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古籍举要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目录,完结
[book_length]107979
[book_dec]钱基博著,世界书局1933年出版。本书收古籍举要156条,全书共分为17卷,包括孝经、论语、孟子、周易、尚书、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上、春秋下、小学、诸子、西汉、邓学、三国、朱子。本书是钱基博所写古籍之精要者粗举,与陈氏《东塾读书记》合之互为经纬,分之则各成篇章。全书分卷编排,每卷词目又以首次笔画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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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1]
长夏无事,课从子钟汉读番禺陈澧兰甫《东塾读书记》,时有申论,随记成册。其中有相发者,有相难者,每卷得如干事,尽四十五日之力讫事。陈氏以东塾名其庐,而仆课子弟读书之室,会在宅之东偏,遂以后东塾名吾室;而董理所记,都十七卷,署曰《后东塾读书记》,而古籍之精要者粗举;以与陈《记》,合之则互为经纬,而分之则各成篇章,庶几并行不废云。
陈氏何为而作《东塾读书记》也?曰以捄敝也。曷言以捄敝也?清儒喜言东汉许、郑之学,至嘉、道之世,极炽而敝。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蒐而遗其巨。物极必反,穷而思通,于是有西汉今文之学兴。自武进庄存与方耕始治《公羊》,作《春秋正辞》,渐及群经。其为学务明微言大义,不专章句训诂之末。一门并承其绪,其外孙刘逢禄申受及长洲宋翔凤于庭复从而张之,海内风动,号为常州学派。一衍而为湖南之王闿运壬秋、四川之廖平季平,以《公羊》言礼制。又一衍而为广东之康有为长素、梁启超任公,以《春秋》言经世。此一派也。其又一派,则兼综汉、宋,不为墨守,以为清学出朱子之道问学以上窥许、郑,又谓汉儒亦明义理,力祛汉宋门户之见。于是南海朱次琦子襄及陈澧开宗于粤,义乌朱一新鼎甫、定海黄以周元[2]同桴应于浙,前唱后喁,蔚成学风。二者之为学不同,而要归于捄汉学之碎则一。陈澧晚年著《东塾读书记》二十五卷,其中卷十三《西汉》,卷十四《东汉》,卷十七《晋》,卷十八《南北朝隋》,卷十九《唐五代》,卷二十《宋》,卷二十二《辽金元》,卷二十三《明》,卷二十四《国朝》,卷二十五《通论》,凡十卷,则蒐采汉晋以后诸儒粹言至论,有目无书。独卷十三《西汉》补刊别行,而世所流传者,通行本十五卷,乃寻求群经大义及其源流正变得失所在。遵郑康成《六艺论》,以《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而冠于编;学《易》不信虞翻之说;学《礼》必求礼意;次考周秦诸子流派,抉其疵而取其醇;其次则表章郑学、朱子,骈称并赞,以明沟通汉、宋之旨,盖隐比顾亭林之《日知录》。然而有不同者。亭林之纂《日知录》,旨在经世;而澧之为《读书记》,专崇讲学。亭林言经学即理学,将以实事求是,捄王学之空;而澧明汉学通宋学,欲以疏通致远砭清儒之碎。前有自述一篇,中称“读郑氏诸经注,以为郑学有宗主,复有不同,中正无弊,胜于许氏《异义》、何氏《墨守》之学。读《后汉书》,以为学汉儒之学,尤当学汉儒之行。读朱子书,以为国朝考据之学,源出朱子,不可反诋朱子。尤好读《孟子》,以为孟子所谓性善者,人性皆有善,荀、杨辈皆未知也。又著《汉儒通义》七卷,谓汉儒善言义理,无异于宋儒。宋儒轻蔑汉儒者,非也。近儒尊汉儒而不讲义理,亦非也”。可以觇生平宗尚之所在焉。
《无邪堂答问》五卷,义乌朱一新鼎甫撰。一新,光绪丙子恩科曹鸿勋榜下进士,累官陕西道监察御史,以疏劾内侍李莲英,懿旨诘责,降官主事。两广总督张之洞延为肇庆府端溪书院山长,寻入广州,为广雅书院山长,为定院规,先读书而后考艺,重实行而屏华士;仿古专家之学,分经、史、理、文四者,延四分校主之。诸生人赋以日记册,质疑问难,以次答焉,成就甚众。因辑录讲论之词,成《无邪堂答问》五卷。尝谓进德莫先于居敬,修业莫先于穷理,穷理必兼学问、思辨。学问者,格致之事。思辨者,由致知以几于诚正之博而反约;则居敬尤要。故院中生徒有聪颖尚新奇者,必导而返诸正大笃实。其论学术,谓“近世汉与宋分,文与学分,道与艺分。岂知圣门设教,但有本末先后之殊,初无文行与学术治术之别”。又以道、咸以来,士大夫好讲西汉《公羊》之学,流弊至于蔑古荒经,因反复论难以正其失,至论西学、耶教、新疆、铁路、吉林边防数十条,亦复洞中窍会。傍晚纳凉庭中,与诸儿论次及之,以为《答问》可配陈澧《东塾读书记》。倘学者先读陈《记》以端其向,继之《答问》以博其趣,庶于学问有从入之途,不为拘虚门户之见。儿子钟书因言:“《答问》与陈《记》同一兼综汉、宋;若论识议闳通,文笔犀利,则陈《记》远不如《答问》!”余告之曰:“不然,陈君经生,朴实说理,学以淑身。朱生烈士,慷慨陈议,志在匡国。《答问》文笔议论,远胜陈君,信如所论。然《答问》之体,适会多途,皆朱生当日应机作教,事无常准,《诗》、《书》互错综,经史相纷纭,义既不定于一方,学故难求其条贯。又其言皆有为而发,非于晚清学风史实,烂熟心胸,未易晓其端绪;不如陈君《读书记》之部居别白,牖启涂辙,论议尽欠雄骏,开示弥征平实。又贤圣应世,事迹多端,随感而起,故为教不一。陈君宿学,但见戴学末流之嵬琐,故欲救之以通,而于《公羊》有发挥,亡贬绝。朱生晚出,及见康氏今文之狂诡,更欲讽之于正,而于《公羊》多驳难,少赞扬。此其较也。”钟书因言:“见朱先生《佩弦斋文》,中有与康长素论学论书诸书,皆极锐发。”又谓:“朱生自诩‘人称其经学,而不知吾史学远胜于经。’”大抵朱生持宋学以正汉学,盖陈君之所同趣,而治经学以得史意,则陈君之所未到。又其较也。闭户讲学而有子弟能相送难,此亦吾生一乐。唯连日身体又剧不适,殊为美中不足耳。时在中华民国十九年八月,无锡钱基博记。
[book_title]卷一 孝经
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 孝经文体 孝经征文 阮福孝经义疏补
六经所明,不外人道。仁之为言人也。《易》为六经之冠,而《易》道乾元,君子以自强不息,体仁以长人也。孔、孟为儒家之魁杰,而《论语》首《学而时习章》,继之以有子说“孝弟为仁之本”,又次之以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明乎仁则为善学,不仁则不得为善学。学者,学此者也;时习者,习此者也。颜回三月不违仁,时习乎仁也。《荀子》“仁义不一,不足谓[3]善学”《劝学篇》语。劝学乎仁也。《论语》二十篇,归根在一“仁”字。《荀子》三十二篇,着意在一“礼”字。然而《荀子》论礼,亦以克己复礼为仁,非与《论语》有异趣,其言“人生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生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礼论篇》语。然则礼者,人之所由以耦俱无猜,而不为争民施夺者也。《论语》揭仁以立人之道之极;《荀子》论礼,以明行仁之方;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仁者也。《孟子》七篇,亦以“仁义而已”开宗明义,先立乎人道之极也;而孝弟则为仁之本。《孝经》言“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孟子》言“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由本以及末也。《孝经》言“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孟子》言“未有仁而遗其亲”,由外而验内也。故知《孝经》为道之根源,六艺之总会。
《孝经》文体有三说:(一)谓孔子自作《孝经》,“因弟子有请问之道,师儒有教诲之义,故假曾子之言,以为对扬之体。”庄周之斥笑鹏,罔两问影;屈原之渔父鼓枻,太卜拂龟;马卿之乌有、无是;扬雄之翰林、子墨,皆依仿其体。刘炫说。见《正义》引《述义》。(二)《孝经》为七十子之遗书,与《礼记》为近,开首“仲尼居,曾子侍”与《礼记》“孔子闲居,子夏侍”,“仲尼燕居,子张、子贡[4]、言游侍”文法正同。陈澧说。(三)《孝经》各章,皆引《诗》作结,实开荀子著书、《韩诗外传》之体。某氏说。不忆何人。
《孝经》之伪,朱子《孝经刊误》及《朱子语录》,《四库提要》详引之。新安姚际恒立方《古今伪书考》咸有论列,与陈澧意异。独山阳丁晏俭卿浏览群书,断自两汉,录其征引《孝经》者,并蒐集古注,成《孝经征文》一卷,以诏学者,征是书为汉以前人所诵习讲授,而不出于后人之矫托云。
《孝经》有今文、古文二本。今文称郑玄注,其说传自荀昶,而《郑志》不载其名。古文称孔安国传,其书出自刘炫,而隋儒已言其伪。至唐玄宗开元七年三月,诏令群儒质定,右庶子刘知幾主古文,立[5]十二验以驳郑。国子祭酒司马贞主今文,摘《闺门章》“文句凡鄙”,《庶人章》割裂旧文,妄加“子曰”字,及注中“脱衣就功”诸语,以驳孔。两议并上。诏:郑依旧行用;孔注传习者稀,亦存继绝之典。十年六月,上注《孝经》,颁天下及国子学。天宝二年五月,上重注,亦颁天下。唐以前诸儒之说,因借捃摭以仅存。四年九月,以御注仍自八分,刻石于太学,谓之《石台孝经》。旧在陕西西安府学,为碑凡四。自是唐玄宗御注行而郑、孔两家并废,其章句盖同今文也。玄宗既自注《孝经》,诏元行冲为疏,宋真宗咸平二年,翰林侍讲学士邢昺受诏校定《孝经义疏》,特剪截元《疏》,旁引诸书,成《孝经正义》三卷。元《疏》废而邢《疏》遂行,今刊入《十三经注疏》者是也。至让清道光间,仪征阮元芸台则以《孝经》为曾子之书也,既撰《曾子注释》,以与《孝经》相表里。因命次子福喜斋撰《孝经义疏补》九卷,全载唐注、邢《疏》原文,而以《曾子》十篇中,凡可以发明《孝经》,可以见孔、曾授受大义者,悉分系于各章各句之下。至明皇御注半存旧注,而郑注亦杂其中,如有郑注见引于唐以前书者,悉据以补之,而于《释文》所载郑注旧字旧义,全行载入,以存郑氏旧观,且疏证之,古籍可相辅翼,并为甄录,兼下己意,曲鬯旁通。虽曰补疏,而实与疏全经者无殊,盖专家之学,清儒莫逮也。
[book_title]卷二 论语
陈澧东塾读书记论论语之旨 学者觉到自己做个人 论语二十篇之起讫 君子与仁 以论语解论语 仁义道德非礼不成 让与礼有别 何谓分 朱熹论语集注 朱熹与王弼
阅《东塾读书记》第二卷《论语》,提要钩玄,观于会通,不为汉儒训诂琐细之谈,亦不作宋学心性杳冥之论。一引《朱子语类》,谓:“《论语》一部,自《学而时习之》至《尧曰》,都是实地做工夫处。”再引《伊川语录》曰:“将《论语》诸弟子问处,便作己问;将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大处落墨,小处着想,亦平实,亦闳通,异于章句小儒。
《论语》二十篇,开宗明义第一章提一个“学”字,第二章说一个“仁”字,最有意思。学之为言觉也;仁之为言人也。且先教学者觉到自己是个人,做人从何做起,可谓顶门一针,当头一棒。《荀子·劝学》以为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殁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亦归根一“人”字。“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学也。陈澧云:“学者何,读书也。”“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其为人也。“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殁而后止”,亦勉人以时习之意也。义正相发。
《论语》二十,始《学而》,终《尧曰》,内圣而外王也。内圣之功,以“学而时习”策之于始;外王之治,以“四海困穷”儆之于终,旨深哉!
《论语》一书,标“仁”字以立人道之极,揭“君子”以示人伦之范。子者,男子之通称;君者,善群者也。君子之言,善群者之男子也,故曰:“君子群而不党。”“群”而不党,斯人之所由以耦[6]俱无猜,而讲信修睦,示民之有常者也。仁孰大乎是?《中庸》:“仁者人也。”郑注:“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党则有偶有不偶,群则无之而不偶。含宏光大,仁之至也。然谓仁因人偶而见则可,谓非人偶无以见仁则不可。谓人偶可借以便宜说明仁之见端则可,谓人偶可附会以释《说文》“仁从人从二”之义则不可。阮文达公以《中庸》“仁者人也”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遂从《说文》“人二”之义。徐鼎臣说:“仁者兼爱,故从二人。”及《曾子制言》“人非人不济”语,以为:“独则无偶,偶则相亲。孔门所谓仁也者,以此一人与彼一人相人偶,而尽其敬礼忠恕之谓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验之而始见,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见。若一人闭户斋居,瞑目静坐,虽有德理在心,终不得指为圣门所谓之仁”,而以驳朱子“仁者心之德,爱之理”,斯则拘虚之谈,未免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中庸》“仁者人也”,犹言人之所以为人也,与《孟子》“仁,人心也”语势正同。《孟子》加一“心”字,则所以释夫此句者既明矣。牝牡亲子之爱,犬马之所同;立人达人之仁,唯人所独。故曰“仁,人心也”,而非所语于爱。《说文》:“仁,亲也。从人从二。”小徐《系传》:“从人,二声。”按此当从《系传》。二与仁双声,皆日母字,《说文》有以双声字为声者,故仁从二得声。古文仁作忎。制字之初,忎本从心,安得借口篆文从人二以难朱子“仁者心之德”,《礼·表记》:“仁者,人也”,其下文云:“中心憯怛,爱人之仁也。”孔、孟时小篆未兴,但有从千从心之忎,安有从人从二之仁?言仁必以孔、孟为归,《论语》“其心三月不违仁”,《孟子》“仁,人心也”,“君子以仁存心”,皆以心之德为说,初未尝以相人偶为仁也。必待相人偶而后仁,将独居之时,仁理灭绝乎?夷、齐西山,其意不求人偶,而《论语》“求仁得仁”,又何解也?“我欲仁,斯仁至矣。”“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何人偶之有?如必待人偶而后仁,是仁乃外来之物。告子以义为外,今更欲以仁为外乎?抑仁有相人偶之义,而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只是拟其音,而未诂其义。盖郑注读如之例,与《说文》不同。《说文》字书,其所举者制字之本义,故读如之字,往往义寓于声,可寻声以得义。郑注乃训诂之书,凡读如者,皆拟其音,非释其义,义则别有训释以明之。段玉裁《周礼汉[7]读考》所立三例至确,如郑注以人相偶为解,当云“仁读为”,不当云“仁读如”。读如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读为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之词。比方主乎音,变化主乎义。比方不易字,故下文仍举经之本字。变化字已易,故下文辄举已易之字。注经必兼兹二者,故有读如,有读为。字书不言变化,故有读如,无读为。有言读如某读为某而某仍本字者,如以别其音,为以别其义。段玉裁说。云读如,第谓与相人偶之人字同音耳,曷尝以相人偶为仁?郑君注《礼》笺《诗》,屡言人偶,其所取义,皆与仁无涉,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辨之析矣。然必谓仁不可以相人偶为解,则亦近于拘虚。人偶不足以尽仁,而仁未尝不因人偶而见。自消极言之,则曰“克己复礼为仁”,“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而积极言之,则曰“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然则孔门行仁之方,何必不即人相偶而切近指点也。要之,仁根人心,见于人偶,人偶可以征仁,而不必拘牵郑注,附会许书,以蹈汉学家之作茧自缚尔。
读《论语》反复参阅,因悟以汉儒宋学解《论语》,不如属辞比事,以《论语》解《论语》。如《阳货》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然则礼不云玉帛,乐不云钟鼓,将以何云。参阅《八佾》“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则知礼乐之本在仁。仁心见于人偶,而人之所以耦俱无猜者,其道必由于交亲相敬,《礼·乐记》:“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斯人之所由以相偶,而仁之道也。然《记》又推言礼乐之弊,以为“乐胜则流,礼胜则离”,离则不相亲,流则不相敬,人道或几乎息,而孔子之所深慨。故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也。礼胜则离,故《学而》著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乐胜则流,故又推论“不以礼节,亦不可行”。盖礼之节,必用以乐之和,而后不致繁文缛节,徒为拘苦。然乐之和,必剂以礼之节,而后不致流连荒亡,失之放废。有子此言,或者睹老子废礼之论,而欲以发其蔽。李元度《论语说》曰:“有子谓‘知和而和’,皆为自放于礼法外者警耳。”
恶不可为也,善亦不可过也。善何以不过,曰:莫如权以礼。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盖礼者,人己之权界,道德之准绳。《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恭与慎,不可谓非道德也,然“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斯我难乎其为我矣。勇与直,亦不可谓非道德也,然“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斯人难乎其为人矣。进不失人,退不失己,并行不缪,顺理成章,其唯礼乎?《记》曰“仁义道德,非礼不成”,此之谓也。朱注殊欠发挥。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朱注:“让者礼之实。”刘宝楠《正义》亦用其文,语欠分晓。不知“让”与“礼”有别。《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礼论篇》曰:“人生有欲,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不能不争。故制礼义以分之。”而《正论篇》则曰:“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然则“礼”者法之大分,“让”者礼之过当。分所应得曰礼,辞其固有为让。《记·曲礼上》:“退让以明礼。”《疏》:“应受而推曰让。”《贾子新书·道术篇》:“厚人自薄谓之让。”孔子退让以明礼,故曰“以礼让为国何有。”荀卿隆礼以薄让,则曰:“礼义之分尽矣,擅让恶用矣哉!”此其较也。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朱注引谢氏曰:“礼达而分定,则民易使。”荀子隆礼,发挥此义最详。何谓分?西哲之所谓权界是已。惟分有群己之分,有尊卑之分。《荀子·劝学篇》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类,谓人类也。《礼论篇》曰:“人生有欲,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不能不争。故制礼义以分之。”《富国篇》曰:“人伦并处,同求而异道,同欲而异知,性也。天下害生纵欲。欲多而物寡,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祸除患,则莫若明分使群。”故曰:“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此之谓分。群己之分,礼达而分定之义一也。《王制篇》曰:“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一,众齐则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处国有制。夫两贵之不能相事,两贱之不能相使,是天数也。势位齐而欲恶同,物不能澹则必争,争则必乱,乱则穷矣。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使有贫富贵贱之等,足以相兼临者,是养天下之本也。”《富国篇》曰:“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人之生也,不能无群,群而无分则争,争则乱,乱则穷矣。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枢要也。”此之谓分。尊卑之分,礼达而分定之义又一也。宋儒龂龂于尊卑之分,而置群己之分不论,未免于义有漏。
陈氏曰:“何平叔《集解叙》云:‘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朱子《集注》多本于何氏《集解》,然不称某氏曰者,多所删改故也。”按朱一新《无邪堂答问》:“或引何晏《论语集解》明引其氏,而朱子《集注》不明引以为讥切,则非也。朱子《集注》引宋儒言,无不明著其姓名者,此正用何氏《集解》例。惟用前人训诂及何氏《集解》处不尽然。盖朱子以《集解》义理未纯,乃作书以补其阙,非欲人废《集解》。《集解》立在学官,人人肄习,无庸繁复。训诂则博采众家,融以己意,悉著之,将不胜琐屑也。如《集注》:‘学之为言效也’,用《广雅》;‘习,如鸟数飞也’,用《说文》。《说文》‘学,觉悟也’,皇《疏》用此训。朱子恐觉悟之训,易混于释氏,故不用许书而用《广雅》,复截取许书觉字之义,以申《孟子》先觉后觉之说,则尊德性、道问学之意,皆在其中。开卷数语,即揭《四书》要义以示人,非苟焉已也。《集注》引《说文》例不举书名,而注《乡党》‘訚訚如也’,独明著之。盖因《闵子侍侧章》亦有此言,闵子无诤夫子之理,故但用《说文》‘和悦’二字,而《乡党》则全用‘和悦而诤’四字,复虑前后之歧出也,特著明于《乡党》,以免后人之疑,其义例之密如此,而近儒犹肆攻诘。不知引书备著出处,近例始严,以为可免暗袭。然暗袭与否,仍视其人,吾见著出处而暗袭尤工者多矣。古惟疏体如是,传注不拘。后郑注《三礼》,有与先郑异义,或径用旧说者,始著之,余不尽尔。何注《公羊》,郭注《尔雅》,袭旧甚多,亦未尝尽著也。”意在表章朱注,与陈氏相发,而说益警切矣。
王弼注《易》,好为俪语,朱注《论语》,尤多排偶。然一精整,一谐畅。魏晋人气息,自与宋人不同。
[book_title]卷三 孟子
孟子性善之界说 孟子道性善尤重扩充 孟子与佛 孟子与庄子 孟子与三民主义一 孟子与三民主义二 孟子与荀子 孟子之神权民本主义 孟子与劳农主义之许行 孟子七篇之起讫 孔孟治学之法 孟子与论语 孟子文体
孟子所谓性善者有二界说:一谓人之性善,而不谓物之性善。江都焦循理堂《孟子正义》于《告子·生之谓性章》详发之。一谓人之性善,而不谓人之性纯乎善,则陈氏此记发之。
孟子道性善,尤重扩充。性善者,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也。扩充者,人皆可以为尧、舜也。由性善而扩充之为尧、舜。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七篇之大旨如是,而根本在性善。
孟子道性善,佛亦道性善。惟佛之道性善,普遍于一切众生,以为狗子有佛性也。而孟子道性善,则限于人,而不谓一切众生性善,故有“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之诘。《告子上》。则是佛之道性善无限,而孟子只限于人也。
公孙丑问夫子加齐之卿相不动心,承上章“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之问,一意相生。而孟子“以齐王,犹反手”,独以养气为难言,庄子所谓“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庄子·让王篇》。正可于此参消息。
齐宣王问齐桓、晋文之事,而孟子对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公孙丑道管仲、晏子之功,而孟子对管仲,曾西之所不为,更不论晏子,正是同一贵王贱霸之意。而孟子所以贵王贱霸者,谓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也。近来孙中山言民族主义而不言国家主义,以为:“民族,是由于天然力造成的。国家,是用武力造成的。用中国的政治历史来证明。中国人说王道是顺乎自然。换一句话说,自然力便是王道,用王道造成的团体,便是民族。武力便是霸道,用霸道造成的团体,便是国家。”则是孙中山所以言民族主义而不言国家主义,即本孟子贵王贱霸之论。
梁惠王曰移民移粟,孟子告以养生送死,王道之始;齐宣王问齐桓、晋文,孟子告以恒心恒产,盍反其本。此最着眼,是孟子一生大经纶,而民不赡于救死,奚暇治礼义?民有生而后能治,亦欲生而后求治。孙中山以民生主义要三民主义之终,亦未尝不见及此,而民生主义以平均地权为入手,犹之孟子论仁政必自经界始。《滕文公上》。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所以平均地权也。
尊主庇民,儒与法之所同,然法家以为君主之尊严不可侵犯,是故主独制于天下而无所制也。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雎,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李斯《论督责书》。而儒者则以为君主之所以尊严,以其能群也。如舍群而言,则独夫尔。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夫治以利民,民非以殉治。君以治民,民非以奉君。荀子之言性恶,与孟子异,而孟子之论民贵,与荀子同。《荀子·君道篇》曰:“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者何也?曰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善生养人者,人亲之。善班治人者,人安之。善显设人者,人乐之。善藩饰人者,人荣之。四统者俱而天下归之,夫是之谓能群。不能生养人者,人不亲也。不能班治人者,人不安也。不能显设人者,人不乐也。不能藩饰人者,人不荣也。四统者亡而天下去之,夫是之谓匹夫。”正与孟子“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之义相发。《荀子·正论篇》又曰:“诛暴国之君,若诛独夫。汤、武非取天下也,修其道,行其义,兴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而天下归之也。天下归之之谓王,天下去之之谓亡。”乃知《春秋左氏传》“天生民而立之君,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称国弑君,君无道”之为儒术,而贾逵以为《左氏》“义深君父”之不免曲学阿世尔。
西洋政论家以君权为神权之化身,中国政论家以民权为神权之背景。《书·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则是天之视听,胥寄诸民,神权为名,民权其实也。《孟子·万章上》特阐发此义。天子得乎丘民,人归以征天与。西洋立宪国家君主无责任,而中国儒家则以君主有责任,对于天而负责任,谁实课其责任?则人民也。余无以名之,名之曰神权民本主义。近世梁启超《饮冰室文集·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亦尝论之。
《孟子·滕文公上·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章》,当与《论语·微子·子路从而后遇丈人章》参观。丈人之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讥孔子,犹许行之以“贤者并耕”规滕文公,而皆出于楚,疑楚人自有一种劳农学派。孟子为仲尼之徒,许行即丈人之嗣法,而必托之神农之言者,神农一号炎帝,自为南方之蛮夷大长,生于烈山,在湖北随县北。葬于茶陵,在湖南酃县西。皆古楚地,而以教民稼穑,万世利赖,其观感之系楚人者自深,此劳农学派之所以出楚人,而托之神农之言也。而许行之所为异于孟子者,孟子言必称尧、舜,许行为神农之言,宗主不同,一也。许行劳农自活,孟子通功易事,一不主分功,一主分功,二也。孔子斥樊迟学稼为“小人哉”,正与孟子以“大人之事、小人之事”对许行,如出一吻。俄哲家托尔斯泰以宣传劳动主义闻于世界,谓“人不可不劳动以自支生活,无论何人,不能有利用他人之劳动而夺其生产之权利。资本主义之于工人,地主之于佃户,君主官吏之于人民,皆利用其劳动,而夺其生产,是为人类额汗上之寄生虫。今劳动之人,无一得自由者,而公然抛弃其人间之义务,利用他人之劳动,夺他人生产以生活之特权,则自古至今,犹不能废。拥护此伪特权而为辩护,则伪宗教、伪哲学、伪科学之三者也”。则与许行之斥滕君以厉民自养,先后同揆,而孟子之所谓“大人之事,劳心以食于人”,不免托氏所讥“人类额汗上之寄生虫”也。故自今日论之,丈人、许行等,略似劳动主义,而孔子、孟子则持分功主义。盖科学上分功之义,说明人类社会为一种有机体,与人之个体同。人之个体,有各种器官以行分功,社会之中,有官吏,有学者,有农工商,亦所以行分功也。而分功之中,以精神与物质为二大分野。官吏、政治家、学者、文艺家,属于精神方面,其他则属于物质方面。依此而论,则劳心者食于人之特权,自不能不承认。惟托尔斯泰则以此种为伪分业,而反对之,其论甚详,不暇备述,要足为数千年前之许行张目尔。
《论语》二十,始《学而》,终《尧曰》,由内圣而推极于外王也;《孟子》七篇,始《梁惠王》,终《尽心》,由外王而洗心于内圣也。由内圣而推极于外王,然后验为学之功大;由外王而洗心于内圣,然后程为学之功密。
“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乐记》云:“礼者,理之不可易者也。”须是活看作有条理讲,不必泥煞作礼制威仪看。此孔子治学之法也。“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此孟子治学之法也。子贡多学而识,博学也。夫子一以贯之,说约也。《朱子语类》云:“尝譬之。一,便如一条索;那贯的物事,便如许多散钱。须是积得这许多散钱了,却将那一条索来一串穿,这便是一贯。若陆氏之学,只是要寻这一条索,却不知道都无可得穿。”其论一贯之必由多识,以征说约之先以博学,可谓罕譬而喻。自古学问而有成,未有不如此。如不博学而求说约,只是幻想,岂有真见,宋学之末流也。但博学而不说约,徒见断片,不成条贯,清学之琐碎也。陈氏此记成于晚年,旁推交证,立言有宗,庶几博学而说约,多识以一贯者乎?
《论语》三言两语,辞尚体要;《孟子》长篇大论,厥势雄放。《论语》多体验于人伦日用,《孟子》却高论于性天杳冥。一平实,一高朗。然不平实而高朗,好高骛远,便蹈驾空之弊。读《论语》后,乃读《孟子》,方无流弊。
昔刘炫以孔子自作《孝经》,乃假曾氏之言,以为对扬之体。而陈氏则谓孟子书,诸弟子问,而孟子答之,多客主之辞,乃战国文体。皆以师弟对问,匪为事实,同于庄生之寓言,《楚辞》之设问。虽无征信,而有思致。
[book_title]卷四 周易
陈澧东塾读书记论易之旨 汉易一 汉易二 汉易三 唐易 宋易 清易一 清易二 易学之旁衍
清儒好明《易》象,而陈氏独切人事以明义。清《易》多宗虞翻,而陈氏独称辅嗣以忘象。其说《易》揭丁宽、费直为法,不采郑玄之爻辰,尤斥孟京纳甲卦气之说,以为纳甲卦气,皆《易》之外道。赵宋儒者辟卦气而用先天,近人知先天之非矣,而复理纳甲卦气之说,不亦唯之与阿哉。
按《汉书·儒林传》称:“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臂子弓,子弓授燕周丑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装,子装授梁丁宽子襄,而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则是施、孟、梁丘之学,出于丁宽也。而《传》称其“作《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8]而已”,自商瞿至丁宽六传,而其说不过如此,此先师家法也。是为《易》之正传。而《儒林传》又称:“孟喜好自称誉,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枕喜膝,独传喜,诸儒以此耀之。博士缺,众人荐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喜。”“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家《易》说皆祖田何、杨叔、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与相同。”则是《易》家以阴阳灾变为说,首改师法而不用训诂举大谊者,始于孟而成于焦、京。孟氏无传书,《焦氏易林》十六卷,《京氏易传》三卷,《四库全书》皆以隶术数类,盖《易》学之别传云。
汉《易》之端绪略可考者:京房、虞翻可以征孟喜,郑玄、王弼可以觇费直。孟喜,今文;费直,古文也。宋儒胡瑗、程颐本王注以发义理,清学惠栋、张惠言治虞《易》以究象数。虞翻,吴人,王弼,魏人,皆三国之《易》家也。王注参以老聃之玄说,虞《易》杂以《参同契》之丹法,皆道家之言也。譬之鲁、卫之政,而必主奴彼此,徒见其矫为立异耳。
费直《易》传于马融、郑玄、荀爽、王弼;郑出于马,王近于荀。荀悦《汉纪》云:“臣悦叔父故司空爽,著《易传》,据爻象承应阴阳变化之义,以十篇之文解说经义。”其说略见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大抵究爻位之上下,辨卦德之刚柔。王弼尽扫象数而独标卦爻承应之义,盖本于此。《太平御览》引颜延之《庭诰》曰:“马、陆绩得其象数而失其成理,荀、王举其正宗而略其象数。”李鼎祚《周易集解序》云:“王、郑相沿,颇行于代。郑则多参天象,王乃全释人事。且《易》之为道,岂偏滞于天人者哉?”郑、王之臧否,即征马、荀之优劣焉。
孔颖达《正义》疏王注,李鼎祚《集解》主虞义。一阐魏学以开宋儒胡、程义理之先河,一明吴《易》以为清学惠、张言象数之前导,而皆出于唐。
汉《易》两派,一派训故举大谊,丁宽、《易说》三万言,训故举大谊。费直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解说《上下经》。是也。一派阴阳候灾变,孟喜、京房是也。宋《易》亦分两派,一派图书,刘牧《易数钩隐图》三卷、邵雍《皇极经世》十六卷,是也。一派义理,倪天隐、胡瑗《口义》十二卷、程颐《易传》四卷、杨万里《诚斋易传》二十卷,是也。至朱子为《周易本义》十二卷,则阐康节之图书,以补程《传》之未逮,不名一家,盖欲观其通焉。
清《易》三家,曰:元和惠栋定宇,武进张惠言皋闻,江都焦循理堂。自惠氏首考古义孟、京、荀、郑、虞氏,作《易汉学》八卷,又撰《周易述》二十三卷,以李鼎祚《周易集解》为本,而稍增损之。其所述大抵宗祢虞氏,而有不通,则旁征荀爽、郑玄、宋咸、干宝,未为专家也。至张惠言乃独取虞注而明其统例,信其亡阙,为《周易虞氏义》九卷,又明其大指,为《消息》二卷,以存一家之学。焦循说《易》,独辟畦町,以虞氏之旁通,兼荀氏之升降,意在采汉儒之长而去其短,撰《易通释[9]》二十卷,复提其要,为《易图略》八卷,而于孟氏之卦气,京氏之纳甲,郑氏之爻辰,皆驳正之,以示后学。又撰《易章句》十二卷,简明切当。学者先玩《章句》,再考之《通释》、《图略》,则于《易》有从入之途,无望洋之叹矣。
清儒言《易》者,好张孟之卦气,京之纳甲,郑之爻辰,而必斥宋儒邵子之先天图以为谬说,则诚可谓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不知先天出于纳甲,纳甲出于纳音,纳音出于纬书,其见于古籍者,历有明征。隋萧吉《五行大义》引《乐纬》孔子曰:“某吹律定姓,一言得土曰宫,三言得火曰徵,五言得水曰羽,七言得金曰商,九言得木曰角。”亦见《南齐书·乐志》。此纳音之法,与《抱朴子·仙药[10]篇》引《玉策记》、《开名经》正同,与《礼记·月令正义》引《易林》亦合。萧吉阐其说甚详。纳甲之出震见丁,盈甲退辛,消丙灭乙,义本诸此。后儒惟沈括《梦溪笔谈》,卷五论纳音,卷七论纳甲。钱大昕《潜研堂集》,卷一《纳音说》。能明其故。焦循《易图略》知之而又疑之,盖欲斥汉儒以自张其学耳。其论纳甲,皆未达虞氏之意。纳甲之法,详见虞翻《易注》李氏《集解》引。及魏伯阳《参同契》。按京氏《易传》云:“甲壬配外内二象,陆绩注:“乾为天地之首,分甲壬,入乾位。”分天地乾坤之象,益之以甲乙壬癸。震巽之象配庚辛,坎离之象配戊己,艮兑之象配丙丁。”又云:“三者,东方之数。东方,日之所出。四者,西方之数。西方,日之所入。言日月终天之道,奇耦之数,取之于乾坤者,阴阳之根本。坎离者,阴阳之性命。”其言与《参同契》皆合,是纳甲出于京氏无疑。《太平御览》引京氏《易说》云:“月与星,至阴也,有形无光,日照之,乃有光。喻如镜,照日即有影见。月初光见西方,以后望[11]光见东方,皆日所照也。”《参同契》之言,尤与虞注及《先天图》若合符节。邵子《观物外篇》:“震始交阴而阳生,巽始消阳而阴生。兑,阳长也。艮,阴长也。震兑,在天之阴也。巽艮,在地之阳也。故震兑上阴而下阳,巽艮上阳而下阴。乾坤定上下之位,坎离列左右之门。天地之所阖辟,日月之所出入,春夏秋冬,晦朔弦望,昼夜长短,行度盈朔,莫不由此。”此即纳甲之义。熊朋来《经说》、胡渭《易图明辨》、陈寿熊《读易汉学私记》皆已言之。陈氏疏证尤明确。邵子谓图皆自中起,即京氏《易传》所谓坎离之象配戊己也;乾南坤北,即陆绩注所谓“乾坤分甲乙壬癸,阴阳之终始”也。乾南坤北之位,惠士奇《易说》误以方位为方向,而反疑邵图为误。钱大昕《养新录》亦然。果如惠氏、钱氏之说,将言天象者,鹑火必易置北方而后为向南,玄武当易置南方而后为向北乎?至于离东坎西,即《参同契》所谓“坎离匡廓,运谷正轴”为“乾坤二用”也。其方位不尽同者,即《参同契》所谓“二用无爻位,周流行六虚,往来既不定,上下亦无常”,朱子《考异》托名邹昕作。所谓“甲乙丙丁庚癸,以月之昏旦出没言之,非以分六卦之方”也。不然,虞注既言“乾坤列东,艮兑列南,震巽列西,坎离列中”,《系辞》“八卦成列”注。何又言“震春兑秋坎冬离夏”?“两仪生四象”注。惠栋辈以此为疑,则虞义先不可通,乃独疑邵子耶?《朱子语类》:“《先天图》传自希夷,希夷又自有所传,盖方士技术用以修炼,《参同契》所言是也。”又曰:“伯阳《参同契》,恐希夷之学,有些是其源流。”又曰“《先天图》直是精微,不起于康节,希夷以前原有,只是秘而不传,次第是方士辈相传授,《参同契》中亦有些意思相似。”又曰:“《先天图》与纳甲[12]相应,故季通言与《参同契》合。”朱子明知此图传自道家,而仍用以注《易》者,盖欲备一家之学,为占验设也。先天本于纳甲,宋儒固明言之,其传自道家,宋儒亦并未讳言之。毛奇龄、朱彝尊之徒,不喜宋儒,借此以肆攻讦,无足深辨。京、焦之学,虽云传自孟长卿,而班史《儒林传》已著疑词,谓“延寿傥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所云得之隐士者,与《先天图》得自陈希夷略同,皆教外别传,非《易》本旨。然班史称孟长卿得《易》家候阴阳灾变书,诈言师田生且死时独传喜。上闻喜改师法,遂不用,据此,知孟氏之学已非尽《易》之本旨,况京、焦乎?但《易》无象数无以命占,故自来言象数者,能合于占验,即可自为一家之学。若卦气,若九宫,若纳甲,若爻辰,若先天,皆《易》之支流余裔,推衍繁密,附会闳多,先儒取其说之近理者以为《易》家占候。近人好言象数,而不能施之于占候,特重儓耳。此外言数者,惟河洛所托最尊,其数亦出自然,故太乙九宫,明堂则之。见《大戴礼·盛德篇》。宋儒言图书者,本之《大戴记》注言“九室法龟文”,而刘牧互易图、书之数,盖以图与书同为九宫故也。《五行大义》引《黄帝九宫法》曰:“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宫,总御得失。其数则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宫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太乙行九宫法从一始。”《乾凿度》郑注略同。又云:“天一之行,始于离宫。太乙之行,始于坎宫。”按此篇皆据《洪范》九畴以立说,九畴,先儒以为即《洛书》,孔安国、刘歆、马融皆有此说,故卢辩注《大戴记·明堂篇》谓“九室法龟文”。徐岳《数术记遗》有九宫算,甄鸾注与《五行大义》所引说同。宋人之图,自有所本,孙星衍谓宋人误以太乙九宫为《洛书》,非也。《五行大义》又云:“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地之数,合五十有五。九宫用者,天除一,地除二,人除三,余四十有九,以当蓍策之数。又四时除四,余四十五。五者,五行。四十者,五行之成数。”《乾凿度》云:“《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数之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与《列子·天瑞篇》同。又云:“阳以七,阴以八为象。《易》一阴一阳,合而为十五之谓道。阳变七之九,阴变八之六,亦合之十五,则彖变之数若一。阳动而进,变七之九,象其气之息也。阴动而退,变八之六,象其气之消也。故太乙取其数以行九宫,四正四维,皆合于十五。”郑注亦引“天一地二”以释之,谓:“一变为七,是今阳爻之象;七变为九,是今阳爻之变;二变为六,是今阴爻之变;六变为八,是今阴爻之象。七在南方,象火;九在西方,象金;六在北方,象水;八在东方,象木。”其言方位进退,与宋人所言《河图》之数,一一吻合。《后汉书·刘瑜传》谓“《河图》授嗣,正在九房”,九房者,明堂九室也。盖“天一地二”以下二十字,为《河图》之数,圣人则之以演《易》,“初一曰五行”以下六十五字,为《洛书》之数,圣人则之以演畴,故孔安国谓:“《河图》,则八卦是也。《洛书》,则九畴是也。”见《易·系辞正义》。刘歆云:“伏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锡《洛书》法而陈之,九畴是也。《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见《汉书·五行志》。此即宋儒《书》亦可为《易》,《图》亦可为《范》之说也。又《礼运疏》引《中侯握河纪》云:“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龟书》,洛出之。”《宋书·符瑞志》:“伏羲受《龙图》,画八卦,所谓河出《图》者也。禹时洛出《龟书》六十五字,是谓洛出《书》者也。”汉儒相传古义如此。宋儒不取纬书,故不得二图之来历,而其图则远有端绪,并非宋人所臆造也。关子明《易传》言图书,与《乾凿度》、《五行大义》皆同。关《易》世以为阮逸伪作,然阮逸亦是宋仁宗时人,在邵子前。大抵治《易》者不言象数则已,言象数则易流于术数。当西汉时,卦变之说未兴,其言《易》以阴阳灾变为主。故卦气之学,流传最远。自是厥后,言《易》而近术数者三家,卦气主日,纳甲主月,爻辰主星,皆言天象以明人事。扬子云用《三统历》,衍《太玄》以明《易》。汉儒家法本自如此,然其源皆出于纬书,纬书多汉人附益,非尽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也。汉儒以卦气、纳甲明消息,而以消息为伏羲十言之教,其说亦出于纬,与康节之《先天》托诸伏羲意同。凡言数学者皆如此。卦气见《易纬稽览图》。爻辰之法,详见《五行大义》,谓“天有九星,地有九州,以二十八宿分系于九宫。其星则天蓬、天辅等名”,今太乙壬遁所用者也。《楚辞·九辨序》:“天有九星,以正机衡。”刘向《九叹》:“讯九鬿与六神。”王逸注:“九鬿,北斗九星也。”盖斗为天枢,运乎中央,临制四乡。测算家用七星,占验家则用九星以应九州。其术流传颇古,而每为后世道家所篡取。《南齐书·高帝纪》论太乙九宫之法,与今术士所用正同。《隋志》有费长卿《周易分野》一卷,即爻辰所从出,钱大昕《潜研堂集》中《答问》已言之。纳甲本于纳音,爻辰本于九宫,九宫纳音之法,今太乙壬遁、星卜堪舆、时日小数,无不用之,盖术数家皆自托于《易》,本古法以为推衍,故能流传后世,缪悠之言,宜为儒者所弗道。但九宫贵神诸说,乃术家所附会,固不得因此而并疑河洛也。《系辞》“五位相得,而各有合”虞注云云,正与先天说同。以“天地定位”四语合于纳甲,不自邵子始。惟虞注于“帝出乎震”章,亦以纳甲释之,兑西坎北,义不可通,因释以二三爻失位,未免牵凑。邵子知其然,乃分先后天以圆其说,用意甚巧,而托之伏羲,致启后人之疑。然谓《易》无先后天之分,可也,谓先天之学,无与于象数,不可也。谓朱子《本义》不当冠以九图,可也,谓九图不源于汉儒,不可也。汉学家非不知先天纳甲,同出一源,第恶宋儒而尊虞氏,遂讳言之。岂知卦气飞伏,九宫纳甲,爻辰先天,皆非《易》所本有,昔人特为占验而设,故其法每为术士所篡。王弼、程子专明义理,《易》道始尊,后遂立于学官,从之者自无流弊。近儒严斥先天,谓非《易》之本旨,是已,乃复附会爻辰,推尊纳甲,左右佩剑,庸有异乎?至《河图》、《洛书》,即非作《易》本旨,亦是汉儒相传古义。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论之审矣,删次其说,以资参证焉。
《易》道渊深,包罗众义,随得一隙,皆能宛转关通,有所阐发,岂徒阴阳五行,图书占验,可一一授《易》以为说,乃至宋儒王宗传景孟以禅宗明《易》,成《童溪易传》三十卷,明释智旭以《易》理参禅,成《周易禅解》十卷。近人侯官严复又陵序其所译英儒赫胥黎著《天演论》,则又据《易》理以阐欧学,其大指以为:“欧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理可以御蕃变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端动之例三: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尤与‘热力平均,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可谓有味平其言之也。然严氏尚非《易》家也,不过为阐易道以欧学者之大辂椎轮尔。至海宁杭辛斋出,耽研《易》义,博及诸家传注,而蒐藏言《易》之书六百二十余种,并世之言《易》藏者莫备焉。著有《易楔》六卷,《学易笔谈初集》、《二集》各四卷,《易数偶得》二卷,《愚一录易说订》二卷,《读易杂说》一卷,《改正揲蓍法》一卷。其平日持论以为:“《易》如大明镜,无论以何物映之,莫不适如其本来之象。如君主立宪,义取亲民,为《同人》象;民主立宪,主权在民,为《大有》象;社会政治,无君民上下之分,为《随》象。乃至日光七色,见义于白《贲》;微生虫变化物质,见象于《蛊》。又如《系辞传》言:‘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而所谓‘辟’者,即物理学之所谓离心力也;‘翕’者,即物理学所谓向心力也。凡物之运动,能循其常轨而不息者,皆赖此离心、向心二力之作用。地球之绕日,即此作用之公例也。凡近世所矜为创获者,而《易》皆备其象,明其理于数千年之前。盖理本一源,数无二致。时无古今,地无中外,有偏重而无偏废。中土文明,理重于数,而西国则数胜于理。重理,或流于空谈而鲜实际;泥数,或偏于物质而遗精神。惟《易》则理数兼赅,形上道而形下器,乃足以调剂中西末流之偏,以会其通而宏其指。”此则推而大之,以至于无垠,而异军突起,足为《易》学辟一新途者焉。
[book_title]卷五 尚书
古文尚书孔安国传 禹贡一 禹贡二 禹贡三 洪范一 洪范二 尚书家之流别一 尚书家之流别二 尚书与殷虚甲骨
清儒疑古文《尚书》为晋梅颐作,然按《汉书·谷永传》永上封事引经曰:“亦惟先正克左右。”师古注:“《周书·君牙》之辞也。”《君牙》乃今孔传之一篇,不特伏生今文无之,即马、郑《逸书》亦无之。而陈寿《三国志·蜀志》,先主上言用“恶直丑正,实繁有徒”。《吴志》骆统上疏引“众非后,无能胥以宁;后非众,无以辟四方”,又陆抗疏“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皆出古文《尚书》。湘潭王闿运壬秋《湘绮楼日记》历举之。假云梅颐作,不应西汉、三国时人已引其文也。又疑孔安国《传》出王肃作。然案《禹贡》“三百里蛮”,《传》云:“以文德蛮来之”,孔颖达《疏》:“郑云:‘蛮者,听从其俗,羁縻其人耳,故云蛮。蛮之言缗也。’王肃云:‘蛮,慢也,礼义简慢。’与孔异。”《洪范》“农用八政”《传》曰:“农,厚也。厚用之,政乃成。”孔颖达《疏》:“郑云:‘农,读为醲。’则农是醲意,故为厚也。张晏、王肃皆言‘农,食之本也。食为八政之首,故以农言之。’然则农用止为一食,不兼八[13]事,非上下之例,故《传》不取。”此皆《传》与郑说同,而与王肃说不同,则似非王肃所作也。陈氏此《记》,亦明论之。假云王肃、梅颐之说而信,置其为假托之孔安国,而论其为魏晋间人之传,则未尝不与何晏、杜预、郭璞、范宁等先后同时。焦循《尚书补疏序》。不唯言多近理,而去古未远,训诂终有所受。嘉定王鸣盛西庄作《尚书后案》三十卷,力屏古文《尚书》孔安国之伪,而于马、郑、王注之外,仍列孔《传》。吴县江声艮庭作《尚书集注音疏》十二卷,蒐录汉人旧说,而于孔《传》亦多取之。阳湖孙星衍渊如撰《尚书今古文注疏》三十卷,屏孔《传》而缀辑马、郑,然今文二十八篇,不能不有取诸孔《传》之经。至钱塘张尔田孟劬著《史微》,乃谓伏生《尚书大传》乃孔子口说之微言大义,而孔安国传古文《尚书》则旧史相传之传记耳。
清儒太原阎若璩百诗撰《古文尚书疏证》八卷,力斥古文《尚书》孔安国《传》之伪,其说实发于宋吴棫、朱子。而金坛段玉裁懋堂为《戴东原年谱》云:“国朝言地理者,于古为盛,有顾景范、顾宁人、胡朏明、阎百诗、黄子鸿、赵东潜、钱晓征,而先生乃皆出乎其上。盖从来以郡国为主而求其山川,先生则以山川为主而求其郡县。”极意扬诩,而不知其法亦本于宋儒。郑樵《通志·地理志略》云:“州县之设,有时而更。山川之形,千古不易。所以《禹贡》分州,必以山川定经界。使衮州可移,而济河之衮州不可移。使梁州可迁,而华阳黑水之梁州不可迁。是故《禹贡》为万世不易之书。”盖即戴震以山川而求郡县之所自昉也。
宋儒之说《禹贡》者,自程大昌撰《禹贡论》五卷、《后论》一卷、《山川地理图》二卷外,以傅寅《禹贡说断》四卷为最著,刊入纳兰容若《通志堂经解》,其说最为清儒所取。清儒自德清胡渭朏明撰《禹贡锥指》二十卷、《图》一卷外,以宝应成孺芙卿《禹贡班义述》二卷为最精。《汉书·地理志》言“推表山川”,本释《禹贡》,两汉经师遗说多存其中。成氏据以释本经,最得家法,援据精博,专门之学也。又以《班义述》详于考古,乃复拟撰《禹贡今地释》一书,首取今地释汉地,更取汉地证禹迹,期补前书之未备,而未成书。当涂徐文靖位山《禹贡会笺》十四卷,简而甚疏,其依胡氏《锥指》以立义者,亦多有之。《锥指》体大思精,错误亦复时有,不足为病也。
说《禹贡》者,必据《汉书·地理志》,顾其书简奥,非有疏证,不能通其说,郦道元[14]《水经注》,即班《志》之义疏也。朱子言:“两山之间,必有大川,两川之间,必有大山。水道通,斯山脉可得而理。”然山势终古不易,水道随时变迁,不证今,无以考古。天台齐召南次风撰《水道提纲》三十卷,泝源竟委,了如指掌,盖可为证今之索引云。
《汉书·五行志》与《尚书·洪范》相表里。《洪范》以庶征为五事之应,伏生《五行传》以五事分配五行,又以皇极与五事为六,又以五福六极分配之。《汉书·五行志》云:“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阴阳。刘向治《穀梁春秋》,传以《洪范》,与仲舒错。至向子歆,治《左氏传》,其《春秋》已乖矣,言《五行传》又颇不同。”此如孟、京之为《易》外别传,而非本真如此。故伏生《大传》四十一篇,而《洪范五行传》别出为书也。
宋儒蔡沈撰《洪范皇极内外篇》五卷,远出《易乾凿度》,近宗《皇极经世》,邵雍撰。又与刘向不同。刘向借五行而衍祥,蔡沈衍九畴以明术数。
《尚书》之学,伏《传》一变而郑注,再变而孔《传》,三变而蔡《传》,伏生有《大传》今文。郑注出缀辑。古文。孙星衍辑《尚书马郑注》十卷,焦循有《禹贡郑注释》二卷。古文《尚书》孔安国《传》十三卷,蔡沈《书集传》六卷,皆全书存。唐孔颖达《尚书正义》二十卷,为孔《传》作疏。宋史浩《尚书讲义》二十卷,以《注疏》为主。黄度《尚书说》七卷,以孔《传》为主。陈经《尚书详解》五十卷,采取《注疏》,参以新意。魏了翁《尚书要义》十七卷,摘《注疏》中精要之语。胡士行《尚书详解》十三卷,以孔《传》为主而存异说于后。皆宗孔《传》者也。元陈栎《尚书集传纂疏》六卷,采辑诸家,疏通蔡《传》。董鼎《尚书辑录纂注》六卷,以蔡《传》为主,继以《朱子语录》,谓之辑录。附以诸家之说,谓之纂注。陈师凯《书蔡传旁通》六卷,名物典制补蔡《传》之遗。王天与《尚书纂传》四十六卷,虽列《注疏》居前,而大旨以朱子之说为主。朱祖义《尚书句解》十三卷,株守蔡《传》。明胡广等《书传大全》十卷,剿陈栎《纂疏》、陈师凯《旁通》之说。王樵《尚书日记》十六卷,以蔡《传》为主,采旧说补所未备。清康熙钦定《书经传说汇纂》二十四卷,亦主蔡《传》而兼采古义。皆本蔡沈《书集传》,其说原出朱子,而与朱子颇有异同。大抵南宋以前之说《书》者,多守孔《传》,而南宋以后之说《书》者,咸本蔡学。逮于清代,有据蔡《传》以攻孔《传》者,如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是也。有据孔《传》以攻蔡《传》者,如萧山毛奇龄西河撰《尚书古文冤词》八卷,是也。有据马、郑而攻孔《传》、蔡《传》者,如江声《尚书集注音疏》、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王鸣盛《尚书后案》,是也。然则《尚书》家当以郑注、孔《传》蔡《传》为三大宗矣。
《尚书》家有训诂名物、考证典制者,如唐孔颖达之《尚书正义》二十卷,宋林之奇《尚书全解》四十卷,元黄镇成之《尚书通考》二十卷,陈师凯之《书蔡传旁通》六卷,及清衡阳王夫之而农之《书经稗疏》四卷,是也。有议论得失、推究治乱者,如宋苏轼之《东坡书传》十三卷,黄度之《尚书说》七卷,是也。《尚书》古史,说者自以实事求是为宜,或训诂名物,考证典制;或论议得失,推究治乱,皆《尚书》中应有之义也。顾亦有运实于虚、畅发心学者,如宋杨简之《五诰解》四卷,袁燮之《絜斋家塾书钞》十二卷,提撕本心,其传原出陆九渊,是亦一大派。
殷虚甲骨者,逊清光绪戊戌己亥间,河南安阳县西北五里之小屯,洹水厓岸,为水啮而崩,得龟甲牛骨,镌古文字,所记皆殷先王室所卜祭祀征伐行幸田猎之事,故殷先公先王及土地之名,所见甚众。上虞罗振玉叔言撰《殷虚书契考释》,兼及书契中所见之人名地名及制度典礼,审释殷帝王名号。海宁王国维静安缵成其业,成《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续考》及《殷周制度论》各一卷,以甲骨文证补《尚书》,而治《尚书》者辟一新途径,为好事之所诵说。其尤得意者,商自成汤以前,绝无事实,《史记·殷本纪》惟据《世本》纪其世次而已,而《尚书》尤不少[15]概见。王氏于卜辞中发见王亥、王恒之名,复据《山海经》、《竹书纪年》、《楚辞》[16]、《吕氏春秋》中之古代传说,于荒诞之神话中,求历史之事实,更由甲骨断片中发见上甲以下六代之世系,与《史记》纪表颇殊。又王氏之《殷周制度论》,从殷之祀典世系以证嫡庶之制,始于周之初叶,由是对周之宗法丧服及封子弟尊王室之制,为有系统之说明,有裨于古史不鲜。瑞安孙诒让仲容始治甲骨文,成《契文举例》二卷。以《说文》董理甲骨,而以甲骨证补《尚书》,则成功于王国维。
[book_title]卷六 诗
诗序 说诗者不出宗序攻序二派 诗学之流变 诗之名物训诂
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曰:“鲁人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以《诗经》为训故[17]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号曰《鲁诗》。”又称:“《毛诗》者出自毛公。一云子夏传曾申,申传魏人李克,克传鲁人孟仲子,孟仲子传根牟子,根牟子传赵人孙卿子,孙卿子传鲁人大毛公,毛公为《诗故训》传于家,以授赵人小毛公。”而《汉书·楚元王传》云:“申公受《诗》于浮丘伯。伯者,孙卿门人也。”则是《鲁诗》与《毛诗》俱出孙卿,而传自子夏。《释文》引沈重云:“按《郑诗谱》意,大序是子夏作,小序是子夏、毛公合作。卜商意有不尽,毛更足成之。”《仪礼·乡饮酒礼》贾公彦《疏》以“《南陔》,孝子相戒以养也”之类是子夏序文,其下云“有其义而无其辞”是毛公续序,与沈重足成之说同。大抵以为小序首句是子夏作也。观蔡邕本治《鲁诗》,而所作《独断》,载《周颂》“《清庙》一章八句,洛邑既成,诸侯朝见,宗祀文王之所歌也;《维天之命》一章八句,告太平于文王之所歌也”云云,三十一篇之序,皆只有首二句或三句,与《毛诗》序文有详略而大指略同。盖《诗》自子夏五传至孙卿,大毛公受之,以授赵人小毛公,则为《毛诗》。浮丘伯受之,以授鲁人申公,则为《鲁诗》。以师传同门而异户,故序指大同而小异也。采《四库提要》说。诸家所引《韩诗》,如“《关雎》,刺时也。”“《汉广》,说人也。”“《汝坟》,辞家也。”“《苤苢》,伤夫有恶疾也。”“《黍离》,伯封作也。”“《蝃蝀》,刺奔女也。”“《溱与洧》,说人也。”“《鸡鸣》,谗人也。”“《夫栘》,燕兄弟也。”“《伐木》,文王敬故也。”“《鼓钟》,刺昭王也。”“《宾之初筵》,卫武公饮酒悔过也。”“《抑》,卫武公刺王室以自戒也。”“《假乐》,美宣王之德也。”“《云汉》,宣王遭乱仰天也。”“《雨无极》,正大夫,刺幽王也。”“《四月》,叹征役也。”“《宫有侐[18]》,公子奚斯作也。”“《那》,美襄公也。”文格皆与《毛诗序》首句一例。而《唐书·艺文志》称:“《韩诗》二十二卷,卜商序,韩婴注”,是《韩诗》亦有序,其序亦出子夏也。顾《韩诗》遗说之可考见者,往往与《毛序》异。采《四库提要》说。《齐诗》序不可考。
说《诗》者不出宗序、攻序二派。唐孔颖达撰《毛诗正义》四十卷,成伯玙撰《毛诗指说》一卷,宋范处义撰《诗补传》三十卷,吕祖谦撰《家塾读诗记》三十二卷,吕氏此《记》以小序为主,博采诸家,存其名[19]氏,先列训诂,后陈文义,剪裁[20]贯串,如出一手,后来说《诗》者多宗之。若论毛学,于孔《疏》外别自名家者,唯吕此《记》。林岊撰《毛诗讲义》十二卷,严粲撰《诗辑》三十六卷,以吕氏《读诗记》为主,而杂采诸家以发明之。明李先芳撰《读诗私记》二卷,以毛、郑为宗,参取吕氏《读诗记》、严氏《诗辑》。朱谋撰《诗故》十卷,清乾隆《御诗撰义折中》二十卷,以及吴江朱鹤龄长孺撰《诗经通义》十二卷,力驳废序之说,以毛、郑为主,唐用孔颖达,宋用欧阳修、苏轼、吕祖谦、严粲,清用陈启源,博采众家。陈启源长发撰《毛诗稽古编》三十卷。训诂主《尔雅》,篇义准小序,而诠释经旨则一准诸《毛传》,佐以郑《笺》。皆宗序者也。至宋朱子撰《诗集传》八卷,其初稿亦用小序,及见郑樵所作《诗辨妄》,遂改从之,而攻小序。杨简撰《慈湖诗传》二十卷,亦不信小序,并《左传》、《尔雅》郑玄《笺》、陆德明《释文》皆遭诋斥。辅广撰《诗童子问》十卷,发明《集传》,掊击小序,更过朱子。朱监编《诗传遗说》六卷,采朱子《文集》、《语录》论《诗》之语,辑为此诗,以为《集传》参证。元刘瑾撰《诗传通释》二十卷,意在发明朱《传》,而卜序之是非置不甚论。朱公迁撰《诗经疏义》二十卷,于朱《集传》如毛《故训传》之有疏,故曰疏义。刘玉汝撰《诗缵绪》十八卷,缵朱《集传》之绪而发明之。梁寅撰《诗演义》十五卷,演朱《集传》之义。明胡广等撰《诗集传大全》二十卷,袭刘瑾《通释》而稍点窜成书。皆攻序者也。大抵唐以前,咸宗毛、郑以用小序;而元明之际,则从朱传以攻小序,而宋其转关,其中亦有和气平心,以意逆志,不宗序,亦不攻序者,则有宋欧阳修撰《毛诗本义》十六卷,自唐定《五经正义》以后,与毛、郑立异同者,自此书始,然修不曲徇毛、郑,亦不诋毛、郑也。苏辙撰《诗经传》二十卷,王质撰《诗总闻》二十卷,戴溪续《吕氏家塾读诗记》三卷,不墨守小序,与吕《记》小异。明姚舜牧撰《诗疑问》十二卷,张次仲撰《待轩诗记》八卷,朱朝瑛撰《读诗略记》六卷,清康熙钦定《诗经传说汇纂》二十卷,《序》二卷,桐城钱澄之饮光撰《田间诗学》十二卷,长洲惠周惕元龙撰《诗说》三卷,江阴杨名时宾实撰《诗经劄说》一卷,会稽范家相蘅洲撰《诗渖》二十卷,象山姜炳章石贞撰《诗序补义》二十四卷,常熟顾镇备九撰《虞东学诗》十二卷,则又于宗序、攻序二派之外,各自名家者焉。
汉兴,鲁申公为《诗训故》,而齐辕固、燕韩婴皆为之传,《韩诗》今存《外传》十卷,齐、鲁《诗》亡,独《毛诗故训传》存。郑《笺》宗毛,而有不同,《毛传》不破字,而郑《笺》多破字。又有从韩、鲁说者,如《唐风》“素衣朱襮”,以绣黼为绡黼;《十月之交》为厉王诗;《皇矣》侵阮徂共为三国名,皆从《鲁诗》。《衡门》“可以乐饥”,以乐为;《十月之交》“抑此皇父”,抑读为意;《思齐》“古之人无斁”,斁作择;《泮水》“狄彼东南”,狄作鬄,皆《韩诗》说。详见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后汉书[21]·玄本传》称:“从东郡张恭祖受《韩诗》。”《六艺论》云:“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下己意”者,即不拘于毛而旁采韩、鲁《诗》说也。孔颖达《毛诗正义》以刘焯《毛诗义疏》、刘炫《毛诗述义》稿本,故能融贯群言,包罗古义。虽或过于护郑,且有强毛合郑之处,而名物训诂极其该洽。朱子《集传》于名物训诂,亦采孔《疏》者为多。陈氏说:“毛《传》简约,郑《笺》多纡曲,而朱《传》解经,务使文从字顺。此经有《毛传》郑《笺》,必当有朱《传》也。”元延祐科举法,诗用朱子《集传》,而《毛传》几废。清儒治汉学,始尊毛而攻朱,晚清尚西汉,今文家又尊齐鲁韩三家而攻毛。独长洲陈奂硕甫撰《毛诗传疏》三十卷,专为《毛诗》一家之学。先是,金坛段玉裁若膺撰《毛诗故训传定本》三十卷,正讹补夺,申毛说而不主郑《笺》,奂为其高弟,本师说以作《疏》,而有不同,精深博大,远在段氏《定本》及桐城马瑞辰元伯所撰《毛诗传笺通释》三十二卷、泾县胡承珙墨庄所撰《毛诗后笺》三十卷之上。《鲁颂·泮水》而后,陈奂所编。《毛诗》之有陈奂,犹虞《易》之有张惠言矣。齐鲁韩三家《诗》早亡,宋王应麟始掇拾残胜,辑《三家诗考》三卷,至清乾隆之世,范家相补苴罅漏,成《三家诗拾遗》十卷,然犹不如后来侯官陈寿祺恭甫所辑《三家诗遗说考》十五卷之尤该备。特是功在辑逸,而罕所发明。至邵阳魏源默深撰《古诗微》二十二卷,于三家《诗》有发明,而又好为臆说,未能笃守古义。然学者入手,先读二陈及魏书,可以知《诗》今古之大概矣。
言《诗》之名物训诂者,以吴陆玑撰《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二卷为最近古。其后宋有蔡卞撰《毛诗名物解》二十卷,所征引颇有出于陆玑书外者。元有许谦撰《诗集传名物钞》八卷,宗朱子而不为墨守,多采陆氏《释文》、孔氏《正义》。梁益撰《诗传旁通》十五卷,以朱《集传》名物训诂多所未详,乃仿孔、贾作疏。明有冯应京撰《六家诗名物疏》五十四卷,六家者,齐、鲁、韩、毛、郑、朱也。因蔡卞之《解》而广征之。清有衡阳王夫之而农撰《诗经稗疏》四卷,常熟毛晋子晋撰《毛诗陆疏广要》三卷,因陆玑之《疏》为之注释。钱唐姚炳彦晖撰《诗识名解》十五卷,以《诗》中鸟、兽、草、木分列四门,故以多识为名。无锡顾栋高震沧撰《毛诗类释》二十一卷、《续编》三卷。自宋蔡卞以来,皆因玑书而辗转增损者也。古今名物不同,未易折衷一是。然不知雎鸠为何物,则不能辨挚而有别,言挚至与言鸷猛之孰优;不知苤苢为何草,则不能定毛与三家乐有子与伤恶疾之孰是。多识草木鸟兽,乃足以征《诗》义。三家既亡,独《毛诗故训传》存。毛公之学,称出子夏,张揖进《广雅表》云:“周公著《尔雅》一篇,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据此,则《毛诗》与《尔雅》同渊源于子夏。《尔雅》之《释草》、《释木》、《释鸟》、《释兽》,与《毛传》略同。钱大昕《潜研堂答问》中有一条曰:“毛公所见《尔雅》胜于今本,如草木鱼虫增加偏旁,多出于汉以后经师,而毛公犹多存古。”陈奂作《诗毛氏传疏》,凡声音训诂之用,天地山川之大,宫室衣服制度之精,鸟兽草木虫鱼之细,初仿《尔雅》,编[22]作《义类》。以为毛公之作《诗故训传》,《传》义有具于《尔雅》,有不具于《尔雅》。动植物学今方讲明,宜考《尔雅》,以征《毛传》,参以图说,实以目验,审定古之何物为今之何物,非但取明经义,亦深有裨实用,未可以其琐而忽之也。
[book_title]卷七 周礼
周官非刘歆伪作 方苞周官辨 郑玄注例一 郑玄注例二 孙诒让周礼正义与庄存与周官记 周礼家之流别 康有为与方苞
《周官》晚出,疑之者以为刘歆伪作。然萧山毛奇龄大可《周礼问》曰:“歆能伪作《周礼》,不能造为《周礼》出处踪迹以欺当世。假使河间献王不献《周礼》,成帝不使向校理《周礼》,歆可造此诸事以欺同朝诸臣乎?且《景十三王传》云:‘献王所献,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言有经,即有传与说记也。此必非歆可预造其语者。乃考之《艺文》所志,在当时所有之书,则实有《周官经》六篇、《周官记》四篇。此班氏所目睹也。此必非袭刘歆语也。”江都汪中容甫有《周官征文》凡六事,语见《述学》,陈氏引而申之,以为“足征《周礼》是周室典制,但无以见其必为周公所作耳。郑君知《周礼》为周公以致太平之迹,以《周礼》之中,实有周公之制也”,可谓得实之论。而毛氏《周礼问》亦谓:“《周礼》断断非周公所作。然周制全亡,所赖以略见大意。而其为周制,则尚居十七。”与陈氏意同。独瑞安孙诒让仲容序《周礼正义[23]》,谓《周礼》周公作,而非特周一代之典,盖恢廓而言之,以为:“周公成文、武之志,光辅成王,宅中作雒,爰述官政,以垂成宪,有周一代之典,炳然大备。然非徒周一代之典也,盖自黄帝、颛顼以来,纪于民事以命官,更历八代,斟酌损益,以集于文、武,其经世大法,咸萃于是。故虽古籍沦佚,百不存一,而其政典沿革,约略可考。如《虞书》羲、和四子,为六官之权舆,《甘誓》六卿为夏法,《典礼》六大五官,郑君以为殷制,咸与此经多相符[24]会,是职名之本于古也。至其闳章缛典,并包远古,则如五礼六乐三兆三易之属,咸肇端于五帝,而放于二王,以逮职方州服,兼综四朝,太史岁年,统赅三统。若斯之类,不可殚举。盖鸿荒以降,文明日启,其为治,靡不始于粗觕而渐进于精详。此经上承百王,集其善而革其弊,盖尤其精详之至者,故其治跻于纯太平之域。作者之圣,述者之明,蟠际天地,经纬万端,究其条绪,咸有原本,是岂皆周公所臆定而手创之哉?此经在西周盛时,盖百官府咸分秉其官法以为司存,而太宰执其总会,司会、天府、太史藏其副贰。成、康既没,昭、夷失德,陵迟以极于幽、厉之乱,平之东迁,而周公之大经良法,荡灭殆尽。然其典册散在官府者,世或犹遵守勿替,虽更七雄去籍之后,而齐威王将司马穰苴,尚推明《司马法》,为兵家职志;魏文侯乐人窦公,犹袌《大司乐》一经于兵火丧乱之余。他如朝事之仪,大行之赞,述于《大小戴记》,《职方》之篇列于《周书》者,咸其支流之未尽澌灭者也。”特是《周礼》非古名,《史记·封禅书》云:“上与公卿诸生议封禅,群儒采封禅《尚书》、《周官》、《王制》之望祀射牛事。”《汉书·艺文志》云:“河间献王与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景十三王传》亦言:“献王所献,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云云。皆以《周官》为言,而不云《周礼》。荀悦《汉纪》曰:“刘歆奏请《周官》六篇列之于经,为《周礼》。”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曰:“刘歆始建立《周官经》以为《周礼》。”则是《周礼》之名,起于刘歆,而非《周礼》之书,起于刘歆也。
桐城方苞望溪著《周官辨》十篇,指《周官》之文为刘歆窜改,以媚王莽,证以《汉书·莽传》事迹,辞极辨核。而其县人姚范南青《援鹑堂文集》中《复某公书》,极言送难,大指以为:“《周官》自孝武时已出,平帝元始之间,歆劝莽立博士。其书布在中外久矣,歆不能隐挟而更窜之也。且歆待莽行一事而后,岌岌私窜之耶?抑预卜数年后莽必行是令,民必犯是法,而先著于经,使其事相类,令天下知莽所行,一无悖于《周官》之旧,何其迂曲而鲜通也?莽行十一之法,其增赋无明文。近郊十一,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无过十二,悉虚拟而预增之,何哉?且九锡之事,莽所汲汲者,而《周官》无之;九百二人,但云《周官》、《礼记》宜于今者,为九命之锡。歆在当时,何不以所云九锡者窜入而张大之乎?莽畏备臣下,以宦者领帑藏钱谷,并典吏民封事,此岂出《周官》耶?窃谓《周官》之书,周之制度存焉。中更春秋战国,或儒生述造,更窜不一。如云出元公手定之书,完好如后世剞劂篇籍,谁其信之?”则是谓《周官》一书,存周之制度,而不出周公手定,亦与陈氏意同。
郑玄注《周礼》,发凡起例,籀其大义,曰补,曰诂。补者,补经义之所未发也。其法有三,陈氏所谓“《周礼》有隐略而尚可考见者,后郑则引证以明之;若无存而可见者,则约而知之;又有推次之法。”“推次”者,推甲以知乙也。“引证”者,引彼以证此也。而“约而知”者,则约他经之所见,而解此经之所不言也。三者,皆所以补经也。诂者,诂经言之所难晓也。诂者,古也。从言,古声,为以今言解古言也。汉人之诂经言也,或言读如读若,或言读为读曰。读如读若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读为读曰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25]之词。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古语则以后世之语通之,古官、古事则以后世之官、后世之事况之,贾公彦《疏》所谓“举今以晓古”者,其义一也。古地理亦以今地名释之。此之谓诂。诂者,以今言解古言也,例证不具详。
郑玄注《周礼》,以汉制况周制。贾公彦《疏》用郑注之法,以唐制况周制。而陈氏遂推极言之,以为:“读《周易》,当读《大清会典》及历代《职官表》,凡今有而古无,古有而今无,与名同而实异,实同而名异者,详为考证,以清官清制况周官周制。”至孙诒让治《周礼》,更恢廓其意,以为:“中国开化数千年,而文明之盛莫尚于周,故《周礼》一经,政法之精详,与今泰西所以致富强者,若合符契。然则华盛顿、拿破仑、卢梭、斯密亚丹之伦,所经营而讲贯,今人所指为西政之最新者,吾二千年之旧政已发其端。”遂捃摭其与西政合者,甄缉之,成《周礼政要》二卷,都四十篇,以欧政欧制况周制,然后知“其或继周,百世可知”,孔子之言,不吾欺也。
王应麟《困学纪闻》、顾炎武《日知录》皆以阍人、寺人属于冢宰,则内廷无乱政之人。九嫔、世妇,属于冢宰,则后宫无盛色之事。自汉以来,惟诸葛孔明宫中府中俱为一体,为得其意。陈氏引之,以为周公致太平之迹,此其荦荦大者,然不如孙诒让序《周礼正义》榷其大较,要不越政、教二科:“政则自典法刑礼诸大端外[26],凡王后世子燕游羞服之细,嫔御阉阍之昵,咸隶于治官,宫府一体,天子不以自私也。而若国危、国迁、立君等非常大故,无不曲为之制,预为之防。三询之朝,自卿大夫以逮万民,咸造在王庭,与决大议。又有匡人、撢人、大小行人、掌交之属,巡行邦国,通上下之志。而小行人献五物之书,王以周知天下之故。大司寇、太仆树肺石,建路鼓,以达穷遽。诵训、士训夹王车,道图志,以诏观事辨物。所以宣上德而通下情者无所不至,君民上下之间,若会四肢百脉而达于囟[27],亡或雝阂而弗鬯也。其为教,则国有大学、小学。自王世子公卿大夫士之子,暨夫邦国所贡,乡遂所进贤能之士咸造焉。旁及宿卫士庶子、六军之士,亦皆辈作辈学,以德行道艺相切劘。乡遂则有乡学六,州学三十,党学百有五十,遂之属别如乡。盖郊甸之内,距王城不过二百里,其为学辜较已三百七十有奇,而郊里及甸公邑之学,尚不与此数。推之县畺之公邑采邑,远极于畿外邦国,其学盖十百倍蓰于是。亡虑大数九州之内,意当有学数万。信乎教典之详,殆莫能尚已。其政教之备如是,故以四海之大,亡不受职之民,亡不造之学。不学而亡职者,则有罢民之刑。贤秀挟其才能,愚贱贡其忱悃,咸得自通于上,于以致纯太平之治,岂偶然哉?今泰西之强国,其为治非尝稽核于周公、成王之法典也,而其所为政教者,务博议而广学,以暨通道路,严追胥,化工物之属,咸与此经冥符而遥契。盖政教修明,则以致富强,若操左契,固寰宇之通理,放之四海而皆准者。自胜衣就傅,先太仆君孙衣言即授以此经,而以海疆多故,世变日亟,睠怀时局,抚卷增喟。私念今之大患,在于政教未修,而上下之情暌阏不能相通,民窳而失职,则治生之计陋隘,而谲觚干纪者众。士不知学,则无应事偶变,效忠厉节,而世常有乏才之憾。夫舍政教而议富强,是犹泛绝潢断港而蕲至于海也。然则处今日而论治,宜莫若求其道于此经。而承学之士,顾徒奉《周经》汉注为考证之渊棷,几何而不以为已陈之刍狗乎?既写定,辄略刺举其可剀今而振敝,一二荦荦大者,用示橥楬,俾知为治之迹,古今不相袭,而政教则固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大言炎炎,闳意眇指,括囊靡遗矣。近儒言《周礼》者,当推武进庄存与方耕所撰《周官记》五卷、《周官说》二卷,与孙氏《正义》为宏通博雅可观览。庄氏病《周官》礼经六篇,《冬官司空》独亡,以为周家制度,莫备于《周官》。《周官》式法根柢,皆在《冬官》。《冬官》存,举而错之天下无难也,欲为《冬官》补亡,而阙失不可理,遂原本经籍,博采传记诸子,为《周官记》五卷。于《冢宰记》著官府,于《司徒记》表均土分民之法,于《司马记》补其阙文,无《宗伯司寇记》,于《司空记》则为拟补其文,而特加《冬官》之目以别异诸篇,别有《司空记》一篇,则采撮周秦之书,备材于事典云尔。自为之序,以见大意,于建邦之纲纪法度,举凡郊坛宗社民堂辟雍之兆位,朝市宅里仓廪厩库之营建,律度量衡器用财贿之法制,分州定域度山量水治地辨土任民饬土尚农审时之大经,以及营卫车辇道路舟梁之细务,糜不该举。盖将通贯六官以陈一官之典,括囊群籍以观一经之通焉。次复采经中大典,如郊庙族属之类,原本郑氏,又遍览古人所论列者,件系而折中之,为《周官说》二卷,合记凡七卷。而孙氏《正义》则以《尔雅》、《说文》正其诂训,以《礼经》、《大小戴记》证其制度,研阐累载,博采汉唐宋以来迄于乾嘉诸经儒,旧诂异谊,参互证绎,以发郑注之渊奥,裨贾《疏》之遗阙。以视庄氏,一为专经之家,一为通人之作;一精辟,一闳侈,又有间矣。
《周礼》众家,有考典制以明训诂者,汉郑玄、唐贾公彦《周礼注疏》四十二卷为其渊海,而清有吴县惠士奇天牧撰《礼说》十四卷,于古音古字多所分别疏通,于周制及郑注所云汉制皆旁引经史,考求源委。吴江沈彤果堂撰《周官禄田考》三卷,因欧阳修有《周礼》官多田少,禄且不给之说,故详究周制,以与之辨。凡《官爵数》、《公田数》、《禄田数》三篇,积算特为精密。婺源江永慎修撰《周礼疑义举要》七卷,融会郑注,参以新说,多所阐发。及庄存与《周官记》五卷、《周官说》二卷,足相羽翼,而孙诒让《周礼正义》集大成焉。有阐义理以谈经制者,宋王安石撰《周礼新义》十六卷,开其先河,而王昭禹撰《周礼详解》四十卷,易祓撰《周官总义》三十卷,王与之撰《周礼订义》八十卷,清安溪李光坡耜卿撰《周礼述注》二十四卷,胥相发明,而孙诒让《周礼政要》挈其纲要焉。然窃以为《周礼》经制,纤悉委备,可以治国,而不可以平天下。故用之于列国并建之世,则纲目毕张,而以治强,姬旦、宇文周是也。管仲治齐,商君治秦,以及近世英、法、德之强,亦皆得其意。施之于一统无事之日,则官民交困,而以崩乱,新莽、王安石是也。大抵治国之法,蕲于臂使指联,大小相维,而欲以集事。平天下之政,又贵政简刑清,纲目疏阔,而安于无事。《大学》一书,于国言治,于天下言平。治贵有制,平蕲无治。《周礼》者,治国之制,而非所以平天下之道也。此意恐非经生所知。而晚近世,太平天国用之以败江南,阎锡山用之以败山西。诅诵未已,覆辙又寻。我瞻四方,蹙蹙靡骋。
方苞作《周官辨》,证以《汉书·王莽传》,以为出于刘歆伪托,以佐新莽。质言之,即新莽之托古改制也。至晚近世,南海康有为益推衍其义,以为一切古文经皆伪,皆出于刘歆,著《新学伪经考》。伪经者,谓古文《周礼》、《逸礼》、《左传》以及《诗》之《毛传》,凡西汉末,刘歆所力争立博士者也。新学者,谓新莽之学。时清儒诵法许、郑者,自号曰汉学。有为以为许、郑古学,推本刘歆,可谓之为新代之学,而非汉代之学,故正名焉,而讳其本于方氏。
[book_title]卷八 仪礼
仪礼之读法 郑玄注之发问送难者 褚寅亮仪礼管见 胡培翚仪礼正义 万斯大与方苞为康有为之所自出
自韩文公以为《仪礼》难读,而陈氏因古人已成之书,籀其读法,约以三事:一曰分节,二曰绘图,三曰释例。分节者,自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厘析经文,每一节截断,后一行题云右某事,使读之者心目俱朗。至清儒济阳张尔岐稷若撰《仪礼郑注句读》十七卷,宁乡王文清九溪撰《仪礼分节句读》十七卷,仁和吴廷华中林撰《仪礼章句》十七卷,而吴氏《章句》后出为密。其书以张尔岐《句读》墨守郑注,王文清《句读》笺注太略,遂折衷先儒,以补未逮云。绘图者,宋杨复以《仪礼》十七篇各详其陈设之方位,为图二百有五,凡十七卷。至清儒武进张惠言皋文成《仪礼图》六卷,因杨图而加详密。释例者,清儒婺源江永慎修撰《仪礼释例》一卷,歙县凌廷堪次仲撰《礼经释例》十三卷,而凌氏《释例》后出为密。陈氏每欲取《仪礼》经文,依吴中林《章句》分节写之,每一节后,写张皋文之图,又以凌次仲《释例》分写于经文各句下,名曰《仪礼三书合钞》,如此则《仪礼》真不难读矣。惜乎为之而未成也。既明礼文,尤当明礼意。十七篇中冠、婚、丧、祭诸篇为要,盖古今同有之礼,倍宜钻研,此陈氏之大指也。
郑玄注《仪礼》,礼家所宗,而有发问送难者。元敖继公撰《仪礼集说》十七卷,自序称:“郑康成注,疵多而醇少,删其不合于经者。”而清儒则有歙县程瑶田易畴撰《仪礼丧服文足征记》十卷,中如《丧服缌麻章》末“长殇、中殇降一等”四句,郑氏以为传文。《不杖期章》“惟子不报”传文,“公妾以及士妾为其父母”传文,郑氏以为失误。《大功章》“大夫之妾为君之庶子,女子子嫁者为世父母、叔父母、姑姊妹”,旧读以“大夫之妾”为建首,下二“为”字皆贯之,郑氏谓“女子”别起贯下,斥传文为不辞。皆一一援据经史,疏通证明,以规郑氏失,若与敖继公同指,特程氏显为褒弹,语多峻历,而敖继公则含而不露,于郑注之中录其所取,而不攻驳所不取,巧为立言,若无意于排击者,此其较也。
敖继公撰《仪礼集说》,以破郑注,而清儒长洲褚[28]寅亮搢升又撰《仪礼管见》四卷,以驳敖说,谓:“其说有不通,甚且改窜经文,以曲就其义”,贯串全经,疏通证明。而嘉定钱大昕莘楣序其书,于敖改褚驳之处,颇能挈其纲要云。
褚寅亮《仪礼管见》,申郑以难敖,而绩溪胡培翚竹邨撰《仪礼正义》四十卷,则又申郑而不为墨守,虽敖氏说,亦所平心持择。自述纂例,大端有四:曰补注,补郑君注所未备也。曰申注,申郑君注义也。曰附注,近儒所说,虽异郑注,义可旁通,附而存之。广异闻,佉专己也。曰订注,郑君注义,偶有违失,详为辨正。别是非,明折衷也。精核博综,诚为绝学。惟其订注义诸条,时或义短于郑,欲为高密诤友,而不免蠹生于木、还食于木之讥。此固其一短。书未成而卒。其卷三《士婚礼篇》及卷五至卷七《乡饮酒礼》篇,卷八至卷十《乡射礼篇》,卷十一、卷十二《燕礼篇》,卷十三至卷十五《大射仪篇》皆其弟子江宁杨大堉雅抡所补者也。昔贾公彦为郑玄作疏,《丧服》经传而外,所据者仅齐皇庆、隋李孟悊二家。至清秀水盛世佐庸三撰《仪礼集编》四十卷,裒合古今说《仪礼》者一百九十七家。今核胡氏《正义》增多盛氏《集编》者,又几及二百家,而杨大堉之所补者,则附益《集编》以为蓝本,盖不免续貂之讥云。
余读鄞县万斯大充宗撰《仪礼商》二卷,取十七篇,篇为之说,颇有新义,而勇于疑古。前有仁和应谦潜斋一序,称:“喜其覃思,而嫌其自用”,亦笃论也。窃按《三礼》之学,有抉发经疑,别自名家者,莫如桐城方苞望溪,所著自《周官辨》十篇而外,有《仪礼析疑》十七卷、《礼记析疑》四十六卷。其说皆融会旧文,断以己意,而不龂龂于信而好古。苞之学,源出宋人,文章衍曾南丰之一派,而说经则得朱新安之一体,朱子疑《尚书》古文,刊《大学》、《孝经》,疑古改经。此其俶落。再传而为王柏,乃撰《书疑》、《诗疑》。勇于自信,改经疑古,而出于疏证,不为苟同。其著《周官辨》,指《周官》之文为刘歆窜改以媚王莽,证以《汉书·莽传》事迹,历指某节某句,为歆所增。言之凿凿,如目睹其笔削者。自以为学力既深,鉴别真伪,发千古之所未言。晚清自南海康有为以下,袭其绪余,遂肆倡狂,以得大名,而又故示偃蹇,菲薄桐城。盗憎主人,甚可笑也。然苞之经学,其涂辙实自万氏启之,先尝问业斯大之弟斯同季野。斯大考辨古礼,颇多新说,所著书于《仪礼商》之外,有《学礼质疑》二卷、《周官辨非》二卷,学本淹通,用思尤锐,其合处往往发前人所未发。盖方苞之学所自昉云。因附记之于此。
[book_title]卷九 礼记
礼记四十九篇有记礼有记言 礼记出于荀卿 礼记篇目之分类
按《礼记》四十九篇,有记礼,有记言。记礼之文,与《礼经[29]》相经纬;记言之文,与《论语》相表里。记礼之文,凡宏纲阔目,著《仪礼》者,则为解释之体;而细事琐文,不见明文者,则为然疑之辞。如《郊特牲》、《冠义》一节,孔颖达《疏》:“以《仪礼》有《士冠礼》正篇,此说其义。下篇有《燕义》、《昏义》,与此同。”《乡饮酒义》孔颖达《疏》:“《仪礼》有其事,此记释其义。”《聘义》孔颖达《疏》:“此篇总明《聘义》,各显聘礼之经于上,以义释之于下。”此宏纲阔目,著见《仪礼》,而为解释之文者也。《檀弓》云:“大功废业,或曰大功诵,可也。”又:“小殓之奠,或云东方,或云西方。”“同母异父昆弟,鲁人或云为之齐衰,或云大功。”《深衣》:“古者深衣,盖有制度。”孔颖达《疏》:“言盖者,疑辞也。”如此之类,作记者时代在后,其述古事,述古制,述旧说,疑以传疑,而为不定之辞,盖其慎也。此细事琐文,不见明文,而为然疑之辞者也。记言之文,或如《论语》而记子曰之直言,《坊记》、《表记》、《缁衣》,是也;或仿《孝经》而为主客之对扬,《礼运》、《儒行》、《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是也,而要于根本仁义,揆叙万类,圣人垂教,弟子所记,《论语》之外篇,五经之也。
何谓礼?《仲尼燕居》云:“子曰礼也者,理也。”《乐记》云:“礼者,理之不可易者也。”自古记礼者,多致谨于度数节文之末,如十七篇是也。独四十九篇发其理之不可易,而不龂龂于度数仪文。纲纪万事,琱琢六情。传自游、夏,讫于秦、汉,歧途诡说,纷纭多端。于是博物通人,知今温故,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综错鸠聚,以类相附。《礼记》之目,于是乎在。其传疑出于荀卿,尤可征见者:《三年问》全出《荀子·礼论篇》,《乐记》、《乡饮酒义》所引,俱出《乐论篇》,《聘义》子贡问贵玉贱珉,亦与《法[30]行篇》大同。此篇章之相袭,可证者一也。所谓不可易者何也?曰:“称情而立文,因以饰群别亲疏贵贱之节而不可损益也。”用《荀子·礼论》、《礼记·三年问》文。所谓“饰群,别亲疏贵贱之节”者,《曲礼》云:“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异同,明是非也。”而荀子则详申其指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君子既得其养,又好其别。曷谓别?曰: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礼论篇》。“天下害生纵欲。欲恶同物,欲多而物寡,寡则必争矣。离居不相待则穷,群而无分则争。穷者,患也。争者,祸也。救患除祸,则莫若明分使群矣。”《富国篇》。此明分以使群,大义之相发,可征者二也。“道德仁义,非礼不成”,亦见《曲礼》,而《荀子·劝学》则曰:“礼者,法之大分,群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将原先王,本仁义,则礼正其经纬蹊径也。”此隆礼以修道,大义之相通,可征者又一也。《礼运》曰:“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郊特牲》曰:“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失其义,陈其数,祝史之事也。故其数可陈,其义难知也。知其义而谨守之,天子之所以治天下也。”此记者明言礼之所尊,在义不在数,其谊亦同荀子。《荀子·劝学》曰:“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又《荣辱篇》曰:“循法则度量刑辟图籍,不知其义,谨守其数,慎不敢损益也,父子相传,以持王公,是故三代虽亡,治法犹存,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曰“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禄秩”,明非“天子之所以治天下”。此尊义以后数,大义之相通,可征者四也。《仪礼》所陈之数,《礼记》多明其义。朱子心知其意,《答潘恭叔书》云:“《礼记》须与《仪礼》参通修作一书,乃可观。”《乞修三礼札子》云:“以《仪礼》为经,而取《礼记》及诸经史杂书所载有及于礼者,皆以附于本经之下,具列《注疏》诸儒之说。”札子乃不果上,晚年,竟本此义,修成《仪礼经传通解》三十七卷。《答应仁仲书》:“前贤常患《仪礼》难读。以今观之,只是经不分章,记不随经,而《注疏》各为一书,故使读者不能遽晓。今定此本,尽去此诸弊。恨不得令韩文公见之也。”得意可想。至清婺源江永慎修撰《礼书纲目》八十五卷,依仿朱子《经传通解》,而融贯全经,考证益详,厘正发明,足补朱子所未备。其自序称:“裒集经传,欲其该备而无遗;厘析篇章,欲其有条而不紊。”读礼者可由此入门。然《礼记》四十九篇,亦有不为《仪礼》作传而说其义者。大抵《仪礼》之十七篇,礼家之今文学也;《周官》六篇,礼家之古文学也。《礼记》四十九篇,非一手所成,或同今文,或同古文。《王制》多同《公羊》、《穀梁》,《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31]》、《燕义》、《聘义》、《丧服四制》、《问丧》、《祭义》、《祭统》诸篇,皆《仪礼》十七篇之传,为今文说。而《玉藻》为古《周礼》说,《曲礼》、《檀弓》、《杂记》为古《春秋左氏》说,《祭法》为古《国语》说,皆古文说。则今古学糅者也。善化皮锡瑞鹿门说。见《礼经通论》。而《周官》可以明《左氏》,《王制》则以说《公羊》。以《王制》为今学大宗,比《周官》为古文大宗云。
《礼记》四十九篇,据郑玄《目录》,考之于刘向《别录》,以类相从,属制度者六:《曲礼》上下、《王制》、《礼器》、《少仪》、《深衣》,是也。属通论者十六:《檀弓》上下、《礼运》、《玉藻》、《大传》、《学记》、《经解》、《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儒行》、《大学》,是也。属《丧服》者十一:《曾子问》、《丧服小记》、《杂记》上下、《丧大记》、《奔丧》、《问丧》、《服问》、《间传》、《三年问》、《丧服四制》,是也。属世子法者一:《文王世子》,是也。属子法者一:《内则》,是也。属祭祀者四:《郊特牲》、《祭法》、《祭义》、《祭统》,是也。属乐记者一:《乐记》,是也。属吉事者六:《投壶》、《冠义》、《昏义》、《乡饮酒义》、《燕义》、《聘义》,是也。盖其目次之大凡如是。而《唐书·魏徵传》则曰:“尝以《小戴礼》综汇不伦,更作《类礼》二十篇。太宗美其书,录置内府。”《谏录》载诏曰:“以类相从,别为篇第,文义粲然。”《唐书·儒学·元行冲传》载:“玄宗时,魏光乘请用魏徵《类礼》列于经。帝命行冲与诸儒集义作疏,为五十篇。于是右丞相张说建言:‘魏孙炎始因旧书摘类相比,至徵更加整次,乃为训注。’”则是魏徵《类礼》乃因孙炎书者也。朱子惜不之见。迨元吴澄撰有《礼记纂言》三十六卷,其书每卷为一篇,亦魏徵《类礼》之属也。大抵以《戴记》经文庞杂,疑多错简。故每一篇中,其文皆以类相从,俾上下文意义联属贯通,而识其章句于左。其三十六篇次第亦以类相从,曰通礼者九:《曲礼》、《内则》、《少仪》、《玉藻》,通记大小仪文,而《深衣》附焉。《月令》、《王制》,专记国家制度,而《文王世子》、《明堂位》附焉。曰丧礼者十有一:《丧大记》、《杂记》、《丧服小记》、《服问》、《檀弓》、《曾子问》六篇记丧,而《大传》、《间传》、《问丧》、《三年问》、《丧服四制》五篇,则丧之义也。曰祭礼者四:《祭法》一篇记祭,而《郊特牲》、《祭义》、《祭统》三篇,则祭之义也。曰通论者十有二:《礼运》、《礼器》、《经解》一类,《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一类,《坊记》、《表记》、《缁衣》一类,《儒行》自为一类。《学记》、《乐记》,其文雅驯,非诸篇比,则以为是书之终也。他如《大学》、《中庸》,依程朱别为一书。《投壶》、《奔丧》归于《仪礼》。《冠义》等六篇,别辑为《仪礼传》。虞集称其始终先后,最为精密,推重甚至。惟其篇次之类,纵或与刘向有出入。然刘向类次亦有可议,特其中有可说而不必易次者,有不可说而必更从者。陈氏谓:“《别录》以《曲礼》、《少仪》属制度,《内则》属子法。澧按《曲礼》‘凡为人子之礼’数节,正可谓之子[32]法也,而属制度者,盖以《少仪》为况也。郑《目录》云:‘名曰《少仪》者,以其记相见及荐羞之小威仪而已。’同属制度,而有不同矣。”此可说者也。又曰:“《王制》、《礼器》、《深衣》三篇,《别录》属制度。《王制》篇首所记,与孟子答北宫锜之说略同。此为周室班爵禄之制,信而有征。《王制》记大制度,《深衣》但记一衣,以其云‘古者深衣,盖有制度’,故亦属制度耳。”此亦可说者也。又曰:“《月令》、《明堂位》,《别录》皆属明堂阴阳记,其实皆制度之类。《汉书·艺文志》有《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班氏自注云:‘古明堂之遗。’又有《明堂阴阳说》五篇。盖明堂阴阳,在礼家内自为一家之学,故《别录》于制度之外,又分出此一类也。”此亦可说者也。至谓《礼器》当属通论,《别录》属制度;《玉藻》当属制度,《别录》属通论,皆非其类也。此不可说而必更从者也。惟《礼记》分类,昉于《别录》,而《礼记》必分类读,则用志不纷,易得门径。陈氏所论,故为不易耳。
[book_title]卷十 春秋上
春秋三传之不同 例 兼采三传 刘敞春秋传 焦循与章炳麟 朱一新论公羊改制 凌曙以公羊言礼而开湘学蜀学 康有为与廖平 左绣春秋外传 廖平五经异义
论《春秋三传》之渊源者,莫析于马、班。《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曰:“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33]其辞文,去其繁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授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贬损之文辞[34],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曰:“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因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35]皆形于传,是以隐,所以免时难也。及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邹、夹之传。”大抵左丘明论本事而作传,主于记事。公羊、穀梁受传指而索隐,嫥为诂经。公羊、穀梁二家皆解正《春秋》,《春秋》所无者,公羊、穀梁未尝言之。而左氏叙事见本末,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则有《春秋》所无而左氏著其事者焉,有《春秋》所有而左氏不著其事者焉。故汉博士谓左氏不传《春秋》,而推本公、穀,以为真《春秋》之意也。陈氏之学,所贵在通,尤崇郑玄,尝谓:“郑氏有宗主,复有不同,不为何休之《墨守》,亦不同许慎之《异义》。”论《春秋》盖以《左传》为主,以为“欲知其义,必先知其事”也。顾论《左传》凡例与所记之事有违反者,历指其例之不可通,谓“当以一传为主,而不可尽以为是”,可谓有宗主,复有不同者矣,盖郑氏之家法也。
古无例字,属辞比事皆比例。《汉书·刑法志》师古曰:“比,以例相比况也。”《礼记·经解》引孔子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又曰:“《春秋》之失乱。”记者引此为夫子自道。夫子以《春秋》口授弟子,必有比例之说,故自言“属辞比事”为《春秋》教。《春秋》文简意繁,若无比例以通贯之,必至人各异说,而大乱不能理,故曰“《春秋》之失[36]乱。”故说《春秋》者多言例。何休《公羊解诂序》曰:“往者略依胡母生条例,多得其正。”胡母生条例散见《解诂》,未有专书。何休《文谥例》见徐彦《疏》引。《公羊传》条例虽佚,而著见《七录》。则是说《公羊》例者不一家矣。范宁解《穀梁》亦有例,杨士勋《疏》引之,有称范氏《略例》者,而有称范例者,有称范氏《别例》者,皆即《略例》也。范氏注中已有例,又别为《略例》,故称《别例》,则是说《穀梁》者有例矣。《左氏》之例,始于郑兴、贾徽,其子郑众、贾逵,各传家学,亦有条例。颍容已有释例。皆不传。独杜预撰有《春秋释例》十五卷,其大指以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于凡。《左传》称凡五十,其别四十有九,皆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因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亦有旧史所不书,适合仲尼之意者,仲尼即以为义,非互相比较,则褒贬不明,故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先列经传数条以包通其余,而传所述之凡系焉。更以己意申之,名曰《释例》。唯《公羊》、《穀梁》家以时月日为褒贬,而《左氏》无时月日例。至清武进刘逢禄申受撰《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三十篇,其《释时月日例第四》,引子思赞《春秋》“上律天时”,以为“《春秋》不待褒讥贬绝,以时月日相示,而学之者湛思精悟”,推阐甚析。《穀梁》时月日例,更密于《公羊》,海州许桂林同叔撰《春秋穀梁传时月日书法释例》以发明之。而章炳麟《太炎文录》卷二有《再与刘光汉》、《丙午与刘光汉》两书,极称杜预《释例》,以为“《左氏》初行,学者不得其例,故傅会《公羊》以就其说,侍中刘歆所奏,有云:‘《左氏》同《公羊》,什有七八。’贾、服虽善说经,然于五十凡例外,间有所补,或参用《公》、《穀》,不尽《左氏》。亦犹释典初兴,学者多以老、庄皮傅。征南生诸儒后,始专以五十凡例为揭橥,不复杂引二传,则后儒之胜于先师者也。”独陈氏主《左传》之记事而不取五十凡例并历斥《公》、《穀》之时月日例,以为:“《春秋》所重者固在其义,然圣人所谓窃取之者,后儒岂易窥测之。与其以意窥测而未必得,孰若即其文其事,考据详博之有功于经乎?《孟子》之说《春秋》,一曰其事,二曰其文。文者所以记事也。事有变而不同,则文不能一成而不易。执其同者以为常例,而以其异者为违常例,奚可哉?黄楚望云:‘凡《左传》于义理时有错谬,而其事皆实,若据其实,而虚心以求义理至当之归,则经旨自明。然则学《春秋》者,姑置虚辞,存而不论,而推校《左传》之事以求圣经。’但当胪列书法之同异,有可以心知其意者则为之说,其不可知者,则不为妄说,斯得之矣。”信通人之论也。要之,《左氏传》之有裨于《春秋》,不在五十凡例,而治之者亦无事龂龂言例。事实而外,历法、舆地、兵制、礼制、氏族、官秩,各有专门。杜氏《释例》不专言例,而旁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即前事之师也。贾、服注与杜氏异者,大义不过数十条,余皆无关宏旨。嘉兴李贻德次白辑述《春秋左传贾服注》二十卷而疏解之,是矣。长兴臧寿恭眉卿著书六卷,名为《春秋左氏古义》,而多引《公》、《穀》以汩《左氏》,不知三传各有指归,无庸强合,若文字异同,非皆古义也。贾、服注与杜氏互有得失,而二家注已不全,治《左氏》者,不得不以杜氏为主。逊清儒者,多申贾、服而抑杜,此一时风气使然,非持平之论。杜氏于日月、舆地、氏族、官制之类,分门专治。吾邑顾栋高复初得其意,成《春秋大事表》六十四卷,部居别白,心裁独出,而推溯所自,其法实在本杜氏。杜氏训诂之学虽疏,地理之学不疏。阳湖洪亮吉稚存为《春秋左传诂》二十卷,其他无论,而言地理,必欲司马彪、京相璠等之残文坠简,以相诘难,故用力多而成功少也。
陈氏之言《春秋》,宗《左》为主,而兼采《公》、《穀》,以有不同,盖祧康成而祢陆淳者也。何休《解诂》,墨守《公羊》;杜预《集解》,独宗《左氏》,虽义有拘窒,必曲为解说,盖专门之学如是。惟范宁《穀梁集解》,宗主《穀梁》而兼采三家,开唐啖、赵、陆之先声,异汉儒专门之学派。盖经学至此一变,而其变非自范氏始。郑玄从第五元先习《公羊》,其解礼多主《公羊》说,而针膏起废,兼主《左传》、《穀梁》。尝云:“《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穀梁》善于经”,已开兼采三传之嚆矢。晋刘兆作《春秋调人》三万言,又为《左氏传》解,名曰《全综》,作《公羊穀梁解诂》,皆纳经传中,朱书以别之,似已合三传为一书。而其书不传,未晓三传何主?今世所传合三传为一书者,自唐陆淳《春秋纂例》始。其书十卷,本啖助、赵匡之说,杂采三家,以意去取,合为一书,盖陈氏《春秋》之学所自出。陈氏言:“《三传》各有得失,不可偏执一家,尽以为是。郑君之《针膏肓》、《发墨守》、《起废疾》,即此意也。然当以一传为主。郑君注《左氏》未成,以与服子慎,而不闻注《公羊》、《穀梁》,是郑君之治《春秋》以《左传》为主也。陆氏《纂例》云:‘《左氏》功最高,能令百代之下,颇见本末,因之求意,经文可知。’盖其意亦以《左传》为主,但其书名曰《集传》,则不主一家,无师法耳。”此可以征陈氏师法之所在矣。
宋刘敞撰《春秋传》十五卷,用陆氏《纂例》之体,删改三传而为一传。善化皮锡瑞鹿门《春秋通论》极推之,以为宋儒治《春秋》最优者。而陈氏则讥讽其删改多不当。特以刘氏之褒贬义例,多取诸《公羊》、《穀梁》,陈氏主《左传》,而善化治《公羊》,所主不同故耳。
儒者论古,亦各视其身世而不同。甘泉焦循理堂为《春秋左传补疏》五卷,其序称“杜预为司马懿女婿、司马昭妹婿,作《左氏春秋集解》,于《左氏》云‘称君,君无道,称臣,臣之罪’,师旷所谓‘其君实甚’,史墨所谓‘君臣无常位’,皆假其说而畅衍之,以解司马氏篡弑之恶,与孟子所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之指大异。”陈氏引其说,亦言:“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左氏》开卷记颖考叔、石碏二人最详,此大有意也。君子曰:‘颖考叔,纯孝也。’君子曰:‘石碏,纯臣也。’贾逵云:‘《左氏》义深于君父。’此之谓乎?”而清季世,章炳麟专攻《左氏》而言革命。乃谓:“贾逵言《左氏》义深于君父,此与《公羊》反对之词耳。若夫称国弑君,明其无道,则不得以义深君父为解。杜顶于此,最为宏通。而近世焦循、沈彤辈,多谓预借此以助司马昭之弑高贵乡公,则所谓焦明已翔乎寥廓,弋者犹视乎薮泽也。”见《太炎文录》卷二《再与刘光汉书》。斯又张革命以申杜预矣。
章炳麟以《左氏》张革命,康有为以《公羊》说改制。应运而生,皆迫于时势之不得不然,此颂《诗》读《书》之所以有待于知人论世也。独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则深斥不改制之说,原其所以,谓:“《公羊》家之说,以为周道既[37]微,明王不作,夫子知汉室将兴,因损益百王之法,为汉赤制。第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鲁史具存,即借其事以寓褒贬,故曰‘加吾王心焉。’夏尚忠,殷尚质,三王之道若循环。周末文胜,夫子欲变之以殷质,而具褒贬诛绝之法,不敢自专,寄之于鲁。此以《春秋》当新王之义,非谓真以鲁为新王也。麟为王者之瑞。夫子论次十二公之事,为万世法,王道浃,人事备,西狩获麟,于周为异,《春秋》则托以为瑞。故曰所闻世,著治升平。所见世,文致太平。此张三世之义。曰文致者,明其非真太平也。《公羊》家多非常可怪之论。西汉大师,自有所受,要非心知其意,为此学者流弊滋多。近儒惟句容陈立卓人为《公羊义疏》七十六卷,深明家法,不过为穿凿。卓人学出江都凌曙晓楼,晓楼已颇穿凿,而尚未甚。至武进刘逢禄申受、长洲宋翔凤于庭、德清戴望子高诸家,牵合《公羊》、《论语》而为一。于庭复作《大学古义说》以牵合之,但逞私臆,不顾上下文义。仁和龚自珍定庵专以张三世穿凿群经,蔓延支离,不可究诘。二千年经学之厄,盖未有甚于此者也。良由汉学家琐碎而鲜心得,高明者亦悟其非,而又炫于时尚,宋儒义理之学为所讳言,于是求之汉儒,惟董子《繁露》之言,最为滂沛;求之六经,惟《春秋》改制之说,最易附会。且西汉今文之学久绝,近儒虽多缀辑,而零篇坠简,无以自张其军,独《公羊》全书幸存,《繁露》、《白虎通》诸书又多与何注相出入。其学派甚古,其陈义甚高,足以压倒东汉以下儒者,遂幡然变计而为此。夫《春秋》重义不重制,义则百世所同,制则一王所独。惟王者受命于天,改正朔,异器械,别服色,殊徽号,以新天下之耳目,而累朝旧制沿用已久,仍复并行,此古今之通义。周时本兼有四代之制,六经无不错举其说,非独《春秋》为然。孔子殷人,杂举殷礼,见于《戴记》者甚多,安得以为改制之证?《公羊》文十三年《传》之‘周公用白牡,鲁公用骍犅’,何注:‘白牡,殷牲也。’此乃成王所赐,岂亦孔子所改。《明堂位》兼用四代礼乐,若非经有赐鲁明文,则亦将援为孔子改制之证。且托王于鲁,犹言可也;帝制自为,不可言也。圣人有其位,则义见于制;无其位,则义寓于事。是故孟子之论《春秋》,曰其事其义,不曰其制;曰天子之事,不曰天子之制。衮褒钺贬者,正天[38]子之所有事。孔子自言窃取其义。窃取云者,取诸文王也。《公羊传》曰:‘王者孰谓?谓文王也。’开宗明义,即示人以尊王之旨。圣人作《春秋》,以文王之法正诸侯,而不以空言说经,故其义悉寓于诸侯之事。若夫典章文物,一仍其旧,曾何改焉。近儒因《记·王制》兼有殷制,遂傅合于《公羊》。夫《王制》乃汉文集博士所作,卢侍中植明言之,侍中汉代大儒,出入禁闼,岂有本朝大掌故懵然不知之理?近人深斥其说。乃托《王制》以穿凿《公》、《穀》,傎倒五经。不知孝文时,今学萌芽,老师犹在,博采四代典礼,以成是篇,乃《王制》摭及《公羊》,非《公羊》本于《王制》。《王制》果为《公羊》而作,则师说具存,《繁露》何以不引其文,汉儒何以不述其例?直待千余年后,始烦诸儒[39]为之凿空乎?乃近人因《王制》未足征信,复援孟子以为助,孟子明云周室班爵禄,周制也,非殷制也。《孟子》言天子一位至子、男同一位,凡五等,《王制》言公、侯、伯、子、男凡五等,《公羊》言伯、子、男同位凡三等。三书说各不同,乌可强为沟合?《孟子》:‘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与《武成》分土惟三义同。近人黜为伪古文《尚书》,弃置弗道。然《汉书·地理志》已言周爵五等,而士三等,岂班《志》亦伪乎?殷制既以公、侯、伯为三等,则公、侯不能同为百里。书阙有间,但当阙疑,乌可凿空?近儒置疑于《孟子》者,徒以爵禄之说与《周官》不合。夫《周官》不合群经者多矣,何独执此而定百里为素王之制?《孟子》‘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即《国语》引夏令十月成梁之制。周十二月,夏之十月。孟子所用周正也,非夏正也。近人谓孟、荀皆用孔子改制之说。按《荀子》有《王制篇》,所言序官之大法,大致与《周礼》同。又云:‘田野什一,关市讥而不征,泽梁以时禁,发而不税。’说亦同于孟子。孟子明云文王治岐之制,岂得以为殷制?《荀子》言:‘王者之制,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过三代谓之荡法,贰后王谓之不雅。’荀子意在法后王,乃后人反诬以改制之说,此正荀子所斥为不雅者也。夫子修《春秋》,以垂教万世,托始于文,托王于鲁,定、哀多微辞,上以讳尊隆恩,下以避害容身,慎之至也。圣人宪章文、武,方以生今反古戒人,岂有躬自蹈之理?《公羊》家言变周文,从殷质。文王,殷人,其所用者殷制。夫子用此,与从先进义同,岂敢缘隙奋笔,俨以王者自居?《春秋》即为圣人制作之书,度亦不过一二微文以见意,岂有昌言于众以自取大戾者?且亦惟《公羊》为然,于《二传》何与,与《诗》、《书》、《礼》、《易》、《论语》又何与?今以六经之言,一切归之改制,其巨纲细目散见于六经者,转以为粗迹而略置之。夫日以制作为事,而不顾天理民彝之大,以涂饰天下人耳目,惟王莽之愚则然耳。至以《春秋》为汉赤制,此尤纬说之无理者。盖自处士横议,秦人焚书,汉高溺儒冠,文、景喜黄、老,儒术久遏而不行。自武帝罢黜百家,诸儒乃亟欲兴其学,篡附纬说,以冀歆动时君,犹《左传》之增‘其处者为刘氏’也。《后汉书·贾逵传》:“五经家皆无以证图谶明刘氏为尧后者,而《左氏》独有明文。”章怀太子注:“《春秋》晋大夫蔡墨曰:‘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事孔甲。范氏其后也。’范会自秦还晋,其处者为刘氏。明汉承尧后也。”此在立学之初,诸儒具有苦心,后人若复沿袭其说,则愚甚矣。”其辞辨以核。
江都凌曙晓楼初治郑玄《礼》,嗣闻武进刘逢禄申受论何氏《春秋》而好之,转而治《公羊》,撰《公羊礼疏》十一卷、《公羊礼说》一卷。句容陈立卓人最称高第弟子,承其绪衍,成《公羊义疏》七十六卷、《白虎通疏证》十二卷。其学由《白虎通》以通《王制》,遂旁开以《公羊》言礼一派。近世湘潭王闿运壬秋、善化皮锡瑞鹿门之学,皆由此衍。言礼明,然后治《春秋》,别开湘学,又旁轶而为蜀学,集其成于井研廖平季平,继别为宗,而渊源所自,不得不推凌氏为别子之祖也。
南海康有为之言《公羊》,得之廖平。惟廖平以《公羊》言礼制,由《白虎通》以通《王制》,为湘学王闿运之嗣法。而康氏以《公羊》称大同,由《礼运》以明《春秋》,则宋儒胡安国之余论。吕祖谦与朱子书曰:“胡文定《春秋传》多拈出《礼运》天下为公意思。蜡宾之叹,自昔前辈共疑之,以为非孔子语,盖不独亲其亲,子其子,而以尧、舜、禹、汤为小康,是老聃、墨子之论。胡氏乃屡言《春秋》有意于天下为公之世。”其间尤有同而不同者焉。
《左氏》浮夸,文章之士所喜诵说。乡人龚伯伟先生敬钊问《左传》文章评点孰为佳?应之曰:《左绣》为佳。而于文章之奇偶相生,《左氏》之错偶于奇,一编之中,尤三致意。每闻老辈诋《左绣》论文,不脱评点八股文习气。不过承桐城文学方张之焰,崇八家以排俪体。《左绣》独被恶名,犹之方望溪之不喜班孟坚书尔。班孟坚之于《左氏》,一脉相传,其文章之妙,在能运偶以奇,尤在凝奇于偶。运偶以奇,故举重若轻;凝奇于偶,斯积健为雄。而自命古文家者,乃必以偶为讳。阮文达《研经堂三集·书昭明太子文选序后》曰:“如必以比偶非文之古者而卑之,则孔子系《易》,自命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而班孟坚《两都赋》序及诸汉文,其体皆奇偶相生。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可谓之不正。班孟坚《两都赋》序,白麟神雀二比,言语公卿二比,即开明人八比之先路。八比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脉,为文之正统也。”斯其论文章之奇偶相生,真乃上接《左绣》为一脉。世论不敢难文达,而独致讥《左绣》,多见其不知类也。其书出钱唐冯李骅天闲、定海陆浩大瀛之手,前有高安朱端公轼序,称:“统括全书,指其精神脉络,以尽行文之态,亦论文之至。”岂曰借誉之论。
唐刘知幾《史通·六家篇》曰:“《左传》家者,其先出于左丘明。孔子既著《春秋》,而丘明受经作传。盖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后人。或曰:‘传者,传也,所以传示来世。’《国语》家者,其先亦出于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文以方《内传》,或重出小异。然自古名儒贾逵、王肃、虞翻、韦曜之徒,并申以注释,治其章句。此亦六经之流,《三传》之亚也。”昔刘勰《文心雕龙》有《史传篇》,亦云:“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而经有今文、古文之别,传有内传、外传之别,不仅《春秋》有之。内传者,一经之本训;外传者,经外之别义。世传《十三经》,其中有经有传,而今古文确可识别者:《书孔安国传》十三卷,《诗毛公古训传》三十卷,《春秋左氏传》三十卷,古文也。《仪礼子夏丧服传》一篇,《春秋公羊传》十一卷,《穀梁传》十一卷,今文也。此内传也。若论外传,则今文独多。《易京房易传》三卷,《书伏生大传》四卷。亦有三卷本。《诗韩婴外传》十卷。刘向《列女传》每事引《诗》作赞,略同韩婴,疑亦《诗外传》之一种也。《礼大戴记》十三卷,《小戴记》四十九卷,《春秋董子繁露》十七卷,而刘向受《穀梁春秋》,则采春秋至汉初轶事,以为《新序》、《说苑》,都五十篇。《新序》今存十卷,《说苑》存二十卷。而春秋时事尤多,大抵采百家传记可为法戒者,以类相从,故颇与《春秋左氏内外传》相出入,疑为《穀梁外传》。《繁露》则《公羊外传》也。皆今文也。古文,独《左氏春秋》有外传耳。如此之类,事摭别出,义多旁支,取与内传相经纬,而非一经之本训,故曰外传。然则先师传经,内传古文多,外传今文多,此其较也。然今古文之称,在今日直为不词。汉人所以称今古文者,以文字有汉篆与苍籀之异,而在今日,则一体今隶,孰为古文,特事义而有不同者,当正名曰今学古学。
欲明今学、古学事义之不同,汉儒许慎撰有《五经异义》,郑玄为驳。《隋书》、《唐书·经籍志》著录十卷,宋时已佚,近人所辑,有秀水王复本、阳湖庄葆琛本、嘉定钱大昭本、曲阜孔广森本、闽县陈寿祺本。而陈本上中下三卷,称有条理,并为疏证,极精核也。井研廖平季平本《五经异义》,以考两汉学说,成《今古学考》上下二卷,而昔人说经异同之故,纷纭而不决者,至是平分江河,了如指掌焉。
[book_title]卷十一 春秋下
太史公纪传本于春秋 二十四史之体例增损 史笔有二 史记与汉书 史记与三国志 四史文章 晋书与晋略 梁书 魏书与西魏书 新唐书与五代 史附南唐书 金史 明史与明史稿 二十四史补志十四家补表七家 赵翼廿二史劄记远胜钱大昕廿二史考异[40]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两书 资治通鉴与文献通考 王应麟通鉴地理通释与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 史学家与史家 章学诚文史通义 现代史学之趋势 竹书纪年
汉刘氏向、歆父子叙录群书为《七略》,无四部之名,而《太史公》百三十篇、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悉以隶《春秋》。唐刘知幾《史通》论史六家,而统以二体,曰:“丘明传《春秋》,子长著《史记》。载笔之体,于斯备矣。”盖《春秋》编年之体,《史记》纪传之祖也。而会稽章学诚实斋扬榷文史,撰论《通义》,独深有会于刘氏向、歆之意,而推原纪传本于《春秋》,盖纪编年以包举大端,《春秋》之经也;传列人以委曲细事,丘明之传也。一辨章流别,一考镜源流,谊各有当,不必此之为是,而彼之为非也。
太史公综合古今,发凡起例,创为百三十篇。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纪侯国,十表以谱年爵,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国故朝章,网罗一编,显隐必该,洪纤靡遗。历代作史者遂不出其范围,《汉书》以下二十三史,可考而知也。然而时移事易,体例增损,固亦有之。阳湖赵翼云崧撰《二十二史劄记》,勘比诸史,较其异同,条为五事,而参以鄙意,颇有可得而论者焉。其一曰本纪。古有《禹本纪》、《尚书》、《世纪》等书,太史公用其体以叙述帝王。惟楚义帝立自项氏,政非己出,不为立纪。项羽则宰制天下,封诸侯王,莫敢不听命,自当入本纪。《汉书》改为列传,则以断代为史,当王者贵。惟《周本纪》、《秦本纪》,自其先世为侯伯皆入之,颇失裁断。然不如是,则先后参差,不得不为变例。魏收作《魏书》,遂承用其例焉。《金史》于《太祖本纪》之前,先立《世纪》以叙其先世,此则仿《尚书》、《世纪》之名,而视太史公为典切矣。《三国志》但有《魏纪》,而吴、蜀二主,皆不立纪,以魏为正统故也。《后汉书》又立《皇后纪》,盖仿《史》、《汉·吕后纪》之例,不知太史公以政由后出,故《高纪》后即立《后纪》。至班固则先立《孝惠纪》,孝惠崩,始立《后纪》,其体例已截然,以少帝既废,所立者非刘氏子,故不得以伪主纪年,而归之于后也。若东汉则各有帝纪,即女后临朝,而用人行政,已皆编在帝纪内,何必又立后纪?《新唐书》武后已改唐为周,故朝政则编入《后纪》,而宫闱琐屑,仍立后传,似得体要。《宋史·度宗本纪》后,附瀛国公及二王,不曰帝,而曰瀛国公,曰二王,固以著其不成为君,而犹附于纪后,则以其正统绪余,已登极建号,不得而没其实也。至马令、陆游《南唐书》作《李氏本纪》,吴任臣《十国春秋》为僭大号者皆作纪,殊太滥矣。其时已有梁、唐、晋、汉、周称纪,诸国皆偏隅,何得亦称纪耶?其二曰世家。太史公《卫世家》赞“余读《世家》言”云云,是古来本有《世家》一体,太史公用之以记王侯诸国。刘知幾《史通·世家篇》曰:“司马迁之记诸国也,其编次之体,与本纪不殊,盖欲抑彼诸侯,异乎天子,故假以他称,名为世家。按世家之为义也,岂不以开国承家,世代相续。”然孔子以一布衣,栖皇终老,未尝开国承家,而亦列之世家者,太史公见义于赞曰:“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殁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岂不以孔子开来继往,以六艺世其家,胜于天下君王开国承家,以爵土世其家邪?而宋儒王安石《读孔子世家》乃讥之曰:“进退无所据”,“自乱其例”。太史公所为致叹于“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者道也”。《汉书》则有列传而无世家,虽爵土弗替之王侯,亦以入列传。然传者,传一人之生平也。王侯开国,子孙世袭,故称世家,今一体改列传,而其子孙嗣爵者,又不能不如世家之次其世系。其体世家,其名列传,斯则进退无所据矣。然自《汉书》定例后,历代因之。《晋书》于僭伪诸国数代相传者,不曰世家,而曰载记,盖以刘、石、苻、姚诸君有称大号者,不得以侯国例之也。欧阳修《五代史》则于吴、南唐、前蜀、后蜀、南汉、北汉、楚、越、闽、南平皆称世家。《宋史》因之,亦作《十国世家》。《辽史》于高丽、西夏,则又变其名曰《外记》。此本纪之变体,而非世家之本然也。其三曰表。太史公作十表,昉于周之谱牒,曰:《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秦楚之际月表》,《汉兴以来诸侯年表》,《高祖功臣侯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与纪传相为出入。纪传之所有者,则综以挈其纲;纪传之所无者,则该以拾其遗。作史体要,莫大于是。《汉书》因之,作七表,以《太史公书·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皆无与于汉也,其余诸侯王,皆本太史公旧表,而增武帝以后沿革以续之,惟《外戚恩泽侯表》、《百官公卿表》则补太史公之所无。至《古今人物表》,则殊非宜。盖以汉为书,而表综古今,不知限断,刘知幾讥之,宜也。见《史通·表历第七》。《后汉书》、《三国志》、《宋》、《齐》、《梁》、《陈》、《魏》、《齐》、《周》、《隋》诸《书》及《南北史》皆无表,《旧唐书》亦无表,《新唐书》有《宰相表》、《方镇表》、《宗室世系表》,以增旧书之所无。薛《五代史》无表,欧《五代史》亦无表,但有《十国世家年谱》。按谱之建名,起于周代;表之所作,因谱象形。故桓君山有云:“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谱》。”谱之于表,其实一也。《宋史》有《宰相》、《宗室》二表。而表之多者,《辽史》为最,有《世表》、《皇子表》、《公主表》、《皇族表》、《外戚表》、《游幸表》、《部属表》、《属国表》。表多,则传可省。如皇子、皇族、外戚之类,功名卓著者既为列传,此外无功过者,则传之不胜传,而又不容尽没其姓氏,惟列之于表,既著明其世系官位,而功罪则附书。内而各部族,外而各属国,亦列之为表,凡朝贡叛服征讨胜负之事,皆附书以省笔墨。故《辽史》列传不多,《辽史》列传四十六卷。而一代之事迹赅焉,此作史良法也。《金史》有《宗室》、《交聘》二表。《交聘表》数宋人三失,而惜不知守险,不能自强,而切中事机,卓然有良史之风。《元史》有《后妃》、《宗室世系》、《诸王》、《公主》、《三公》、《宰相》六表,而《明史》五表,则仍诸史之旧有者四,曰《诸王》,曰《功臣》,曰《外戚》,曰《宰辅》;创诸史之新例者一,曰《七卿》。盖明太祖废左右丞相,而分其政于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而督察院纠核百司,为任亦重,故合而七也。其四曰书志。八书乃太史公所创,以纪朝章国典。《汉书》因之作十志:《律历志》则本于《律书》、《历书》也,《礼乐志》则本于《礼书》、《乐书》也,《食货志》则本于《平准书》也,《郊祀志》则本于《封禅书》也,《天文志》则本于《天官书》也,《沟洫志》则本于《河渠书》也。此外又增《刑法》、《五行》、《地理》、《艺文》四志。宋儒郑樵作《通志》,开宗明义,以为“书契以来,惟司马迁《史记》,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勒成一书,擅制作之规模。不幸班固非其人,遂失会通之志。由其断汉为书,是致周秦不相因,古今成间隔。”盖归狱于班书之断代,无以观其会通也。然其中亦自有别。固之断汉为书者,惟本纪、列传耳。至表则有《古今人物》,所载自秦而往,不言汉事。而志之《礼乐》、《刑法》、《食货》、《郊祀》、《五行》、《地理》、《沟洫》诸篇,尤皆上溯邃古,下迄当代,何尝断汉为书而不观其会通耶?盖人物可以间世而一出,不碍断代列传,而典章必有所因而制作,何能置前不论也。至于志《艺文》,则增损刘《略》,删七为六,通著六艺诸子,皆非汉人著述,更何得谓之断汉为书?《隋书·经籍志》虽变六略而为四部,然兼录古今载籍,则与班同,以为皆其时柱下之所藏也。唐宋《经籍》、《艺文》诸志因之。独《明史·艺文》第就二百七十年各家著述,厘次成志,此则断代著录之创例耳,而班《书》不然。然则班《书》断代,只限纪传,而非所论于十志。其后《律历》、《礼乐》、《天文》、《地理》、《刑法》,历代史皆不能无。《后汉书》改《地理》为《郡国》,又增《礼仪》、《祭祀》、《百官》、《舆服》四志。《三国》无志。《晋宋》、《齐书》大概与前书同,惟《宋书》增《符瑞志》,不知何所取义?史公传《龟策》,以三代圣王重卜筮也。然且为《史通》所疑。见《史通·外篇·古今正史第二》。若东汉而后,图谶之学,直是妖言,篝火狐鸣,帛书牛腹,自昔觊觎非分者,莫不造为符命以摇惑人心。沈休文乃欲以挽力征逐鹿之风,何异扬汤而止沸也。《南齐书》亦分《祥瑞》于《五行》之外,萧子显特欲侈其先世受命,以掩其篡夺之迹耳,休文至此胡为乎?《梁》、《陈书》及《南史》无志,《魏书》改《天文》为《天象》,《地理》为《地形》,《祥瑞》为《灵征》,余皆相同,而增《官氏》、《释老》二志。《齐》、《周》及《北史》皆无志。《隋》、《唐》本亦无志,今志乃合《梁》、《陈》、《齐》、《周》、《隋》并撰者,其《艺文》则改为《经籍》。《新唐书》增《仪卫》、《选举》、《兵制》三志。薛《五代史》志类有减无增。欧《五代史》另立《司天》、《职方》二考,亦即《天文》、《地理》而变其名也。《宋史》诸志,与前史名目多同。惟《辽史》增《营卫》、《捺钵》、《部族》、《兵卫》诸志,其国俗然也。《金》、《元》二史志目,与《宋史》同,惟少《艺文》耳。《明史》志目与《宋史》同,其《艺文志》,著述以明人为断,斯为特例,盖长州尤侗之所草创也。侗有《明艺文志》五卷别行。然考其初载,亦有自来。《北史·宋隐传》载:“族裔世景从孙孝王为北平王文学,非毁朝士,撰《朝士别录》二十卷。会周武灭齐,改为《关东风俗传》,更广见闻,成三十卷。”而《史通·书志篇》则云:“《艺文》一体,古今是同。详求厥义,当变其体。近者宋孝王《关东风俗传》亦有《坟籍志》,其所录皆邺下文儒之士,雠校之司。所列书名,惟取当时撰者。习兹楷模,庶免讥嫌。”岂《明史·艺文志》者著录群籍,限断当代之例所自昉乎?其五曰列传。传者,转也,转受经旨以授于后,所以诂经,非以叙人物也。而叙人物以为传,则自太史公始。又于传之中分公卿将相为列传,其《儒林》、《循吏》、《酷吏》、《刺客》、《游侠》、《佞幸》、《滑稽》、《日者》、《龟策》、《货殖》等,又别立名目,以类相从。自后作史者,各就[41]一朝所有人物传之,故不必尽拘太史公旧名也。《汉书》省《刺客》、《滑稽》、《日者》、《龟策》四传,而增《西域传》,盖无其人不妨缺,有其人不妨增。至《外夷传》则又随各朝之交兵、通贡者而载之,更不能尽同也。惟《货殖》一款本可不立传,而《汉书》所载《货殖》,又多秦时人,与汉何涉?《后汉书》于《列传》、《儒林》、《循吏》、《酷吏》外,又增《宦者》、《文苑》、《独行》、《方术》、《逸民》、《列女》等传,独《儒林传》最为后世所称,五经分类叙次,各先载班《书》所记之源流,而后以东汉习经者著为传,以征师法渊源之所自。列传则《卓茂传》叙当时与茂俱不仕莽者孔休、蔡勋、刘宣、龚胜、鲍宣等五人,《来历传》叙同谏废太子者祋讽、刘玮[42]、薛皓、闾丘弘、陈光、赵代、施延、朱伥、第五颉、曹成、李尤、张敬、龚调、孔显、徐崇、乐闱[43]、郑安世等十七人。此等既不能各立一传,而其事可传,又不忍没其姓氏,故立一人传,而同事者用类叙法,尽附见于此一人传内,其例盖仿于《三国志》。《三国志·仓慈传》后,历叙吴瓘、任燠、颜斐、令狐邵、孔乂等,以其皆良吏而类叙之;《王粲传》后,历叙徐干、陈琳、阮瑀、应玚、刘桢及阮籍、嵇康等,以其皆文士而类叙之。历官行事,随事附见,以省人人立传之烦,亦见其简而该也。《三国志》传目有减无增,《方术》则改为《方伎》,《方伎传》内,如华陀则叙其治一证,即效一证;管辂则序其占一事,即验一事,独于《朱建平传》总叙其所相者若干人,而又总叙各人之征验于后,盖仿太史公《扁鹊等传》而变通其意者也。《晋书》改《循吏》为《良吏》,《方伎》为《艺术》,不过稍易其名,又增《孝友》、《忠义》二传,其逆臣则附于卷末,不另立《逆臣》名目。《宋书》但改《佞幸》为《恩幸》,其二凶亦附卷末。而叙次则多带叙法,其人不必立传,而其事有附见于某人传内者,即于某人传内叙其履历以毕之,而下文仍叙某人之事,如此者甚多。盖人各一传,则不胜传;而不为立传,则其人又有事可传。有此带叙法,则既省多立传,又不没其人,此与《后汉》、《三国》之类叙,俱为作史良法。但《后汉》、《三国》于类聚者,多在本传后方缀履历,此则正在本传叙事中,而忽以带叙者履历入之。此则同而有不同者。其大兵刑,辄以始末备之一传,余文互见。端绪秩然,不克尚友孟坚,固已抗手蔚宗。《齐书》改《文苑》为《文学》,《良吏》为《良政》,《隐逸》为《高逸》,《孝友》、《忠义》为《孝义》,《恩倖》为《倖臣》,亦名异而实同。其敌国者亦附卷末,而类叙传孟坚意,带叙用休文法。《梁书》改《孝义》为《孝行》,又增《止足》一款,其《逆臣》亦附卷末。《陈书》及《南史》亦同。惟《南史》则侯景等另立《贼臣》名目。《魏书》改《孝行》为《孝感》,《忠义》为《节义》,《隐逸》为《隐士》,《宦者》为《阉宦》,亦名异而实同。其刘聪、石勒、晋、宋、齐、梁,俱入《外国传》。《北齐》各传名目无所增改。《周书》增《附庸》一款。《隋书》改《忠义》为《诚节》,《孝行》又为《孝义》,余皆与前史同,而以李密、杨玄感次列传后,宇文化及、王世充附于卷末。《北史》各传名目,与前史同,增《僭伪》一款。《旧唐书》诸传名目亦同前史,其安禄山则附卷末,不另立《逆臣》名目。《新唐书》增《公主》、《藩镇》、《奸臣》三款,《逆臣》中又分《叛臣》、《逆臣》为二,亦附卷末。薛《五代史》增《世袭》一款。欧《五代史》另立《家人》、《义儿》、《伶官》等传,其历仕各朝者谓之杂传,又分忠义为《死节》、《死事》二款,又立《唐六臣传》。盖五代时事多变局,故传名亦另创也。《宋史》增《道学》一款,以别出于《儒林》,又有《周三臣传》,余与前史同。《辽史》亦多同前史,惟改《良吏》为《能吏》,另有《国语解》。《金史》无《儒学》,但改《外戚》为《世戚》,《文苑》为《文艺》,余与前史同,而以金初灭辽取宋,中间与宋和战不一,末年又为蒙古所灭,故用兵之事,较他朝独多,其胜败之迹,若人人铺叙,徒滋繁冗。《金史》则详叙一人以为主,而诸将之同功一体者,旁见侧出,以类相从,有纲有纪,最得史法。亦有《国语解》。《元史》增《释老》,余亦与前史同。《明史》各传名目,亦多同前史,惟《阉党》、《流贼》及《土司》三传,则前史之所无。盖貂党之祸,虽汉唐以下皆有,而士大夫趋势附羶,则惟明人为最夥,其流毒天下亦至酷,别为一传,所以著乱亡之源,不但示斧钺之诛也。闯、献二寇,至于亡明,剿抚之失,足为炯鉴,非他小丑可比,故别立之。至于土司,古谓羁靡州也,不内不外,衅隙易萌。大抵多建制于元,而滋蔓于明。控驭之道,与牧民殊,与御敌国又殊,故自为一类焉。而其编纂之得当,如数十人共一事者,举一人立传,而同事者各附以小传;如同事者别有专传,而此一事不复详叙,但云语在某人传而已。
史笔有二:有解偶为散以疏其气者,纪传则有司马迁之《史记》,陈寿之《三国志》,萧子显之《南齐书》,姚察之《梁书》,姚思廉之《陈书》,李延寿之《南北史》,宋祁等之《唐书》,欧阳修之《五代史》,托克托等之《宋史》、《辽史》、《金史》,宋濂等之《元史》,张廷玉等之《明史》;编年则有司马光之《通鉴》;记言则有《战国策》,此一体也。有寓偶于散以植其骨者,纪传则有班固之《汉书》,范晔之《后汉书》,房乔等之《晋书》,沈约之《宋书》,魏收之《魏书》,李百药之《北齐书》,令狐德芬之《周书》,魏徵等之《隋书》,刘昫等之《旧唐书》;编年则有左氏之《春秋传》;记言则有《国语》,此又一体也。大抵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散,而其枢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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