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十四朝文学要略
[book_author]刘永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15823
[book_dec]研究著作。刘永济著。二卷。为作者在东北大学讲授中国古代文学史时所作讲义。自上古编至隋代而止,故名。卷首“叙论”,通论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旨趣。卷一“上古至秦”分论“古代茫昧难征”、“孔子删述之影响”、“诗经为后世感化文学之祖”、“春秋时诗学之盛”、“纵横家为诗教之流变”、“论著文之肇兴”、“诸子文学之影响”、“战代文学风气有三大宗主”、“楚辞为赋家之祖”、“嬴秦统一与文学”。卷二“汉至隋”分论“辞赋蔚蒸之因缘”、“两京赋体之流别及其作家之比较”、“赋家之旁衍”、“汉乐府三家之消长”、“两京当诗体穷变之会”、“史体之大成及马班之同异”、“篇体变古之殊尚”、“魏晋之际著文之盛况”、“六朝诗学之流变”、“南北风谣特盛及乐声流徙之影响”。书后附《〈旧唐书·音乐志〉所载清乐曲目表》、《文体孳乳分合简表》。征引繁富,阐论精到。四十年代初曾由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1984年黑龙江人民出版社根据作者校订增补本校勘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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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凡例
凡本文,若史之有本紀,所以繫每體文學之本末,明蕃變之由來,辨性體之同異,著作家之高下者也。
凡證例,若史之有列傳,所以詳著先誥證成本文之義,兼明論據之源者也。
凡按,若史之有論贊,所以總持大意,博明疑似者也。其用有三:關本文者,列本文之後;關諸證者,列諸證之次;關每句者,列每句之下,隨宜而設,無定所焉。
凡注,若史之有注,所以考文字之同異,明徵引之出處者也。
凡表,若史之有表,或詳一體之繁變,或列全體之類别,前者經而後者緯也。
凡録,若史之有志,或詳作者之名氏,或著作品之稱目,如《楚辭作家録》,屬之前者;《教坊記調名録》,屬之後者。
叙論作於1928年9月
[book_title]卷首 叙論
文學之有專史,徵之往籍,不少概見。其近似者,則有若仲洽《流别》之儔,公曾《叙録》之類,雖名高往代,而零落殆盡,千載而下,莫由尋討。其僅存者,厥惟彦和舍人《文心雕龍》,都五十篇,如精金美玉,稱文苑之鴻寶焉。然自蕭齊以下,至於遜清,世逾千祀,人盈百千,綜比撰述,闕焉無聞。雖國史方志之中,有“儒林”、“文苑”之傳,又皆限於時地,局而弗通,不足以考見古人之全,闡發兹事之美。其餘“詩話”、“文談”,率皆師友雅言,隨手記録,縱片言賞會,而條貫靡存,至有挾私誣衊、溢情頌美者,論其品格,又斯下矣。今代學制,仿自泰西,文學一科,輒立專史,大多雜撮陳篇,補苴瑣屑,其下焉者,且稗販異國之作,絶無心得之言,求其視通萬里,心契千載,網羅放失,董理舊聞,確然可信者,尚無其人。夷考其實,蓋由文之爲物,廣博精微,淹貫已艱,通識尤少,而時世悠久,名篇累萬,作者林立,體制盈百,真賞實難,尚友匪易。又或墨守一家,則入主而出奴;研精一體,則是丹而非素;造詣未深,則買櫝而還珠;聞見未廣,則棄真而賞濫。紛紜淆亂,何由折衷?是以古之君子,玄覽所得,莫不默契於寸心;鑽討既深,自能神遇於千古。是則文學史者,直輪扁所謂古人之糟粕已矣。嘗思學術之有史,非以期於天才特出之人,蓋將求教育普及之用。務令區區一卷之中,得收知人論世之效。使覽之者麤明條貫,略涉藩籬,深造者自可渡河棄筏,淺嘗者庶幾窺豹得斑而已。今兹有述,亦本斯旨,先撰叙論,發其旨趣。旨趣既明,然後麤述源流,别爲要略。但期不失當時之體,毋負古人之心云爾。
欲明旨趣先立四綱。
(一)曰名義 文之一名,涵義至廣。昔賢詮釋,約有六端:一者,經緯天地也。
《尚書·堯典》:“欽明文思安安。”馬融注曰:“經緯天地之謂文,道德純備之謂思。”
又《舜典》:“濬哲文明。”孔穎達《正義》曰:“經緯天地曰文,照臨四方曰明。”
二者,國之禮法也。
《禮記·大傳》:“考文章。”鄭玄注曰:“文章,禮法也。”孔穎達《正義》曰:“文章,國之禮法也。”
《國語·周語》:“有不享則修文。”韋昭注曰:“文,典法也。”
三者,古之遺文也。
《論語·學而》(第一):“行有餘力,則以學文。”馬融注曰:“文者,古之遺文。”邢昺疏曰:“古之遺文者,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是也。”
又《雍也》(第六):“博學於文,約之以禮。”邢昺疏曰:“言君子若博學於先王之遺文,復用禮以自檢約。”
四者,文德也。
《論語·顔淵》(第十二):“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孔安國注曰:“友以文德合。”
《國語·周語》:“夫敬,文之恭也。”韋昭注曰:“文德之總名也。”
五者,華飾也。
《論語·雍也》(第六):“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皇侃疏曰:“文,華也。”
《荀子·禮論》:“貴本之謂文。”楊倞注曰:“文謂修飾。”
《莊子·繕性》:“文滅質,博溺心。”郭象注曰:“文博者,心質之飾也。”
六者,書名也,文辭也。
《禮記·中庸》:“不考文。”鄭玄注曰:“文,書名也。”孔穎達《正義》曰:“不得考成文章書籍之名也。”
《國語·晉語》:“吾不如衰之文也。”韋昭注曰:“文,文辭也,書名也。”
又《楚語》:“則文詠物以行之。”韋昭注曰:“文,文詞也。”
《荀子·非相》:“文而致實。”楊倞注曰:“文謂辨説之詞也。”
綜上六端,文之涵義,可得而論矣。蓋文之爲訓,本於交錯,故有經緯之義焉;文之爲物,又涵華采,故有修飾之説焉。以道德爲經緯;用辭章相修飾,在國則爲文明;在政則爲禮法;在人則爲文德;在書則爲書辭;在口則爲詞辨。五者大小不同,體用無二,所以彌綸萬品,條貫群生者,胥此物也。故彦和稱文之爲德,與天地並生,亦言其圍範之廣而已。今兹討論,若本斯旨,則舉凡天文地理,物曲人官,胥應涵蓋無遺,遑論體例太寬,亦非理勢所許。正名定義,要以第六爲體,以前五爲用,庶幾約而無漏於義,要而不違乎本,實文家之首務,而著述之大綱矣。
(二)曰體類 文無類也,體增則類成。體無限也,時久而限廣。類可旁通,故轉注而轉新;體由孳乳,故迭傳而迭遠。旁通之喻,如琴瑟異器,而音理相貫;孳乳之喻,如祖孫共系,而骨相漸乖。自來論者,鮮明此理:知别者忘通,見同者失異,是以每涉體類,乖異殊甚。昭明選文,列目四十:
按梁昭明太子蕭統《文選》有賦、詩、騷、七、詔、册、令、教、文、策問、表、上書、啟、彈事、牋、奏記、書、移書、檄、難、對問、設論、辭、序、頌、贊、符命、史論、史述、贊論、連珠、箴、銘、誄、哀文、碑文、墓誌、行狀、弔文、祭文,共四十目。
舍人論藝,稱類六三。
按梁劉勰《文心雕龍》論及之文有經、緯、騷、詩、樂府、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弔、對問、七發、連珠(此三品總稱雜文)、諧、讔、史、傳、諸子、論、説、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共三十九品。而《書記》一篇附論有譜、籍、簿、録、方、術、占、試、律、令、法、制、符、契、券、疏、關、刺、解、諜、狀、列、辭、諺,共二十四品。
而仲洽《流别》,已無以窺見其全;彦昇《緣起》,又非是當時之舊。揆其别類,諒不異於蕭、劉,此總集文章,兼明體制之作也。
按晉摯虞《文章流别》已佚,殘文見諸書稱引者約有十二品,曰詩、頌、賦、樂府、七、箴、銘、誄、哀辭、對問、碑、圖讖。
按梁任昉《文章緣起》一卷,隋時已亡,今本殆唐張績所補,其書論文章名類所始,自詩賦離騷至勢約,凡八十五類,所列頗疏。
至李昉等之《文苑英華》,姚鉉之《文粹》,吕祖謙之《文鑑》,蘇天爵之《文類》,程敏政之《文衡》,黄宗羲之《文海》,大多祖述蕭選,體尤踳駁。
《四庫全書總目》,宋李昉、扈蒙、徐鉉、宋白等奉敕編《文苑英華》一千卷,起於梁末,上續《文選》,分類編輯,體例略同,而門目更爲繁碎。
按《唐文粹》一百卷,宋姚鉉編,分目有古賦、古調、頌(雅附)、贊、表、奏、書、疏、狀、檄(露布附)、制策、文、論、議、古文、碑(碣記碑陰附)、銘(銘陰誄表版文述附)、記、箴、誡、銘、書(啟牋命附)、序、傳、録、記事,共四十品。賦有古體,無四六,詩歌亦取古調,不取近體,其餘類别,亦嫌繁碎。
按《宋文鑑》百五十卷,宋吕祖謙編,分目有賦、律賦、四言詩、樂府歌行(附雜言)、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五言絶句、六言絶句、七言絶句、雜體、騷、詔、敕、赦文、哀册、御劄、批答、制誥、奏疏、表、牋、箴、銘、頌、贊、碑文、記、序、論、義、策、議、説、戒、制策、説書、經義、書、啟、策問、雜著、對問、移文、連珠、琴操、上梁文、書判、題跋、樂語、祭文、謚議、行狀、墓誌、墓表、神道碑、神道碑銘、傳、露布,共六十一品,亦不免冗雜。
按《元文類》七十卷,目録三卷,元蘇天爵編,分目四十三。
按《明文衡》九十八卷,明程敏政編,分目三十八。
按《明文海》四百八十二卷,清黄宗羲編,分體二十有八,每體之中,又各爲子目:賦之目至十有六,書之目至二十有七,序之目至五,記之目至十有七,傳之目至二十,墓文之目至十有三,分體繁碎,而編類亦錯亘不倫。
惟真景元《文章正宗》,立意謹嚴,析體宏大。然主理而不主文,矯枉未免過直,後賢病之,不相尊用。
按《文章正宗》二十卷,《續集》二十卷,宋真德秀編,分辭令、議論、叙事、詩歌四類。
明代文家,喜辨文體。雖立意可嘉,而於體類分合之故,未盡窺其本源,故來治絲而棼之誚。
《四庫全書總目》,明徐師曾取明初吴訥之《文章辨體》,損益成《文體明辨》八十四卷。訥書編五十四體,外編五體,師曾廣之,正集之目一百有一,附録之目二十有六。如詔誥分古俗二體,書表古體之外添唐體宋體,碑則正體變體之外,又增别體,甚至墓誌以銘之字數分體,其餘亦莫不忽分忽合,忽彼忽此,體例無定,可謂治絲而棼。
迨至遜清,姚氏姬傳倡導古文,《類纂》一書,號稱精審,列類一十有三。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曰:於是以所習聞編次論説,爲《古文辭類纂》。其類十三,曰:論辨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説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誌類,雜記類,箴銘類,贊頌類,辭賦類,哀祭類,一類内而爲用不同者,别之爲上下編云。
李氏申耆,别鈔《駢體》,與之抗衡,分目三十有一。是則各專一類,以相詮别,圍範所及,隘而不周。
按《駢體文鈔》分三編,上編列目十八:爲銘刻、頌、雜颺頌、箴、謚誄哀策、詔書、策命、告祭、教令、策對、奏事、駁議、勸進、賀慶、薦達、陳謝、檄移、彈劾,皆廟堂之制,奏進之篇,垂諸典章,播諸金石者也;中編列目八:爲書、論、序、雜頌贊箴銘、碑記、墓碑、誌狀、誄祭,皆指事述意之作也;下編列目五:爲設辭、七、連珠、牋牘、雜文,皆緣情託興之作也。
其後曾文正公,雜鈔經史百家之文,分類别體,至爲矜慎。其三門十一目,以較彼二氏,已條理可觀,而包羅尤富。
〔附表一〕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文體分類表(據序例編)
而近人章氏太炎,務恢弘文域,考其論列,一切皆文。頗亦遠師舍人,可謂文家至大之域矣。
〔附表二〕文學各科表(謝无量據章太炎論文編)
凡此諸家,因其用意不同,研究各異,故其分别,懸殊若此。大抵求通者不免於雜;務要者易失之隘;循名者鮮責諸實;得貌者常遺其神。蓋文學之事,流動不居,作者隨手之變,世風習尚之殊,息息與體制攸關,故漢代崇辭賦,則《過秦》以敷布成論。
項安世《家説》:“予謂賈誼之《過秦》,陸機之《辨亡》,皆賦體也。”
江左貴黄老,則孫、許以平典爲詩;
鍾嶸《詩品·上品序》:“永嘉時,貴黄老,稍尚虚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
子瞻才高,則其詞如詩;少游質秀,則其詩如詞。
王直方《詩話》:“東坡嘗以所作小詞示無咎、文潛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對曰:‘少游詩似小詞,先生小詞如詩。’”
且有韻者,不必皆吟詠風謡、流連哀思之文;散行者,不必定褒貶是非、紀别同異之作。若必執名鑒貌,求其毫髮無爽,則雖神禹,無以爲功。然人心自然之文,不外情理兩端;文學固有之界,亦分虚實二境。抒情者淩虚,明理者蹠實。抒情者以感化性靈爲用,明理者以增進知識爲歸。縱曰變化萬千,要不離此四事矣。
(三)曰斷限 歷史之有斷限,所以紀一朝之興廢也。文學風會,亦有盛衰,故自來論者,恒以時代爲標目:兩漢以前,題品猶少;建安而後,名目漸多。蓋作者日衆,則同氣有相求之雅;文體日新,則微尚有相感之力。窮變之會,則先後異趣;偏安之朝,則南北分鑣;國勢消長,則有初晚之不同;外力潛滋,則有新舊之互異。譬春秋之代謝,比寒暑之潛移,此中若有天焉,人力莫如何也。然而有三義焉,承學之士,不可不知:一者,文學者,情性風標,神明律吕,靈秀之所孕毓,材智之所發揚。雖時當叔末,未嘗無特達之材;運際屯邅,豈可絶天地之秀。是以宏才碩彦,異代間生;麗製巨篇,後先輝映。而世俗之見,多貴古賤今;輕躁之夫,或是今非古。則斷限之説,尤易生人疑障。二者,斷限云者,特指目風尚相同之時,而爲辜較概括之論耳。究之此中盈虚之數,消息甚微,豈必釐然若白與黑。譬之寒温異候,不無半冬半春之時;東西别向,亦有可東可西之地。故唐代分三四,詩家之諍論不休。
按宋嚴羽《滄浪詩話》論唐詩有盛唐、大曆、晚唐之分,後人謂之“三唐”。至元揚士宏編《唐音》,於盛唐以上增初唐,於是又有“四唐”之目。明高棅選《唐詩品彙》用其説,然分之過碎,反致界限不清。故錢謙益非之曰:“燕公、曲江亦初亦盛,孟浩然亦盛亦初,錢起、皇甫冉亦中亦盛。”王世懋亦曰:“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時代聲調,故亦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則?逗者,變之漸也,非逗故無由變。”又曰:“唐律之由盛而中,極是盛衰之界。然王維、錢起實相倡酬,子美全集,半是大曆以後,其間逗漏,實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谿句,隱隱錢、劉、盧、李間矣。至於大曆十才子,其間豈無盛唐之句,蓋聲氣猶未相隔也。學者固當嚴於格調,然必謂盛唐人無一語落中,中唐人無一語入盛,則亦固哉其言詩矣。至馮班作《嚴氏糾繆》,以劉長卿亦盛亦中之類,力詆嚴氏之謬。然斷限之説,原只論其大概,故嚴氏亦曰:“盛唐人詩亦有一二濫觴晚唐者;晚唐人詩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是嚴氏未嘗不知也。
宋金判南北,詞壇之辨析匪易。
況周頤《蕙風詞話》:“自六朝以還,文章有南北派之分,乃至書法亦然。姑以詞論,金源之於南宋,時代正同。疆域之不同,人事爲之耳,風會曷與焉,如辛幼安先在北何嘗不可南?如吴彦高先在南何嘗不可北?顧細審其詞,南與北確乎有辨,其故何耶?或謂《中州樂府》,選政操之遺山,皆取其近己者。然如王拙軒、李莊靖、段氏遯庵、菊軒,其詞不入元選,而其格調氣息,以視元選諸詞,亦復如驂之靳,則又何説?南宋佳詞能渾至,金源佳詞近剛方;宋詞深致能入骨,如清真、夢窗是;金詞清勁能樹骨,如蕭閒、遯庵是;南人得江山之秀,北人以冰霜爲清;南或失之綺靡,近於雕文刻鏤之技;北或失之荒率,無解深裘大馬之譏。善讀者抉擇其精華,能知其並皆佳妙,而其佳妙之所以然,不難於合勘而難於分觀,往往能知之而難於明言之。然而宋金之詞之不同,固顯而易見者也。”
三者,杜陵論詩,特重當時之體。
杜甫論詩絶句:“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爲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亭林談藝,務明代降之勢。
顧炎武《日知録》:“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不能不降而唐也,勢也。用一代之體,則必似一代之文,而後爲合格。”
曰體曰勢,樹義顯然。蓋可變者體格,而變之者勢也;不可變者精神,而通之者理也。可變者,一代之中不妨胡越之分;不可變者,萬世之後自可旦暮而遇。可變,故漢魏不可爲戰國;不可變,故李杜可以配風騷。知其可變,故古不必定勝今;知其不可變,故今非不可以復古。是以名世之作,雖用一代特著之體格,必具萬古不磨之精神也。
(四)曰宗派 自講學之風既盛,門户之争亦烈,流風及於文學,而宗派之説生焉。是故宗派非古也,成於後世;非本也,出於末流;非公也,生於私門;非通也,起於褊見。蓋古者學在王官,人守世業,百家衆技,異職同功,本數末度,百慮一致。東遷以後,大道始裂,諸子並出,異派分流。然漆園著論,尚無九流十家之目;韓非立説,漸有八儒三墨之名。
按《莊子·天下篇》論諸子學術,但曰某某聞其風而悦之,不稱家數。《韓非子·顯學篇》,始有儒分爲八,墨離爲三。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孔墨之語。
漢世崇儒,尤重師説,故天禄校書,獨明流别。
按班固《漢書·藝文志》,乃删取劉歆《七略》而成,如稱六藝一百二家,諸子百八十九家。又曰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詩賦百六家之類,而九流十家,又特著其出自王朝何官,皆所以明流别也。
魏晉之間,人競品題,俗尚臧否,文人相輕,於斯爲盛;宗派之漸,其在此乎?是時厥後,其風不衰。大抵黨同伐異,崇己抑人,而學亦衰矣。故曰非古也,成於後世。昌黎文成破體,餘波衍爲奇詭之習。
李肇《國史補》:“元和以後,爲文則學奇詭於韓愈。”
西崑瓣香玉谿,當時即有撏撦之譏。
《古今詩話》:“楊大年、錢文僖、晏元獻、劉子儀爲詩皆宗李義山,號西崑體。後進效之,多竊取義山詩句。嘗内宴,優人有爲義山者,衣服敗裂,告人曰:‘吾爲諸館職撏撦至此。’聞者大噱。”
詩派之圖成,山谷遂領宗主之號。
按吕本中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列陳師道以下二十五人,皆詩法出自黄庭堅者。蓋自宋初楊億、劉筠輩尊崇義山,末流遂至雕縟。歐陽修起而矯之,至蘇軾、黄庭堅而益大。庭堅弟子陳師道最著,故列爲首,而以己殿其末,推庭堅爲宗主,遂成一時風氣。
八家之名立,班、韓乃分奇偶之疆。
曾國藩《送周荇農序》:“自漢以來,爲文者莫善於司馬遷。遷之文,其積句也奇,而義必相轉,氣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則毗於用偶,韓愈則毗於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陸、沈、任等比者,皆師班氏者也。茅坤所稱八家,皆師韓氏者也。轉相祖述,源遠而流益分,判然若黑白之不類,於是刺議互興,尊丹者非素。”
凡此或出後學之變衰,或由異代之推許,非作者始料所及也。故曰非本也,出於末流。夫文,無難易也,惟其是,見於昌黎之答正夫。
韓愈《答劉正夫書》:“又問曰,文宜易宜難,必謹對曰,無難易,惟其是爾。”
無古今也,惟其當,聞於惜抱之序《類纂》。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夫文無所謂古今也,惟其當而已。”
習之立言,則以文工爲極。
李翱《答王載言書》:“古之人,能極於工而已,不知其詞之對與否易與難也。詩曰:‘憂心悄悄,愠于群小。’此非對也;又曰:‘遘閔既多,受侮不少。’此非不對也;書曰:‘朕塈讒説殄行,震驚朕師。’詩曰:‘菀彼桑柔,其下侯旬。捋採其劉,瘼此下民。’此非易也。書曰:‘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詩曰:‘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旋兮。’此非難也。學者不知其方,而稱説云云,如前所陳者,非吾之敢聞也。”
東坡論文,則以詞達爲歸。
蘇軾《答謝民師書》:“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遠。’又曰:‘詞達而已矣’。夫言止於達,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了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詞達,則文不可勝用矣。揚雄好爲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説,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謂雕蟲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物也,而獨悔於賦,何哉?”
是則艱深之與平易,駢偶之與散行,有韻之與無韻,今體之與古體,一以工與達爲衡,而求其是與當而已。此文家之通識,而藝苑之公言也。然而人莫圓賅,士多阿好:識鑒褊狹者,以一察自好;習染深錮者,以會己爲美。故曰非公也,生於私門;非通也,起於褊見。準兹四義,宗派之説,違理可知矣。雖然,文非一趣,道有多門。其間如天資之禀賦,學術之陶镕,師友之薰習,時境之影響,亦有較然相異者。學者研味既永,衡鑒自明,故相如巧爲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説;子建、仲宣以氣質爲體,休文論之詳矣。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爲形似之言;二班長於情理之説;子建、仲宣以氣質爲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
而子桓之論七子,標其短長。
魏文帝《典論·論文》:“王粲長於賦辭,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巵》、《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儁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辭,至於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揚、班儔也。”
彦和之評諸家,明其體性。
劉勰《文心雕龍·體性篇》:“若夫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是以賈生俊發,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雲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孟堅雅懿,故裁密而思靡;平子淹通,故慮周而藻密;仲宣躁鋭,故穎出而才果;公幹氣褊,故言壯而情駭;嗣宗俶儻,故響逸而調遠;叔夜儁俠,故興高而采烈;安仁輕敏,故鋒發而韻流;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辭隱。觸類以推,表裏必符,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哉?”
仲偉之撰《詩品》,著其源流。
按梁鍾嶸《詩品》三卷,所品自漢魏至梁詩人一百有三,皆各著其所自,輒曰某人源出某人。雖未必一一皆然,要自有所見。後人生千載之下,遺篇舊製,什九不存,未可據今之所見,議古人之非也。
尤能平理若衡,照辭如鏡,雖世遠莫覿其面,而覘文輒見其心。派别之義,若斯而已。過此以往,亦文家之朋黨也。君子周而不比,論文者其可忽諸。
四綱既立,次明經緯。
經緯者,取譬於組織,所以繫綱維,貫網目,紀理文心,綢繆藝事者也。夫文章之道,散爲萬殊,執要御繁,當有總術,必使雜而有統,約而不孤,庶幾可以裁量大雅,研閲精微矣。嘗考昔賢傳詩,厥有六義。説之者曰:賦比興者,詩之所用。風雅頌者,詩之成形。用彼三事,成此三事也。推斯義也,實文學之大經矣。昔彦和《詮賦》,謂六義附庸,蔚成大國。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别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實齋《通義》,稱戰代文體,源出《詩經》。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後世之文,其體皆備於戰國,人不知;其源多出於詩教,人愈不知也。”又曰:“戰國之文既源於六藝,又謂多出於詩教,何謂也?曰:‘戰國者,縱横之世也。縱横之學,本出於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抵掌揣摩騰説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爲。’是則比興之旨,諷諭之義,固行人之所肆也。縱横者流,推而行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
二君之論,固已發其大凡矣。至其分合流變之間,則亦闕焉弗詳,是有待於後學也。大抵三事之中,比之爲義至明,賦之爲用最廣,興則用精於賦而義隱於比,常感發於不覺,引物連類,以述己志,而不見其端。此毛公述傳,所以獨標興體也。嘗試論之,三事者固詩家之芍藥,亦衆製之規矩也。欲明此義,請陳一隅:孟子之巧譬,莊生之寓言,論宗之用比也。
趙岐《孟子題辭》:“孟子長於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
司馬遷《史記·莊子列傳》:“其學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虚、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剥儒墨。”
宋玉之《風賦》,賈生之《鵩鳥》,賦家之用興也。
按宋玉《風賦》,因風以明諷諭之志;賈生《鵩鳥》,見鵩而起生死之情,詩家之興也。
《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論之體也,而用則賦。
項安世《家説》:“予謂賈誼之《過秦》,陸機之《辨亡》,皆賦體也。”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諸論,抑揚往復,詩人諷諭之旨。”
虬龍雲蜺,美人香草,騷之文也,而用則比。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虬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
王逸《離騷經章句》:“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託君子;飄風雲霓以爲小人。”
且比者,附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興者,起也,起情者,依微以擬議,推闡其用,豈僅限於詩歌辭賦之文?賦者,鋪也,布也,鋪采布文,體物寫志也,會通其旨,亦有合於説部戲曲之法。蓋文家以三事爲用,所用豈囿於一體?譬易牙以五味爲用,百羞皆五味所成;師曠以五音爲用,衆樂待五音而舉。是以一體之内,或比興互陳;一篇之中,或賦比兼備。或以賦而包比興;或本比而用敷陳。參伍錯綜,神變靡常,理固宜也。然而法有工拙,用有隱顯,勢有從違,體有小大。斟酌百變之間,取予寸心之内,作者之才藝繫焉,一代之風會存焉。是在學者鑒别之精,要未可以一概而論也。
近世論文之士,喜爲真美善之辨。嚴爲之防,則有若水火之不容;偏有所主,則有若君臣之相治,非探本之論也。今舉斯三義,通其體用,别其名實,明其分合,詳其異同,以緯文事而媲三經焉,倘亦當世之急務乎?夫道一而已,散爲九流;儒一而已,析爲八家。日耀月華,皆天象也;川渟嶽峙,皆地文也,此總散之别宜也。東望者見滄海,西向者疑之;南轅者畏炎日,北轍者異之;蛙黽以池井爲天地,蜉蝣以朝暮爲春秋,此封域之見然也。明夫總散之别,袪其封域之見,而後可以論文學矣。夫三名比用,古無有也,傳自西籍,其始蓋外教之説也。
按明末利瑪竇,傳教至中土,初譯彼宗之書,始有至美好之名,即真美善也。
考之故訓,真之一文,不見六藝。其用出道家之書。觀其不假於物而自然之訓,殆即中庸至誠之義歟?
按真字不見於六藝。莊子書有真人至人聖人之名,蓋指知自然至理之人也。郭象注曰:“真,至也,不假於物而自然也。”即儒家至誠之義矣。《莊子·漁父篇》:“真者精誠之至也。”《荀子·勸學篇》:“真積力久則入。”楊倞注曰:“真,誠也。”若《説文解字》,訓真乃僊人變形而登天,乃後起之義,殆方士之爲也。
至美之與善,意義本同。
按美善訓同,皆从羊得義。故《説文解字》曰:“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與善同意。譱,吉也。从誩从羊。此與義美同意。篆文譱从言。
是以先儒注書,每以互訓。如美者在中,美訓善。
《儀禮·士喪禮》:“美者在中。”鄭玄注曰:“美,善也。”
以見其善,又善訓美。
《吕氏春秋·古樂篇》:“湯乃命伊尹作爲大護,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見其善。”高誘注曰:“善,美也。”
善歌者,善訓美。
《禮記·學記》:“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孔穎達疏曰:“善歌謂音聲和美。”
美宫室,又美訓善。
《周禮·大司徒》:“一曰媺宫室。”鄭玄注曰:“美,善也。”
又善美同訓好訓喜,同有福祥之義焉。
按善訓好,見《吕氏春秋·長攻篇》:“所以善代者乃萬故。”高誘注曰:“善,好也。”訓喜,見《荀子·解蔽篇》:“其爲人也,愚而善畏。”楊倞注曰:“善猶喜也。”訓福,見《禮記·中庸》:“善必先知之。”孔穎達疏曰:“善爲福也。”美訓好,見《公羊傳》莊公十二年:“魯侯之美也。”何休注曰:“美,好也。”訓喜,見《老子》:“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王弼注曰:“美惡猶喜惡也。”訓福,見《周禮》:“行夫媺惡而無禮者。”鄭玄注曰:“媺,福慶也。”
此皆先儒故訓之足徵者,然非可以釋今世之惑也。今人之辨三名者,率以真屬智,以善屬行,以美屬情,其分隸若有不可通者。而情之發爲藝術,於藝術之中,又有主善主美之别焉。推原其故,蓋以分析爲學也。夫學問之道,分析綜合,異用同功。合而不分,是曰儱侗;分而不合,是曰支離;離而不已,往而不反,則將終不可合矣。可不慎哉!竊嘗論之,三名之生,生於人心;三名之分,分於所用。心之體一而用有三途,用之名三而實則一貫。何謂用三?有思考焉,有事爲焉,有情感焉。用之思考,故有真僞之辨;用之事爲,故有善否之分;用之情感,故有美惡之異。何謂一貫?人生而有思,思斯有爲,爲思有感。思之真僞,爲之善否繫焉,情之美惡别焉,一也;真理者,思考之鵠的,事爲之權衡,而情感之歸宿也。思得之則真,行符之則善,情止之則美,連連焉如環之無端也,二也。此分合同異之契,而名實體用之符也。且文學者,心藝也。心,有所思而世弗知;有所爲而俗弗用;有所感而人弗通,則鬱而求暢,怫而求申,發而爲音聲;形而爲文章。人之讀之者,或見真理焉;或見善行焉;或見美情焉,非作者所計及也。然則又何主善主美之相别異哉?經之以三義,緯之以三名,文用備矣,文理周矣,文道成矣,文心通矣。大矣哉!其詞壇之總術,而筆苑之宗門乎?
經緯既明,次標三準。
昔孔子贊《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其美子産也,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不文,行而不遠。”孟子論《詩》,曰:“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其稱《春秋》也,曰:“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意則丘竊取之矣。”大哉!先聖之言,固已啟斯文之秘鑰矣。而莊生譏世,亦有貴語貴意之文;
《莊子·天道篇》:“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
揚子好古,重申達心達言之義。
揚雄《法言·問神篇》:“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
及至彦和,極論鎔裁,始標三準。辭情終始,條理粲然,可謂述者之明矣。
劉勰《文心雕龍·鎔裁》:“是以草創鴻筆,先標三準。履端於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於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餘於終,則撮辭以舉要。”
然而先哲宏旨,尚多藴蓄,比類合誼,可得而詳也。夫綴詞之例,有通有别;位字之式,或隻或雙。土臧曰心,心識曰意,錯畫曰文,筆著曰書,别訓之例也。
按《説文解字》:“心,人心,土臧也,意志也。”段玉裁曰:“志即識,心所識也。文,錯畫也,象交文。書,箸也,从聿者聲。”
志意意義,互文而可通;文辭言辭,合用而無擇,通釋之例也。多文爲富,修辭立誠,隻用之式也。約其文辭,思其志意,雙用之式也。由此觀之,孔子之意與志,孟子之志與義也。孔子之書與文,孟子之文也。孟子之辭與事,孔子之言也。莊生之意語書,揚子之心言書,彦和之情事辭,亦即孔子之志言文,孟子之義事文也。其或不曰辭而曰事者,辭乃説事之言。
按《荀子·正名篇》曰:“辭也者,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楊倞注曰:“辭者,説事之言辭,兼異實之名,謂兼數異實之名以成言辭,猶若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兼説異實之名以論公即位一意也。”王念孫《讀荀子雜志》曰:“論當爲諭字之誤也。諭,明也,言兼説異實之名以明之也。”
詩人之所詠歌,文家之所論列,史氏之所傳述,必有事焉。故變文稱事也,名雖異而實則同也。綜而論之,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文理之當然也。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作者之良法也。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讀者之要術也。所言同而所以言者異也,情感思想,志之屬也。志託於事物而言爲辭,辭寄於筆墨而見爲文。情感之深微,思理之幽賾,有不能託之於事物者焉。能託之矣,其宅句位章,又有不能曲達畢見者焉。此子厚所以有作文不易之言,而東坡所以有辭達爲難之語也。蓋情思藴於方寸,達之匪易;事物存於耳目,喻之不難。以難達之情思,託易喻之事物,宜若可矣。雖然,情思者,無形之至精者也;事物者,有形之至麤者也。於至麤之事物,寓至精之情思,而求其隱顯無爽,内外玄同,豈非文家至難之事乎?故曰,不盡之義,文理之當然也。然而作者有不得不達之志,即有不得不言之辭;有不得不言之辭,即有不得不作之文。而明志達辭,自不得不有其法,孔子所舉足之一義,其文家之玉律乎?足之訓,成也。志成於所言之事,言成於所書之文,則不盡者可盡矣。足之訓,止也。文止於辭達,辭止於志明,則可盡者不必盡矣。不盡者可盡,可盡者不必盡,樞機之妙,存乎寸心。不及非成也,太過非止也,文止於此而言成於彼,言止於此而志成於彼,則天下無不達之辭,人心無不明之志矣。作者之能事,孰有過於此哉?故曰:足志之説,作者之良法也。至於披文見辭,循辭得志,斯乃籀文之至樂,養性之神方也。望古而遥集者,由兹發軔焉。雖然,未易言也。必也,見文之異於常者而逆求其故焉,則將見其辭有異於吾之所謂者矣;見辭之異於常者而逆求其故焉,則將見其志有異於吾之所思者矣,此孟子意逆之旨也。若夫以吾之所謂所思,而武斷之,曲解之者,害其辭與志者也;以異於吾之所謂所思,而輕詆之,非笑之者,亦害其辭與志者也。夫前修之懿美,後賢之師法也。雖形質不存,而精爽無忒。今乃讀其書而害其志,害其志並棄其書,豈智者之所爲哉?故曰:不害之旨,讀者之要術也。然則二聖所論,理統於含毫之先,義賅於成篇之後,包精麤,貫表裏,而無遺者矣。固聖謨之卓絶,亦神匠之準繩哉。
三準既舉,更申三訓:
古者文之涵義至廣,詩之涵義至約,詁詩者有三訓焉:一曰承也。
《禮記·内則》:“詩負之。”鄭玄注曰:“詩之言承也。”
《儀禮·特牲饋食禮》:“詩懷之。”鄭玄注曰:“詩猶承也。”
按此二詩字,蓋由持義引申者。故孔穎達《詩正義》曰:“以手維持而承奉之也。”
二曰志也。
《春秋詳説·題辭》:“在事爲詩,未發爲謀,恬憺爲心,思慮爲志,故詩之爲言志也。”
《吕氏春秋·慎大覽》:“若告我曠夏盡如詩。”高誘注:“詩志也。”
劉熙《釋名·釋典藝》:“詩之也,志之所之也。”
許慎《説文解字》:“詩志也,从言,寺聲。詘古文詩省。”
三曰持也。
《詩緯·含神霧》:“詩者,持也,在於敦厚之教,自持其心;諷刺之道,可以扶持邦家者也。”
按詩與持皆从寺得聲,古字通假,故詩有持義。
孔沖遠申其義曰:“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爲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隊,故一名而三訓也。”斯言也,可謂精義入神矣。紬繹其説,得四事焉:一者,詩必有關於一代政教得失也。昔賢序詩,論聲音之喜怒,本於時政之和乖。
《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
後儒記樂,稱人心之歡戚,感於外境之苦樂。
《禮記·樂記》:“樂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於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聲嘽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勵;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於物而後動。”
按孔穎達《正義》曰:“物外境也,言樂初所起,在於人心之感外境也。心既由於外境而變,故有此下六事之不同也。噍,踧急也,若外境痛苦則心哀,哀感在心,故其聲必踧急而速殺也。嘽,寬也,若外境所善,心必歡樂,歡樂在心,故聲必隨而寬緩也。若外境會合其心,心必喜悦,喜悦在心,故聲必隨而發揚放散無輒礙也。怒,謂忽遇惡事而心恚怒,恚怒在心,則聲粗以猛勵也。直,謂不邪也;廉,廉隅也。若外境見其尊高,心中嚴敬,嚴敬在心,則其聲正直而有廉隅,不邪曲也。和,調也,柔,軟也,若外境親屬死亡,心起愛情,愛情在心,則聲和柔也。”其言雖論樂理,實通於詩學,合於文心,所當參究也。
蓋人生有情,不能無感。感有所鬱,不能無言。詩者,言之精也,情之華也,君子以是見志焉,賢者以是觀國焉。且詩用之大,存於諷諭;詩源之廣,由於美刺。
鄭玄《六藝論·論詩》:“詩者,絃歌諷諭之聲也。自書契之興,樸略尚質,面稱不爲諂,目諫不爲謗,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於誠懇而已。斯道稍衰,姦僞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禮之後,尊君卑臣,君道剛嚴,臣道柔順。於是箴諫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詩者以誦其美,而譏其過。”
所謂將順其美,匡救其惡,使聞之者足以塞違而從正也。故雖語關一己之幽憂,而情周萬姓;感生一人之私室,而理洽衆心。後之覽者,且以是論其世焉。二者,詩必有關於作者情思邪正也。詩篇三百,義歸無邪。詩思之邪,由來久矣。蓋人之情性,不能分寸齊同,才學不能毫釐無爽,或才優而學劣,或理弱而情强,或激於世,或囿於時,喜怒哀樂之發,遂亦不能中節。是故詩雖明志,所志者必詳其真僞焉;心非無之,所之者必論其是非焉。證之以行義,驗之以事功,參之以同氣之儔,稽之以當世之故,文之情僞,不難知矣。此孟子所以貴知人也。然而《離騷》忠憤,屈子來露才之譏。
班固《離騷序》:“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
王逸《楚辭章句序》:“若屈原膺忠貞之質,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絶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於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苟欲求進,强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沉,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
閒情高致,陶公蒙微瑕之誚。
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白璧微瑕,惟在閒情一賦。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者,卒無諷諫,何足摇其筆端?惜哉!亡是可也。”
尊酒論文之句,李、杜被交譏之嫌。
葛立方《韻語陽秋》:“杜甫、李白以詩齊名。韓退之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斗詩百篇’,‘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爲問因何太瘦生?只爲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
按《舊唐書·杜甫傳》亦有:“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之語。”
莫倚善題之言,嚴杜受相疑之謗。
洪邁《容齋續筆》曰:“《新唐書·嚴武傳》云:‘房琯以故宰相爲巡内刺史,武慢倨不爲禮。最厚杜甫,然欲殺甫數矣。李白爲《蜀道難》,爲房與杜危之也。’甫傳云:‘甫嘗醉登武牀,瞪目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銜之,一日欲殺甫,冠鈎於簾者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舊史但云:‘甫性褊躁,嘗憑醉登武牀,斥其父名,武不以爲忤。’初無所謂欲殺之説,蓋唐小説所載,而新書以爲然。”
仇兆鰲《杜詩詳注》曰:“子美集中詩,凡爲武者幾三十篇。若果有欲殺之怨,不應眷眷如此,好事者但以武詩有‘莫倚善題鸚鵡賦’之句,故用證前説。”
斯則非古人之咎,而後學之責矣。三者,詩必有感化之力也。《詩大序》曰:“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劉彦和曰:“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故知歌詠之興,以感人爲極致矣。上古之世,詩樂相將。
孔穎達《詩正義》:“五帝以還,詩樂相將,故有詩則有樂。”
樂主於聲,有和同之美;詩主於辭,具鼓舞之神。二者同功,效乃無極。迨及後世,樂教淪亡,詠歌特盛,先聖化感之用,乃獨寄於篇什。温柔敦厚之教,其化感之真諦乎?樂而至淫,哀而至傷,非温柔也;頌而近諛,諷而近謗,非敦厚也;何則?詩之感人,在顯動之以情,而暗喻之以理。淫傷則過情矣,諛謗則損理矣。縱令感人,已失中道,況不然耶?且詠歌所抒之情,即作者所感之情也;篇什所寓之理,即作者所見之理也。感化之强弱,視爲權衡焉。斯固才藝優劣之分,亦即志氣高下之驗也。可不慎歟?四者,詩必有追琢之美也。夫情致幽深,非樸辭所能盡,思理玄遠,豈淺言可得宣。語必驚人,定非凡響。
杜甫《江上值水》詩:“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句可泣鬼,自異庸音。
范傳正《李白新墓碑》:“賀知章吟公《烏棲曲》云:此可以泣鬼神矣。”
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韻》:“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此古人所以劌目鉥心,頓精爽而不顧也。詩曰:“追琢其章,金玉其相。”此之謂歟?雖然,亦有辨也。春華鋪棻,必有豐幹,朱絃疏越,豈出庸工?故麗辭資雅情而立,妙語非拙手可成。本末之間,未容倒置;杼柚之外,别有神機,一也。雕蟲篆刻,壯夫不爲,揚子雲之言也。
揚雄《法言·吾子篇》:“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爲也。”
古今勝語,皆由直尋,鍾仲偉之論也。
鍾嶸《詩品》:“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人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
尚質之士,資爲口實焉。不知文人構思,何必楮墨之間?睿智觀妙,每出意言之表。彼養之有素者,自可取之逢源,故子建如成誦。
楊修《答臨淄侯牋》:“又嘗親見執事,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於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
仲宣若宿構也。
《三國志·魏書·王粲傳》:“粲善屬文,舉筆便成,無所改定,時人常以爲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
古人所謂俯拾即是,豈易事哉?二也。由是觀之,沖遠三言,固已包舉文家之能事矣。
三訓既終,重以餘義。
文學者,通先哲精神之郵,啟後學情思之鍵者也。樞機所存,厥惟諷賞。夫作者授志於辭,授辭於文,其理順;覽者由文得辭,由辭得志,其勢逆。順者以内外同符爲極;逆者以彼此合契爲歸。然而賞文之道,神有會通,則古今可觀於須臾;情有底滯,則咫尺亦邈若山海,此覽者之難恃也。且代遠則事多闕,事闕故有不可知者焉;世異則傳易訛,傳訛故有不可信者焉,此又述者之難徵也。而作者之變,亦復多端。夫興會成文,神來結采,思若風發,言若泉流,當此之時,雖作者亦有莫知其所以然者矣。況詩貴婉諷,文或隱避,語有本正而若反,詞有意内而言外。苟非生與同時,游與同處,學與同道,將何從探其用心,得其本事耶?故《鄭風》閔亂刺淫,説詩者至今聚訟。
按《鄭風》二十一篇:如《將仲子》、《羔裘》、《蘀兮》、《褰裳》、《風雨》、《有女同車》,古序皆指爲閔亂,所言皆君臣之際。朱傳概目爲刺淫,所寫皆淫奔者自道。其後宗傳者疑序,信序者斥朱。争論至於今不休。
楚騷方經合傳,辨騷者從來異辭。
按劉彦和《辨騷》曰:“淮南作傳,以爲《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蜕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淄,雖與日月争光可也。班固以爲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玄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麗雅,爲詞賦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爲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虬乘翳,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歎,以爲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翫而未核者矣。”彦和復陳四事,謂其同於風雅。摘四事,謂其異於經典。大抵以爲騷辭雖奇華,而其旨則真實,非後代浮豔所可比附也。
嗣宗鬱抑,詠懷難以情測。
李善《文選·阮嗣宗詠懷詩》注:“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兹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故麤明大意,略其幽旨也。”
太白豪縱,蜀道匪可臆求。
按李白《蜀道難》一篇,自來論者約有三説:一爲房杜危之也。其説出范攄《雲溪友議》,錢希白《南部新書》,紀有功《唐詩紀事》、《新唐書·嚴武傳》同。一爲諷章仇兼瓊也。沈存中《夢溪筆談》、洪駒父《詩話》,並同。一爲玄宗幸蜀作也。蕭士贇《李白詩集注》主之。而顧炎武《日知録》曰:“李白《蜀道難》之作,尚在開元天寶間,時人共言錦城之樂,而不知畏塗之險,異地之虞。即事成篇,别無寓意。”及玄宗西幸,升爲南京。則又爲詩曰:“誰道君王行路難?六龍西幸萬人歡。地轉錦江成渭水,山迴玉壘作長安。”一人之作,前後不同如此,亦時爲之也。
他如蘇州之獨憐幽草。
按韋應物《滁州西澗》詩,謝疊山以爲指小人在朝,賢人在野,亦屬臆測。見徐釚《詞苑叢談》。
義山之錦瑟無端。
按李商隱《錦瑟》一首,解者紛紜,或以爲寓意令狐青衣,或以爲悼亡之作,或以爲自傷之詞。故王阮亭《論詩絶句》曰:“獺祭曾驚博奥殫,一篇錦瑟解人難。千秋毛鄭功臣在,尚有彌天釋道安。”道安,指明末釋道源,始注義山詩者。
飛卿之小山重疊。
按温庭筠《菩薩蠻》各闋,託意男女之詞。張惠言謂乃感士不遇也。
東坡之缺月疏桐。
按蘇軾《卜算子》詞,鮦陽居士《詞學筌蹄》,句句强解。王阮亭已譏其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嘔。而王楙《野客叢書》,又有温女私慕之説,尤爲可笑。見徐電發《詞苑叢談》。
事本無徵,安能塗附。凡此之類,貴有準繩。今陳二義,以畢吾説。夫情,公也。事,私也。私者因人而異,公者亘古無殊。是故雁山遼水之間,錦帳熏籠之側,江湖魏闕之地,蒹葭白露之時,荆棘禾黍之中,衡門宛丘之下,憂喜之事萬端,而啼笑之情無兩。所以思君懷友之作,可託之男女怨慕之詞;愛國憂時之心,可寄之勞人思婦之事。然則作者之本事,雖不可知,而文中之公情,自不難見矣,此一義也。昔仲尼之告子張也,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其誨子路也,曰:“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其疾時人之多穿鑿也,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以仲尼之聖,二子之賢,平居講道,猶諄諄以闕疑相戒者,何也?蓋學問者,萬世之公器;知識者,無涯之淵藪;人生者,有限之壽命,安可以有限之生,逐無涯之知?以一人之私,害萬世之公哉?此思之所以貴慎,而辨之所以當明也。且闕在多聞,則必非寡學之事矣;闕乃君子,則必非小人所能矣;學而得疑,則必非溝瞀之儒矣;闕可寡尤,則必免愚陋之誚矣;喻如乘馬,則必有得解之日矣。大哉,上聖之雅言,其不刊之鴻教哉!此又一義也。是二義者,所以濟論世知人之窮,推之孟子不害之旨而皆準者也。覽文之士,留意於此,庶幾可以無大過矣。
恢之以四綱,以統其紀;錯之以經緯,以究其變;建之以三準,以立其極;約之以三訓,以總其要;輔之以二義,以釋其惑。文學之道,不中不遠矣。雖然,記有之曰:“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詩有之曰:“嚶其鳴矣,求其友生。”區區之意,蓋若此云。
一九二八年秋九月書於瀋陽東北大學文學院
[book_chapter]卷一 上古至秦
[book_title]一 古代茫昧難徵
昔彦和論文,徵引古作。於文始元首載歌,於筆始益稷陳謨。
劉勰《文心雕龍·原道篇》:“自鳥迹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焕乎爲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始垂敷奏之風。”
竊嘗歎其識美千古,得孔子删述微旨。蓋唐虞以前,河圖洛書,既事鄰神怪;墳典邱索,又迹在渺茫。雖傳之史乘,可增民族先進之光,要不足資學者師範之用也。然班孟堅志藝文,多載依託炎黄之書。
按班固《漢書·藝文志·農家》有神農二十篇,自注六國時諸子疾時怠於農業,道耕農事,託之神農。兵陰陽家有神農兵法一篇。五行家有神農大幽五行二十七卷。雜占家有神農教田相土耕種十四卷。經方家有神農黄帝食禁七卷。神仙家有神農雜子技道二十三卷。道家有黄帝四經四篇,黄帝銘六篇,黄帝君臣十篇,自注起六國時,與老子相似也。雜黄帝五十八篇,自注六國時賢者所作。陰陽家有黄帝泰素二十篇,自注六國韓諸公子所作。小説家有黄帝説四十篇,自注迂誕依託。兵陰陽家有黄帝十六篇,自注圖三卷。天文家有黄帝雜子氣三十三篇。曆譜家有黄帝五家曆三十三卷。五行家有黄帝陰陽二十五卷,黄帝諸子論陰陽二十五卷。雜占家有黄帝長柳占夢十一卷。醫經家有黄帝内經十八卷,外經三十九卷。房中家有黄帝三王養陽方二十卷。神仙家有黄帝雜子步引十二卷,黄帝歧伯按摩十卷,黄帝雜子芝菌十八卷,黄帝雜子十九家方二十一卷。
史遷亦稱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
司馬遷《史記·五帝本紀》:“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
而上古詩篇樂章,猶時時散見群籍。
按唐虞以前之詩歌多不可信。葛天氏八闋之名,見《吕氏春秋·古樂篇》。伏羲氏有駕辯之曲,見《楚辭》王逸注。伊耆氏蜡辭,見《禮·郊特牲》。神農作豐年歌,見夏侯玄《辨樂論》。黄帝時有焱氏之頌,見《莊子》。黄帝時古孝子斷竹歌,見《吴越春秋》。黄帝棡鼓曲名,見《歸藏》。黄帝有襄龍之頌,見王子年《拾遺記》。而《孝經·鈎命訣》曰:伏羲樂,曰立基,一曰扶來,亦曰立本。神農樂,曰下謀,一曰扶持。祝融樂,曰屬績。惟蜡詞質實,近耕稼時俗。斷竹簡樸,類游牧民歌。而有焱氏之頌似出道家寓言,棡鼓曲名太繁茂,決非太古所作也。
推原其故,蓋古代文化,至炎黄始盛。後之學者,樂稱道之,一也;周秦諸子,以學術相高,欲尊其學,輒託之古昔,二也。
《淮南子》曰:“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賤今,故爲道者必託之於神農黄帝而後能入説。”
觀漆園之高志軼塵,猶且有以重言爲真之語,則他家可知矣,此所以不得不斷自唐虞也。雖然,溯文之源,則不但伏羲畫卦,文籍始生。
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式觀元始,眇覿玄風。冬穴夏巢之時,茹毛飲血之世。世質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由是文籍生焉。”
結繩之世,謳歌可作。是以康成疑大庭以還,沖遠謂前於書契也。
鄭玄《詩譜序》:“詩之興也,諒不於上皇之世。大庭軒轅,逮於高辛,其時有亡載籍,亦蔑云焉。”孔穎達《正義》曰:“大庭,神農之别號,大庭軒轅疑其有詩者。大庭以還,漸有樂器。樂器之音,逐人爲辭。則是爲詩之漸,故疑有之也。”又曰:“然則上古之時,徒有謳歌吟呼。縱令士鼓葦籥,必無文字雅頌之聲。故伏羲作瑟,女媧笙簧及蕢枹土鼓,必不因詩詠。”如此則時雖有樂,容或無詩。鄭疑大庭有詩者,正據後世漸文,故疑有爾,未必以土鼓葦籥遂爲有詩。若然。《詩序》云:“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乃永歌嗟歎。聲成文,謂之音。”是由詩乃爲樂者。此據後代之詩,因詩爲樂。其上古之樂,必不如此。鄭説既疑大庭有詩,則書契之前已有詩矣。
至於誦美譏過之詩,則皆主唐虞以後。
鄭玄《詩譜序》:“《虞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然則詩之道放於此乎?”
孔氏《正義》曰:“謂今誦美譏過之詩,其道始於此,非初作謳歌始於此也。”又曰:“六藝論云,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爲六詩。亦指《堯典》之文,謂之造初,謂造今詩之初,非謳歌之初。”
縱觀二氏所論,大抵初民謳歌吟呼之作,起於作樂之時,書契之前;詩人述志箴諫之詩,興於書契之後,製禮之始。
按鄭玄《六藝論》論詩,謂箴諫之詩以製禮爲限(引見前叙論詩有三訓章);論禮,謂禮之初起與詩同時。孔氏謂指今詩之始,非謳歌之始,辨析至明,頗合文化發展之程序。論文學起源者,無過此説者矣。
先後之序,較然可信也。
[book_title]二 孔子删述之影響
儒者之教,具在六經。六經之傳,實惟孔子。孔子删述之功,在刊落神怪之談,切於生民之用,不爲高激之論,一準中正之道。夫婦之愚,可以與知,聖哲之智,有所不盡。是以大而國政,精而學術,遠而四裔,下而習俗,莫不取正焉。其影響之大,已可知矣。今兹所述,厥在文學。而其綿歷之久,涵蓋之大,孕育之厚,滋潤之深,亦可謂蓋世無匹者也。夫舉文學之全者,莫不分形神二端。形爲其表而神運其中,内外雙美,而後焕乎可觀也。六藝之教,其益諸學之神者乎?五經之文,其樹衆製之骨者乎?何以言之?温柔敦厚,廣博良易,則詩歌辭賦家之髓也;疏通知遠,屬辭比事,則史傳論説家之精也;潔静精微,則科學哲學之極致也;恭儉莊敬,則政學群學之良規也。
《禮記·經解》:“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良易,樂教也;潔静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其爲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則深於詩者也;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廣博良易而不奢,則深於樂者也;潔静精微而不賊,則深於易者也;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於禮者也;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
故曰六藝之教,益諸學之神者也。論説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盟檄,則春秋爲根,劉彦和之説也(《宗經篇》)。詔命策檄生於書;序述論議生於易;歌詠賦頌生於詩;祭祀哀誄生於禮;書奏箴銘生於春秋,顔之推之訓也(《文章篇》)。故曰五經之文,樹衆製之骨者也。而實齋章氏之論,尤能推闡至微,是又合形神而兼究之者矣。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戰國之文,其源皆出於六藝,何謂也?曰:道體無所不該,六藝足以盡之。諸子之爲書,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必有得於道體之一端,而後乃能恣肆其説,以成一家之言也。所謂一端者,無非六藝之所該,故推之而皆得其所本。非謂諸子果能服六藝之教,而出辭必衷於是也。老子説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其他楊、墨、尹文之言,蘇、張、孫、吴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録之所叙論,皆於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爲六典之遺也。”
至其入人最深,養人最厚者,則尤爲詩樂之教。詩主和平而博大存焉,樂極博大而和平具焉,斯二者其吾先民獨禀之德性,而今後文家持以與世相見者乎?
[book_title]三 詩經爲後世感化文學之祖
六藝皆先哲之巨製,後賢之崇規也。而《詩經》之文,尤深切諧美,益人神智。故其蕃衍滋益,獨冠群經,而爲後世感化文學之祖焉。今即三百五篇而論之,其包羅之廣,則上自王朝政典,下逮閨門委曲,莫不有詩。
按如《鹿鳴》燕群臣、《四牡》勞使臣、《采薇》遣戍役、《彤弓》賜有功、《六月》、《北伐》、《采芑》、《南征》,皆王朝之大政。如《芣苢》婦人樂有子、《谷風》夫婦離絶、《氓》爲夫棄婦之詞、《中谷》乃夫婦相棄之詩,皆閨門之細事也。
貴自邦君卿士,賤至匹夫匹婦,莫不有作。
按如周公作《鴟鸮》、秦康公作《渭陽》、衛武公作《抑》、召康公作《公劉》、芮伯作《桑柔》、仍叔作《雲漢》、召穆公作《民勞》、凡伯作《板》、尹吉甫作《崧高》、史克作《駉》。以及蔡人妻作《芣苢》(魯詩説)、魏國女作《伐檀》(魯詩説)等是也。
喜怒哀樂之情志,鳥獸草木之名狀,莫不入詠。
《詩大序》曰:“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歎之;嗟歎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論語·陽貨》第十七:“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邢昺疏曰:“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者,言詩人多記鳥獸草木之名,以爲比興,則因又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也。”
王應麟《困學紀聞》:“格物之學,莫近於詩。關關之雎,摯有别也;呦呦之鹿,食相呼也;德如鳲鳩,言均一也;德如羔羊,取純潔也;仁如騶虞,不嗜殺也;鴛鴦在梁,得所止也;桑扈啄栗,失其性也;倉庚,陽之候也;鳴鵙,陰之兆也;蒹葭,露霜變也;桃蟲,拚飛化也;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誠不可掩也;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道無不在也;南有喬木,正女之操也;隰有荷華,君子之德也;匪鱣匪鮪,避危難也;匪兕匪虎,慨勞役也;蓼莪常棣,知孝友也;蘩蘋行葦,見忠信也;葛屨褊而羔裘怠也;蟋蟀儉而蜉蝣奢也;爰有樹檀,其下維穀,美必有惡也;周原膴膴,堇荼如飴,惡可爲美也;黍以爲稷,心眩於視也;蠅以爲鷄,心惑於聽也;緑竹猗猗,文章著也;皎皎白駒,賢人隱也;贈以芍藥,貽我握椒,芳馨之辱也;焉得蘐草,言采其蝱,憂思之深也;柞棫斯役,侯薪侯蒸,盛衰之象也;鳳凰于飛,雉離于羅,治亂之符也;相鼠碩鼠,疾惡也;采葛采苓,傷讒也。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有多識之益也。”
先王遺教之存亡,列國民俗之厚薄,莫不可觀。
班固《漢書·地理志》:“秦地於禹貢時跨雍梁二州,詩風兼秦豳兩國。(中略)其民有先王遺風,好稼穡,務本業。故豳詩言農桑衣食之本甚備。(中略)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爲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氣力,以射獵爲先。故秦詩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及《車轔》《駟驖》《小戎》之篇,皆言車馬田狩之事。(中略)吴札觀樂,爲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夏則能大,大之至也,其周舊乎?’”
又:“河内本殷之舊都,周既滅殷,分其畿内爲三國,詩風邶鄘衛國是也。(中略)故邶鄘衛三國之詩相與同風。邶詩曰:‘在浚之下’,鄘曰:‘在浚之郊’,邶又曰:‘亦流于淇、河水洋洋。’鄘曰:‘送我淇上、在彼中河。’衛曰:‘瞻彼淇奥、河水洋洋’。故吴公子札聘魯,觀周樂,聞邶鄘衛之歌曰:‘美哉淵乎。吾聞康叔之德如是,是豈衛風乎?’”
又:“河東土地平易,有鹽鐵之饒,本唐堯所居,詩風唐魏之國也。(中略)其民有先王遺教,君子深思,小人儉陋。故唐詩《蟋蟀》《山有樞》《葛生》之篇曰:‘今我不樂,日月其邁。’‘宛其死矣,它人是愉。’‘百歲之後,歸於其居。’皆思奢儉之中,念死生之慮。吴札聞唐之歌,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
又:“魏國亦姬姓也,在晉之南河曲。故其詩曰:‘彼汾一曲,寘諸河之側。’(中略)吴札聞魏之歌:‘曰:美哉,渢渢乎,以德輔此,則明主也。’”
又:“詩風陳鄭之國與韓同星分焉。鄭國(中略)土陿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鄭詩曰:‘出其東門,有女如雲。’又曰:‘溱與洧,方涣涣兮。士與女,方秉蕑兮。恂訏且樂,惟士與女,伊其相謔。’此其風也。吴札聞鄭之歌,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又:“陳國(中略)其俗好巫鬼。陳詩曰:‘坎其擊鼓,宛丘之下。亡冬亡夏,值其鷺羽。’又曰:‘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此其風也。吴札聞陳之歌,曰:‘國亡,主其能久乎?’”
又:“齊地(中略)詩風齊國是也。臨菑名營丘,故齊詩曰:‘子之還兮,遭我乎峱之間兮’。又曰:‘俟我於著乎而。’此亦其舒緩之體也。吴札聞齊之歌,曰:‘泱泱乎,大風也哉!其太公乎?國未可量也。’”
又:“宋地(中略)詩風曹國也。(中略)其民猶有先王遺風,重厚多君子,好稼穡,惡衣食,以致畜藏。”
又:“衛地有桑間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會,聲色生焉,故俗稱鄭衛之音。”
其體裁之美,則叙事者婉約而成章。
按風詩如《碩人》之叙莊姜,《大叔于田》之叙莊公,《駟驖》之叙田狩,《小戎》之叙出師,《七月》之叙農桑,《東山》之叙歸人,雅如《采薇》之叙遣戍,《六月》之叙北伐,《采芑》之叙南征,《無羊》之叙考牧,《賓筵》之叙飲酒,《大明》之叙伐殷,《皇矣》之叙伐崇,《江漢》之叙平淮夷是也。
抒情者纏綿而悽愴。
按如《關雎》之思,《芣苢》之樂,《甘棠》之愛,《柏舟》之怨,《燕燕》之别,《葛生》之悲,《凱風》之自責,《谷風》之叙離,《北風》之去國,《氓》之被棄,《伯兮》之懷遠人,《黍離》之悲故宫,《陟岵》之念父母,《蟋蟀》之憂國家,《山有樞》之憤危亡,《黄鳥》之哀良臣,《渭陽》之送舅氏是也。
體物者博麗而瀏亮。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是以詩人感物,聯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故灼灼狀桃花之鮮,依依盡楊柳之貌,杲杲爲出日之容,瀌瀌擬雨雪之狀,喈喈逐黄鳥之聲,喓喓學草蟲之韻。皎日彗星,一言窮理;參差沃若,兩字窮形,並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雖復思經千載,將何易奪。”
陳政者宏遠而疏朗;
按如《孔叢子·記義篇》所載:“孔子讀《小雅》,於《鹿鳴》見君臣之有禮,於《彤弓》見有功之必報,於《羔羊》見善政之有應,於《節南山》見忠臣之憂世,於《蓼莪》見孝子之思養,於《四月》見孝子之思祭,於《裳裳者華》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禄,於《采菽》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之類。”
頌德者典雅而清鑠;
按告神之頌,如商之《那》頌,周之《清廟》諸什;美上之頌,如《魯頌》、《駉》、《有駜》等篇是也。陳繹曾《詩譜》曰:“《周頌》天心布聲,《魯頌》謹守禮法,《商頌》天威大聲,皆典雅清鑠之作也。”
其辭旨之茂,則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頌而不至於諛,諷而不至於謗。後有作者,曷以加此?信夫聖賢所潤色,仁智所低徊也。至其比興之義,敷布之用,從容婉順之致,往復抑揚之趣,旁溢側出,猶足資策士之游談,
詳見後。
助楚臣之諷諭。
詳見後。
下及漢庭之賦,唐代之詩,兩宋之詞,金元之曲,莫不由此斟酌挹注焉。可謂衣被詞林,冠冕文囿者矣。
[book_title]四 春秋時詩學之盛
自王官廢墜,學散私家,詩主諷誦,流布尤廣。春秋之時,詩學之盛,遂亦炳耀千古,其證有二事焉:一者,列國會同賦詩也。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
邢昺《論語正義》:“以古者會同,皆賦詩見意。若不學,何以爲言也?”
又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
邢昺《論語正義》:“古者使適四方,有會同之事,皆賦詩以見意。”
蓋詩之爲學,以微言感發,收效至宏。是以卿士大夫,交接鄰國,莫不稱詩以諭其志。
班固《漢書·藝文志》:“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别賢不肖而觀盛衰焉。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
今觀左氏所記。
按左氏傳所記列國宴享歌詩贈答共七十條,今録鄭伯享趙孟於垂隴,及鄭六卿餞宣子於郊二事,以見當時風尚之美焉。
《左傳·襄公二十七年》:“鄭伯享趙孟於垂隴。子展、伯有、子西、子産、子大叔、二子石從。趙孟曰:‘七子從君,以寵武也,請皆賦以卒君貺,武亦以觀七子之志。’子展賦《草蟲》,趙孟曰:‘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伯有賦《鶉之賁賁》,趙孟曰:‘牀笫之言不踰閾,況在野乎?非使人之所得聞也。’子西賦《黍苗》之四章,趙孟曰:‘寡君在,武何能焉?’子産賦《隰桑》,趙孟曰:‘武請受其卒章。’子大叔賦《野有蔓草》,趙孟曰:‘吾子之惠也。’印段賦《蟋蟀》,趙孟曰:‘善哉,保家之主也,吾有望矣。’公孫段賦《桑扈》,趙孟曰:‘匪交匪敖,福將焉往?若保是言也,欲辭福禄得乎?’卒享。文子告叔向曰:‘伯有將爲戮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而公怨之,以爲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後亡。’叔向曰:‘然已侈,所謂不及五稔者,夫子之謂矣。’文子曰:‘其餘皆數世之主也;子展其後亡者也,在上不忘降;印氏其次也,樂而不荒,樂以安民,不淫以使之,後亡不亦可乎?’”
又昭公十六年:“夏四月,鄭六卿餞宣子於郊。宣子曰:‘二三君子請皆賦,起亦以知鄭志。’子賦《野有蔓草》,宣子曰:‘孺子善哉,吾有望矣。’子産賦鄭之《羔裘》,宣子曰:‘起不堪也。’子大叔賦《褰裳》,宣子曰:‘起在此,敢勤子至於他人乎?’子大叔拜,宣子曰:‘善哉,子之言是,不有是,事其能終乎?’子游賦《風雨》;子旗賦《有女同車》;子柳賦《蘀兮》,宣子喜:‘鄭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昵燕好也。二三君子,數世之主也,可以無懼矣’。宣子皆獻馬焉,而賦《我將》,子産拜,使五卿皆拜,曰:‘吾子靖亂,敢不拜德?’宣子私覲於子産以玉與馬,曰:‘子命起舍夫玉,是賜我玉而免吾死也,敢不藉手以拜。’”
《國語》所載。
按《國語·晉語、魯語》亦載賦詩之事。
當樽俎酬錯之時,賓主從容贈答,而兩國之休戚繫焉,一己之志趣存焉。風氣之美,千載而下,猶令人想慕弗衰,雖非自造篇什,而斷章取義,亦足以寄意託情。使非誦習嫻雅,何能雍容若此?
章學誠《答大兒貽選問》:“列國聘問,賦詩贈答,此見古人善於因託,情所難宣,借詩意以宣之。彼時人皆素習,豈如後人之須經師訓故?其失賦貽譏者,乃是不習禮文,非謂不諳文理也。”
二者,學者述作引詩也。引詩之風,亦著於春秋之世,殆與賦詩同稱盛焉。考《左傳》所載,列國公卿面語,引詩多至百有一條,而丘明自引及述仲尼之言者,復四十有八。他如《論語》《孝經》之文,皆有徵引詩句之處。下及戰國,諸子著書,儒門記禮,其風尤盛。而漢代經師之傳記,臣工之奏疏,猶有引詩證義之習,亦可見流風之遠矣。嘗考引詩之法,略同賦詩斷章,大抵别有感發,節取詩義以明之。故不必計采詩之世。
魏源《詩古微·毛詩義例》篇中:“‘維嶽降神,生甫及申’,在宣王之世,而記禮者引爲文武之德。‘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仲山甫之詩,而左氏引爲孟明之功。‘憂心悄悄,愠於群小’,《邶風·柏舟》,而以爲孔子之遇。‘戎狄是膺,荆舒是懲’,《魯頌·僖公》,而以爲周公之事。是可不計采詩之世也。”
亦不必問作詩之事。
魏源《詩古微·毛詩義例》篇中:“表記論君臣之順命逆命,則引《鶉之賁賁》‘人之無良,我以爲君’。論口惠而實不至,則引‘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季文子餞韓宣子,論大國信義威懷,則引‘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皆引淫詩以證正義,是不必問作詩之事也。”
且引詩者與詩人之意,違反乖剌,亦無不可。
魏源《詩古微·毛詩義例》篇中:“《左傳》所載,如叔孫穆子譏孫文子公登亦登,則曰,退食自公,委蛇委蛇,謂從者也,衡而委蛇必折(襄七年)。羊舌職美士會爲政,群盜奔秦,則曰禹稱善人,不善人遠。《詩》云,‘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善人在上也。善人在上,則國無幸民(宣十六年)。晉叔向論子野曰,君子之言,信而有徵,故怨遠於其身;小人之言,僭而無徵,故怨咎及之。《詩》云,‘哀哉不能言,匪舌是出,惟躬是瘁,哿矣能言,巧言如流,俾躬處休’(昭八年)。郤至釋《兔罝》之詩,則曰天下有道,則公侯能爲民干城而制其腹心;亂則反之,略其武夫以爲己腹心股肱爪牙。其詩曰‘公侯好仇’(成十二年)。是引詩者與詩人之意,可以違反乖刺也。”
此默深魏氏所謂興之所至。
魏源《詩古微·毛詩義例》篇中:“賦詩與引詩者,詩因情及,雖取義微妙,亦止借詞證明。蓋以情爲主而詩從之,所謂興之所之也。(中略)興之所至,興近,則不必拘所作之人,所采之世。故其後爲詞賦之祖。”
實齋章氏所謂博比興之趣也。
章學誠《答大兒貽選問》:“如《孝經》引詩,劉向《列女傳》、《新序》、《説苑》,韓嬰《詩外傳》以及匡衡、王吉諸人奏疏引詩,釋義不拘舊訓。得此意者,讀詩能言,可以解脱無方,乃爲六義博比興之趣耳。”
又《校讎通義》十三之六:“韓嬰《詩外傳》,其文雜記春秋時事,與詩意相去甚遠,蓋爲比興六義博其趣也。”
古人誦詩之用,蓋若此。學者於此,固可以見風會之美,亦有以得學詩之法矣。
[book_title]五 縱横家爲詩教之流變
自賦詩引詩之風既盛,而詩之用乃益廣,於是一變而爲戰國之縱横。此文章消長之機,亦世風升降之會也。昔韓非疾世,已文學與游談並譏。
《韓非子·五蠹篇》:“上古競於道德,中世逐於智謀,當今争於氣力。齊將攻魯,魯使子貢説之。齊人曰:子之言非不辯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謂也。遂舉兵伐魯,去門十里以爲界。故偃王仁義而徐亡,子貢辯智而魯削。以是言之,夫仁義辯者,非所以持國也。”
又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禮之,此所以亂也。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犯禁者誅,而群俠以私劍養。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誅,上之所養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雖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義者非所譽,譽之則害功;工文學者非所用,用之則亂法。”
又曰:“今人主之於言也,悦其辯而不求其當焉;其用於行也,美其聲而不責其功焉。是以天下之衆,其談言者,務爲辯而不周於用。故舉先王言仁義者盈廷,而政不免於亂。”
又曰:“其文學者,則稱先王之道以籍仁義,盛容服而飾辯説,以疑當世之法,而貳人主之心。其言談者,爲設詐稱借於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
班固辨學,明行人乃縱横所自。
班固《漢書·藝文志》:“縱横家者流,蓋出行人之官。孔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又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此其所長也。及邪人爲之,則上詐諼而棄其信。”
至章實齋論詩教之流變,遂大暢厥旨。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戰國之文,既源於六藝,又謂多出於詩教,何謂也?曰:戰國者,縱横之世也。縱横之學,本於古者行人之官,觀春秋之辭命,列國大夫聘問諸侯,出使專對,蓋欲文其言以達旨而已。至戰國而扺掌揣摩,騰説以取富貴。其辭敷張而揚厲,變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謂非行人辭命之極也。孔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奚爲?是則比興之旨,諷諭之義,固行人之所肆也。縱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諷也。九流之學,承官曲於六典,雖或原於《書》《易》《春秋》,其質多本於禮教,爲其體之有所該也。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縱横,所以文其質也。古之文質合於一,至戰國而各具之,質當其用也。必兼縱横之辭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曰,戰國者,縱横之世也。”
可謂辨文家之流别,通藝事之消息者矣。然而綜此三説,尚有可言者焉。蓋縱横之習,實貫九流之才;行人之官,豈限一家之學?但求出使專對,不辱君命,扺掌騰説,權事制宜而已。
荀悦《漢紀》:“游説之本,生於使乎四方,不辱君命,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則專對解結。辭之繹矣,民之慕矣。以正行之者,謂之辨智。其失之甚者,主於僞詐,紿徒衆矣。”
其端已見於春秋之世,至戰國而成專門之學。
《淮南子·要略》:“晚世之時,六國諸侯,谿異谷别,水絶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權柄,擅其政令,下無方伯,上無天子,力征争權,勝者爲右,恃連與國,約重致,剖信符,結遠援,以守其國家,持其社稷,故縱横修短生焉。”
故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吴强晉而霸越,此儒家之兼縱横也;管子相齊,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車,此道家之兼縱横也;
按《管子》八十六篇,《漢志》列道家。班固自注曰:“相齊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史記·管子列傳》:“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則亦有縱横家之風矣。
墨子裂裳裹足,自魯至楚,以救宋難,此墨家之兼縱横也。他如子産委蛇大國之間以存鄭,固已擅捭闔揣摩之能矣。而孟子後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歷聘齊梁之君,亦不無扺掌騰説之習。此數子者,皆長於詩學,故其辭令之美,擅名一時。
按孔子美子貢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曰:“子貢利口巧辭,孔子常黜其辯。”此子貢學詩能言之證也。趙岐《孟子題辭》曰:“孟子治儒術之道,通五經,尤長於詩書。”
又曰:“有風人之託物,二雅之正言,可謂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亞聖之大才者也。”
又曰:“孟子長於譬喻,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此孟子學詩能言之證也。《左傳》載鄭伯享趙孟,六卿餞宣子,子産皆賦詩。而其對晉人問陳罪之辭,孔子稱之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爲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爲功,慎辭也。此子産學詩能言之證也。墨子之文雖質樸,而其書嘗引周詩,其止楚伐宋,辭亦嫻美,則亦墨子學詩能言之證也。太史公論管子曰:“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而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固詩家之長也。管子書有論詩精語曰:“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則亦管子學詩能言之證也。
此外法家如韓非、商鞅,名家如宋牼、公孫龍,兵家如尉繚子之徒,莫不懷短長之策,逞馳辯之能,以干時君與國事。
按近人張爾田君,本章學誠之説,推論九流之學,用世必兼縱横。舉孟子歷聘齊梁,荀卿三爲祭酒,墨子胼胝以救宋,韓非説難以存韓,公孫龍説平原以止邯鄲之封,尉繚子説秦王以亂諸侯之謀,商君争變法,李斯諫逐客,與結駟連騎,扺掌華屋者,無以異。可見縱横一術,戰代諸子,人人習之,無足怪者,可謂通論。宋牼以弭兵之説,欲干齊楚之君。《莊子·天下篇》與尹文子並論,《漢志》尹文列名家,宋子在小説家。當以名家爲正。
不僅蘇秦、張儀始然也。特以合縱連衡爲其政策,捭闔抵巇飛箝揣摩爲其學術,自蘇、張始。故得專縱横之名,成一家之學耳。後人習聞蘇、張之名,不辨縱横之實,不知縱横出於行人,不察九流皆長馳説,遂疑章氏出於詩教之言,而昧韓非並譏文學之意,非通識矣。
[book_title]六 論著文之肇興
立體次於詠歌,而爲用毗於載記者,其論著之文乎?上古淳樸,斯文未興,姬周以降,厥體漸著。彦和謂聖哲懿訓曰經,述經叙理曰論,斯乃尊聖之通,並崇其文也。若覈其實,則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以明道。六經之中,豈少析理之文,玄聖之言,大抵原道之作,是以孔子學易,贊聖人之意難見。
《易·繫辭上》:“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聖人之意。其不可見乎?’”
子夏誦書,歎帝王之道廣深。
《尚書大傳》:“子夏讀書畢,見於夫子。夫子問焉,‘子何爲於書?’子夏對曰:‘書之論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離離若參辰之錯行,上有堯舜之道,下有三王之義。商所受於夫子,志之於心,弗敢忘也。’”
苟非神理不窮,安能鑽研彌永邪?流風被於戰國,百家競作,異學争鳴。斯事之興,有如雲起。凡所撰著,莫非論者。世人徒以莊周齊物,子秉堅白,孫卿禮樂,不韋春秋,皆署論名,遂專此號,非體要矣。蓋論者,綸也,輪也,理也,次也,撰也。經綸世務曰論,圓轉無窮曰輪,藴含萬理曰理,篇章有序曰次,群賢集定曰撰。
邢昺《論語正義》:“論者,綸也、輪也、理也、次也、撰也。此書可以經綸世務,故曰綸也;圓轉無窮,故曰輪也;藴含萬理,故曰理也;篇章有序,故曰次也;群賢集定,故曰撰也。”
本斯五義,論箸之用,廣博可知。是以彦和衡其條流,乃著八品。
劉勰《文心雕龍·論説篇》:“詳觀論體,條流多品。陳政則與議説合契;釋經則與傳注參體;辨史則與贊評齊行;銓文則與叙引共紀。故議者宜言,説者説語,傳者轉師,注者主辭,贊者明意,評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辭。八名區分,一揆宗論。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
識鑒之精,後來鮮及。迨夫丙部寖微,文集承變。論名既專,其義始隘。亦猶賦之爲用,廣被衆製。而屈、宋之作,乃擅賦名,所謂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者也。
[book_title]七 諸子文學之影響
諸子者,六藝之支流。
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説,蠭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説,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其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
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然繁辭雖積而本體易總,述道言治,枝條五經。”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老子説本陰陽,莊、列寓言假象,易教也。鄒衍侈言天地,關尹推衍五行,書教也。管、商法制,義存政典,禮教也。申、韓刑名,旨歸賞罰,春秋教也。其他楊、墨、尹文之言,蘇、張、孫、吴之術,辨其源委,挹其旨趣,九流之所分部,七録之所叙論,皆於物曲人官,得其一致,而不自知爲六典之遺也。”
按劉向校諸子,多稱其合於六經。今考《别録》所言,於申子,則曰申子之學,號曰刑名。刑名者,循名以責實,合於六經也。於晏子,則曰其書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於管子,則曰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而言要,可以曉合經誼。於列子,則曰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於六經。皆諸子爲六藝支流之證也。
文章之淵藪也。
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研夫孟、荀所述,理懿而辭雅。晏、管屬篇,事覈而言練。列禦寇之書,氣偉而采奇。鄒子之説,心奢而辭壯。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尸佼、尉繚,術通而文純。鶡冠綿綿,亟發深言。鬼谷眇眇,每環奥義。情辨以澤,文子擅其能。辭約而精,尹文得其要。慎到析密理之巧,韓非著博喻之富,吕氏鑒遠而體周,淮南汎采而文麗。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總辭氣之大略也。”(總辭氣原作辭氣,文疑誤,以意改之。)
章學誠《文史通義·詩教上》:“後世之文集,舍經義與傳記論辨之三體,其餘莫非辭章之屬也。而辭章實備於戰國,承其流而代變其體制焉。(中略)今即文選諸體,以徵戰國之賅備,京都諸賦,蘇、張縱横六國,侈陳形勢之遺也。《上林》、《羽獵》,安陵之從田,龍陽之同釣也。《客難》、《解嘲》,屈原之《漁父》、《卜居》,莊周之惠施問難也。韓非《儲説》,比事徵偶,連珠之所肇也,而或以爲始於傅毅之徒,非其質矣。孟子問齊王之大慾,歷舉輕煖肥甘,聲音采色,七林之所啟也,而或以爲創之枚乘,忘其祖矣。鄒陽辨謗於梁王,江淹陳辭於建平,蘇秦之自解,忠信而獲罪也。《過秦》、《王命》、《六代》、《辨亡》諸論,抑揚往復,詩人諷諭之旨,孟、荀所以稱述先王,儆時君也。淮南賓客,(中略)陳、徐、應、劉,徵逐於鄴下,談天雕龍之奇觀也。”
而昭明選文,乃謂老、莊、管、孟之流,不以能文爲本,略而弗録。
昭明太子蕭統《文選·序》:“老、莊之作,管、孟之流,蓋以立意爲宗,不以能文爲本。今之所選,又亦略諸。”
是蓋不知文之涵義,有非純取藻繢者矣。且自官守降爲私學,著述之風彌烈。觀其含章抱質,莫非絶世之才;霞蔚雲蒸,已極一時之盛。舍道言文,亦壯闊矣!是以文心備論九流,著其華采,曉嵐詆爲讕入,豈知言哉?
紀昀《評〈文心雕龍·諸子篇〉》:“此亦泛述成篇,不見發明。蓋子書之文又各自一家,在此書原爲讕入,故不能有所發揮。”
至於楚漢辭賦,乃縱横之代變。
詳見後。
魏晉名理,實名法之中興。
詳見後。
墨經精辨,導因明之先路。
按《墨經》上、下,先賢所以析辭正名之術也,與印度因明近世論理之學同趣。
成相婉諷,范彈詞之初型。
按荀子書有《成相篇》,楊倞注曰:“《漢書·藝文志》謂之《成相雜辭》,蓋亦賦之流也。或曰:‘成功在相,故作成相三章。’盧文弨曰:‘成相之義,非謂成功在相也,篇内但以國君之愚闇爲戒耳。’《禮記》治亂以相,相乃樂器,所謂舂牘。又古者瞽必有相,審此篇音節,即後世彈詞之祖。篇首即稱如瞽無相何倀倀,義已明矣。首句請成相,言請奏此曲也。《漢書·藝文志·成相雜辭》十一篇,惜不傳。大約託於瞽矇諷誦之詞,亦古詩之流也。”
凡斯之類,又舍人論列所未及矣。而道家玄談,尤群言之所滋潤,尋其影響,直與儒釋二宗,鼎峙而三,鬱爲文家之奇采焉。
按我國文家内藴之精神,其大源有三。一曰儒家,六經是也。二曰道家,老、莊是也。三曰釋家,西域經論是也。釋家影響文學之處,詳見後。
蓋其越世之談,遺物之趣,曠達之識,淡泊之風,與千古文心,同符合契。是以歷代作者,每涉亂離,輒寄情玄遠;多經憂患,則傾志虚無。觀休文、仲偉之論,知老、莊之旨,尤衰世所尚矣。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贊》:“有晉中興,玄風獨扇,爲學窮於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殫於此。”
鍾嶸《詩品序》:“永嘉時貴黄老,稍尚虚談。於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庾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
按道家宗旨,極合於衰世文人心理。故江左之士篤好玄言,至以之入詩,爲之太過,遂來平典之誚。然古來大家如淵明、靈運、太白、香山、東坡、山谷之儔,大多寄情莊、老,特非質言玄理,如孫、許輩耳。
況論著之事,漢魏以降,沿流繼作者,其風不衰邪?他若退之之取法孟子,子厚之矜式韓非,明允之雜以蘇、張,子瞻之兼師莊子。後來評文之士,所以探索於神貌之間者,又其細焉者矣。
姚鼐《古文辭類纂·序目》:“論辨類者,蓋源於古之諸子,各以所學著書詔後世,孔孟之道與文至矣。自老莊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録,録自賈生始。蓋退之著論,取於六經孟子,子厚取於韓非、賈生,明允雜以蘇、張之流,子瞻兼及莊子。學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
然則彦和所謂覽華而食實,棄邪而採正,極睇參差,亦學家之壯觀者,不其然乎?
[book_title]八 戰代文學風氣有三大宗主
戰國晚季,學術宗主,大别之有三。而文學風氣亦同其塗軌焉。(一)曰齊風。稷下諸子,談天雕龍之徒,其最著也。以理智爲主,長於辨析推衍,而其失則鶩於虚,以浮夸譎誕相尚,國卒以不競。
司馬遷《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有三騶子,其前鄒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國政,封爲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騶衍,後孟子。騶衍覩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兹。以爲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司馬貞索隱曰:桓寬、王充並以衍之所言,迂怪虚妄,熒惑六國之君,因納其異説,所謂匹夫而熒惑諸侯也)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是以騶子重於齊。”又曰:“自騶衍與齊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髠、慎到、環淵、接子、田駢、騶奭之徒,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豈可勝道哉?”又曰:“騶奭者,齊諸騶子,亦頗采騶衍之術以紀文,於是齊王嘉之。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爲開第康莊之衢,高門大屋,尊寵之,覽天下諸侯賓客,言齊能致天下賢士也。”又曰:“騶衍之術,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髠久與處,時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髠。”
劉向《别録》:“騶衍之所言,五德終始,天地廣大,書言天事,故曰談天。騶奭修衍之文,飾若雕鏤龍文,故曰雕龍。”又曰:“過字作輠,輠者車之盛膏器也,炙之雖盡,猶有餘流者,言淳于髠智不盡,如炙輠也。”又曰:“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説之士,期會於稷下也。”
劉向《新序》:“齊稷下先生喜議政事,騶忌既爲齊相,稷下先生淳于髠之屬七十二人,皆輕騶忌,以爲設以微辭,騶忌必不能及,乃相與俱往見騶忌。淳于髠之徒禮踞,騶忌之禮卑,淳于髠等稱辭,騶忌知之如應響。淳于髠等辭黜而去,騶忌之禮踞,淳于髠之禮卑。”
張守節《史記正義》,引魯連子云:“齊辯士田巴,服狙丘,議稷下,毁五帝,罪三王,訾五伯,離堅白,合同異,一日服千人。有徐劫者,其弟子曰魯仲連,年十二,號千里駒,往請田巴曰:‘臣聞堂上不糞,郊草不芸,白刃交前,不救流矢,急不暇緩也。今楚軍南陽,趙伐高唐,燕人十萬,聊城不去。國亡在旦夕,先生奈之何!若不能者,先生之言,有似梟鳴,出聲而人皆惡之,願先生勿復言。’田巴曰:‘謹聞命矣。’巴謂徐劫曰:‘先生乃飛兔也,豈直千里駒。’巴終身不談。”
司馬遷《史記·田完世家》:“宣王喜文學游説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髠、田駢、接子、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爲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按自魏文侯好學喜士,師事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李克之徒,皆集於魏。其後列國競争,諸侯卿相尤争致游士,而齊威王、宣王兩世皆好士,故士之游齊爲最盛。其間如魯仲連則儒家,環淵(即《漢志》涓子)、田駢、接子(即《漢志》捷子)則道家,騶衍、騶奭則陰陽家,慎到則法家,此外如孟子、荀子、尹文、宋牼、公孫龍子皆曾客齊,亦稷下之士也。觀魯仲連説田巴之語,知其後習爲譎詭而不切於實用,故齊稱東帝,未久而衰,蓋亦誇誕之失也。
(二)曰楚風。屈、荀詞賦,其最著也。其後則有宋玉、唐勒、景差之流,以情感爲主,長於敷陳諷諭,而其失則從容婉順,不能直諫,悲傷慘沮,能感人之情,而不能强人之志,而楚亦衰矣。
司馬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又曰:“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爲秦所滅。”
班固《漢書·藝文志》:“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諷,咸有惻隱古詩之義。”
按荀子入楚,兩爲蘭陵令,劉向《别録》稱荀子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爲歌賦以遺春申君,《國策》及《韓詩外傳》並載其詞,即今荀子書中賦篇佹詩後小歌。《漢志》有孫卿賦十篇,今存禮知雲蠶箴五賦,合佹詩一篇,《成相》五篇(據胡元儀《荀卿别傳異説》),其數與《漢志》正同,疑皆入楚後作。王應麟《困學紀聞》,謂荀子《不苟篇》“新浴者振其衣,新沐者彈其冠,人之情也。其誰以己之僬僬,受人之掝掝者哉”,用屈原《漁父》文。因荀子適楚,在屈原後也。今案荀子家蘭陵二十餘年,蘭陵人慕之,生兒喜字爲卿,其習於楚人之風,亦可信也。
(三)曰秦風。秦人崛起西垂,政務實利,學主調和,商鞅、吕不韋,其最盛也。其後則有李斯,以志意爲主,長於指陳利害,無齊之閎辯而檢練過之。異楚之華贍而深切可觀,其失則刻酷寡恩,所謂政無膏潤,形於篇章也。雖多戡定禍亂之功,殊少開國恢宏之象,宜其享國之不永也。
按秦人任法,法家志意堅決,其文深刻檢練,商君之書是也。又戰國諸子争鳴,觝異百出,秦人始有調和之論。故班孟堅謂雜家兼儒墨,合名法,知國體之有此,見王治之無不貫。考《漢志》所載春秋戰國雜家之書六家,除伍子胥、子晚子外,由余則秦穆公時大夫,尉繚子則劉向《别録》稱其爲商君之學,尸子則班固自注謂爲商君之師,劉向《别録》謂爲秦相衛鞅客,衛鞅商君謀事畫計,立法理民,未嘗不與佼規也。《吕氏春秋》則注謂秦相吕不韋輯智略士所作,此可見秦人之尚調和矣。至尉繚子、尸佼,一則爲商君之學,一則爲商君之師,而《漢志》商君在法家,其故亦可得而言。蓋法家重實行,其爲政必兼取諸家之長而用之,而雜家之所學,適爲集合儒墨名法之長而究其通者,此所以尤近法家,而秦之能兼併六國,其故亦在此。
彦和衡論文運升降之故,於戰國文學,極稱齊楚,而獨不數秦,殆亦以此少之歟?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春秋以後,角戰英雄,六經泥蟠,百家飆駭。方是時也,韓魏力政,燕趙任權,五蠹六蝨,嚴於秦令。惟齊楚兩國頗有文學,齊開莊衢之第,楚廣蘭臺之宫,孟軻賓館,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風,蘭陵鬱其茂俗,騶子以談天飛譽,騶奭以雕龍馳響,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
按彦和於《詮賦》曰:“秦世不文,乃有雜賦。”於《奏啟》曰:“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勳德,辭質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誣(原作逕,此從《太平御覽》),政無膏潤,形於篇章矣。”於《封禪》曰:“秦王銘岱,文自李斯,法家辭氣,體乏弘潤。”大多以法家之辭,質直嚴酷,而少之也。然李斯《諫逐客》一書,亦辨麗可觀,則又縱横之餘習矣。且斯楚上蔡人也,然則此書殆猶楚風歟?
又按太史公曰:“三晉多權變之士,夫言縱衡彊秦者,大抵皆三晉人也。”是三晉之士,以縱衡著稱,然蘇秦兄弟乃周人,又縱衡之士,游説諸侯,不皆聚於三晉,故不若齊楚之自成風氣。而平原門下之士,大多游俠之流,其間如公孫龍之徒,亦非以縱横名者,惟虞卿爲縱横之士,太史公稱其書上採春秋,下觀近世,曰節義、稱號、揣摩、政謀凡八篇,以刺譏國家得失,世傳之曰《虞氏春秋》。《漢志》,《虞氏春秋》二十五篇,則列儒家。今其書已佚,無從考鏡其説,附論於此。又鄒魯諸生,當此時不周於世用,大抵抱遺經以終生,亦有聞稷下之風而悦之者。故班固叙漢代儒林,尚有魯學齊學之目也。
[book_title]九 楚辭爲賦家之祖
自南音閟響,
《吕氏春秋·音初篇》:“禹行功,見塗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塗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於塗山之陽,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實始作南音。”
楚風不作。
按詩三百篇無楚風。説者以爲楚地僻遠,言語不與中國同,輶人採風所未及,故不陳於太史也。
鬻熊遺美,邈焉無徵。
按《漢志》道家有《鬻子》二十二篇,班固自注,名熊,爲周師,自文王以下問焉,周封爲楚祖。《文心雕龍·諸子篇》曰:“鬻熊知道,文王諮詢,遺文餘事,録爲《鬻子》。”蓋書出後人,非由熊手。然徵楚邦文獻,要自鬻熊始也。
屈子襲蘭茝之奇芳,懷琬琰之麗質,抱匡濟之高志,遭流放之幽憂,行吟荒澤,眷念宗邦。其不能自已之情,與無可告愬之語,一託之於文辭以見。遂能承風人之緒,開辭家之宗,而爲百代之儀表焉。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
其學識之正,則就重華而陳詞,述三后之純粹,思堯舜之耿介,陳禹湯之祗敬。
按《離騷》曰:“濟沅湘而南征兮,就重華而敶詞。”又曰:“昔三后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又曰:“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又曰:“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大多稱道帝王之道,以求君之自省。故太史公稱其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可以見其學術之純正矣。
言契經典,體符詩雅。
王逸《楚辭章句序》:“夫離騷之文,依託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詩厥初生民,時維姜嫄也。紉秋蘭以爲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也。駟玉虬以乘鷖,則易時乘六龍以御天也。就重華而敶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崑崙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
劉勰《文心雕龍·辨騷篇》:“及漢宣嗟歎,以爲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
又曰:“將覈其論,必徵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原作湯武,據《離騷》改)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雲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兹四事,同乎風雅者也。”
蓋亦遠契鄒魯之儒風,近異南邦之玄尚者矣。
按朱子《楚辭集注序》曰:“原之爲人,其志行雖或過於中庸,而不可以爲法。然皆出於忠君愛國之誠心。原之爲書,其辭旨雖或流於跌宕怪神,怨懟激發,而不可以爲訓。然皆生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雖其不知學於北方,以求周公、仲尼之道,而獨馳騁於變風變雅之末流,以故醇儒莊士或羞稱之。然使世之放臣屏子怨妻去婦,抆淚謳吟於下,而所天者幸而聽之,則於彼此之間,天性民彝之善,豈不足以交有所發,而增夫三綱五典之重?此予之所以每有味於其言,而不敢直以詞人之賦視之也。”此以屈原未聞儒家之道而少之者也。近人劉申叔謂:“屈子瑰意奇行,超然高舉。厭世之思,符於莊列;樂天之旨,近於楊朱。推其原流,實本於道家。”二説皆未足以得屈子之全。朱子之説,在宋儒中,已爲平正通達之論矣。大抵宋儒好以理論文,不知文章之發,往往有情或失中而理實無害者,但發乎情而止乎禮義,斯可也。今觀朱子之論,亦謂屈子之文皆生於繾綣惻怛不能自已之至意,則發乎情矣。又謂可以增三綱五典之重,不敢以詞人之賦視之,則止乎禮義矣。然則屈子蓋亦聞儒家之風,而誦六藝之文者也,安見其未聞周公、仲尼之道哉?至近人疑屈子爲道家者流,則孟子所謂以辭害志者也。考《離騷》一篇,近道家之言者,爲女嬃之辭,蓋責其不能和光同塵也。而原答辭一則曰,依前聖以節中,再則曰,就重華而敶詞,三則曰,惟聖哲之茂行,四則曰,覽余初其未悔。其傚法前修寧死不渝之志甚明,道家者流豈若是哉?又《漁父》一篇,漁父諷屈子之辭,尤爲道家精意。所謂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亦即老子和光同塵之旨。而屈子則以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不能以皎皎之白,蒙世俗之塵埃相答,漁父所以莞爾笑之也。此與楚狂接輿、長沮、桀溺之譏孔子何異?然則屈子蓋反道家者流矣,安得爲道家哉?且即此二節觀之,屈子學識之正愈可見。何以言之,蓋老、莊之學,盛於南國,其末流,則爲隱遁之士,置國家理亂於不顧,以圖獨善其身,此與屈子行義不符。觀太史公稱原爲左徒,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其忠貞勤勉若此。故招同列之忌,而來伐功之讒也,豈有樂山棲谷之人而肯爲此者乎?其文辭設爲女嬃漁父之言者,正以見其不屑爲此,而愈明其悲天憫人之情也。安可以所設之辭,爲屈子之本意哉。至《遠游》辭旨曠達,多燕齊方士之説,尤與屈子行義不類,殆漢人之作,其賈誼、東方朔之儔歟?
其情感之厚,則閔椒蘭,傷荃蕙,哀民生,悲遲暮,歎靈璅之修遠,矢九死而無他。
按《離騷》曰:“余以蘭爲可恃兮,羌無實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苟得列乎衆芳。椒專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幃。既干進而務入兮,又何芳之能祗?因時俗之流從兮,又孰能無變化。覽椒蘭其若兹兮,又況藒車與江蘺。”王逸注,蘭指司馬子蘭,椒指大夫子椒也。若然,則屈子罪之之切,正其愛之之深,閔之之甚也。又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爲茅。”則傷君子之易節也。又曰:“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則念亂之情也。又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則憂君之詞也。又曰:“欲稍留此靈璅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則太史公所謂雖放流,睠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又曰:“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則詩人所謂之死矢靡他也。善夫叔師之言曰:“且人臣之義,以中正爲高,以仗節爲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於浮江,比干不悔於剖心,然後德立而行成,榮顯而名稱。若夫懷道以迷國,佯愚而不言,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婉婉以順上,逡巡以避患,雖保黄耈,終壽百年,蓋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賤也。”屈原寧死勿去之心,此數語盡之矣。
固已具《小雅》之義,兼變風之情矣。
司馬遷《屈原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朱熹《楚辭集注》:“凡其寓情草木,託意男女,以極游觀之適者,變風之流也。叙事陳情,感今懷昔,不忘君臣之義者,變雅之類也。”
而其樹高風,振頽俗者,尤在不忍輕離之一念。此馬遷之所以追叙其生平,而低徊不已也。
按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爲人。及見賈生弔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竊嘗紬繹子長之意,蓋以戰國游士如蘇、張之流,秦不能用,則之齊之楚,以屈子之才,何國不可得志?而寧死不去,此世俗所不解者。故於屈傳之後,附以賈生《鵩賦》。《鵩賦》多道家言,有同死生、輕去就之義。屈子非不知此,特以宗臣之義,與國同休慼,故不爲耳。子長所以讀《鵩賦》而爽然自失者,殆以此歟?
苟非命世之英傑,安能卓犖若此哉?至其文采縱横,亦轢古籠今,百世無匹。觀其假象之瑰麗,取境之幽異,鑄詞之奇偉,敷采之悽豔,可以感天地,可以動鬼神,昔人傳其篇成鬼哭,精靈所感,事或然歟?
沈亞之《屈原外傳》:“原因棲玉笥山,作九歌,託以風諫。至《山鬼篇》成,四山忽啾啾若啼嘯,聲聞十里外,草木莫不萎死。”
雖曰接軌風人,實已别啟土宇矣。彦和謂屈子之文,體憲於三代,風雜於戰國,知言哉。而或者以爲楚俗好巫,故屈辭多怪,識見凡下,抑何可笑。若夫《離騷》之麗雅,《東皇》之典則,《湘君》之縹緲,《山鬼》之靈奇,《天問》之環詭,《九章》之明切,《九辯》之悽縟,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所謂玉水方流,璇源圓折者也。而淺人以此訝之,謂非一手之作,斯又斥鷃之詫大鵬也矣。
按屈原所作,《漢志》但稱二十五篇。今洪興祖補注本《離騷》第一、《九歌》十一篇第二、《天問》第三、《九章》九篇第四、《遠游》第五、《卜居》第六、《漁父》第七。朱子集傳宗之,謂二十五篇之旨至純,有古詩之義。宋玉以下,則辭人之賦矣。然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彦和論屈子之文:“摘其四事異乎經典,而士女雜坐等句出《招魂》篇中。”是彦和與太史公皆以《招魂》爲屈子之作矣。曹子建《陳審舉表》引屈平曰“國有驥而不知乘兮”云云,出《九辯》中。陳振孫《書録解題》有《古本楚辭釋文》一卷,其篇第首《離騷》,次《九辯》,次《九歌》。而洪興祖據王注《九章》云皆解於《九辯》中,知古本《九辯》在前,吴至父因此疑爲屈子之文,謂《九辯》、《九歌》兩見《離騷》、《天問》,皆取古樂章爲題。明是一人之作,是《九辯》爲屈子之作矣。王逸《大招章句》曰:“《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又《惜誓章句》曰:“《惜誓》者,不知誰所作也。或曰賈誼,疑不能明也。”宋晁無咎則謂《大招》古奥,疑原作。姚寬則謂《惜誓》盡叙原意。末云鸞鳳之高翔,見盛德而後下,爲賈誼弔屈原文“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二句所本。是《大招》、《惜誓》是否屈子之作,尚未可定矣。又洪興祖曰:“子雲作《畔牢愁》,亦旁《惜誦》至《懷沙》,吴至父據此疑《懷沙》以後不盡屈子之詞。曾國藩則疑《惜往日》乃後人僞託。吴至父推闡其説,謂此篇前有‘遂自忍而沈淵,卒没身而絶名’二句,後有‘不畢辭而赴淵兮,惜癰君之不識’二句,似非屈子自語。又《悲迴風》通篇皆叙屈子憤懣自沈,而‘驟諫君而不聽兮,任重石之何益’二句,乃歎其死之無益,亦豈屈子所自爲?是《九章》九篇,亦非可盡屬屈子矣。故古來數二十五篇者,説至歧異。余意《九辯》古本列第二,極可注意。叔師注本尚未改,故有皆解於《九辯》中之説。細翫此文辭意,以屈子自道爲當。考《九章》述南行時令,自夏徂秋,始至遷所。此文多悲秋傷離之情,當是初涉荒遠,感時而作。叔師既以屬之宋玉,又曰,閔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豈亦以辭類自述故云然邪?證以陳思所引,《九辯》屬之屈子,當無可疑。《招魂》辭極靡麗,自是宋玉之作。世徒以史遷一言,遂疑出屈子所作。然太史公書,疏而不密。如《漁父》、《盜跖》、《胠篋》,非莊子作,而史遷亦漫不分别,何獨於此致疑?或謂屈子别有《招魂》,史遷時尚未佚去,説亦難信。又有以《大招》當之者,然《大招》明是漢人擬作,叔師疑爲景差,亦恐未然。《惜誓》辭意頗近《鵩賦》,賈作無疑。惟《九歌》名九,而爲篇十一。説者雖以九非記篇數爲辭,然叔師於《禮魂》注中,明言祠祀九神。《國殤》乃人鬼,自不應入數。《文選》獨缺此與《禮魂》,未必盡以文論,或其所見本有不同耳。《國殤》明屬招戰死者之魂之詞,殆即太史公所讀之《招魂》也。《九章》前五篇爲原作,無可疑者。”其後四篇,子雲不擬,洪説可信。吴曾致疑殊有理。其《遠游》一篇,思理殊不類屈子,而彌近賈生。《卜居》《漁父》,既屬楚人序辭相傳,自非屈子所作,皆不應屬屈子。惟時世綿邈,載籍多佚,古書篇第,亦難臆説。如求近是,則《離騷》一,《九辯》九,《九歌》九,《天問》一,《九章》五,《國殤》一,共得二十六篇而已。
及其徒宋玉之爲,益以恣縱。雖能挹靈芬,振奇采,而情志靡勝,與物婉轉,諷一而勸百。
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其志潔,其物芳,其道杳冥而有常,則屈平之爲也。與風雅爲節,涣乎若翔風之運輕赮,麗乎若元泉之出乎蓬萊而注渤澥。及其徒宋玉、景差爲之,其質也華然,其文也縱而後反。雖然,其與物椎拍,宛轉泠汰,其義轂輠於物,芴芴乎古之徒也。”
故子長論其從容。
司馬遷《屈原列傳》:“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
按史遷之言,並指宋玉、唐勒、景差。今唐勒之賦已亡,即世傳景差《大招》一篇,其辭旨亦不如《招魂》。故洪興祖謂自漢以來,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其流至於齊梁而極矣。皆自宋玉倡之也。
孟堅謂其侈麗。
班固《漢書·藝文志》:“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雲,競爲侈麗閎衍之辭,没其風諭之義,是以揚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
仲洽病其淫浮。
摯虞《文章流别論》:“前世爲賦者,有孫卿、屈原,尚頗有古詩之義,至宋玉則多淫浮之病矣。”
士安論其誇競。
皇甫謐《三都賦序》:“是以孫卿、屈原之屬,遺文炳然,辭義可觀,存其所感,咸有古詩之意,皆因文以寄其心,託理以全其制,賦之首也。及宋玉之徒,淫文放發,言過於實,誇競之興,體失之漸,風雅之則,於是乎乖。”
彦和稱其暐燁。
劉勰《文心雕龍·時序》:“屈平聯藻於日月,宋玉交彩於風雲,觀其豔説,則籠罩雅頌,故知暐燁之奇意,出乎縱横之詭俗也。”
按彦和此論,雖兼包屈、宋,然暐燁奇意出乎縱横之俗,要以宋玉爲多。合馬、班、仲洽之説觀之,可知也。
所謂辭人之賦也。然其材藝之美,揚、馬莫追,靈均以來,一人而已。惟楚多才,儻其然乎?
附 孫梅松友《楚辭作家略録》(見《四六叢話》卷五)
屈原 名平,楚之同姓也,爲懷王左徒。上官大夫讒之,憤而作《離騷》(《史記》)。
宋玉 原弟子,有集一卷,與屈並稱於世(《直齋書録解題》)。
淮南王安 作《内篇》及《離騷傳》(《漢書》)。
朱買臣 言楚辭,説春秋(同上)。
被公 宣帝時人,能爲楚辭(同上)。
劉向 集楚辭十七卷(《直齋書録解題》)。
揚雄 (作《反離騷》及《廣騷》,又旁《惜誦》以至《懷沙》一卷,名《畔牢愁》(《漢書》)。
王逸 著《楚辭章句》行世(《後漢書》)。
梁竦 作《悼騷賦》(同上)。
應奉 著《感騷》三十篇(同上)。
郭璞 《注楚辭》十卷(《唐志》)。
楊穆 著《楚辭九悼》一卷(《隋志》)。
皇甫遵訓 《參解楚辭》七卷(同上)。
徐邈 《楚辭音》一卷(同上)。
宋處士諸葛氏 《楚辭音》一卷(同上)。
孟奥 《楚辭音》一卷(同上)。
釋道騫 (道騫能爲楚聲,音韻清切,至今傳楚辭皆祖騫公之音(同上)。
劉杳 著《離騷草木疏》二卷(同上)。
無名氏 著《離騷釋文》一卷(《直齋書録解題》)。
洪興祖 《楚辭考異》一卷(同上)。
晁補之 (《重定楚辭》十六卷、《續楚辭》二十卷、《變離騷》二十卷(同上)。
周紫芝 《楚辭贅説》四卷(同上)。
朱熹 (《楚辭集注》八卷、《辯證》二卷、又有《楚辭後語》六卷(同上)。
林應辰 著《龍岡楚辭説》五卷(同上)。
黄伯思 (《校定楚辭》十卷、《翼騷》一卷、《洛陽九詠》一卷(同上)。
吕成公 《離騷章句》一卷(《郡齋讀書志》)。
林至 《楚辭補音》一卷(《直齋書録解題》)。
王勉 (《楚辭章句》二卷、《楚辭釋文》一卷、《離騷約》一卷(《宋藝文志》)。
吴仁傑 著《離騷草木蟲魚疏》四卷(四庫全書目録)。
[book_title]十 嬴秦統一與文學
嬴政席累世之餘威,承六國之積弊,用斯、高之法制,棄文、周之典型,雖其統一之業,赫然一時,而開創之基,未能宏遠。秦仲之祀,忽然遂斬,後人追論秦過,莫不歸罪李斯之燔書。竊嘗考其用意,蓋亦病夫戰國末俗,而思有以震蕩蠲除之者。故其厭私學之横議也,遂主學由官守。惡道古之害今也,遂欲法夫後王。燔書一奏,意自明白也。
按太史公《秦始皇本紀》曰:“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宫,博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青臣頌秦功德,以爲廢諸侯爲郡縣,傳之萬世,無戰争之患,上古之所不及。而博士淳于越則以爲事不師古,未能長久,於是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乃上書曰,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皆道古以害今,飾虚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爲名,異取以爲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郡守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李斯傳》亦載此書。“禁之便”下作:“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爲師。始皇可其議,收去詩書百家之語,以愚百姓,使天下無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書,治離宫别館,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觀此,則燔書之禍,蓋起於變古泥古之争。李斯之奏,有可留意者五事,其所譏之古,蓋指戰國之際,一也。其非私學而主以吏爲師,即欲反於學在王官之制,二也。其説以師今而不學古爲主,即荀卿法後王之意,三也。其蠲除文學詩書百家語,即韓非詬病文學游談之意,四也。其曰道古害今,虚言亂實,則深中戰國末俗之弊,而思有以矯正之,五也。綜而論之,大抵自王官失守,學散私門以來,各據所學以相争,初猶學術思想之異,後乃及於政治法制,而末流拘泥褊隘,往往失其本師精意,遂爲世所詬病,此荀卿、韓非所以皆思有以擴清之也。特其位卑權輕,不能見諸實行。李斯以丞相之尊,藉開國之勢,自可肆意爲之,故有此嚴峻之令。揣其用意,雖不主學古,實欲返於私學未興之初。獨惜其所學,乃補偏救弊之術,不足以供創業垂統之用。故於立國本根無所建樹,而始皇所爲,如土木之煩,巡行之擾,與夫黷武求仙之夸誕,斯不但不能匡正,且與有力焉,是以弊未去而亂已作也。
其風及於文學,遂亦矯焉自異。是以李斯、王綰之作,銘金刻石之文,嚴峻渾重,曠世無兩。雖乏弘潤,殊有霸才。申耆李氏謂其辭氣,便欲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信矣!
班固《漢書·藝文志》春秋家有奏事二十篇。自注,秦時大臣奏事,及刻石名山文也。沈欽韓曰:“泰山刻石,一、琅琊刻石,二、芝罘刻石,三、東觀刻石,四、碣門刻石,五、會稽刻石,六、二世元年東行郡縣所刻石。南至會稽,而盡刻始皇所立刻石之旁,著大臣從者名,以章先帝成功盛德焉。丞相斯請具刻詔書,刻石凡七也。”本紀二十八年,上鄒嶧山立石,不載其辭。
按彦和論秦文,多貶辭,而獨稱始皇勒岳,政暴而文澤,有疏通之美。李申耆評泰山刻石,謂秦相他文無不詄麗。頌德立石,一變爲樸渾,知體要也。其詞其氣,便欲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今觀刻石各文,渾重之外,殊有法家嚴峻之氣。彦和許其文澤,似未盡當。申耆謂爲樸渾,亦對斯他文詄麗而言耳。惟其破除詩書自作古始之論,獨具卓識。大抵李斯初亦不無戰國策士之習,及統一功成,遂有變俗更新之意,故於金石文字尤致意焉。
至於《漢志》所著雜賦,
按班志賦家,有秦時雜賦九篇,次荀卿賦後,當亦效物之體。彦和詮賦,謂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本此。
《史記》所稱仙詩,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始皇不樂,使博士爲仙真人詩。及行所游天下,使令樂人絃歌之。”按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秦王滅典,乃造仙詩。”本此。
篇章久佚,莫由尋討。揣其氣體,亦必不同往製,然則嬴秦短祚,實具變古開今之才。假令享國長久,未必便蒙不文之誚也,此則論世之士所當垂意者也。
[book_chapter]卷二 漢至隋
[book_title]一 辭賦蔚蒸之因緣
漢承秦火之後,周文久墜,楚豔方蘦。立國之初,王伯並用。大抵政承秦制,文尚楚風。故辭賦之士,蔚然雲起。彦和所謂循流而作,勢固宜矣。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漢初詞人,循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同其風,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繁積於宣時,校閲於成世。進御之賦,千有餘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
雖然,探其本源,厥有二故:一者裁抑游説之習,使縱横之士折入辭賦也。觀高祖之論侯公,慢酈生,駡陸賈,固猶韓非、李斯之志也;
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漢遣陸賈説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復使侯公往説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爲漢,鴻溝而東者爲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中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爲平國君,匿弗肯復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爲平國君。’”
又《酈生傳》:“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願從游。莫爲我先之!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駡,未可以儒生説也。酈生曰:第言之。騎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牀,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
又《陸賈傳》:“陸生時時前説稱詩書。高帝駡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
而武帝之詔嚴助,
班固《漢書·嚴助傳》:“上問所欲。對曰:願爲會稽太守。於是拜爲會稽太守。數年不聞問。賜書曰:制詔會稽太守,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爲郡吏。會稽東接於海,南近諸越,北枕大江,間者闊焉久不聞問。具以春秋對,毋以蘇秦縱横。助恐,上書謝。”
按嚴助曾南説南越王,又與淮南相結。而會稽與淮南近,助獨求其地,故詔書詰責之,而助亦恐懼,其後卒以交私諸侯棄市。蓋統一之朝,自不容長短馳説也。
衛綰之論賢良,
班固《漢書·武帝本紀》:“建元元年冬十月,詔丞相、御史、列侯、中二千石、二千石、諸侯相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丞相綰奏,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奏可。”
尤爲深切著明。蓋修短之説,自不容於一統之朝也。然西京辭人,自陸賈以降,大多襲戰國之餘習,學百家之雜言,固縱横馳説之士也。
按史稱陸賈名爲有口辯士,居左右,常使諸侯。賈誼頗通百家之書,其欲試屬國,施五弭三表以繫單于,亦縱横之意也。東方朔上書陳農戰彊國之計,其言專商鞅、韓非之語,指意放蕩,頗復詼諧。司馬相如從游説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吴嚴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於此可見漢初辭人之學術風尚矣。
漢志賦區四種,實齋未詳其義例。
章學誠《校讎通義》:“詩賦一略,區爲五種。而每種之後,更無叙論。不知劉、班之所遺邪?抑流傳之脱簡邪?今觀屈原賦二十五篇以下,共二十家爲一種;陸賈賦三篇以下,共二十一家爲一種;孫卿賦十篇以下,共二十五家爲一種。名稱相同,而區種有别,當日必有其義例。今諸家之賦,十逸八九,而叙論之説,闕焉無聞。非著録之遺憾歟?”
近世太炎章氏嘗求其故,以爲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以下,蓋縱横之變也。然《漢志》儒家首冠陸賈,後列莊助,則又何説?而嚴忌、鄒陽,《漢》《史》同稱説士。志列鄒書於縱横,綴嚴賦於屈後,亦非可解。大抵縱横入賦,乃漢世之風會,固源於詩教之流變,亦本於六義之附庸。四家區分,未必在此。
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七略次賦爲四家,一曰屈原賦,二曰陸賈賦,三曰孫卿賦,四曰雜賦。屈原言情,孫卿效物,陸賈賦不可見,其屬有朱建、嚴助、朱買臣諸家,蓋縱横之變也。”
按章氏《辨詩篇》又曰:“雖然,縱横者,賦之本。古者誦詩三百,足以專對。七國之際,行人胥附,折衝於尊俎間。其説恢張譎宇,紬繹無窮,解散賦體,易人心志。魚豢稱魯連、鄒陽之徒,援譬引類,以解締結,誠文辯之隽也。武帝以後,宗室削弱,藩臣無邦交之禮,縱横既黜,然後退爲賦家。”則亦覺前之區分,未必允當,故又爲此通貫之論也。
又按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謂屈賦出於風雅,荀賦源於禮經。於賦家流别,論之至精。屈、荀分家,或即因此。然屈子本人,即合從一派,未可專以縱横屬陸賈諸家。大抵漢人效騷之賦,七略即繫之屈原後,亦猶集楚辭之意歟?且漢賦出於楚騷,而益加恢宏,豈非以賦之爲體,本分形於風雅,同氣於六藝。楚人已大啟塗軌,後世遵循較易耶?
二者帝王好尚之篤,故侍從之臣皆長文學也。高祖以武定亂,未遑修文;文景崇尚虚無,不喜辭賦。是以雖陸賈奏書,
班固《漢書·陸賈傳》:“高帝謂賈曰:試爲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及古成敗之國。賈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嘗不稱善,左右呼萬歲,稱其書曰《新語》。”
賈誼進策。
按賈誼有《陳政事疏》、《論積貯》、《請封建子弟》、《諫封淮南四子》等疏。班固《賈誼傳·贊》曰:“劉向稱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雖古之伊、管,未能遠過也。”
晁錯陳事。
按晁錯有《言兵事》、《論守邊備塞》、《論募民徙塞下》、《論貴粟》等疏。史稱其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生所。班固《晁錯傳·贊》,謂晁錯鋭於爲國,遠慮而不見身害。
賈山上言。
班固《漢書·賈山傳》:“孝文時言治亂之道,借秦爲諭。名曰《至言》。”
采壯辭高,名聲籍甚,大抵皆指切時事之言,不以辭賦見重也。
按《漢志》陸賈有賦三篇,今亡;賈誼有賦七篇,今存者,王應麟考證曰:《惜誓》、《弔屈原》、《鵩賦》。《古文苑》有《旱雲賦》。朱建有賦二篇,今亡。三子生於漢初,皆因沿楚風而作,兼有戰代縱横之意,非關時主好尚也。
論漢代辭賦之盛,侯國則有吴、梁、淮南,先後媲美;
班固《漢書·鄒陽傳》:“鄒陽,齊人也。漢興諸侯王皆自治民,聘賢。吴王濞招致四方游士,陽與吴嚴忌、枚乘等俱仕吴,皆以文辯著名。”
又《梁孝王武傳》:“梁最親,有大功,又爲大國,居天下膏腴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四十餘城,多大縣。孝王太后少子,愛之,賞賜不可勝道,於是孝王築東苑,方三百餘里,廣睢陽城七十里,大治宫室,爲複道,自宫連屬於平臺,三十餘里,得賜天子旌旗,從千乘萬騎,出稱警,入言蹕,擬於天子,招延四方豪傑,自山東游士,莫不至,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之屬。”
又《司馬相如傳》:“相如以訾爲郎,事孝景帝,爲武騎常侍,非其好也。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説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吴嚴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説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數歲,乃著子虚之賦。”
按漢初諸侯王皆好養士,蓋猶承戰代之餘風。梁以平吴之功,得封大國,寵貴尤甚。文學侍從之盛,遂極一時。《西京雜記》載孝王游於忘憂之館,集諸游士各使爲賦,枚乘爲《柳賦》,路喬如爲《鶴賦》,公孫詭爲《文鹿賦》,鄒陽爲《酒賦》,公孫乘爲《月賦》,羊勝爲《屏賦》,韓安國爲《几賦》,不成,鄒陽代作,各罰酒三升,賜枚乘、路喬如絹人五疋。此雖出於小説家言,當時文酒縱横之盛況,亦可想見矣。
按《漢志》有枚乘賦九篇,莊夫子賦二十四篇。班固自注,名忌,吴人。沈欽韓《疏證》曰,《楚辭章句》王逸云:《哀時命》者,嚴夫子之所作也。
又《淮南王安傳》:“淮南王安,爲人好書古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名譽。招致賓客方術之士數千人,作爲《内書》二十一篇,《外書》甚衆。又有《中篇》八卷,言神仙黄白之術,亦二十餘萬言。時武帝好藝文,以安屬爲諸父,辯博善爲文辭,甚尊重之。每爲報書及賜,帝召司馬相如等視草,乃遣。初安入朝,獻所作《内篇》新出,上愛秘之,使爲《離騷傳》,旦受詔,日食時上。又獻《頌德》及《長安都國頌》。”
又《伍被傳》:“伍被,楚人也。以材能稱,爲淮南中郎。是時淮南王安好術學,折節下士。招致英雋以百數,被爲冠首。”
高誘《淮南子·叙》:“初安爲人辨達,善屬文。皇帝爲從父,數上書招見。孝武皇帝甚重之,詔使爲《離騷賦》。自初受詔,日早食已,上愛而秘之。天下方術之士,多往歸焉。於是遂與蘇飛、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冒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講論道德,總統仁義,而著此書。”
按《漢志》有淮南王賦八十二篇,周壽昌《補注》曰:《北堂書鈔》一百三十五,《御覽》七百十二,引劉向《别録》云淮南王有《熏籠賦》,《古文苑》有《屏風賦》,又有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
王應麟《考證》曰:“楚詞《招隱士》,淮南小山之所作也。淮南王安招致賓客,客有八公之徒,分造詞賦,以類相從,或稱大山,或稱小山,如詩之有大小雅。”
王朝則自建元以後,彬彬始盛;
班固《漢書·嚴助傳》:“嚴助,會稽吴人,嚴夫子子也。或言族家子也。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爲中大夫。後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葱奇,並在左右。”又曰:“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
又《司馬相如傳》:“蜀人楊得意爲狗監,侍上。上讀《子虚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爲此賦。上驚,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爲天子游獵之賦。上令尚書給筆札。”
按《漢志》有司馬相如賦二十九篇、吾丘壽王賦十五篇,枚皋賦百二十篇,常侍莊葱奇賦十一篇、嚴助賦三十五篇、朱買臣賦三篇,又有上所自造賦二篇。撰作之富,甲於一代,即此可見風會之美矣。
降及成世,奏御之賦,千有餘篇,今雖不盡存,而繁積極矣。
班固《兩都賦序》:“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内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致樂府協律之事,以興廢繼絶,潤色鴻業。是以衆庶悦豫,福應尤盛。《白麟》、《赤雁》、《芝房》、《寶鼎》之歌,薦於郊廟。神雀、五鳳、甘露、黄龍之瑞,以爲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邱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後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録之。蓋奏御者,千有餘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
按《漢志》賦共七十八家,一千零四篇。去屈原、唐勒、宋玉、孫卿、秦時雜賦五家,六十四篇。西漢賦共七十三家,九百四十篇。知志所遺者尚多:如東方朔、董仲舒之作,志皆不載,是也。
嘗試求其所由,固帝王夸侈之心,有以感召;而於時天下殷實,人物豐阜,中於人心,自然閎肆而侈麗。而賦之爲物,以鋪張揚厲爲體,適足以發舒其精神,於是内外相應,心文交需,而此體之昌,遂乃籠罩千古。是知文體之興,作家之盛,其間關係,至繁且鉅,非偶然也。
[book_title]二 兩京賦體之流别及其作家之比較
昔昭明選文,騷賦異卷;彦和論藝,别賦於騷;而班志藝文,但稱屈賦,不名楚騷。嘗思其故,蓋蕭、劉别其流而班氏窮其源耳。然則論漢賦之流别者,此其大界矣。故子政裒集漢代辭人依放騷體之作,都爲一集,賈誼而下,共録六家,叔師又益以己作。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初,劉向裒集屈原《離騷》《九歌》《天問》《九章》《遠游》《卜居》《漁父》、宋玉《九辯》《招魂》、景差《大招》,而以賈誼《惜誓》、淮南小山《招隱士》、東方朔《七諫》、嚴忌《哀時命》、王褒《九懷》,及向所作《九歎》,共爲《楚辭》十六篇,是爲總集之祖。逸又益以己作《九思》。”
皆朱子所謂出於幽憂窮蹙怨慕淒涼之意者。大多漢人以此體爲賦家正宗,故辭人才士,莫不躡迹靈均,求其矩矱。然自王褒以下,頗嫌優孟衣冠;雖子雲好奇,欲與古争勝,反而廣之,亦乏異采。蓋造父已導夫先路,後有良御,終不能出其馳驅。故欲觀漢賦之美者,當於其變,不於其正也。考騷之變賦,不自漢人。荀、宋之作,已肇其始。故彦和究賦之本原,謂荀、宋始錫名號,極聲貌。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於是荀況禮智,宋玉風鈞。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别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皋文論賦之流别,謂相如以下,多出於荀、宋。
按張惠言《七十家賦鈔序》,衡論漢魏六代賦家流别,至爲精當。所論兩漢著名賦家八,出於荀卿者二家:曰孔臧,曰司馬遷;出於宋玉者四家:曰司馬相如,曰揚雄,曰張衡,曰王延壽;出於司馬相如者一家:曰班固;惟賈誼一家,直出屈平。其略曰:剛志決理,輐斷以爲紀,内而不汙,表而不著,則荀卿之爲也。其原出於禮經。樸而飾,不斷而節。及孔臧、司馬遷爲之,章約句制,奡不可理。其辭深,而指文,確乎其不頗者也。又曰:譎而不觚,盡而不觳,肆而不衍,比物而不醜,其志潔,其物芳,其道杳冥而有常,則屈平之爲也。與風雅爲節,涣乎若翔風之運輕赧,灑乎若元泉之出乎蓬萊而注渤澥。及其徒宋玉、景差爲之,其質也華然,其文也縱而復反。雖然其與物椎拍,宛轉泠汰,其義轂輠於物,芴芴乎古之徒也。又曰:其趣不兩,其與物無勥,若枝葉之附其根本,則賈誼之爲也。其原出於屈平。斷以正誼,不由其曼,其氣則引費而不可執,循有樞,執有盧,頡滑而不可居,開決宦穾而與萬物都,其終也忽莫,而神明爲之櫜,則司馬相如之爲也。其原出於宋玉。揚雄恢之,脅入竅出,緣督以及節,其超軼絶塵而莫之控也,其波駭石呺而没乎其無垠也。張衡盱盱,塊若有餘。上與造物爲友,而下不遺埃墟。雖然,其神也充,其精也苶。及王延壽、張融爲之,傑格拮殺,鈎孑菆牾,而俶佹可覩,其於宗也無蜕也,平敞通洞,博厚而中,大而無瓠,孫而無弧,指事類情,必偶其徒,則班固之爲也。其原出於相如。而要之使夷,昌之使明。據此,則漢賦之大原有二:其一屈平,其初出於詩;其一荀況,其初出於禮。屈平一派,復分而二:其一爲宋玉之淫麗,其一爲賈誼之清粹。而宋玉一派,再流而爲相如之瑰麗,爲子雲之深瑋,爲平子之博贍,爲文考之穎秀,爲孟堅之明雅,此其大略也。
然漢代辭人,祖荀者少,宗宋者多,此則賦之爲體,本風雅之嫡傳,非禮經之胤嗣也。且自宋玉以淫麗開宗,後來作者,務爲侈衍,文心所届,彌以廣大。
班固《漢書·揚雄傳》:“雄以爲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
是以述邑居則有憑虚無是之作;戒畋游則有長楊、羽獵之制;圖物色則有皦月、旱雲之篇;狀音樂則有洞簫、長笛之頌;孟堅、平子,抒幽玄之思;枚乘、延壽,擅刻畫之巧;皋、朔之作,騁荒唐之觀;子雲之才,極模擬之致。所謂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者,非虚語也。
《西京雜記》:“司馬相如爲《上林》《子虚》賦,意思蕭散,不復與外事相關。控引天地,錯綜古今,忽然如睡,焕然而興,幾百日而復成。其友人盛覽字長通,牂牁名士。嘗問以作賦,相如曰:合纂組以成文,列綿繡而爲質。一經一緯,一宫一商,此賦之迹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於内,不可得而傳。”
至兩京之彦,玄晏序列者七子。
皇甫謐《三都賦序》:“逮漢賈誼,頗節之以禮。自時厥後,綴文之士,不率典言,並務恢張其文,博誕空類。大者罩天地之表,細者入毫纖之内。雖充車聯駟,不足以戟,廣厦接穰,不容以居也。其中高者,至如相如《上林》、揚雄《甘泉》、班固《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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