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五代两宋词简史 [book_author]郑振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15551 [book_dec]郑振铎著,在本书中,作者从汉唐的乐府词开始,研究词学的发展。以中晚唐词、五代词、敦煌卷子中所见词和变文、北宋词、南宋词为脉络,梳理了词作为文学形式的产生、发展、极盛乃至*终形成固定体例的过程。每讲一个时代,作者都会引用大量词作,以形象细致的语言阐明各时期词风的不同,以及词在当时取得了怎样的新发展,又有何发展机缘,为读者呈现了中国古典诗词简史。 [book_img]Z_12211.jpg [book_title]词的起来 词与诗的区别——词非“诗余”——词的来历——胡夷之曲与里巷之曲——新曲的创作——《回波乐》——李隆基——李白——元结——张志和——《调笑令》与《三台》——刘禹锡与白居易——《闲中好》——温庭筠——李晔、韩偓等 一 五七言诗在唐代,时见之歌坛,但并不是每一首诗都可歌。诗人们每以其诗得入管弦为荣。开元中王昌龄、高适、王之涣旗亭画壁的故事,即是其一例。唐代可歌的曲调,有辞传于世者绝少。崔令钦的《教坊记》,共录曲名三百二十五,为词人所袭用者不过十一而已。在这三百二十五曲中,究竟有多少是用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今已不可得而知。所可知者,即唐代的歌坛上,所用的歌曲是极为繁夥的,在其间,五七言诗体,也往往“合之管弦”。到了后来,便专名这种可以入乐或“合之管弦”的歌曲为“词”。故后来“词”中,也有《南柯子》《三台令》《小秦王》《瑞鹧鸪》《竹枝》《柳枝》《阿那》等曲,原是七言的律绝体。所以,我们可以说,“词”乃是可歌的乐曲的总称,而五七言诗则未必全是可歌者,必须要“合之管弦”,方能被之声歌。 论者每以“词”为“诗余”。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说:“诗之外又和声,则所谓曲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朱熹也说:“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百四十)他们是主张词由诗变的。其实不然。词和诗并不是子母的关系。词是唐代可歌的新声的总称。这新声中,也有可以五七言诗体来歌唱的。但五七言的固定的句法,万难控御一切的新声。故崭新的长短句便不得不应运而生。长短句的产生是自然的进展,是追逐于新声之后的必然的现象。清人成肇麐说:“其始也,皆非有一成之律以为范也。抑扬抗队之音,短修之节,运转于不自已,以蕲适歌者之吻。而终乃上跻于雅颂,下衍为文章之流别。诗余名词,盖非其朔也。唐人之诗,未能胥被管弦,而词无不可歌者。”(《七家词选序》)这话最有见地。 二 词的来历,颇为多端。但最为重要者则为“里巷之音”和“胡夷之曲”。一种新文体的产生,往往有其很悠久的历史。若蝴蝶然,当其成虫之前,必当经过了毛虫和蛹的阶段。词虽大行于唐末、五代,然其酝酿的时期,则已久了。中国音乐受外来的影响最深。汉代乐歌已杂西域之声。及六朝而更盛行“胡夷之曲”。《隋书·音乐志》叙此种情形甚详。《唐书·音乐志》也说:“自周、隋以来,管弦杂曲将数百曲,多用西凉乐;歌舞曲多用龟兹乐。其曲度皆时俗所知也。”这可见“胡夷之曲”的如何流行于世。词调中,受这种影响最深。我们或可以说,唐、五代、宋词的一部分,便是周、隋以来“胡夷之曲”的被保存下来的歌辞。可惜唐以前,那些胡曲的歌辞皆已不传,或竟往往是有曲而无辞的。故我们于唐末、五代词外,便绝罕得见以前的乐“词”。 因为受了新的“胡夷之曲”的排斥,“古曲”在唐代几乎尽失。《唐书·音乐志》谓:“自长安已后,朝廷不重古曲,工伎转缺。能合于管弦者唯《明君》《杨伴》……等八曲。” “里巷之曲”亦是“词”的来历之一。如《竹枝词》《杨柳枝》《浪淘沙》《调笑》《欸乃曲》等皆为南方的民歌。刘禹锡说:“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刘宾客集·竹枝词序》)又如张志和有名的《渔歌子》,也当是拟仿当时的渔歌而作者。 初期的“词”,大约只是胡夷、里巷之曲的拟仿。但到了后来,便有自制的新声出现。欧阳炯说道:“《杨柳》《大堤》之句,乐府相传;《芙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花间集序》)所谓“豪家自制”,便指的是音乐家们的创作了。这些创作的新声,在词调里也有不少。宋人尝写“自度曲”。直到清代,也还有所谓“自度曲”者出现。 三 最早的“词”,或追溯到六朝时代的“长短句”。但“长短句”,即在《诗经》里也有之。这里所谓“词”,则是专指唐以后所产生的可歌的新声而言,故不必远溯到唐以前。武后的时代,是重新声而“不重古曲”的时代。李景伯、沈佺期和裴谈所作的《回波乐》,恰好是“词”的前驱。稍后,有张说的《舞马词》六首,崔液的《蹋歌词》二首。唐明皇(李隆基)最好新声,他自己且是一位大音乐家,其所作《好时光》:“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正足以表现出那个花团锦簇的开、天时代的背景来。 这时代的大诗人李白,相传也作词。《尊前集》收他的词十二首,《全唐诗》则收十四首。在这十几首词里,误收者当然不少,像《清平乐令》等显然是不会出于他的手笔之下的。至于《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忆秦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二首,则辨难者尤多。但这二首“绝妙好辞”虽未必是白所作,其为初期词中的杰作,则是无可置疑的。 元结有《欸乃曲》五首,张志和也有《渔歌子》五首,当都是拟仿里巷之歌的。志和,字子同,婺州金华人。唐肃宗时待诏翰林。后被贬,遂不复出仕,自号烟波钓徒。著有《玄真子》。像《渔歌子》里的: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首,是最为吟诵在人口头的。其兄张松龄见其浪游不归,也尝和其韵以招之。 诗人韦应物、王建、戴叔伦、刘禹锡及白居易皆尝作词。应物作《三台》二首,《调笑令》二首。建写《三台》六首,《调笑令》四首。叔伦作《调笑令》一首。叔伦的“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是词中罕见的咏吟边情的名作。 刘、白二人拟作民间的《竹枝词》《杨柳枝》《忆江南》诸词不少。像禹锡的一首《竹枝词》: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连其意境也全是袭之于民间情歌的了。居易的《浪淘沙》: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心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也似是由浑朴真挚的民歌改写而成的。 河南司隶崔怀宝曾作《忆江南》一首,“平生愿,愿作乐中筝”云云,也甚富于六朝的《子夜》《读曲》的情趣。 唐末,郑符、段成式与张希复三人酬答的《闲中好》三首 [1] ,清隽可喜。像:“闲中好。尘务不萦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成式作)云云,后来的词里便很难见到这样浑朴的东西了。 菩萨蛮(传李白作)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渔父(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 * * 【注释】 [1] 见段成式的《酉阳杂俎》。 四 唐末大诗人温庭筠是初期词坛上的第一位大作家。他的词,和他的诗一样,也是若明若昧,若轻纱的笼罩,若薄暮初明时候的朦胧的。他打开了词的一大支派,一意以绮靡侧艳为主格,以“有余不尽”,“若可知若不可知”为作风。所谓“花间”派,实以他为宗教主。故《花间集》录他的词至六十六首之多,可见其中的消息了。庭筠原是一位大音乐家。《唐书》谓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所著有《握兰》《金荃》二集。惜今《握兰》已佚,《金荃》也全非本来面目 [1] 。欲见温氏之全,已不可能。这是很大的损失!但即就《花间》《金荃》诸集所录者观之,也已略可见出他的风格的一斑了。 词中的“侧艳”一派,先已见之于杜牧之的《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惊断红窗好梦”一词。然庭筠则是第一个以全力赴于此的词人。他所写的是离情,是别绪,是无可奈何的轻喟,是无名的愁闷。刘禹锡、白居易诸人的拟民歌,全是浑厚朴质之作。到了庭筠,才是词人的词。全易旧观,斥去浅易,而进入深邃难测之佳境。庭筠词的作风,可于下列诸词里见之: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菩萨蛮》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更漏子》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皇,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南歌子》 他所述的是烟,是月,是春雨,是香雾,是水精帘、颇黎枕,是鸳鸯,是凤皇,是金鹧鸪、金鹦鹉,他连选取的对象,也是那么样的绮靡绚煌,金碧眩人! * * * 【注释】 [1] 《金荃集》,今有《彊村丛书》本,作《金奁集》,中杂韦庄、张泌、欧阳炯之作不少,显非原本。 五 唐昭宗(李晔,867—904)时代,是一个动乱的时代,中原全陷于可惨怖的悍将们的攻掠的铁掌之中。这位诗人皇帝是一筹莫展的。他是唐懿宗的第七子,以公元888年即皇帝位。在朱全忠的剑影刀光之下,偷生苟活了几年,终于在公元904年,为全忠所害。其生活是很可惨的。但正因了这种惨怖的生活,数度的播迁,他的词境便更是深邃动人。惜今所传的篇什极少。像《菩萨蛮》:“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其凄凉悲壮,似有过于著名的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咸阳古道音尘绝”的一首。 韩偓为昭宗的翰林学士承旨,相得极欢,终见恶于朱全忠,贬濮州司马。后复被召,竟不敢应命,避地于闽以卒。他的词,和他的诗相同,也深受温庭筠的影响,像《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皇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灯,和烟坠金穗。 同时有皇甫松者,字子奇,为湜之子,牛僧孺之婿。《花间集》录其词十一首。独具朗爽之致,不入侧艳一流,像《浪淘沙》: 滩头细草接疏林,浪恶罾舡半欲沉。宿鹭眠鸥飞旧浦,去年沙觜是江心。 此后,便入五代了。词成了五代文学的中心,显出极绚烂的光彩来。唐诗到了温、李已是登峰造极。后乃降到三罗及胡曾、杜荀鹤辈的通俗的体格。物穷则变,大诗人们便皆掉转头来,在另一种的新体的诗,即所谓“词”的当中讨生活。因了采取了崭新的诗体之故,诗坛上便一时更现出异彩新光来,不因五季的丧乱而暗淡下去。这将在下文详提到。 参考书目 一、《隋书·音乐志》见《隋书》卷十三至卷十五。 二、《唐书·音乐志》见《唐书》卷二十八至卷三十一。 三、《教坊记》 崔令钦著,有《古今逸史》本,《古今说海》本,《唐代丛书》本。 四、《乐府杂录》 段安节著,有《古今逸史》本,《古今说海》本。 五、《花间集》 有汲古阁刊《词苑英华》本,有徐氏刊本,有双照楼《景宋金元本词》本,有《四印斋所刊词》本,有《四部丛刊》本。 六、《尊前集》 有汲古阁刊《词苑英华》本,有《彊村丛书》本,有《景宋金元本词》本。 七、《全唐诗》 有原刊本,有同文书局石印本,其第十二函第十册,为唐五代词。 八、《唐五代词选》 成肇麐辑,有原刊本,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九、《全唐五代词》 有商务印书馆铅印本。 十、《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上册第一章 郑振铎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book_title]五代文学 文艺中心的移动——温庭筠的影响——所谓“花间派”——蜀中词人:韦庄——王衍——牛峤、毛文锡等——欧阳炯等——波斯人李珣——孟昶——荆南词人:孙光宪——中原词人们:和凝、李存勖——南唐词人:李璟与李煜——冯延巳等——敦煌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五代诗人们——五代的散文作家们 一 所谓五代文学指的是:从朱温的即皇帝位(907年)到南唐的被宋所灭(975年)的六十余年间的文学。在这短短的六十余年间,中原不曾有一天太平过。我们看见了五次的改姓换代的事。国祚之长者,如梁,如后唐,皆不过十余年。国祚之短者,如后汉、前后二主,仅只享国四年。又加之以外寇的强梁,石晋至称子称孙于契丹。倒是中原以外的几个偏远的地方,如蜀,如江南,如闽,如越,还可以略略地保持着太平的局面。因之,一部分的文人学士便往往避地于彼间。渐渐地,那些偏远之地,也成了文艺的中心。在其间,尤以西蜀及江南为最重要。 二 五代的文坛,以新体的诗,所谓“词”者为主体。词人们雄踞着当代的各个文艺中心的骚坛上,气焰不可一世。然毕竟逃脱不了温庭筠的影响。温氏的作风几如太阳似的在当代的词坛上无所不照射到。即高才的词人们,像南唐二主,也多少总受有温氏的煦暖。而所谓“花间派”的,则其影响尤为显著。《花间集》以温氏为首,未始没有微旨。总之,以直率浅显为戒,以深邃曲折,迷离惝怳为宗,则是五代词人们所同具的作风。这一流派的势力,长久而且伟大,几乎成了“词”的一体的特色。明白晓畅的“词”,反而成了别调。《花间》一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乃是一个可怪的诗的热力的中心。 《花间集》为蜀人赵崇祚所编,有欧阳炯的序。序末署着:“时大蜀广政三年(940年)夏四月日。”《花间》之编成,当即在其时。这时,已在五代的后半叶了。所录于温庭筠、皇甫松外,几全为蜀人,仅一孙光宪是荆南的作家,和凝是中原的词人耳(又有张泌,但与南唐的张泌,似是二人)。崇祚字弘基,仕后蜀为卫尉少卿。五代词之传于世,端赖有此《花间》一集。全书所录“诗客曲子调五百首,分为十卷”。(欧阳炯《序》)所选凡十八人: 明刊本《花间集》书影 温庭筠 温庭筠 六十六首 皇甫松 十一首 韦 庄 四十七首 薛昭蕴 十九首 牛 峤 三十三首 张 泌 二十七首 毛文锡 三十一首 牛希济 十一首 欧阳炯 十七首 和 凝 二十首 顾 夐 五十五首 孙光宪 六十一首 魏承班 十五首 鹿虔扆 六首 阎 选 八首 尹 鹗 六首 毛熙震 三十首 李 珣 三十七首 这十八个词人构成了所谓“花间派”;打开了中国诗中的一条大路,灌溉了后来的无数的诗人的心田,创始了一个最有影响,且根柢最为深固的作风。五代词固不止是“花间派”的作家们,在江南,尚有中、后二主与冯延巳的三位“大手笔”的词人们在着。然南唐二主词与《阳春集》,风格过高,仿之者往往画虎不成,影响究竟不若“花间派”的伟大。他们是大诗人,但并不是影响最大的作家们。故论五代词,究当以《花间》诸作家们为主体。 三 “花间派”词人们的作风,并不纯然如一。也有很浅陋的,像毛文锡、阎选诸人。但追踪于温庭筠之后者究为多数。兹先述蜀中诸词人,然后再及非蜀地的作家们。 蜀中词当始于韦庄。韦庄 [1] 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在五七言诗的领域里,所建树的也很重要。《秦妇吟》为咏吟这个变动时代的长诗;时有“《秦妇吟》秀才”之称。他的词 [2] 也充分地表现出他的清蒨温馥、隽逸可喜的作风。在他之前,蜀中文学,无闻于世。蜀士皆往往出游于外。李、杜与蜀皆有关系,但并没有给蜀中文学以若何的影响。到了韦庄的入蜀,于是蜀中乃俨然成为一个文学的重镇了。从前后二位后主起,到欧阳炯等诸人止,殆无不受有庄的影响。《花间》的一派,可以说是,虽由温庭筠始创,而实由韦庄而门庭始大的。庄字端己,杜陵人,唐乾宁元年(894年)进士。天复元年(901年)赴蜀,为王建书记。建自立为帝,以庄为丞相。他的词集,名《浣花词》,原本已佚,今人尝辑为一卷 [3] 。庄的词以写婉娈的离情者为最多。相传他的姬为王建所夺,庄曾作《荷叶杯》一词。姬见此词,不食而死。然此语殊无根。《荷叶杯》的全词如下: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观其“如今俱是异乡人”语,似非指被夺之姬;且建似也不至夺庄之姬。庄之所忆,或别有在罢。像《女冠子》: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之类,其情调大都是一贯的。又像庄的《菩萨蛮》:“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云云,也是甚有家国之思的。他虽避难于蜀,为建僚属,其不忘“洛阳”故乡的情绪,自然地会流露出来。庄的词可以说是都在这种思乡与忆所恋的情调之下写成了的。 与韦庄同样的由他处入仕于蜀者有牛峤 [4] 。峤字松卿,一字延峰,陇西人,唐乾符五年(878年)登进士第。入蜀为王建判官。建即帝位,峤为给事中。有集三十卷。其词传于今者仅《花间集》中所录的三十余首而已。其风格颇浅迫,非温、韦的同群,像《更漏子》:“闺草碧,望归客,还是不知消息。孤负我,悔怜君,告天天不闻。”乃是民间情歌的同道。 但峤之兄子希济 [5] ,其词虽存者不过十余首,却可看出其为一大诗人。希济仕蜀为御史中丞。降于后唐,明宗拜他为雍州节度副使。其《生查子》数首:“语已多,情未了,回首又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红豆不堪看,满眼相思泪”,旨甚蕴藉有情致。 前蜀后主王衍 [6] (不在《花间集》中)也喜作词,今存者虽不多,却可充分地看出他的富于享乐的情调,正如他的《宫词》所道:“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著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便是在这种情调之下写出的。 薛昭蕴字里均无考。仕蜀为侍郎。《花间集》列他于韦庄之下,牛峤之上,当为前蜀的词人。他所作,其情调也皆为绮靡的闺情词,像《谒金门》:“斜掩金铺一扇,满地落花千片。早是相思肠欲断,忍教频梦见”,和温、韦诸人的风趣是很相同的。 张泌字里也无考。《花间集》称之为“张舍人”。南唐亦有诗人张泌(佖),字子澄,淮南人。初官句容尉。仕李煜为中书舍人,改内史舍人。煜降宋,泌亦随到中原,仍入史馆。然此张泌当非《花间集》中之张泌。《花间》不及录南唐人所作。中主、后主固不会有只字入选;即冯延巳也未及为赵崇祚所注意,何况张泌?南唐的张泌,当后主时代(961—975)始为中书舍人、内史舍人。而《花间集》则编于蜀广政三年(940年),前后至少相差二十余年,如何《花间集》会预先称他为“舍人”呢?唯初期的蜀中词人,类多为外来的迁客,泌或未必是蜀人。泌的词,作风也同温、韦,像“含情无语倚楼西”,“早晨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月不胜愁”,“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均《浣溪沙》);“满地落花无消息,月明肠断空忆”(《思越人》),都是温柔敦厚,与温氏的《菩萨蛮》诸作可以站在一条线上的。而《南歌子》: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卷水精帘额、衬斜阳。 一首,尤为《花间》中最高隽的成就之一。 毛文锡 [7] 是《花间》词人们里最浅率的一位。但他结束了前蜀的词坛,又开始了后蜀的文风。在他以前,蜀中文学是“移民的文学”,在他之后,方才是本土的文学。他的地位也甚重要。他字平珪,南阳人,仕蜀为翰林学士,进文思殿大学士,拜司徒。贬茂州司马。后随王衍降于后唐。孟氏建国,他复与欧阳炯等并以词章供奉内廷。叶梦得评文锡词,谓“以质直为情致,殊不知流于率露”。像“相思岂有梦相寻,意难任”(《虞美人》),“昨日西溪游赏,芳树奇花千样”(《西溪子》),“尧年舜日,乐圣永无忧”(《甘州遍》)云云,诚有浅率之讥。梦得又谓:“诸人评庸陋词,必曰此仿毛文锡之《赞成功》而不及者。”然《赞成功》: 海棠未坼,万点深红,香包缄结一重重。似含羞态,邀勒春风。蜂来蝶去,任绕芳丛。 昨夜微雨,飘洒庭中,忽闻声滴井边桐。美人惊起,坐听晨钟。快教折取,戴玉珑璁。 虽无一般《花间》派的蕴藉之致,却也殊有别趣。在这一方面,文锡的影响确是很不少的。词中“别调”,文锡已导其先路了。 魏承班(一作斑,误)大约是最早的蜀地词人之一罢。他的父亲弘父,为王建养子,封齐王。承班为驸马都尉,官至太尉。他的词也明白晓畅,而较毛文锡为尖丽。《柳塘诗话》谓:“承班词较南唐诸公更淡而近,更宽而尽,人人喜效为之。”然像“王孙何处不归来?应在倡楼酩酊。……梦中几度见儿夫,不忍骂伊薄幸”(《满宫花》)云云,真情坦率,也正不易效为之。同时尹鹗、李珣 [8] 诸人所作,也都是同样的明浅简净。尹鹗,成都人,事王衍为翰林校书,累官参卿。李珣,字德润,先世本波斯人。他妹妹李舜弦为王衍昭仪。他自己为蜀秀才,大约不曾出仕过。有《琼瑶集》一卷,今已亡佚。然《花间》《尊前》二集,录他的词多至五十四首,也自可成为一集。他虽以波斯人为我们所注意,然在其词里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国的情调来。像《浣溪沙》: 入夏偏宜澹薄妆,越罗衣褪郁金黄,翠钿檀注助容光。 相见无言还有恨,几回判却又思量,月窗香径梦悠飏。 彻头彻尾仍是《花间》的情调。 顾夐、鹿虔扆、阎选、欧阳炯诸人,也皆为由前蜀入后蜀者。炯 [9] 和虔扆、选、文锡及韩琮,时号“五鬼”,颇不为时人所崇戴。然就词而论,炯实为《花间》里堪继温、韦之后的一个大作家。他益州人,初事王衍。前蜀亡后,又事孟氏,进侍郎,同门下平章事。后孟昶降宋,炯也随之入宋,授左散骑常侍。他的词,色彩殊为鲜妍,刻画小儿女的情态也甚为动人。像下二阕的《南乡子》: 嫩草如烟,石榴花发海南天。日暮江亭春影绿,鸳鸯浴。水远山长看不足。 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 其风调是在温庭筠的门庭之内的,似较韦庄尤为近于庭筠。 顾夐 [10] ,字里未详;前蜀时官刺史,后事孟知祥,官至太尉。《蓉城集》(《历代词话》引)谓:“顾太尉《诉衷情》云:‘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虽为透骨情语,已开柳七一派。”这话不错,像“换我心为你心”那样的露骨的深情语,《花间》里是极罕见的。又像“记得那时相见,胆颤。鬓乱四肢柔,泥人无语不抬头”(《荷叶杯》);“隔年书,千点泪,恨难任!”(《酒泉子》)其恣狂的放荡,也不是温、韦的“蕴藉微茫”之所能包容得下的。 鹿虔扆 [11] ,字里未详。事孟昶为永泰军节度使,进检校太尉,加太保。《乐府纪闻》谓他“国亡不仕,多感慨之音”。像《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诚有无限感慨淋漓处,置之《花间》的锦绣堆里,真有点像倚红偎翠,纸醉金迷的时候,忽群客中有一人凄然长叹,大为不称!此作当为前蜀亡时之作。评者或牵涉到孟昶事,却忘记了时代的决不相及。此词被选入公元940年所编辑的《花间集》里,而孟蜀之亡则在公元965年。虔扆当然不会是预先作此亡国之吟的。 阎选字里也未详。《花间集》称之为“阎处士”。当广政时代,他或未及仕途。然其后则和欧阳炯等同秉朝政,有“五鬼”之目。选词直率无深趣,与毛文锡等。 又有毛熙震者,蜀人,官秘书监。他间亦作“暗伤亡国”之语,想也是悼伤前蜀的。像“自从陵谷追游歇,画梁尘黦。伤心一片如珪月,闲锁宫阙”(《后庭花》),足和鹿虔扆的《临江仙》,同为《花间》里的奇葩异卉。熙震所作也甚高隽,像“四支无力上秋千。群花谢,愁对艳阳天”(《小重山》),“天含残碧融春色,五陵薄幸无消息。……寂寞对屏山,相思醉梦间”(《菩萨蛮》)云云,显然也是温、韦的同流。 后蜀主孟昶 [12] 是一位天才很高的词人皇帝。他是当时许多重要文人的东道主;但他的词却来不及被选入《花间》,在别的选本里也极罕见。 这是极大的一个损失!他的一阕《玉楼春》,苏轼仅记住两句,已为之惊赏不已。尝为足成《洞仙歌》,也不能胜之。《玉楼春》云: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写夏景是绝鲜有匹的。 * * * 【注释】 [1] 韦庄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唐才子传》卷十。 [2] 韦庄的《浣花集》有《四部丛刊》本。 [3] 《浣花词》有《王忠悫公遗书》本。 [4] 牛峤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四,《唐才子传》卷九。 [5] 牛希济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四。 [6] 王衍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五十六,《新五代史》卷五十三,《十国春秋》卷三十七。 [7] 毛文锡见《十国春秋》卷四十一。 [8] 尹鹗、李珣均见《十国春秋》卷四十四。 [9] 欧阳炯见《十国春秋》卷五十六。 [10] 顾夐见《十国春秋》卷五十六。 [11] 鹿虔扆见《十国春秋》卷五十六。 [12] 孟昶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六,《新五代史》卷六十四,《十国春秋》卷四十九。 四 荆南词人孙光宪,其所作曾被选入《花间集》中。光宪 [1] 字孟文,贵平人。唐时为陵州判官。天成初避地江陵。高季兴据荆南,署为从事。累官荆南节度副使,检校秘书,兼御史中丞。后降宋为黄州刺史。他自号葆光子。著《北梦琐言》及《荆台》《笔佣》诸集。在“花间派”词人们里,他是足以和温、韦在一条水平线上的。像:“早是销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揽镜无言泪欲流,凝情半日懒梳头,一庭疏雨湿春愁”(《浣溪沙》);“小庭花落无人扫,疏香满地东风老。春晚信沉沉,天涯何处寻?”(《菩萨蛮》);“泛流萤,明又灭,夜凉水冷东湾阔。风浩浩,笛寥寥,万顷金波澄澈”(《渔歌子》)云云,都是温、韦所不能屈之于下座的窈渺清隽之什。 和凝(898—955) [2] 是中原词人里,唯一的被选入《花间集》里的一位。中原文学,五代时极不足重。韦庄、韩偓、陈陶诸人皆去而之他。真实的伟大作家,不过寥寥可数的几个而已。在其中,和凝无疑的是高出于众人的。凝字成绩,郓州须昌人。他似是一位和冯道同科的谨慎小心的老官僚,故皇帝们的姓氏虽屡次改易,而他始终不失为元老。他在后唐天成中为翰林学士,知贡举。《花间集》的编成,约在此后不久(约后十一二年),故称他为“学士”。石晋时为中书侍郎同门下平章事。刘汉及周初皆为太子太傅。世宗显德二年卒。他所作诗文甚富,有集百卷。尝自篆于版,模印数百帙分赠于人。少好为曲子,布于汴、洛。及入相,契丹号他为“曲子相公”。他的词,较为直率,像“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河满子》),“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 娥”(《柳枝》)之类,但《薄命女》一阕: 天欲晓,宫漏穿花声缭绕,窗里星光少。冷霞寒侵帐额,残月光沉树杪。梦断锦帏空悄悄,强起愁眉小。 却是《花间》里最好的篇作之一。 未为《花间集》编者所注意的中原词人,还有一位更重要的李存勖(后唐庄宗)。存勖(885—926) [3] 为李克用长子,其先本西突厥人。同光元年,灭梁即皇帝位。他酷好音乐,自己能为曲子,与伶人昵游。在位四年,为伶人高从谦所杀。伶人们将他的尸首杂着乐器,一同焚化。《五代史》谓他“既好俳优,又知音能度曲。至今汾、晋之俗,往往能歌其声,谓之御制者,皆是也”。(卷三十七)惜当时无人为之搜集,故传者寥寥可数。 玉楼春(传孟昶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然即就这些寥寥可数的篇什里,也可看出其为一个大词人无疑。像“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如梦令》);像: 一叶落,搴朱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着。 ——《一叶落》 都是可归在五代的最好的篇什之列的。他和西蜀的李珣同为华化的外国人,但二人同样的华化已深,故在他们的作品里,一点都看不出异国的情调来。 * * * 【注释】 [1] 孙光宪见《十国春秋》卷一百二。 [2] 和凝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二十七,《新五代史》卷五十六。 [3] 李存勖见《旧五代史》卷二十七至三十四,《新五代史》卷四至五。 五 五代文学的中心,西蜀外便要数到江南。然江南的词人,《花间集》里是来不及注意到的。(《花间》结集时,南唐建国方才四年。)江南又没有一个赵崇祚来做这种结集的工作,故词人之传者不过三数人而已。二主外,冯延巳、成彦雄并称作家。其他便无闻焉。(《花间》中之张泌,非南唐人,见前。)然南唐文学,“自成片段”,非《花间》所得包括。除成彦雄外,二主、正中无不是真实的大词人,各有其千秋不磨的巨作在着。仅这寥寥三数词人,已足使南唐成为五代文坛最重要的一个中心了。 李璟(916—961) [1] (中主)在公元943年继他父亲李昪为皇帝。周世宗时,去帝号,称唐国主。宋太祖建隆二年卒,年四十六。璟尝戏问冯延巳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甚事?”延巳对道:“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可见江南君臣之注意于词,乃至以此为戏。惜璟所作,传者不多。其《摊破浣溪沙》二首:“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最负盛名。 李煜(936—978) [2] (后主),字重光,为璟第六子。建隆二年嗣位。开宝八年,曹彬克金陵,煜降于宋。终日以眼泪洗面。太平兴国三年卒,相传系宋太宗以毒药杀之。年四十二。他天才极高,善属文,工书画,尤长于音律。尝著《杂说》百篇,时人以为曹丕《典论》之流。又有集十卷。今皆不传。今所传者,仅零星诗词五十余首而已 [3] 。他的词人生活,可以天然地划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是少年皇帝的生活:“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吹”(《浣溪沙》);“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玉楼春》),可谓极人间的富贵豪华。其间且又有些恋爱的小喜剧:“一向偎人颤”“相看无限情”(《菩萨蛮》)。恰有如恬静的绿湖,偶有粼粼的微波,更增其动人之趣。这时代的词,无不清丽可喜。但第二期的词却于清丽之外,更加以沉郁;他的风格遂大变了。第二期是降王的囚居的生活。刻刻要提防,时时遭猜忌。恣情的欢乐时代是远了,不再来了。他的词便也另现了一个境界。鹿虔扆诸人所作是“暗伤亡国”,韦庄所作是故乡的忆念,到了李后主,却是号啕痛哭了。他家国之思,更深更邃,遭际之苦,更切更惨;这个多感的诗人,怎能平息愤气以偷生苟活呢?“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虞美人》);“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乌夜啼》);“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歌》);“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这样的不讳饰的不平的呼号,都是足以招致猜忌,使他难保令终的。又像《乌夜啼》一阕: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其沉郁凄凉的情调,都是《花间集》里所找不到的。 冯延巳(903—960) [4] ,一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人。与弟延鲁皆极得南唐主的信任。延巳初为翰林学士,后进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 [5] 。延巳似未及事后主,故其卒年当在公元961年之前。延巳词,蕴藉浑厚,并不一味以绮丽为归,是词中的高境。温、韦、后主之外,五代中殆无第四人足和他并肩而立的。像“庭际高梧凝宿雾,卷帘双鹊惊飞去”(《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蝶恋花》);“疏星时作银河渡,华景卧秋千,更长人不眠”(《菩萨蛮》);“路遥人去马嘶沉;青帘斜挂里,新柳万枝金”(《临江仙》);又像: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谒金门》 都是惯以浅近之语,写深厚之情、难状之境的。较之五色斑斓,徒工涂饰而少真趣者,当然要高明得多了。 成彦雄,字文干,与延巳同时,也仕于南唐。延巳和中主以“吹皱一池春水”句相戏的事,或以为系彦雄事。他别有《杨柳枝》词十首,见于《尊前集》,其中像“马骄如练缨如火,瑟瑟阴中步步嘶”,其意境也是很高妙的。 * * * 【注释】 [1] 李璟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四,《新五代史》卷六十二,《十国春秋》卷十六。 [2] 李煜见《旧五代史》卷一百三十四,《新五代史》卷六十二,《十国春秋》卷十六。 [3] 《南唐二主词》,有《晨风阁丛书》本,明刊本,赵氏影明本,侯文灿《名家词》本。 [4] 冯延巳见《十国春秋》卷二十六。 [5] 《阳春集》,有侯文灿《名家词》本,《四印斋所刻词》本。 六 在敦煌石室所发现的汉文卷子里,有《云谣集杂曲子》 [1] 一种,凡录《凤归云》《天仙子》《竹枝子》《洞仙歌》《破阵子》《柳青娘》《渔歌子》《长相思》《雀踏枝》等曲子数十余首,当是晚唐、五代之作。惜皆无作者姓氏。这数十余首曲子的发现,并不是小事。我们所见的初期的词,皆是有名的文人学士之作,大都皆以典雅为归,浅鄙近俗者极少。这数十余首曲子却使我们明白初期的流行于民间的词调是甚等样子的。其中也有很典雅的辞语,但民间的土朴之气终流露于不自觉。这是真正的民间的词,我们不能不特别加以注意的。像“往把金钗卜,卦卦皆虚。魂梦天涯无暂歇,枕上长嘘。待卿回,故日容颜憔悴,彼此何如”(《凤归云》);“不施红粉镜台前,只是焚香祷祝天”(《竹枝子》);“尘土满面上,终日被人欺”(《长相思》)等,其设想铸辞,都未脱田间的泥土的气息。除了拜倒在“典雅词”之前的人们外,对于这种浑朴的东西,也决不会唾弃之的。其中最好的篇什,像《雀踏枝》: 叵耐灵鹊多满语,送喜何曾有凭据!几度飞来活捉取,锁上金笼休共语。 比拟好心来送喜,谁知锁我在金笼里?欲他征夫早归来,腾身却放我向青云里。 少妇和灵鹊的对语,是如何的俏皮可喜!这种风趣,文人学士们的词里,似还不曾拟仿到过呢。 与《云谣集杂曲子》同时在敦煌被发现者,尚有《叹五更》《孟姜女》《十二时》等民间杂曲。这些杂曲,如《叹五更》《孟姜女》等,今尚流行于世,想不到其渊源是如此的古远!像“一更初,自恨长养枉生躯。耶娘小来不教授,如今争识文与书”(《叹五更》),“鸡鸣丑, 木看窗牗。明来暗自知,佛性心中有”(《禅门十二时》)之类,似通非通,是其特色。《云谣集杂曲子》尚为“斗方名士”之作,此则诚出于初识之无的和尚或平民之手下的了。 * * * 【注释】 [1] 《云谣集杂曲子》有《彊村丛书》本,《敦煌掇琐》本。 七 这时代的五七言诗坛也并不落寞。晚唐的诸派竞鸣的盛况,此时代仍然继续下去。不过诗人们因中原丧乱之故,已多散之四方。老诗人韩偓则避地于闽,司空图则隐于中条山,罗隐则迁于浙,韦庄、贯休诸人则西走于蜀。若说起这时代诗坛的情形来,也很值得费一点篇幅。先从诗人最多的蜀中说起。韦庄自然是领袖人物。他的《秦妇吟》是在未入蜀以前所作的。他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上,刻画出“乱离”的景象来。“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城倾国不知价。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而“乱”后,则“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长安月。明朝晓至三山路,百万人家无一户”。如此比较真实的描状,是统治阶级所嫌忌的,固不仅“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云云,为时人所骇怪也,《秦妇吟》之不传,殆因此故。今始随敦煌诸汉文书籍的发现而复出现。他的《浣花集》里的诗,也都很可诵。 和尚诗人贯休 [1] ,字德隐,俗姓姜氏,兰溪人。七岁出家。初客吴、越,与钱王相忤。于天复中西走益州。王建父子礼遇甚隆。署号禅月大师,终于蜀。年八十一。有《禅月集》。他的诗多清苦之趣。 词人欧阳炯曾作着几首精心结构的长诗,像《贯休应梦罗汉画歌》《题景焕画应天寺壁天王歌》,皆是空前罕见的伟宏精工之篇作,足为五代的诗坛生光彩。 女作家花蕊夫人以《宫词》 [2] 著称。她青城人,姓徐氏(一作费氏),幼能文。孟昶深爱之,赐号花蕊夫人。后昶降宋,夫人也随去。相传她在宋,甚为赵匡胤所爱幸,一旦被匡义引箭射杀之。作《宫词》者,自唐王建外,代有其人,然大都出外臣之手,往往记载失实。花蕊夫人之作,却是以宫中人写宫中事,故很可注意。 南唐诗人也甚多。后主及冯延巳、成彦雄皆能作五七言体。此外又有韩熙载、李建勋、张泌、伍乔、沈彬、孟贯诸人。熙载字叔言,北海人,仕南唐为虞部员外。建勋字致尧,陇西人,仕南唐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他们皆是北人仕南者。熙载有《奉使中原署馆壁》一诗:“仆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游,举目无相识”云云,是很足为这时代许多离乡背井的诗人们写出胸臆中事来的。 张泌(一作佖),淮南人,其诗很鲜妍。沈彬是一个老诗人。曾仕吴为秘书郎。伍乔,庐江人,南唐时举进士第,仕至考功员外郎。孟贯,字一元,建安人,后入仕于周。 又有徐铉、徐锴兄弟,也善诗。铉字鼎臣,与韩熙载齐名江东,谓之韩、徐。仕南唐为吏部尚书,降宋,为散骑常侍。有《骑省集》。锴字楚金,仕唐为集贤殿学士。他尝作《说文系传》四十卷,至今犹为文字学上的经典。 中原的诗人们,初期有老作家杜荀鹤、曹唐、胡曾、方干等,后又有和凝、王仁裕、冯道、李涛诸人。他们都是老官僚,意境自不会高隽。冯道的“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天道》)云云,正可作为代表作。其中唯和凝、李涛二人所作较为清丽。 此外,闽地诗人,有颜仁郁(字文杰,泉州人),王延彬(审知弟之子)等;长沙诗人,有徐仲雅(一作东野,其先秦中人,事马氏为天洲府学士);荆南诗人有僧齐己。齐己和贯休齐名,是五代的两个大诗僧。他名得生,姓胡,潭州益阳人。尝欲入蜀,经江陵,为高从晦所留,居龙兴寺。自号衡岳沙门。有《白莲集》十卷 [3] 。他的诗殊多清韵。像“幽院才容个小庭,疏篁低短不堪情。春来犹赖邻僧树,时引流莺送好声”(《幽斋偶作》)。颇不似僧人之作。 * * * 【注释】 [1] 贯休《禅月集》有汲古阁刊本,《金华丛书》本,《四部丛刊》本。 [2] 花蕊夫人《宫词》,有《三家宫词》本,《十家宫词》(朱彝尊编)本。 [3] 《白莲集》,有汲古阁刊本,《四部丛刊》本。 八 五代的散文殊无足述。江南的徐铉,曾作《稽神录》六卷。谈神说鬼,殊无情趣。史虚白作《钓矶立谈》,纪南唐琐事,也没有什么重要。谭峭的《化书》,较有名,是当时散文坛上的罕见之作。石晋时,刘昫奉诏撰《唐书》二百卷,也可算是混乱的五代里最伟大的一部史籍。 参考书目 一、《花间集》 蜀赵崇祚编,有双照楼、四印斋、徐氏及《四部丛刊》等诸通行本。 二、《尊前集》 无编者姓氏,有《词苑英华》本,《彊村丛书》本。 三、《全唐诗》 其中第十二函第十册,所载皆唐五代词。 四、《唐五代二十家词》 王国维编,有《王忠悫公遗书》四集本。 五、《唐五代词选》 成肇麐编,有光绪间江宁刊本,有商务印书馆本。 六、《全唐诗》 第十一函第四册到第六册所载皆五代诗。 七、《旧五代史》 薛居正著,有通行《二十四史》本。 八、《新五代史》 欧阳修著,有通行《二十四史》本。 九、《十国春秋》 吴任臣撰,有顾氏小石山房刊本。 十、《唐才子传》 辛文房著,有日本《佚存丛书》本。(《佚存丛书》有商务印书馆影印本。) [book_title]变文的出现 敦煌写本发现的经过——敦煌写本的时代——民间叙事诗:《太子赞》与《季布歌》等——“变文”的发现——伟大的体制——印度文体的影响——“变文”产生的时代——“变文”的进展——《维摩诘经变文》——《降魔变文》——《目连救母变文》——《佛本行集经变文》等——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伍子胥变文》《明妃变文》《舜子至孝变文》 一 在二十几年前(1907年5月),有一位为英国政府工作的匈牙利人斯坦因(A. Steine)到了中国的西陲,从事于发掘和探险。他带了一位中国的通事蒋某,进入甘肃敦煌。他风闻敦煌千佛洞石室里有古代各种文字的写本的发现,便偕蒋某同到千佛洞,千方百计,诱骗守洞的王道士出卖其宝库。当他归去时,便带去了二十四箱的古代写本与五箱的图画绣品及他物。这事与中世纪的艺术、文化及历史关系极大。其中图画和绣品都是无价之宝,而各种文字的写本尤为重要。就汉文的写本而言,已是近代的最大的发现。在古典文学,在历史,在俗文学等上面,无在不发现这种敦煌写本的无比的重要。这消息传到了法国,法国人也派了伯希和(Paul Pelliot)到千佛洞去搜求。同样地,他也满载而归。他带了不多的样本到北京,中国官厅方才注意到此事。行文到甘肃提取这种写本。所得已不多。大多数皆为写本的佛经,其他略略重要些的东西,已尽在英、法二国的博物院、图书馆里了。又经各级官厅的私自扣留,精华益少(今存北京图书馆)。但斯坦因第二次到千佛洞时,王道士还将私藏的写本,再扫数卖给了他。这个宝库遂空无所有,敦煌的发现,至此告了一个结束。 千佛洞的藏书室,封闭得很早。今所见的写本,所署年月,无在公元第十世纪(北宋初年)之后者。可见这库藏是在那时闭上了的。室中所藏卷子及杂物,从地上高堆到十英尺左右。其容积约五百立方英尺。除他种文字的写本外,汉文的写本,在伦敦者有六千卷,在巴黎者有一千五百卷,在北京者有八千五百卷。散在私家者尚有不少,但无从统计。这万卷的写本,尚未全部整理就绪,在伦敦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尚未有目录刊出。其中究竟有多少藏宝,我们尚没有法子知道。但就今所已知者而论,其重要已是无匹。研究中国任何学问的人们,殆无不要向敦煌宝库里做一番窥探的工夫,特别是关于文学一方面。 二 上文已说到敦煌所发现的民间俗曲及词调。此外尚有更重要的民间叙事歌曲及“变文”。民间歌曲今所见者有《孝子董永》《季布歌》《太子赞》等,都是气魄很宏伟的大作;虽然文辞很有些粗率的地方,但无害其想象的奔驰,描状的活泼。《太子赞》叙述释迦牟尼出家修道事,以五七言相间成文,组织另具一体,像“车匿报耶殊,太子雪山居。路远人稀烟火无,修道甚清虚”云云,当是以五七言体去凑合了梵音而歌唱着的,故不得不别创此新体。 《孝子董永》叙董永行孝事。民间熟知的二十四孝,便有董永的一“孝”在着。此故事最早的记载,见于传为刘向作的《孝子传》 [1] 。干宝的《搜神记》也有之。董永父母死,无钱葬埋他们,乃卖身于一富翁家。中途遇天女降下,嫁他为妻。生一子后,又腾空而去。这大约是一个很古远的民间传说,和流行于世界最广的“鹅女郎”型的故事是很相同的。但《孝子董永》后半所说董仲寻母事,却是他处所未有的。后来的民间传说,乃以董仲为汉初的董仲舒,更是可笑。《孝子董永》全篇皆用七言,白字连篇,间有不成语处,但无害其为很伟大的叙事诗。《季布歌》也是如此,全篇也都是七言的。叙的是:季布助项羽以敌刘邦。邦得天下后,到处搜购布。布卒得以智自脱。尚有一种《季布骂阵词》,当是本文的前半段。 * * * 【注释】 [1] 《太平御览》卷四百十一引,又见《汉学堂丛书》。 三 但敦煌写本里的最伟大的珍宝,还不是这些叙事歌曲以及民间杂曲等等。它的真实的宝藏乃是所谓“变文”者是。“变文”的发现,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乃是最大的消息之一。我们在宋、元间所产生的诸宫调、戏文、话本、杂剧等都是以韵文与散文交杂组成起来的。我们更有一种宏伟的“叙事诗”,自宋、元以来,也已流传于民间,即所谓“宝卷”“弹词”之类的体制者是。它们也是以韵、散交组成篇的。究竟我们以韵、散合组成文来叙述、讲唱,或演奏一件故事的风气是如何产生出来的呢?向来只当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但一种新的文体,绝不会是天上凭空落下来的;若不是本土才人的创作,便当是外来影响的输入。在唐以前,我们所见的文体,俱是以纯粹的韵文,或纯粹的散文组织起来的。(《韩诗外传》一类书之引诗,《列女传》一类书之有“赞”,那是引用“韵文”作为说明或结束的,并非韵散合组的新体的起源。)并没有以韵文和散文合组起来的文体。这种新文体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最可能的解释,是这种新文体是随了佛教文学的翻译而输入的。重要的佛教经典,往往是以韵文散文联合起来组织成功的;像“南典”里的《本生经》(Jataka),著名的圣勇(Aryasura)的《本生鬘论》(Jataka-mala)都是用韵、散二体合组成功的。其他各经,用此体者也极多。佛教经典的翻译日多,此新体便为我们的文人学士们所耳濡目染,不期然而然地也会拟仿起来了。但佛教文学的翻译,也和近来的欧洲文学的翻译一样,其进行的阶段,是先意译而后直译的。初译佛经时,只是利用中国旧文体,以便于览者。其后,才开始把佛经的文体也一并拟仿了起来。所以佛经的翻译,虽远在后汉、三国,而佛经中的文体的拟仿,则到了唐代方才开始。这种拟仿的创端,自然先由和佛典最接近的文人们或和尚们起头,故最早的以韵、散合组的新文体来叙述的故事,也只限于经典里的故事。而“变文”之为此种新文体的最早的表现,则也是无可疑的事实。从诸宫调、宝卷、平话以下,差不多都是由“变文”蜕化或受其影响而来的。 维摩诘说法图 僧肇在《维摩诘所说经注序》中称:“此经所明,统万行则以权智为主,树德本则以六度为根,济蒙惑则以慈悲为首,语宗极则以不二为门。”认为此即“不思议之本”。 《佛本生经变文》(局部) “变文”是什么东西呢?这是一种新发现的很重要的文体。虽已有了千年以上的寿命,却被掩埋在西陲的斗室里,已久为世人所忘记。——虽然其精灵是蜕化在诸宫调、宝卷、弹词等里,并不曾一日灭亡过。原来“变文”的意义,和“演义”是差不多的。就是说,把古典的故事,重新再演说一番,变化一番,使人们容易明白。正和流行于同时的“变相”一样;那也是以“相”或“图画”来表现出经典的故事以感动群众的。“变文”和“变相”在唐代都极为流行;没有一个庙宇的巨壁上,不绘饰以“地狱变相”等壁画的(参看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同样地,大约没有一个庙宇不曾讲唱过“变文”的罢。 起初,变文只是专门讲唱佛经里的故事。但很快地便为文人们所采取,用来讲唱民间传说的故事,像伍子胥、王昭君的故事之类。最早的变文,我们不知其发生于何时,但总在开元、天宝以前吧。我所藏的一卷《佛本生经变文》,据其字体,显然是中唐以前的写本。又《降魔变文》序文上有:“伏惟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化越千古,声超百王;文该五典之精微,武析九夷之肝胆”云云的颂圣语,其为作于玄宗的时代无疑。王定保的《唐摭言》记张祜对白乐天说道:“明公亦有《目连变》。《长恨词》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岂非‘目连访母’耶?”是《目连变》之类的东西,在贞元、元和时代,在士大夫阶级里也已成为口谈之资。巴黎国家图书馆藏的《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之末,有“于州中 明寺开讲,极是温热”云云的题记。当是在明寺讲唱此变文,大得听众的欢迎后所写的罢。《卢氏杂记》(《太平广记》卷二百四引)载:“文宗善吹小管。时法师文溆为入内大德。一日,得罪流之。弟子入内收拾院中籍入家具辈,犹作法师讲声。上采其声为曲子,号《文溆子》。”《乐府杂录》也载:“长庆中,俗讲僧文叙,善吟经,其声宛畅,感动里人。”文叙竟有“俗讲僧”之称,可见中晚唐时代,僧徒之为俗讲是很流行的事。这些都可见供讲唱的变文,在中晚唐时代的流行是并非模糊影响之事。至于变文到了什么时候才在社会上消失了势力了呢?宋真宗(998—1022)曾禁止除了道、释二教之外的一切异教,而僧侣们的讲唱变文,也被明令申禁。我们可以说,在公元第十世纪之末,随了敦煌石室的封闭,“变文”也一同遭埋入了。然宋代有说经、说参请的风气,和说小说、讲史书者同列为“说话人”的专业,则“变文”之名虽不存,其流衍且益为广大的了。所谓宋代说话人的四家,殆皆是由“变文”的讲唱里流变出来的罢。 四 “变文”的名称,到了最近,因了几种重要的首尾完备的“变文”写本的发现,方才确定。在前几年,对于“变文”一类的东西,是往往由编目者或叙述者任意给它以一个名目的。或称之为“俗文”,或称之为“唱文”,或称之为“佛曲”,或称之为“演义”,其实都不是原名。又或加《明妃变文》以《明妃传》之名,《伍子胥变文》为《伍子胥》,或《列国传》,也皆是出于悬度,无当原义。我在商务版的《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第三章《敦煌的俗文学》里,也以为这种韵、散合体的叙述文字,可分为“俗文”和“变文”。现在才觉察出其错误来。原来在“变文”外,这种新文体,实在并无其他名称,正如“变相”之没有第二种名称一样。 这种新文体的“变文”,其组织和一部分以韵、散二体合组起来的翻译的佛经完全相同;不过在韵文一部分变化较多而已。翻译的佛经,其“偈言”(韵文的部分)都是五言的;而变文的歌唱的一部分,则采用了唐代的流行的歌体或和尚们流行的唱文,而有了五言、六言、三三言、七言,或三七言合成的十言等的不同。在一种变文里,也往往使用好几种不同体的韵文。像《维摩诘经变文》第二十卷: 我见世尊宣敕命,令问维摩居士病。 初闻道着我名时,心里不妨怀喜庆。 金口言,堪可敬,无漏梵音本清净, 依言便合入毗耶,不合推辞阻大圣。 愿世尊,慈悲故,听我今朝恳词诉。 这是以七言为主,而夹入“三三言”的。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或有劈腹开心,或有面皮生剥。 目连虽是圣人,急得魂惊胆落。 目连啼哭念慈亲,神通急速若风云。 这是以七言、六言相夹杂的。但大体总是以七言为主体。这种可唱的韵文,后来便成了“定体”。在宝卷和弹词一方面,其唱文差不多都是如此布置着的。鼓词的唱文,也不过略加变化而已。 说到“变文”的散文一部分,则更有极可注意之点在着。我在上文说到唐代传奇文及古文运动时,皆曾提起过,唐代的通俗文乃是骈俪文,而古文却是他们的“文学的散文”。这话似乎颇骇俗,但事实是如此。以骈俪体的散文来写通俗小说,武后时代的张 在《游仙窟》里已尝试过。今日所见的敦煌的变文,其散文的一部分,几没有不是以骈俪文插入应用的,更可证明了这一句话的真实性。自六朝以至唐末好几百年的风尚,已使民间熟习了骈偶的文体。故一使用到散文,便无不以对仗为宗。尽管不通、不对,但还是要一排一排地对下去。这是时代的风气,无可避免的。只有豪杰之士,才开始知道用“古文”。古文之由“文学的散文”解放而成为民间的通用的文字,那是很后来的事呢。像中晚唐时代,所用的散文,殆无不是如下列一样的: 阿修罗,执日月以引前;紧 罗,握刀枪而从后。于时,风师使风,雨师下雨,湿却嚣尘,平治道路。神王把棒,金刚执杵。简择骁雄,排比队伍。然后吹法螺,击法鼓,弄刀枪,振威怒。动似雷奔,行如云布。 ——《降魔变文》 五 “变文”之存于今者,就已发现者而言,已有四十余种。现尚陆续在出现。它不仅是敦煌写本里最重要的东西,也将是敦煌写本里除佛经外,最常见的东西了。今将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与讲唱非佛经故事的变文,分为两部分,择其重要者略叙于下。 讲唱佛经故事的变文,最重要者是《维摩诘经变文》。《维摩诘经》原是释经里最富于文学趣味者之一,复被讲唱者将这故事作为“变文”,放大了许多倍,更成为一部宏伟无比的杰作;可以说我们文学史里未之前见的一部大“史诗”。今所知者,已有二十卷之多,但其间残缺了不少。经文的一百余字,这位伟大的讲唱者总至少要把它演成三四千字,写得又生动,又工致,又隽妙。可惜我们至今仅获读其数卷,尚不能将所残存者抄录得全耳。《文殊问疾》第一卷,藏上虞罗氏,叙述佛使文殊到维摩诘处问疾事。佛先在会上,问五百圣贤,八千菩萨,皆曰不任,无人敢去,结果是文殊应命而去。巴黎所藏的,有第二十卷,叙的是,佛使弥勒菩萨、光严童子等去问疾,而彼等皆不欲去,并追述往事,声诉所以不能去之故。卷末有“广政十年八月九日在西川静直禅院写此第廿卷”云云。当是抄写者的所记。 北京图书馆藏有《持世菩萨》第二卷,叙述持世菩萨艰苦修行,魔王波旬欲破坏其道行,便幻为帝释之状,从二千天女,鼓乐弦歌,来诣持世修行之所,但持世不为所惑事。其描状极绚丽隽好之致: 波旬自乃前行,魔女一时从后。擎乐器者,喧喧奏曲,响聒青霄;爇香火者,澹澹烟飞,氤氲碧落。竞作奢衣美貌,各申窈窕仪容。擎鲜花者,共花色无殊;捧珠珍者,共珠珍不异。琵琶弦上,韵合春莺;箫笛管中,声吟鸣凤。杖敲羯鼓,如抛碎玉于盘中,手弄秦筝,似排雁行于弦上。轻轻丝竹,太常之美韵莫偕。浩浩喝歌,胡部之岂能比对。妖容转盛,艳质更丰。一群群若四色花敷,一队队似五云秀丽。盘旋碧落,宛转清霄。远看时意散心惊,近睹者魂飞目断。从天降下,若天花乱雨于乾坤;初出魔宫,似仙娥芬霏于宇宙。天女咸生喜跃,魔王自己欣欢。此时计较得成,持世修行必退。容貌恰如帝释,威仪一似梵王。圣人必定无疑,持世多应不怪。天女各施于六律,人人调弄五音。唱歌者诈作道心,供养者假为虔敬。莫遣圣人省悟,莫交菩萨觉知。发言时直要停虅,税调处直如稳审。各请擎鲜花于掌内,为吾烧沉麝于炉中。呈珠颜而剩逞妖容,展玉貌而更添艳丽。浩浩箫韶前引,喧喧乐韵齐声。一时皆下于云中,尽入修禅之室内。(吟)魔王队仗利天宫,欲恼圣人来下界。广设香花申供养,更将音乐及弦歌。清冷空界韵嘈嘈,影乱云中声响亮。胡乱莫能相比并,龟慈不易对量他。遥遥乐引出魔宫,隐隐排于霄汉内。香爇烟飞和瑞气,花擎寮乱动祥云。琵琶弦上弄春莺,箫笛管中鸣锦凤。 又有《降魔变文》,本于《贤愚经》,叙舍利弗和六师斗法事。六师凡五次输败,遂服佛家的威力,不复与佛为梗。前在《敦煌零拾》里,仅见到一小部分,已惊其宏伟奇丽,不可迫视。今得读全文,更为快心!其描述佛家与六师的斗法,以《西游记》的孙行者、二郎神的斗法对读之,《西游记》只有“甘拜下风”耳。姑举一段: 六师闻语,忽然化出宝山,高数由旬。钦岑碧玉,崔嵬白银,顶侵天汉,藂竹芳薪,东西日月,南北参辰。亦有松树参天,藤萝万段。顶上隐士安居,更有诸仙游观,驾鹤乘龙,仙歌聊乱。四众谁不惊嗟,见者咸皆称叹。舍利弗虽见此山,心里都无畏难。须臾之顷,忽然化出金刚。其金刚乃作何形状?其金刚乃头圆像天,天圆只堪为盖,足方万里,大地才足为砧。眉郁翠如青山之两崇,口 犹江海之广阔。手执宝杵,杵上火焰冲天。一拟邪山,登时粉碎。山花萎悴飘零,竹木莫知所在。百僚齐叹希奇,四众一时唱快。故云,金刚智杵破邪山处。若为: 六师忿怒情难止,化出宝山难可比, 崭岩可有数由旬,紫葛金藤而覆地。 山花郁翠锦文成,金石崔嵬碧云起。 上有王乔丁令威,香水浮流宝山里。 飞仙往往散名华,大王遥见生欢喜! 舍利弗见山来入会,安详不动居三昧。 应时化出大金刚,眉高额阔身躯 。 手持金杵火冲天,一拟邪山便粉碎。 于时帝王惊愕,四众忻忻。此度既不如他,未知更何神变? 但在许多讲唱佛教故事的变文里,最为流行者还是《目连救母变文》,这变文有种种不同的本子。伦敦有《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一卷,巴黎有《目连缘起》,北京有《目连救母变文》数卷;事实皆大同小异,文句也多相同的。可见这故事在当时流传的普遍,固不仅张祜之戏白居易以“《目连变》”云云也。在这些异本里,以伦敦的一本为最完备。首有序,叙七月十五日“天堂启户,地狱门开”,盂兰会的缘起;末有“贞明七年辛巳岁四月十六日净土寺学郎薛安俊写”云云。这故事成为后来宝卷、戏文的张本,至今在民间尚有很大的势力。这变文叙述佛的弟子目连,出家为僧,以善因得证阿罗汉果。借了佛力,他上了天堂,见到父亲,但母亲却不知何在。佛说:“她在地狱中呢。”目连便遍历地狱,历睹惨状,最后到了阿鼻地狱,才见到他母亲青提夫人。她借佛力,出了这地狱,但不能出饿鬼道,见食即化为火。目连悲戚,无法可施。佛乃教他于七月十五日建兰盆大会,可以使她一饱。但她饱后,忽又不见。乃已转生人世,变为黑狗之身。最后,目连又借佛力,使她脱离了狗身,到天上去受快乐。这部变文,虽没有《维摩诘》《降魔》的伟宏奇丽,但关系极大。在中国的一切著作里,这可以说是最早的详尽的叙述周历地狱的情况的;其重要有若《奥特赛》(Odyssey)、《阿尼特》(Aeneid)及《神曲》诸史诗。 此外,尚有《佛本行集经变文》《八相成道经变文》《有相夫人升天变文》《佛本生经变文》《地狱变文》等,皆较为简短,且俱首尾残缺,不知其原名为何。在其间,《佛本生经变文》,叙述释迦牟尼以身喂饿虎的事,其结构也殊宏丽,且就其字体看来,实是中唐的写本,今所见的变文的写本,时代无在其前者。 六 讲唱非佛教故事的变文,今所知者有:《列国志变文》,叙述伍子胥的故事(巴黎也藏有一卷《伍子胥》);《明妃变文》,叙述王昭君和番事;《舜子至孝变文》,叙述舜的故事。《舜子至孝变文》恐怕是最早的把舜的故事传说化了的;写那瞽叟历次的受了后妻的鼓弄,要想设计陷害舜。而舜也每次都得脱逃出来。颇富于“神仙故事”的趣味。大约其中是附加上了不少民间故事的成分进去了罢。最奇特的结构,是每次后母要陷害舜时,总是说着: 自从夫去辽阳,遣妾勾当家事,前家男女不孝。 瞽叟听完了后妻的陷害之计后,也总是说道: 娘子虽是女人,设计大能精细。 这是任何变文里所不曾见过的格调。《列国志变文》,也极有堪以注意处。其间叙伍子胥逃难时,见到他的妻子,但不敢相认。他妻子乃举药名以暗示他:“妾是仵茄之妇,细辛早仕于梁。就礼未及当归,使妾闲居独活”云云,这大约也是民间所最喜爱的“文章游戏”的一端罢。《明妃变文》已缺首段,其结束,则叙明妃在胡,抑抑不乐而死。死后,汉使祭她的青冢。这大约便是后来的明妃投黑水而死的传说的前驱。《明妃变文》分上下二卷,在上卷之末,有云: 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消息,使我们可以明白后来的许多“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云云,在中国的最早的根源是在什么地方。宋人“话本”之由“变文”演变而来,这当也是例证之一罢。 参考书目 一、《沙州文录》二卷 蒋斧编,罗福苌补,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二、《敦煌零拾》七卷 罗振玉编,有上虞罗氏铅印本。 三、《敦煌遗书第一集》 法国伯希和、日本羽田吉合编,有上海东亚考古会印本。凡大小二册,为一部。 四、《敦煌劫余录》 陈垣编,有新出铅印本。 五、《敦煌掇琐》 刘复编,第一辑已出版,有中央研究院印本。 六、《佛曲叙录》 郑振铎著,见于《小说月报》号外《中国文学研究》。 七、《中国文学史》中世卷第三篇上册 郑振铎著,商务印书馆出版。 [book_title]北宋词人 词的黄金时代——北宋词的三期——三期的特色——第一期的作家们: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等——欧阳修词的伪作者刘辉——晏几道、宋祁、王安石——第二期的作家们:柳永、苏轼、秦观、黄庭坚等——黄庭坚的白话词——贺铸、程垓等——赵令 、王诜——女作家魏夫人——第三期的作家们:周邦彦、吕渭老、向镐、朱敦儒等——皇帝词人赵佶与女作家李清照 一 敦煌俗文学的影响,在北宋的文坛上还未十分显著。我们猜想,这些俗文学、叙事诗、民间歌曲与变文等,必已在民间十分地流行着,然而文人学士却完全不加以注意。大多数的文人学士却还在那里长歌曼吟着流传于他们的一个阶级及与他们的一个阶级接触最繁的歌妓舞女阶级之间的词,提倡着载道的古文与古来相传的五七言古律诗。词在唐末与五代,已成了文人学士的所有物,民间虽仍在流行着,然已染上了不少的“文”气,加上了不少的雅词丽句,离俗文学的本色日远,换一句话,即离民间的爱好亦日远。他们几乎为文人学士的阶级所独占。他们的不能诉之于诗古文的情绪,他们的不能抛却了的幽怀愁绪,他们的不欲流露而又压抑不住的恋感情丝,总之,即他们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写在诗古文辞之上者无不一泄之于词。所以词在当时,是文人学士所最喜爱的一种文体。他们在闲居时唱着,在登临山水时吟着,他们在絮语密话时微讴着,在偎香倚玉时细诵着,他们在欢宴迎宾时歌着,在临歧告别时也唱着。他们可以用词来发“思古之幽情”,他们可以用词来抒写难于在别的文体中写出的恋情,他们可以用词来庆寿迎宾,他们可以用词来自娱娱人。总之,词在这时已达到了它的黄金时代了。作家一作好了词,他便可以授之歌妓,当筵歌唱。“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这个情境岂不是每个文人学士都所羡喜的。所以,凡能作词的,无论文士武夫,小官大臣,都无不喜作词。像秦七,像柳三变,像周清真诸人,且以词为其专业。柳三变更沉醉于妓寮歌院之中,以作词给她们歌唱为喜乐。所以我们可以说一句,在词的黄金时代中,词乃是文人学士的最喜用之文体。词乃是与文人学士相依傍的歌妓舞女的最喜唱的歌曲。换言之,词在这个黄金时代中,乃是盛传于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及与文人学士的一个阶级最接近的歌女阶级中的一个文体。到了最后,词之体益尊且贵,且已有了定型,词的生命便日益邻于“没落”了。我们猜想,当时民间或仍流行着唱词的风气,非文人学士的阶级,或仍保存了或模拟着文人学士的唱词的习惯。然而文的词语已日渐地高雅了,词的格调已日渐地艰隐了,词的情绪已日渐地晦暗隐约了。听者固未必深明其义,即唱者也只能依腔照唱而已。所以这一个时代的民间的听词者,或已到了“耳熟其音而心昧其义”之时了。当时的人,往往讥嘲柳三变的词太俗,然而哪一位词人的词,有柳氏的词那样的流行呢?柳氏的词所以能够“有井水饮处,即能歌”之者,正以其词之浅近,能够通俗。其实柳氏已太高雅,其音调虽甚谐俗,其辞语恐已未必为当时民间所能懂得。 综言之,词的黄金时代恰可当于“北宋”的这一个时期。到了北宋以后,词的风韵与气魄便渐渐地近于“日落黄昏”之境了。 二 北宋的词坛,约可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柳永以前。这是晏殊、范仲淹、欧阳修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花间》派与二主、冯延巳的影响,尚未能尽脱。真挚清隽是其特色,奔放的豪情却是他们所缺少的。他们只会作《花间》式的短词,却不会作缠绵宛曲的慢调。他们会写:“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欧阳修《踏莎行》);他们会写:“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晏殊《清平乐》);他们会写:“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范仲淹《苏幕遮》)。他们却不会写:“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柳永《雨霖铃》)。他们更不会写:“便携将佳丽,乘兴深入芳菲里,拨胡琴语,轻拢慢捻总伶俐,看紧约罗裙,急趣檀板,霓裳入破惊鸿起。正颦月临眉,醉霞横脸,歌声悠扬云际。任满头红雨落花飞,渐鳷鹊楼西玉蟾低,尚徘徊未尽欢意”(苏轼《哨遍》)。 第二个时期是创造的时候。这一个时期是柳永的,是苏轼的,是秦观、黄庭坚的。但柳永的影响在当时竟笼罩了一切,连苏门的“秦七、黄九”也都脱不了他的圈套。东坡的词却为词中的一个别支,在当时没有什么人去仿效,其影响要过了一百余年后才在辛弃疾他们的作品里表现出来。所以这一个时期,我们也可以说它是“柳永的时代”。《吹剑续录》说:“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比柳耆卿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按此语大约指东坡《念奴娇》诸词而言。其实东坡词亦多绮丽隽妙者,不尽如“大江东去”之朴质有若史论。柳永词每谐于音律,东坡词则为“曲子内缚不住者”。然这两位大作家,亦有一个同点,即二人皆注意于慢词,皆趋于豪放宛曲的一途。这是他们与第一个时期中诸作家的不同之点。又,第一期多用旧调,而这一期则多自行创作新调,以便唱歌。前期的诸大家往往非音律家,而这一期中的大家柳永便是一位深通于音律的人。所以他能够写许多慢词,他能够创许多新调。 第三个时期是深造的时期,也可以说是周美成的时代。在这一个时期里,音律更为注重,“曲子内缚不住”的作品已经是绝无仅有的了。新的歌调仍在创造,而第二期的豪迈不羁的精神则渐渐地不见了。综言之,第三期的精神,可以称它为循规蹈矩的时代。第一期的清隽健朴的特质,他们是没有的;第二期奔放雄奇的特色,他们又是没有。他们的特质是严守音律,是日益趋于修斫字句,即在严格的词律之中,以清丽婉美之辞章,写出他们的心怀。他们实开辟了南宋词人的先路。但在这一期的最后,却有两个大词人出现,其精神与作风却与周美成他们不同,这两个大词人是:皇帝词人赵佶,与女流作家李清照。宋徽宗词近似李后主。清照的词则回复到第二期的豪放,而不流入粗鄙,有第一期的清隽,而又具豪情逸思,实是这一期里最大的一个词人。 三 第一期的大作家,当以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为首。但他们的崛起,离五代词人的最后几个,已经是近一百年了。北宋的初年,东征西讨,人不离骑,马不离鞍,注意于词者绝少。及曹彬、潘仁美他们削平了诸国,构成了大一统的局面以后,降王降臣奔凑于皇都,文化的事业大为发达。又有《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的编纂,似乎词坛应该很热闹的了。然而当时的词的作者,除了降王李煜,降臣欧阳炯等之外,却没有什么新兴的作家。我们与其以李煜、欧阳炯等为盛代的先驱,还不如以他为“残蝉的尾声”为更妥切些。真实的一个大时代的先驱,乃是晏殊他们,而非李煜他们。 在晏殊之前,有几个词人,应一为叙及。徐昌图,莆阳人,宋太祖时守国子博士,后迁至殿中丞。他的词不多,然如《临江仙》之“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诸语,也很美隽。潘阆字逍遥,有《逍遥词》 [1] ,仅存《酒泉子》十首,皆咏杭州西湖的景色者。有几首写得很好。如“别来几向画阑(一作图)看,终是欠峰峦”,“三三两两钓鱼舟,岛屿正清秋”,“寒鸦日暮鸣还聚”之类,皆可称得起是“好句”。寇准的词,未脱《花间》的衣钵,但较为浅露。王禹偁在北宋初,乃是一位很重要的五七言诗作者。他偶作小词,也颇有意绪。像《点绛唇》,可为一例: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钱惟演虽为降王之子,居大位,然而他的小词却甚为动人,不失为一位很好的诗人。他的《玉楼春》:“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情怀渐变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樽,今日芳樽惟恐浅。”黄叔旸谓:“此暮年作,词极凄惋。”但第一个大词人有意于为词,且为之而工者当推晏殊。 晏殊(991—1055) [2] 字同叔,江西抚州临川人。他是一个大天才,七岁便能文。“景德初以神童荐。召与进士千余人并试庭中。殊神气不慑,援笔立就,赐进士出身”(《宋史》本传)。帝且使他尽读秘阁书。每有谘访,率用方寸小纸,细书问之。后事仁宗,尤加信爱。仕至观文殿大学士卒。他的生平可算是“花团锦簇”的一位诗人生活。他卒后,赠谥元献。当时知名之士如范仲淹、孔道辅、欧阳修皆出其门。性刚峻,遇人以诚。一生自奉如寒士。“为文赡丽,尤工诗,闲雅有情意”(《宋史》本传)。有集二百四十余卷 [3] 。然他的最大的成功,他的诗人的真面目,却完全寄托在他的词中。他的诗不足以代表他,他的散文更不足以表现他。他的《珠玉词》 [4] 虽仅一百数十首,却完全把这位“花团锦簇”、钟鸣鼎食的“诗人大臣”的本来面目表现出来了。人生什么都能够看得透,只有恋情是参不破的,什么都能够很容易地志得意满,唯有恋情却终似明月般的易缺难圆。晏殊在这一方面似乎也是深尝着它的滋味的。他的儿子几道曾说道:“先君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但这话是不对的。“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此时情绪悔风流”(《浣溪沙》);“为我转回红脸面”(同上);“且留双泪说相思”(同上);“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同上);“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同上);“东城南陌花下,逢着意中人”(《诉衷情》);“何况旧欢新宠阻心期,满眼是相思”(《凤衔杯》);“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玉楼春》);“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凤衔杯》);“消息未知归早晚,斜阳只送平波远”(《蝶恋花》);“浓睡觉来鹦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同上);“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同上);“那堪更别离情绪,罗巾掩泪,任粉痕沾污,争奈向千留万留不住”(《 人娇》),这些都不是“情语”吗?同叔之未脱这些妇人语,正足见其未脱尽《花间》派的衣钵。《贡父诗话》说:“元献尤喜冯延巳歌词,其所自作亦不减延巳乐府。”他的成就的高处,确足以闯入延巳之室。 同时的词人范仲淹(989—1052) [5] ,其词存者不过寥寥几首,却无一首不是清隽绝伦。仲淹字希文,吴县人,大中祥符八年进士。仕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卒谥文正。有集 [6] 。像下面的二词,都是使我们读之唯恐其尽的: 渔家傲(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桂枝香(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遮·怀旧》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渔家傲·秋思》 欧阳修有《六一居士词》 [7] 。我们在他的散文中,只见到他是一位道貌俨然的无感情的学者;在他的五七言诗中,我们也很难看出他是怎样富于感情的一位诗人。但在他的词中,却不意将他的道学假面具全都卸下来了。他活泼泼地,赤裸裸地将他的诗人生活,表现在我们之前。“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脉脉横波珠泪满,归心乱,离肠便逐星桥断”(以上皆《渔家傲》)。我们可想见他的恋情,也必是有一段苦趣的。宋人小说里,因有永叔盗甥之说。王铚《默记》载永叔的《望江南》,他说:“奸党因此诬公盗甥。公上表自白云:丧厥夫而无托,携孤女以来归。张氏此时,年方七岁。钱穆父素恨公,笑曰:此正学簸钱时也。欧知贡举,下第举人,复作《醉蓬莱》讥之。”此说在当时流传一定很盛,所以许多人竭力为他辩明。陈质斋说:“欧阳公词,多有与《花间》《阳春》相混。亦有鄙亵之语厕其中。当是仇人无名字所为也。”罗长源说:“公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得深矣。今词之浅近者,前辈多谓是刘辉伪作。”我们看,在《醉翁琴趣外编》里,有许多为《六一词》所不收的词,很可怪,像:“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醉蓬莱》);“空泪滴,真珠暗落。又被谁,连宵留着?不晓高天甚意:既付与风流,却恁薄情!细把身心自解,只与猛拼却。又及至,见来了,怎生教人恶”(《看花回》);“相思字一时滴损,便直饶伊家总无情,也拼了一生,为伊成病”(《洞仙歌令》);“才会面,便相思,相思无尽期。这回相见好相知,相知已是迟”(《阮郎归》)。这似和《六一词》的作风,太不相同了,显然不是出于同一词人的手笔。当便是所谓刘辉的伪作罢。但这一类的词,实在不坏,在《花间》《阳春》里,我们找不到那么真情而朴质的东西。假如果是刘辉所作,则他也当是一位大词人了。或他仅是集了当时的民歌也难说。像《六一词》里的: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旁有堕钗横。 ——《临江仙》 蝶恋花(欧阳修)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玉楼春(宋祁)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和刘辉之作较之,当然立刻便可见到其不同来的。 张先(990—1078) [8] ,字子野,吴兴人,为都官郎中。有《安陆词》一卷 [9] 。先与柳永齐名。《古今诗话》载有一段故事:“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而“三影”中尤以“云破月来花弄影”为最著于人口,其全文如下: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在先的小词里,有许多句子真是娇媚欲泛出纸面,像“闻人话着仙卿字,瞋情恨意还须喜。何况草长时,酒前频见伊”(《菩萨蛮》);“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帘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刚道花枝好。花若胜如奴,花还解语无”(《菩萨蛮》);“密意欲传,娇羞未敢。斜偎象板还偷睑。轻轻试问借人么?佯佯不觑云鬟点”(《踏莎行》)诸语,哪一个字不是若十七八女郎之倩笑的。他亦间作慢词,却都未见得好。他有技巧而没有豪迈奔放的气势,有纤丽而没有健全创造的勇力,仍是第一期的词人。 更有几个人也可附在第一期中。晏几道字叔原,殊幼子,监颍昌许田镇。有《小山词》 [10] 。黄庭坚称其词能“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后来论者亦称其词聪俊,出入于温、韦之间,而尤胜于大晏。程叔彻说:“伊川闻诵晏叔原‘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笑曰:‘鬼语也。’意亦赏之。”他是一个十足的诗人,所以“常欲轩轾人,而不受世之轻重”。虽因此不得在上位,而词亦因此日工。像: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 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可作为他的代表作。 宋祁(998—1061) [11] 字子京,安州安陆人。天圣中进士。累官翰林学士承旨。卒赠尚书,谥景文。有《出麾小集》《西洲猥稿》。子京词名甚著,然其词传者不多。像《玉楼春》: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最为脍炙人口,竟使他得了“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之号。 王安石有词一卷 [12] 。以他这样的一位用世的名臣,宜乎气格与别的词人们不同。他的词脱尽了《花间》的习气,推翻尽了温、韦的格调,另自有一种桀傲不群的气韵,足为苏、辛做先驱。像《桂枝香》,是其一例: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其实安石的词,也尽有十分清隽的,像:“晚来何物最关情,黄鹂三两声”(《菩萨蛮》);“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渔家傲》);“山桃溪杏两三栽,为谁零落为谁开”(《浣溪沙》)诸语。也尽有许多深情缱绻的,如“而今误我秦楼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千秋岁引》);“红笺寄与烦恼,细写相思多少。醉后几行书字小,泪痕都揾了”(《谒金门》)。 * * * 【注释】 [1] 《逍遥词》有《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本。 [2] 见《东都事略》卷五十六,《宋史》卷三百十一。 [3] 今存《晏元献遗文》一卷,有《四库全书》本,有《宜秋馆汇刻宋人集乙编》本,其中宜秋馆本附《补编》三卷。 [4] 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5] 见《东都事略》卷五十九,《宋史》卷三百十四。 [6] 《文正集》二十卷,别集四卷,补编五卷,有岁寒堂刊本,有《四库全书》本。又《范文正集》九卷,有《正谊堂丛书》本。又《范文正公诗余》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7] 《六一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三卷,及《醉翁琴趣外编》六卷,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 [8] 见谈钥《吴兴志》。 [9] 《安陆集》一卷附录一卷,有葛氏刊本,又有扬州诗局刊本。《张子野词》一卷,有《名家词》本(《粟香室丛书》)。又二卷补遗二卷,有《知不足斋丛书》本及《彊村丛书》本。 [10] 《小山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有晏端书刊本。 [11] 宋祁见《宋史》卷二八四。 [12] 《临川先生歌曲》一卷,《补遗》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四 第二期的词,是慢词最盛的时代。柳永虽未必为慢词的创造者,却是慢词的代表人。与他抗立的大词人是苏轼。轼的门下,如秦七(观)、黄九(庭坚)等,都是很受永的影响的。所以我们可以说,这一期是柳永及其跟从者的时期。 苏轼可以说是“非职业”的词人,柳永则为“职业的”词人。苏轼的一生,爱博而无所不能,以其绝代的天才,雄长于当时的词坛、诗坛、文坛。然柳永的一生,却专精于“词”。他除词外没有著作,他除词外没有爱好,他除词外没有学问。相传宋仁宗留意儒雅,深斥浮艳虚华之文。永则好为淫冶之曲,传播四方。尝有《鹤冲天》词云:“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及临轩放榜时,特落之,说道:“且去浅斟低唱吧,何要什么浮名。”其后,他另改了一个名字,方才得中。永的初名是三变,字耆卿,崇安人。景祐元年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故世号“柳屯田”。有《乐章集》 [1] 。他的一生生活,真可以说是在“浅斟低唱”中度过的。 他的词大都在“浅斟低唱”之时写成了的,他的灵感大都是发之于“倚红偎翠”的妓院中的,他的题材大都是恋情别绪,他的作词大都是对妓女少妇而发的,或代少妇妓女而写的。他的文辞因此便异常浅近谐俗,深投合于妓女阶级的口味,为这些妓女阶级所能传唱,所能口唱而心知其意,所能欣赏而深知其好处,所能受感动而怅惘不已。所以他的词才能流传极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但颇为学人所鄙。李端叔说:“耆卿词,铺斜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孙敦立说:“耆卿词虽极工,然多杂以鄙语。”黄叔旸说:“耆卿长于纤艳之词,然多近俚俗。”对于他的能谐俗之一点,大约是当时的许多词人所同意诟病于他的。例如“平生自负风流才调,口儿里道知张、陈、赵……阎罗大伯曾教来道,人生但不须烦恼,遇良辰,当美景,追欢买笑”(《传花枝》);“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木兰花》)之类,诚不免于鄙俗无诗趣。然他的词格却不止于这个境地。这些原是他的最下乘的东西。他的名作,其蕴藉动人处,真要“十七八女孩儿按执红牙拍”以唱之,才能尽达得出来的。苏轼曾拈出“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以为“唐人佳处,不过如此”。他的情调,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羁旅悲怨之辞,闺帷淫媟之语”。然千篇的情调虽为一律,千篇的辞语却未有相同的。他的词,百变而不离其宗的是旅思闺情,然却能以千样不同的方法,千样不同的辞意传达之,使我们并不觉得它们的重复可厌。我们如果读《花间》《尊前》过多,往往有雷同冗复之感。在柳永的《乐章集》中,这个缺点,他却常能很巧妙地避去了。这是他的慢词最擅长之一点,也是他的最足以使我们注意的一点。我们试读下面的几首词: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 ,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昼夜乐》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雨霖铃》 耆卿词的好处,在于能细细地分析出离情别绪的最内在的感觉,又能细细地用最足以传情达意的句子传达出来。也正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的好处,在于不尽,在于有余韵。耆卿的好处却在于尽,在于“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花间》诸代表作,如绝代少女,立于绝细绝薄的纱帘之后,微露丰姿,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即。耆卿的作品,则如初成熟的少妇,“偎香倚暖”,恣情欢笑,无所不谈,谈亦无所不尽。所以五代及北宋初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含蓄二字,其词不得不短隽。北宋第二期的词,其特点全在奔放铺叙四字,其词不得不繁辞展衍,成为长篇大作。这个端乃开自耆卿。 耆卿的影响极大。秦少游本以短隽擅场,却也逃不了耆卿的范围。《高斋词话》说:“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至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少游至此,也只好愧服了。少游如此,其他更可知了。东坡词虽取境取意与柳七绝异,然在奔放铺叙一方面,当也是暗受耆卿势力的笼罩的。 苏轼的影响,在当时虽没有柳七大,然实开了南宋的辛、刘一派,成为词中的一个别支。故论者每以为东坡的小词似诗;又以为东坡“以诗为词,如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陈师道语)。东坡他自己也尝说:“生平有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他的词“虽工而多不入腔,盖以不能唱曲故耳”。晁补之也说:“东坡居士词,人谓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但东坡词实有两个不同的境界。这两个境界,固不同于《花间》,也有异于柳七。一个境界是“横放杰出”,不仅在作“诗”,直是在作史论,在写游记。例如《念奴娇》: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以及如“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江城子》),“荷蒉过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贤”(《醉翁操》)诸词皆是。这一个境界,所谓“横放杰出”者,诚不是曲中所能缚得住的。不过像《减字木兰花》: 贤哉令尹,三仕已之无喜愠。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 绅。 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归去来兮,待有良田是几时? 雨霖铃(柳永)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念奴娇·赤壁怀古(苏轼)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却有点过于枯瘠,无丝毫诗意含蓄着,乃是他的词最坏的一个倾向。 然东坡的词境,还有另一个境地,另一种作风。这便是所谓“清空灵隽”作品。这使东坡成了一个绝为高尚的词人。黄庭坚谓东坡的《卜算子》一词:“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胡寅谓:“词在东坡,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使人登高望远,举首浩歌,超乎尘埃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柳氏为舆台矣。”张炎说:“东坡词,清丽舒徐处,高出人表,周、秦诸人所不能到。”这些好评,非在这一个境界里的词,不足以当之。像: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洞仙歌》 读了这一类的词,我们还忍说他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来唱吗?还忍责备他不谐音律吗?将这些清隽无伦的诸词,杂置于矫作“绮罗香泽之态”的诸词中,真如逃出金鼓喧天的热闹场,而散步于“一天凉月清于水”,树影倒地,花香微闻的僻巷,其隽永诚可久久吟味的。他的词集,有《东坡居士词》 [2] 。 * * * 【注释】 [1] 《乐章集》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三卷,《续添曲子》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2] 《东坡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东坡乐府》二卷,有《四印斋所刻词》本,有《彊村丛书》本(三卷),又有商务印书馆林大椿校本。又《苏辛词》,叶绍钧选注,有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本。 五 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人,被称为苏门四学士。然在词一方面,他们四个人,差不多都可以说不曾受过东坡什么影响。庭坚自有其独到之处。观则杂受《花间》、柳七之流风而融冶之于一炉。晁、张二人则间有可喜的隽语而已,并不是什么大家。 黄庭坚 [1] (1045—1105)有《山谷词》 [2] 。他的词,可分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方面。第一方面是传统的作品,第二方面却是他自己所大胆特创的作风。他的传统的词,颇有人批评之,如晁补之所谓:“黄鲁直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是着腔子诗。”至于第二方面的作品,论者则直以“时出俚浅,可称伧父”(陈师道语)二语抹煞之而已。但像“银灯生花如红豆,占好事、如今有。人醉曲屏深,借宝瑟、轻招手。一阵白苹风,故灭烛、教相就”(《忆帝京》)云云,即在一般传统的作品中也不能不算是佳作。若他的第二方面的特创之作,则恐怕除了当时的俗客歌伎之外,所谓雅士文人是再也不会赏识它们的了。在这方面的作品里,他尽量地引用了当时的方言俗语入词;更尽量地模拟着当时流行的民歌的作风。他的大胆的解放,可说是“词史”上所未曾有的。柳永曾被论者同声称为“鄙俗”,然《乐章集》中引用俗语方言之处,如庭坚之“奴奴睡也奴奴睡”(《千秋岁》);“有分看伊,无分共伊宿。一贯一文跷十贯,千不足,万不足”(《江城子》)诸句,却从来不曾见过。永的词,毕竟还是文人学士的词。若庭坚的词,则真为一般市井人所完全明白,所完全知道其好处者。 卜算子(苏轼)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如梦令(秦观)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对景还销瘦,被个人、把人调戏,我也心儿有。忆我又唤我,见我嗔我。天甚教人怎生受!看承幸厮勾,又是樽前眉峰皱。是人惊怪,冤我忒撋就。拼了又舍了,定是这回休了,及至相逢又依旧。 ——《归田乐引》 更有许多首,杂着好些北宋时代的方言俗语,非今日所能解,只好不引之了。他有时也染着最坏的民歌的习气,以文字为游戏。例如:“你共人女边着子,争知我门里挑心”(《两同心》);“似合欢桃核,真堪人恨,心儿里有两个人人”(《少年心》)。“女边着子”是“好”字,“门里挑心”是“闷”字,“人”字盖即“仁”字的谐音。庭坚自言,法秀道人曾诫他说:“笔墨劝淫,应堕犁舌地狱。”他答曰:“不过空中语耳。”他又说,晏几道词较他尤为纤淫,应堕何等地狱!其实几道的情语恋辞,哪里有他那么样的深刻。 秦观(1049—1100)有《淮海词》 [3] 。晁补之说:“近来作者皆不及少游。如‘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蔡伯世说:“子瞻辞胜乎情,耆卿情胜乎辞,辞情相称者惟少游而已。”然他的气魄却没有耆卿大,他的韵格却没有子瞻高,在大胆创造一方面,他的能力,竟也没有鲁直那么雄厚。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作者,是一个深刻尖峻的诗人,最善于置景借辞,遣情使语的。他的小令,受《花间》及第一期作家的影响很深,确有许多不可磨灭的名言隽语,足以令人讽吟不已,像: 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 ——《忆仙姿》 他的慢词,则颇受影响于柳永;子瞻曾经指出,他自己也曾默认。但他的慢词毕竟不是柳永的;他自有一种婉约轻圆的作风,为永所不能及。今试举一例如下: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踏莎行(黄庭坚) 临水夭桃,倚墙繁李。长杨风掉青骢尾。 柳梢青(贺铸) 子规啼血。可怜又是,春归时节。满院东风,海棠铺绣,梨花飞雪。 相传少游性不耐聚稿,间有淫章醉句,辄散落青帘红袖间。故今传者并不甚多。 晁补之(1053—1110)有《鸡肋词》《逃禅词》 [4] 。陈质斋以为补之词,佳者不逊于秦七、黄九。然补之的诗才本不甚高,即其最佳的作品,视之秦七、黄九也实在不及。他没有秦七那么婉约多姿,也没有黄九那么苍劲有力。 张耒(1054—1114)在元祐诸词人中,作词最少。诸人皆有词集,耒则无之。计其所作,仅《风流子》及《少年游》《秋蕊香》三词传于世而已。然此三词皆甚有风致。像《秋蕊香》: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阑倚遍黄昏后,廊下月华如昼。 别离滋味浓如酒,令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依旧。 * * * 【注释】 [1] 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六》。 [2] 《山谷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山谷琴趣外篇》三卷,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 [3] 《淮海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又《淮海居士长短句》三卷,有《彊村丛书》本。 [4] 《晁无咎词》六卷,有汲古阁《琴趣外篇》本,又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 六 这时代的词人如夏云春雨似的绵绵不绝。苏、柳、黄、秦外,更有贺铸、李之仪、陈师道、毛滂、程垓、谢逸、周紫芝、晁冲之、陈克、李廌、王观、张舜民诸家。 贺铸(1052—1125) [1] 字方回,卫州人。元祐中,通判泗州,又倅太平州。退居吴下,自号庆湖遗老。有《东山寓声乐府》 [2] 。张耒谓:“贺铸《东山乐府》妙绝一世。盛丽如游金、张之堂,妖冶如揽嫱、施之 ,幽索如屈、宋,悲壮如苏、李。”陆游云:“方回状貌奇丑,俗谓之贺鬼头。其诗文皆高,不独工长短句也。”铸有小筑,在姑苏盘门之外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作《青玉案》云: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台花榭,绮窗朱户,惟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此词盛传于世。后黄庭坚赠以诗云:“解道江南肠断句,只今惟有贺方回。”周紫芝云:“方回少为武弁。小词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呼为贺梅子。” 李之仪 [3] 字端叔,无棣人。历枢密院编修官,通判原州。徽宗初,提举河东常平。坐事编管太平。遂居姑熟。有《姑溪词》 [4] 。他的小词,殊“清婉峭蒨”。毛晋说,之仪的小令“更长于淡语,景语,情语”。之仪的“淡语”或未为当时斗红竞绿的词人们所赏。然像《卜算子》: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直是《子夜辞》《读曲歌》中的最好之作。 陈师道 [5] 有《后山长短句》 [6] 。他自己于词颇自矜许。但实未足以与秦、黄并驱。毛滂字泽民,江山人。尝知武康县,又知秀州。有《东堂词》 [7] 。其中,小令特多,但慢词亦有甚工者。程垓字正伯,眉山人,为东坡中表之戚。有《书舟词》 [8] 。其“沉木熨香年似日,薄云垂帐夏如秋”(《望江南》)诸语,为《古今词话》所赏;杨慎也甚称其《酷相思》诸作。谢逸字无逸,临川人,第进士。有《溪堂词》 [9] 。他的《花心动》:“风里杨花轻薄性,银烛高烧心热。香饵悬钩,鱼不轻吞,辜负钓儿虚设。桑蚕到老丝长绊,针刺眼、泪流成血。思量起,粘枝花朵,果儿难结。”沈天羽谓:“此词句句比方,用《小雅·鹤鸣》篇体也。”周紫芝字少隐,宣城人。举进士。为枢密编修,守兴国。有《竹坡词》 [10] 。孙竞序他的词,以为“竹坡乐章,清丽婉曲,非苦心刻意为之”。既非苦心刻意为之,故颇饶自然之趣。像《醉落魄》: 江天云薄,江头雪似杨花落。寒灯不管人离索,照得人来,真个睡不着。 归期已负梅花约,又还春动空飘泊。晓寒谁看伊梳掠?雪满西楼,人坐阑干角。 晁冲之字叔用,一字川道,巨野人,有《具茨集》 [11] 。他是补之的从兄弟。他的词,也颇有情致。 陈克 [12] 字子高,临海人,侨寓金陵。元丰间,以吕安老荐入幕府,得官。有《赤城词》 [13] 。陈质斋以为“子高词格颇高丽,晏、周之流亚也”。以“高丽”二字评克的词,克诚足以当之无愧。如他的《菩萨蛮》: 绿芜墙绕青苔院,中庭日淡芭蕉卷。蝴蝶上阶飞,风帘自在垂。 玉钩双语燕,宝甃杨花转。几处簸钱声,绿窗春梦轻。 其情韵颇清峻。他亦间有感时愤语,像“四海十年兵不解,……疏髯浑如雪,衰涕欲生冰。……别愁深夜雨,孤影小窗灯”(《临江仙》),当是晚年遇乱以后的作品。李廌 [14] 字方叔,不第,遂绝意进取。定居长社,有《月岩集》。他的词,时有佳句,不同凡响。杜安世字寿域,京兆人,有词一卷 [15] 。他的《卜算子》: 樽前一曲歌,歌里千重意。才欲歌时泪已流,恨应更、多于泪!试问缘何事,不语浑如醉。我亦情多不忍闻,怕和我、成憔悴。 意虽浅近,情却甚深。王观字通叟,官翰林学士。赋应制词,宣仁太后以其近亵谪之。自号逐客。有《冠柳词》。黄昇以为“通叟词名《冠柳》,至《踏青》一词,风流楚楚,又不独冠柳词之上也”。陈质斋则深贬之,以为“逐客词风格不高,以《冠柳》自名,则可见矣”。他当然受了不少柳永的影响,像:“晴则个,阴则个,饾饤得天气,有许多般。须教撩花拨柳,争要先看,不道吴绫绣袜,香泥斜沁几行斑。东风巧,尽收翠绿,吹上眉山。”(《庆清朝慢》)还不显然地是柳词吗?韦骧字子骏,钱塘人。皇祐五年进士。累官尚书主客郎中,夔州路提点刑狱。有词一卷 [16] 。其作风颇带些激昂豪放之气,显然可见出其为第一二期中间的人物。那时《花间》的影响已微,柳、苏的变调方始,像韦氏那样的疏畅明白的小词,恰正是“及时当令之作”。 人生可意,只说功名贪富贵。遇景开怀,且尽生前有限杯。 韶华几许, 声残无觅处。莫自因循,一片花飞减却春。 ——《减字木兰花》 张舜民 [17] 字芸叟,邠州人。元祐初,除监察御史。徽宗朝为吏部侍郎。以龙图阁待制,知同州。坐元祐党,贬商州卒。舜民自号浮休居士,又号矴斋。娶陈师道之姊。有《画墁集》,词附 [18] 。他“为文豪重,有理致。最刻意于诗。晚年为乐府百余篇。自序云:年逾耳顺,方敢言诗。百世之后,必有知音者”(《郡斋读书志》)。 宗室贵戚能词者,在这个时代亦甚多。如安定郡王赵令 及驸马都尉王诜等,皆是当代很著名的作家。令 字德麟,燕懿王玄孙。元祐中,签书颍州公事,历右朝请大夫。后为宁远军承宣使,同知行在大宋正事。有《聊复集》。德麟词轻圆娇憨,很有些传诵人口之作。尝夜过东坡家,饮梅花下,曾有题《会真记凤栖梧》云:“锦额重帘深几许,只是低头,怕受他人顾。强出娇嗔无一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王诜 [19] 字晋卿,太原人,徙开封,尚英宗女魏国大长公主。历官定州观察使,开国公,驸马都尉。谥荣安。黄庭坚以为:“晋卿乐府清丽幽远,工在江南诸贤季孟之间。”他有歌姬名啭春莺。他得罪外谪,姬为密县人所得。晋卿南还至汝阴道中,闻歌声,曰:“此啭春莺也。”访之,果然。 黄庭坚 玉楼春(周邦彦)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因赋诗云:“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曾无古押衙。”寻复归晋卿。晋卿尝作《忆故人》:“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尊前谁为唱阳关,离恨天涯远”云云。徽宗喜其词意,遂令大晟府别撰腔。周邦彦增益其词,即名为《烛影摇红》。 又有妇人作家魏夫人,所作词殊为蕴藉秀媚。朱熹道:“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二人而已。”夫人,襄阳人,道辅之姊,曾布丞相之妻,封鲁国夫人。《雅编》云:“魏夫人有《江城子》《卷珠帘》诸曲,脍炙人口。其尤雅正者则《菩萨蛮》……深得《国风·卷耳》之遗”(《词林纪事》引)。 * * * 【注释】 [1] 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三《文苑五》。 [2] 《东山词》一卷,有《名家词》本(《粟香室丛书》)及《四印斋所刻词》本(多补钞一卷),又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残本,仅存上卷)。又同上一卷,《贺方回词》二卷,《东山词补》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3] 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 [4] 《姑溪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5] 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六》。 [6] 《后山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7] 《东堂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有《彊村丛书》本。 [8] 《书舟词》有汲古阁刊《宋八十家词》本。 [9] 《溪堂词》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10] 《竹坡词》三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11] 《具茨集》十五卷,有坊刊本,有《海山仙馆丛书》本。 [12] 见《南宋书》卷五十五《文苑传》。 [13] 《赤城词》一卷,有《赤城遗书汇刊》本,有《彊村丛书》本。 [14] 见《宋史》四百四十四《文苑六》。 [15] 《寿域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16] 《韦先生词》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17] 见《东都事略》卷九十四,《宋史》卷三百四十七。 [18] 《画墁词》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19] 附见《宋史》卷二百五十五《王全斌传》中。 七 第三期是北宋词的成熟期。慢词到此,已成了最流行的一体,在意境上,在情调上,皆已无所增长。于是只好在遣词用句上着意,只好在音律上留心,只好在模写物态上用力。这一期,周邦彦的影响笼罩了一切。 周邦彦 [1] 字美成,钱塘人。历官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出知顺昌府,徙处州卒。有《清真集》 [2] 。强焕序其词道:“美成词摹写物态,曲尽其妙。自题所居曰顾曲堂。”邦彦以进《汴都赋》得官。提举大晟府时,每制一词,名流辄为赓和。方千里及杨泽民全和之;或合为《三英集》行世。美成与汴妓李师师恋着,师师欲委身而未能。一夕,徽宗幸师师家,美成仓卒不能出,匿复壁间,遂制《少年游》以纪其事。徽宗知而谴发之。师师饯送他,美成复作《兰陵王》词,有“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之句。师师于徽宗前歌之。徽宗即复招他回来,自此便很宠待他。美成词大抵皆“圆美流转如弹丸”。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纡徐反复,能道尽所蓄之意,而下字用韵又皆有法度。故沈伯时说:“作词当以《清真集》为主。”后人以美成词为圭臬的真是不少。然他每用唐人诗语, 括入律。刘潜夫说:“美成颇偷古句。”张叔夏说:“美成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这一点颇足以见出他想象的枯窘。然他虽偷古句,而每使人仍觉其新鲜可喜。像《六丑》: 正单衣试酒,恨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家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欹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鸿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可算是他的典型之作。 同时的作家,有晁端礼、万俟雅言、吕渭老、向子 、曹组、蔡伸、赵长卿、叶梦得、向镐、王灼、陈与义、吴则礼诸人。 晁端礼字次膺,熙宁六年进士。晚以承事郎为大晟府协律,有《闲适集》。万俟雅言自号词隐,崇宁中充大晟府制撰,与晁端礼按月律进词。有《大声集》。吕渭老(一作滨老)字圣求,秀州人,宣和末朝士。有《圣求词》 [3] 。赵师秀说:“圣求词婉媚深窈,视美成、耆卿伯仲。”杨慎谓: “吕圣求在宋不甚著名,而词极工……诸调佳处不让少游。” 向子 (1085—1152) [4] 字伯恭,临江人。建炎初,直龙图阁,江淮发运副使。为黄潜善所斥。后迁户部侍郎。他自号芗林居士,有《酒边集》 [5] 。胡致堂说:“芗林居士步趋苏堂,而哜其胾者也。”以今观之,他的词实在是追随东坡不上;但有一个好处,便是不刻琢。像《鹧鸪天》: 说者分飞百种猜,泥人细数几时回。风流可惯长孤冷,怀抱如何得好开。 垂玉箸,下香阶,并肩小语更兜鞋。再三莫遣归期误,第一频教入梦来。 曹组,字元宠,颍昌人,宣和三年进士。有宠于徽宗,曾赏其《如梦令》“风弄一枝花影”,及《点绛唇》“暮山无数,归雁愁边度”句。蔡伸字仲道,莆田人,宣和中,官彭城倅。历左中大夫。有《友古词》 [6] 。伸喜引古句入词,往往是生硬不化。赵长卿自号仙源居士,南丰人,宋宗室,有《惜香乐府》 [7] 。颇多淡而有致的情语,如:“人道长眉如远山,山不似长眉好”(《卜算子》);“客路如天杳杳,归心特地宁宁”(《朝中措》)。叶梦得(1077—1148) [8] 字少蕴,吴县人。绍圣四年进士,除户部尚书,以崇信军节度使致仕。有《石林词》 [9] 。关子东说:“叶公妙龄,词甚婉丽。 晚岁落其华而实之,能于简淡,时出雄杰,合处不减东坡。”但像他的“叠鼓闹清晓,飞骑引雕弓”(《水调歌头》)之类,实并不“雄杰”。还是“江南梦断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涨绿,半空烟雨”(《贺新郎》)之类,比较得当行些。向镐字丰之,河内人,有《喜乐词》 [10] 。他和黄庭坚一样,也颇喜用当时的白话写词,因此,很有些今已不能懂得的句子。像《如梦令》:“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恓惶的我。”其作风和时人是格格不相入的。朱敦儒 [11] 字希真,洛阳人。少年时以布衣负重名。靖康间,召至京师,不肯就官。南渡后,为秘书省正字。秦桧当国,以他为鸿胪少卿。桧死,他遂废黜。有《樵歌》 [12] 。《宋史》本传称他:“素工诗及乐府。婉丽清畅。”黄昇称他:“天资旷逸,有神仙风姿。”汪叔耕说他的词:“多尘外之想;虽杂以微尘,而其清气自不可没。”像《好事近》: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乃是他的代表作。王灼字晦叔,遂宁人,有《颐堂词》 [13] 。他作《碧鸡漫志》 [14] ,对于词的制作,颇有些可存的意见。但他自己所作,却不过“平稳”而已。 陈与义(1090—1138) [15] 字去非,本蜀人,后徙居河南叶县。绍兴中,拜翰林学士,知制诰,参知政事。有《无住词》 [16] 。黄昇云:“去非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可摩坡仙之垒。”但他的词,实不能“摩坡仙之垒”。像《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都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云云,已是最好的例子了。吴则礼字子副,富川人,官至直秘阁,知虢州。晚居豫章,自号北湖居士。有《北湖集》五卷,附词 [17] 。则礼词多慷慨激昂之作,像《江楼令》:“凭栏试觅红楼句,听考考、城头暮鼓。数骑翩翩度孤戍。尽雕弓白羽。”当已开了辛弃疾的先路。 * * * 【注释】 [1] 见《东都事略》卷一百十六《文艺传》,《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文苑六》。 [2] 《片玉词》二卷,补遗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有《西泠词萃》本。又《清真词》二卷附集外词一卷,有《四印斋所刻词》本。又《详注片玉集十卷》,有《涉园景宋金元明词续刊》本。又《周姜词》,叶绍钧选注,有商务印书馆《学生国学丛书》本。 [3] 《圣求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4] 见《宋史》卷三百七十七,《南宋书》卷十八。 [5] 《酒边集》一卷,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又二卷本,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6] 《友古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7] 《惜香乐府》二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 [8] 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五《文苑七》,《南宋书》卷十九。 [9] 《石林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有叶廷琯刊本。 [10] 《喜乐词》有《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本。 [11] 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五《文苑七》。 [12] 《樵歌》三卷,有《彊村丛书》本。《樵歌拾遗》,有《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本。 [13] 《颐堂词》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14] 《碧鸡漫志》有《知不足斋丛书》本。 [15] 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五《文苑七》,《南宋书》卷五十五《文苑传》。 [16] 《无住词》一卷,有汲古阁刊《宋六十家词》本,有《彊村丛书》本。 [17] 《北湖词》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八 但在这个时代里,如双白玉柱似高出一般词人之上者却有赵佶和李清照二人。 赵佶(宋徽宗) [1] 的天才,不下于李煜,其生平际遇,也很有似于李煜。他初期的生活,在极绮丽清闲中度过。他知道如何的享乐。他是一个最好的文人学士,但可惜他却是一位必要担负天下事的皇帝。因此,他一放松了自己,而天下事便弄得不可收拾。金人乘机而入,他遂与他的儿子钦宗一同被虏北去。他后半期的生活,便在北地度过极人世不堪忍受的种种痛苦。他的词集不传,今所有者,皆从时人笔记选本中零星见到。后期的作品尤为寥寥可数。所以我们研究他的作品,最痛苦的便是觉得材料太少。但即就那些少数的作品中,他的天才也已深为我们所认识了 [2] 。他的生活,既有截然不同的两个时期,他的作风与情调,便也有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在他的第一期倚红偎翠的皇家生活里,他的词是舒缓的,是绮丽的,是乐生的,是“绛烛朱笼相随映”,是“龙楼一点玉灯明,箫韶远,高宴在蓬瀛”,是“共乘欢,争忍归来,疏钟断,听行歌犹在禁街”,是“凤帐龙帘萦嫩风,御座深翠金间绕”。到了他的第二期“终日以眼泪洗面”的俘虏时代,他的情绪便紧张了,便凄凉了,便迫切了;他不再做快乐的梦了;他也学李煜一样地在远离祖国的北地作着悲愤的词: 玉京曾忆旧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楼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管,吹彻梅花! ——《眼儿媚》 这还不与李煜的“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如出一模吗?至如佶的《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者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则似乎比李煜的“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更为深入一重了。 李清照 [3] 是宋代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一位女诗人。她的词集凡六卷,她的文集也有七卷。今所传的诗词,不过寥寥的数十首而已。这个损失,大有类于希腊之损失了她的最大的女诗人莎孚(Sappho)的大部分的作品一样。然即在那些残余的“劫灰”里,仍可充分地见出她的晶光照人的诗才来。她的五七言诗并不甚好;她的歌词却是她的绝调。像她那样的词,在意境一方面,在风格一方面,都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什么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的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她自号易安居士,济南人。父名格非,也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士。母王氏,也能写文章。她于二十一岁时嫁给太学生赵明诚,明诚又是一位文士。他们的家庭生活,据易安的自述,是十分的快乐的。在这个时候,她的词似乎是已达到了最高的境界。所有好词,在这时作的最多。他们结缡未久,明诚便出游。易安寄他之小词很多。有一次她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思胜之,一切谢客,废寝忘食者三日夜,得五十余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诵再三,说道:“有三句乃绝佳。”明诚诘之,他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易安之作!在金兵南侵之时,他们流徙四方以避之,家业丧失十之七八。明诚又病死。此时以后,她的生活便很艰苦。在这时候,她的词,也写得不少 [4] 。我们在她的词里,还约略看得出她这一个时期的生活情形。她的词,要引起例来,真该引得不少。这里姑举几首: 如梦令(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凤凰台上忆吹箫(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 * * 【注释】 [1] 见《东都事略》卷十至卷十一,《宋史》卷十九至卷二十二。 [2] 《宋徽宗词》一卷,有《彊村丛书》本。 [3] 见王鹏运的《易安居士事辑》,附《四印斋所刻词》中的《漱玉词》后。 [4] 《漱玉词》一卷,有汲古阁刊《诗词杂俎》本,有《四印斋所刻词》本。 参考书目 一、《宋六十一家词》 汲古阁编刻,重要的北宋词集,一大部分已备于此刻之内。有原刊本,有广州刻本,有影印本。 二、《名家词集》十卷 侯文灿编,有原刊本,有《粟香室丛书》,录汲古阁未刊词十家。 三、《宋元名家词》不分卷 江标编,有湖南刊本,录汲古阁未刊词十五家。 四、《四印斋所刻词》及《四印斋汇刻宋元三十一家词》 王鹏运编刻。苏、辛词及《漱玉》《清真》诸集,刻得都精。 五、《双照楼景宋元明词》 吴昌绶编刻,正续凡四十家(续集陶湘刊)。刻得极为精美。于此可略见宋、元人词集的真面目。 六、《彊村丛书》 朱祖谋编刻。收罗最富,凡二百余家。 七、《乐府稚词》三卷,《拾遗》一卷 宋曾慥编,有《词学丛书》本及《粤雅堂丛书》本。 八、《阳春白雪》八卷,《外集》一卷 宋赵闻礼编,有《词学丛书》本及《粤雅堂丛书》本。 九、《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十卷 宋黄昇编,有汲古阁刊《词苑英华》本。 十、《草堂诗余》四卷 传本极多,有武林逸史编的一本(《词苑英华》本),有明何良俊刊本,有四印斋刊本,有《双照楼景宋元明词》本,又有明沈际飞编刊的四集本。 十一、《词综》三十四卷 朱彝尊编,王昶补。有原刊本及坊刻本。关于北宋词,可读其第四卷至第十一卷。又后有“补人”“补词”亦应注意。唯所选殊偏。 十二、《历代诗余》一百二十卷 沈良垣等编,有内刊本,有石印本。 十三、《词林纪事》二十二卷 清张宗橚辑,有原刊本,有石印本。其卷三至卷十之前半,录北宋人词。 十四、《直斋书录解题》二十二卷 宋陈振孙著,有清武英殿刊本及江苏书局刊本,其中卷二十一“歌诗类”,为著录唐、宋词最早之目录。 十五、《东都事略》一百三十卷 宋王偁著,有扫叶山房刊本。与《南宋书》等合称《四朝别史》。 十六、《宋史》四百九十六卷 元脱脱等撰,有《二十四史》本。 [book_title]鼓子词与诸宫调 敦煌“变文”的亲裔——宋代叙事歌曲的发达——宋大曲的进展——由大曲到鼓子词的过渡——《蝶恋花》鼓子词——伟大的创作者孔三传——诸宫调结构的宏伟——联合诸“宫调”为一堂的第一次的尝试——今存的三部伟大的诸宫调——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诸宫调生命的短促——张五牛大夫创作的“赚词” 一 敦煌发现的“变文”,虽沉埋于中国西陲千余年,但其生命在我们的文坛上并不曾一天断绝过。——且只有一天天的成长滋生,而孕育出种种不同的文体出来。在宋的时代,由变文所感化而产生的新文体,种类很多,而鼓子词与诸宫调的二种,最为重要。我们的叙事诗,最不发达。但自变文的一体介绍进来了之后,以韵、散交错组成的新叙事歌曲却大为发达。这增加了我们文坛的极大的活气与重量。原来我们视《孔雀东南飞》《木兰辞》《长恨歌》诸作为绝大的珍异者,但若以自变文出现以来所产生的叙事的种种大杰作与之相较量,则《孔雀东南飞》等诚不免要慊然地自觉其童稚。在其间,变文与诸宫调,尤为中世纪文学里的最伟大的新生的文体,足以使后来的诸作家,低首于他们之前的。 诸宫调的产生,约在北宋的末年。在其前,则有同性质的“大曲”和“鼓子词”的出现。在其略后,则更有“赚词”的创作。这些文体,不仅在宋代是新鲜的创作,即在今日,对于一般的读者似也还都是很陌生的。本章当是任何中国文学史里最早的讲到它们的记载吧。 二 先说“大曲”。《宋史·乐志》曾载教坊所奏十八调四十大曲的名目。其中的名称,与唐代燕乐大曲的名目,颇有几个相同的,像《梁州》《伊州》《绿腰》等。这些大曲,最原始的方式是怎样的,今已不可知。但我们在宋人著作里,所见的大曲,像董颖的咏西子事的《道宫薄媚》;曾布的咏冯燕事的《水调歌头》等,都是长篇的叙事歌曲。《道宫薄媚》从《排遍第八》起,到《第七煞衮》止,共有十遍;《水调歌头》则从《排遍第一》起,到《排遍第七 花十八》止,共有七遍。姑举《水调歌头》的首二遍于下: [排遍第一]魏豪有冯燕,年少客幽、并。击球斗鸡为戏,游侠久知名。因避仇来东郡,元戎逼属中军。直气凌貔虎,须臾叱咤,风云懔懔座中生。偶乘佳兴,轻裘锦带,东风跃马,往来寻访幽胜,游冶出东城。堤上莺花撩乱,香车宝马纵横。草软平沙稳,高楼两岸,春风笑语隔帘声。 [排遍第二]袖笼鞭敲镫,无语独闲行。绿杨下,人初静,烟澹夕阳明。窈窕佳人,独立瑶阶。掷果潘郎,瞥见红颜。横波盼,不胜娇,软倚云屏曳红裳。频推朱户,半开还掩。似欲倚伊哑声里,细诉深情。因遣林间青鸟,为言彼此心期,的的深相许,窃香解佩,绸缪相顾不胜情。 这当是宋词发展的自然的结果。“词”在这时已不甘终老于抒情诗的范围以内,而欲一试身手于叙事诗的场地上了。所谓唐的大曲,或和宋初的大曲,同是有“声”而无“辞”,只是几遍的舞曲,和《水调歌头》诸作,当是大殊的。 别有所谓《调笑转踏》者,也是大曲的一流。曾慥《乐府雅词》曾录无名氏的《调笑集句》,郑彦能的《调笑转踏》,晁无咎的《调笑》,皆是以诗与曲相间而组合成之的。先陈“入队”的致词,然后是一首诗,然后是一首曲,以后皆是以一诗一曲相间,末则结以“放队”词。这种体裁,已较大曲为进步,似是由大曲到鼓子词的一种过渡。 三 “鼓子词”是最明显的受有“变文”影响的一种新文体。在歌唱一方面,似颇受大曲的体式的支配,但其以散文和歌曲交杂而组合成之的方式,则全然是“变文”的格局。在文体的流别上说来,“大曲”是纯粹的叙事歌曲,“鼓子词”却是“变文”的同流了。 宋人的鼓子词,传者绝少。今所知者,有赵德麟《侯鲭录》中所载的咏《会真记》故事的《商调·蝶恋花》一篇。德麟采用唐元稹的《会真记》原文,成为其中“散文”的一部分,而别以《商调·蝶恋花》十章,歌咏其事。他将《会真记》分为十段,每段系以《蝶恋花》一章。如此构成了所谓“鼓子词”的一体。姑举其中的一段于下: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风仪,寓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叙其女,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之徒,因大扰,劫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惶骇不知所措。张与将之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难。郑厚张之德,因饰馔以命张。谓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携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奉见。乃命其子曰欢郎,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崔辞以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宁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浅黛,双脸桃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旁。凝眸丽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宛不蒙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黛浅愁深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董解元 《西厢记诸宫调》书影,现存宋金时期唯一完整的全本 赵德麟 《侯鲭录》清嘉庆八年刻本 四 但在这些新文体中,最重要,且最和“变文”有直接的渊源关系者,当为“诸宫调”的一体。在结构的宏伟和局势的壮阔上,也只有“诸宫调”方可和“变文”相拮抗。像鼓子词和大曲等,实在只是简短的歌曲,不足与它们列在同一的水平线上。诸官调出现于北宋之末。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说道:“熙、丰、元祐间,兖州张山人以诙谐独步京师,时出一两解。泽州孔三传者,首创诸宫调古传,士大夫皆能诵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记载,崇、观以来,在京“瓦肆伎艺”中,也有“孔三传,耍秀才诸宫调”的云云。其他耐得翁的《都城纪胜》,吴自牧的《梦粱录》里也都提到孔三传和诸宫调的事。是诸宫调乃是熙、丰、元祐间的一位才人孔三传所创作的了。但像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我们在今日却不能知道他的生平,并不能得到片言只语的遗文,诚是一件憾事!三传所首创的诸宫调古传,既是“士大夫皆能诵之”,则必定是很有可观的,其佚失似不是无足轻重的! 诸宫调是讲唱的。其讲唱的方式,当大类今日社会上的讲唱弹词、宝卷;也当正像唐代和尚们的讲唱“变文”。《西河词话》说:“《西厢》弹词,则有白有曲,专以一人 弹,并念唱之。”当和当日的实际情形,相差不远。张元长《笔谈》说:“董解元《西厢记》曾见之卢兵部许。一人援弦,数十人合座,分诸色目而递歌之,谓之磨唱。”(焦循《剧说》引)这话很靠不住。当是卢兵部的“自我作古”,或“想当然”的可笑的复古的举动。我们如果读了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一剧(见《元刊杂剧三十种》),当可于诸宫调的讲唱的情形略略地明了了。 诸宫调的名称,从何而来呢?诸宫调的结构,和“变文”是全然不殊的。其所不同者,乃在歌唱的一部分。“变文”用的是七言或间以三三言,而“诸宫调”则用的是很复杂的“宫调”。原来大曲和鼓子词,皆用同一宫调里的同一曲牌,反复地来歌咏一件故事。像上文所引的《道宫薄媚》,便是用“道宫”里的《薄媚》一调,反复到十遍,以歌咏西子故事。但诸宫调则不是这样的。它是无限量地使用着各个宫调里的各个曲调以歌咏一个很长篇的故事的。像《刘知远诸宫调》的第二卷的首一部分,其歌唱的部分便是这样的布置着的: 《中吕调·牧羊关》,《仙吕调·醉落托》,《黄钟宫·双声叠韵》,《南吕调·应天长》,《般涉调·麻婆子》,《商角·定风波》,《般涉调·沁园春》,《高平调·贺新郎》,《道宫·解红》…… 这比较所谓大曲和鼓子词的单调的布置是进步得多少呢?难怪孔三传一创作了这种新声出来,便要轰动一时了。且这也是第一次把“诸宫调”联络起来叙述一件故事的尝试。这个尝试的成功,对于后来杂剧的产生和其结构是极有影响的。 五 “诸宫调”在宋、金的时候,流传得很广。《梦粱录》和《武林旧事》所记载的以讲唱诸宫调为业的人也不少。《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有:“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添续《八阳经》”的云云,又董解元《西厢记》的开卷,也有: [太平赚]……比前览乐府不中听,在诸宫调里却着数。一个个旖旎风流济楚,不比其余。 [柘枝令]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 诸语,是诸宫调的著作,在那个时代是有很多种的。但今日所见者,除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王伯成的《天宝遗事诸宫调》以外,却别无第四本了。 董解元生世不可考,关汉卿所著杂剧有《董解元醉走柳丝亭》一本(今佚),说的便是他的故事吧。陶宗仪说他是金章宗(1189—1208)时人。钟嗣成的《录鬼簿》列他于“前辈已死名公,有乐府行于世者”之首,并于下注明:“金章宗时人,以其创始,故列诸首。”涵虚子的《太和正音谱》也说他“仕于金,始制北曲”。毛西河《词话》则谓他为金章宗学士。大约董氏的生年,在金章宗时代的左右,是无可置疑的。但他是否仕金,是否曾为“学士”,则是我们所不能知道的。他大约总是一位像孔三传、袁本道似的人物,以制作并说唱诸宫调为生涯的。《太和正音谱》说他“仕于金”,恐怕是由《录鬼簿》“金章宗时人”数字附会而来的。而毛西河的“为金章宗学士”云云,则更是曲解“解元”二字与附会“仕于金”三字而生出来的解释了。“解元”二字,在金、元之间用得很滥,并不像明人之必以中举首者为“解元”。故《西厢记》剧里,屡称张生为张解元;关汉卿也被人称为“关解元”。彼时之称人为“解元”,盖为对读书人之通称或尊称,犹今之称人为“先生”,或宋时之称说书者为某“书生”、某“进士”、某“贡士”,未必被称者的来历,便真实地是“解元”“进士”,等等。 《西厢记诸宫调》的文辞,凡见之者没有一个不极口的赞赏。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说: 《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 这话并不是瞎恭维。我们看,董解元把那么短短的一篇传奇文《会真记》放大到如此浩浩莽莽的一部伟大的宏著,其著作力的富健诚是前无古人的。 其故事的大略如下: 贞元十七年二月,张珙至蒲州,寻旅舍安止。有一天,游蒲东普救寺,见寄居于寺中的崔相国女莺莺,莽欲追随其后,闯入宅中,为寺僧法聪从后拖住,责其不可造次。 张生因此决也移寓于寺中之西厢。是夜,月明如昼,生行近莺庭,口占二十字小诗一首。不料莺莺在庭间也依韵和生一诗。生闻之惊喜。便大踏步走至跟前。被红娘来唤莺莺归寝而散。 自此以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