭衣不纯,中刑杂屦,下刑墨幪。”此即汉文帝十三年除肉刑之诏,所谓“有虞氏之时,画衣冠异章服以为戮,而民弗犯”者,乃今文《书》说也。古代社会,组织安和,风气诚朴,人莫触罪,自是事实。今之治社会学者,类能言之。赭衣塞路,囹圄不能容,乃社会之病态。刑罚随社会之病态而起,而繁,乃显然之事实,古人亦类能言之,何莫知其所由来之有?荀子所说,全是末世之事,乃转自托于《书》说,以攻《书》说,谬矣。此节《汉书·刑法志》引之。汉世社会,贫富不平,豪桀犯法,狱讼滋多。惩其弊者,乃欲以峻法严刑,裁抑一切。此自救时之论,有激而云。若谓先秦儒家,有此等议论,则似远于情实矣。予疑《荀子》书有汉人依托处,实由此悟入也。 《荀子》书中,论道及心法之语最精。此实亦法家通常之论。盖法家无不与道通也,《管子》书中,正多足与《荀子》媲美者。特以《荀子》号称儒书;而其所引《道经》,又适为作伪《古文尚书》者所取资,故遂为宋儒理学之原耳。然《荀子》此论,实亦精绝。今摘其要者如下:《天论》篇曰:“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恶喜怒哀乐臧焉,夫是之谓天情。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心居中虚,以治五官,夫是之谓天君。财非其类以养其类,夫是之谓天养。顺其类者谓之福,逆其类者谓之祸,夫是之谓天政。”“圣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备其天养,顺其天政,养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如是,则知其所为,知其所不为矣,则天地官而万物役矣。”此从一心推之至于至极之处,与《中庸》之“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同理。道家亦常有此论。此儒道二家相通处也。《解蔽》篇曰:“故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壹而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伦,莫伦而失位。”“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云,形可劫而使诎申,心不可劫而使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情之至也不贰。类不可两也,故知者择一而壹焉。农夫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市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故君子壹于道而以赞稽物。”“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故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此篇所言治心之法,理确甚精。宋儒之所发挥,举不外此也。然此为《荀子》书中极至之语。至其通常之论,则不贵去欲,但求可节〔140〕,仍礼家之论也。 [book_title]第三章 法 家 法家之学,《汉志》云:“出于理官”,此其理至易见。《汉志》所著录者有《李子》三十二篇,《商君》二十九篇,《申子》六篇,《处子》九篇,《慎子》四十二篇,《韩子》五十五篇,《游棣子》一篇。今惟《韩子》具存。《商君书》有阙佚。《慎子》阙佚尤甚。《管子》书,《汉志》隶道家,然足考见法家言处甚多。大抵原本道德,《管子》最精;按切事情,《韩非》尤胜。《商君书》精义较少。欲考法家之学,当重《管》、《韩》两书已。 法家为九流之一,然《史记》以老子与韩非同传,则法家与道家,关系极密也。名、法二字,古每连称,则法家与名家,关系亦极密也。盖古称兼该万事之原理曰道,道之见于一事一物者曰理,事物之为人所知者曰形,人之所以称之之辞曰名。以言论思想言之,名实相符则是,不相符则非。就事实言之,名实相应则治,不相应则乱,就世人之言论思想,察其名实是否相符,是为名家之学。持是术也,用诸政治,以综核名实,则为法家之学。此名、法二家所由相通也〔141〕,法因名立,名出于形,形原于理〔142〕,理一于道〔143〕,故名法之学,仍不能与道相背也。〔144〕 《韩非子·扬榷》篇,中多四言韵语,盖法家相传诵习之辞。于道德名法一贯之理,发挥最为透切。今试摘释数语如下:《扬榷》篇曰:“道者弘大而无形,德者核理而普至,至于群生,斟酌用之。”此所谓道,为大自然之名。万物之成,各得此大自然之一部分,则所谓德也。物之既成,必有其形。人之所以知物者,恃此形耳。形万殊也,则必各为之名。名因形立,则必与形合,而后其名不。故曰“名正物定,名倚物徒”也。名之立虽因形,然及其既立,则又别为一物,虽不知其形者,亦可以知其名。〔145〕然知其名而不知其形〔146〕,则终不为真知。〔147〕故曰“不知其名,复修其形”也。名因形立,而既立之后,又与形为二物,则因其形固可以求其名,因其名亦可以责其形。〔148〕故曰:“君操其名,臣效其形。”吾操是名以责人,使效其形;人之效其形者,皆与吾所操之名相合,则名实相符而事治;否则名实不符而事乱矣。故曰“形名参同,上下和调”也。臣之所执者一事,则其所效者一形耳。而君则兼操众事之名,以责群臣之各效其形,是臣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