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叶紫文论
[book_author]叶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杂记,完结
[book_length]96907
[book_dec]本书收叶紫写的文艺杂感,包括编辑日记、作品序跋、作家印象、新作评论、文艺随笔之类;收作者以汤咏兰(叶紫夫人)之名出版的《现代女子书信指导》的节选;收作者最后一年(1939年)的日记,即系据北京图书馆藏作者自题为《回忆·感想·日记·笔记·杂记》的日记手稿;还收了几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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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我怎样与文学发生关系
我是一个不懂文学的人,然而,我又怎样与文学发生了关系的呢?当我收到“我与文学”这样一个征文的题目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啊!
童年时代,我是一个小官吏家中的独生娇子。在爸妈的溺爱之下,我差不多完全与现实社会脱离了关系。我不知道米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我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大;我更不知道除了我的爸妈之外,世界上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认识的人,还有着许多许多我所不曾看到的鬼怪。
六岁就进了小学。在落雨不去上学,发风不去上学,出大太阳又怕晒了皮肤的条件之下,一年又一年地我终于混得了一张小学毕业的文凭。
进中学已经十二岁了。这是我最值得纪念的,开始和我的爸妈离开的一日。中学校离我的故乡约二百里路程,使我不得不在校中住宿。为了孤独,为了舍不下慈爱的爸妈,我在学校宿舍里躺着哭了四五个整天。后来,是训育先生抚慰了我一阵,同学们象带小弟弟似地带着我到处去玩耍,告诉我许多看书和游戏的方法,我才渐渐地活泼起来。我才开始领略到了学校生活中的乐趣。
中学校,是有着作文课的。我还记得,第一次先生在黑板上写下的作文题目是叫做“我的志愿”。
接着,先生便在讲台上,对着我们手舞脚蹈地解释了一番。
“……你还是欢喜做文学家呢?科学家呢?哲学家呢?教育家呢?……你只管毫无顾忌地写出来。……”
当时我所写的是什么呢?现在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不过,从那一次作文课以后,却使我对于将来的“志愿问题”一点上,引起了非常浓厚的兴趣。
“我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人物呢?将来……”
每当夜晚下了自修课,独自儿偎在被窝里面的时候,小小的心灵中,总忍不住常常要这样地想。
“爸爸是做官儿的人,我也应该做官儿吧!不过,我的官儿应当比爸爸的做得更大,我起码得象袁世凯一样,把像在洋钱上铸起来……
“王汉泉跑得那样快,全学校的人都称赞他,做体育家真出风头……
“牛顿发明了那许多东西,牛顿真了不得,我还是做牛顿吧!
“哥伦布多伟大啊!他发现了一个美洲……
“李太白的诗真好,我非学李太白……”
于是乎,我便在梦里常常和这许多人做起往来来。有时候,我梦见坐在一个戏台上,洋钱上的袁世凯跪在我的下面向我叩着头。有时候,我梦见和一个怪头怪脑的家伙,坐在一个小洋船上,向大海里找寻新世界。有时候,我梦见做了诗人,喝了七八十斤老酒,醉倒在省长公署的大门前。有时候,……
这样整天整夜象做梦般的,我过了两年最幸福的中学生生活。
不料一九二六年的春天,时代的洪流,把我的封建的,古旧的故乡,激荡得洗涤得成了一个畸形的簇新的世界。我的一位顶小的叔叔,便在这一个簇新世界的洪流激荡里,做了一个主要的人。爸爸也便没有再做小官儿了,就在叔叔的不住的恫吓和“引导”之下,跟着卷入了这一个新的时代的潮流;痛苦地,茫然地跟着一些年轻人干着和他自己本来志愿完全相违反的事。
“孩子是不应该读死书的,你要看清这是什么时代!”
这样叔叔便积极地向我进攻起来。爸爸没有办法,非常不情愿地,把我从“读死书”的中学校里叫了出来,送进到一个离故乡千余里的,另外的,数着“一,二,三,开步走!”的学校里面去。
“唉!真变了啊!牺牲了我自己的老迈的前程还不上算,还要我牺牲我的年幼的孩子!……”
爸爸在送我上船,去进那个数“一,二,三,”的学校的时候,老泪纵横地望着我哭了起来。
我的那颗小小的心房,第一次感受着了沉重的压迫!
第二年(一九二七)的五月,我正在数“一,二,三,”数得蛮高兴的时候,突然,从那故乡的辽远的天空中,飞来了一个惊人的噩耗:——
整个的簇新的世界塌台了!叔叔们逃走了!爸爸和一个年轻的姊姊,为了叔叔们的关系失掉了自由!……
我急急忙忙地奔了回去。沿途只有三四天功夫,慢了,我终于扑了一个空……
爸爸!姊姊!……
天啊!我象一个刚刚学飞的雏雁,被人家从半天空中击落了下来!我的那小小的心儿,已经被击成粉碎了!我说不出来一句话。我望着妈,哭!妈望着我,哭!妈,五十五岁;我呢,一个才交十五岁的孩子。
“怎么办呢,妈?”
“去!孩子!你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不要忘记了你的爸,不要忘记了你的苦命的妈!去!到那些不吃人的地方去!”
“是的,妈!我去!你老人家放心,我有志气,你看,妈!我是定可以替爸、姊出气的!报,我得报,报仇的!……妈!你放心!……
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了,我还记得,当我俏俏地离开我的血肉未寒的爸爸的时候,妈只给我六十四个铜子。我毫无畏惧地,只提了一个小篮子,几本旧小说,诗,文和两套黑布裤褂,独自儿跑出了家门。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我躲在一个小轮船的煤屑堆里是这样地想。
天,天是空的;水,水辽远得使人望不到它的涯际;故乡,故乡满地的血肉;自己,自己粉碎似的心灵!……
于是,天涯,海角,只要有一线光明存在的地方,我到处都闯!……
我想学剑仙,侠客;白光一道,我就杀掉了我的仇人,我便毁平了这吃人的世界!但是,我始终没有找到师父。虽然我的小篮子里也有过许多剑侠的小说书;我也曾下过决心,当过乞丐,独自儿跑过深山古庙,拜访过许多尼姑,和尚,卖膏药和走江湖的人……但是,一年,两年,苦头吃下来千千万万。剑仙,侠客,天外的浮去,……一个卖乌龟卦的老头子告诉我:“孩子,去吧!你哪里有仙骨啊!……
我愤恨地将几部武侠小说撕得粉碎!
“还是到军队里去吧,”我想。只要做了官,带上了几千几万的兵,要杀几个小小的仇人,那是如何容易的事情啊!还是,还是死心塌地地到军队中去吧!
挨着皮鞭子,吃着耳光;太阳火样地晒在我的身上,风雪象利刃似地刺痛着我的皮肤;沙子掺着发臭的谷壳塞在我的肚皮里;痛心地忍住着血一般的眼泪,躲在步哨线的月光下面拚死命地读着《三国演义》、《水浒》一类的书,学习着为官为将的方法。……但是,结果,我冲锋陷阵地拚死拚活干了两年,好容易地晋升了一级,由一等兵一变而为上等兵了。我愤恨得几乎发起疯来。在一个遍地冰霜的夜晚,我拖着我那带了三四次花的腿子,悄悄地又逃出了这一个陷人的火坑。
“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徬徨,浑身的创痛,无路可走!……
为了报仇,我又继续地做过许多许多的梦。然而,那只是梦,那只是暂时地欺骗着自家灵魂的梦。
饥饿,寒冷!白天,白天的六月的太阳;夜晚,夜晚檐下的,树林中的风雪!……
一切人类的白眼,一切人类的憎恶!……痛苦象毒蛇似的,永远地噬啮着我的心,……
于是,我完全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不吃人的地方,没有可以容许痛苦的人们生存的一个角落!除非是,除非是……
我完全明白了:剑仙,侠客,发财,升官,侠义的报仇,……永远走不通的死路!……
我从大都市流到小都市,由小都市流到农村。我又由破碎的农村中,流到了这繁华的上海。
年龄渐渐地大了,痛苦一天甚似一天地深刻在我的心中。我不能再乱冲乱闯了……我要埋着头,郑重地干着我所应当干的事业。……
就在这埋头的时候,我仍旧是找不到丝毫的安慰的。于是,我便由传统的旧诗,旧文,旧小说,鸳鸯蝴蝶派的东西,一直读到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太阳社,以及新近由世界各国翻译过来的文学作品……
那仅仅只是短短的三四年功夫,便使我对于文学发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
一方面呢,我是欲找寻着安慰;我不惜用心用意地去读,用心用意地去想,去理会;我象要从这里面找出一些什么东西出来,这东西,是要能够弥补我的过去的破碎的灵魂的。一方面呢,那是郁积在我的心中的千万层,千万层隐痛的因子,象爆裂了的火山似的,紧紧地把我的破碎的心灵压迫着,包围着,燃烧着,使我半些儿都透不过气来……
于是,我没有办法,一边读,一边勉强地提起笔来也学着想写一点东西。这东西,我深深地知道,是不能算为艺术品的,因为,我既毫无文学的修养,又不知道运用艺术的手法。我只是老老实实地想把我的浑身的创痛,和所见到的人类的不平,逐一地描画出来;想把我内心中的郁积统统发泄得乾乾净净……
我所发表的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些散文,便都是这样,没有技巧,没有修词,没有合拍的艺术的手法,只不过是一些客观的,现实社会中不平的事实的堆积而已。然而,我毕竟是忍不住的了!因为我的对于客观现实的愤怒的火焰,已经快要把我的整个的灵魂燃烧殆毙了!
现在呢,我一方面还是要尽量地学习,尽量地读,尽量地听信我的朋友和前辈作家们的指导与批评。一方面呢,我还要更细心地,更进一步地,去刻划着这不平的人世,刻划着我自家的遍体的创痕!……一直到,一直到人类永远没有了不平!我自家内心的郁积,也统统愤发得乾乾净净了之后……
这样,我便与文学发生了异常密切的关系。
[book_title]从这庞杂的文坛说到我们这刊物
这是一个文坛大混战的前夜!
自从五四运动掀动了这整个文坛的浪潮,连滚带爬的猛进到今日。十余年来政治状态的混乱,反映到文坛步法的庞杂,已经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就在这庞杂的一团里面,有的已经跑到了时代十万八千里路的前面,而抓不住时代的核心。有的还在十六世纪的社会里呻吟,而不肯放弃旧的骸骨。守在象牙之塔里的作家,高唱着唯美主义,民族主义的英雄,狂呼着热血头颅。颓废者只写贫病交加;才子佳人只沉醉于风花雪月。
这样杂杂乱乱的一群,通通在这混乱的文坛上占了一大部份或一小部份的势力,如同军阀们瓜分着地盘一样。各尽所能的用着千变万化的花样来吸取广大的读者去拥护他们。暗中在自己割有的一块地盘里,筑起坚固的防垒,以避免外来势力的侵入。招兵买马,积草囤粮,都准备来一个更庞杂的混战。谁胜了谁就握得这个文坛的霸权。
这一些万花撩乱的把戏,这一个杀气重重的文坛,已经把青年们的眼睛,扰乱得分不出青红皂白了。大多数都盲目地跟着这喊杀喝的声音打磨旋!青年们有热烈的情绪,勇敢坚毅的精神,都想在这乌烟瘴气的阵线中找着一条良好的出路。
文坛的防垒太坚固了,青年们冲撞不进!
有的,少数的,已经拜了门,成了宗派,开始踏进这混乱的文坛。但是多数的仍旧在彷徨,仍旧是感到永远没有归宿的苦闷。
投稿到杂志或报纸的副刊上去吧,多如石沉大海,连个水泡都没有,稿子就被编辑先生摔进了字纸篓。书店的老板,看见你是无名人就要头痛三日,更不敢审察你的作品的内容。要求引入门墙吧,请你先三跪九叩首的叫几声“老头子”称几声“门生”,才许你当一个小喽啰。有名作家的假面具,猫儿哭老鼠的慈悲;处处都刺痛了无名青年们的心坎!
然而这是文坛大混战的前夜呀!无名的青年们不甘寂寞,都需要一个为自己为大众而奋斗的营阵!
因此去年十二月里,我们这几个百分之百的无名小卒,为着思想上性情上都没有大不了的分歧,又同是一样的没有出路,便偶然的组成了这么一个“社”。大家都穷,暂时只好借着这么一本小册子,来经常发表我们的郁积。
这不是一个大大的集团,没有门墙也没有派别。就是因为大家都是“无名”所以叫它个“无名社”。我们十万分诚挚的同情于象我们这样的无名朋友,欢迎加入到我们这社里来。大家团结着,用自己的力量来开拓一条新的文艺之路。从这大混战的前夜里,冲到时代的核心中去!
我们不需要颓废的无病呻吟,更不需要才子佳人的风花雪月。不需要守在象牙之塔里的艺术家,也不想做一个文坛上的英雄豪杰。我们唾弃旧的尸骸,同时也不自称能干的描写一九三三年的世界。
眼前这一个庞杂的文坛,我们认定它就在这大混战里大半将要遭到不可避免的毁灭。新的世界,完全是大众的。大众的内容,大众的情绪,一直到大众的技术。
我们这几个无名小卒们,不敢有丝毫的妄想,只要求能够老老实实地攀住时代的轮子向前进。在时代的核心中把握到一点伟大的题材,来作我们创作的资料。我们不梦想趁着这个庞杂的大混战,来占据这文坛的一个角角儿;我们只求多认识几个无名的朋友,共同来开拓一条新的出路!
我们的心,比竹子的心还要虚。一直虚到连一个小小的节笆都没有。
现在,这个小刊物已经和亲爱的朋友们见面了,这自然使我们欣幸。形式,就是这样小小地一个二十面纸的旬刊,每月按次刊三本。内容绝对不涉及政治情形,只登载属于我们这一个范围以内的作品,如:文艺的批判,论文,翻译,创作小说,戏剧,诗歌,小品文,等项。编辑的目标是百分之百的注重作品,不重感情。诚挚的将这块小小的园地,献给广大的无名作者!
来吧!亲爱朋友们!我们团结起来,冲到时代的核心中去,开拓一条光明灿烂的出路!
这是一个文坛大混战的前夜!
[book_title]《无名文艺旬刊》创刊号编后
我们非常的欣幸,在创刊号里面,竟能收到这样多的稿件。真是感激社友们爱护本刊的热诚,与编者以不少的兴奋。
但篇幅是这般的狭小,(每期只有一万六千字)使我们不得不忍痛地割舍一些美妙的大作。加以付印匆忙,又恰在这讨厌的废历年底,以致编辑,印刷,校对等,处处都不能达我们自己的心愿。因此从第三四期起,我们准备另辟一自我批评栏,专们批评本刊所载的各项作品。希望社友以及亲爱的读者们毫不客气的予以严厉的批判,本刊当尽量地在本刊上先行发表。
这是广大的无名作家的园地。亲爱的社友和无名的朋友们啊!请你们大家尽一份儿力量来培植它吧!最后,印刷所又因过年误了我们五天的期。以后,每月五日十五日二十五日出版决不脱期。
[book_title]《无名文艺旬刊》第二期编后记
上期创刊号出版后,虽然得到了许多读者的爱护和赞赏;可是,我们并不就以为荣幸,相反的倒增加了我们的感奋与羞惭!
第一是印刷所扯澜污:格式,装订,错字,延期,处处都给我们一个不舒服。还亏了我们亲自跑到排字房里去帮忙排版,才把它弄了出来。
第二是内容的不充实,甚至于还有和我们的意旨不投合的文章,我们竟因时间的仓卒把它付排了。这自然是编辑室的责任。
这一期的内容,格式,印刷都比上期稍为来得精彩一点。而且,外来的稿件占了十分之七的篇幅。岛西君的论文,雨沫君的小说,珍颖君的短篇世界语翻译,雪湄君,月仙女士,宗廉君的诗,都比创刊号里的精彩。企霞君的《梦里的挣扎》,这一期已经续完。读者当不致感到未窥全豹的缺憾了。
编者十分的希望,在这一块小小园地里,尽量地培植一些无名的花木。敬请爱护本刊的社友及读者们,源源惠稿。(详章请参看底面)
有几位社友写信来问我们,这刊物的编者是谁?这社里的主人翁是谁?并且硬要我们答复。我们除回信答复以外,恐怕还有读者或社友们要发这同样的疑问,特公开答复于后:
“我们的主人翁是广大的无名作者。谁爱护这个小小的园地,谁就是这社里的主人翁。至于本刊的编辑,那是完全由我们几个发起人负责的。”
[book_title]《无名文艺》月刊创刊号编辑日记
三月十日
编辑室昨天才搬进这所新房子里来,一切都急需整理。
旬刊决计暂时停刊了,第三期的稿件已由印刷所取回,大部分将移至月刊里去发表。计有社友刘锡公君的《巷战》、幸桂荣君的《狗》。
我觉得这两篇中,只有锡公君的《巷战》须得介绍一下。因为作者仅仅是一位年轻的高小毕业生,现在失学了,然而他总是不断的努力着。《巷战》是他的处女作,虽然不算优秀,混在一般的作品里看来,总还可以过得去吧!
下午决计将陈稿整理一下,然后分别处置。并且很郑重的选出了两个翻译短篇来:就是一之的《巴加》,真君的《赌》。
依斯特拉谛的作品,在中国是很少有翻译的,除了一之所译的一些以外。作者是巴尔干人,所以很多人称他为巴尔干的高尔基。
《赌》是柴霍甫的名著,这是用不着介绍的。
十四日
编入锦心君的小品文《审问》。
十五日
将社友稿件整理清楚后,分出一大部来交宗廉为旬刊复活张本。
十九日
将长篇创作《离叛》整理了,准备另出单行本,编入丛书。
二十日
发催稿信件十八封。
二十二日
编入君的小评《关于回忆》。
二十三日
读完黑婴的长篇创作《赤道上》,我觉得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作品,作者是部份的抓住了时代的核心。内容完全是叙述“赤道上“的故事,决计从第二期起先行陆续在本刊发表,然后再出单行本。编入丛书。
二十四日
发第二批催稿信。并请社友们多寄几篇戏曲来。
二十五日
岛西将《拉圾》寄来,囫囵地把它读完了,描写的细致沉痛,词句的隽永诙谐,真使我为它感动不少。作者在这里大声的喊出了中国下级军官和兵士们的苦痛,这是一篇如何生动的作品啊。
二十六日
收到雪湄的《雁》。下午慢慢地把它读完。全篇是江阴描写“艒艒船”一个破落户的生活,正如南来北返的季鸟一般。我只觉得他词句的美丽,描写的纤微,确能有令人神往之慨!
二十七日
宗廉交来小品《闯进人寰去》,生气勃勃地。编入小品栏内。
四月五日
白兮君来社,适因事外出,和企霞谈了很久,留下童话《雪人》。回社来将它细读了一遍。我和企霞都觉得这篇作品的意义是伟大极了,在过去中国文坛上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好意义的童话。虽然技巧并不十分新奇,然而,在描写方面也另有他的独到处。
八日
同企霞至真茹访黑婴,当将短篇作《没有爸爸》拿给我们。全篇的技巧新颖,写来尽是些南国风味。
九日
下个决心,今夭把全部诗稿编好,选出后主的《我记着你》,琴心的《卖唱的》,绿意的《夜的素描》,和问津的《电影》,总共四篇。问津的技巧完全是一种新的尝试,我们总觉得他很有意思。此外琴心的《卖唱的》,也是技巧很新奇的。后主的句子美丽。把它一口气编完之后,又重复的读了一遍。我们想:在这样沉默的中国诗坛里,能给新诗歌开拓一条出路,那真是应该的啊!下期起,还是多登一两首有意义的诗吧!
十六日
为了生活,七天没有跨进编辑室的门,一切皆由企霞在那唱独脚戏。今天跑来,企霞已经把许多稿子编好了,并且还对我大发脾气地说:
“你这懒鬼!今天怎么你也会想到要到这里来了。许多社友都在写信来愤骂我们,说筹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出版,稿子也不退还,还有上门上户来索稿子的。你写意!你风凉!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是,是!对不住得很!为了生活,请你!请你……”我对他装了一个鬼脸,陪了一个小心,他便吩咐我做事。
过细想起来,真也有些太对不住亲爱的社友们了。稿子从来没有在三天之内退还社友过,月刊又延了这许久的期,怎么不教人家发脾气呢?然而我想在这儿向社友们陪个罪,连带的伸一伸冤:
事实上,编辑也确有很多困难。没有退还的稿子,我们的确在准备登,而不是已经塞了字纸篓。不过一时实在来不及。旬刊已停版了,登了这篇不能登那篇,登了那篇又不能登这篇,以致搁在抽屉里很久没有给社友回音。至于月刊延期出版的罪过,那可不能完全压在编者头上。这是整个社务的问题,我不想在这里多说。
千差万差是我一个人差,请亲爱的社友们不要再骂别个人吧,要骂骂我好了!
计企霞编好的有:陶涛的《积谷防饥》,尔昭的《何处是通路》,他自己的《她是一个弱女子》和绍渊的“香宝姑娘”等篇。
三十日
稿子差不多编好半个月了,为了社务——接洽印刷所,找发行处,找新社址,筹钱等等——和企霞整天的跑着,没有一丝毫的闲暇。今天编辑室全部搬到了新址里来办公,心算是要安定许多了。
企霞的《阿高》编进。他的作风是转变了,在这儿,他已经开始从颓废的情绪里伸出了头来。好坏我现在不想多说,我只希望他从此天天长进,一直到伟大的成功。
五月二日
《丰收》今天脱稿了。自己看了一遍,惭愧得红了脸。企霞说:“还行得通”,我就马马虎虎的将它编进去。
云普叔是我自己的亲表叔,当家乡那里来一个年老的公公告诉我关于他们的状况时,我为他流了一个夜晚的眼泪。自己做了流浪人,家乡的消息茫然了许久,不料竟有这样大的变动。
立秋已经被团防局抓去枪毙了,是在去年九月初三日的早晨。
为了纪念这可怜的老表叔,和年轻英勇的表弟,这篇东西终于被我流着眼泪的写了出来。我诚挚地在这里希望读者诸君,能给我些严厉指摘的评语,好让我能多有些长进。
三日
编辑到今日止,仍旧没有看见有戏曲稿子来,大家都说这个东西难写。因此,我便连想到中国写戏曲人才的缺乏。下期起,我一定要设法找到一两篇来。志唐有一篇诗剧,我想下期是可以编进的。
我们为想图些进步起见,特别的欢迎读者对于本刊的批评文字,第二期起即另辟一《自我批评栏》。本刊的缺点甚多,还希望读者诸君源源的不吝指教。
四日
今天是“五四”纪念节,全部稿子也在今天去付排,随即要接编第二期的稿件了。
天才亮,若萍匆匆地跑来问我:“稿子编完了吗?”我在床上告诉他已经编完了。他对我笑道:
“好了,你们的稿子编完了,中国也差不多快要被人瓜分完了。起来,我们到东京、伦敦去开红绿电灯去!”
我苦笑的点了一点头。
在这里,我还要附带的报告一个社务上的消息:就是社友录已开始编纂,不日即可印出书来。社友们以后就可以直接通讯了,感情当更容易联络些吧。
紧要申明
为了篇幅,企霞的《阿高》,尔昭的《何处是通路》,绍渊的《香宝姑娘》又被由印刷所抽回了,只好留到第二期再登。
紫附志。七日晚
[book_title]文坛登龙新术
(一)著《文坛登龙术》。
(二)著《文坛登龙术》之后,再著《文坛画虎录》。
(三)把自己的文章送给成名朋友发表了,然后再去告发他是偷盗。
(四)大骂人家是海派。
(五)化名在自己编的刊物上大捧自己的文章,说自己是甚么派的支持者。
[book_title]忆家煌
在抽屉里,无意地发现家煌的遗稿——《出殡路由》——使我又凄然地浮起了家煌的印象。
人死了——怎么样都是好的,这差不多成了惯例。因为死了的人不会再说话了,好坏可以任人去品评,只要和他没有特殊的冤仇,谁不愿意做个顺水人情,说他两句好话呢?相反的,要是他没有死,那是很少人愿意去说他的好话的,除非有特殊的用意。说不定,有时候还要说他几句坏话,攻击他一下子,甚至于还要用手段将他置诸死地。等到死了以后,于是,也就成为好人了。
家煌呢?在生前,我是非常知道的:他是一个十足的坏家伙。他有官不做,有福不享,有高价的稿费不卖稿子;情愿整天地跑马路,嚼大饼油条,以致老婆不认他做丈夫,朋友不认他做朋友,弄得后来无法生活,一病就死。这样一个家伙,要说他是一个好人,那是如何的不可能啊!
可是,他死了以后呢?便马上有人称他为天字第一号的好人了。接着东也吹吹,西也捧捧,并且还硬把他拖进一个什么文艺的阵营里面去,说他是怎样怎样的一个好人,怎样怎样的一员猛将。于是坏的家煌,一变而成为好的健将了。
不死是不会被称为好人的,我常常这样想。假如家煌现在还活着的话,那将不知道他还要坏到什么程度呢?可是,他已经死了。
想起了家煌,想起了死后无知的可怕,我不禁默然伤神者久之!
[book_title]新作家草明女士
草明女士为一九三三年新起作家。当其处女作《倾跌》发表于《文艺》第二期时,曾引起整个文坛之注意。因她对各方面的生活经验均极充实,且极善干个性的描摹。意识前进,其前途真未可限量啊。闻女士已发表的作品计有:《倾跌》,《倦》,《晚上》,《病人》,《离开狮子山岗之前》等篇,分刊于《文艺》、《自由谈》及《青年界》等刊物上。
[book_title]爱伦凯与柯仑泰
爱伦凯和柯仑泰,是女界的先觉,对于女性解放问题,都有卓绝的见地。下面是关于她俩的谈话纪录。
紫文 今天,我们预备会谈的题材:是“爱伦凯与柯仑泰”。
瑛英 柯仑泰不是著述《三代恋爱》和《赤鸟》等小说的苏联女文学家吗?
紫文 她不但是文学家,而且是外交家,曾做过驻挪威大使及驻墨西哥大使。
斐佩 这两位世界女性,他们的言论,确是值得我们研究的。只是我对于这两个人的生世言行,都不明瞭。现在我把我所不明瞭的提出来,请你们指教:爱伦凯是生于哪一国的?
紫文 她于一八四九年生于瑞典南部的一个小都市里,父亲曾做过内阁的国务员。母亲亦受过高等教育,很热心于妇女解放问题的。所以爱伦凯后来的提倡妇女解放运动,不是无因的。
斐佩 爱伦凯的人生观是怎样的?
紫文 她是个唯心的乐观论者。她主张既然生在这个世界上,心身都应该很康健的,很快乐的,而且强有力地生活着。她说过:“我们的生活,应该终日有谦逊的心情,宽怀的胸襟,对一切事物,都应有大诗人那样的深刻的理解,任何时刻都应该象小孩子那样的天真愉快和活泼。”这几句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象到她的人生观是怎样的光明与谦和,宽绰与大度。
瑛英 这样看起来,爱伦凯也不过是一个妥协于现实的人物而已。
紫文 那也不能说,假使她是个现实的妥协者,她怎么会在那时代,叫出“解放妇女”的呼声?不过他拿“爱”来调和人生,既不尤天亦不恨人,同时绝不是现实的妥协者而是反抗者。她也不象一般女子,不满于现实生活,同时却仍沉沦于现实生活而不能自拔。
斐佩 爱伦凯的妇女运动有怎样几个目标?
紫文 她提出过三个信条。一、结婚应以恋爱为基础。二、自由离婚。三、母性复兴。
瑛英 记得爱伦凯的主张恋爱结婚,是根据优生学的。是吗?
紫文 是的。她曾经说:“恋爱是神圣的,是一切文化的渊源。恋爱结婚的双方,必感到无上的幸福,在这样生活下所产生的小孩,必比一般没有爱的夫妇所生的小孩聪明。不过爱伦凯这个见地,确是缺少科学上的根据,她只说历史上的所谓大伟人,或者大艺术家,大思想家,大半都是私生子,换句话说,他们的父母大多都是由恋爱而结合的。
斐佩 爱伦凯的恋爱观是怎样的?
紫文 她主张以灵肉一致,与全人格的恋爱为基础,换句话说:在肉体上,知识上,道德上站在同一平行线上的男女两人,相互爱合。两者一体,这样的结合,当可永远在爱的熔炉中生活。
瑛英 我看这完全是理想,难怪她只好独身一生了。
紫文 爱伦凯主张结婚不必形式,她说两性间,既有了纯挚的爱情,自然都有高尚的道德,用不着借法律来保障。同时她又主张无条件离婚,她说恋爱不是永久不变的,两性间等到绝对没有爱情的时候,当然大家分手,免得貌合神离,彼此痛苦。
瑛英 这只可当作一种理想,而且我们希望这理想能实现。但事实却不使我们这样乐观,尤其在中国现在这种社会里——男性中心的社会里,结婚虽不必有怎样隆重的仪式,最好需经过法律手续。免得一般不负责任的人们,朝秦暮楚,以恋爱为游戏。
斐佩 爱伦凯的母性复兴说又如何?
紫文 她主张男女分职,各尽份内的责任,女子领域的核心是做母亲,所以假使女子不能尽做母亲的职务,即使能尽职于社会,也不能说是“完人”。
紫文 其次我们得谈谈柯仑泰了。
斐佩 柯仑泰现在还是健在着吗?
紫文 是的,今年她已经六十二岁了,但据见到她的人说,假使不知道她年龄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少年夫人呢。她父亲“特莫诺米”将军,是旧俄时代的大地主,非常顽固;所以柯仑泰夫人小时的生活,非常拘束。俄国当时自由主义的思想盛极一时,她父亲怕她传染这思想,所以连学校也不许她进,只许她在家里勤读。可是人,常是很奇怪的,在这样的顽固的教养下,她的反抗,反会比常人显著,她在十八岁那年,就参加各种社会活动。
瑛英 据说她懂得好几国语言文字。是吗?
紫文 是的,她的足迹,走遍了欧美两洲,起初毕业于德国齐利大学,研究组织学,后来又研究人类学,社会学,对于劳动问题,妇人问题等,有她独特的见地,同时对于文学,也有十二分的素养。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她也是其中的一位要角,因之被捕下狱。革命成功,她被推为布尔什维克的中央委员。一九二三年被任命为挪威大使兼通商代表,开世界外交史上有女外交家之新记录。
斐佩 她对于妇女解放的见地怎样?
紫文 她把过去与将来的社会现象,分作三个时代:㊀原始人民,男子为了游猎,游牧,远征,设有一定的住所,女子专业养育子女,为养育子女而从事耕作,调理食物,裁制衣服,……那时一切以女子为中心,即所谓“母权时代”。㊁此后生活安定,男子支配生产,操经济全权,女子变成了男性的属从。这所谓“父权时代”,女子只是一生子的机器,是男子的玩物,而且可以金钱买卖。㊂是因资本主义的发达,手工业者,小商人,农民,都失了原来的园地从事于机械工作,但低廉的工资,不足维持养活妻孥,于是妻女亦不得不自行从事生产,因女子工资较廉,一般乐于雇用,于已被摒弃于生产部门以外的女子,又回复了与男子同等的领域。女子既已与男子有同等的经济领域,当然主张有平等的权利。这才是真正“男女平等时代”。柯仑泰曾说“现在一般所谓在法律上的妻子,由男子扶养,不事生产,将子女任佣人养育,终日徒事消费与享乐,这种女子,只可当她是卖淫妇。”
[book_title]关于《天下太平》
二十五号的《火炬》上,有一篇烘燎先生的关于《天下太平》的批评,他说《天下太平》中有很多的缺点。如:“作者似乎很倾重于大众痛苦的暴露,以及农村破产的描写……”和“吴君把出路忘掉了,把弱小民族应当奋斗反抗的精神给抹杀了,造成通篇‘乞怜的哀鸣’……”等。这种说法,我是不能同意的。我虽然认为《天下太平》中有缺点,但我所说的缺点,却与烘燎先生说的完全不同。我是恰巧站在烘燎先生的反面。
第一,王小福的“没有出路”,“做贼”,“自杀”,这都是必然的原因。因为他早有他的“地位”和生活条件决定了。他是大朝奉,他是经常坐在柜台上,帮助当店老板用高利贷剥削穷人的。他的“生活条件”和“地位”,一向是和普通穷人不同的,所以,他一没落下来,便“无路可走”。因为他不能放弃他的“大朝奉”的身份,他羞与一般穷人为伍,而且,在体力上,普通穷人所做的粗重事情,他都不能做,他更不愿意随一般穷人去向现实“奋斗”,“反抗”。因此,王小福就只有孤独,永远无路可走,做贼,以至于自杀。……这是必然的结果,王小福的死,也就是整个“剥削”者的死。这是丝毫用不着怜惜的。
第二,除上述故事的发展,在《天下太平》中得到了相当的成功以外;在表现方法上,吴组缃君是还剩着有两个很大的缺点的:(一)大朝奉的思想和身份,在王小福的身上还表现得很不够,在写王小福写得到处都无路可走的时候,是很容易使读者对王小福作无谓的同情的,作者应当把王小福的弱点——地位,思想,和羞与普通穷人为伍等,随时随地地暴露出来;使读者都能知道:象王小福这种人,没落,无路可走,那才是活该的。(二)诚如烘燎先生所说:全篇中没有“奋斗”和“反抗”的精神。但我所指的“奋斗”“反抗”,都和烘燎先生的不同。我并不是指王小福应该去“奋斗”“反抗”,而是指吴组缃君笔底的一般穷人。吴君应当将一般穷人的出路,“奋斗”“反抗”,很随便地带写下来,给读者以暗示,而反衬出王小福的永远没有出路。这就是说:人家都有出路,只有王小福这种人是非死不可的。这两点,我以为是《天下太平》中的一个不小的缺憾。
[book_title]洋形式的窃取与洋内容的借用
——杨昌溪先生的小说是洋人做的
正在大家把“旧形式的采用”问题,闹得烟雾笼天的时候,我却发现了一个“洋形式的窃取与洋内容的借用”的奇迹,那就是在《汗血月刊》第一卷第五期上面:杨昌溪先生的小说《鸭绿江畔》,是请俄国的法捷耶夫作的。
读者诸君如果不相信的话,那么,我可以将杨先生的《鸭绿江畔》和隋译的法捷耶夫的《毁灭》(大江书店版)来互相对照一下:
在阶石上锵锵地响着有了损伤的日本的指挥刀,莱奋生走到后院去了。……(《毁灭》的开头——以后简称毁)。
在金蕴声走进庭园的时候,他那损伤了的日本式的指挥刀在阶石上噼啪地响着。……(《鸭绿江畔》的开头——以后简称鸭)
“将这送到夏勒图巴的部队去吧”!莱奋生递过一束信去……(毁)
“来!拿这个到苏桥队部去”!金蕴声……递出一卷公文来……。(鸭)
但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队长同志,一要到什么地方去,立刻是木罗式加,木罗式加的。好象部队里简直没有别人一样。……”(毁——同页)
“哦!司令官同志,你叫一叫别人也可以,时常都是李宣廷。好象这队伍中只有我一个传令兵样。(鸭——同页尾)
为了篇幅,我不能再多举例了。总之,《鸭绿江畔》从开头到煞尾,除了人名字和《毁灭》的不同以外,内容,形式,故事,乃至每字每句,都是从《毁灭》上搬运过来的。
不久以前,何家槐先生借用了徐转蓬先生的作品,不幸遭了告发而被指为“文绑公”。现在呢?(其实不是现在,因为《鸭绿江畔》还是去年发表的)我们又发现了杨昌溪先生这篇《鸭绿江畔》。(也许法捷耶夫的《毁灭》是偷窃得杨先生的,不过在杨、法二先生都未发表《我的自白》以前,我也只好暂时这样武断着)。
不过,杨先生的手段似乎还比何先生高明一点,他所绑的是洋鬼子的来路货,而不是好朋友的作品。这一点杨先生是比较聪明的,假如说,杨先生也应当“活谥”为“洋文绑公”的话。
临了,我还觉得那些正在讨论什么新形式、旧形式的先生们,真是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傻子,倒不如象杨先生一样,直捷了当地把“洋内容”和“洋形式”一齐“窃取”“借用”过来,舒舒服服“登龙”“领稿费”的为适意。
[book_title]“手续费”与“刀手费”
——读《裤子掉下来了》以后
本月十四日金满成先生在本刊上写了一篇《裤子掉下来了》,看了之后,很有一点感慨。
打人而把女人的裤子打下来,打下裤子来之后而且还要“手续费”,这真可以算得出是稀世的奇闻了。但,偶然回想到咱们的故乡——胡适之先生称为模范省的湖南——,就觉到打人还要“手续费”的事情不但不稀奇,而且似乎有点儿落后了。
据去年一位由故乡跑到上海来的公公说:“世界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怕人了,从前一年到头看到杀一个人,现在一天到晚可以杀几十个。杀了人还不打紧,还要什么‘刀手费’,‘伙食费’……真是……”
当时听了,觉得非常惊异。便追根究底地问了一番。后来他详细地告诉我们:这种“刀手费”是县中团防局里的规定,每杀一名本地的犯人,犯人的家属就要送局长二十至三十元钱,作为“刀手费”,意思是谢谢局长,替犯人的家属除掉了一个坏人。如果不送,就不许被杀者的家属收尸,甚至于还要将家属监禁起来,逼着他把“刀手费”送上之后才放。
“为什么一定只限本地犯人呢?”我问。
“因为外乡人没有家属呀!”
“那么,伙食费呢?”
“伙食费是每天三角,有一天算一天!从入监算起,一直到被杀的那天为止。”
“啊!……”
这谈话已经有一年多了,现在咱们的故乡有没有新的进步,我可不知道。不过拿金满成先生所写的“手续费”来和“刀手费”一比,似乎咱们的故乡是要比金先生的故乡进步一些的。
1934年6月20日
[book_title]读《丰饶的城塔什干》
(一)故事的大概
这是一部以俄国革命后的大饥馑为题材的长篇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密茜迦,因为故乡闹饥馑,“有牛有马,人们都给吃尽了”,他便同另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孩子——瑟琉吉迦,抛下了饥饿多病的母亲和两个小弟弟,到两千俄里以外的丰饶的城市塔什干去找面包。他和瑟琉吉迦在出发时:“如你遇着什么事,我帮助你。如果我遇着什么事,你帮助我。”这样互相约定着。后来瑟琉吉迦终於因了太弱小的缘故,中途得病死了。密茜迦他却仍旧提起了最大的勇气独自赶他的路程。在一个火车站上,他又遇着一个比他还能干一点的孩子叫特落费谟的,重新结了伙伴。餐风宿露,攀车顶,踏缓冲机,爬在车头上,还跑了一天一夜的路……之后,那个比他能干一点的特落费谟又先吊上了火车走了。他却还用了很多很多曲折的艰苦的方法,才达到他的目的地——丰饶的城市塔什干作了工,弄了面包回来。
(二)作者所欲表现的主题
涅维洛夫是苏俄很负盛誉的天才作家。(可惜只有三十六岁就死了。)他的作品被译成中文的只有收在《烟袋》里的一个短篇和一本中篇《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这两篇作品所给我的感动,我以为都没有这一部《丰饶的城塔什干》来得深切。在这里,作者正碓地深沉地描画出了俄国农民个性的典型。他借着这几个孩子的一举一动,(也许只有孩子的个性是最无掩饰,最天真而又最易表现得具体的吧)把一切农民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暴露无遗了。
第一、在全篇中比较表现得多而又十分浓厚的,要算农民私有财产观念了。涅维洛夫他用了全副的精力去刻划它,差不多在每一段和每一个小节里。
当这一对孩子刚刚离开家庭,还没走到多少路程的时候,主人公的密茜迦便首先感到自己的东西可贵了。
在他的口袋里有一块草面包。若是瑟琉吉迦他也有一块草面包那就好极了。每人可以吃一个,然而现在是再没有多余了。……
——你为什么不带点面包来呢?(P·19)
想起来他们互相扶助的约定,他剖开一块面包:——哎!我们到了车站,你还我好啦。你看,我不吝啬啊。(P·20)
密茜迦处处存着私有财产观念的表现,一直到瑟琉吉迦死了,又遇着另一个同伴特落费谟的时候,他还是丝毫不肯放松的。他把他的一件上衣由特落费谟替他帮忙卖掉了,得了三千卢布买了面包,两人分吃着。因为面包原是密茜迦的上衣变卖得来的啊,于是:
最后密茜迦辗一辗眼睛,作一种狡猾的神气:
——现在,你得工作啦。
——干什么?
——在火车里给我找一个地方。
——而你呢?
——我,我给你东西吃了……(P·214)
在密茜迦,每次的幻想中,他总忘不了他要发财,他要兴家立业,他要买一匹马……一直到他从塔什干回来以后。
除了这种农民私有财产观念的浓厚以外,第二,涅维洛夫还用了很大的力量,具体地写出了俄国大革命时农民没有集团性的事实来。的确的,农民的自私自利的心思太重了。他们在需要人家帮助的时候,他们会觉得三个人或者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但是如果稍为有了一点儿利害冲突,他们就不惜马上把团体分开来,各人干各的。
在一个小车站上,密茜迦和特落费谟上不到火车,被赶走了四次,他们只好和许多同样的上不得火车的饥饿的农民,老头子,女人,木脚兵集在一块,商量着一道徒步走去。这个时候,他们是深深地感觉到很多人是比一个人好了呀,无形中:
他们集成了一个小的被弃者的集团。(P·219)
但一到后来,却又不对了。因为密茜迦身上还有几块卖衣服得来的面包,被木脚兵看见了。
——哪儿有面包?彼得追问。
兵指着密茜迦:
——哎!他那儿。
密茜迦站起来身来,惊骇着,要为他那最后的快乐拚死命地斗争,眼睛都红了,如同从洞里被拉出来的黄鼬一样。特落费谟突然间也站起来捉着他的伙伴的胳脖。
——哎,我们认识路。
密茜迦和特落费谟走开了,随后又站住,眼里总放不开那班人。那些男人们也凝思地瞅着他们,好象准备要打仗一样。(P·229)
很明显的,密茜迦和特落费谟是一个小团体,为了大团体中有人要分他们的面包,便不惜马上和大团体决裂,两个一夥儿跑开了。这里,涅维洛夫是郑重地告诉了我们:农民终究是缺少集团性的,为的是他们的自私自利的心思太重了啊。
第三,作者还在这几个孩子中间,写出了三种不同的农民的头脑,配合在那一个大时代中。第一个是昏头昏脑的主人公密茜迦,他除了还有一点儿精明、干练以外,他是什么都不懂得的。那一个大时代好象与他毫不发生影响。他有时还得凭良心做事,他还相信上帝,他对于什么党,什么军,是一贯地不表示信任也不表示反对的,这大约是可以代表当时俄国的一般农民的头脑吧。第二个便是那个软弱的瑟琉吉迦,他其实也和密茜迦差不多,不过他是处处都表示软弱和害怕,所以他的结果是不能生存。第三个呢?便要算比较前进的特落费谟了。他是一个觉醒了的农民,他已经不相信了上帝。在吃面包的时候,密茜迦惊异地问他:
——你不祈祷吗?
——我不祈祷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想……(P221)
并且,他还知道了一点儿革命,他初见密茜迦的时候。
——得入党啊。特落费谟叹道。
——哪一党?
他还告诉了密茜迦许多许多。这大约是写出来代表一班觉醒了的农民的吧。但,作者却丝毫没有模糊读者的视线,特落费谟终究不是一个工人,在那个木脚兵指着要分密茜迦的面包的时候,他到底还拖着密茜迦离开那“被弃者的集团”了。
总观上面各节,我们便知道了作者在这部作品里所要表现的主题。他其所以把握着这一次大饥馑来描写几个农民的孩子,他并不是为了好玩——如同我国的许多作家写小孩子一样。他相反的是要借用这题材来具体地表现俄国农民典型的个性:私有财产观念的牢不可破,集团性的缺少,靠他们来领导革命是不行的,而且,在那个时候必得实行新经济政策……
(三)技 巧
我首先应该说,作者的技巧是处处都值得我们学习的。第一,他告诉了我们要描写而不要长篇大论的叙述,而且要描写得简练,明快。他在这部作品里没有半句多余的话,没有超过十五行以上的冗长的小段。而且,写的时候不要太平铺直述,要有计划地把故事严密地穿插起来。第二,他告诉了我们,描写景物,一定要通过主人公的情感。否则,那景物是不存在的,他在这部作品里,没有描写过半点多余的景物。每一小点点都是通过了当时主人公的情感的。譬如密茜迦家中院心的设备,他在开始描写密茜迦的家庭的时候,他不写;一直到密茜迦快要离开家庭了,才向四外瞅着:
多么的不幸啊!
一个车轮,一个套包,拉在地上,但已经没有马,没有牛了。先前,母鸡们咕咕地叫,公鸡放大着嗓子唱歌;现在只剩下几根柱子,和一个零落破烂的鸡架。有什么要紧!他会有机会到塔什干,那一切都可以解决了。(P·11)
第三,第四……因了篇幅的限制,好的地方是举不胜举了。读者只要细心地去咀嚼,便会自然领悟的。
(四)一个些微的缺点
在这部伟大的作品里面,我个人总还觉得有一个小微的缺点,那就是第二十章(P·145起),写密茜迦说谎的性格,突然有一点儿过火了。人家在黑夜里向他要一百卢布,他竟能泰然地用一张白纸去搪塞人家,而结果并未被发觉,这似乎是有一点儿过火的,不过,在情理上说,总还可以说得过去。
1934年11月4日
[book_title]《丰收》自序
经过很多朋友的鼓励,我终于厚颜的将这本不成器的小东西付印了。
我很能知道自家的缺点:这本小东西里面太缺少艺术成分,技巧大半都不大高明。对于人物的把捉,故事的穿插,往往都现得笨拙。有些地方叙述得太多,描写得太少。……
这里面,只有火样的热情,血和泪的现实的堆砌。毛脚毛手。有时候,作者简直象欲亲自跳到作品里去和人家打架似的!
然而,这东西虽不成器,我却并不气馁。或者还正因为经过了一个这样的创作过程,才能使我更加努力的向文学前程迈进!我还年青得很。我能够虚心的接受一切善意的批评,我能够刻苦的,辛勤的,不断的学习。在前进的批评家,朋友,和老作家们的谆谆诲导之下,在自己的刻苦的,辛勤的努力之中,我相信我不久的将来,总能有一点儿象样的东西出现。
不失掉我的原有的热情,加强我的技术的修养和生活的体验,便是我印这本小东西的主要动机。
那么,这就算是我创作上的某一段过程的结束吧。我在这里期待着读者们的严厉的批判!
1935年1月9日深夜,在上海。
[book_title]《丰收》后记
自己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满意的,所以校完后,除惭愧和加勉之外,一无话说。
感谢鲁迅先生抽空为我作序。
感谢新波先生日夜为我赶刻木刻,使我的这些不成器的东西,增加无限光彩。
感谢丁、杜诸先生,及社中的好友。或为我奔走印刷,或为我校对,或为我发行与推销。
1935年3月2日在上海
[book_title]《丰收》四版的话
这本小册子在今年底半个年头之内,——三月至九月——居然重版了三次,这是使我非常感激而且惭愧的事情。感激的是这样一本不成器的,粗暴的小东西,竟能得到这样多亲爱的读者底垂爱;惭愧的是这本小东西出版一年多来,因了贫穷和不断的病底原故,使我不但不能够多创作出来一点较好的东西,供献给亲爱的读者,而且连给这本小东西好好地修饰和装帧一下的余功,余力都没有。这在作者,是实在惭愧得无话可说的。
我记得:三月里再版时,自己正病在床上动弹不得,又因为没有多的钱,一切都只能够听凭印刷所去摆布。结果,除了受尽印刷所老板底白眼之外,封面是给印得一塌糊涂了,插图给插得颠颠倒倒了。三版时,虽然换了一个较大的印刷所,但自己还是病着,没有去校对,结果仍然那样坏的:纸张黄得几乎要变成黑色了,墨色模糊得几乎认不出字来。一直到现在,——到这一版,才算比较地象样了一点儿。
可是,内容仍旧是这么一些粗暴的家伙,这却没有法子能够补救!……
我希望这本小册子在今年或明年还有重版的机会,使我能得到更多的亲爱的读者底批评!我更希望自己从今以后再不得病,好多多地,刻苦地创作出一点象样的东西,以回答亲爱的读者诸君底爱护!
1936年8月24日晨,在上海
[book_title]《星》后记
因了自己全家浴血着一九二七年底大革命的缘故,在我的作品里,是无论如何都脱不了那个时候底影响和教训的。我用那时候以及沿着那时候演进下来的一些题材,写了许多悲愤的,回忆式的小品,散文和一部分的短篇小说。本来,我还准备在最近一两年内,用自己亲人的血和眼泪,来对那时候写下一部大的,纪念碑似的东西的。可是,我底体力和生活条件都不够,每一次的尝试都归失败了。我不能够一气地写下去;为了吃饭和病,我只能写一段,丢一下,写一段,又丢一下;三四年来,结果还仅仅是那么一大堆的材料,堆在一个破旧的箱子里。然而,我又不能停下笔来,放弃写作生活。于是,除了写一些现时的短篇作品之外,便在那一大堆的材料里面,割下了一点无关大局的东西来,写了两个中篇:一个便是这一篇《星》,另一个是正在写作中的《菱》。
这篇《星》是去年三月间完稿的。因为受着种种方面的束缚,故事和人物都没有方法尽量地展开;以致在九月间的《文学季刊》上发表时,还留下着第四章那样一个大大的空白。目前,总算是勉强地补缀上去了。但是,现在和一年前的环境既殊,心情和笔调又各不能一致,我想:参差,错乱和不贯通之处,总该不能免的吧!然而,我却没有余裕的功夫,再来将它细细地修饰了。
我希望我这篇正在写作中的《菱》,能得到一个较好的结果;我更希望我那久被血和泪所凝固着的巨大的东西,能够有早早完成的一日!
1936年8月18日,大病之后,记于上海
[book_title]我们需要小品文和漫画
我们需要小品文和漫画,在这年头,我们比旁的艺术作品还需要得厉害。
小品文和漫画差不多是天天和我们见面的。当我们每天打开报章,打开其它一切杂志,大半都占有小品文和漫画的最多篇幅。我们在工作和劳动的稀少的余暇,读不到长篇大著的世界和国内的文学作品,我们就只好拿小品文和漫画来应急。
小品文能兴奋我们的精神,能加强我们对于黑暗的现实的认识,能把我们从悲哀和沉默中激发出来,指示出我们的宽庄的大道。它是“匕首”,是“投枪”,它是文学作家们短兵接战时的唯一的武器。漫画更能使我们增加艺术的兴趣,更能使我们具体地看到人生。它能补小品文的不足,能从另一形势描绘出一切文学作品所不能达到的深微点。它和小品文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它也应该是“匕首”,是“投枪”,是画家们短兵接战时的唯一的武器。
是的,我们需要小品文和漫画,在这年头,我们比旁的艺术作品还需要得厉害。
然而;我们需要的是上述的这种小品文和漫画。而不是“×月诸家之随笔”,而不是“王先生”与“眼睛吃的冰淇淋”。
1935年2月28日
[book_title]我为什么不多写
两个多月来,我没有写成功一个字。
很多爱我的和关心我的朋友,常常写信或者跑来当面对我说:
“老叶,你为什么不多写一点呢?你看,你这样穷——负担着一家人六口的生活,而常常挨饿……况且,你又并不是完全没有生活经验的人……实在的,你为什么不多多地写一点呢?……老叶,实在的呀!……”
女人和母亲更是时时刻刻附到我的耳边,说:
“写呀!你为什么又不写了呢?……你的脑子在想什么东西呀!……明天早晨又没有米了,孩子的帽子也破了,妈妈敬菩萨的香烛钱也没有了,你究竟在想什么东西呢?……来!让我替你把孩子带出去,你一个人安安心心地写吧!写吧!……《时事新报》你可以去一篇的——那我知道——而且,还有申报馆,××杂志,××月刊,××,××××……你不是说在月内通通要写一篇去的吗?”——的确的,自己也知道,假如我不多多地写,生活也许马上会把我们一家老幼都赶到马路上去睡弄堂,讨铜板的。然而,我应该写些什么东西呀!
常常地,我一提起笔来,摊开朋友们索稿子的来信,想起每个编辑先生来。嘱咐的那些话,我的脑子也便会莫明其妙地混乱起来,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东西才好了。
“你是写小说的人啦,你给我一篇小说吧!”我的第一个朋友说。“不过,你应该注意呀,小说的内容千万不要写得太那个,那个了……朋友,只要讲得好呀!……喜欢看爱情小说的人才多呢。朋友……”
接着,第二个又说:
“老叶!赶快替我写一篇农村小说。我知道,农村的情形你非常熟悉的……赶快啦,老叶!今天十三了,十五号还来得及!十五号,是的。老叶,你还要注意呀,最多不能超过三千字,三千字,老叶,最多三千啊!
此外,又还有限定我写游记,军队生活,妇女生活,或者和学生生活有关之类的小说。而且,大都不能超过三千或一千五百字,内容更不能“那个”。有的甚至于还选出一篇论文来,叫我就照那内容替他配上一篇小说,表示他所论的完全是真的,现实的材料,有小说为证。
这样,我便被陷入了那深沉混乱的苦痛之中,终于不知道应该写什么东西才好了。然而,为了生活,我又不得不写。女人督促着,朋友催逼着。虽明明知道自己是一条瘦弱的公牛,榨不出奶,但也不能不拚命地榨一榨。
而榨的结果呢?——两三个月来几乎一字无成。写了一篇恋爱的,自己看看,要不得;给朋友看看:“唉,你为什么写这样的东西呢?唉唉!简直不成呀!你难道连起码的恋爱常识都没有吗?唉唉……”于是毁了它,重新来写一篇关于农村的小说。先想好一个题材,下笔了;但是,又不成,刚刚开一个头就有了六七千字,再写下去,便非三四万字不能完篇。“谁要呢?”朋友说,“这样长的东西,除非你自家去出单行本。”然而,为了生活,我又不能不听朋友的话,暂时将长的搁起,再来想一个其他的短东西。可是,心情已经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安静了,渐渐冒出了火花来。“为什么呢?我为什么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心情写作呢?为什么要拚命地来想这‘鸡零狗碎,的东西呢?啊啊,为什么呢?……生活呀!该诅咒的生活呀!”于是,又忍痛地将自家暴躁的心情抑止,再想一篇关于军队生活的小说。想好了,写呀,写得神昏颠倒,日夜不停。结果好了,没有过火,也没有斗争。高高兴兴地拿给编辑先生去看,“嗯!”编辑先生咽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地说:“你可怎么写得这样‘那个’呢?……你不可以将他们的生活写得好一点吗?嗯嗯!这样的东西我怎么能发表呢?嗯,老叶,我怎么能发表呢?……”当然,到这时无论如何我的心火也按捺不住了,但又不好当着编辑先生发脾气,只能唯唯连声地退了出来,一口气跑到家里——将原稿子向火炉中一摔!并且还大声地骂着女人,骂着孩子!骂他们不该累赘我的生活,不该逼着向我要吃饭,逼着我写这样不成器的东西!……结果,女人哭了,孩子哭了。母亲愤怒地摸起拐杖来要敲破我的脑壳!而早饭米仍旧不能不设法到外面去弄回来……后来,我又试写了一回妇女生活和学生生活之类的小说,但我自己知道:统统不成功。也就不想再送去给朋友和编辑先生们看了。因为我在写的时候,除了用手拿着钢笔在原稿纸上一笔一笔地移动以外,脑子早已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朋友们大抵以为我过去的生活经验应该丰富得了不得,不肯努力地多写出东西来,挨饿,那是活该的。而并不知道我的创作的艰难和痛苦。何况我的生活经验还并不见得有怎样“了不得”呢?当然,我不否认我还有一部份不曾写出来的“血”和“泪”的惨痛的生命史,但那大大的东西写了出来又有谁要呢?在长长的写作的时期中,谁肯来维持我一家五六口的生活呢?“空虚啊!”我不由地叫道,“我的别样的生活是怎样地空虚啊!”然而,我要是有胡诌的本事也好——“一天能胡诌出一两千字,也足可以维持生活的!”人们对我说——偏偏我又没有这样的本事。于是,挨饿;那就真正“活该,活该”了。
“然而,你就是这样长期地‘空虚’和‘苦痛’下去吗?”朋友们一定要问的吧。但,敬爱的朋友,这你尽可以放心吧!人们只要想到了自家生存的意义的时候,是决不至于自暴自弃的啊!我虽然“空虚”和“苦痛”,但我究竟还没有失掉我青春的生命底烈火,还储藏着有一种巨大的自信力。我为什么要弄得自暴自弃起来呢!
以后呢,当然,因各方面的关系,我还应多多地写——在不违反自家的意志和不脱离艺术领域的这范围之内。可是我将不再写应时,应景,指定题材和规定长短之类的痛苦的东西。一定的,朋友!宁肯“饿肚皮”都做得。“饿肚皮”,这句话并不是表示我故意地装得“清高”,“有骨气”!而是实实在在的,我的别样生活太“空虚”了,写不出。再说明白一点:以后我将多写一些自家所欲写,所愿意写的小说,间或也写一点杂记和杂忆之类的东西。写多少,算多少。能发表呢,当然好;不能发表,就留给自家读读。至于能不能写得好,写得进步,能不能中编辑先生的意,满足朋友们和读者的欲求,那就只能看我的身体底健康和努力的程度如何了。
当然,我一定好好地锻炼自己;刻苦地,辛勤地学习;使我往后的东西能一天一天地接近艺术,并深入到大众的生活之中。
1935年除夕前十日在上海
[book_title]感想·意见·回忆
四年前的“一·二八”,我正在××公安局当警察,因为用不到我们上前线去,便只好日夜不停地在后方做维持治安的工作——捉汉奸!
那时候只有捉汉奸和杀汉奸是最快人心的事。我记得,我们每次捉到一个或者两三个专门掼炸弹的汉奸去枪毙时,我们的后面总要跟上成千成万的群众,大声地喊打,喊杀!拍掌,欢呼!……有的甚至于还亲自拿着小刀子,到枪毙后的汉奸的尸身上去戳,去割,去挖他们的心肝!……
三年前的“一·二八”,我虽没有当警察了,但心还是热的。因为要大家长期抵抗,于是汉奸也跟着减轻了罪:游街,戴高帽子,站木笼示众!……我虽然没有亲自动手去捉,但究竟还能认识他们是汉奸。群众们也还是一样地拍手,欢呼!喊打,喊杀……但已经看不到枪毙,割肉和挖心肝了。
两年前的“一·二八”,我提笔走上文艺界,心似乎也很平淡了。但究竟还有一些“爱国青年”们组织什么除奸团,跪哭队之类的东西专门和汉奸们作对,开玩笑,使他们常常要受点儿惊吓,吃点儿麻烦……奸商们甚至还要花几文钱去登一登报:“鄙人并非汉奸,诸君不要误会!爱国岂敢后人,自有良心为证!”……
一年前的“一·二八”,我的心不知怎样的,渐渐地由平淡而变为冷静了。这对汉奸们已由无罪而变为有功。作官的作官,享福的享福!“汉奸”这名词,根本就不存在了。如果你要说他一声“汉奸”,那么你就是汉奸的汉奸——
今年的“一·二八”呢?我的心也就由冷静而变得更冷,冷成了冰凉了——不错,这正是奴隶的心!
[book_title]悼高尔基
高尔基是我受影响最大,得益最多,而且最敬爱的一个作家。
当从报纸上得到他的病讯的时候,我正应一个朋友的邀约,准备到杭州去作一个短时间的旅行,为了挂念这病着的大作家,我带了两本最心爱的他底著作:一本是《短篇创作选集》,一本是《草原故事》。因为从这两本书里,我可以看到这个作家底伟大的灵魂,也可以学到一些“怎样去生活”的方法。当然,他底伟大还不仅仅是这两本书,我爱他的也不仅仅是这三数篇作品。然而我所得到的关于这两本书的益处,也就不少了。
虽然在旅行中,我是每天都在挂念着他底消息。我看到他体热降低,我觉得欢喜,看到他体热增高,我觉得忧虑,而且也更能从那两本书里看出他的伟大处来。
他的死讯,是我重回上海的第二天才得到的,我的心里当时觉得一下子沉下去了!我不能找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形容我底心中的悲哀和纪念他底人格的伟大!
他的死,不但是苏联的损失,而且是全世界文学青年的损失。因为我们将再得不到他底新的指示,再看不到他底新的伟大的作品了。
纪念他和哀痛他,只能由他遗留下来的作品里去找寻我们“怎样去生活”的路。
这“路”是非常的长的,黑暗而且艰难的,他的作品将永远象一盏明灯那样地照耀我们前进!
[book_title]国防文学的随感二则
一 你为什么不多写些国防的作品
有几位朋友,不只一次对我说:
“你是赞成‘国防文学’的吗?”
“赞成的呀!”我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多写些关于‘国防’的作品呢?”
“你是说我写关于‘国防’的东西太少吗?”我真心地问。
“不是的!我是说——而且从来也没有看见你写过这一类的作品呀!……譬如:东北义勇军底抗日血战,华北汉奸混入底蠢动,走私以及……”
“啊——”我打断他的话头,说,“那么你的意思是以为只有这一类的作品才能算‘国防文学’吗?假如他一向没有这一类的生活经验呢?……假如他只能多方面地描写和反映一点帝国主义的经济和文化底侵略呢?……当然喽!”我加重着说:“我们并不否认写义勇军和汉奸浪人之类的作品为‘国防文学’底第一义!……”
“那么,这样——你就只能算一个无作品的或冒牌的‘国防文学家’了喽!
他笑着说,并且把一顶预先制就的“国防文学家”的高帽子给我戴上了。他将“国防文学”了解成为“派别”或永久的“主义”之类的名词,而忘记了这不过是一种现阶段中底“文学运动”。而且将作品的圈子给你划得那么狭小。
这是一位好教师。他不但教你立刻去制造连你看都没看见过的“大炮”“飞机”和“毒瓦斯”,而且还嘲笑和否认了你目前所熟用的“匕首”“投枪”“大刀”和“九响棒棒”之类的功用。
然而,从此我们却可以看到一般人对于“大炮”和“飞机”似的“国防”作品,是怎样的在热烈地希望着。
二 找不到国防的材料
有一位在长沙的报纸上编副刊的朋友,写一封信来,说:“……我很赞成‘国防文学’,我也很愿意提倡‘国防文学’。可是,我们这里的环境不好,因为我们这里的人民群众是看不到‘国防’,而且看不到帝国主义者底直接的侵略的。很多人民还不晓得东北四省在地图上的什么地方呢。……稍为识几个字的人,都被压迫、威胁得只能说‘提携’‘亲善’了,你叫我怎样去找寻‘国防’的材料呢?没有材料,又叫我怎样去‘提倡’呢?……”
我回他的信说:
“那么,我的亲爱的朋友,除东北四省外,在长沙就看不到日本以及任何帝国主义者底直接侵略了吗?——经济的,文化的和武力的。——长沙会成为一个例外的——跳得出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汉奸们的侵略和高压的铁手的——乐土吗?……人民大众为什么会不晓得东北四省在什么地方的呢?……教科书以及图书报章上为什么会忽然失掉东北四省和‘国耻’的字眼的呢?您们的日常用品上所刻的招牌,记号,为什么会只有MADE IN……什么什么的呢?……湘江上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外国兵舰的呢?……亲爱的朋友,你还能嫌你那里的‘国防’材料不富吗?只要你愿意做,随手一抓就是的呀!……”
这也是一位好教师,他就用他这样的理论天天教他的副刊读者群众。他以为只有在东北四省才配,才有材料写‘国防’作品,只有等待长沙的“环境好了”——人民大众通统亲眼看到帝国主义者占领了长沙之后,才配提倡“国防文学”。他没有看到“仁丹”的广告已经贴遍了每一个穷乡僻壤,没有看见无“耻”的教科书底毒箭,已经深深地刺进了每一个天真的幼稚的灵魂。
然而,从此我们也更可以看到内地的帝国主义者底势力,及其走狗汉奸们是怎样在倾全力地执行“愚民”工作,“粉饰太平”和压制“国防”底言论。
[book_title]痛苦的感想
自一九三一年以后,每年到这个时候,我总得给逼着写一篇这样的文章。这在我——不,应该说着全中国不愿意做汉奸和亡国奴的人,——实在是一桩最大的苦痛!我们为什么要写这样的文章的呢?在我们的历史上,为什么会有“九·一八”和“一·二八”这一类的字眼的呢?……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字眼抹去,才能不写这样的文章呢?……
过去了“五三”,“五九”,“五卅”,又新添了“九·一八”,“一·二八”!……而且这些日子还仍旧不住地在一个一个地加上去。这是谁的罪过呢?……等到我们的那唯一的“好政府”,“长期抵抗”到中国的“勘察加”去了时,恐怕在我们的历本上,将无法再找出一个没有“国耻”的日子了吧!
那么,在目前,——在我们的“好政府”还没有到“堪察加”之前,我们这些小百姓们还应当怎样呢?是准备着将来躲到“堪察加”天天去写“纪念”呢,还是愿意马上就用自己的力和血去将这些字眼揩掉呢?……
事情是非常明白地摆在我们的面前了,祗要是不愿意当汉奸和亡国奴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必须而且也应该赶快去选择摆在他面前的这两条路吧!……
[book_title]哭鲁迅先生
我患着肺结核和肋膜炎,
他写信来,寄来一包钱,对我说:
“年青人,不要急,安心静养,
病自然会好的。”
但是,忽然地,朋友们来告诉我他的恶消息。
于是,我哭了起来。
医生跑来对我说:
“你底热度太高,你不能哭。”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
看护跑来对我说:
“你底病很危险,
我们不许你伤心,不许你哭。”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
我们不但是死了伟大的导师,伟大的战友,
而且失掉了伟大的民族底魂魄。
这——我怎能不哭呢!
我哭了一天,哭了一夜,
热度高了,呼吸急促了,
两个看护跑来严厉地干涉我!
“我们不许你哭!”
用一个冰袋冰着我的头,
用一个冰袋冰着我的胸。
他们想将我的热度压低,
想将我的心压冷,
但是,我怎能不哭呢!
10月20日,在病院
[book_title]《现代女子书信指导》(节选)
第三编 女子家庭书信举例
病愈了
母亲:
今天天气很晴和,不象那阴雨连绵的讨厌了;人们都充满着愉快的情调。因此,我的病也渐渐的感到起色。
自进病院以来,一共写了三封信给你,第一第二两封都是看护妇代写的,这封便能自己动笔了。病是这样慢慢地好起来,母亲,我是如何的欢喜啊!
脑筋清醒后,就会想到母亲,想到弟弟,想到永别了五个整年的父亲……眼泪常常滴湿了洁白的枕头。看护妇每次对我警告:说在休养中,是不容许伤心的。母亲!我怎能不伤心呢?
家中近来的生活如何?昨天学校里派人来探问我,还送了一些牛奶饼干来。据来人说:校长先生非常的记念我,要我好生休养;在病中,决不扣我的薪水,月底仍旧如数送到病院中来。这使我得到了许多安慰。本月除病院开销以外,至少还可以寄二十块钱回家;母亲的生活,总可以不必忧虑了吧?
母亲,你老人家千万不可伤心呀!女儿的病,总算是快要好了,你老人家也不必到这儿来,路途遥远,又没有人服侍,千万不要来呀!
弟弟为什么不写信给我?读书勤快吗?这一定要请母亲严厉的督促他才好。
看护妇说:医生不许我写信,就此停笔了。
母亲,女儿好了哩!祝
你老人家康健。
女儿汉芬上 十一月八日
(说明):是一封在病院中写给母亲的信。作者是一位孤苦伶仃的女教员。父亲死后,一家三口的生活,都靠她教书的薪俸来维持。她病了,还得挂念家中的生活,挂念母亲,挂念弟弟,处处要给他们以安慰。
(作法):在这封信里,作者主要的意思是安慰她的母亲,所以首先就报告病有了起色,随着气候的变化而痊可。然后写到病好到如何程度?以及病中的情况等等,临了请母亲不要长途跋涉的来看她,必须严厉的督促弟弟用功要紧。在这一封小小的信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只在一个短短的时期中,用极经济的字眼,把她心中所欲说的话通通写了出来,没有一点儿不到达的处所,而且都是至情的流露。
请寄学费
父亲:
我动身的时候,你老人家答应开学就替我寄钱来的;现在开学已经一星期了,仍旧还不见你老人家的信来,心中不免起了疑虑。大约还没有筹到吧?
本来,家中的景况,女儿是深深知道的。一家八口的生活,完全依靠年近花甲的老父来维持,儿女们的心中,自然要感到万分不安了。大哥二哥,每年的学费已占了不少的数目,我和三姐,还要不断的来吸取父亲的血汗的结晶,这是何等痛心的一回事啊!
女儿何曾不想减轻父亲的负担呢?但是父亲啊!女儿每每想到自己黯淡的前途,和不可捉摸的终身的命运,便常常要不寒而慄了。趁着现在年轻,还可以努力健全自己的智识,锻炼自己的能力,以作未来自立的基础。不然,就只有将终身任命运去搬弄。父亲啊!女儿怎肯这样的去自甘暴弃呢?所以,这一学期又毅然决然的走到了这以金钱去换取智识的校门。然而,我的心已是怎样的为我的老父而创痛啊!
现在,事情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境地了,好在女儿离毕业期间已近,或者不久就有报效父亲的机会。在这儿,忍心地再来剥削你老人家一些血汗吧!父亲啊!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今天,我已进校了。我以老学生的资格,向校长请求了迟延几天缴费,虽然定章下不许可,但校长看见我的请求诚挚,便破格的允诺了。期限是一星期,父亲!这怕是女儿的罪过吧!
假如父亲一时筹措不到这许多数目的话,尽可以先寄一点来,我祗好再向校长去请求迟缓几日,不知你老人家的意思如何?
母亲康健吗?敬祝
你老人家安好。
女儿韵萱 八月八日
(说明):这是一封向父亲要求学费的信,作者是一位中学快毕业了的学生。
(作法):首先是婉转的向父亲说明她不得不写信的原因;然后表示自己非常知道家中的困苦,把父亲心中的隐衷完全代替他说了出来。接着,便把自己不得不求学的难处也一同诉说给父亲听,请求父亲的谅解。临了补充一句,虽然表面上是和缓的说法,然而实际上是相反的会使父亲更加积极的去为她筹款。在这一封信中,就证明了在父子间都要互相谅解。作者很婉转的写来:一方面替父亲着想,一方面把自己的苦衷诚挚的告诉父亲,使父亲也能替她着想。这样,确是儿女们向老子要钱的妙法呀。
妹妹结婚的礼
叔父,婶母:
接到你老人家的来信,心中异常欣喜。淑妹结婚,我们自当道贺。
父亲告诉我:要我们各送各的礼物。他老人家送大镜子,床,梳妆台;哥哥送两件衣服。我呢?实在惭愧得很,却没有一样可送的东西。好在上学期暇时,绣了一对枕头,上面有鸳鸯,也有荷花池;我想这件礼物倒也适合妹妹的用途,便不嫌微薄的送来了。自己一家人,当然用不着许多客气。
结婚大典,我一定来参加的,不知淑妹允许我观礼不?假如不是在星期日,我也可以请假,用不着你老人家替我着急。
婶母好吗?前日听见母亲说:婶母又要养小弟弟了,那真好呀!我们又有红蛋吃哩。母亲说:养小弟弟不要个别的送礼了。那么,我们在这里等着等着吧。
敬祝
你们两位老人家康泰呀!
侄女仲蓉 四月十九日
(说明):这是一封极有趣味的贺妹妹结婚送礼的短信,是一位顽皮学生写给她的叔父和婶母的。
(作法):下笔就写出接到喜信的欢喜。然后,说到自己所送的礼物的微薄,以及礼物的来源和意义。临了几句,是借来打趣婶母的,要吃红蛋,完全是强迫她送了一对枕头以后不愿意的反响。好象说:“吃红蛋总该不要我个别的送礼了吧!”在这一封短信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位怎样稚气的姑娘。简明爽快的抒写,处处都有天真的流露。
玉佩之死
亲爱的弟弟:
在黄昏冥灭的夜晚,接到了你传来玉佩的噩耗,如同折下了我的一叶心肝。天哪!怎么有这样惨酷的消息呢?
我立时昏花了眼睛,我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几回,我凝着眼泪重复的把信看了又看;天啊!玉佩真的和我们永别了吗?啊啊!我那无际涯的创痛哟!
我自从得到玉佩的病讯以后,以为只是一些没有关系的感冒而已,所以仅要你姐夫来探问了一次。可恼粗心暴气的他,并没有说出玉佩的病症有如何的危险,使我把这件事儿轻轻地忽略过去;又那里知道可爱的玉佩,就在我这轻轻地一忽中,竟和我们永别了呢?!
天啊!我是怎样的憎恨你呀!妒才的造物!粗心暴气的他!
现在,玉佩的遗容,总不住的在我的脑筋中演映,我怎能不伤痛哟!聪明活泼的她,温柔和婉的她,处处都给人以不堪的回忆!母亲的伤痛,弟弟的悲哀,我又那能想象呢!
啊啊!年逾花甲,尝尽了人世辛艰的母亲,孤苦伶仃的弟弟,除了可爱的玉佩,谁能够作你们的安慰者?天啊!你为什么不声不响的把我们的玉佩轻轻地夺去了呢!?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呀!?
玉佩死了,玉佩真的和我们永别了!弟弟的悲哀,母亲的伤痛,都幻成了无涯的恨海!然而,弟弟哟!这空洞的悲哀,又何补于目前的事实呢?你纵然终日终夜的为玉佩而惨痛,终日终夜的为玉佩而悲伤,而已死的玉佩,决不会因你的惨痛而回转她的生命来,也决不会听到你过分的悲哀而重新复活。甚且,反会因此而致伤坏弟弟有用的身躯,这岂是玉佩所乐闻的吗?就算她有知的话。何况?……弟弟呀!你应该了解:你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母亲,你还有你那可爱的青春底生命!母亲的残年,弟弟自己伟大的前途,玉佩所未竟成的志愿,都一齐的搁上了弟弟的肩头;弟弟呀!你应当怎样的来安慰死者和侍奉生者呢?无论如何,你应当用力的抑止你的悲痛呀!你应当好好地纪念玉佩而努力自己的前途,好好地安慰母亲以转移老人的创痛;这是弟弟的责任呀!玉佩有灵,她是何等的欢欣啊!
亲爱的弟弟!姐姐在无可奈何之中,只能拿这几句话来安慰你,也许是不能安慰弟弟悲哀的万分之一吧!我只好祈祷可爱的玉佩在梦中来安慰你,鼓励你,弟弟哟!世界上那有永寿的人生呢!?收泪吧,亲爱的亲爱的弟弟!
三四天后,我一定回家一转,帮他整理一些零乱的家务,顺便将你们接到我这儿来住几天,或者可以慢慢地把你们心中的重忧分散一点。年高体弱的母亲,那堪如许的打击啊?!
姐姐的心儿乱了,只好遥望云天,祝亲爱的弟弟收泪!
母亲平安。
姐絮 九月十五日夜深。
(说明):这是一封姐姐吊亡弟妇的信,在得到弟弟通知的第二天写给弟弟的。作者是一位嫁后的管家主妇。
(作法):第一段写出她得到凶信时的悲痛情形,由怀疑而至真确。继着:追忆这凶信未来以前的茫然,以衬出这凶信的奇突;更联系到怨恨自己和丈夫的粗心,憎恨造物和天地。第三段,尽量的写出弟弟与母亲的悲哀,以便自己着手来尽量安慰。那是用反映的描写来引进自己所欲说而能说尽的妙法。第四段完全是第三段的反面的逆袭,一步一步把弟弟与母亲的悲哀,逐渐解释,然后给以有力的安慰,如第五段。最后,再给以精神与体力上的援助。在这一封信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是怎样的尽了她的“吊”与“慰”的能事了,我们知道,只有“吊亡”的信最难抒写,尤其是“吊”自己有密切关系的人。因为不仅只要悲哀沉痛而已,并且还要在悲哀沉痛中能够找出婉转的劝慰来。这是一件困难的事,往往有些人写这样的信,只在表面上尽了“安慰”或“吊亡”的能事,实际上一些也打不着悲哀者的心坎,如同隔靴搔痒一样。这反将使悲哀者更加悲哀。我们看:这封信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沉痛!作者一面“哭”一面“慰”的写来,句句都打在悲哀者的心坎上,越写得悲哀,越能衬出她的安慰有力。
婚姻问题的争执
(一)
母亲:
来信读过后,使我如同陷入了重雾朦胧的深谷,摸不到你们的意思底出路。很久,我还想不到是谁替你们出的主意儿?
无论你们的道理如何的充足,天花是怎样的一朵一朵的堕落在我的眼前;然而,我总不能离开目前的事实。也就是说:我还没有达到谈论这一问题的年龄。所以,我诚挚的请求母亲原谅我!
我想:女儿虽然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然父亲和母亲所应替女儿计划的,却还不在这儿。以前,我曾诚恳的向父亲商洽过,关于我今年毕业以后的升学问题;我记得:父亲好象并没有关心到这一点。在他老人家的淡淡底回答中,隐隐的露出了一些不负责的倾向。而且,他老人家的心中,还酝酿着一些未便发表的意思,好象说:“我的责任已经尽了,初中毕了业,还要我怎么办呢!”继续怀抱在他老人家心中的办法,便是昨天这封信的大意了。
母亲,我以为无论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明年升学问题的重要,这就是我目前一切问题的中心。父亲想巧妙地来转移我的意思,拿婚姻问题来牵制我,扰乱我,使我为着婚姻问题的争执而断续或忽视了求学的念头。母亲,这是怎样的不可能啊!
现在,父亲所提出的这一个什么人,都无需我煞费功夫的来置可否;在升学问题没有解决之先,我没有谈论一切问题的时间和意思。
试验快要到了,我希望父亲不要用这些问题来分乱我的心事。反正,放假了我就会回来的。
母亲!你老人家总该比较了解儿女们的苦衷些,就请你老人家替我向父亲去解释解释吧。
昨天,这儿下雪了,故乡气候如何?
母亲
珍重珍重呀!
女儿兰上 十二月廿四日
(二)
兰儿:
来信收到,当时和你父亲商量了许多时间,觉得你的理由都很充足;而且,是很应当照你的话去办的。可是兰儿哟!你曾否想到一些家中的景况呢?
你父亲为了你的升学问题,焦灼了不少的时间,想想都没有一个较好的办法,你的婚姻问题的动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所产生的。
大约是十一月杪的一个夜晚吧:你父亲来对我提议孙家的婚事,不过是极模糊的说了一点,我没有表示赞成也没有反对,以为只不过是一时的提议罢了。本月初,他突然带了一位青年男子来家,据他秘密的告诉我:这就是他所提议的未来的女婿。趁着,我也详细考察了一下,外表上的谈吐,尚合符我的心意。而且,年龄也还和我儿相当。我有些同意你父亲的提议了,所以才由你父亲写了那封信给你的。
事情的经过虽然很短促,然而我相信我俩的眼力是不会差的。兰儿,天下那有不替爱儿着想的父母呢?
你的来信中的道理,我和你的父亲都不能反对,但是事实上你下期的学费是异常的难于罗掘了。家中的情境,我儿想也知道的。孙家比我家好,那孩子又能上进,只要我儿同意了,以后升学,孙家已允可为儿负担。而且,结婚又不必在这一二年,一切都可以听凭我儿的意思。
父母的心,已为我儿用尽了,兰儿,你也应当体谅体谅年高的父母吧!这件事情解决了,我们的心,也可以得到一些安慰哩!兰儿哟!你的意思呢?
天气很冷,你自己小心呀!
母亲 元旦后一日。
(三)
亲爱的母亲:
展开来信,一包痛心的热泪,从我的眼眶中随着读声而流下来,我始终没有看见母亲的爱底焦点在那里?我捧着信,茫无头绪的饮泣了一个通晚,我伤心我的伟大的母爱!
我知道,母亲完全做了父亲思想与行动上的俘虏。亲爱的母亲,一切都在父亲的欺骗和蒙蔽下过活,来信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
啊!“家境窘困,为了我的升学问题焦灼了不少的时间。”这是多么巧妙好听的说法啊!母亲!家境真的窘困吗?也许是真的:前年店中除了一切开销以外,只盈馀了三千三百馀元,去年又只有二千元上下的薄利,那里够我的学费呢?数目那样大,一年要二百五十元之多!啊!这是怎样不可思议的窘困啊!
自然喽!家中这样窘困,不想办法怎么得了呢?别的用费既不可减少,就会要想到我的学费上头来。一年可以省下二三百元,店务自然会腾腾直上了,女儿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呢?
并且,嫁到人家去,经济上也许可以互相周转或帮助一些。孙家有钱,甚至于还有势力,这又是怎样好的一条出路啊!
母亲,我写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了,我恐怕我的命运,就此要走上那丛生棘刺的前途!一线的希望,就只有期待着母亲来救我!父亲,现在利用了我的求智欲的弱点,用威吓与引诱的力量,双方夹攻的要把我葬送在他大发财的计划之下。表面上尽量的颂扬我的理由,给我一顶高帽子,以便掩饰他老人家的欺骗。母亲呀!你老人家是否也想到这一点呢!?
一次谈话,即能看到人家的肺腑?母亲也是这样的附和父亲的武断。而且,硬要说:“天下那有不替爱儿着想的父母?”这是怎样的偏于唯心的说法啊!母亲,往往有人在利令智昏的当儿,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暇顾及哩。啊!女儿明知这句话是“罪过”,却无法抑止不说哟!
总之,无论父亲和人家是否早有商定,是否为爱才,或者为了我不能升学而议婚,女儿都是绝对否认的。婚姻问题,是我自己终身命运的大关键,除了临时请父亲和母亲参考意见以外,事先还用不着你们二位老人家操心。我不能自己把自己的终身命运去任人垄断。更不能因了父母爱我之深重,而将自己的婚姻问题去做孝敬父母的礼品。尤其是不能作父亲那种为了发财而将女儿终身去作人情的动机之下的牺牲!
母亲!我只有期望着你老人家救我!
这并不是女儿故意忤母亲的意思,实在是要请父母替女儿的前途作想。在上次的回信里曾说过的:“女儿的年纪太轻,暂时还谈不到这一问题;”并不是假话。升学问题与婚姻问题,也没有什么完全不可分开的联系性。所以我诚恳的请求母亲谅我,请求母亲替我在父亲的面前去求取同样的谅解。将来,女儿的年龄大了,观察力强了,也许还同意你们二位老人家的提议。
女儿的话虽如此,然而,心中还是一阵阵的作痛!十五六年来没有违忤过母亲的意旨,今天是这样激烈的和母亲争执,就是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平常的问题。无论如何要求母亲爱我谅我。女儿未来幸福的前途,一定铭感母亲和父亲的恩赐。
这儿天气暖了些。试验也将完毕了。一星期后,一定可以回到母亲的怀抱中来。
现在,只请母亲的
晚安哩。
女儿兰 一月十一日晚。
(说明):这是两封和父母力争婚姻自主的信,作者是一位十六岁而又满脑子充满着求智欲的小姑娘,在这里和她母亲的一封来信记在中间,以便阅者参看。
(作法):在第一封回信中,作者首先就描出她自己接到信时的茫然状态,以衬出父母举动的奇特和荒唐,而便于加以否认。接着便把自己为什么否认的理由说出来,指出父亲意思的错误,以求智读书的大题目来压倒父亲不正确的理由。然后将一切都置之不理。但,她只怕母亲不肯站在她的立场来帮助她说话,所以最后还须把母亲拉到自己的阵线上来!
第二信是她母亲的答复,显然的她母亲还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并没有被她拉住。这封信中的意思很简单:只因家中的窘困说法来回答女儿的大题目;一方面恫吓,一方面想以感情来说服。然后抓住女儿求智的弱点加以引诱。
第三信是整个问题争执的中心,也就是作者最后的挣扎。她急急的欲指出来的,是痛心她的母亲做了父亲意思和行动上的俘虏,不肯站到她的阵线上来。然后逐条的揭破父亲的计谋,愤恨父亲不替自己女儿的前途着想。母亲考察的随便,更予以沉痛的指摘。她伤心了,她严厉的否认这问题的一切。并且,把自己的反对父母最大理由提了出来,使父母无法再行强迫。然而她还是需要母亲做她的助手,在这里婉转的哀求着母亲援救她。这也就是作者应付这一严重问题的最良方法了。在这二三封信里,我们可以从作者伟大的反抗中,知道她对自己婚姻问题是如何的看得严重,处处都给读者以深刻的印象。大胆的反抗与指摘,沉痛的诉述与请求,都是能使父母动心的。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父母,谁能不邀准她的请求呢?亲爱的读者呀!婚姻问题既有这样的严重性,我们应当怎样的去注意啊!
遗嘱
大姐:
母亲的病,十二日夜晚突转沉重,我和五妹轮流看护;我们虽然已有了十一个通晚未曾安眠,仍旧是提起了全副的精神来服侍她老人家。我们想:只要母亲能够渐趋痊可,我们身体虽然劳顿,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我们的心中将要如何的感到欢欣啊!然而?……唉!
昨晚,五妹休息的时候,母亲的心中,还是非常清醒的。她总不能忘记姐姐,她每分钟都问我:“大姐为什么还不回来?”她说:她知道她自己的病已臻不治之境,我们的心事都是枉费的。但,她不愿意限止我们的孝思,也许“老天爷”会可怜我们,让她多活几天。她不挂念我们这几个人,因为我们都在她的面前,她时时可以看到。她只不能放心大姐。
她说到这里,枯干的老眼,淌出了几滴无可奈何的眼泪,我极力的安慰了她老人家一阵。不久,她又接着的说:我们比大姐幸福,生活都较大姐安定;只有大姐最可怜!大姐夫死了,丢下她,还拖着四个孩子。穿,吃,用,都要她自己去挣扎,家境又那样的困难;而且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处处还要严厉的监视,使她没有丝毫的自由行动,她是怎样的痛苦啊!
大姐!母亲就在那个时候转变了她的面容,呼吸也十分十分的短促了,但她还要往下说。她说,在死前她见不到大姐,她的眼睛是不会闭上的。她要我们再派人来催你,她无论如何要等着见你一面才甘心死去。
早晨二时左右,她老人家无力的握着我的手断续的说:她怕等不到天明了,大姐不能回来,是她终天的遗恨,她欲哭,但是已经没有眼泪了。我急忙的把三哥五妹她们通通唤醒来,围绕在垂死的母亲的周围。这样五分钟,她老人家昏沉了又苏醒过来。已短气得不能成声了还要问:“大姐回来没有?”
最后,她要我们把她临死的详细情形,很快的告诉大姐,要大姐赶回来送葬。在弟兄姊妹们中间,个个都要给大姐以精神物质上的援助!她死了,灵魂也定会带着欢愉的微笑的。
我们垂泪听了,心中比刀割还要难过,我眼见着亲爱的母亲,在这一刹那间就要和我们永别了!啊!大姐,你也会想到那个时候的悲痛吧?比你接到了这封信时还要难过呢!姐姐,我们现在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我们到那里去寻找我们的慈母呢?啊!……
母亲瞑目是在今晨五点钟,天色还没有亮,黑暗中哀声传播了大地。下午小殓,大殓还没有定期,因为要等姐姐回来。
在悲痛中,我不能再多写了。姐姐啊!回来吧。孩子们通通带回来,丢在家里没有人照顾。路上你一定要珍重呀!
四妹影芬泣笔 十一月八日
(说明):这是一个噩耗。作者把母亲临死的遗言,挥着眼泪,详细的告知她的大姐。
(作法):作者主要的目的,是要把母亲的遗言与临死时的情形,一字不遗的告诉她的姐姐;所以每段都是用第三者的口吻来描写的。中间插进的一些自己与兄妹们的悲痛语,那便是作者在沉痛时的自然的流露。全信逐节描来,把慈母临死还在伤痛爱儿的情形,写得那样伟大而悲痛,使人家看了,个个都会印象到有一个那样慈爱的母亲的影子。啊!天地无遮的母爱啊!
第四编 女子社会书信举例
禁娼杂感
伊凡:
来信收到,稿费已于昨日由邮局取来了,勿念。
承嘱写一篇“娼妓问题”的稿子,一时实在写不出来,怎么办呢?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点我对于“禁娼”的感慨。要是真没有稿子的话,也可暂时充充数喽!
“禁娼”这个口号,现在似乎没有听到人家高喊了。
这是在一九二八年的秋季吧,革命军把首都奠定以后,就很热烈的举行过几次禁娼运动,把禁娼这一个口号非常迅速的传遍了好几个大城市,在那里都雷厉风行的执行过了。一群一群的娼妓,都被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到处乱跑。或者由“公娼”变成“私娼”变成“暗娼”变成“歌女”(?)。
伊,那个时候我正在首都,钓鱼巷的“歌楼”“书社”,通通被警察厅勒令停业了。一群一群的妓女,都在这紧急命令之下,限期驱逐出了境。不遵令的通要送进妇女救济院(大约是这一类的名字吧,现在记不清了。)去从良(?)或学职业(!)。当然喽,这样的命令一下,下贱的妓女们。谁敢反抗呢?于是乎大家检束行装,哭哭啼啼的奔向内地小码头或其他的商埠去设法安身了;少数的便改名为“歌女”,在秦淮河一带的茶楼酒馆里,以卖唱来维持她们的生活。而那所专为她们所设的“救济院”,在被驱者中,却一个也没有肯去住的;让一间亭子间大小的准备收容数千妓女的院屋,空空洞洞的设在那里装门面。为什么妓女们一千妓不肯从良(!)或学职业(?)呢?这一个莫明其妙的问题,现在还没有听见人解答出来。
伊,就在南京这一倡之下,于是乎到处都响应着地严禁起来,象汉口,九江,长沙,南昌,开封,杭州……等大城市。然而他们却连一所亭子间大小的装样的救济院都没有。尽量的一批一批的赶出境去。他们的“禁娼运动”也便成功了。
伊,果然哩,这一禁,娼妓真的绝迹了。四五年来,这几处大城市里,谁看见过一个娼妓!在白天里。
上海法租界几个月前换了领事,敏体尼荫路爱多亚路一带的野鸡,的确绝迹了好几天。但是现在却依旧是“花团锦簇”,“争妍斗艳”的立在马路上吹北风。
人究竟是人,有福究竟谁都会享。妓女的心生来就下贱,生来就愿意当妓女,这倒没有听到她们亲自告诉过那一个。于是乎我怀疑了:我怀疑娼妓们的心!
现在,北风开始怒号了!伊,在上海,成千成万的野鸡,终宵在马路上伫立着战慄着地希望找到买卖肉体的主顾!在内地便有无数万的女同胞,终宵拿着自己的肉体去求取面包!伊,这是一个何等严重的社会问题哟!
伊,你应当多收集一些关于这一问题的材料,介绍于广大读者之前,以引起大家注意,而使这一个问题有迅速解决的一天。伊,这总比硬要我呆做文章来得有效些吧?祝你好。
咏兰 十二月六日
(说明):这是一篇禁娼的杂感,写给一位报馆编辑的。
(作法):作者因作不出文章来,才写了这一些杂感去塞责。她只把她心中所感慨的一些写了,却并没有指出这一严重问题的解决方法,名副其实,杂感而已。
饯别
芷姊:
听说你明天要到天津去,我特备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肴,请你来吃饭。这不能算饯行酒,不过是聊表心意而已。
五点钟我一定要三弟来邀你,不来,你就太看不起妹妹。
天冷了,北方气候奇寒,你定要多带几件寒衣才行呀!祝你的
前途无量。
你的妹妹织霞 十一月十日
(说明):这是很随便的一页短简,也可以说是一张请帖。
(作法):写信请人吃饭,切忌象做长篇小说一样的说一大篇噜噜苏苏的理由,使人家半天摸不到头脑。顶好是:简明爽快,不用浮文,把请吃饭直捷的写出来,使对方看信,既省时间,又不费脑力;尤其是便利一般匆匆待发的旅行者。本信大概是吻合了这个条件吧。
妇女经济独立与教育平等
志成兄:
昨天在本埠副刊的“妇女运动专号”上,拜读了你的“论男女平等”那篇大作,实在佩服得很。你批评现代社会女子地位的堕落,痛骂摩登姑娘的不争气,真是痛快淋漓,令人感奋。不过,我以为你还没有很中肯的把一些毛病详细的指出来,所以,我预备在这儿补充一点。狗尾续貂,还望你不吝指教为盼。
中国妇女,受了数千年封建遗毒的磨折,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即使智识妇女,也还有许多是脱不了樊笼的。她们感受的只有痛苦与压迫。国民革命后的现今,又何尝不是一样呢?“男女平等”还只是一句口号,痛苦与压迫丝毫没有解除。一般今天口里高喊着提高妇女地位的新女性,明天说不定会要做某长某大人某先生们的姨太太了。成兄,这并不是有意侮辱我们女性,实在是有许多事实太令人看不过眼了。
成兄,我觉得这都不外乎那个简单的原因,就是妇女经济的不能独立。历来男女之不平等,都是因为女子没有把握着丝毫的经济权,根本就不能独立生活。虽然,也有靠着自己的劳力而过活的,如农妇女工等等,但,她们永远没有接触智识的机会。自己虽会求活,环境和礼教的两面胁迫,间接的直接的,剥削与榨取,无疑地已把她们打入人间地狱,何况她们根本不会想到什么男女平等呢?
至于你以为是“妇女运动的重心”的智识妇女,在我们的眼光中,是与农妇女工没有多少的差别。“平等”“独立”只是在她们的服装上。口头上,表面的完成了她们的使命,骨子里没有男子做护身符,恐怕连农妇女工都赶不上哩!成兄,你以智识妇女作妇女运动的重心,我觉得是怎样的偏见呀!
总之:整个的妇女问题,决不是什么“思想堕落”,我绝对不相信你那“思想堕落,不可救药”的说法,因为大半根本上谈不到“思想”。最大的原因,是因了生活的依赖而不得不俯就呀!社会的经济是一切社会现象的原动力,社会的经济力是一切社会制度和社会思想的总枢纽。要想把女子的地位提高,我以为应在这一方面着手。所以,我觉得你还没有中肯的把一些大毛病指出来,这也就是我写这封信来补充的动机了。
我还得再说几句话:为什么男女平等的口号,在中国社会喊出了这许多年数,还不能有一些成效?这我以为女子教育的不完善和不普及也有极重要的理由。虽然,目下受了教育的女子,多得如“牛身之毛”,然而,整个的教育是病态的,虚浮的,被少数所占有的。我们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是那样渺小!(可以说简直没有甚么)何曾有将来从事实际生活的预备呢?所以“牛身之毛”不过是装饰“牛身”的“毛”,而不是有力的“牛角”。在社会的实际生活中与妇女地位上,不会发生丝毫的成效。教育制度的“布尔乔亚”化,使受了教育的女子麻醉了脑子,不肯吃苦——从事生活的苦,即有肯吃苦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感情冲动而已。至于下层阶级的女子,根本就谈不上教育,她们只好望着学校的大门,干瞪着两只眼睛叹叹气!她们生下来就没有闻书气味的幸福喽!
我以为:男女平等第一步是要女子经济独立,经济独立,又必须充实和普及女子教育。所以,我们必须要脱去小姐的皮大衣,洗去脸蛋上的胭脂,然后才跳出这个根蒂深固的礼教圈子!我们要跑入有意义的实际中去!我们是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去获得一切呀!
成兄!我的意思如此,请你不要客气的批评批评。假如能在贵副刊登载出来,更为感盼。至于是不是会污坏了贵刊的篇幅?这我倒没有顾及了。只祝笔健。
英敏 八月十九日
(说明):这是一封讨论妇女问题的书信。作者在这里认定妇女经济独立,教育均等,是解决“男女平等”的先决条件,信是写给某副刊的主编人的,也许是作者的亲戚。
(作法):第一段是引子,由看到副刊而引出自家的议论。第二第三段是用正面的写法,及驳对方议论的不中肯,然后把自己所要说的说出来。最后,便是作者写这封信的中心意见,从本信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议论书信的作法。作者以平静的态度,详明的分析,不急不缓的来发挥自己的议论,把住问题的核心,逐步的写出来,理由的正确,与文字的流利,可以说是“两全其美”了。
畸形的爱
荟芳表弟:
来信收到。你问我你的婚姻问题应当怎样解决;这句话我却没有方法答复你。问题是你自己的终身问题,我们怎样好瞎主张呢?
不过,我以为你应该确定你自己的意思,你倒底爱不爱她?假如你是爱她的话,你就不妨为她牺牲一点青春。如果仅仅是她的母亲和她爱你,而你并不爱她,这又是难得成功的梦想了。要是她也不爱你,你也不爱她,光是她的母亲在双方来强迫你俩相爱,那才更是笑话!
我的回答是这样。至于她那位可怜的母亲,真是使我为她洒了不少的同情之泪。年轻死了丈夫,家境又那么贫困,独自将女儿抚育到这样大,真是不容易的事情呀!她爱了你,要你作她的女婿,这自然是你太可爱的缘故,你为什么反要怪她呢?现在,你无论如何不能作无谓的烦恼了,要一步一步的用实事求是的精神,来解决这个问题。
第一,你应该尽量的去安慰她的母亲,使可怜者跳出那个“天哪!”“我的命真苦呀!”的定命论的圈子,拖她到实际问题中来。然后,以你俩相爱程度的深浅,来作解决这个问题的准绳。光烦恼有什么用处呢?
阿姐的见解如此,可否还请吾弟斟酌行之。炎天酷暑,祝你
好生珍重。
表姊国华 七月十四日
(说明):一位年青热情的小学教师,为了同情于一位可怜的孀妇,而被卷入这一个畸形的恋爱漩涡中,无法摆脱。那位孀妇拚命的要将她的独生女儿(十五岁)嫁给她的同情者,青年教师不允,她竟以性命相要挟。以致形成了一件替女儿恋爱的怪事情。青年急了,特写信来向这位老表姐要主意。
(作法):作者在本信中,抓住了这一问题的枢纽,简短的用指导的方式,说出许多的解决的办法。指明了男女双方的爱与不爱为本问题能否解决的焦点。然后,告诉他所应取的态度,与处置的方法。作者是非常老成的作了一个青年恋爱的指导者。
汤饼会
亲爱的佩环甥女:
去年今日,正是你们的蜜月良宵,今年今日,已是绿叶成荫,怀中抱子了。可喜可贺,自不待言。
汤饼之日,我一定同你姨父来吃红蛋,见见小哥儿。至于礼物的微薄,见面钱的短少,也不得不在早声明。
先通知你的只有这两句话,其余的当面道贺时再说吧。祝你和小宝宝都平安。
姨母云 八日。
(说明):外甥女儿生了儿子,先写一封信去道贺。
(作法):简短的信,应当写得俏皮,有兴趣才好,特别是在祝贺的信里。作者很欢喜的写了一小段,既简短又饶有兴趣。
灾情与友谊
蕙君,我的好友:
多年不见你的消息了,今朝从彩云里飞下来的片纸平安,是多么的令人感奋啊!好友,自你东下之后,不幸的事情便降临我了,而且,还垄断了我的终身命运。我真悔恨,我把我自己的青春误了。
就在你走后的那年冬季里,我和我的丈夫结了婚,他的姓名履历,现在你已知道,更无须我重行介绍了。我深悔我的意志薄弱,竟做了旧式婚姻制度下的牺牲者。而且牺牲得那样无谓,那样没有价值。啊!好友,我是怎样的悔恨呀!
真是冤孽!我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大的六岁,二的四岁,最小的一个还在吃奶。好友!我的生活是那么的平凡,痛苦;一切都没有丝毫的生趣。连年的天灾人祸,更把我们的家庭弄得窘困异常。好友!我已经是没有幸福了的人,青春更与我无缘了。你如看见了我现在的面容,一定要惊疑我不是倩红了吧!好友,我真象一位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了哩!啊啊!
这里,今年的水患比往年更大,遍野都是灾黎,哀声震天地。用亲生儿女去换粮食的,早已不算希罕了。大半都是吃嫩草树皮的。最近,又发现了一种新的粮食,把山下的一种白色泥土,挖下来煮熟吃,叫做“观音粉”。就因为泥土究竟还是泥土,所以不到几天,竟吃死了数百个人。据说都是坏了胃。
好友,我的周围尽是使我伤心落泪的事情。自家的生活,也将走到绝路了。因他没有能力,孩子们的穿吃,都要我自己来维持。我终天的出卖我的劳力;还不够现在的家用,而我的身体,也感觉得不可支持了。啊!好友!我第一次给你回信,就是如此向你诉苦,你有些感到讨厌吧?好友!我又到何处去找寻知心的人呢?
你问我灾民的状况,我没有话可以回答你,因为我不能形容,也不忍形容。好友,让我告诉你,你尽可以在最凄惨的方面去作想吧。越想得惨,越是真切。上海报纸上所载的惨状,真是不够得很;如果那样便真是惨,倒是一件很容易解决的事情了。好友,我真不忍下笔呀!听说有人想把病死的儿女来当食物,这虽然不可凭信,而灾情的惨状也就可以想见一斑了。
我得到你的来信,真如同获得了珍宝一样。亲爱的惠君,好友,来吧!你同朱先生来此赈灾,这是何等使人欣庆的一件事呀!
我堕落了,我沉沦了,我做了不良命运的俘虏。好友,我是怎样的自知啊!生来没有一个朋友和我通过信,这不是显然的事实吗?我只希望你,好友,仍旧把我当作一个朋友看待,使我在苦痛的生活中,得到一些安慰。好友,啊!我是怎样的微小的希望啊!
什么时候起行,请你告诉我吧,我一定到码头上来迎接着你。好友,我恭祝你的
前途珍重。
使你怀念的朋友倩红 十月十一日晚。
(说明):这是一位旧式婚姻制度下的牺牲者,是一位可怜的破碎的家庭中主妇。丈夫没有能力,还拖着三个孩子,在天灾奇重的年头挣扎。朋友看不起她,社会遗弃了她,把她的青春干干净净的剥夺了。当她得到一点忠实的友谊时,她是何等的欢欣啊!
(作法):当作者在一些友朋所不齿的时期中,突然的有这样的一位朋友写信给她,自然要格外的兴奋喽!你看,她在她写的信里,说得多么的缠绵沉痛。悔恨自己作了旧式婚姻下的牺牲者,厌恶自己的无聊生活。伤悲老大。含泪的描写灾民。怎样的希冀于朋友。一段一段写来,真令人不胜悲愤同情之感。
囚笼
姑母:
我梦见我自己在茫无际涯的荒漠中奔走。没有人迹,没有田舍,房屋……有的,只有沙,飞沙……我恐惧,我悚慄,我受了恐惧和悚慄的催逼而愈奔愈速了。
黄昏的幕渐渐的降下来,天色已坠入乳白朦胧中,前途已有些辨不出东西的状态了。于是我更恐惧,更悚慄!但,终于被它们的催逼而放大了胆,更迅速的向前进……
夜了,我在黑暗中猛撞。
“汪!汪汪!”犬的吠声。接着就有一位外面非常仁慈,亲热,和蔼的老妇人出来;装着那虚伪的,勉强的笑容来对我说:
“止步吧,好姑娘!你看,前途,前途尽是危险的途径:峻山绵亘,怒涛汹涌,或是荆棘丛林……好姑娘!止步吧?前途更加黑暗呀!你不要再相信竭力前进,就会找着你的光明。请你相信我吧?我替你找一个安乐窝,我替你找一个如意郎君,啊!姑娘,相信我吧。你不要任意,你不要糊涂,……”
我不管,也不答应,俯着首——也许是昂着头——加紧我的脚步,更迅速的向前急进……
后来,我模糊了,甚么都很渺茫,直到我的四肢被绳子绑住了,犬吠就在我的周围的时候,我才明瞭:我曾一度的昏迷过。在这一度的昏迷里,她们就将我缚住在囚笼之中。
“我欲光明!我欲自由!我……”
我发急了,我狂呼,我挣扎,我的汗如雨下,我醒了!
姑母,这是一个奇怪的梦,非常真切的梦!我过细的想来,好象还在梦中一样。
姑母!这真是一个梦的世界呀!啊!如梦的人生啊!祝你老人家
康健。
侄女廉英 九月六日
(说明):这一位年轻的姑娘,不幸被旧家庭和礼教社会所束缚了,使她不能找到光明和自由。她所感受的只有黑暗,只有虚伪,阴险的人心。她只好将她的愤慨,寄托在没有凭依的梦境里。
(作法):因为要写成一个“梦”,所以不得不把梦外的话,统统省除。将自己的愤恨,完全在梦里发泄出来,这是作者写信的动机。全信用意深刻,笔力老到,非深心人真写不出来。
打听女诗人的消息
伊凡:
我很久看不见我们的《现代妇女》了,你为什么不寄来呢?啊,编辑忙吧?在这里,我又要麻烦你了,请你代我打听一位女诗人的消息。那就是:
一九二八年的春季,我的一位好友罗琇芬女士,在W省城失踪了。那时候,我还在Z女中肄业,和琇芬同学,感情也好极了。
这位可怜者的逃亡,可以说完全是环境的逼迫使然的。本来,她——年轻不幸的她,并没有犯丝毫的罪过,而那时的社会,是那样的不容许她,攻击她,使她不得不逃亡。啊,伊凡,这是谁的罪过呢;何等的令人不堪回忆啊!啊啊!
琇芬!她是一个十七岁的弱女子。那时候,她虽只在初中三年级,而文章诗词,却称全校第一了。学校中的人,没有一个不称赞她的,个个都说她将来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才。啊!伊凡!有谁知道老天(?)不肯作好商量呢?偏偏的一个春雨连绵的夜晚,将这位聪明才智的未来的女诗人,不声不响的夺去了。天呀!你究竟是什么心肝啊?!
伊,事实很简单:琇芬那时候被一个党部中的一位委员者流欺骗了,蹂躏了!结果:还被委员老爷宣布了她的所谓罪恶(?):鼓吹一班封建社会中的流氓,强盗,来肆意的摧残她。可巧她那糊涂昏聩的父亲,也听信了人家的诬蔑,不但不思劝慰拯救自己的女儿,反而也来攻击她,逼迫她;使她无路可走,而不得不秘密逃亡。
伊凡,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年,我们的这位未来的女诗人,始终没有一点儿消息。我和她的母亲,到处都登报找寻过,到处都托人打听过她的消息。正如石沉大海,连个水泡儿都摸不着。
在这四年当中,我曾做过三次打听她的消息的文章,在W省和H市发表了,结果也都只毫无影响,于是我也只得这样拖延下去。
前几天,又有人提及她的名字,这一位可怜的失踪者。伊呀,无端的又要使我把思念琇芬的心儿挂起!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一个好的方法来打听她,只好在这儿来麻烦你。伊凡,如果琇芬还真在人世的话,或者也可以看见我思念她的情殷,而告诉我她的去处吧?我只有这一些儿希望了呀!
这一包是琇芬写给她母亲的信,有一封是当做重要新闻而发表过的,我也把它集在这儿,其余的都是她母亲交给我的,并没有发表过。末尾,我把我自己因思念她而写给爵先的一封信,也寄给你,请你设法把它刊载出来;假如琇芬还在这人世的话,使她也能知道我历年来想念她的苦心。
伊凡,我真是伤心极了,我只要能够找到我的好友,无论要我牺牲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以后,我还要将她所作的几十首诗,请你代为发表,我准备编成一部“逃亡集”哩!
琇芬啊!回来吧!
伊,劳神了,容当面谢。祝你的
笔锋犀利!
咏兰 一九三二,九,三。于上海。
(说明):咏兰按:罗琇芬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她的历史和逃亡的事实,在本信中已说了一个大概,她的那几封信,可以说是她的血泪结晶品,都曾在杭州国民新闻的“现代妇女”栏内陆续的发表过。随后,我又将它交给了章衣萍君,编入在另一本女子的书信里。这就是我去年写给“现代妇女”编者伊凡女士的一封信。
(作法):本信没有什么精彩,作法也很简单,淡淡地把事情说明就完了。全篇都是介绍语和自己的感叹语。但,我相信:这里有诚挚的热烈的友情。
寿礼
桃子妹妹:
你真是一个顽皮的孩子,怎么不把伯母的寿诞通知我呢?幸而昨天碰见了大姊。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使我不能做一点什么预备。现在只好老老实实地送一张礼券来,就请妹妹代替我买些东西孝敬伯母吧!我只是这一些儿诚意呀!
天气这样好,明天寿辰,定有一番热闹的景象。我虽想来拜拜伯母,又苦没有功夫。只好请妹妹代替我多拜几拜吧!敬祝她老人家
永远康健!
萍 三月十六日
(说明):写信祝寿,是应酬书中的常事。这就是一封普通祝寿的信。
(作法):本信没有肉麻的赞语,只有诚恳的祝词。随便写来,比一般专做“寿屏”“寿对”的,自然要比较真挚得多啦!
爽约
仪姊:
辱蒙宠招,竟因俗务(?)缠身而爽约,自己薄福,又辜负了你的盛意,真是对不起得很。
本来,昨天我已经换好了衣服,预备到你家来应招的;不想我的哥哥忽然跑来找我有要紧事去,事后又过了所约的时间,只好老实不来,你该不会骂我“不识抬举”吧?
我知道你们一定在等我,等不来又一定会骂我,骂有什么关系呢?横竖是“二十五里骂知县”,我听不到。但,请你们不要说我是“小姐脾气”好吗?真的,害得你们“望断了秋水”,是应该十三分的抱歉的。请姐姐说吧!无论叫我罚些甚么,我都愿接受。祝你
吃得快乐!
妹怀芝 七月十日。
(说明):失了人家的约,一定要写封信去说明爽约的原因。不然,人家就会误会你了。
(作法):在写开玩笑信时,不宜用庄严扫兴的语句。作者在这封爽约的信里,很开心的说了一些俏皮话。
雪花菜
蕙珍姊:
你的病这几天好了一些没有?我真是记念得很。烦厌的事情使我来想看看你都不成功。亲爱的蕙姊呀!你能原谅我吗?
现在叫王妈送来雪花菜两罐。这是我哥哥从故乡带出来的。味儿极鲜美,非常适宜于病人的消化。带来三罐,送你两罐尝尝。这并不是名贵的东西,我也不敢说什么“聊表心意”,不过可以使姊姊在无味的病中,尝到一些新鲜的味道而已。请不必讲客气。
你的病我昨天详细的问过了张医生,他说:你这病不吃药是不要紧的,最怕的是“伤感”。你总喜欢空愁,没有一些事情自己也会感到心里难过,这就是你的病源呀!蕙姊!这虽是你太寂寞了的缘故,但寂寞也是可以设法解除的呀!切不要象那颓废的诗人叹“人生的空虚”一样,尤其是在你这病还未全愈的时候。记着吧!蕙姊!
姊!前次送来的书喜欢看吗?还要不要什么别的书?请你写个回信叫王妈拿回来,不喜提笔可以叫她传话。
这几天,我们这里有许多有趣味的消息,本想告你一些以解寂寥;但是实在无暇多写,星期六我预备到你那里来,那时再谈吧!在这里祝姊姊
吃饭有味!
妹书汶上 十月廿七日上午。
(说明):表姊病了,送两罐雪花菜去给她吃吃,顺便慰问她一下。
(作法):先说了不能来探望她,接着便写送东西的话。东西的品质与来历,也是要说得明白。慰问的话放在后面,比放在前面好,因为病者先看到了如意的食物后,心神会感到愉快,劝慰的话,也一定更能领悟些。
死者与生者
俪姊:
正欲怪你人不来连信也不来了,今早曼妹走来,突然的告诉我说伯母去世了,我先以为她是骗我的,后来芜姊也来了,才知道曼没有说谎。啊!这是怎样使我伤心的消息啊!我除了为失去了慈母的姊姊难过以外,很担心你这几天会把眼泪洗脸哩!
伯母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家。只是我从前在你家里住了二三天的印象,已够使我敬爱她,想亲近她老人家了。唉!天为什么不留慈祥的伯母多活几年呢!?俪姊!我很知道,当伯母断了最后的气息前后,你的悲哀是不会有文字和言语所能形容了呀!
啊!俪姊!在伯母的病中,你已经用尽了你的精神来服侍她老人家;现在,她死了,绝大的悲痛又来摧折你的身心;你那孱弱的身躯,怎么能受得起这样大的刺激呢?俪姊,我很担心呀!我恨不得立刻跑来安慰你,明天,我是一定要来的。
我想:伯母生前的一切,固然使我们悲伤,但,也不可过于哀痛,应设法的抑住一下。伯母生前的愿望,概在姊姊的身上,她最爱你,所以也最希望你。若是“在天有灵”的话,我相信伯母对你一定是仍抱着厚望的。伯母难道喜欢看你的身体一天一天被悲痛所侵蚀而消瘦下去吗?并且,她更不会愿意你一天到晚都躲在悲哀的圈子里,而把各种事情都耽误。
俪姊!“死”,固然是绝大的悲哀,但死的死了,跟着自然的公律死了,绝对没有办法的死了!死去的人,又不会因了我们的哀痛而活了转来。我们哭瘦了身体,耽误了事情,不但“在天之灵”不喜欢,生的又何尝有一些益处呢?俪姊!请你这样的想一想吧!
只要我们能秉着伯母的慈爱,努力的去开拓寂寞的国,滋润空虚的人生,我相信:宁穆而满意的微笑,会在“在天之灵”的伯母脸上荡漾,荡漾呀……
俪姊!揩干你的眼泪,抑止你的悲哀吧!你看!伯母在那里微笑哩!
妹静芙 五月三日下午。
(说明):这是好朋友死了母亲的劝慰。
(作法):挽悼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不在乎写得悲哀,而是要竭力的劝慰。作者在本信中,已相当的尽了她的劝慰朋友的力量了。除了几句照例的悲哀话以外,差不多都是劝慰的语气。
关于姨父的革命史料
五姨母:
很久未谒慈颜,实在挂念得很!甥女困於生活,终日劳碌,尚不能求得温饱,唉!金钱奴隶,牛马生涯,每一念及我的前途后路,不禁感慨系之矣!所幸身体尚佳,差堪告慰於亲爱的姨母。
六中刘校长对我说:他现在受了本县文献委员会的委托,编辑一部浙东革命史话,要我帮他找一些正确的革命史资料。
姨父在时,曾把他整个的精神和心血,献给过伟大的革命,现在虽然死了,但在革命史上,是应该永垂着重要的功绩的。他的精神应永远的不死!不知姨母家里,还有没有保存着那些重要而宝贵的资料?姨父生前的书札和著作,是不是家里还有一些?或者早已毁灭了?假如在,我想把姨父所留下来的东西整理一下,交给刘先生,他现在正欲搜集关于姨父的遗著哩!
我们并不是要什么荣誉,因为姨父的一切,确有值得作传的意义。有没有在呢?请姨母告诉我,让我好去回复刘先生。匆匆只祝
姨母健康 并祝
表妹快乐!
甥女振辉 八月十三日
(说明):这是写给姨母去询求姨父革命史料的信。作者受了人家的委托,代为转问一下。
(作法):久不写信给姨母,首先就告诉自己的情况,然后再说到所以寻找革命史料的本题。谁找革命史料呢?为什么要找姨父的革命史料呢?在这里,作者特别的说得明白。也就证明了问事书信,一定要把所问的事,明明白白的写出来,以免对方看不清楚,尤其是怕误会。
元旦节预约
芸妹妹:
元旦又来了,虽然在国难的严重声中,但元旦终究还是元旦。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观的我,实在不大喜欢元旦就因在国难声中而不成为元旦了,短促的人生,有几个“元旦”呢?妹妹!你以为是不是?
近来我很寂寞,自景赴汉后更加觉得无聊。小元子又时常生小病,他一天要睡十五六个钟头。当稚嫩的酣声在静穆的空气中荡动的时候,我时常会望着那苹果般的小脸而想起你。真的,惟有小孩子才是真美善的人生!所以,带着几分天真的你,真使我眼红哩!
为了周围的寂静,我实在需要一个好玩好耍的妹妹,来打破这死寂寂的一片。平常你既不能来,星期日,你又要忙着写情书,我的家里,竟有三星期未见你的活泼的影子了。妹妹,你是怎样令人怀念呀!
我不愿元旦那天也是这样的冷静,我预备硬请你来玩耍一天。妹妹!这里有你所爱吃的东西,这里有一颗姐姐寂寞的心!妹妹!一定来吧?一定要来呀!
妹妹!我还忘记告诉你:小元子已经会叫‘姑姑’了呢,是我费了三天的早功把他教会的。虽然他叫得有些像“”,但已够使人喜欢了。妹妹!你欢不欢喜听他喊你“”呢?
因为怕你在元旦那天跑到别家去玩,所以我这样早的写信来约你,千万不可爽约呀!妹妹,姊姊在期待着你的清脆的歌声和快畅的笑语声呢!来吧,祝你恋爱成功!
玲姊 十二月廿六日早晨。
(说明):处境寂寞的人,往往想寻个机会热闹热闹,以解愁闷。作者是一位丈夫外出独守空房的少妇。新年到了,想约一个热情的朋友来玩玩。
(作法):本信的主旨是要庆庆元旦以解寂寥,所以首先就说元旦不能因国难而不庆贺。继着便写出自己寂寞的心境和请这位朋友来玩耍的原因。信内有美丽的文字,有诚挚的亲热的友谊。
第五编 女子爱情书信举例
初恋
(一)
复刚先生:
来函拜读了,实在感谢先生的热情。
我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在我这短短的十八年的生命史中,我没有看到什么人对我同情过。这我自己也很能知道,我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人而已,并没有什么可以值得人家注目与同情的特征。我的“不幸”呢,也仅仅只在我自家的肺腑里燃烧着,有谁能看得出我是这样的一个可怜者呢?
先生,不幸的人,她所遭遇的,只是永远的不幸啊!我八岁就死了母亲的。童年中失掉了唯一的慈母,还有什么美满与幸福的可言呢?我的天真,我的一生幸福,都在那时候随着我亲爱的慈母的尸骸伴葬了。从此,我的命运,就走上了那丛生荆棘的前途!
八岁以后的生命,完全是在父亲的叹声与泪点之下滋长的。我没有姊妹,也没有兄弟;就是那样与我的老父相依为命的度过了我的童年。在清晨,在夜晚,父亲的热泪,都要洒满我的身心的全部。使嫩红的小心上,深深的刻进了一些永远不可磨灭的创痕。先生,这十馀年来,有谁曾瞭谅过我的这颗破碎的心呢?
我接到了先生的来信,心中不知道是怎样的会难受起来。我以为世界上永远没有同情我的人了,也许我将永远的被人类所遗弃!我不知道应当怎样的感激先生才好。啊,先生!我应当怎样的感激你才好呢?啊!
我是一个这样不幸的女子,真是不值得先生的爱护呀!先生,你明白了吗?我除了十二分的感谢先生的热情以外我还能对先生作什么表示呢?啊!先生!我是怎样的能够自知哟!
我不愿离开济南,因为我不能离开我的相依为命的老父。这一点,我相信先生一定能知道的。我的父亲没有了我,就同失掉他的生命底泉源一样,我怎么能够忍心的离开他老人家呢?济南女中,我觉得还不错。
我希望先生常常写信给我,至少,我可以在学识上得到一些长进。
先生,停笔了。我在这儿对先生所给予我的同情,谨表示十二分诚挚的接受,并向先生致深重之谢悃!先生
你康健呀!
王潢华上 十一月八日夜
(二)
刘先生:
很久,我就想写封信给你,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总不敢提起笔来。今天,算是很坚决的提笔了,然而,我应当写些什么呢?
先生!你觉得吗?自从先生来到这训练班以后,就引起了不少的同学们的钦敬,大家都觉得先生是一位尊严而又和蔼可亲的先生;尤其是在一般女生的眼光里。
先生的英勇的精神和清晰的讲解,处处都要令人钦佩呢。我自从见到先生的那天起,就觉得先生不是一位寻常的青年,私心中存了意外的钦敬。因为生长在这风气不开通,男女社交都得十分神秘的小城市里,使我不敢和先生多多的接近。啊!我是如何的神往呀!
今天我不揣冒昧的写了这封信给先生,在先生看来,也许觉得有些奇怪吧?然而,我是毫不犹疑,毫不害怕的着笔了。先生,请你宥恕我的唐突吧!
我知道了先生的身世,也知道了先生的性情和所计划的前途,更知道了先生的理想中的配偶。先生,你更要惊疑我了吧?啊,先生!这都是你亲自告诉我的呀!哈哈!
每次和先生谈话,我都是用了很深的心的。在先生的不经意的流露,都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了,渐渐的我便知道了先生的全部。
我怎能不敬佩先生呢?当我知道了先生的身世,性情,以及伟大的计划以后。
于是乎,不可抑止的热情,不禁的为先生而澎湃了!啊!先生,我是怎样的不自量啊!
这样,先生你一定要晒笑我吧,或者要唾骂我是一个无耻或冒失的女人吧!在这一个突然的举动上看来。而且,名份上还是先生的学生哩!
这些,我都已预料过了,我以为这并不是一个什么奇异的举动。譬如火山到了要爆发了的时候,无论人们怎样的诅咒它,憎恶它,也是不能够制止它不爆发的。因为热的火在它的内心里燃烧,有什么方法能够制止呢?先生,这便是我未曾提笔以前的忏语哟!
所以,我没有顾及到先生接到这封信后将作如何的感想,竟冒昧的寄了来。我只要把内心中的热火喷发完了,好象是得到了无上的慰安一样。即算是先生鄙夷我,唾骂我,我都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呀。先生!你是否有些知道呢?在这里有一个疯狂而胆大的异性学生,是这样的情热于你。啊!也有些知道吧!?
现在,我的战慄的手同心弦,都不住的在这儿弹动!啊!先生!你能否,能否容受我这样一个不自量而致成疯狂病者的异性学生呢?
反正,我不能顾虑到这许多了。我只好凭这几句鄙俚的言词,来代表我对先生的思慕吧!先生!这是何等的可笑啊!
先生!你能否给我几句简单的回答呢?
暂时的,只请
先生的晚安。
你的无知的学生徐静蓉上 八日夜
(说明):这两封信,本不能算做情书的。因为它是以后许多情书开始的第一封,所以把它勉强的编入在“初恋”里。前者是作者给一位男子求爱的回复。作者是一位北方某校的高材生。男子是上海某报馆的编辑。因为在作者的投稿中知道了作者的身世,所以写信来向作者表示爱情,顺便要她到上海来进学校。后者是一幕师生恋爱的喜剧。因为在未通信以前,就心心相印了,所以头一次写信,向他求爱,便敢如此大胆的抒写。前者是写给未曾见面过的求爱的人。后者是写给心心相印的人儿去求爱。总之,都是值得纪念的头一封情书罢了。
(作法):有人说:写情书最难下笔的是头一封。这句话真的不错。因为第一封信无论求爱或答复人求爱,都是极难于下笔的。假如是答复人家求爱,一定要写得不急不缓,既不可与人家诀绝,又不可太表欢迎。太决绝得使人家难堪了,一定要生反感的。太表欢迎了,又怕受人家的欺骗。尤其是未曾见面过的人。所以一定要写得不急不缓,留一个长期考虑的机会才是道理。第一信是合符了这个条件,作者一方面爱对方的文字,学问;另一方面又怕入了对方的魔网。不离不弃的慢慢写来,真是面面都周到。假如是向人家求爱的话,那写法就不同了:因为女子是轻易不肯向男子求爱的,原因是男子的道德性不坚强,常常把女子向他求爱的书信,去做宣传资料。成功,当然没有什么要紧,不成功呢?女子便要吃许多名誉(?)上的小亏了。所以女子大都不肯向男子写信求爱。一定要有很好的把握,能够一封信去便有成功的希望才行。第二信的作者,就是在这个形势之下所写的。她已经认定了那位刘先生是她唯一的对象,并且很有把握的可以成功,才大胆的写了那封信去。这二信的技巧各个不同:前者是淡淡的缓缓的来承受,后者是急急的热烈的去追求。各有各的环境,各有各的作法。
爱的顶点
(一)
敬爱的敬爱的哥哥:
读到哥哥的来信,使我如何不安啊!哥哥!我怎样的感谢你才好呢?你实在太担心我了!我怎能放心呢?哥哥!你不应当是那样的为我而劳心呀!我真不知道如何的处置才好。啊,我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哥哥!
我说了无数遍,无数遍,要你不要寄钱给我,你为什么又寄这许多钱来呢!我曾说过:你现在不是有钱,将来有了钱再寄给我用不迟。你为什么总不听妹妹的劝告呢?我要是生气替你寄回来的话,又怕你伤心。我真是左难右难呀!好吧,让我替哥哥好好的保存起来吧!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一大半,哥哥!我真的欢喜。我今天已欢喜得吃了三碗饭,平常我一碗也不得下咽哩!只要母亲好了,我的一切都是欢愉的。庭前的玫瑰花,她不是在那里向我含着极欢愉的微笑吗?啊!哥哥!你也该向我笑一笑呀!哈哈。
我们的事情已向母亲说过了,她老人家真欢喜;她说:“平之肯做我的女婿,我的病都会立刻的好起来。”哥哥,你看母亲是怎样的欢喜我们呀!
你的事情忙吧?“…………”成立了没有?你不应当过于劳心了呀!我很担心你的身体,这样冷的天气。
年底,你无论如何要回来一趟,妹妹准备了你所爱吃的东西,准备了耳朵来听你所爱说的话。哥哥,回来吧!亲爱的人儿,回来吧!
假如,你真的没有功夫的话,不回来也可以的。不过迟早你总应该回来一趟,就等到明年吧!
哥哥!你应当好好的好好的珍重呀!祝我哥哥的前途远大!
你亲爱的曼华 十二月廿日。
(二)
挚爱的挚爱的玲哥:
风平浪静,海水无涯,心神俱为羽化!
哥哥!你现在在做什么事情呢?翻译吗?编讲义吗?啊!哥哥!你是不是在想念你的天涯飘泊的人儿!?
昨晚开船时的风浪很大,我吓得躲在舱里不敢伸出头来,黑暗便乘机侵蚀了整个的海面。哥哥,我那时候真是难过呀!我反复的憎恨造物,我恨它不该在人类中制造这人人所不喜欢的“别离”。哥哥!人类为什么要有“别离”呢?这不明明是造物在作弄我们吗?
十二点钟后,哥哥的最后一声“珍重”和那流泪的面容,重复的在我脑海和耳膜中摇震!哥哥啊!我怎么要离开我的哥哥呢?我这次不走这恼人的海船上来,不还是在我哥哥的怀抱中吗?不还是在受哥哥的抚慰吗?啊……
这样的,我通宵没有安眠。海水的浪潮打在船的铁板上,发出洪钟般的声响,我更加害怕,我用力的把被条包住了我的头,心儿也跳得非常厉害了。很久,风浪渐渐的平静下来,我才觉得有些倦意……
今朝的天色是这样的可爱,我独自在船头徘徊了一阵;看看可爱的海景,想想远别了的哥哥。午饭后,拿了一本郭译的浮士德读读,也乏味得很,就再不想做事情了,提起笔来写这几句话给哥哥。
我一定遵照哥哥的吩咐,在天津多住几天,把事情弄妥了再回上海来。北平不去了,我实在不愿意到那儿去,父亲的面孔真是怕人。哥哥!我早一点儿回来不好吗?
你的胃病我实在耽心,你应当依照哥哥的话去医治,所以我在天津都不放心久住,早一些回来,哥哥的病一定会好得快些。
哥哥!你应当好好的珍重呀!
请了。
妹文萱于黄海的中心
九日午后四时
(三)
哥哥:
接到了你的玉函,真是赛过百壶春酒,我的心灵,整个的陶醉在哥哥的信中。啊!哥哥,这对我说话的是哥哥的信,还是哥哥自己?
我在这个信封里面,掏出了哥哥那颗热烈的心,用双手捧到我自已的怀抱里收藏着,哥哥,你的心儿是不是已感到一些温柔的安慰呢?北风渐渐的吹到了我们的故乡,这儿已经感到一些寒意。哥哥!你那里还是暖暖的罢?不然的话,为什么哥哥的信里,总是这样的温暖呢?啊,哥哥哟!你是司春之神?!你已经把我们这里的寒气扫尽。
我无一日不怀想我的哥哥,梦里常常和我的哥哥握着手儿在一道行走,我在哥哥的胸前紧紧的靠着。有时候哥哥会把我抱拥。当我感到一阵阵的舒适时,我的梦便醒了。啊!哥哥,这是怎样的经常的梦哟!我希望哥哥早一些儿把这梦境弄成真的,不让妹妹的青春在梦中消失,那时候,哥哥哟!我们真要变成幸福的天使了。
哥哥嘱咐我的话,我一定把它当做圣经般的信奉。哥哥哟,我的话你也应当要牢牢地记着呢!
前天的快信收到否!弟弟的病好了,母亲的恙还是那样的。但,这都不要我的哥哥挂念。
我相信明年的冬季,我会在哥哥的怀抱里躺着,躺着,……现在,让我献给哥哥一个亲热的吻罢!
你的人儿 十一月五日十二时十分
(说明):这三封信都是爱情达到了极高热度时所写的。第一信是写给远远的情人,当她收到她的情人的赠金以后。第二信是旅途中情人的报告,所叙的尽是些“别恨离愁”,难分难舍的话儿。第三信完全是相思病者的片面描写,这一位小姑娘是怎样的渴慕着情人的拥抱!!
(作法):爱情达到了极高热度时所写的信,往往都是些使人肉麻的话。这些话,在局外人看来,真是会感到一阵一阵的惭愧的麻木。然而,在作者的心理上,恰恰变成了相反的感觉。人家看了是肉麻的话,在爱到了顶点的作者眼里看来,实还不足以形容其“爱”的万分之一呢。但,这也只有正在顶点上的人才会感到;未来的或已超时代的,都早已没有感到的缘分了。这三封信里:第一封全是温存体贴,处处都替情人设想的话。作者整个的一颗心,已经不在自己的怀抱中了。母亲病可的欢愉,与期待着情人回来的殷切,都已被作者描摹得穷了,尽了,无以复加了!这真不愧是一封爱到了顶点的情书呀!第二信没有第一信的体贴入微,这是因为作时环境不同的原因。那时候的作者,只有满腔的“别恨离愁”,勉强的从爱人的怀抱中走出了,自然有无限的留恋喽;所以,作者抒情的范围,只能在“留恋”两个字内兜圈子。但是,作者却已把别恨离愁描摹殆尽了。第三信的作者,又是一副不同的心境了。她所抒写的尽是自己对爱情的陶醉状态,她是怎样的急需着情人的拥抱啊!娇柔温软的词藻,真个欲使人魂消魄散呢。上面三信,无疑的是最高爱情之表现。但是,亲爱的读者们呀!请你们不要尽量的只在这方面来用功吧!等到你们的爱情达到了最高热度的时候,写情书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呀!这,不过是一个临时的例子哩。
离散之前
华生:
自从你改变了你对我的态度以后,我就知道了,我俩的爱情将要发生了无可弥缝的裂痕。我虽然用尽了力量来希图把这些破绽弥补;可是,华生,我只有一副心肠,哪里受得起那四面八方的刺激呢?狠心的华生哟!这也许是我最后给你的一封信了吧。假如你还有一丝毫的纪念我俩从事的生活的话,就请你把这封信多多的翻看两遍,以当做我们离散之前的一点纪念!华生哟!狠心的华生哟!
我知道,人类是最健忘的动物;尤其是中国人,只要在生活上稍微有些稳定以后,从前的穷困,都会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是一般的社会现象如此,我又何能苛责於你呢?可是,华生哟!你也应该想想,我和你是怎样才结合成功的?你更应当把你自己过去的生活,一一的检讨一下,假使你没有我,你能不能够生活到今朝?……
啊!狠心的华生哟!过去的事情,我知道是打不动你的心了,我又有什么重提的必要呢?所以,自从你改变了你的态度的那天起,我就想捉住你那颗跃跃欲试的心儿,因为我不愿意你走上那危险的前途,我不能失掉你,我更不能让你去受任何人的蹂躏!可是,华生哟!你哪里会想到我那时的心境呢?你只是愤骂我嫉妒,你只是憎恨我独占了你的爱情!啊,华生哟!你知道吗?你的心儿是怎样的在彷徨呀!你的神经,怕已没有了丝毫的主宰!你是受了如许深沉的麻醉呀!华生哟,啊!
这两天,我知道我的言语更加没有了效力,我便不说了,只是暗暗的伤心。我知道,巨大的裂痕就要开始爆发了,因为你不知道世界上谁是真爱护你的人儿!我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果然,前天你畏缩地发表了那些话。就因为那不是你自己的主张,才会吞吞吐吐的不敢明说。啊!可怜的华生哟!那些话是谁教你说的呢?这,我也不能怪你;不过,华生哟!你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肯负完全的责任?有没有下了最大的决心?我希望你能有个坚决的表示!
现在,在你未觉悟未表白之前,我决定先行离开这里。这并用不着什么法律手续,因为这是我不得已时的举动,也许还能替你留一个回步的余地。今后,我决不会无聊的来纠缠你了,致使你们的爱情有不美满的缺憾!啊!华生哟!你的前途幸福!
至於这四个可怜的孩子,我却没有负担他们教养的责任。小的一个,我可以暂时带走,将来也会替你送回来的。昨晚我告诉他们爸爸妈妈要分开时,大的三个竟号哭了一个通晚,好象是预为他们未来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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