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南北看
[book_author]唐鲁孙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风俗志,完结
[book_length]84918
[book_dec]唐鲁孙是中国饮食文化和掌故杂谈方面具有代表性和传奇性的人物。他以其博闻强记和细腻动人的文字功夫,演绎了一段段“舌尖上的民国史”。《南北看》收录唐鲁孙所写关于民俗掌故、传统文化、风俗习惯、宫廷秘闻的文章二十四篇,介绍了唐鲁孙记忆中老北京街头巷尾常见的有趣事物和口耳相传的野史逸闻,这些内容如今已很难见到或听说,从而使得《南北看》的记载显得尤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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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绿林英雄好汉
从小喜欢看闲书,什么《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七剑十三侠》、《五女七贞》,每一部书里的人名和绰号,都背得滚瓜烂熟,再加上不断地听京剧,所以一脑子里,都是甩头一子黄三太、碧眼金蝉石铸、北侠欧阳春、大环刀白眉毛徐良这类英雄好汉的影子在转。凡是听到的、看见的有关英雄豪杰绿林好汉的事,不但特别留心,而且观感上也异常锐敏。
记得在咱四五岁时,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总有一位虎背熊腰,光头剃得是青里透亮,赤红脸膛,两撇黑黪黪的胡子,永远系搭膊,穿坎肩儿,脚上是一双黑皮快靴,五十出头的精壮人物,带着大批贵重礼物来叩节,或者是拜寿。家里让咱叫他三爷爷,他一见咱总是一把抱起来,高举过顶,哈哈大笑,真能声震屋瓦。后来咱自从懂得看小说,脑子里印象,这位三爷爷,除没留下海(大胡子之意)之外,言谈动作,简直就是《儿女英雄传》里的邓九公再世。
这位叫钱子莲的三爷爷,外号人称南霸天,敢情当初是京南一带绿林总瓢把子。自从被先伯祖收服,洗手归正退出绿林之后,就在平津道上廊坊附近的郎家庄(读如郎个张)务农为业了。有一年中秋,他到舍下来拜节,吃过中饭一定要咱到前门外广德楼去听戏,依稀记得那天是俞振庭、迟月亭演的《金钱豹》,满台钢叉飞舞,踝子一个跟着一个摔,既勇猛,又火爆。戏园子看座儿的,还有卖零食的,似乎对这个钱三太爷伺候得分外周到,特别巴结,包厢里铺上桌布,椅子上另加厚棉垫子,茶壶嘴儿上套着黄色的茶叶纸。一会儿五香栗子,一会儿糖葫芦,又是豌豆黄,又是大碗奶酪。到了三点多钟,好几个饭庄子管事的,又送点心来啦,什么枣泥方谱、肉丁馒头,桌子简直摆得碟子压碟子啦。
戏一散,好几位买卖家儿掌柜的已经在园子门口恭候如仪。当然大家又是一窝蜂拥到饭庄子,要酒叫菜猜拳行令,大吃大喝一番。钱三老爷一到北平,总是住前门外打磨厂三义老店,饭后回到店里,大概有个三分酒意,一看月明似水,初透嫩凉,一高兴就打算带着咱赶夜路去郎家庄玩上两天再送咱回来。咱当时又想去,可又有点害怕。他说让柜上派人到家里说一声就结啦。于是我们爷儿俩,由赶车叫得顺的驾着一辆有席篷儿的大车,一吆喝直奔永定门。
出了大城一过丰台,得顺跳下车从草料簸箩里拿出一根铜架柱,挂着式样甚特别的一只铜铃铛,外面罩满紫里透亮的红缨子,驾在大辕骡子头顶上,一路叮叮当当,夜深人静,可以听出多老远去。走个十里八里,高粱地里就蹿出几个粗汉子来,可是双方面都非常客气,彼此好像说了几句寒暄话,可是咱一句也听不懂,然后拱手赶着大车又往下走。等没人的时候,一问钱三爷,才知道都是拦路抢劫所谓线上的朋友,怎么也想不到平津道上走夜路,居然有这么多的线上朋友,那真太可怕啦。
钱府的一切,倒是完全乡间土财主的式派,一点儿也看不出当年是坐地分赃的大寨主。只是最后一进,有一溜高大平房,院里土地是用三合土压得瓷瓷实实的,地上埋有碗口粗细、三尺多高的木头桩子,柱头磨得是又光又亮,一共有五六十根,可都是不规律地埋在地下,大概那就是武术界所谓的梅花桩了。屋里有两排兵器架子,架子上墙上插齐挂满全是长短软硬兵器,还有若干奇形怪状叫不上名来的,有一具紧背低头花冲弩,是钱三爷当年最得意的暗器。
我一看花冲弩,就想起《小五义》说部里的山西雁白眉毛徐良啦。敢情不是小说里乱盖,武术界真有人用这种暗器。屋里正中供着伏魔大帝,神案上放着五尺长一个黄缎子包袱,听说是一对纯钢虎尾竹节鞭。当年钱三爷洗手不干,封鞭归隐的时候,还举行了一次大典,是由先文贞公代为封包加印,从那时起这包袱就没打开了。我走到眼前仔细看过,果然隐隐约约有一行小字,一颗褪了色的朱红印记。钱三爷虽然洗手多年,年过六旬,人家一身功夫,可没搁下,功房的早课晚课从不间断。我当年童心好奇,几次想求三爷爷打两枝弩瞧瞧,因为他老人家练功都不许人看,所以心里老有点儿发憷,始终没敢开口,真是遗憾。钱三爷活到八十九岁时,有一天他忽然告诉家人说他要走啦,散功的时候,无论多痛苦,也别碰他。结果他在功房坐在蒲团上,全身抖颤,汗下如雨,足足抖了四个多时辰,才撒手西归,钱家子弟看老爷子散功如此的痛苦,后来大家练功,也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谁也不敢再继续往深里练啦。
咱有位五服边上的族伯(远房的意思),住在北平西单牌楼白庙胡同,咱叫他四大爷,是前清官学生,年轻时候每个月逢六八十,都要到国子监授经听课(等于现在听名人演讲)。有一天他经过户部街,正赶上一群地痞抢库丁(当年有一种地痞流氓专门吃仓讹库,因为那都是有油水的工作。库丁是银库的搬运工人)。大家一阵慌乱,咱这位四大爷,也让他们糊里糊涂给掳了去啦。幸亏当时有位武功高强的人物经过那里,路见不平,跃马扬鞭,单手一提溜,夹上马鞍,闯出重围,直奔西郊八宝山。等咱这位四大爷惊魂甫定,已经被人救上山来,彼此一谈,才知道救自己的叫李玉清,是八宝山的庄主。李庄主也毫不隐讳,说明自己就是当年的西霸天,现在早已洗手。后来,彼此交往交往,李庄主的幺女儿,就成了咱的四伯母。
有一年永定河河水泛滥,京西有好几县受灾。李庄主拿出几百担小米赈灾,冯大总统为了鼓励褒扬,特别颁给一方“痌瘝在抱”的匾头,择吉上匾。这在李府来说,可算是有光彩的大喜事,自然要热闹热闹,大宴宾客一番。这种机会难得,咱自然跟着四大爷一块儿上山吃酒道贺,顺便开开眼。
李家庄可跟钱三爷家不一样,庄院的围墙挺高,有壕沟,似乎还真有点儿占山为王的式派。各处大小院子都搭着玻璃席篷,八人一桌,最奇怪的是全用方桌(据说绿林中人请客不用圆桌,每桌不坐十位)。菜是八菜两汤,大鱼大肉,每桌都用瓷茶盅斟酒,真应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句话啦。
跟咱邻座,是一位祖母带着小孙子来吃酒,老祖母白发如银丝,大约七旬出头,小孙子最多不到十岁,可是吃起菜来,狼吞虎咽,食量吓人。有一盘干炸丸子,茶房一端上来,老祖母就不许小孙子动筷子,自己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有八九寸长,对准那碗丸子,手腕子几抖,已经穿了七八只干炸丸子了。跟着把挑着丸子的银簪往髻上一插,说是二孙子没来,带回去给二孙子解解馋。老人家顾盼自如,气韵矍铄。四大爷偷偷说,这位老太太武功精湛,人称白发龙女萧六姑(元瑜曰:可叹老侠女平日没肉吃),头上戴的银簪就是她的暗器。
话刚说完,邻座有位土头土脑庄稼老儿开腔了,他冲着萧六姑的孙子叫小祥说:“你奶奶偏心,不是不给你炸丸子吗,宋爷爷给你夹两个吃,省得你馋得直流哈拉子(北平俗语,口水的意思),小子好好接住。”说完一甩手,两只丸子像流星赶月似的,直飞过来。您别看小祥人小,功夫还真不含糊,一伸脖儿,两只丸子全到了嘴里啦。大家一看这一老一小,都露了一手,全叫起好儿来。老头子说,小孩儿牙口好,再给你个经嚼的,跟着黝黝的一对铁珠,又直奔小祥而来。小祥还来不及接,萧六姑一扬袄袖,两只铁球如同石沉大海,都掉到人家宽大的袖筒里了。
萧六姑说:“宋爷爷您这是逗孩子吗?简直是称量我老帮子(北平习俗称老妇之不敬语),孩子一个兜不住,岂不是就开瓢儿了么?”
宋爷名叫鸳鸯胆宋小斋,手中一对铁胆,百发百中,平常最好诙谐,见着聪明伶俐的小孩就逗,只要碰见小祥,爷儿俩总要逗逗乐子,人家老小一逗乐子,我们总算是没白来,可开了眼界啦。从前咱总觉得《彭公案》、《施公案》描写人的武功如何高强,心里总有点儿怀疑,自从看了吃肉丸子收铁胆,才知道当初写这部说部的人,去古未远,描述武功,有的地方,虽然未免夸大,可是还真有点儿影子。不像后来还珠楼主李寿民他们写的武侠小说忽然上天,忽然下地,亦仙亦佛,人耶妖耶过分离谱儿啦。
从前凡是做武职官、亲民官(管州县的)和方面的大员(管一省的),拿贼捉盗,随身护卫都要几位贴身长随,得力武弁。如果上官对待部下仁厚,一到任满,那班长随武弁,多半愿意跟着长官进退,在长官暂投闲散的时候,他们也就变成看家护院的了。
舍间有这样几位护院的,一位叫孟荩臣,是河南内黄县人,说话慢吞吞的,平素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功夫。一位叫马文良,是河北涞水县人,满脸连鬓胡子,牛高马大倒像一个练家子。一位叫牛振甫,是河北定兴县人,举止温文,谈吐也极有分寸,衣履整洁,跟马文良正好相反,简直像个干练跟班的。三个人只有马文良一高兴,在月亮地舞上一套软鞭,激荡回旋,飞光射壁,看得人眼花缭乱,的确真有两手。咱小时候最欣赏神行无影谷云飞一类灵巧超伦的轻功与蹿房越脊的姿态。据说孟马牛三人,都是个中高手,可是不管怎么说三个人谁也不肯露一手给咱瞧瞧。
有一天刚吃完晚饭,隔壁邻居叫小门赵家,是一位告老太监,因事得罪了厨师,这位厨师先放火,后杀人,拿着菜刀满街乱砍,吓得大家都不敢前去救火。这下咱家里三位师傅,可露出真功夫了,连长衫都没脱,一拧身都上了东厢房屋脊。两家各有院墙,中间还隔着很宽的一条过道,可是火星乱迸,火鸽子(飞出来的火焰)乱飞,也挺危险,说连上就连上。三个人把盛米的麻袋弄湿,一条条地盖上后屋檐上,三个人每人一只装清水的水桶,蹿上蹿下随时浇在湿麻袋上。他们在房上距跃跳荡,比一般人走平地还来得轻快迅捷。家里上下人等才知道,他们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不是《打渔杀家》里的教师爷,马勺上苍蝇——混饭吃的。
据他们说,高来高去的飞贼,如果黑夜蹿房越脊经过舍下,一定要跟他们打招呼借道,抽袋烟,喝碗水,赶上桃杏梨柿正结果子,摘几个果实解解渴,那是常事。不过有个规矩,借道的朋友,只能在房上吃喝抽烟,不许落地,一落地对方就是瞧不起护院的,要动真格的啦(动手较量)。
有一天,孟荩臣忽然病倒,找了好几位名医,最后断定他得的是转食(中医病名,咽喉阻塞,食水不下,可能就是现在所谓喉癌)。孟荩臣认为一生浪迹江湖,饥饱劳碌种下的病根,恐难痊愈,于是写了封信给沧州朋友。敢情孟荩臣是沧州武术名家鼻子李的最小师弟,软硬功夫跟大师哥都不分上下,可是小师弟心高气傲,总想夺尊称霸,压大师哥一头。偶然在信阳遇见赣南散手名家卢湛,死乞白赖要跟人家学五雷掌,卢湛经不住整天死磨,只好把那套五雷掌传给他。不过两派功夫不同,运气使劲也各有各的门道,一不小心走火反经。结果孟荩臣虽然把五雷掌学会,可是练功一疏神走火,变成了不能过分用力,一用力就岔气的毛病。以班辈来说,他跟鼻子李论左右,当然辈分很高。他这一病,陆陆续续不知来了多少武术名家来探病。鼻子李在东光县有一所宅子正空着,于是把小师弟接去养伤治疗,听说又活了七八年才故去。
在北平提起西单二条会家,也称得上是黼黻门第簪缨世家了。有一天夜里,来了一个外路飞贼,三言两语就跟护院武师嘎啦上了(动起手来的意思),飞贼一看护院的人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正拧身上房想走,有位武师一抖手就打了他一镖,他这一撒丫子(飞跑之意,北平俗称脚为脚鸭子)就没有影儿啦。
过了两天,会家的人一走近花园子月亮门,就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臭味,一天比一天臭,于是大举搜索。后来在花墙子上夹层,躺着一个死人,尸首都烂得生蛆啦。敢情那天的飞贼,身受镖伤,跑没多远,就重伤而死了。这个飞贼身上百宝囊里,零七八碎儿还真不少,据说有一串万能钥匙,一只精巧的熏香仙鹤,还有一张专治跌打损伤内服外敷的秘方五虎丹。因为五虎丹医治五劳七伤真有特效,所以舍间就把药方抄下来,交给缸瓦市玉和堂老药铺配几服,搁在柜上免费赠送,每年总要配个十服八服来支应,一直到“七七事变”才停止赠送。
咱以上所说的,全是四五十年前亲身经历的真事儿,胜利后在东北也还遇到几位内家外家好功夫的高手,据咱猜想,现在在台湾的高手,一定所在多有,不过人家是真人不露相而已。
[book_title]打擂台
小时候看多了《七侠五义》、《三门街》、《宏碧缘》一类的小说。尤其是看《宏碧缘》里朱彪正在擂台上耀武扬威,被花碧莲上得台来,用铜底尖绣花鞋挑瞎了双眼一段,对于打擂台可以说心向往之。只是去古已远,欲看无从罢了。
民国十八年在杭州开西湖博览会。为了提倡国术,吸引游客,于是举办全国性国术比赛来号召。大会是由剑术名家李景林、武当权威孙禄堂两位共同主持,所以全国各地有头有脸的武术界闻人,有百十多位,全部应约出席观礼。新疆潭腿泰斗恩泽臣特地到北平约了北平国术馆馆长许禹生,一块南下出席。可惜笔者正准备学期大考,不能追随二老前往开开眼界。等许恩二老会后,从杭州回来对大家说:“国术是一种极为深奥的武学,其目的首重防身自卫,不得已时才能用拳脚伤人,可是要出手就得一击而中,使对方或伤或死,不能抵抗。由于出手就能伤人,而武术门派五花八门,各有专长,历代相传,难免恩恩怨怨,所以无论哪一门派,都告诫弟子们,习武首先要修心养性,恪遵武德,收徒必须严格拣练,不得其人不传,最忌骄纵狂妄,以武炫人。所以这次虽然有七八十人上台比赛,可是大家上场一过招,三两回合,一方面自知不是人家对手,立刻自认失败,鞠躬下台。起初一般不谙武术的大众,总以为龙腾虎跃,拳脚交加,一定是一场既刺激又紧张的场面,结果差不多都是一发即止,看起来并不过瘾。你们幸亏都没去,否则一定也会感到失望。实在说有几场外家拳脚,内家气功,还是真有几位功力深厚的高手,不过一般人看不懂而已。”
民国二十年我到汉口工作,寄宿汉口青年会,会里总干事当时是宋如海。这位老兄是标准武术迷,一肚子武林掌故,打趟太极拳也有几成火候。他知道我对武术也有浓厚兴趣,晚上没事,就常找我聊天。他说湖南省主席何芸樵文治武功都有一套,省府文职官员固然贤俊辈出,就是他大力开创的湖南国术馆,也是济济多士,高手云集。民国十九年曾经由湖南国术馆主持,在长沙办了一场擂台比赛,所有大江南北各路英雄好汉,全都赶来观摩,一时群贤毕集,真是盛况空前。比武结果,冠、亚军由长沙人谭辉典、谭有光叔侄二人夺去,听说谭辉典练的是铜头铁臂功,用极结实的枣木棍打他,他用胳膊一搪,能把对方震得棍断人摔。他的侄儿谭有光更是外家好手,功夫还在乃叔之上。将来如果举行第二届擂台比赛,千万不可坐失良机,一定要去瞻仰瞻仰。
到了民国二十二年,湖南省果然又在长沙举行第二届国术擂台比赛。同事陆林荪对于看打擂台热度极高,彼此既然道同志合,于是联袂赴湘。哪知这次擂台比武,轰动全国。幸亏事前托朋友订好了下榻地方,预先买好了擂台门票,否则买票固然困难,就是住所也成极大问题。因为赛前四十天,长沙大小旅馆,早就住满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啦。
河北沧州名武师李七柳,碰巧跟我们都住在湖南第一面粉厂的招待所。他对于江湖恩怨,武林秘辛,不但知道得非常详细,就是来龙去脉,也无不了如指掌。他说:“这次擂台比武,表面上说是提倡武学,骨子里是北派铁砂掌顾汝章,跟峨眉山清风道人的徒弟柳森严的一场决斗。因为何主席擅长武术而且功力深邃,上有好者,所以湖南国术馆也就网罗了不少武林高手。像以轻功著称的李丽久、写《江湖奇侠传》的向恺然、铁掌开碑顾汝章、太极推手名家郑曼青,以及以武术汇宗驰名南北的万籁声,第一届擂台比赛的冠亚军谭辉典、谭有光,都在湖南国术,或是长沙分馆担任重要职务。其中的顾汝章门户之见最深,自以为技艺高人一等,铁掌无敌,不但出语浮夸,而且一举一动也嚣张逼人,得罪了若干武林同道不说,连新闻界的朋友也全得罪啦。有一次为点小事,把长沙的《大公报》都捣毁得落花流水,因此大家对顾都有点不满,可是敢怒而不敢言,都希望能有武林高手挺身而出,杀杀他的气焰,给大家出出气。
“恰巧这时候长沙出现一位二十岁身材修长的小伙子,叫柳森严,是当时长沙参议员的堂弟。他因为从小身体孱弱,拜在常宁县清风道人门下,跟师傅去峨眉练了十多年武术才回长沙来。柳森严人长得雄姿英发,言谈谦抑随和,既好吃又好玩,所以三教九流不管大人小孩子,都乐意跟他交朋友。在他高兴的时候,就是求他教几招散手防身,都能办得到。因此他在长沙开的专治跌打损伤的森济外科医院,天天都高朋满座,医务也特别兴隆。
“后来有人说,《江湖奇侠传》里的柳迟,向恺然写的就是柳森严。这一传说不要紧,不久就传到何主席的耳朵里了,何有黄金市骨求才若渴的癖好,尤其是本省少年武术精英,焉能放过。于是在省府设筵,折节款待柳森严,当时陪客也都是武术界名流。中国有句俗话‘一山难容二虎’,顾汝章向来目无余子,骄纵惯了。现在眼前这个毛头小伙子,既是懂得点三脚猫、四门斗的武功,要不乘此机会折辱他一番,岂不是减了自己的威风。
“酒席散后就在花园子里,表演了一手搓石成灰。可是人家柳森严也不示弱,立刻在金鱼池边,露了一手吹气成潭,把四五尺深的水,吹现碗口大小深洞,虽然未见高低,可是由此就种下这次比武的动机。这回擂台比武,是全武行真刀真枪,可热闹啦,咱们明天仔细去瞧吧。”听了李七老这番谈话,才知道这次打擂台还有偌大内幕。这回来长沙看打擂台,可能不虚此行。
比武擂台设在长沙大操场,地方广阔,可以容纳一两万人。会场四周,布满了帆布篷帐,正中坐北朝南搭了一座主台,台高约有两丈,长宽约有八丈见方,是比武场所。台板是三寸多厚松木,上下场门,也分出将入相。正面兵器架上,十八般兵器,排列得绕眼晶光,正中长条案上摆满银盾银匾锦旗镜框。左右各设副台一座,比主中略矮略小,左首台是贵宾长官席,右首台是裁判医疗大队席,擂台四周有六层看台是买票入场的观众席。场内观众,还没开擂,场子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最令人扎眼的是场内和尚尼姑道士伤残乞丐特别的多。也不知道他们是江湖奇侠啊,还是故意前来蒙事的。
第一天揭幕,由何主席做了极短的开场白,名震全国武林前辈杜星五说了几句话,就宣布擂台开始。开场先由万籁声上台表演,他把六尺长茶杯粗的铁棍在胳膊上绕了三匝,掷在台上,吭哧一响,外行人也看得出,这是一场真正气功表演。第二场好像等了半天,没人上台,于是垫了一场武术馆的徒手对打,倒也一招一式,虎虎生风,让人看得一清二白。接着是太极剑表演、梢子棒破单刀、空手入白刃,也都看得出个个身怀绝技,功力不凡。
下午一开场少林劈掌对岭南白鹤掌,以雄浑对轻灵,结果劈掌落败。接着上来一位又胖又矮的汉子跟一位壮年武士对打,脚拳兼施,指掌并用之下,壮年一掌打在胖子肚腹,只见胖子大口一张,一匹白练,直射壮年胸脸,壮年人立即倒在台上。有些观众愣说胖子练有剑丸,所以壮年被击昏倒,于是宣布暂停。经过询问化验结果,胖子所练的是水箭,比赛之前喝足凉水,打在肚内,紧急关头,可以径射伤人。水系凉水,并没毒质,台上台下大家都受了一场虚惊。
接着一位少林跟一位交手,两人在台上转来转去,谁也不敢先出手,后来偶或出拳,也是你闪我躲,谁都没有直接命中过。耗了将近二十分钟,裁判宣布平手,据说两人再打下去,二人一定不死即伤。第一天就此收场,虽没看到什么精彩节目,但是总算看过打擂台了。
第二天一开场顾汝章就登台叫阵,柳森严果然不负众望跟着上了擂台。柳当天穿的是翠蓝色长袍,虽然属于中上体型,可是跟肌充肉紧的顾铁掌一比,就显得渺乎其小啦。我们距离擂台,有二三十丈远,当时又没有扩音器设备,只见顾柳俩,话没说两句,顾出其不意,骤发一掌,柳就像被击倒地,跟着贴地横扫一腿,一霎眼人影一晃,柳已跳下擂台钻入人群,飘然而去。有人说柳的一腿,虽把顾汝章扫到台下,柳森严一伸手,又把顾拉回台上,彼此还说了几句场面话,才草草终场。可惜笔者未曾看到。我们回到住所,李七老说顾汝章一掌,不能把柳制住,再打下去,顾汝章一定凶多吉少,非当场落败不可,不过擂台四周早有部署,柳就是获胜,也出不了会场。柳森严不但招式犀利,头脑也特别敏捷,这次打擂台的目的,也不过是显显威风,露一手给大家看看而已。花了四五天的时间,从汉口跑到长沙看打擂台,柳顾交手不到一分钟,说起来实在令人扫兴。
回到汉口后,不几天宋如海来说,柳森严现在也到了汉口。果然有一天看见柳森严在去中山公园的路上,一袭蓝衫,带了好几位北里名花,坐着敞篷马车,谑浪遨游。据说当天柳去中山公园,就是应上海武林前辈之约的,后来比画起来,柳用四两拨千斤的巧招,胜了那位武林前辈。此事被清风道人知道,立刻亲自到汉口,把柳带回峨眉,从此就没有再听到柳森严的消息了。
这次台南举行世界性国术观摩擂台邀请赛,听说有三百多位中外武术高手参加,一共比赛五天。我想这个消息,不单是我这个擂台迷,就是一班爱好武术的朋友,听了也会异常兴奋。本想头一天就赶到台南,去做现场观众,继而一想,还是先看看电视的实况录像再说吧。这次参加的选手,是按体重分成九级,把外国人的拳击,照方抓药,全给抄过来了。
咱们先谈这个擂台吧,四面不挨不靠,倒是得瞧得看。以高度来说,大概怕选手掉下来摔伤,安全第一,所以看起来不太威武壮观。台上铺的是榻榻米,榻榻米底下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四面就用榻榻米的布边分为内外场。说是为了保护选手的安全起见,头上要戴特制的头盔,选手一戴上,不用说眼观六路,反而变成大丈夫只能向前,至于耳听八方,能听见裁判吹哨子就算不错。手上又要戴四指骈,拇指伸外的新型手套。什么擒拿点穴、一指经、鹰爪功,多么有真功夫的高手,在指掌方面,就是有功夫谁也没法施展。前胸绑着一块塑料海绵做的护胸,等于把身体固定,所谓缩小绵软巧的功夫,一律用不上。听说还有一块护阴,咱没看过,是不是跟打篮球的护裆一样,因为没看见过,所以不敢乱说。如果说选手专踢下阴,都是下三滥的玩意儿,也就品斯下矣,不配当选手啦。要说怕受伤,膝部以下的迎面骨,最经不起摔碰,反而没有保护器具。脚上大家都穿系带子的胶底鞋,在榻榻米上穿胶鞋厮杀,既滑又不着力,请想是什么滋味?所以选手时常会莫名其妙地摔倒,所穿胶鞋,一用劲后跟就秃噜下来叫停,还得请判系鞋带穿鞋子,您说滑稽不滑稽?
一百多场打下来,中国固有什么太极武当少林八卦拳术掌法,一位也没能施展出来,上得台去,每场比赛,好像一个师傅传授,一上台全是两脚又蹦又跳,两人左摇右晃,你乱打,我就乱踢,西洋拳、泰国拳、空手道、跆拳道、摔角、柔道,什么招式都有。有些身大力不亏的选手,一看对手身躯短小,甚至一鼓作气,把对手连推带挤,挤出内线来得分。要说这次擂台比赛是古今中西什锦大拼盘,倒是样样俱全,一点儿也不夸张。可是别忘了,这是国术比赛,咱们让友邦人士赞不绝口的中国功夫,就是这么乱来一气吗?外国人固然搞不清,咱们这百分之百地道的中国人,也被弄得眼花缭乱,说不出所以然了。往者已矣,再过两年,第二届国术比赛,已经决定仍旧在台湾举行。在这两年之内,希望负责单位,好好研究出一套比赛办法,使真正的中国功夫能在擂台上表现出来,让外国朋友重新把中国功夫再来一次新估价,恢复前此光荣。如果我们拿不出好的办法来,还是像小孩打架,胡踢乱打撕掳一场,我看还是免了罢,免得再一次丢人现眼啦。您说是不是?
[book_title]刽子手
夏元瑜老兄在《时报》写了一篇《砍人头》,将人比兽,以兽喻人,把人兽来个大解剖,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的确令人顿开茅塞,长了不少见识。现在笔者把所见所闻写点出来,既不是续,更不是补,不过是凑凑热闹而已。
当山西军队驻北平的时代,笔者办公地点就在东四牌楼附近,机关里没有伙食团,大家又不懂得带便当,所以中午这一顿饭,只有下小馆。隆福寺的灶温,在当时算是物美价廉的二荤铺,所以笔者就成了灶温的常客。晋军一到,跟着各饭馆的女招待就大为走红起来,灶温首先响应,添上女招待,顶出名的小金鱼,就是灶温捧起来的。他家一添女招待,为了扩充营业,散座也打成隔间,我们这帮真正吃饭的常客,每天就得挤在柜房里凑合凑合啦。吃客多,桌子少,大家又都是常主顾,拼拼桌儿也无所谓。
当时几乎每天跟笔者同吃的,有位身材修长,腰板笔直,留着络腮胡子,说话落门落坎,六十出头的老者。经过请教,才知道姓姜名景山,原籍开封,落籍北平。初交不好问人行业,可是五行八作,看来看去,哪一行也不像。日子一久,才知道人家是前清刑部的执事(刽子手都忌讳“刽子手”三个字,通常都呼他们执事)。笔者曾经问过他,听说干这一行都姓姜,有没有这档子事?据姜老说,明朝燕王棣,为了排除异己,有姜姓亲兄弟五人,给他做贴身卫士,后来迁都北京,姜氏弟兄仍旧给成祖执行刑罚,就是后世传说的姜家五虎。顺治门瓮城有五座的宝顶,前头有砖瓦铺,堆满各种陶玉,所以看不见,有人传说那就是姜家五虎的坟墓。后来才知道根本没那门八宗事,那是水平测高标准,大家全错疑惑啦。北平倒是有姜家坟,在阜成门外八里庄钓鱼台附近,凡是他们这行有传授的子孙,清明节都要去烧烧纸,那倒是一点儿也不假。
他大爷(伯父,北平人叫大爷)姜大诚是刑堂总执事,他本人虽然跟总执事是亲叔侄,可是他要投入这一行,也得磕头拜师,改口叫师傅。他十六岁投师,最初是每天天一亮,就起身开始推豆腐,用砍人头的大刀,反把往胳膊肘儿一顺,刀头突出部分,用腕肘气力,把豆腐推成一块块薄片,越薄越好,等推熟了,在豆腐上再画墨记,照墨记往外推,等准头练熟,再在豆腐上加十个青铜钱,仍然按墨记往外推,一直练到指哪儿就推哪儿,毫厘不差,青铜钱在豆腐上丝毫不动,才算成功。
学徒时期下半天,可也不能闲住,每天没事就逗猴子玩。用手盘弄猴子的后脑勺子,专找猴儿的第一和第二的颈椎,也就是俗话所说脖子后头算盘珠儿,大概人猴骨骼相同,久而久之,也摸熟啦。
最后一关,就是现场表演,这一关一过,才算出师。姜爷第一次到刑场,一看这个阵仗人就晕乎啦。第二次乍着胆子再去,到了节骨眼儿,还是下不了手。到了第三次上,师父这次给他准备了新鞋新袜一身土黄布的紧身裤褂,外带一条黄绸子包头。师兄弟四五位兴冲冲地直奔菜市口,哪知道走到骡马市大街一个饭馆子门口,忽然从楼上迎头扑脸泼下一盆脏水,正好泼了姜爷一个满头满脸,他一生气,就直奔楼上,找泼水的小子算账,他师傅拉紧他说,差事要紧,等回头再跟他们算账,到了刑场气势虎虎,脸红脖子粗的,一动手就砍了三个。一出刑场红了眼的要找泼水的算账,师父带着他连师兄弟七八口子,直奔这座饭馆。他一上楼,可傻啦,楼上是绛烛高烧,红毯铺地,正中摆着一世太师椅。师傅赶紧把他叫过来说:“还不赶快磕头谢谢五师叔,刚才那盆吉祥汤,是我安排好让你五师叔泼的,不然你永远出不了师。”敢情他们这一行要在刑场见红才能算满师呢。
笔者问他砍头有几种砍法。他说处决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那跟元瑜老兄说的一点不错,犯人跪下,刽子手在犯人左右肩膀一蹬,再一揪辫子,脖子立刻拉长,有经验的刽子手一刀下去,正好是颈椎骨的骨缝,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完成一件红差。如果是三品以上大员,犯了不赦之罪,必须问斩,那就不能揪辫子咔嚓一刀交差,刑部得选派有经验的刽子手,在犯官后脑子,顺刀一推,飘然而过。既不敢对着腔子沾血馒头,也不敢一脚踢倒尸首血溅刑场啦。尸亲如果打点的在刀刃上,人头一落地,用木盘盛起,马上三下五除二的一缝,把身首又合而为一了。姜老当了半辈子差事,只承应过这么一档子事,代价是纯银二百两。据他说到后来大臣犯罪,多半是赐帛自尽,赏一条白绸子自己上吊,绑到菜市口砍头的,简直少而又少了。
姜老又说三百六十行,我们这一行,现在算是取消啦,否则的话,我都不希望您跟我往深里交。干我们这一行有一个坏毛病,不管跟谁在一块儿走,总让人先行一步,多看人家颈椎骨怎么长的。这倒不是对谁有恶意,因为从小儿习惯使然,您说有多讨厌。
姜老又说进入民国之后,骡马市大街,有一家姓承的,家里有一个家常子(北平从小收养的小厮叫家常子),叫杜小子拴子的,长大不务正业,主人一管教,他愤而挥刀,把主人全家都宰了。后来在天桥二道坛门行刑,可惜当时没有包青天的狗头铡,是用麻刀铺的大铡刀铡的,小子真叫横,临刑还要躺在铡刀口上试一试。姜老也承认杜小子拴子是他所见的第一条狠人。
[book_title]当年的北平杂耍
中华综合艺术团这次宣慰侨胞,其中有巧耍花坛一项,不由想起北平的佟树旺来。佟是涿县人,家里是开缸瓦店的,他从七岁起,一时高兴,就练起耍坛子来了,好在柜上有的是伤残带纹的瓮、盏、缸、盆,卖又不能卖,正好拿来练手。他摔的陶瓷可多啦,换了别人谁也买不起那么多的陶瓷来摔。咱们看有些人玩抖空竹、踢毽儿,在台上都有失手的时候,但佟树旺耍花坛,却没有啪啦一响,满台飞瓷碎片的场面。佟树旺的耍花坛,如苏秦背剑坛子在脑袋后头走,二郎担山坛子在两膀滚来滚去,都是不容易练的。尤其是魁星踢斗,头上左右膀臂共三个坛子在转,脚上再把一个坛子踢到头顶坛子上,一个左转一个右转,这套功夫都不是普通人能练得出来的。
北平的各种杂耍,原先都是有财势、爱面子的子弟练的玩意儿。遇上喜庆宴会,行人情、走份子,亲朋一撺掇,露个一手两手,给大家瞧瞧。有的人后来家道中落,浪迹江湖,没法子才在天桥或庙会,赶集撂地摆场子,凭着玩意儿来混口饭吃。
早先在北平,讲究听评书、单弦、相声、大鼓、什不闲、八角鼓带小戏什么的,杂耍这个名词,是后来才兴出来的。
清时,北平内城虽有戏园子,但是因为前清定制,内城不准唱大戏,偶或演点儿杂耍也是不定期的。民国以后,北平的杂耍,正式组班,进戏园子卖茶钱,是前门外四海升平开的端。因为园子在百花丛里,八大胡同各清吟小班,能歌会唱的名花,为了招徕客人,也不时到四海升平客串一番,所以弄得老实买卖人不敢立足,有身份的人家,也不愿意凑这份儿热闹惹闲话。四海升平的顾客,后来净剩下些花丛游客,青皮恶少,维持了没有多久,只好关门大吉啦。
一晃十多年也没有人出面拴班子,在戏园子里演唱杂耍。直到哈尔飞一度改为杂耍园子,再加广播电台游艺节目,没早没晚一开收音机,不是单弦,就是大鼓,要不就是对口相声,成本大套的连台评书。这一闹腾,杂耍这一行,在北平足足热闹了十多年。
想当年,北平殷实铺户富厚人家,逢到娶媳嫁女、给老尖儿办整寿、给小孙子办满月,总想热闹热闹。假如唱台京腔大戏吧,花费太大,也怕招摇惹眼,于是取法乎中,可以唱一台宫戏。北平又叫“托吼”(表演道具的木头人有三尺多高,要托吼的人,可以在帷幕后走台步耍身段),各路宾朋,凡是会唱两口的,都可以躜到帷幕后头去唱(北平话叫躜桶子)。
另外,唱一台滦州影戏,也够热闹的。滦州影戏主要的乐器是扬琴,听苦的有《白蛇传合钵》,听逗哏的有《秃子过会》,火炽的有《竹林计》,悲壮的有《胡迪骂阎王》。来宾要过戏瘾,可以枉驾后台,随意唱点什么消遣消遣。从前金秀山、谭鑫培、陈德霖、德珺如都是个中能手,碰上有影戏的场合,总要到后台亮亮嗓子。其中,富连成的张喜海,说刘赶三耍影戏人儿还有绝活,影戏里有一出叫《火烧狐狸》,剧情跟京剧的《青石山》差不多,他能耍出各种各样火彩,细白粉连纸糊的银幕连一点火星都沾不上,连影戏班的耍手,都不得不对他伸大拇指头。
有的人家办堂会,会约一档子八角鼓带小戏什样杂耍,那可比宫戏和滦州影戏又显着排场阔绰啦。
八角鼓带小戏里,少不了什不闲。北平唱什不闲的,以抓髻赵算是泰山北斗了。他曾经进过大内,在御前献唱,颇蒙恩宠,所以抓髻赵唱什不闲的锣鼓架上,左右各雕着一只金漆盘龙云头,表示他当过内廷供奉,这是上赏的响器。笔者听抓髻赵的时候,他已经是满脸皱纹,白发盈巅,可是唱起来老腔老调、古趣盎然,嗓筒儿还是脆而亮。故都名票张伯驹,曾经特烦抓髻赵在高亭公司录了两段排子曲,现在当然已成绝响啦。
北平的京韵大鼓,有银发鼓王之称的刘宝全是特出人物,他一上场,气度雍容,唱做炉火纯青。刘本来是梨园出身,后来才改唱大鼓,所以他的刀枪架儿特别受看。一般唱京韵大鼓的,都说艺宗鼓王,其实十有八九都是“留学生”(从留声机学来的)。尤其大鼓妞儿,一张嘴就是《大西厢》,只要唱《大西厢》,就算是刘派啦,其实《战长沙》、《宁武关》身段繁复、悲壮激烈的大鼓段,那才是刘派的代表作。北平剧评家景孤血说:“刘宝全的《宁武关》,描摹周遇吉一腔热血,精忠报国,唱起来仿佛都有脑后烈音,是凡血性人听了,都能激发一股子爱国的情操。”此话确实不假。
当初清末内务府大臣奎俊(乐峰,名票关醉蝉父亲),有一年新得长孙,一高兴把刘宝全叫进宅里,唱一台小型堂会。台面就在小花厅里,正面放上一架特大穿衣镜,宝全就在穿衣镜前头唱。奎老坐在一张摇椅上,专看刘宝全镜子里后影,宝全知道奎老是个中高手,不但能唱而且会编。当年张筱轩唱的《翠屏山》带放风流焰口,就是奎老的手笔。所以他越唱越犯毛咕,一段《战长沙》唱完,真是汗透重裘如释重负。你瞧大鼓虽小道,可是在以前,听的主儿和唱的主儿,对于艺术是多么认真呀。
把八角鼓带小戏唱出名的是奎星垣,同行都叫他奎弟老。奎弟老拿手好戏是《锯碗丁》,只要是出堂会,没有不唱这出小戏的。一般女眷看到恶婆婆对待儿媳妇的阴损毒辣,真有当场流泪的,这类小戏对于警世醒俗,倒也发生了相当效果。奎星垣唱到脸不上粉,没法唱包头了,才洗手收山。后来又出了一个张笑影,张年纪轻扮相好,很出了一阵子风头,不过因为整天涂脂搽粉,变成似女非男的脸蛋儿,加上为了便于包头,头发留到可以梳髻儿,下装之后简直分不出是男是女,渐渐也没人敢领教啦。
唱八角鼓带小戏,还有一个名人徐狗子。徐狗子在杂耍界人头熟人缘好,既能吃亏让人,又四海够味,谁家要是办一档子堂会,找徐狗子当承头准保没错。不但玩意儿齐全,场面火炽,还能让您不多花钱。徐狗子最大长处是不忘本,他发达之后,冬天出门海龙皮帽、水獭领子大衣,浑身穿绸裹缎,打簧金表翡翠表杠,可是一遇见老主顾,仍赶紧下车打千请安,毕恭毕敬,满脸小人该死,大老爷禄位高升的神气。徐狗子玩意儿宽绰不说,他最能挨得起揍。他时常指着自己脑门上凸出一个疙瘩说哏,说他这个坏包,是唱《打城隍》、《打灶王》一类挨揍戏,日积月累揍出来的。好人有好报,徐狗子唯一的孙子,他供给到英国留学,学成回国,徐狗子老年还真享了几年清福呢。
北平的杂耍中有一种梅花调大鼓,其中金万昌得算头一份儿。金万昌长得虎背熊腰,实大声洪,可是唱起梅花调来,抑扬顿挫,细腻缠绵,令人忘了他的龙钟老态。尤其他鼓板上的功力充沛,花点玲珑,配上他依傍多年的三弦四胡,出场一通净场鼓,凭着鼓点的花哨流畅、乐器托衬得丝丝入扣,立刻就能要个满堂彩。金老晚年在天津小梨园、北平哈尔飞登台,上下场都要人搀扶,可是一到场上,立刻精神抖擞毫不含糊。梅花调的特点是尾音拖长才好听,金老年高气衰,拖不动只好用吭来帮衬。那可真是货卖识家,武侠小说名家还珠楼主李寿民、章回小说高手刘云若,两位偏偏喜欢听金老之吭,认为金老之吭,跟裘盛戎花脸之吭,有异曲同工之妙。金万昌收的徒弟可不少,男徒弟没有一个出色的,女徒弟有个郭小霞倒是唱出了名,算是承袭了她师傅的衣钵。
听老辈儿人说,早先北平的单弦比大鼓还时兴,可是真正唱出了名的只有一位荣剑尘,按说八角鼓快书岔曲排子曲,都属于单弦一类。清军扫平大小金川,八旗兵丁为了提倡军中娱乐,才兴出了八角鼓,最初只打打八角鼓唱唱得胜歌词,根本没有丝竹伴奏。等到班师回京,才添上丝弦,曲牌也越研究越多,像南锣北鼓金银钮丝,那都是后来加上去的。当初有一原则,单弦里的词句,都是些春郊试马、虎帐谈兵、慷慨激昂保国卫民的词儿,绝对没有儿女私情、花花草草的词藻,后来虽然为迎合听众心理,偶然来几句软性的唱词,可是比起别的玩意儿,算是最规矩的了。荣剑尘是内务府旗人,他的单弦唱起来,不单词句典雅,意境悠然,而且如珠走盘,每个字、每句词,都能让您听得清清楚楚。偶或抓个哏、斗个趣,也是不愠不火、谑而不虐。后来有个常澍田虽然气口差一点儿,可是还不离谱儿。后起之秀出来一个曹宝禄,在园子里电台上真有人捧,严格说起来,咬字不真,气口欠匀,仅是年轻气壮,凭着一条嗓子,唬唬听众而已。
唱大鼓还有个特殊人物,就是醋溜大鼓王佩老大臣。王佩臣自己说她的大鼓带点儿酸溜溜的味儿,所以叫醋溜大鼓;一般唱大鼓的妞儿都年轻貌美,只有她这个年近知命的老太婆,还在唱玩意儿,因此自封王佩老大臣。王佩臣在台上虽然脂粉不施,可是眉清目秀,遥想当年一定是个美人胚子,她手上的梨花片耍起来,繁花骤雨,配上卢成科的弦子,严丝合缝,也是一绝。她唱起来口齿流利,板槽极稳,最长的鼓词有二十一个字一句,她能唱得不慌不忙平平整整一丝不乱,这是无论哪一个唱手都办不到的。她的拿手活如《王二姐思夫》、《摔镜架》,既逗哏,又有趣。冀察政务委员会时代,她曾经应召到某要员公馆唱过一次《金瓶梅》,那是她压箱底儿的玩意儿,一般人恐怕都没听过呢。
华子元擅长的“戏迷传”在三十几年前,是顶叫座儿的一档子玩意儿,所谓“戏迷传”其实就是单口相声,不过戏里说学逗唱全离不开京腔大戏而已。华子元有几段绝活,像学孙菊仙《朱砂痣》的借灯光,汪桂芬《取成都》的“听说一声要饯行”,刘鸿升《斩黄袍》的“天作保来地作保”,龚云甫《钓金龟》的叫张义,杨小楼《连环套》“保镖路过马兰关”,真是学谁像谁。但华北沦陷不久,他就闭门不出啦。
对口相声本来是撂地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的,后来把相声中过分色情粗俗的词句大删大改之后,才成了台上的玩意儿,想不到反倒大受欢迎。笔者听过最老的相声艺人,是张麻子和万人迷,他们二人好在个“冷”字,他们的哏,不讲究招得哄堂大笑,而是让人听完,细一琢磨来个会心的微笑,张、万两人的玩意儿就像电影里的卓别林,滑稽逗乐儿都是有深度的。
高德明和绪得贵这档子相声,在北平也大红大紫了一段时期。高德明人高马大,嗓子能够响堂;绪德贵萎缩而懵懂,十足是个捧哏的胚子。高德明有几段精彩的相声:《永庆升平》学胖马说山东诸城话,走《倭瓜镖》起镖卸镖喊的镖趟子,都是他的绝活儿。可惜后来两人为点小事一拆伙,弄了个两败俱伤,谁也没落好儿。
常连安本来是唱太平歌词的,想不到给儿子小蘑菇捧哏,把儿子捧红了,跟着又出了二蘑菇、三蘑菇一堆蘑菇来。小蘑菇虽然嗓子不够响亮,可是头脑比较灵活,能够随机应变,当场抓哏,抗战时期把个华北伪政权,损得体无完肤。例如有一次他说现在大家就要有好日子过啦,洋白面又恢复一块二毛一袋儿了。常连安问他什么袋儿,他说是狮王牙粉袋儿。又有一次他说八月十五日他在前门大街遛弯儿,走到了正明斋门口一看,可乐大发啦,翻毛月饼卖一块钱一个,有磨盘那么大。赶紧进去买几块解解馋,哪知伙计拿出来一瞧,一块月饼比小芝麻饼大点儿有限。于是他指名要窗户台儿上摆的月饼,等伙计拿来一比,跟刚才拿来的一般大小。他走到窗户口一瞧,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月饼前头放着一架放大镜,所以照起来有磨盘大。就是这两段相声小蘑菇就逛了两趟日本宪兵队,您想想,要是进了宪兵队还能好受得了吗?可是人家小蘑菇出了宪兵队,照说不误。常连安父子在当时一般人背地里都夸他们是有种的爱国艺人。
还有一位说相声不怕坐牢的叫赵霭如,此人不但身材修长,而且脖颈子也比别人长出好几寸。他是说单春的独角戏,骂日本,骂汉奸真是骂得痛快淋漓,人人称快。赵霭如本来在东安市场南花园摆场子,因为捧场的越来越多,就有人动脑筋约他到杂园子上台去说,哪知园子里腿子特务太多,稍微一溜嘴,就被公安局叫了去大训一顿。后来赵霭如说他自己是撂地卖艺的命,谁约也不进园子,就抱着市场南花园场子死啃,直到胜利他儿子也接上啦,他也就回家当老太爷去啦。
在宋哲元将军主政冀察政委会时期,虽然日本眈眈而视,可是宋明轩有一套因应办法,倒也维持了一段小康局面。那时候物阜民丰,北平出了三个唱手,人们管她们叫“华北三艳”。有一个叫方红宝,唱京韵大鼓,妙曼素雅,不爱浓妆有如玄霜绛雪,学刘宝全也有几分火候。一个叫郭小霞,是唱梅花调大鼓的,长得风姿绰约眉目如画,三弦四胡都是金万昌旧时伙伴,红花绿叶相得益彰。一个叫姚俊英,是唱河南坠子的。自从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唱红,不久嫁人,跟着出来一个董桂枝在杂园子献唱,虽然唱得不如乔清秀,可是大家听腻了大鼓,来一段河南坠子,换换耳音也很受台下欢迎。姚俊英肌肤如雪,两只醉眼极为撩人,加上绿鬓新裁,辫长委地,风韵更为可人。三艳一出,当时每晚各大饭馆三人堂唱就唱不过来,所以三艳在园子只能唱日场,夜场就都不能登台啦。当时华北一班政要,虽然大家力捧,可是始终没出什么桃色新闻,胜利前后三艳都找着相当的对象,总算束身自爱的歌伎到头来都能各有很好的归宿。
单弦拉戏也是北平杂耍之一,从前有个巧手陈拉得不错,有胡琴一陪衬,真像一位拉一位唱。据说他是老生贵俊卿的琴师,因为贵俊卿一年到头都在南方登台,他不愿离乡背井,就研究出来单弦拉戏了。后来替王佩臣弹三弦的卢成科,因为是盲人,比较心静,手音又好,他把弦子上再装个铜喇叭,学言菊朋《让徐州》闪板枪板,样样俱全,学程砚秋《柳迎春》里“红梅得雪添丰韵”,他把砚秋的抽丝垫字大喘气,都能拉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杂耍园子里有一个颇受欢迎项目踢毽子,以王武樵、王桂英父女有名。起初是父女两个人轮流踢,后来桂英越练越精,稳而且准,王武樵自己就改耍钢叉了。他们所用的毽儿,全是自己包的,有些翎子特别珍贵,软而不飘,垂直下坠,不怕风吹,所以踢起来得心应手,攸往咸宜。去年有位留德朋友回国讲学,据说王氏父女去了欧洲,在西柏林经营一家皮革厂,大概他们钢叉也不耍、毽子也不踢啦。此外宋相臣、宋少臣父子俩踢毽子也是有名的。
曹四景是抖空竹的泰斗,从前杂耍班子里,总少不了曹四的抖空竹。他空竹上抖的花样多,用的工具也古里古怪,除了茶壶盖、酒嘟噜之外,他能抖各式各样的葫芦。有一回他用放风筝的线轴子,两头各挂一小玻璃缸,里头还有小金鱼,抖起来四平八稳,真叫人替他捏着一把汗。可是人家曹四从从容容,从没看他在台上出过舛错。自从来到台湾,在电视节目里,曾经有一老先生表演过抖空竹。大概年纪关系,有时候突然失手,虽然当场仍旧找回来,可是观众总是替他揪着心。不过此时此地能看见抖空竹的,也可以慰情聊胜于无啦。
变戏法的也是杂耍班子里叫座儿的项目,快手刘、快手卢,都是个中翘楚,他们戏法分小戏法(又叫手彩戏法)、大戏法两种。小戏法虽然用点儿小道具,可是多半要凭指掌上功夫。有一年海京伯马戏团由外国到上海来表演,有位随团的法籍魔术师说:“英美的魔术连印度都算上,所赖于道具者多,要说论手法比中国戏法,那简直差远了。”这是行家的评语,可能不假。
中国变的大戏法,十来斤重的大海碗盛满了水,还有金鱼游来游去,再变大胆瓶里头插着连升三级。这些东西不错是带在身上,从皮兜子里摘下来的,可是您掂掂这份儿重量,甭说是身上带着走上台来变,就用双手来端,咱们也端不动呀。至于大套戏法里的罗圈当当,真当东西现开当场示众,据他们自己说是大搬运法,是真是假,局外人就没法弄得懂了。所谓大套魔术的洋戏法,杂耍班子不管是在圈子里,或者是应堂会,绝不跟洋戏法同台。有一次舍亲府上办生日,东院是八角鼓子带小戏,西院是韩秉谦带着“大饭桶”、“小老头”变西洋魔术,害得大家东院西院跑来跑去,打听之下,才知道两档子从来不同台,说起来也是件怪事。
北平老一辈儿的人,一听说您上茶馆听书,必定劝您不听为妙,因为听书比抽白面儿上瘾还来得快,听个三五回书准保入迷。北平说评书组织非常严密,不但有公会,而且师傅收徒弟也是三年零一节才出师,取的学名都得按字排下去,让人一瞧就知道是哪一辈儿的。笔者听过阔字杰字两辈,再往前的老辈儿,就没听过了。哪几个茶馆带说书,什么时候加灯晚(加夜场),哪位说书的在哪个茶馆说哪一套书,几个月一转,一切都是经过同行公议决定,谁也不能滥出馊主意。
北平说书,讲究一套书说一辈子,不但要专精,而且要熟透。坑坑坎坎,抓哏逗趣,书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神态、口吻、脾气,他一张嘴,老听书的就知道是说谁啦。说书还分大书小书,像《三国》、《东汉》、《西汉》、《隋唐》、《岳传》,全身甲胄骑马弯弓,要说袍带赞、盔甲赞,属于大书。像《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五女七贞》、《七侠五义》以及《聊斋》那都属于小书。虽然不用说盔甲赞,可也有刀枪架儿,譬如说《施公案》的金杰丽,他形容赛罗成、黄天霸抽出单刀准备动手,他一扳左腿立刻来个朝天凳,表演天霸杠刀样子,真是精彩动人。王杰魁自己说吃了一辈子《包公案》,从小到老就说了一部《包公案》。他在中广电台说《包公案》,一到他的时间,所有北平大小铺眼儿,十之八九都打开电匣子,真是行人止步、驻足而听。大家伙儿送他一个外号叫净街王。他把一套《包公案》信口而说,入情入理、细腻动人。我常说假如王杰魁还活着在台湾的话,那华视的《包青天》用不着东拉西扯地找材料,只要把王杰魁请去给说说,再连个一两百集,绝对没问题。
连阔如说《东汉》,在他们说书界也是一绝,说起姚期、马武、岑彭、杜懋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形容战马奔跑,简直就像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大家都叫他跑马连,就凭他那份精气神儿,人人都得伸大拇指头。还有一位说《聊斋》的,把女鬼说得凄厉恐怖令人汗毛竖起,听完灯晚书,真是有人不约伴儿,不敢回家的。假如专拍鬼故事电影的跟那位说《聊斋》的交上朋友,那恐怖的鬼电影我们更有得看啦。
[book_title]燕京梨园杂谭
京剧虽然发源河北,可是到了北平才发扬光大起来,加上清朝成立升平署之后,一般名角都应差供奉,更是如火如荼,蔚成满街竞唱“叫天儿”的盛况了。
喜欢听谭鑫培的,大家叫他“痰迷”;喜欢听杨小楼、梅兰芳的,大家说他“中杨梅毒”。给人起这外号,固然显着有点儿刻薄,可是迷上一个角儿,真有点废寝忘食、迷迷瞪瞪的劲儿。
民初是谭鑫培天下
民国初年谈到唱戏,整个北平可以说是谭鑫培的天下。早上在天坛坛根儿瑶台的陶然亭,您听吧,这边唱“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那边调“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沿街吆喝唱话匣子的,也拿百代公司新出品,谭叫天的《托兆碰碑》、《问樵闹府》来号召。就是三更半夜走黑道心里直起毛咕的朋友,也会直着嗓子喊两句“杨延辉坐宫院”来壮壮胆子。当时家家都看的《群强报》,谭鑫培的戏报用隶体木刻,字越来越大,小四开的报纸,能够占去八分之一的版面,简直不可一世了。到民国七八年,北平的逊清遗老、各界名流,一股狂潮,力捧小梅,把个梅兰芳捧成名伶大王之后,《群强报》上的木刻排名,字的大小,先是谭、梅并驾齐驱,后来小梅名字加上花边,之后索性梅的木刻姓名大于老谭了。老谭本就性情高傲,连逊清的那中堂琴轩、内务府大臣世续,都管他叫谭贝勒,平起平坐。现在小梅居然咄咄逼人,要把他压下去,老谭嘴里虽然不说什么,可是心里总别别扭扭的一直不痛快。
有一次,河南巩县兵工厂厂长蒋梓舒,在崇文门外三里河织云公所给太夫人做八旬整寿,戏码有谭、梅的《四郎探母代回令》。碰巧谭老板正在烟榻喷云吐雾,一不小心把一个鼻烟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这个古月轩制的竹苞平安七彩料壶,是谭老板心爱珍玩之一,烟壶摔碎,心里多少有点儿别扭,瘾没过足,就到织云公所上戏了。谭对这晚生后辈的小梅当然可以拍拍老腔了,瘾没过足又不便明说,于是让跟包的告诉兰芳,今天的戏要好生点唱。兰芳会错了意,以为谭老板特别高兴,准备卯上。谭、梅两人都用梅大琐操琴,梅是兰芳伯父,又特别知会了一声。等《坐宫》一上场,唱到对口快板,兰芳用足气力,越唱越快,谭老板可惨了,心说让你悠着点儿唱,怎么反而越唱越来劲,这不是跟老头子开玩笑吗?越想越气,加上瘾没过足,黄豆大的汗珠子可就一个劲儿往下掉,要不是功夫瓷实,能闪就闪,如其换了别人早就脱板了。梅大琐儿一看情形不对,直使暗号,兰芳才明白把事弄拧。等戏唱完,双方都没打招呼,谭老板可就把这个疙瘩记在心里了。
谭、梅《坐宫》结下梁子
后来有一次,金鱼胡同那家花园唱堂会,谭跟那琴轩的交情相当深厚,特地自告奋勇,要跟小梅唱一出《探母回令》。梅大琐一看这里头有文章,除了关照小梅场上要多加小心之外,也没有其他好办法。等《坐宫》一上场,老谭使出浑身解数,同时放下烟枪就扮戏,神满气足,嗓筒儿又高又亮,对口板如珠走盘,不但干净利落,而且板槽扣得滴水不漏。小梅一看谭老板是跟他较上劲啦。事已如此,也只好一咬牙抖擞精神,全力以赴啦。小梅向来不管多累的重头戏,脸上不会见汗,像尚绮霞(小云)、程御霜(砚秋)唱全本《四郎探母》,等“盗令送别”一下场,都要卸装松散松散,约摸着“回令”要上了,才重施脂粉再梳旗头。人家兰芳虽然也是照样卸装休息,可是再上“回令”之前,仅仅用粉扑盖盖油光,从来没有重施脂粉过,因为兰芳上台,脸上从来不见汗。当年美国著名武侠明星范朋克曾经说过:“就是这一手,谁也办不到。”
再说谭、梅《坐宫》这场戏,虽然旗鼓相当,可是把这场戏唱下来,兰芳向来不见汗的脸,汗珠儿也直往下滴答。从此之后,两人的疙瘩算是结上啦。后来虽然伦贝子溥伦和红豆馆主溥侗哥俩出名摆过一次请儿,暗含着给谭、梅拉拉和,可是两人始终耿耿于怀。谭老板去世,出殡的时候,用寸蟒官罩,六十四个人杠大出丧,天津、上海梨园行有头有脸的都赶到北平执绋送殡,杨小朵跟余玉琴一边送殡一边咬耳朵。杨说:“谭老板上回把小梅大概真挤兑急了,小梅一向对梨园老一辈儿的,永远是敬老尊贤执礼顺恭,谭的丧事居然礼到人不到,可见得实在太伤这孩子的心了。”谭、梅交恶这段秘闻,是杨宝忠亲口说的,杨是小朵长子,属于梨园世家,大概假不了吧。
余叔岩苦学《定军山》
小小余三胜叔岩,一生就服膺老谭一个人,真真得到谭老板神髓的,也可以说就是叔岩一人。只要是老谭的哪一出戏他想学,那真是千方百计都要学到,诸如趴在桌底下,躲在门背后偷偷搂叶子,钻头觅脑想尽方法来掏换,一定偷学成功才能罢手。他收的徒弟如孟小冬、李少春想跟老师学点玩意儿,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吃尽千辛万苦,还不一定学得周全,可能老师还要留点儿后手。叔岩对人说自己趸来的不容易,卖的时候焉能不拿拿乔呢。
《老将得胜》(《定军山》)是老谭的拿手戏之一,因为这出戏黄忠是从青龙门(就是下场门,梨园行管它叫青龙门)上,认为是吉祥戏,同时《老将得胜》口彩又好,所以喜庆堂会都喜欢烦一出《定军山》。戏班子封箱开锣也唱这出戏取吉利。可是叔岩对于这出戏有点儿憷头,不大敢动。《定军山》黄忠有几个下场耍大刀花,如果刀花耍得利落,锣鼓点子包得严实,台底下一定要捧个满堂好。可是叔岩唱这出戏每次耍下场,都落不了好。自己细一研究,每耍下场刀钻就碰护背旗,护背旗打得七歪八扭的,当然耍不了彩了。后来一得空就想跟老师讨教讨教,可是老谭不是闪烁其词,就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说真格的。
鼻烟壶换来耍大刀
有一天叔岩坐在烟炕旁边给老师打烟泡儿,大概正赶上老师心里高兴,又搭着烟瘾刚过足。叔岩一看正是机会,又旧事重提,请老师把大刀花怎么耍法给说说。老谭说,前些时我不小心,摔了个古月轩的料壶,心疼了好几天。听说你最近淘换到一只古月轩百子图的烟壶,是真货还是仿造呀?叔岩一听,就知道老师意之所在了。赶忙回说,烟壶曾经送给玩烟壶专家郭世五鉴定过,认为壶底一个砂眼都没有,照笔法跟彩釉来看,属于古月轩的精品。现在没事,我马上回家把烟壶拿来请您法眼给订正一下。说着立刻跑回家,把烟壶装满荔枝熏的鼻烟,又跑回英秀堂来了。
谭老板仔细一瞧,壶型款式,确实是古月轩的精品,打开壶盖闻了一鼻子,烟也是好烟。叔岩当然随风转舵,老师既然喜欢,那就孝敬老师了。老师高兴之余,言归正传,抄起烟签子,拿签子把当刀头,用手一比画,让叔岩记住耍刀时,两只眼睛盯着刀,头脖自然而然跟着转,无论如何刀钻是碰不上护背旗的。一言惊醒梦中人,一个烟壶换来一套刀法,您瞧从前想学点玩意儿有多难呀。
王瑶卿改穿彩靴子
梨园行最能创造革新的,那要属王瑶卿啦。原先占行只分青衣、花旦两工,青衣注重是唱,花旦注重是做,也可以说上跷的是花旦武旦,不上跷的是青衣。王瑶卿很早就塌中不能唱了,如果改花旦吧,又不能上跷,踩跷一定有幼工。从前的跷既不分软硬,更甭提什么改良跷啦。他脑筋一动,于是占行兴出一种花衫子来,例如《悦来店·能仁寺》的十三妹,侯峻山、余玉琴、路三宝他们唱都上跷,可是后来王瑶卿唱,就改了穿彩靴子了。至于说到唱,早期梅兰芳的唱腔,大半出于瑶卿创造,至于御霜的程腔更是脱胎王门腔调了。
王瑶卿大家都喊他“通天教主”,那是北平《立言报》记者吴宗祜跟他开玩笑起的这个外号,他也居之不疑,于是大家也就叫开啦。可是如果细一琢摸,这里头文章可大啦。往好里说,王瑶卿收徒弟不管内行票友,不分男女老幼,只要红封贽敬送够价码,他是一律收,全可以说是有教无类,善门大开;往不好里讲,无论是王八兔子贼,他都能大度包容。可是有一样,等到真正教徒弟的时候可就分了等啦。最起码的归了大拨,由程玉菁调教说说。比较有出息的徒弟,那就交给掌珠王铁瑛看功说腔了。假如这个徒弟由王大爷亲自指点,这一定是块良材美玉,将来一定是有出息能够大红特红的了。
拥有大批内廷戏本
跟王大爷学戏要有耐性,他倒不一定是架子大,而是烟霞癖太深,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每天要等晚饭之后,烟瘾过足,才有精神,所以古瑁轩要到十点钟才陆续上座。王瑶卿也是升平署的供奉,他从内廷抄出来本戏最多,后来传出来的只有全本《十三妹》(代《挂帅征西》)、全本《雁门关》(代《南北台》)、全本《乾坤福寿镜》、全本《五彩舆》。《福寿镜》给了尚小云、芙蓉草,只在中和园唱过一次,后来就撂下了。此外,他还藏有八本《德正芳》、全本《安邦定国志》、全本《十粒金丹》、全本《绿牡丹》、全本《天雨花》(麒麟童跟王芸芳在上海天蟾舞台所唱连台本戏,是上海一位剧评人所编,不是升平署本子)。华慧麟因为程玉菁的关系,抄了《再生缘》的本子。王玉蓉得到了全本《四面观音》的提纲总讲,可是谁也没排没唱。
瑶卿全盛时期没赶上,他跟老谭合作也只听过《汾河湾》、《南天门》两出,印象非常模糊。后来北平同仁堂乐家堂会,乐十二爷跟瑶卿交情深厚,特烦他跟程继仙唱了一出《悦来店》。讲眼神、白口、身段、步法,四大名旦都在台底下凝神静气地看,等《悦来店》下场,梅兰芳说了句:“王大爷的玩意儿咱们简直没法比。”至于尚、程、荀三人更是只有点头的份儿了。
旗妆戏瑶卿称一绝
王瑶卿既是内廷供奉,各王府他常常传差唱堂会,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对于王公命妇的服饰仪注、言谈进退,都能够摹仿得惟妙惟肖,所以瑶卿的旗戏可以说是一绝。在北平鲜鱼口小桥华乐园没有翻修,还叫天乐园时代,他一时高兴,曾经在程砚秋的班里客串过几天。有一天笔者正赶上他跟慈瑞泉唱《探亲家》,戏里的唱只是吹腔银钮丝,唱调底也能对付过去。谈到扮相,他可不像一般旦角梳两把头,穿绣花旗袍,外加八道边的坎肩,脚底花盆底的旗装鞋。他只是梳了个旗髻儿,旗袍外罩毛蓝市布长褂,平底单脸鞋,纯粹是中年以上旗籍太太们家常打扮。《探亲》虽是一出斗哏戏,可是瑶卿跟慈瑞泉两个人演来却是悉力以赴,丝毫不苟,不但是盖口严实,就大小动作、手势、眼神,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到最后两亲家唇枪舌剑,继之两人揪住一块儿,髻歪衫乱,像真事一样,让人叹为观止。
瑶卿不但识人,且眼光大远,也是一般人赶不上的。梅兰芳初次在天乐园组班,后来改在文明茶园跟俞毛包的儿子振庭合作,须生本来用的是孟小如,孟原唱旦角,后来改唱须生,个头调门跟兰芳都配合得很好。有一年歇伏,瑶卿料定兰芳将来一定能够大红大紫,当时王蕙芳正在广德楼挑班不歇夏,瑶卿就把孟小如介绍给王蕙芳跨刀,当时兰蕙齐芳,正是一时瑜亮。等到秋凉,兰芳戏班开锣,瑶卿可就把自己的胞弟凤二爷补上了。梅的承华社十几二十年始终跟凤卿合作,从没换过老生,凤二爷也就安安稳稳过二十来年的舒服日子。谈到孟小如可就惨了,自从张辫帅复辟失败,蕙芳也偃旗息鼓卸却歌衫之后,孟小如始终没能搭上长班,索性告别舞台教徒为生了。胜利后小如带着他长子孟之彦和胡菊琴的父亲四胡子在热河北票煤矿票房说戏,闲来没事提起离兰就蕙这段往事,除了自怨眼光不佳运气太坏,对于瑶卿真知灼见手法高明,始终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book_title]梨园识小续录
吴铁庵会搬运法
须生吴铁庵,可以说是北平梨园行的鬼才,他在十三四岁时唱一出《铁莲花》,不但做工老到,而且嗓子一点儿雌音也没有,当时人管他叫小怪物;等到过了呛口,老伶工贵俊卿听过吴铁庵几段戏,背后跟人说,铁庵的戏,如果能规规矩矩地唱,过个三五年(1901),除了谭老板,可能就是这孩子的天下了。谁知过不了多久,铁庵得了鼠疮脖子,根本不能唱戏,只要一卯上,就鼠疮崩裂,终其生唯有给人说说戏,操操琴。
铁庵有一年在潭柘寺陪杨宝忠之父杨小朵消夏,庙里有位和尚,跟铁庵投缘,背着人教了他一套大搬运法,知道的人虽然不多,可是既然有人知道,自然而然就传开了。某年在天气已凉未寒时,有几位朋友在什刹海会堂小聚,其中就有吴铁庵。酒酣耳热之余,大家一再磨烦铁庵露一手给大家看看。铁庵在情不可却之下,于是说:“我敬在座每位一对正阳楼的清蒸蟹盖吧!”(正阳楼在北平,是以卖胜芳大蟹、烤牛羊肉出名的。)说完,吴铁庵就离席外出,大约十几分钟,跑堂儿的捧着热气腾腾的一大冰盘的蟹盖进来,说这是吴老板的敬菜,跟着铁庵也进来坐下吃螃蟹。在座的有人到厨房看看,果然有正阳楼的包装纸,问问厨子,的确是吴老板亲自送进厨房让蒸的,再打电话问正阳楼,果然是吴老板在柜上买了二十只蟹盖走的。以会贤堂与正阳楼的距离,一在后门,一在前门,就是坐汽车,也要半小时以上才能到达,一个来回,自然得一点钟了;而吴铁庵能在十来分钟从后门到前门跑个来回,真可算神乎其技了。
毛世来跷工独步
谈起旦角的踩跷,老一辈要推余玉琴、路三宝、田桂凤。余玉琴一出《十三妹》,讲究从台上翻到小池子里,地方准、尺寸严、身段俏,说起来只要是内行,都得挑大拇指头。路三宝是有名的刺杀旦,《双钉》、《双铃》、《马思远》,比筱翠花又高明多了。老谭去世前,两人在文明茶园唱了一出《浣花溪》,跷工之稳,足为后辈楷模。田桂凤在民国十年以后,就不登台唱营业戏了;可是一年一度第一舞台窝窝头大义务戏,仍然是粉墨登场,照唱不误。某年跟萧二顺长华贴了一出《也是斋》,检场的连场子都不会摆,只有自己动手,裙衫大镶大滚,仍然是清末的装扮。跟包的因为他年纪太老,劝他不要上跷,他说:“咱们是给祖师爷磕过头的,既然不是二髦子,可不敢乱出主意,坏了祖师爷的规矩。”暗含着就是骂王瑶卿,自己不能踩跷,花旦大脚片上场,愣给起名叫花衫子。足证老伶工之忠于艺事。
后来论跷工,武跷要属艺名九阵风的阎岚秋,《取金陵》、《泗州城》、《演火棍》,上铜底硬跷,比起同时的朱桂芳,确实又干净,又利落。谈到文跷,近年来推于连泉筱翠花为祭酒,可是翠花的跷,稳则稳矣,可惜有点儿里八字。毛世来出科后,一心想拜筱翠花为师,筱翠花一直不露口风。有一天,马连良在西来顺请客,酒酣耳热,就连玩带笑地劝于老板收下小毛,做个衣钵传人。于老板大概有酒盖着脸,就说了,小毛的玩意儿,平心而论,确实够细腻,就是不拜师,再过三五年,花旦这一行还不就是小毛的世界了:讲嗓子,脆而甜;讲把子,腰腿都不含糊;说到跷,你们留神看小毛的《翠屏山》,潘巧云的下场,杀山的扑跌,就知道还用不用跟我学了。这话说了不久,小毛在新新戏院贴了一次《翠屏山》,内外行到的还真不少,看完之后,大家心里全有了数,再也没人怂恿小毛拜翠花了。
李多奎爱泡澡堂
梨园行人才最缺乏的要算老旦这一行了。早先最出名的是谢宝云,但是谢有一个极不好的毛病,就是太懒,不肯卖力,一出戏得一个满堂彩就算了。例如《探母》的太君“一见姣儿泪满腮”,一定是满工满调,响遏行云,只要是一得彩,底下就不卖了,所以得了一个“谢一句”的外号儿。谢宝云之后,出了个龚云甫,龚是玉器行出身,大家称龚处而不名。他天生一副老太婆面孔,嗓子又高又亮,配上陆五的胡琴,说一句梨园行的行话,可以说是“严”了。龚死了之后,先有陈文启、罗福山,后有孙甫亭、文亮臣,都只能算是良配,够不上好老旦。
到后来出了个李多奎,确实是老旦行的翘楚。李嗓子高亢而且有炸音,吃高不吃低,胡琴越高,他越往上冒。他先用耿幺操琴,后来换了陆五。李多奎患深度近视,视力极差,在台上唱到大段玩意儿,他老先生把眼一闭,尽情而唱,什么叫身段表情,他就满不管了。所以有人给他起了一个诨号,叫“李瞎子”。李有一个特嗜,就是泡洗澡堂子,除了上园子以外,他是整天在澡堂子里泡,每天就在大池子里吊嗓子,借着水音,嗓子越来越冲;要有一天不上澡堂子,那简直等于犯了烟瘾的一样,非常不舒服。如果有人约李多奎到外埠唱戏,首先他得问当地有没有澡堂子,如果没有,大概他就敬谢不敏了。
王又荃席卷本戏
程砚秋的秋声社,原来有四大金刚,是贴旦吴富琴、小生王又荃、里子老生曹连孝、丑角曹二庚,红花绿叶,极尽衬托之妙。同时砚秋本戏特多,讲究艺口严,场子紧凑,一出戏有一出戏的行头,就是配角也得跟着行头翻新。所以秋声社的班底,都是老搭档,别的角儿搭不上,同时也搭不起,一直维持了四五年之久。不料天桥戏棚里出了个坤角,叫新艳秋的,不但扮相有点像程御霜,就是嗓筒唱腔,也颇有几分似处。北平有的是吃饱了没事干的捧角家,于是大家一起哄就把新艳秋捧起来了。
王又荃本来是南城的票友,时常在正乙祠票戏,扮相儒雅俊秀,由票友而正式下海。因为王是公子哥儿出身,当然声色犬马,都相当内行。此时新艳秋正苦于学程无门,尤其是程派本戏,无处淘换;恰巧又荃的跟包刘长生和新艳秋住街坊,经刘的撮合,又荃就给新艳秋说上戏了。日子一长,首先是《赚文娟》、《玉镜台》的本子拿过来,继之《聂隐娘》、《鸳鸯冢》也唱上了。
程老板的花腔,虽然王又荃知道个大概其,可是知道最清楚的,是御霜的琴师穆铁芬。穆也是怪人,十三岁就是春阳友会的名琴票,下海后身体发胖,留了两撇小胡,小平头,缎子坎肩,翡翠表杠,在台上拉起胡琴来,派头亚赛处长,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处长。处长经过王又荃苦苦哀求,由说戏变成傍角儿了,程唱是他拉,新唱也是他拉,程虽然生气,可是说不出来。后来王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但自己给新配戏,甚至把秋声社的班底全拉到新艳秋的班子里来了。程老板在忍无可忍之下,才一气改组了秋声社,所有搭新艳秋班的配角,一律不用,跟王又荃更是断绝一切关系。可是所有程派本戏,举凡提纲、总讲、场子戏词,又荃都有一份,自然而然也都到了新艳秋手里。秋声社刚要改组,新艳秋马上就贴出程派拿手好戏《梅妃》、《红拂传》、《文姬归汉》来了。此后程班最感觉困难的,第一是胡琴,程的“抽丝”、“垫字”、“大喘气”,不是一般琴师可能托的,先试赵桂元,后用赵喇嘛,都格格不入,没法凑合,最后经张眉叔的介绍,才用上周长华。照实讲周长华之傍砚秋,可以说是后而又后了。至于第二困难是小生,先用顾珏荪,后用俞振飞,唱的主儿觉得不合辙,台下听的主儿也觉得别扭。程门本派,自从又荃席卷全部本戏而离班,程派也就由灿烂而趋于平淡没落了。
郭仲衡下海受窘
谈到程砚秋,就想起郭仲衡了。民初砚秋班里两个老生,一个是贯大元,一个就是郭仲衡。郭原本是学汪派的票友,有时唱两口还真有点汪大头的味儿。民国初年,正式下海搭入砚秋戏班,我记得第一次打泡戏是《双狮图》,一闻相爷回府,小生掷下狮子,匆匆下场,不知道检场的故意开玩笑,还是忙中有错,把石狮愣给拿走,虽然拿走了再拿回来,可是台底下已经来了一阵哄堂倒好。第二天郭贴《战长沙》(大轴是砚秋的二本《虹霓关》),关公一出场,又得了一个满堂彩,原来关公的绿色帅旗,错拿了替夫报仇的白色丧旗。一错再错,当然不是事出无心了。据说郭下了海,仍旧是票友派头,引起后台执事的不满,所以特意让他出出洋相。可见梨园行这碗饭,真不是好吃的,哪炷香烧不到,马上就会出乱子的。
丑行头儿郭春山
提起郭春山,就是在北平常听戏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这个怪物;可是各班的后台总管,提起郭春山没有不摇头的。郭肚子里极宽,文武不挡,六场通透,你只要说得出戏名,没有他不会的戏,所以丑行公推他为丑行头。他的好处是每个戏班不管他唱不唱,都要给开戏份儿掌戏,可是遇到冷戏,大家不会,他得给大家说说,甚至得他自己上场示范一番。
此人不但口齿不清,永远像有一口痰在嗓子眼儿堵着,而且面貌亦极可憎,专门跟梅畹华的承华社起腻。他说小梅他爷爷我们一个头磕在地下,我不帮他我帮谁!所以只要畹华有戏,他一定钉着,例如畹华的《金山寺》,小沙弥一定是他的;全本《西施》,馆娃宫的小太监一定也是由他应了。他跟升平署一个贴写是连襟,因之内庭若干成本大套的戏,他抄了不少出来,如全本《五彩舆》、八本《德正芳》、《粉妆楼》、《五女七贞》等提纲总讲,都是全的。如今这些本子不知乃嗣郭元汾,是否仍然珍藏着?
[book_title]谈清代的辫子
《洪熙官与方世玉》这部连续剧故事情节错综复杂,扣子扣得紧,布局布得奇,悬疑谲诡,变化多端,令人今天看了前一集,欲知后事如何,明天不得不且看下回分解。这一部戏,可以说,编导方面真正得到了连续剧的神髓真昧,收视率之高,也出乎意想之外,上自名公巨卿,下至贩夫走卒,都是它们的忠实观众,足证此一连续剧之叫座力如何了。
有一天几个朋友在一起闲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连续剧里的辫子问题,《洪熙官与方世玉》之剧情是清朝的事,清朝距民国最近,诸事犹在记忆之中。我们从前是留过辫子的,所说的都是彼时真情实况,可以作为以后连续剧的参考。
在早先,男孩子一呱呱坠地,洗三时一定要把胎毛剃掉,稍微大点儿就留起“锅圈”来了,锅圈是天灵跟四周都剃光,只留一圈长头发。
再大点儿有的顶门留一撮,编起来叫“冲天炮”,左右两边留小辫叫“歪毛”,后脑勺子留一撮叫“坠根”,求好养活。
男孩到十三四岁就要留头了,所谓留头,脑门子留一排叫孩儿发,前面刮光,后面留辫子。李翰祥导演《北地胭脂》里的同治皇帝所留的辫子,就是典型青少年的辫子。大户人家未成年的男孩,多半是奶妈天天用篦头打辫子,续上红丝绳的辫穗儿。
至于一般人家,大半是隔一两天找剃头师傅去打。“打辫子”也有技巧,辫子不能打得太紧,太紧了扭头发,也不能打得太松,太松就成了浪荡子荷花大少了。老年人要续黑辫穗儿,服丧的人要用白辫穗儿或蓝色辫穗儿,行商小贩大都不续辫穗儿。
还有一种人不但不续辫穗儿,而且编辫花时里头还衬上一根豆条(粗铁丝),辫子要冲上翘着,叫蝎子尾,彼时的所谓无赖悠嘎杂子,都是这份儿德行。一声说打架,先露胳膊,挽袖子,跟着就是把衬有粗铁丝的辫子,往头上一盘,跟人扭扭掳掳,就不怕被人家抓住辫子了。
普通人干点儿重活,都是把辫子塞在腰带上,也就不拖拖拉拉,碍手碍脚;至于把辫子绕在脖子上的,大概在洗脸时才这么绕,否则让人抓住辫子一勒,那简直是授人以柄了。《洪熙官与方世玉》之前,也演过辫子的连续剧,目前电影和电视,亦常有辫子的扮相,这一段辫子可以供将来再有辫子戏的制片参考参考。
[book_title]衙门里的老夫子
从前大小衙门,都请得有老夫子,多者十位八位,少者也有三位两位。所谓老夫子,是衙门里上上下下,对师爷的尊称。一提师爷,大家总会联想到绍兴师爷,其实师爷并不全是绍兴人,哪一省哪一县都有作幕当师爷的。不过绍兴人作幕的多,加上父以荫子,亲戚至交互相吸引,人数越来越多,而且熟能生巧,案例瓜滚流熟,名幕迭出,因之师爷,好像是绍兴人专用的名词啦。当年新官一授职,还没上任,首先要物色适当可靠的师爷,有的是自己聘请的,有的是亲友引荐的。反正什么样的官,请什么样的师爷。从来没有跟过督抚,又到府门去当老夫子的,您固然不敢请,他也不会来屈就。严格说起来,所谓师爷也分三六九等,您要请西席,也得恰如其分,办起事来,才能左右逢源呢。
师爷在衙门里的地位,颇像现在各部会的参事,又像机要秘书,可是师爷如果得到主官的充分信赖,予以授权,加上主官有权而不轻用,那这位师爷可以乾纲独断,他说了算数,不但现在参事秘书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就是秘书长以至于主官本人,要是本机关最高会议把这件事否决了,主官也只有干瞪眼莫法度,还不如旧式衙门里红师爷的威风赫赫呢。
师爷在地方机关,要按现在职位分类来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管刑名,一类主管钱谷。要是中央行政部门,或者够得上专折奏事的衙门,师爷也分两种,一种是专司笔札应酬文字的叫书启师爷,一种是专拟奏折公文的叫总文案(背后又叫红笔师爷)。主管刑名的师爷,等于司法官,有权批判刑民诉讼,可以说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主管钱谷的师爷,等于现在的税捐处,所有钱谷田赋以及财务上的征收事宜,统统归钱谷师爷掌管。
在彼时主官跟师爷,算是东宾关系,延聘的西席,不是长官对部下,从属关系。所以主官对师爷,不管是掌文案的司书启的,刑名也好,钱谷也罢,一律都称呼老夫子,师爷则称呼主官为东家,或者是东翁。无论是州、县、府、道,或者是藩臬、督抚,只要请到品学兼优、有为有守的老夫子,他们各自掌管职司,那身为主官的,真可以说是优哉游哉,垂拱而治了。
那些作幕的师爷,不但是世袭罔替,各有绝活儿,而且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他们好像有个同业公会,互通往来,非但声息相通,而且彼此全有关照,知道怎样趋吉避凶,怎样大事化小。尤其是新任交接,他们都能面面俱到,既不会吃亏,也不至于受骗。总之吃这碗饭的,全是世守为业,自然特别爱惜羽毛绝不肯做些有辱声名的事,否则一旦传扬开来,一提某某师爷,人人摇头,那岂不就得改行换业了吗?
所谓师爷,还有一项特别的,就是东家一定要让老夫子住在衙门里,不但供膳宿,住处还得宽敞幽静,膳食更要丰盛适口,每位老夫子,还得派一个聪明灵巧的书童伺候起居饮食。像当年于式枚在李鸿章幕府里,另外设一小厨房,给予晦若专用,您就可以想象当年督抚对于得力的老夫子是怎样的重视尊敬了。
到了民国有位总长,不但性情暴躁,甚且到了骄纵狂妄的程度,而且有一个怪脾气,员司呈阅的文稿,稍有不合,立刻把公文往地上一摔。有一次,一位司长拿件文稿亲送总长书行,总长一犯狗熊脾气,把公文又摔在地上,哪知那位司长,不但是老公事,而且是老油条,立刻一弯腰,把公文拾起往头上一顶,冲着窗户跪下。当时那位总长也愣住了,一面拉一面问,这位司长说,来文上有大总统印,扔在地上,就犯了大不敬罪,这在前朝那还得了,所以跪在地上替总长祈福。他不说赎罪,而说祈福,足见这位司长的口才迅捷。经过这一跪,居然把眼高于顶的总长大人的坏毛病给纠正过来了。
光绪初年曾国荃,由两广总督内调,署理礼部尚书。到任之后,有位司官把文稿呈堂书行,做惯了方面大员的曾九帅,简直就跟土皇帝一样,根本就没把一般司官放在眼里,大马金刀昂然而坐,没站起来接稿。哪知这位司官,守正不阿,愣是拿着公文不放,并且退出厅堂,声色俱厉地对值日书办叱责说:“曾大人久做外官,不懂得京里规矩,几时见过司官送稿,堂官不站起来接的,你没有事先禀明,是你办事疏忽,去拿戒尺来,自己打手掌十下。”曾九大人一听,知道自己失仪,赶紧作揖谢过。从此知道京城长官对部属彼此都是有尺寸的,比外官难做,没过半年又谋求外放啦。
袁项城由直隶总督奉调军机大臣,达拉密(档案房执事)拿案卷去见他,袁项城当然也不懂枢垣制度,坐在座位上用手去接,达拉密拿着案卷往后一退,袁再伸手探身去拿,不想达拉密又往后退了一步,袁比曾来得机智,连忙站起来,才把案卷拿到手。敢情按照清朝旧制,官文书是属于朝廷的,堂官司员不论官大官小都是给朝廷办事。这种制度不仅是一种体制,更是对国家公文和公务员的一种崇敬,也就是敬业的意思。所以清朝六部员司见堂官洽商公务,堂官必须站起来听,核阅公文也是站着判行。
到了民国北洋政府时期王克敏做财政总长,大概还承袭点前代遗风,不论大小官员,到总长办公室报告公事,他一定站起来请来员坐下,他然后归座,有的时候敬一支烟,然后谈公事。王叔鲁说属员进总长办公室,心里一起尊,已经局促不安,长官再一绷脸,胆小的属员,应该说的话,都吓回去了,十成话连三成也说不完全,岂不误了大事。所以他对僚属来回公事,总是和颜悦色,起身让座奉烟,然后再谈公事。王叔鲁后来虽然当了汉奸,可是他这种举措,倒也有点儿道理,不可因人废言呢。同时也可以明了当年长官对部属,也有一定的尺寸,不是一味乱摆官架子的。闲言搁下,再表正题。
老夫子既不需要到办公室办公,也没有固定办公时间,当然更谈不上签到签退了。所有文稿,大半都是在自己起居室里构思拟办。跟现在主官一会儿叫某参事来,一会儿叫某秘书来气氛完全两样。主官如果有要公跟老夫子商谈,大半都是屈驾移尊,就教高明。所以在当时读书人抑郁不得志,退而为人幕府,仍旧维持自己确然不拔的节操,不像后来读书人为了赡家糊口,就是被人家又摔又骂,也只好充耳不闻,忍辱吞声地干下去啦。
笔者有位忘年交郑伯孚先生,他是广东董姓名幕的入室弟子,据他说学幕并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诀窍,一切都是经验累积,如能神而明之,自然左右逢源。从前某军门独子,在市街驰马伤人致死,按照大清律应予抵命。老夫子灵机一动,把“驰马”改为“马驰”,则其罪在马而不在人,所以军门独子,得以保全。又某年值慈禧皇太后六旬万寿,闽浙总督札委仙游县县令赉送贡品晋京呈纳。其时正当钱粮下忙时期,县令一走,当然影响入息。县太爷没办法,拿重金拜托老夫子婉为说词写张禀帖请求另派,大意是:“今逢皇太后千春万寿,如由仙游县赉送寿贡晋京,罔知顾忌,单单派仙游县令,似有未妥,乞请钧裁。”上官一看,当然准如所请,另派别员。后来闽浙总督,认为该员顾虑周详,在另外一件保举案,反倒把该员以才长心细膺列特保。这些事都是有得力老夫子才想得到呢。
还有一样,不论大小衙门,凡是师爷,有滴酒不沾的,可是没有不抽烟的,有的爱抽旱烟筒,有的喜用水烟袋。而且所有师爷好像一个科班训练出来的,一律不用墨盒墨汁,全用砚台研墨。郑伯孚说,这也是作幕的一项门道。因为偶或有些最速件,主官坐在老夫子屋里,等候看稿,这时候老夫子必定先拿烟袋抽上两袋,一方面盘算,一方面打腹稿。如果两袋烟抽完,腹稿还没拟好,那就把砚台注好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磨研,等墨磨好,腹稿也就完成,振笔直书,一挥而就啦。
至于人家传说,师爷拜师学幕都有一套秘密传授,那都是猜测之词,平常老师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学生,让学生知所趋避,那倒是有的。什么本门心法、学幕要诀一类的风传,那简直越说越神了,其实没有那么八宗事。不过学档案的,倒有一套管档案的方法,在当年的确有用。现在进入电脑时代,一切案卷可以用电脑管理,那些心传口授的档案管理方法,也就全都落伍了。
衙门师爷的待遇,都是保密的,只有本人跟东家知道,这倒跟欧美现在各大企业管理方法,不谋而合。从前一位官员,升迁调派,官声如何,大部分都操在师爷手中。所以养士酬庸之道,也变化多端。例如每月月初月半,那是规定宴集,岁时令节,更要准备丰盛筵席,款待全部师爷。遇到时蔬瓜果上市东家借名荐新,请师爷们打打牙祭,要是久雨快晴、丰年瑞雪、对月、赏花,都是犒劳大家的好题目。有时即兴吟诗、拈韵作诗钟,也都酒肴杂陈,笙歌助兴。宾东之间,真是其乐融融。再则就是老夫子的双亲三节两寿,主官可能不惜派人跋涉关山,备办寿礼,贵重补品,一声不响,用晚生侄辈名帖,送到老夫子的府上去。主官在老夫子原籍偷偷买房子置地,也不乏其人,等老夫子告老还乡,可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彼时虽然没有什么绩效奖金、年终加发等名堂,可是冬有炭敬、夏有冰敬,除了老夫子的月例之外,随时都会想个点子贴补贴补。
此外在督抚衙门的师爷,遇到办理保举,得力的老夫子,主官都把他们列名,可以混个出身。三年幕府,相处乳水的宾东,又要给老夫子张罗引见。进京引见之前,大张盛筵,当众致送优厚程仪。如果是督抚衙门的老夫子,则司道府县,为讨好上官,自然踊跃解囊。同时老夫子受主官这样推重倚畀,就是进京引见分发,大半都弃而不就,仍旧再追随原东家,代为筹谋策划。那些司道府县,焉能不尽量巴结,设法攀交。所以凑个万儿八千的程仪,是指顾间的事。老夫子进京引见之后,名也得啦,利也有了。回到原幕,给老主东办事,还能不鞠躬尽瘁,忠诚不贰吗?
[book_title]北洋灾官的形形色色
北洋时代衙门有红有黑,红衙门根本不欠薪,就是欠也不过欠一两个月。黑衙门一欠就是十几个月,遇到年节,挖空心思,也只能发一两成薪水,一点也不稀奇。当时黑中之黑的苦衙门恐怕要属参谋本部了。
衙门在西安门大街,云白石的大楼,连围墙都粉得雪白,派头儿的确够瞧老半天的。据说原址是小德张的旧宅,后来小德张在永康胡同盖了新宅子,才把旧宅出手。民国成立,参谋总长坐得最长的,要算张怀之,黑衙门,苦差事,你不争我不要,所以张怀之反倒坐长远了。
遇到军阀一打内战,参谋本部就有生意上门,可以喘口气了。因为参谋本部的军事地图是经过专家测绘的,哪儿有山,哪儿有河,山多高,河多宽,都记载得详详细细。平常一文不值,一起战争,这种军事地图可就成了宝贝了。直系的军队来买,奉派也设法来要,卖个三五百张,衙门同事,就可以凑合发个三五成饷了。有一年实在大家穷极了,有人说从前小德张曾在宅子里有窖藏,在后园花丛里。于是有好事之徒,发起招股雇工挖宝,每股五块现大洋,将来挖出宝来,按股均分,并且打算给总长打个报告,一批准就动工。
后来有高明人说,这种报告怎么写,纵或报告上去总长也没法批呀,请机要跟总长打个招呼算了。
参加的人为了衙门的面子,躲开办公的日子,在礼拜天动工开挖,从早晨到天黑,十来个工人,挖了一整天,既没有挖到金银,也没找到珠宝;不过大家也没有白辛苦,一共挖出来十几口锈痕斑斑的大铁锅,失望之余,只好把铁锅论斤卖给打铁铺。还算好,参加投资的人没贴本,每股净得红利大洋七毛。事后以讹传讹,愣说参谋本部挖出来若干金元宝,等到真相大白,反倒成了当时一桩官场中的笑话。
北洋政府的财政部是在北平西长安街,紧挨着交通部。门前有面又高又大的影壁墙,有一年天寒岁暮,总长李思浩想来想去过年的头寸怎么也调度不开。政客中有位以算八字看风水起家的彭乐韬,凑巧正到财政部看朋友,李思浩听说彭精于堪舆之学,于是请彭把财政部里里外外的风水看一看。彭对看相确实有点儿研究,看风水这一门却不过是唬唬外行而已。看了半天,他说财政部明堂宽大,青龙双拥,座下吉星平平稳稳,并无不妥,只是门前影壁墙上有红瓷砖嵌着的一二三红点,拿掷骰子来说,掷出幺二三是要统赔的,如果改成四五六统吃,必定大吉大利。后来以粉刷墙壁为名,真的把幺二三改成四五六,是否财源滚滚而来,那只有天晓得了。
内政部北洋时代叫内务部,虽然在各部会里位列首席,可是内务部的穷,也是首屈一指的。
当时部里有一司叫褒扬司,举凡国家庆典忠孝节义的褒扬,都由这个司来办。北平有钱人家遇到尊亲大寿,或是父母之丧,总觉得能够托人请北洋首脑颁赐一方匾额,才算冠冕光显。可是那块荣典之玺,是存在内务部褒扬司里的。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遇到办寿庆丧事,就会有人上门兜生意,谈褒扬了;少者百儿八十,多者千儿八百。等谈好盘子,由当事人写个呈文到部里,褒扬司往上一签,选定日期写好匾额,一座彩亭,一堂清音,由司内派人押着彩亭往当事人家里一送,还要扰本家一顿八大八小的酒席。酒足饭饱回到司里,就等着月底分褒扬费了。
所以,内务部有时欠十个八个月薪水,可是褒扬司就比别的司处强得多了。凡是部里同人,没有一位不想往褒扬司调的,可就是挤不进去。
内务部还有一个附属机构,叫坛庙管理处,是比较有入息的。所有北平的庵观寺院都属他管,诸如天地坛、日月坛、先农社稷坛,三海团城、三大殿、玉泉山、颐和园,也归处里管辖,有门票收入当然就不会欠薪了。内务部的卫生署,彼时既不取缔密医,更不查禁伪药,每年除了种种牛痘,打打霍乱预防针之外,可以说冷而又冷的衙门。可是在卫生署成立之初,居然有辆红牌六零六号汽车(当时政府机关汽车都是红牌),因为汽油无所从出,也就弃而不用了。后来因为坛庙管理处经费充裕,就把六零六号汽车拨给庙坛管理处使用。当时处长恽宝懿,是做过国务总理恽宝惠的堂弟。恽家在北平算得上是做官世家,自己家里有汽车,自然不愿坐汽车号码不雅的老爷车,所以汽车虽然拨给处长,可是仍旧搁在部里车库,没人去坐,不料反而引起一场纠纷。
当时内务总长是程克(仲渔),次长是王嵩儒(松如)。程那时正力捧朱琴心,这部汽车既然没人坐,于是朱四爷就不时借来代步,汽油自然是总务司设法支应。可是日子一长,虽然不是节约能源,可是穷衙门财源不足,为了设法免费供应汽油,总、次长二人为了这部破车发生不愉快。国务总理高凌霨,跟王嵩儒是儿女亲家,于是程仲渔吃瘪挂冠而去。报纸上把这件事绘影绘声,登了两三天,成了街头巷尾你说我道的政海趣闻。
民初北平一共有平奉、平浦、平绥、平汉四条铁路。平奉、平浦共用一个火车站,位置在正阳门以东,叫东车站,平汉在正阳门以西叫西车站,平绥在西直门,就叫西直门车站。虽然平绥路最短,交通线又是地瘠民贫的西北,客货两运都不太多,但只要通车,因为局面小开支轻,还勉强维持。最惨的是平汉铁路,路线既长,经过省份又多,总局设在东长安街,靠近王府井大街,人员众多,开支浩繁。另外,设在汉口的办事处,更是富丽堂皇,在汉口算是一等一的大机关。可是一遇上军阀割据,内战一起,不但铁路是柔肠寸断,而且挖铁轨、征车皮、劫车厢,把平汉铁路局的一点家当等于瓜分了,所以当时的平汉路局大家都叫他“贫寒路局”。
有一年薪水欠了六七个月没发,过旧历年再不想点办法,大家就真要罢工了。别人罢工不要紧,要是火车头司机跟烧煤工一罢工,那连北平到石家庄这一段也没法行车了。局长在情急之下,只有到交通部求救。
交通总长当时是吴毓鳞,思来想去,被他想出一条生路。您猜是什么好办法,西车站在全线通车的时候,客运货运非常频繁,所以上下行车有四座又宽又长的大月台。月台是法国人设计监造,天栅柱架,所用钢铁,都非常地道,于是跟东交民巷道胜银行一打商量,就拿车站铁棚钢柱做担保品,一下子就借了八十几万现大洋,不但平汉路局饥荒解决,交通部借此也沾润沾润,过了一个肥年。当时北洋政府之穷,您说到了什么程度。
北洋政府有个机关叫平政院,其实军阀时代枪杆就是法律,可以指挥一切,还谈什么平政不平政。这个机关,既然无足重视,自然列入闲曹。
有位湖北人方子明行四,跟黎黄陂有点姻亲关系,所以东一个兼差,西一个兼差,一人身兼数职。在平政院是佥事上行走,在农商、交通、盐务署都有兼差。有一天平政院秘书处总务秘书通知:“同人方佥事子明病逝医院,妻病子幼,即将扶榇还乡,不及举行丧礼,同人如有致送奠仪者,请交某某人代收。”
彼时大家都因领不到薪水,个个闹穷,可是人情味还是挺浓厚。普通份子六毛,有交情也不过一块到两块,如果送个五块或十块,那就是特别的大份子了。方四爷的丧事,既然秘书处有人代为张罗,把份子往秘书处一送,领份儿谢帖就完事大吉了。
过了几个月,有一天刚擦黑儿,在中央公园沿着后河露椅上,有人看见方四爷跟朋友又说又笑,正在聊天。这位朋友看见方四爷的同事,越看越毛咕,不敢上前。幸亏有另一位同事也打这儿过,两个人乍着胆子,往前一凑合,果然是活生生的方子明。他俩大叫一声方子明复生,才把方四爷的话头打断。两位同事细一追究,敢情方四爷半年前闹了点饥荒,想来想去,求人不如求己,干脆在平政院报病故。倒不是跟大家打秋风,因为当时一般衙门,有个不成文规定,不管怎么穷,一旦同人在职病故,死者为大,所有生前欠薪都要设法发清。碰上慈心主官,还能弄点抚恤金。当时公务员都有三份儿两份儿差事,找欠薪多的衙门来一个在职病故,不但可以捞回一笔整钱,比月月拿个三两成薪水,那可强多了,方子明一划算就这样报病故了。
这两位同事一听,原来如此,当然不甘心给活人送奠敬,于是敲了方子明一个小竹杠,在来今雨轩每人来一客一块二毛五的西餐,同时答应给他保密。可是久而久之,方子明的活死人的绰号,还是传扬出来了,您想想,四五十年前的公务员可怜不可怜。
财政部所属在白纸坊的印刷局,算是财政部以下最阔的机关了,虽然中、中、交、农大四行,小四行(大陆、金城、盐业、中南)的钞票不一定交印刷局印,可是邮票、印花、各省银行市官钱局的钞票铜子票,以及政府公债、银元模子,都是印刷局承印承刻的。不管是奉派、直系、安福系,哪一派,谁当了财政总长,要把印刷局首先拿过来,派自己人当局长。
有人说,大栅栏同生照相馆一换政要大相片,跟着印刷局局长就要办移交了。话虽然是一句笑话,可是事实也真是如此。
印刷局既然是个肥缺,可是同人薪水照样一欠十个月八个月,因为新任局长一到差,介绍函履历片就像雪片一样纷纷而来。当时各机关只要一换首长,大小职员就都得回家蹲着等派令。新派令来了,您再上衙门请见,听候指派新职,如久等没消息,您这份儿差事就算吹啦。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真是一点儿也不假,哪像现在公务员,经过铨叙都有保障,不管换什么首长,只要本人不贪污不出错,就是天王老子其奈我何。有人说现在首长是住饭店的客人,一般职员反而像旅馆的主人,天天送往迎来,你走我不走,真是形容得一点也不错。
印刷局的文牍员、营业员没有限额。凡是推不开的人情,甩不掉的大帽子就往下派,同是文牍员,有的手谕上注上一个伙字,有的就不注。伙食费不论荐委,一律每月十七元,虽然数目不大,可是凡是领伙食费的人都可以按月领薪水,年终分花红。您要是列在不发伙食的范围之内,也许一个月领二三成薪,也许薪水一欠六七个月,那就说不定了。
谈到年终分红发奖金,在台湾的公务员恐怕连听都没听过。一过祭灶,局长就叫总务厅把职员录送去圈选。选定后,交秘书列单逐一召见,除了说几句慰勉话之外,致送固封信封一个,内中有局长手批致送本局印制日历若干份儿,最多的有五百份儿,最少也有五十份儿。如果要日历,那您到仓储课去领,您如果打算自己留几份儿,其余转让,那就有南纸店的伙计围上来了。
这种印制精细的故宫古物日历,市面上是卖两块大洋一份儿,您卖多少份儿,他们就买多少份儿。每份儿一块五毛,您要是批送三十份儿,那就是四十五元,照最起码的职员待遇核计,差不多就是一个半月年终奖金了,您说新鲜不新鲜。
民国六七年到十一二年,是北洋政府最艰窘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机关,或多或少都有欠薪,所幸差不多的公务员全有一两处兼差。到了月头上,这儿发三成,那儿发两成,凑合凑合也有一两百块钱,彼时生活程度不高,物价便宜,大家照样可以遛遛公园,摸上八圈,吃吃小馆,打个茶围,仍旧其乐融融。遇到逢年过节,有几个好事之徒,一起哄,大家一吆喝,成群搭伙儿往财政部一请愿,所以当时的公务员让新闻界送了个尊号叫“灾官”,到财政部请愿的专名词叫“坐索”。形形色色,各尽其妙,后来为欠薪还发行一次公债,发公债抵欠薪,于是有些人手里存着不少这种公债,等到民国十六年北伐成功,全国统一,当然这种公债就变成废纸了。
笔者好友海陵袁曲孙先生,手里这种公债很多,加上他还存有俄国的老羌帖、德国的老马克,一共好几皮箱。有一年过年,他忽然心血来潮,把公债、羌帖、马克一股脑儿拿出来当壁纸,把整间书室糊起来,请息侯金梁用甲骨文写了一个“金屋”的横额,在金屋里请大家吃春酒。名小说家张恨水俏皮地说:袁曲孙阔起来富可敌国,穷起来一文不值,说起来也算是一段灾官佳话呢。
总而言之,北洋时代公务员的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如果跟现在的公务员来比,那可真是马尾拴豆腐——提不起来了。
[book_title]想起了老君庙
上个月,《锦绣河山》节目讲到了西北的老君庙,特地请采矿专家董蔚翘先生,把老君庙石油城开发或西北油田,从甘肃油矿筹备处,一直到探勘凿井出油成立甘肃油矿局为止,都作了很详细的叙述。我现在把老君庙的风土人情,以及我们在台湾意想不到的事来谈谈。
从甘肃酒泉出发去老君庙,是要经过万里长城最西边嘉峪关的,长城虽然年久失修,有的地方崩坍倒塌,可是嘉峪关高寒磔竖,城郭巍峨,朝霞夕晖气象万千。站在关上眺望,关里关外,虽然仅仅是一墙之隔,关外是极目苍茫,黄沙无垠,既无人车鸟兽,更无花木疏林,就像一叶孤舟,处身流沙瀚海。西北有一首民谣:“出了嘉峪关,两眼泪汪汪,前面一片海,后面一座关。”任凭你是意志多么坚强的人,一迈出关门,都有前路茫茫,空虚寂寞的感觉。
在嘉峪关城墙外边,有一堆三尺高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子,据当地人说,凡是出关的旅客,都喜欢先到此处城墙上掷几块石头子,当卵石从空中滚到地面的时候,石头子会发出像燕子吱吱的叫声,假如没有燕子叫的声音,就表示此行不太顺利,甚至于再进嘉峪关多半是仰面还乡啦。因此出关的客商,十之八九都要跑到城上扔几块石头子来试一试,说穿了塞外风高,卵石相撞,自然发出回音。您别看这一堆不起眼的乱石头,不知谱出了多少出关人当时沉重的心声呢。
甘肃一带,离海遥远,东面祁连山是云横山岭,交通阻隔,除了陇南每年有少许雨量之外,其他地区,有时终年不下雨,整天刮风沙,就是耐旱的草木,也没法儿生长。老君庙的甘肃油矿区,虽然想尽了各种方法,打算把矿区绿化,种了一些耐寒抗旱的树木,雇了若干专人,经常施肥灌溉,过了重阳还要拿马粪麦子秆,将树枝树干,一齐包扎起来,那种勤慎呵护,真是视若上苑的琼枝玉树。等到春风解冻,节近清明,才敢脱衣卸甲,让那些柔枝弱草,承受点朝阳夜露,就这样嘘寒问暖,仍旧枝叶稀稀落落,像一把用旧了的鸡毛掸子,可怜兮兮地随风摆摇。矿上机电工程师最早是靳锡庚先生,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地说,矿里大量出油可能为期不远啦,可是要把矿区绿化美化,到二〇〇〇年,还不知能否达成这个目标呢。这虽然是句笑谈,但是也可以看出,在老君庙一带栽植花木,是多么艰难。
谈到西北人民的生活,由于自然环境条件太差,农产品稀少,物资又特别缺乏,衣食住行,一切生活境况,不但比不上长江流域的人,就是跟直鲁豫一带人民来比,也要差着一大截呢。男女老少每人一件白茬子羊皮袄(没有上布面的皮筒子,可不像怪侠欧阳德反穿),白天当衣服,夜晚就成了被窝啦,一年四季都是这件破羊皮袄。当初有位宦游西北的官儿,怕内眷吃不了那么荒寒的苦头,所以久久没有接眷。想不到这位太太把事想歪了,以为老爷在外秘密走私金屋藏娇,这位官员倒也风趣,在无可奈何之下,写了几段似诗非诗,诉说塞外苦况叫七笔勾的词寄给太太,其中说到穿衣服是:“没面羊裘,四季常穿不肯丢,冬帽尖而瘦,棉裤大而厚,绸纱用不着,白布染黑油,黏膻又腥臭,被袄何曾有,因此把绫罗绸缎一笔勾。”这位官眷看了这首词,再跟去过西北的人一打听,果然不假,才打消了随任的念头。
讲到吃喝,日常杂粮是主食,要是吃面条包饺子,那就是吃犒劳啦。大葱大蒜辣椒,都是每餐的必需品,甭说鱼鳖虾蟹,离海太远简直是少而又少,就是白菜冬瓜韭菜茄子一类普通菜蔬,也是视同珍馐。在当地里脊肉氽黄瓜、肉丝炒韭黄,都能上酒席,可是来个烧烤黄羊子、红焖驼峰,在内地酒席上列为名菜,这在老君庙,反而稀松平常了。尤其驼峰简直是一兜儿肥油,令人没法下咽,可是当地卖力气的朋友,都是整块肥油往嘴里塞。据说驼峰的油不但耐力,而且抗寒。有人形容当地吃喝是“奶茶进一瓯,饼子葱椒醋,锅盔蒜下酒,牛蹄和羊蹄,让你吃个够”。
讲到住处,因为天气太冷,刮起黄沙来漫天蔽日,昼夜不停,所有的房子,虽然都是砖石建造,可是屋顶,十有八九都是涂泥辗光压平,家家屋顶全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妇女们可以在屋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做活计,孩子们可以摆张桌儿做功课,也能弹球踢毽儿,蹦蹦跳跳地玩。因为每家房子都是平顶,你到我家串门子,我到你家聊闲天,你来我往大家都可以高来高去。刚一去到的人,总觉得自己的家,像不设防的城,太不严紧,可是久而久之,也就惯了,这也是当地特殊的风光之一。
至于说到西北一带住窑洞,不但冬暖夏凉,有的窑洞内部轩敞清幽,气势雄伟,布置纾回。有位豫籍宦游西北的金开宪老先生因爱住西北的窑洞,致仕之后,就在老君庙附近住下来。他的窑洞,以松柏做梁柱,以玻璃云母来透明,那真是楹槛矞丽,苍浑古拙,一入其中,尘虑悉消,无怪此公长住窑洞,乐不思蜀。有的内地人挖苦西北住窑洞说是:“未雨绸缪,窑洞低洼尽土修,夏日难晒透,阴雨偏偏漏,土块当砖头,灯油墙上流,马粪牛溲,腌臜腥且臭。”未免说得刻薄过分。可能那位先生,没到过敦煌莫高窟千佛洞口以及豪门巨室华丽的窑洞,才把窑洞说得不堪。至于所说,腌臜腥且臭,因为西北人家都睡土炕,而薪柴缺少,大家把牛马骆驼粪晒干了当燃料,那股子味道确实让人受不了,那倒是一点都不假。
谈到交通问题,地广人稀,辽阔无涯,沙漠戈壁浩瀚冥密,所以西北在行的方面,似乎一直使用着原始交通工具。起旱(陆上旅行之谓)多一半是骆驼,连骡子驴马都不多见。在沙漠里,骆驼食水都可以自己储存,比骡马得用多啦。有的地方需要经过黄河的汊子,滩多水急,没法行船,于是有一种用牛皮做的筏子。这种牛皮筏子,好像也是西北一带所特有的,把整头牛切除牛头抽骨去肉,先是用风箱,后来用气筒灌足了空气,多少只牛皮用绳串在一块儿,上头铺上木板,就成了平平坦坦的牛皮筏子啦。就是触礁刺破了一两只,也不会立刻发生沉没的危险。抗战初期矿区的油,就用牛皮筏子装运,后来矿区有个矿工叫贺维智的,他忽然灵机一动,既然是运油,皮筏子何必打气,干脆灌油。这么一来每次运油量多了两三倍,油的成本也大大大降低。所可惜的这种牛皮筏子,不能装置动力,只可一泻千里,不能逆流而航。到了下游,还要拖出水面,放了气,把皮筏子折起来,再背到上游,做第二趟买卖。
过了嘉峪关,有一条青云公路,这条五六十公里长的公路,是专为甘肃油矿而修的,离矿区还有几公里,就可以看见孤峰磔竖,巍峨插云,四根硕大的水泥柱子,那就是老君庙矿区咽喉要道,同时也是象征性的大门。任何进出矿区的行人车辆,一定要在检查站登记,虽然是四面不靠孤零零的几根柱子,可是从来没听说有谁敢偷关越卡,不办出入登记的。
正对矿区大门是总办公厅,左边是来宾招待所、祁连别墅,来矿区的宾客,都得住在那里,在当地来说,不但是设备完善,简直是富丽堂皇啦。右边是单身宿舍,又叫光棍营,光棍营有一句俏皮话是,矿区住三年,看见母骆驼也变成了长脸儿的美人啦。由此可想矿区的生活,有多么枯燥。因为交通困难,环境特殊,生活枯燥,所以当局极力鼓励员工携眷来住,一方面在员工和眷属,衣食住行教育福利事业,特别重视,办理得也就尽善尽美。除了自办学校、医院、牧场、农场、碾米厂、面粉厂、砖瓦窑、陶瓷窑以外,还有一个供应社,那真包罗万有,洋广杂货,一应俱全,简直可以说是个大百货公司,并且还代办理邮电业务。另外还有一个蔬菜部,比现在超级市场还要伟大,每天要从各区农场,以及到八十多里外的酒泉,把矿区好几万人所需要的油盐菜蔬鸡鸭肉类,都能按人口的多寡定量分配,像油米清水燃料油一类东西,还能补给到家。
凡是来到矿区工作的员工或是眷属,一经登记报到,就发给一本居住证,将来享受一切福利,就凭这本居住证了。虽然矿里福利办得那么周到,件件都能替同人设想,可是生活在塞外荒凉,好像另外一个世界,已婚的担心子女将来教育问题,未婚的一想到自己的终身大事,更是绕室彷徨,恨不得飞离矿区,另谋发展。总而言之,在矿区的员工,尽管生活安定,可是那种枯寂无聊,孤陋寡闻的环境,住久了谁也受不了的。
抗战刚一胜利,矿上从上海来了一位新从海外学成归国的李工程师,他是携眷而来,太太是玻璃皮包玻璃丝袜,先生是玻璃背带玻璃表带,竟然闹得全矿区都轰动了。当时大家总想着玻璃那么脆,怎么能做皮鞋背带。所以孩子们经过这个玻璃家庭的门口,总要往里张望张望,就是大人经过时也少不得要多瞄两眼想瞧瞧这一对摩登夫妇。
老君庙到了冬天,只要冷着冷着一回暖,往天上看,只要西北角一发黑,准会下一场大雪,大雪之后,矿区运输处可就忙啦,不但要扫除积雪,清理道路,最头痛的一项工作,是雪霁天开,必定有若干人家迎街大门,各屋的窗户不但被雪封死,而且结冰,交通隔绝,没法进出,只有请求运输大队,派车支援了。被雪封冻的门窗,变得酥而且脆,用不得蛮劲,只有用水罐装足了开水,挨家用热水去化雪。
现在台湾的哥儿姐儿们,每到冬天一听说合欢山积雪盈尺,大家欢喜若狂,呼朋唤友背着雪橇,扛着冰鞋,联袂到松雪楼溜冰赏雪,堆雪人,打雪仗,那股子兴高采烈的劲儿,真是令人羡煞。可她们和他们又焉能想到在我们中国内地,隆冬苦寒的西北,下起大雪来,是什么滋味儿。
老君庙一带地势,是在海拔三千米以上,每年仅仅是四月到八月屋里可以不必生火,大家可以舒散舒散筋骨,穿穿夹衣服,其余的月份,简直都是冰天雪地,过着缩手冻脚的生活。咱有位苏州朋友席先生,平素就体弱怕冷,来到矿区工作,正好是已凉天气未寒时,他老人家脚上没离开过毛袜子,手上永戴着绒手套。那年又赶上特别冷,老君庙最低气温到过摄氏零下二十三度,冷得那位席老兄,不顾一切写了一份辞呈,没等批准,就襆被进关愣给冻得弃官而逃啦。
矿区有一次举行同乐晚会,有一出戏是《打面缸》,戏里的王书吏要用一把芭蕉扇,这一下可把剧务给难住了,找遍了全矿区,也没有芭蕉扇,后来用马粪纸画了一把芭蕉扇给王书吏,才算交代过去。听说有一次演话剧,需要一把破雨伞,整个矿区里都找不着。由此可见矿区雨量稀少不说,简直没夏天,所以扇子也派不上用场啦。这个笑话,是凡在矿区住过的人,都听说过。
另外还有一件顶有趣的事,据说凡是在老君庙油矿工作的同人,如果在矿区病故,那时候还不时兴火葬,都是七尺桐棺,雄鸡领路,万里关山,仍旧要把灵柩运回故里安葬。居然会有死者亡魂向活人托梦,还有亡魂附体,又哭又闹,恳求矿务局发给护照,加盖正式关防,在灵柩通过嘉峪关的时候当场将护照焚化,以便亡魂能够顺利过关。油矿当局为了安慰人心,也只有照发不误。矿区有位文牍贺先生,平生最喜欢搜集奇文,关于呈请发给运灵护照的签呈,他选择了几篇最精彩的收入他的《奇文共赏集》。据他说集子里最精彩的一篇是太监身故,请赐还遗体(太监净身后,切除物存宫为证)附葬的手折,典雅矞丽,令人毫不觉得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儿呢。民国三十六年这位贺先生只身来到台湾,可惜他穷毕生精力搜集的奇文四百多篇,都来不及携带来台。否则他那些奇文,出本专集,茶余酒后翻翻,准能让人消痰化气呢。
[book_title]民初在故都城南游乐
凡是民国初年在北平住过的主儿,大概全都逛过城南游艺园。民初有人在北平香厂万明路盖了一所六七层高的大楼,仿照上海的大世界,开了一个综合游乐场,取名新世界。京班先后由金少梅、福芝芳挑大梁,杂耍由白云鹏当老板。开张之初,车水马龙,盛极一时,但是过了不到一年,因为白云鹏行为不检,勾引良家妇女,被判坐牢,以致生意一蹶不振,换了几次经理人,始终开不起来,最后终于关门大吉。
当时有粤商彭秀康认为城南一带,正在走向繁荣趋势,新世界之所以赔本,第一是人谋之不臧,第二是北平人保守,坐电梯、上高楼听玩意儿,心里总有点嘀咕。于是彭秀康在香厂万明路西南方买了几十亩荒地,一部分盖剧场、杂耍园子,一部分挖地筑池,引水成湖,加盖竹篱茅亭,野意盎然,另辟跑驴场、溜冰场,使得游客,无论男女老少,一进园子,都能各得其乐。当时门票要卖两毛钱,小孩免费,逢年按节,并可照票摸奖。大概过年时,头奖总是火狐皮筒子一件,中秋节是月饼礼券一百元,端午节则头奖华生电风扇一台,等等。日场十一点开锣,五点散场,晚场六点半开始十二点散。如果看完白天,还想连看夜场,只要不出园子,仍旧免费招待。
园里吃中餐有小有天、宾宴春,西菜有冠英,一客西餐仅四角五分,吃素菜有香积厨。不但物美价廉,而且各有各的拿手菜。小有天除烧四宝、羊肚菌为拿手菜外,包子馄饨,亦为一绝。冠英之鸭肝饭,是北里娇娃特嗜品,而京剧场门前五香带汤热豆腐干,文明戏场里小贩所卖的去皮甜橄榄、香烂卤牛肉,都是别具一格、百吃不厌的小吃。
谈到京剧场,楼上两厢是大包厢,可坐十人,每厢一元五角,昼夜按两场算钱,楼下池子前排是小包厢,每厢一元,可坐四人;后坐两廊,就不另买票了。京戏台柱坤角,早期是金少梅、云艳琴、金友琴、孟丽君,后期是碧云霞、绮鸾娇、蓉丽娟、琴雪芳挑大梁。马连良出科到福建唱了一阵子,倒呛回北平,曾经在城南游艺园唱开场,笔者就曾听过他唱《借赵云》、《断密涧》一类老戏,那一段大概是连良最倒霉的时期。
当时在园子里唱的,有一个叫郭瑞卿的坤角老旦,扮相清丽脱俗,唱两口也颇受听,不料把京师警察厅总监李寿金迷着了。李身躯伟岸,五柳长须,为当时有名的美髯公,只要郭瑞卿一上场,李就入座捧场,郭一下场,李就出园,风雨无阻,准时不误。后来郭看破红尘,皈依三宝,削发为尼,李还给她置了一份庙产,了却这段香火之缘。
名坤伶碧云霞,貌虽中姿,但台风冶荡,风骚入骨,九城少年,备至倾倒。碧云霞一出《纺棉花》,九腔十八调,加上广东戏的大锣大钹,大家都觉得非常新奇。有一位青年,正当碧云霞在台上大卖风骚的时候,忽然情不自禁,跃上戏台,拥紧碧伶强吻不已,大众因事出意外,全都目瞪口呆,幸亏台上饰演张三的吴桂芬粗谙拳术,三拳两脚,才把这位急色儿,打下台来。碧云霞因为遭此突来惊吓,不敢再唱,不久就嫁了豫督寇英杰。胜利后,笔者在天津朋友家里,遇见这位寇太太,闲话当年,缅怀城南往事,彼此都不胜今昔沧桑之感。
城南游艺园,最能吸引人的,还不是髦儿戏,而是魔术团跟益世社文明戏。这两档子玩意儿,共占一个场子,早晚两场,都是先变魔术,后演文明戏。魔术团由韩秉谦、张敬扶两人分早晚班主持,配角有“小老头”、“大面包”,最受小孩欢迎。从城南游艺园开幕,就是韩秉谦的魔术团,一直到园子关门,仍旧是他。一个变戏法的,能够在一个地方维持了六年之久,实在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谈到益世社,真可以说一句多彩多姿了,演正旦的有夏天人(电影明星夏佩珍的叔叔)、薛苹倩、陈秋风、周婷婷,正生有胡化魂、李天然、刘一新、胡恨生,泼旦有张双宜、王慧影,丑角有江笑笑、王呆公、钱痴佛等人。所演文明戏,全无台词,即景生情,就能长江大河,澎湃奔放,甚至痛哭流涕,台上台下相顾唏嘘。一时名门贵妇、北里名花,对于文明戏趋之若鹜。演员观众兼有行为欠检者,于是五光十色,艳事频传。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对于这一类事写得很多,虽然不完全是事实,可是蛛丝马迹,也不能认为他全都是胡说八道。此外园子里杂耍场子,也极精彩,京韵大鼓有刘宝全、小黑姑娘、张金环,梅花调有金万昌,单弦有荣剑尘,快书有常澍田,巧耍花坛有骆树旺,踢毽子有王永龄父女,抖空竹有李安泰,还有华子元的“戏迷传”,乔清秀的河南坠子,奎星垣的八角鼓,“抓髻赵”的什不闲,常旭久的莲花落,“张麻子”、“万人迷”的对口相声,郭荣山、徐狗子的双簧,五花八门,可以说极视听之娱。现在想起来,像这样子一堂杂耍,可真应了古人一句话,“此曲只应天上有”了。
说到电影场,也是一绝,所演的片子,全都是若干本连台大戏。我记得有一部《蛮荒异迹》,一共有六十多本,每期演两本,一星期换一次片子,整整演了近十个月,才把这部片子演完,此外《宝莲女》、《红手套》、《就是我》等一律是大部本戏,一演就是几个月。最奇怪的是这些片子在北平都是独家放映,如果有两本没看,情节就接不上了。据说有位阔少爷,只要电影看脱档,就赶到天津下天仙去补看一场,一时传为笑谈。
每年元宵佳节,城南游艺园的花盒子、纱灯,也是轰动九城的玩意儿。花盒子最多的有十一层,都是从广东请来巧匠精制的,放盒子的架子,约五丈多高,用引线点燃,有戏出,有灯彩,放完一层又一层,一个花盒子可以放四五十分钟,加上烟花火炮,足足放两小时,这种壮大的场面,也是不经见的。说到纱灯,一律白纱黑框,笔者曾看过全本《西游记》、《封神榜》、《红楼梦》,手笔完全出自廊坊二条宫灯名手,跟台湾现在宫灯上的画,那简直没法比了。
大约民国十年的正月初五的晚上,大戏场正在上演琴雪芳、琴秋芳、胡振声的《宝蟾送酒》,西楼忽然哗啦一声坍了下来,楼下散座恰巧坐着一位十六七岁的燕三小姐,不幸被当场压死。燕三小姐敏而好学,从来极少到游乐场所的,因为到舅舅家拜年,被表兄妹勉强拉来。这么一来可糟了,游艺园第二天就停业,燕三小姐的棺柩,就停在戏台上,天天请和尚道士唪经超度,足足七七四十九天。出殡的时候,还要园主彭家顶丧驾灵,才算了事。经此事件,彭秀康再也无意经营,此一热闹繁华场所,从此就关门大吉。
在城南游艺园鼎盛时期,前门大栅栏观音寺一带繁荣,渐渐移向香厂万明路一带,最显著的就是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陆续迁到大森里营业;素菜馆的六味斋、新丰楼,把致美楼、泰丰楼的买卖都顶了;最妙的是观音寺原来是鞋铺大本营,自从香厂开了一吃素人鞋店,所有青年男女,都以穿小吃素人的鞋为时髦,观音寺的鞋店,只有老年人才去光顾了。城南游艺园给香厂带来莫名其妙的繁华,不及十年,一霎时又烟消火灭了。民国二十年,笔者曾往凭吊,据当地派出所说,城南游艺园一度改为屠宰场,现在连遗址都认不出来了。夕阳残照,蔓草荒烟,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感慨。
[book_title]想起了天安门
天安门明代叫承天门,到了清代才改为天安门。听说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城,在午门前头棋盘街一场大战。天街御路有几十块云白石条,很显眼的新旧有别。浴血巷战,血渍斑斑,浸入石板,怎么刷洗总是殷然不退。等到大清定鼎中原,顺治要去天坛祭天,才把染有血痕的石条换过,所以御路上的石条有新有旧。
午门华表左右各有雄伟的神骏石狮子一对,右边狮子肋下有一个中指粗细、五六分深的箭眼,四周还有烧焦的痕迹。故老传说李自成进北京一共穿了两箭,一箭射在西安门门洞直匾上,民国二十几年笔者离开北平时,那支箭好像还钉在那座直匾上呢。一箭是李自成一进前门,就祈祷上苍,如果能登大宝,这一箭就射中五凤楼,不幸这一箭射中石头狮子的肚肋。不管怎么说,距离几百米,一箭能够穿石,李闯王的臂力,足可媲美李广、养由基啦。
在元明清三代,午门是皇宫最重要的第一道正门,门上有五座楼(京剧里的《五凤楼》,大概是指这五座楼)设有钟鼓,要有重大荣典才能鸣钟击鼓。清代对传胪大典贴黄榜,极为重视,由内阁大学士、礼部堂官把黄榜从御案捧到云盘里。黄盖仪从直出午门正门,将黄榜连同云盘放在预先停放在午门前的黄亭子里,仪仗前导,到长安左门外张挂。状元进士们随同看榜,顺天府伞盖仪从送状元回府。这一套午门之前传胪大典,遥想当年天安门门里门外是多么风光热闹呀。
还有一件巧事,北平城门虽然说里九外七,可是从南到北一条正子午线上来说,是中华门、正阳门、端门、午门、北上门,把各门名称简化一排,正好是“中正端午北上”,想当初北伐成功国民党最高领袖蒋公就是端午前后到达北平的,您说有多巧呀。
听老一辈人说,在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之前,横盘街一带房舍栉比,有几座大衙门都设在那儿。自从拳乱,洋鬼子进城一把火才把那一带烧个土平。后来何其巩当北平市长,要把天安门广场美化,由园艺专家谢恩隆负责从农业试验场(原名三贝子花园)移来大批花木,原则是要做到天安门一带永远有四时不谢之花。所以从梅花、腊梅、桃、杏、刺梅,以及白丁香、紫丁香,不但种类繁多,而且名葩异种尽量栽植。每到花季,真是玄霜绛雪,香气蓊勃,尤其白、紫丁香开时,盈枝灿烂,蜂狂蝶绕,婉约绮媚,耀眼迷离。当年袁项城二公子豹岑,赋性疏放,诗酒风流。他说喝酒一定要找一个宜于畅饮的地方,中南海虽然有个“流水音”可以曲水流觞,但是铜臭气太重,是个雅中带俗的地方。丁香花开,三五知好,提樽搕壶,在天安门内紫宸丹阶花前席地,放言纵饮,花香酒香揉成一体,是俗中有雅。至于大雨滂沱,抠衣涉水,直趋天坛祈年殿,白玉丹墀看龙首喷流,有如万马奔腾,仿佛回天钟鼓,连干数觥,顿觉氤氲含吐,宇宙蟠胸,那种情怀,不是身历其境的人,是没法体会出来的。想当年天安门春暮夏初,人是懒洋洋的,花是中人欲醉的,凡是曾在天安门花丛里徘徊过的人,可能都还有不能磨灭的印象。
[book_title]北平的中秋
一年容易又中秋,一霎眼,明儿个就过八月节啦。人家说北平是纯粹大陆气候,春夏秋冬四季分明,该冷就冷,该热就热。不像台湾一点准稿子没有,忽凉(谈不上冷)忽热,碰不巧三十晚上要着单儿吃团圆酒,还许顺着脖子流汗呢。
在北平一立秋,尽管晌午骄阳灼肤,可是一早一晚,就多少有点儿秋意啦。八月的中秋节,在北平算是大节气,这时候庄稼刚忙完,天气不冷不热,各式各样的水果,如苹果、石榴、蜜桃、鸭梨、鸭广、大小白梨、沙果、虎拉车(似苹果而小)、大白杏、沙营葡萄、玫瑰香、枣儿、莲蓬、藕,还有老鸡头(芡实)全都上市,真是鹅黄姹紫、嫩红新绿、五光十色各尽其妙,不用说吃,就是瞧着也让人痛快。北平管中秋节又叫果子节,可以说名副其实一点儿也不假。
过节嘛,大家小户都得买点儿月饼上供,堵堵孩子们的嘴。其实说实在的话,北平所做的自来红、自来白,还有提浆、翻毛月饼,虽然馅儿有山楂、玫瑰、枣泥、豆沙,种类倒不少,可是比起人家广东月饼的蛋黄、莲蓉、五仁、椰丝,可就差多了。有一年笔者在稻香村装了一大盒苏式酥皮火腿三鲜月饼,送给一位没出过大城的老太太过节,老太太尝了尝可就说啦,好吃倒是好吃,怎么还有肉馅的月饼呀。可见北平人有多么老八板儿了。
一进八月,前门、后门、东四、西单,各处十字路口,兔儿爷摊子可就全摆上了。卖兔儿爷的大本营,集中在崇文门外花市大街的灶君庙,每年八月初一到初三是开庙之期,兔儿爷是零整批发要什么有什么。这种卖兔儿爷的摊儿最大可摆个四五层兔儿爷,最大的有两尺多高都摆在顶头一层,为的是大的醒眼,引人注目,以广招徕。反正架子上的兔儿爷一层比一层小,另外有一种特别加工、一寸高的小兔儿爷,据说都是手艺人彼此争奇斗胜精心之作,不论模型、开脸、上色、贴金,都比大兔儿爷来得精致细腻,尤其兔儿爷开脸后,脸上要带十足的笑容,才算上品。笔者幼年玩兔儿爷,大大小小成箱论柜,等中秋月圆,供过月亮祃儿,所有大兔儿爷一律销毁,只有寸把大的小兔儿爷总要挑一两个最精致的留起来欣赏。
兔儿爷的唯一原料是胶泥拌儿,而且不论大小,一律是三片子嘴,支棱着两只长耳朵,脸上经过描眉油粉点朱之后,真是有红似白的,身上全是绿袍峨冠,外罩金盔金甲。每位长长两只耳朵,身后都插一面护背旗。想当年梅兰芳首次在吉祥茶园唱《嫦娥奔月》,名丑李敬山饰玉兔大仙,他从月宫跳出来,跟吴刚开打,刚一亮相,台下就来了个哄堂。因为李敬山的扮相,跟兔儿爷摊上的大兔儿爷一模活脱,真能吓人一跳。听从前北平大北照相馆经理赵燕臣说,北平有一位著名的败家子儿,有一天到大北照相馆拍戏装照,指明要扮《嫦娥奔月》的玉兔大仙,这出戏的脸谱是李七寿山琢磨出来的,还特地把李寿山请来指点一番,才把戏装穿好。可是大北没有那根护背旗,现到绸缎庄买了几尺黄绸子,剪成三角缝好,才把玉兔大仙的戏照拍成,后来大家都尊称他兔儿爷。兔儿爷这个称呼,在北平来说,不是什么高雅名词,这位大爷才知道自己烧包,以致烧出这个尊号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啦。这也是当年北平兔儿爷的一个小插曲。
北平人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所以过年送灶接灶,都是老爷们的事,堂客们一律回避。可是到了供月,全归坤道们忙活,家里所有男丁,净等着分果子吃月饼就行啦。供月一定要请一份儿月宫神祃儿,这份儿神祃儿,要到带菜魁的油盐店去请,最大号的大约有三尺多宽、四尺多高,用黍节秆儿扎好架子,再糊上印好的祃儿。上一层印的是诸天菩萨,下一层是玉兔站在丹桂树下捣碓,顶上还插有三枝纸旗子。所用的供品,最主要的是素油成套的月饼,由大而小最高的十一层摆在供桌上,像一座宝塔。什么应时的鲜果,都可以拿来上供,就是各式各样的梨不上供桌,因为梨离同音,团圆节最忌讳的是离字,所以不管什么梨都不用来摆供。讲究人家供月,必定有只带芽子整只的白花藕,不用盘子盛,而用鲜花荷叶托着,雪藕中空,孔孔相通,用来上供,可以保佑学龄儿童七窍玲珑,聪明睿智。家中如果有怀孕少妇,多半买一个西瓜来供,上完供让怀孕少妇来剖,刀要从西瓜中间切狗牙,等西瓜对牙切开,数数刀数一共多少,单数生男,双数生女。这种老妈妈论儿,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啦。
此外给兔儿爷上供,有两种必不可少的供品,一种是成把带籽儿的鸡冠子花,一种是带枝带叶的毛毛豆。玉兔公终年在月宫里,孳孳不休地捣碓,鸡冠花的籽儿可以帮助大仙提神醒脑,增强体力,等于人间喝硫克肝、吃大力丸。至于毛毛豆,是大仙日常唯一的主食,当然更不能缺少了。
每家拜月礼成之后,大人忙着分水果,切月饼,焚烧纸祃儿那就是小孩儿们的事啦。纸祃儿一焚,剩下没烧着的光黍节秆儿,每个小孩儿人手一枝,在院子里互相追逐笑谑,你打我,我敲你。据说用这种黍节秆儿打屁股,就不会尿炕啦。
现在台湾大家住的都是高楼大厦,有电梯的公寓式住宅,讲究越高越好,凉风天末,仰望银河,真有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什么嫦娥奔月,吴刚伐桂,兔儿爷捣碓,自从人类登陆月球,证实那些全是人们的美丽幻想,根本没那么八宗事,还拜什么月供什么月呀。有些老头儿老太太在内地圆了几十年月,来到台湾不供一下月宫,好像缺点什么似的。可是阳台只有巴掌大,也摆不下供桌呀,就算摆得下供桌,又上哪儿去买月亮祃儿呀。想一想还是算了,等以后回到北平,再好好供供兔儿爷他老人家吧。
[book_title]中国最古老的礼券
最近“财政部”把每一公司发售商品礼券总额重新修订,这让我想起从前北平最老的礼券席票来了。
北平早年人情过往,无论红白寿庆,除了现金份子之外,都讲究用席票,大至堂庄饭馆,小到香烛切面铺都可以出票子。例如办生日、办满月、娶媳妇、嫁闺女,到哪一个饭庄子开一张席票,都非常方便。早先用银码一两起,就可以开席票,四两以上就可以写明是翅席一桌啦。喜庆事用红纸开票子,素事一律用黄纸。
当年物价便宜,最高码的席票,笔者只见过二十四两一桌的燕菜席,那是难得一见的。后来改成钱码,以东华门东兴楼出的票子最硬实,到了民国二十年前后,可是也没有超过二十八块钱一桌的席面。席票正面都是用木板镂制的精细宽花边,恐怕别人伪造,所以花纹要多细致有多细致,而且每家不同。席票上方由右至左横写着庄馆堂名,下方直写凭票即付若干两,或若干银圆,某种席一桌,左边写明出票的年月日,素票子则用黄纸或浅淡青或粉纸。在写钱码上盖上本堂本庄的水印木戳堂记银戳一大串,倒是非常显明。要是喜筵红纸盖红戳,红上加红有欠鲜明,于是在席票后面重复再盖上一串,以昭郑重。这种席票既不要官府核准,也没有管理机构,全凭字号的信用。到了民国十几年北伐成功,北平一些老住户行人情,还彼此互送席票呢。
当时北平东安市场有一家叫杨本贤的铺子,脑筋动得快,他家专门买卖各种席票,以暨红白事所用的绸缎幛子。席票票面八块一桌的,用不了两块钱就卖了,反正这种席票,授受双方,心里有数,是串百家门的货,谁也不会犯半吊子,真拿到饭庄子取菜来吃。北平西珠市口有个叫天寿堂的饭庄子,民国二十年倒闭,后来清理内外欠,据说论两的席票,散在外头的有十五万两之多,在当年来说,这个数目可就不小啦。十五万两银子整年在外头转,一转就是多少年,你瞧利有多厚呀。骡马市大街有一家饭馆叫宾宴春也是以开席票起家的,有一年笔者在宾宴春有应酬,真有一位外乡客人同了朋友来小酌,吃完饭一算账拿出席票来抵现,三说五说就跟柜上吵起来了,后来经大家出来,说好说歹,结果让柜上吃点小亏,才算了事。
想当年人家做寿,送礼,讲究四色,多半是寿烛、寿桃、寿面、寿筵。寿筵是饭庄子的席票,寿桃、寿面是切面铺出的票子,寿烛是香蜡铺出的票子,反正不管是什么票子总是转来转去绝无仅有拿票去兑现的。民国十四年舍间办寿事曾经收到过咸丰年间的桃面票,如果真想取桃面,上哪儿找这个切面铺呀。
遇到朋友家办白事,如果是泛泛之交,当年在北平送一份儿官吊,也就成啦。所谓官吊,也是四色,香蜡纸箔,票子全都是香蜡铺出的,因为钱码小,反正是串百家门的东西,那就更没人注意拿它当回事了。不过也有个例外,在北平缸瓦市大街有一家开了一两百年的老香蜡铺,名字叫麝馥春,门口幌子是一座石头刻出来的蜡烛,还带蜡烛台,连座子带蜡烛约莫有两丈来高,刻工还挺精细。久而久之大家都叫他大蜡家,那可是远近闻名,如果您要提说麝馥春,反而没什么人知道啦。人家买卖做得可真正瓷实,不但货真价实,而且货色特别齐全,别家买不到的香料,他家一应俱全。民国二十年他家特制除夕祭天香斗,要请一份儿就要二十块钱了,净是斗面小格子里铺的五颜六色各式香饼就有十来种之多,每层香座粘有五色精绘诸天菩萨、各式飞天、青狮白象三世尊的版画,可以说走遍全中国也没有见过这么精致讲究的香斗。
说了半天大蜡家的香斗,还没说他家出的官吊票子呢,他家出的香烛纸箔票子,凡是丧家拿到了,十有八九,都是照票取货,焚化自用,否则也要花钱到大蜡去买。北平市井流传一句歇后语是“大蜡的票子——免打”,您就知道他家的买卖做得怎样啦。像前面所说的富而好礼的席票,您做梦也想不到有这样的票儿吧。
[book_title]御苑深处话宫娥
阆苑深锁,红叶传诗,大家对宫娥彩女在皇宫内院如何生活,都会感觉相当神秘而有趣的。明代的宫女,一经膺选入宫,最幸运的,自然是欣承圣眷,雨露沾恩;其次能够赏赐近臣宠将,也可出头有日;最惨的就是深宫沉寂,白头宫女,长巷埋芳了。到了清代,顺治皇帝鉴于前朝之失,宫女及笄,准其出宫择配,也可以说是清宫内廷一件德政。
清代的宫女,全部选自旗族,由内务府董其事。宫女每四年一选,凡贫困旗族,家里有八岁到十四岁的女孩,都可以到内务府申报登记,等到挑选时,由内务府通知初选。初选时,只要五官端正、行动敏捷、口齿清楚的,都可以名登初选,册送入宫。复选是由皇后指派贵人、嫔、妃率领嬷嬷们主持复选,一经入选,就由内务府跟宫女家属立契存证。
宫女进宫,第一件事就是剃头洗澡,小姑娘跟小男孩一样,从脑门到鬓角,一律剃光,等到十八九岁,上人见喜,上头关照可以把头留起来吧!此后就可以把前刘海儿留起来,也就表示这个宫女圣眷渐隆,行情看涨了,大家都赶着来道喜称贺。
刚选进宫来的宫女,最忌尿炕,如有月犯三次者,就须驱逐出宫。可是没见过世面的女孩,进宫后所见所闻,都是陌生的,整天过的又是紧张的生活,反而平素不尿炕的,到了宫里也尿起炕来了。宫女是由嬷嬷们调教管理的,每天第一件事,是从脖子到脸上打粉底搽雪花膏,然后教导应对、进退宫廷礼仪。聪慧的,学习三个月就可以值班掌差了。能够选上当差,就有月例(即工钱)可拿,拿多拿少那就要看自己的福慧和上头的高兴了。
宫女的家属,每月准许进宫看望自己的女儿一次。我们逛故宫博物院,看见顺贞门外甬道有一排又小又矮的屋子,那就是宫女会见家属的地方。除了最得宠的宫女昼夜不离地伺候主子外,一般宫女,并不是天天都出来当差的。有三天一次的,有五天一次的,大概越红的,当值越勤,由每月当差的班次,也可以看出宫女的红黑。宫女因为当值,过的都是紧张生活,动辄得咎的,所以轮到休班的时候,大都尽量轻松一番。最显著的,就是早上起床后,搽把脸漱漱口就算,既不搽粉弄脂,更不描眉画鬓,穿着也是随便极了,要强的宫女,学刺绣、写字、书画,喜欢玩儿的就打上纸牌了。谈到这里,附带一提的,就是目前最流行的麻将牌,在清宫里是找不到的,逢到岁时令节,宫中顶多玩玩纸牌,赶老羊,掷掷升官图而已。至于清宫的纸牌,是苏拉们没事时候,自己刻板,自行印制的。牌分大、中、小三种,不但画面清晰,而且绝不脱色,比起坊间制品,当然要细致好看。偶然有几副流入民间,大家都珍藏起来,舍不得使用。一直到民国二十几年时,北平旧家,仍然有人藏有清宫纸牌的。
宫女开始当差,衣履、花粉和饮食都由内务府供给,另外每名按月发给月例,最低四两,最高二十两,此项月例,毫无标准,全凭上人见喜。例如正月月例,核定八两,因为某一件事称旨,下月可能升为二十两,也有一件事有违上意,立刻月例由二十两降为四两的。其实宫女根本不在乎月例多寡,而在乎平日各宫的赏赐。到了二十岁左右,红宫女要是奉旨准其梳两把头,赏穿花盆底的鞋子,大约就快熬出来了。梳上头,再在宫里侍候两年,多半儿就可发放出宫,准其择配。有的宫女出宫,大包袱、小箱子,真有比一任肥县缺还丰裕的;至不济的,也可以弄个三五百两银子。在当时成家立户,有三几百两也可以算做小康之家了呢。直到一九四九年之前,北平还有几位老宫女,可是都已白发满头,儿孙绕膝了。
[book_title]关于小凤仙的种种
最近“华视”制作的《小凤仙与蔡松坡》国语连续剧,因为主题正确,导演手法细腻,所以深受大众欢迎。
先师阎荫桐知友汪菱湖,长于书启,松坡先生旅京之时,曾代司笔札,每逢假日,辄来舍间,三五友好为诗钟雅集,酒酣耳热,每将蔡、小轶事,资为谈助。蔡除凛然民族大义外,人极倜傥风流,而所为诗词,亦跳脱绰约。当项城暗嘱杨晰子等人终日以选色征花羁縻蔡氏时,蔡有七绝一首述怀:
女贞掩面怕求媒,三十羞颜未肯开;
若羡缠头朱锦富,早经欢笑下妆台。
诗以言志,此诗极为露骨,当时蔡身处危城,军警环伺侦探密布之下,从不以此诗示人也。某日酒酣耳热,曾将此诗随口念出,汪暗中抄存,故此诗极少人知。
剧中称小凤仙隶北里云吉班,汪告当时渠曾多次随蔡前往小凤仙处吃花酒、打麻将。小凤仙先隶陕西巷云和班,后转百顺胡同三福班悬牌。据梁启超先生称,三福班即芥子园旧址。予曩在故都,鉴于梁氏之说,曾往观赏,屋宇轩敞,窗棂隔扇雕刻古朴、典雅,曲径朱槛,别有情趣,梁氏之说,当有所据。至于云吉班之说,曾遍询熟于北里花乘诸老,皆称八大胡同各清吟小班以云字起头,名班者仅一云和班,电视所谓云吉班想系误传耳。
松坡逝世,小凤仙挽蔡“几年北地胭脂”一联传诵南北,或谓此联出诸樊云门手笔。此老晚年隐居故都,诗酒捧角,乃其正课,赛金花之《彩云曲》,即系樊老遣兴之作,喜为英雄儿女添佳话,正此老拿手好戏也。
至于陶希圣先生说班子的穿短袄时不准穿裙子,那是一点也不假的。清末民初,裙子是妇女们的礼服,嫡庶之分,就在裙子上,遇有喜庆大典,正太太、姨太太,一眼就可以分出来。正太太都是大红绣花裙子,姨太太只能穿粉红、湖色、淡青等色的裙子,除非有了显赫的儿女,大妇赏穿红裙子才能穿,否则就算僭越,要被人笑话了。电视剧里有几次小凤仙穿裙子自然是不合规矩的。还有几次小凤仙自己到蔡将军公馆去,照旧京当时习俗,也是不容许的。古板的人家,堂子姑娘根本不准上门,就是条子钱、花酒钱,逢年按节班子里人也不敢上门讨索,顶多打电话给账房,请求跟上边回一声。像上海每逢三节,堂子里跑外到各公馆里去算堂差钱,在故都各官绅家是不会发生的。不过演戏有时要配合剧情,制造高潮,有时跟事实不能不有所出入的。
谈到小凤仙面貌风韵如何,说者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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