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诗九讲
[book_author]胡云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47110
[book_dec]从唐诗的起源开始,系统介绍唐诗经历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四个时期的发展脉络,研究唐诗在不同时期的不同风貌,更详细介绍其特质、发展因缘,概观及派别。以及独特地介绍了唐代诗人、宫人、闺人等妇女的诗。囊括唐诗的方方面面,堪称研究唐诗的微型百科,是当代影响力较高的唐诗阅读鉴赏的经典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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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讲 古今对于唐诗的误解
谚语有云:“唐诗晋字汉文章。”我们在儿童时代,便已听惯念惯了。无论你去问谁:“什么诗好呀?”他必毫不迟疑地回答:“唐诗好!”你去请教作诗的人:“先生学什么诗?”十人中有九人,要回答说:“学唐诗。”只要沾染一点名士气的人,总是以习唐诗自鸣其高。你如其称赞你朋友的诗,必得说:“老兄的诗,大有唐人风味。”假如你说:“大有宋人风调。”在你虽是好意的批评,在作者也许要疑你是侮辱他了。叶燮《原诗》云:“自不读唐以后书之论出,于是称诗者必曰唐诗,苟称其人之诗为宋诗,无异于唾骂。”记得有一本诗话载一段故事:“某秀才评一士人诗,击节叹赏曰:‘此宋诗也。’士人闻之大愤,立挥以拳。秀才大惊问故:‘何无故以非礼相加?’士人说道:‘君诋我诗为宋诗,非辱我乎?’秀才始哑然。”这固然是一段笑话,其实在文学史上,宋诗的地位,也绝不如是的低。明清诗坛,往往有奉宋诗为正宗者,甚至有讴歌宋诗的地位还在唐诗之上者。但自从“唐诗”二字成了民众的口头禅,因是常人脑里只知有“唐诗”,而不知有宋诗及其他了。唯其“唐诗”成了几百年来传统的口号,人人随口相传,不去追求唐诗的根本意义,而唐诗的真意义、真价值,便在其中埋没了。在常人看来,唐诗在诗史上是占着“最好”和“最盛”的两个意义。这种误解,不能不先纠正一下:
(一)唐诗是最好的吗?
认唐诗是较各时代的诗为最好的,不仅常人如此,即在研究文学的专家,也往往有此误解。去年某大学入学考试的国学常识测验,就有这样一个题目:“中国诗歌以哪个时代为最好呢?唐诗?宋诗?明诗?清诗?”在这个题目的涵义,是认定中国有一个时代的诗是超越一切时代的,那么,这个题目的答案只有写唐诗了。但是唐诗果然是超越一切时代而为最好的吗?要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加以分析地研究:
如说凡唐诗都是最好的,这句话便犯笼统武断的毛病,自然说不通。古诗如《古诗十九首》《孔雀东南飞》,无论怎样丧心病狂的人,也不能不说是好诗,不能说其价值在唐诗之下。即就唐诗内容论,若是仅仅读过《唐诗三百首》或《唐人万首绝句选》,自然觉得唐诗没有一首不佳妙。要知道这是沙里淘金了。我们读过《全唐诗》,便深知在四万多首唐诗里面,实在有多少不是好诗,或竟不成诗。那些应制诗和乐章诗不用说了。在那些缜密精审的选本上面亦往往有不可读的诗。例如曹唐诗云:
年少英雄好丈夫,
大家望拜执金吾。
闲眠晓日听鶗鴂,
笑倚春风仗辘䡎。
深院吹笙闻汉婢,
静街调马任奚奴。
牡丹花下帘钩外,
独凭红肌捋虎须。
这种诗真如严沧浪所谓“此不足以书屏障,可以与闾巷小人文背之词”,这能够说是最好的诗吗?王士祯云:“唐绝句最可笑者,如‘人主人臣是亲家’,如‘蜜蜂为主各磨牙’,如‘若教过客都来吃,采尽商山枳壳花’,如‘两人相对无言语,尽日惟闻落子声’,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当时如何下笔,后世如何竟传,殆不可晓。”
杜甫乃第一流诗人,然其绝句可读者甚少。岑参亦诗中名手,然其《题长安壁》云:
世人结交须黄金,
黄金不多交不深。
纵令然诺暂相许,
终是悠悠行路心。
描写何等拙陋!储光羲以作山水诗负盛誉,然有一诗《咏山泉》云: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
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
……
咏山水如猜哑谜,如何使得?白居易的诗如《太平乐》:
岁丰仍节俭,时泰更销兵。
圣念长如此,何忧不太平?
亦不是好诗。这都是信手拈来的例子,其实更坏的诗还不知多少。若仅据几十百首好诗而称唐诗超越一切时代,实在是皮相之见。
或者有人说:《全唐诗》固然有不少的坏诗,但就大多数的诗人而言,其诗的价值自在各时代诗人之上。如李白称为“诗仙”,杜甫称为“诗圣”,都是别时代所无的伟大诗人,此外如王维、白居易、韩愈、李贺都不仅是一代的诗人而已。若论名贵作家之繁富,唐诗实在不是别时代的诗所能及。
这种论调近是矣,然而仔细研究,亦是很错误的。若拿各时代诗人比较讨论,能说李、杜还在曹植、陶潜之上吗?彼复古论者,谓李、杜尚不如谢灵运,去曹、陶更远,这个是偏见;然我们亦不能说李、杜便是空前绝后的大诗人。李、杜尚如此,那么其下焉者,更不用说了。无论从作品方面,或从作者方面,我们要说“唐诗是最好的”,是不能得到科学的证据的!
(二)唐诗是最盛的吗?
唐诗之盛,确令人吃惊。据《全唐诗》所录,作者凡二千二百余人,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这仅仅三百年的光景,流传到今的诗的数量,已有从《诗经》以至六朝一千多年的诗的总量的几倍!这样迅速的发展,在中国诗史上,实在开一新纪元。但我们倘据此而认定中国诗歌之盛,无逾于唐,便又大错。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御定四朝诗》三百一十二卷,内凡:
宋诗七十八卷 作者八百八十二人
金诗二十五卷 作者三百二十一人
元诗八十一卷 作者一千一百九十七人
明诗一百二十八卷 作者三千四百人
由数量比较,宋诗稍衰。金朝只据中国北部,未曾奄有文物秀丽的江南,故诗亦不发扬。元代国运仅有唐三分之一的时期,且当时文坛趋势已偏向戏曲,而诗人数量竟占唐代之半。明代诗人之多,竟比唐代增加三分之一。可见诗歌的发达与时间成正比例地进化,唐诗不过是造成诗歌发达的先驱时代罢了。且《提要》著录《四朝诗》一则曰:“至于澄汰沙砾,披检精英,合四朝而为一巨帙,势更有所不能矣。”再则曰:“用能别裁得失,勒著鸿编,非惟四朝作者得睿鉴而表章……”可见《四朝诗》之编定,去取颇严,不然诗的数量,尚不止此。而诗歌之盛,仅以明论,已远非唐所能及了,唐诗是最盛的话,亦无法证明了。
我们既要排除常人对于唐诗的谬误观念,同时还得更进一步,排除一切文人学士的唐诗传统观念。因为常人对于唐诗误解,只使我们陷入常识的错误;至于因袭唐诗传统观念,便发生对于我们研究唐诗、了解唐诗的莫大障碍。古人中,有的说唐诗是“诗的正宗”;有的说“唐人诗才,若天纵之”;有的说“唐诗主情”;有的说“唐诗蕴蓄”;有的说“唐诗为比兴”;有的说“唐诗至善处,惟在含蓄淡远”……这种离奇古怪的唐诗观念,都是古人想把唐诗戴上一种正统文学的面具,发挥他那不自知的谬误的见解;这些见解不但搔不着痒处,且把唐诗的意义及其特质都埋没了。宋严羽《沧浪诗话》有一段说:
唐诗之说未唱,唐诗之道或有时而明也;今既唱其体曰唐诗矣,则学者谓唐诗诚止于是耳,得非诗道之重不幸耶?
严羽宋人,已有此叹。至于明清,则曲解唐诗之谬说更多,反自命为正统传说,所以千年来唐诗的本来面目,便湮灭了。我们现在要排除一切的传统论调,拿唐诗当作诗看,当作纯粹的文学作品看,切不要听信陈言。我们要完全用现代文学的眼光来估定唐诗的价值,才不致使我们的见解落入窠臼,才会有新的发现。
[book_title]第二讲 唐诗的意义与特质
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唐诗的特质何在呢?
我们既把传统的、谬误的、神秘的各种唐诗观念排除以后,必须重新提出一个唐诗的意义及其特质的解释。我们要了解唐诗的意义,必须从唐诗的特质上显示出来。据我看来,唐诗最少有四种明显的特质:
(一)唐诗是创造的
不是自我们现在才提出唐诗是创造的话,前人已有言之。王渔洋撰《唐人万首绝句选·序》云:
逮于有唐,李、杜、韩、柳、元、白、张、王、李贺、孟郊之伦,皆有冠古之才,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然考之开元天宝以来,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耳。故王之涣“黄河远上”,王昌龄“昭阳日影”之句,至今艳称之;而右丞“渭城朝雨”,流传尤众,好事者至谱为《阳关三叠》。他如刘禹锡、张祜诸篇,尤难指数。由是言之,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
王闿运云:
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王志·论唐诗诸家源流》)
这两段见解是很精辟的:由“不复模古”“不袭汉魏”“不沿齐梁”,可知唐诗是创造的诗;由“宫掖所传,梨园弟子所歌,旗亭所唱,边将所进,率当时名士所为绝句”,可知唐诗是乐府诗。“创造的”与“乐府的”,这是王渔洋、王闿运两氏告诉我们唐诗有这两层重大的意义。往下,我们根据“乐府的”这层意义,又可以说明唐诗的第二种特质。
(二)唐诗是音乐的
王世贞云:“《三百篇》亡,而后有诗骚赋;骚赋难入乐,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入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由此可知唐诗与音乐的渊源甚深。但是怎样说,唐诗是音乐的?音乐的唐诗又有什么意义?说到这里,不能不先说明历史上的中国人对于文学的态度。中国人对于文学往往抱着两种相矛盾的态度,一是文以载道的观念,一是文以消遣的观念。平常的文人,自然拼命去作载道的文,同时又忘不了消遣的文学。因为载道之文不但不足宣泄情感,且是斫丧情感的,所以他们往往从正宗文学中跑出来,走入民间文学的创作界去。民间文学,是以娱乐为主的,在娱乐的关系上,文学和音乐便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了。只有这种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一个时代的情绪的文学,恰好与代表理性的正宗文学相反。故不但那些浪漫派的文人,特别拿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来发泄天才,以求笙歌作乐的快感;便是那道学派的文人,亦常常要用富有音乐性的文体,抒发他在载道之文中所不能抒发的情绪与想象。所以每一个时代文学的真价值,总是从音乐性的文体里面充分表现出来。换句话说:音乐性的文学,才是代表中国纯文学的意义和价值。明白了音乐文学的价值,那么,请进而解剖唐诗之音乐性。王灼《碧鸡漫志》说:
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可歌。白乐天守杭,元微之赠云:“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辞。”自注云:“乐人高玲珑能歌,歌予数十诗。”乐天亦《醉戏诸妓》云:“席上争飞使君酒,歌中多唱舍人诗。”又《闻歌妓唱前郡守严郎中诗》云:“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诗与艳歌。”元微之《见人咏韩舍人新律诗戏赠》云:“轻新便妓唱,凝妙入僧禅。”沈亚之送人序云:“故友李贺善撰南北朝乐府古词,其所赋尤多怨郁凄艳之句,诚以盖古排今,使为词者莫得偶矣。惜乎其终亦不备声弦唱!”然《唐史》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求取之,被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微之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
《碧鸡漫志》又云:
旧说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诣旗亭饮,梨园伶官亦召妓聚燕。三人私约曰:“我辈擅诗名,未定甲乙,试观诸伶讴诗分优劣。”一伶唱昌龄二绝句云:“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一伶唱适绝句云:“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之涣曰:“佳妓所唱如非我诗,终身不敢与子争衡,不然子等列拜床下。”须臾妓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之涣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以此知李唐伶妓取当时名士诗句入歌曲,盖常俗也。
从这几段记载,便显见唐人诗歌与音乐的密切关系,不但妓女以得诵名士佳章为荣,名士亦以诗篇得被诸妓歌唱为乐。因为要使诗篇便于歌唱,往往力求浅近通俗,妓女都能诵解,因此,又发生唐诗的第三特点。
(三)唐诗是通俗的
唐人作诗虽不能完全抛弃用典,甚至有些作者如李义山之流,其诗极不易解,但大多数作品,都可说是很通俗的。白居易作诗,必使老妪都能诵解。元稹《长庆集序》云:“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衔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可见诗人的诗已经成为普遍民众的欣赏对象了。唐诗之所以能够通俗,便是由于唐诗之富有音乐性质的缘故。
(四)唐诗是时代的
怎样说唐诗是时代的诗呢?任何文体都具有强烈的时代性;失却时代的意义,同时消失文体的价值。中国文学的变迁,可以文体作代表,分成几个时期:自周到唐,都是诗的时代;宋是词的时代;元是曲的时代;明清是小说的时代。在诗的时代里面,周是四言诗时代,两汉是乐府诗时代,魏晋六朝是古诗时代,唐是新体诗时代。更狭义一点说:唐诗只是绝句诗的时代。(诚如王渔洋所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本来照宇宙间进化的原则,往往是理论愈研究愈透彻,事物愈运用愈巧妙;但是文体却不然。在某种文体新创的时候任人创造,开发,翻新花样,但是用久用旧了,往往愈用愈拙愈坏,不但翻不出新花样,旧花样亦使人生厌了。时间越久,文体越腐。这时便有革命的新文体产生出来,装饰新时代。时代的文学,便是指那时代所用的新文体创造的文学。我们说唐代是诗的时代,便是说唐诗是新体诗流行时代的创造文学。宋诗虽亦是诗,但不是诗的时代的诗。诗的创造时代早已过去了。
以上举唐诗的四种特质,但绝不是说凡是唐诗都备具这四种特质。就诗体言:绝句诗可以说是通俗的,律诗往往是古典的;新体诗都是能合音乐节拍的,创造的;古诗大多是模拟,完全没有音乐性。但就大体上说,唐诗是备具这四种特质,今列一表(见下表)表明各体的特质。
既明唐诗的特质,进一步再拿唐诗与各时代的诗作比较的研究。先应说明的,便是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的区别。唐诗与汉魏六朝古诗和宋诗,有深切的关系,又有重大区别,这是应知的。
(一)唐诗与古诗。历来对于唐诗与古诗的关系的认识,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说主模拟,谓唐人诗都是从模拟古诗得来的。初唐完全承袭六朝,无论矣。即盛唐之李杜,都是受曹植、谢朓、庾信、鲍照、阴铿辈的影响很深的。(王士祯谓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杜甫谓“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渔隐丛话》谓“子美早年学建安”,黄山谷谓:“子美句法,出于庾信。”)至于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则尽受陶潜的影响。(说见沈德潜《说诗晬语》)盛唐诗人如是。中唐则韩、白尚学杜甫,其作品与古诗的渊源亦深。晚唐卑靡,则无足论。一说主创造,如前面王闿运说:“三唐风尚,人工篇什,各思自见,故不复模古。”如王渔洋说:“逮于有唐,……不沿齐梁,不袭汉魏,因事立题,号称乐府之变。”如叶燮说:“唐诗一大变。”以上二说,表面似相矛盾。但细心分析,则实无冲突。主模拟说的人实指有唐三百年之古体诗与汉魏古诗脉络相承;主创造说的人,系谓唐之新体诗完全出于创造,并非沿袭。可以说唐人的古诗是受汉魏六朝古诗的影响,关系很深切;但唐人的新诗部分,却与汉魏六朝古诗绝缘,而自成其伟大!
(二)唐诗与宋诗。唐宋之分,人异其说辞。王渔洋谓:“唐诗主情,宋诗主性。”吴高云:“唐诗为比兴,宋诗为赋;比兴优于赋。”(《围炉诗话》)沈归愚云:“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中。”但叶燮便最反对这种伸唐绌宋的见解,他说:“从来论诗者大约伸唐而绌宋。有谓唐人以诗为诗,主性情,于《三百篇》为近;宋人以文为师,主议论,于《三百篇》为远,何言之谬也。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长篇如《赴奉先县》《咏怀》《北征》及《八哀》等作,何首无议论?而独以议论归宋人,何欤?彼先不知何者是议论,何者为非议论,而妄以时代分邪?且《三百篇》中,二雅为议论者正自不少。彼先不知《三百篇》,安能知后人之诗也?如言宋人以文为诗,则李白乐府长短句,何尝非文?杜甫《前后出塞》及《潼关吏》等篇,其中岂无似文之句?为此言者,不但未见宋诗,并未见唐诗。村学究道听耳食,窃一言以诧新奇,此等之论是也。”(《原诗》)我们正不必用抽象的肯定字眼来判断唐宋的尊卑。就其关系言,宋诗实受唐诗的影响最深,如宋初杨亿辈的西昆体,乃以李商隐为开山祖,欧阳修、梅圣俞的复古,乃以盛唐为旗帜;虽有北宋之苏轼,南宋之陆游辈,其诗能自立风味,却不能造立宋诗的新境界,所以宋诗终不能脱唐诗的窠臼而成伟大的发展。
至于元诗、明诗、清诗,早已失却时代文学的意义,只能在汉魏六朝诗、唐诗、宋诗底下讨生活,更值不得比较来论列了。
[book_title]第三讲 研究唐诗的基本观念
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来研究唐诗呢?什么是我们研究唐诗应有的信念呢?
在前文,我们已指出常人对于唐诗的误解,并且指出文人对于唐诗的谬误观念。但是这种消极的工作,还不足以研究唐诗。我们要研究唐诗,必须重新规定几个基本观念作为研究的信条,才不致仍旧落入误解,才能对于研究唐诗有新的贡献。
几个基本观念是什么呢?
(一)文学进化的观念
中国人研究文学,往往抱着“一代不如一代”的文学退化观念,于唐诗亦然。黄节《诗学》论唐诗云:“观夫唐一代之诗,初唐有陈子昂,盛唐有李杜,中唐有昌黎,皆关乎一代文章风气者,至晚唐则阙然,则风气盛衰,人才升降,可以见矣。”这便是说晚唐不如初唐、盛唐、中唐。杜甫诗云:“王杨卢骆 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又有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杜甫对于初唐的诗人,何等推重;而对于唐以前的诗人虽碌碌如阴铿者,尚谓太白仅得相似,可见当代重古的眼光了。王世贞《艺苑卮言》更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稚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夫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这便是说李、杜既不如陶、谢,陶、谢又不如曹氏父子;这便是说六朝比不上汉魏,唐诗又不如六朝。照这样看来,不但唐诗可以付之一炬,汉魏古诗亦可不读,只咿唔《三百篇》够了。然而,照我们的眼光看来,恰又不然。汉魏乐府的内容实在比《三百篇》的内容丰富,唐诗又比汉魏乐府古诗的内容丰富。不但由曹植到陶潜是进化;由陶潜到庾信亦是进化。我们必须用文学进化的理论,才能解释文学发展的原因。我们很显然地看得出,由庾信、沈约的诗到王杨卢骆的诗;由王杨卢骆的诗到李白、杜甫的诗;由李杜的诗到白居易、韩愈的诗;又由白、韩的诗到李义山、杜牧的诗,其间都有进化的痕迹可寻,绝不是退化的观念所能解释。我们虽不能说李、杜的诗竟胜于曹植、陶潜,但我们尽可以说李、杜的诗比曹、陶的诗是进化的。盛唐实在高于初唐,晚唐亦欲胜中唐。这种进化的文学意义,可以贯穿唐诗的全部脉络。
(二)平民文学的观念
我们不能不认唐代的新体诗,便是当代的通俗文学,只观上面所举的那些诗人,如王昌龄等的诗,歌伎老妪,都能诵解,可知唐诗的通俗化了。诗究竟是贵族的,还是平民的,我们且不置论。但实际上,由通俗化而造成特色的唐诗,我们必须拿平民文学的观念,才能解释唐诗的真价值。从前研究唐诗,往往只看着贵族的诗,几乎完全忽略了非诗人的诗和无名的民间文学。纵然我们无法去收集广博的民间诗的材料来供研究,我们还是不能抛弃平民文学的眼光来研究唐诗。因为唐诗的来源,是由于民间诗的逐渐蜕化而完成;因为唐诗的实际由富有音乐性能歌的关系,已经成了民间的享乐文学,实已打破贵族文学的藩篱,而与平民文学胶合成一片了。
(三)分析与欣赏的观念
文学研究的是否成功,完全基于文学欣赏的是否有错误。以前对于唐诗的观念有两种大毛病:
一是笼统的毛病;
二是曲解的毛病。
最笼统的莫如“唐诗”两字,因为习惯的观念以为唐诗总是好的,这种错误在前面已经纠正。次之,如“初唐”“盛唐”“李杜诗”这些名词的本身,即含有褒贬之意,似乎盛唐诗,李杜诗,总是好的;晚唐诗,总是坏的。这种笼统名词所发生的连带观念,是很不正确的。要知道晚唐亦有很好的诗,盛唐、李杜也未尝无很坏的诗。至于曲解的毛病更甚了,那些评注大家、诗话大家,往往好奇立异,替唐诗人的作品加上许多附会。又有人往往将许多与忠孝无关的诗,偏说是忠臣孝子的思想。有的本来诗意浅显,他们一定要说得如何深奥有几十层意思。有的诗是信手拈来自然得很,他们注家偏要说诗法森严。闹得唐诗不堪卒读了。我们研究唐诗:一方面要打破笼统的观念,而代以分析的方法;一方面要打破曲解的观念,而代以欣赏的眼光。分析的方法,应该是科学分析的方法;欣赏的眼光,应该是文学欣赏的眼光,以一篇篇地分析,一篇篇的欣赏,作为研究的基础。我们固然不应该忽视作家的整个作风,但分析与欣赏,却是使我们能够真实了解作家的初步工作。
[book_title]第四讲 唐诗的来源及其背景
我们读过唐诗,往往有一疑问,就是:“唐诗怎样形成了它的伟大呢?”我们也读过《三百篇》,我们也读过汉魏乐府,我们也读过建安以后的五七言诗,也觉得这些古诗的伟大!但是我们读过唐诗,却又发现唐诗是一种新鲜的体裁、新鲜的气象,这种新气象的唐诗和一切的四言古诗、五七言古诗都不相同。我们要想解答这个问题,必须追溯唐诗的来源。
自从梁《昭明文选》编成后,在表面看,仿佛是集古典文学的大成,但实际上《昭明文选》便是古典文学最盛的葬礼了。加上沈约声律八病之说,诗体越发添了几层严酷的镣铐。虽然梁陈间古典诗依然流行,但已经是回光返照,古典作品的魔力早已不能维系诗坛的重心了,同时,民间的歌谣文学早已蓬勃地发展起来,这种新声的歌谣在东晋及六朝之初,便已经很流行。所谓“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例如: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凉秋开窗寝,斜月垂光照。
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子夜歌》)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
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欢闻变》)
黄葛生烂漫,谁能断葛根?
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前溪》)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莫愁乐》)
这种体态清新、描写活跃的新声小曲,较之陆机、谢灵运辈的古诗,实在高妙多了!这种五言的新声小曲的逐渐进化,便成后来的五言绝句。到了梁陈时代,民间的歌曲,已经经过长期的发展,渐渐从民间文学的地位跳起来,把已经腐化的贵族古典文学的地盘掀动,那些贵族诗人也受了民间歌曲的影响,不免尝试起来。如梁简文帝《乌栖曲》诗云:
芙蓉作船丝作䋏,
北斗横天月将落。
采莲渡头碍黄河,
郎今欲渡畏风波。
魏收《挟瑟歌》云:
春风宛转入曲房,
兼送小苑百花香。
白马金鞍去未返,
红妆玉筯下成行。
此二诗虽音调不谐,实已备唐诗七绝之体,如胡应麟《诗薮》云:“考《乌栖曲》四篇,篇用二韵,正项王垓下格,唐人亦多学此。江总《怨诗》卒章,俱作对结,非绝句正体也。惟《挟瑟歌》虽音律未谐,而体裁实协,唐绝句咸所自来,然六朝殊少继者。”及到隋诗,如:
杨柳青青着地垂,
杨花漫漫搅人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
借问行人归不归?
这已经完全形成唐人七绝的体裁了。
六朝诗人如沈约是声律八病的创造者,然而他的诗也受了民间歌曲的同化,渐渐改变那传统的诗体了。如《六忆诗》之云:
忆眠时,人眠独未眠。
解罗不待劝,就枕更须牵。
复恐旁人见,娇羞在烛前。
这完全是模拟当代的歌曲。沈约一方面创造了八病的新韵律,一方面又受民间歌曲的影响,产生一种新体诗,便是唐代律诗的滥觞。例如《洛阳道》:
洛阳大道中,佳丽实无比。
燕裙傍日开,赵带随风靡。
领上蒲萄绣,腰中合欢绮。
佳人殊未来,薄暮空徙倚。
这已完全是唐律之体制与形式,不过平仄不调耳。
我们已经明白五绝、七绝与律诗的来源,在六朝即已有完整的形式;进一步我们研究唐诗的内容的完成:中国文学由《诗三百篇》变为《楚辞》,由《楚辞》变为汉乐府,由汉乐府变为魏晋古体诗,其间虽有变迁,实在很微。自周秦到六朝一千多年的文学史,可说都是《诗三百篇》文学的遗传史。这是因为中国民族性本是《诗三百篇》式的性,所以所有只是《诗三百篇》式的文学。原来文学的重大变迁,往往有赖于其他民族文学的影响。以前的中国,只是用武力征服异邦,自居于统治阶级,自然没有与他民族糅合的可能,没有文化接触的可能。中国文学只是单调的,不受丝毫的影响与调节,从《诗三百篇》传下来,自然不会有重大的变迁的。但是到东晋以后,便不然。匈奴民族,居然能征服中原,占据黄河南北。北方勇悍的民族性,和中国温柔敦厚的民族性,是绝对不同的,看他们的作品便知道: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折杨柳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企喻歌》)
野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
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紫骝马歌》)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
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折杨柳枝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
褰裳逐马如卷篷,
左射右射必叠双。
女子尚如此,
男子安可逢。(《李波小妹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
反著裌禅后裙露。
天生男女共一处,
愿得两个成翁妪。
(《捉搦歌》其二)
黄桑柘屐蒲子履,
中央有丝两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
何不早嫁论家计。
(《捉搦歌》其四)
这种勇悍爽直的匈奴民族性所表现的文学,和中国本来温柔的女性文学,粉饰的古典文学,风格情调,完全异样。渐渐经过时代的陶冶,这两种不同民族性文学接触的结果,到了唐代因政治势力的统一,中外的民族性更糅合在一起,发展起来,造成唐诗的新气象,形成唐诗的伟大。梁任公说:“经南北朝几百年民族的化学作用,到唐朝算是告一段落。唐朝的文学,用温柔敦厚的底子,加入许多慷慨悲歌的新成分,不知不觉,便产生出一种异彩来。盛唐各大家,为什么能在文学史上占很重要位置呢?他们的价值,在能洗却南朝的铅华靡曼,参以伉爽真率;却又不是北朝粗犷一路。拿欧洲来比,好像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掺入些森林里头日耳曼蛮人色彩,便开辟一个新天地。”(《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南北朝民族的糅合,构成唐诗的伟大的来源,诚如梁任公所说;但是,我们要了解唐诗的真精神,更不能忽视唐诗所借以表现的时代背景。
(一)政治的背景
唐诗在当代有两个重要的政治背景:其一,唐以诗赋试进士;其二,唐代君主均好尚诗歌。明游潜《梦蕉诗话》云:“沈约在宋齐梁陈时并居钧要,谱韵以词赋取士,积习久矣。及唐有天下,亦竟因之。”但纪昀云:“以诗赋试进士,始于唐高宗调露二年。”则梁代并无是制。总之,无论是唐“因”是制,或唐“创”是制,我们总不能否认唐有是制。本来文学的发达与否,似乎与政治实无相成的关系;然在中国古代,文学未成为独立研究之科,所谓文人,不过借文以干禄,故文学的盛衰,往往视政治的趋向为消长。唐既开诗赋应制之风,诗歌自然发达起来了。况且唐代君主均有诗赋之癖,如唐太宗即开文学馆,以礼延当代文士。玄宗风流自赏,尤爱礼文人,李白即以《清平调》见宠于玄宗。宪宗读白居易《讽谏诗》,召为学士。穆宗善元稹歌诗,征为舍人。文宗好五言诗,竟置诗学士至七十二人之多。白居易之死,宣宗为诗吊之曰:
缀玉联珠六十年,
谁教冥路作诗仙。
浮云不系名居易,
造化无为字乐天。
童子解吟《长恨曲》,
胡儿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满行人耳,
一度思卿一怆然!
以当代帝王之尊,而敬礼诗人,有若此者。至论作品,则中宗、睿宗、肃宗、德宗、文宗、宣宗、昭宗,下至妃子宫人,莫不略解吟咏,自成篇章。太宗、明皇,则诗成卷帙。武后、韦后亦嗜文学,虽武后所作诗歌,大都出自元万顷、崔融辈之手;韦后所作,大都出自上官昭容之手,然其延揽诗人,识拔才士,过于诸帝。所谓“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影响所及,不但应制诗发达,其他的诗,亦发达。诗人都努力于作好诗了。甚至以一二语之工而名著者,《韵语阳秋》谓:“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张祐以是得名;‘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韦应物以是得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门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李益以是得名;‘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贾岛以是得名;‘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华裙织翠青如葱 ,入门下马气如虹’,李贺以是得名……”《全唐诗话》载,刘希夷作《洛阳诗》,篇中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句,为宋之问所害。夫“诗词于文为末”,这是古人的常见,后世竟有谓“一为文人,便无足观”者,则诗词之卑下愈甚。然唐人则以一二诗之工,便成名士;甚至为欲窃好诗以为己有,而不惜杀人者,则唐代作诗风气之盛,已可概见;而这种风气的造成,由于唐代政治的背景,是无疑的。
这是唐诗发达的重要原因。但是,这种政治背景仅造成唐诗的发达;更有军事背景所形成的社会状况,乃造成唐诗内容的伟大。
(二)军事的背景
在升平安定的社会,文学往往成为粉饰太平的工具。这种太平文学,是顶没有意思的。如司马相如那一流人的赋,未尝作得不好,然无意味了。唐初有贞观、开元之治,社会局面安定,所以初唐诗也是太平文学,并无足观。但是开元以后,军事的变迁,便极其活跃。我们根据唐史,便很显然看出自开元以后的唐代,完全是由不断的战争支配着。略举其大事列表于下:
唐玄宗时代,安禄山叛变,陷两京,玄宗奔蜀,天下大乱!
唐肃宗时代,安庆绪之乱;史思明之乱;史朝义之乱。
唐代宗时代,吐蕃之寇;吐蕃、回纥之寇。
唐德宗时代,李希烈、朱滔、王武俊之叛;朱波之叛;李希烈内部之变;李晟破吐蕃之战;吴少诚之乱;韦皋破吐蕃之战。
唐宪宗时代,刘辟之乱;李锜之乱;王承宗之乱;吴元济之乱;陈弘志弑宪宗。
唐武宗时代,卢龙军之乱;刘沔破回纥之战。
唐懿宗时代,浙东盗匪之乱;高骈南征之战。
唐僖宗时代,王仙芝之乱;黄巢响应王仙芝之叛;两京之得而复失;秦宗权之僭号,帝奔凤翔。
唐昭宗时代,李克用之变;李茂贞之变;朱全忠之变。
最后,朱全忠之变,唐之国命便完结了。玄宗后二百年天下,几无一年无战争,无一日安宁。在历史上继续着数百年的战争纷乱的时代,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二百年不断的战争,所造成纷乱如麻的社会,便给予唐诗人以绝大的生命,给予唐诗以绝好的描写资料!由对外苦战的影响,造成一种以边塞生活为描写背景的边塞诗派;由国内纷乱的影响,造成一种以社会生活为描写背景的社会诗派。这些边塞派的诗与社会派的诗,便形成唐诗的伟大。这两方面的诗,都是用新的社会资料、新的描写,创造新诗。假如我们说:一种时代的文学,无论在形式与内容都应该是新的,那么唐诗的伟大的基础,便是坚实建设在当时的时代社会背景的上面了。
[book_title]第五讲 唐诗的第一时期
——初唐
(自高祖武德初,至玄宗开元初,凡百年)
我们先略说明唐诗分期的意义:
唐诗的分为初、盛、中、晚,其说始于宋人严羽,而成于明人高棅。严羽仅略分三唐,以示区别,并未有严格的分期。他曾说:“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可入盛唐者。”(《沧浪诗话》)高棅才决定唐诗应分为四期。这是何故呢?高棅曾发表一篇很有系统的见解:
有唐三百年诗,众体备矣。故有往体,近体,长短篇,五七言律绝句等制,莫不兴于始,成于中,流于变,而移之于终。至于声律,兴象,文词,理致,各有品格不同。略而言之:则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殊。详而分之:贞观、永徽之时,虞魏诸公,稍离旧习;王、杨、卢、骆,因加美丽。刘希夷有闺帷之作;上官仪有婉媚之体,此初唐之始制也。神龙以还,洎开元初,陈子昂古风雅正;李巨山文章老宿;沈宋之新声;苏张之大手笔,此初唐之渐盛也。开元、天宝间,则有李翰林之飘逸;杜工部之沉郁;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储光羲之真率;王昌龄之耸俊;高适、岑参之悲壮;李颀、常建之超凡,此盛唐之盛者也。大历、贞元中,则有韦苏州之雅澹;刘随州之闲旷;钱起之清赡;皇甫之冲秀;秦公绪之山林;李从一之台阁,此中唐之再盛也。下暨元和之际,则有柳愚溪之超然复古;韩昌黎之博大其词;张、王乐府得其故实;元、白叙事,务在分明;与夫李贺、卢仝之鬼怪;孟郊、贾岛之饥寒,此晚唐之变也。降而开成以后,则有杜牧之豪从;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许用晦之偶对;他若刘沧、马戴、李群玉、李频辈,尚能黾勉气格,埒迈时流,此晚唐变态之极,而遗风余韵犹有存者焉。
自从高棅立说以后,文学史家多采用之;但同时攻击此说,认为谬妄的,也不乏其人。钱谦益便是攻击最力的,他说:“初、盛、中、晚,盖创于宋季之严羽,而成于国初之高棅,承讹踵谬,三百年于此矣。夫所谓初、盛、中、晚,论其世也,论其人也。以人论世,张燕公、曲江,世所称初唐宗匠也。燕公自岳州以后,诗章凄焥,传得江山之助,则燕公亦初亦盛。曲江自荆州以后,同调讽咏,尤多暮年之作,则曲江亦初亦盛。以燕公系初唐也,溯岳阳唱和之作,则孟浩然应亦盛亦初。以王右丞系盛唐也,《酬春夜竹亭》之赠,同《左掖梨花》,则钱起、皇甫冉,应亦中亦盛。一人之身,更历二时,将诗以人次耶?将人以诗次耶?”王世懋则就唐诗的风格上加以驳斥,他说:“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由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渐之变也,非逗故无由变。唐诗之由初而盛中,极是盛衰之界。然王维、钱起,实相酬唱。子美全集,半是大历而后,其间逗漏,亦有可言。如王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福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常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阎百诗则更根据诗人生卒的先后加以抨击,他说:“张九龄卒于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亦是年卒,而分初、盛何也?刘长卿开元二十一年进士。以杜诗年谱考之,所谓‘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者天宝五载。上溯其‘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当在开元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纵甫登第于是时,亦刘长卿之后辈矣,而分刘为中,何也?”
三百年的唐诗,本是成一整个脉络的发展,必欲划出显明界限,割裂成几个片段,一若前后彼此各不相属者,这实在是固哉其言诗了。何况高棅的分初、中、盛、晚,并含有褒贬之意在其间呢?但是一代文学发展的脉络,往往成一根起伏线,这根起伏线必然包含着盛衰变迁的趋势,我们把这些盛衰变迁的脉络分作几段,以便于研究和叙述,并不是毫无理由。唐诗的变迁发展,初唐显然是齐梁的遗风;盛唐是新旧体诗发展的最高潮;中唐则由盛唐而一变再变,变到新体诗发展之极;晚唐则完全是唐新体诗最后的闪烁,显然是唐诗的末运到了。简单说一句,唐诗的发展,固成整个脉络;但唐诗的变迁,把唐诗弄成了一根起、盛、变、衰的波浪线。我们根据这种波浪线而分唐诗为四个时期,是无妨的。且为明了唐诗发展的阶级起见,为叙述的便利起见,唐诗的分期亦是必要的。我们在下面分唐诗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四个时期,便是指明唐诗起、盛、变、衰的脉络,并非硬分唐诗为几片段。至于下列各章虽亦沿用“初唐”“盛唐”“中唐”“晚唐”这些名词,乃只为叙述的清楚计,并不含有何等褒贬深意的。
既然说明了分期的意义,往下从第一时期的唐诗说起。
叶燮云:“唐初沿卑靡浮艳之习,句栉字比,非古非律,诗之极衰也!”(《原诗》)老实说:第一时期的唐诗,如从诗的格调和诗的气象看来,实在还够不上说是唐诗。这话自然不是根本否认初唐诗的价值。我的意思是说:初唐诗虽则没有和初唐以后的唐诗相等的价值,却有齐梁诗的价值。这话怎讲呢?在前文曾说过,唐诗的来源,是由南北朝时,中国固有的民族性的文学,受了北方新进民族性的文学之影响而成功的。照理论讲,这种代表新时代的诗体,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应该开始发展下去,但在实际上呢,初唐文学不但没有表现唐诗的特殊精神,而且是回头向着古典主义的路上走,继续着沈约、庾信所倡新韵律的古典诗的发展。
细察初唐的时代背景,便知齐梁新韵律的古典诗在初唐的发展,实非偶然。初唐原来是歌舞升平的时代,又是应制诗最盛的时代。时代升平,所需要的,只是歌诵太平的古典文学,何况有初唐的君主正在积极提倡呢?在别一方面观之,北朝的豪爽亢直文学所以形成,固然是由于胡人的民族性使然,亦因为与中国同化未深,而北朝又未曾统一,成为不断战争杀伐的局面,适宜于北朝豪放勇悍的文学的发展。到了唐代,虽然南北两大民族统一糅合起来,但初唐的时代背景,却不是与北朝一般的时代背景,而是南朝的时代背景。因为时代背景不同,所以初唐亦不容许向北朝化,而继续南朝贵族文学未完的发展。
沈约所倡的新体诗,新韵律的古典诗,就是最适宜于歌诵太平的,所以在初唐自然地发展了。
在初唐应制派的古典诗体流行当中,突破这种“靡靡之音”的阵线的,也有一种雄壮调子的诗。因为初唐正是向外开辟疆土的时代,谁人不想去投笔从戎,建立功名?如魏徵的《述怀》便是很有气魄的: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
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
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
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
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
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如卢照邻的《刘生》: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
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
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
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杨炯的《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
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
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
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骆宾王的《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
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
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沈佺期的《塞北》:
胡骑犯边埃,风从丑上来。
五原烽火急,六郡羽书催。
冰壮飞狐冷,霜浓候雁哀。
将军朝授钺,战士夜衔枚。
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
莲花秋剑发,桂叶晓旗开。
秘略三军动,妖氛百战摧。
何言投笔去,终作勒铭回。
这种壮丽的诗,在初唐诗中的确是一种特色,每一个作家都有几首这样很有气魄的作品。但是时代的趋向已经沉醉于享乐主义的古典诗的风气中,这种杀伐之音,自然要消沉下去了,自然要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的诗,而为“自有神仙鸣凤曲,并将歌舞报恩晖”的诗了。一线微微的诗的曙光,便消失在古典的初唐诗里面。
这样,初唐诗便失却价值吗?不然!初唐诗自有不可磨灭的价值在。
隋既为唐所灭,那些诗人,亦入唐。他们不但毫无故国之感,而且个个都在唐朝做高官。唐主乐于笼络他们。他们的诗充满享乐主义的色彩。如杨师道,原是隋宗室,他的诗实在作得不坏,如:
汉家伊洛九重城,
御路浮桥万里平。
桂户雕梁连绮翼,
虹梁绣柱映丹楹。
朝光欲动千门曙,
丽日初照百花明。
燕赵娥眉旧倾国,
楚宫细腰本传名。
二月桑津期结伴,
三春淇水逐关情。
兰丛有意飞双蝶,
柳叶无趣隐啼莺。
扇里细妆将夜并,
风前独舞共花荣。
两鬓百万谁论价,
一笑千金判是轻。
不为披图来侍寝,
非因主第奉身迎。
羊车讵畏青门闭,
兔月今宵照后庭。
(《阙题》)
这种诗仍是继续齐梁的风格,没有唐诗风味。又如陈叔达和袁朗的诗,都很有才华,但仍是陈隋的诗,不是唐诗。然而我们却不能因为他没有具备唐诗的风格,而说他们的诗不好。他们的诗往往有很好的,例如陈叔达的诗:
自君之出矣,红颜转憔悴。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
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自君之出矣》)
袁朗的诗:
危弦断客心,虚弹落惊禽。
新秋百虑净,独夜九愁深。
枯蓬唯逐吹,坠叶不归林。
如何悲此曲,坐作白头吟。
(《秋夜独坐》)
同时由隋入唐的,还有孔绍安、虞世南、王珪、李百药等人,作品流传很少。大约他们的才气既不发扬,感染时代的色彩很浅,而功名利禄之欲又太深,所以作品就卑不足道。在这时期,只有王绩,足称为初唐第一时期的诗人。这位诗人的生活,是很浪漫有趣的。他原仕隋做秘书省正字,却不愿意,求为一小县的丞,赋诗嗜酒为乐。后来唐代予以好官,他又不愿,而求为丞。末了,丞也做不惯,弃官而归隐东皋,从事于著述生活。读他的诗,便觉他是他自述生活的状况。例如《过酒家》诗:
此日长昏饮,非关养性灵。
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
对酒但知饮,逢人莫强牵。
倚炉便得睡,横瓮足堪眠。
《独酌》诗:
浮生知几日,无状逐空名。
不如多酿酒,时向竹林倾。
这种诗还不免发议论的病,往下的诗便更洒脱: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野望》)
石苔应可践,丛枝幸易攀。
青溪归路直,乘月夜歌还。
(《夜还东溪》)
为向东溪道,人来路渐赊。
山中春酒熟,何处得停家。
(《山中别李处士》)
王绩的生活有些像陶潜,诗品亦似之。每首诗都充满幽逸的风味。在初唐那样沉醉于秣艳的诗的风气当中,不能不说王绩是独具一格的田园诗人。可惜一般文学史家,却轻轻地遗漏了这一位可贵的诗人。
当时政治,渐渐由才统一的纷乱局面,走上轨道,有了贞观、开元之治,唐初诸帝的爱好文学,于以造成唐代第一时期的诗坛,诗人自然多起来了,如号称四杰的王、杨、卢、骆,号称四友的李、杜、苏、崔,应制派的诗人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与张九龄、陈子昂辈,都是这时期诗坛的健将。欲了解这时期唐诗的内容,便不能不将这些代表诗人加以比较详细的研究。
(一)王勃
王勃,字子安,绛州龙门人。六岁即能文。不幸多才命薄,二十八岁,即以渡海溺水悸死。传说勃为文,初不精思,磨墨数升,引被覆面而卧,忽起书之,不易一字。其诗表现才华之处极多,例如:
客心千里倦,春事一朝归。
还伤北园里,重见落花飞。
(《羁春》)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山中》)
江旷春潮白,山长晓岫青。
他乡临睨极,花柳映边亭。
(《早春野望》)
野客思茅宇,山人爱竹林。
琴尊唯待处,风月自相寻。
(《赠李十四》)
王勃的好诗往往在他的五绝中,《艺苑卮言》称其逼近乐府,信然。但因其作品专尚才华,便免不了雕刻粉饰,这在他七律诗中看得出来:
滕王高阁临江渚,
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
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
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
槛外长江空自流。
(《滕王阁》)
他仅有才华,而无气魄;加以少年殂落,未能尽量发泄才气,造诣便止于是了。
(二)杨炯
杨炯,华阴人,曾为盈川令。尝自言云:“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张说云:“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也。”炯为人颇恃才,诗亦有壮气。例如: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从军行》)
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
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
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
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
(《折杨柳》)
所谓王、杨、卢、骆,不过四杰之联称,次序间并非含有褒贬。只就诗而论,杨炯或应列在四杰之末。
(三)卢照邻
卢照邻,字升之,范阳人。官仅一尉。后以手足挛废,贫苦不堪,至自投水死。故生平所作,多言愁苦。例如:
陇阪高无极,征人一望乡。
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
马系千年树,旌悬九月霜。
从来共呜咽,皆是为勤王。
(《陇头水》)
合殿恩中绝,交河使渐稀。
肝肠辞玉辇,形影向金微。
汉地草应绿,胡庭沙正飞。
愿逐三秋雁,年年一度归。
(《昭君怨》)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曲池荷》)
高情临爽月,急响送秋风。
独有危冠意,还将衰鬓同。
(《含风蝉》)
卢照邻在四杰里,身世最为凄凉。虽自云:“伟哉旷达士,知命固不忧。”然忍不住的哀伤,终究在诗里自然地流露出来。
(四)骆宾王
骆宾王,义乌人,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徐敬业举兵,骆宾王为撰讨武氏檄文,武后叹为奇才。其诗波澜回阔,洋洋数百言,虽不免浮艳然系初唐人通病。例如: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干。
柳叶开银镝,桃花照玉鞍。
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
不学燕丹客,空歌易水寒。
(《送郑少府入辽共赋侠客远从戎》)
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在军登城楼》)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于易水送人》)
宾王是献身革命的诗人,不比杨炯的空有其志,故其诗益为雄壮,其《从军中行路难》“君不见封狐雄虺自成群”与“君不见玉关尘色暗边庭”二首古风,更奔放有气魄,已脱初唐诗格的藩篱了。
杜甫诗云:“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此诗评四杰,未免过誉;然如王士贞所云:“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丽,固缘陈隋之遗,骨气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我们读过四杰的诗,便深知《艺苑卮言》的话是不错的。
(五)上官仪
上官仪,字游韶,陕州陕人。其诗绮错婉媚,人多效之,谓为上官体。在高宗时代应制诗人中最负盛名。其诗如:
玉关春色晚,金河路几千。
琴悲桂条上,笛怨柳花前。
雾掩临妆月,风惊入鬓蝉。
缄书待还使,泪尽白云天。
(《王昭君》)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入朝洛堤步月》)
(六)杜审言
杜审言,字必简,襄阳人。辄自矜其才,尝言:“吾文章合得屈宋为衙官。”放诞有如此者。其诗如:
知君书记本翩翩,
为许从戎赴朔边。
红粉楼中应计日,
燕支山下莫经年。
(《赠苏绾书记》)
迟日园林悲昔游,
今春花鸟作边愁。
独怜京国人南窜,
不似湘江水北流。
(《渡湘江》)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
罗敷独向东方去,
谩学他家作使君。
(《赠赵使君美人》)
《艺苑卮言》称:“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畅,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王世贞这段话是说得很错的,审言是初唐色彩很浓厚的诗人,怎能说是中兴之祖呢?
(七)李峤
李峤,字巨山,赵州赞皇人。在四友里面,李峤的诗,应推为最丰富的了。初与王勃、杨炯诸诗人同仕,后与崔融、苏味道齐名,晚年尤独享盛名,为时人矜式。其诗以《汾阴行》最有名:
……
自从天子向秦关,
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
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
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
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
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
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
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
唯有年年秋雁飞!
玄宗读此诗,叹为真才子!但李峤的好诗实在不多。
(八)苏味道
苏味道,赵州栾城人。与李峤齐名,号称苏李。其诗多不传。姑举一例。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正月十五夜》)
这类的诗虽缺乏情感,然抒写太平时代的繁华景况很真切,还不失为一首好诗。其实,这样的诗,即是沈佺期、宋之问,亦不会写出几首来呢。
(九)崔融
崔融,字安成,全节人。其诗如《和梁王众传张光禄是王子晋后身》,毫无气骨,虽附名四友之末,实在够不上说是初唐的代表诗人。姑举其诗一首为例。
月生西海上,气逐边风壮。
万里度关山,茫茫非一状。
汉兵开郡国,胡马窥亭障。
夜夜闻悲笳,征人起南望。
(《关山月》)
(十)沈佺期
沈佺期,字云卿,相州内黄人。与宋之问齐名,时人语云:“苏、李居前,沈、宋比肩。”自建安到六朝,声律屡变,至沈约、庾信而益精密,及至沈、宋,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尤加靡丽了。沈、宋虽均以应制诗人著称,然其所谓应制奉和等诗,一味粉饰铺张,谀扬称颂,实不足以言诗。但是,却亦不可一概而论,说他们没有好诗,佺期的诗如:
陇山飞落叶,陇雁度寒天。
愁见三秋水,分为两地泉。
西流入羌郡,东下向秦川。
征客重回首,肝肠空自怜。
(《陇头水》)
巫山高不极,合沓状奇新。
暗谷疑风雨,阴崖若鬼神。
月明三峡曙,潮满九江春。
为问阳台客,应知入梦人。
(《巫山高》)
非君惜鸾殿,非妾妒蛾眉。
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
嫁来胡地日,不并汉宫时。
心苦无聊赖,何堪马上辞!
(《王昭君》)
我们读佺期的诗,觉得佺期写情的手腕并不坏,但是他名利心太重,只缘文以干禄,便堕入应制的古典诗里面,不得翻身了。
(十一)宋之问
宋之问,字延清,虢州弘农人。诗的风格和诗的地位,和沈佺期相等。但之问的才气似比佺期大些,之问的才力似乎还不致为声律所束缚,完全失却表现的能力。试看他的诗: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
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
待君消瘦尽,日暮碧江潭。
(《江南曲》)
浩渺浸云根,烟岚出远村。
鸟归沙有迹,帆过浪无痕。
望水知柔性,看山欲断魂。
纵情犹未已,回马欲黄昏。
(《江亭晚望》)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渡汉江》)
卧病人事绝,嗟君万里行。
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
别路追孙楚,维舟吊屈平。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
(《送杜审言》)
独孤及论沈、宋云:“汉魏之间,虽已朴散为器,作者犹质有余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则有朱弦疏越大羹遗味之叹。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伦,歌之而成声。缘情绮靡之功,至是始备。虽去雅浸远,其利有过于古,亦犹路鼗出土鼓,篆籀生于鸟迹。”独孤氏这种见解不是很对的。律诗的完成,我们固不能不归功于沈、宋。但从律诗的根本着想,这种严格的律诗,使作者的情感思想不能充分地在诗里面表现出来,又不能不归罪于沈、宋了。
(十二)张九龄
张九龄,字子寿,韶州曲江人。做过宰相,其诗恰如其人之有大臣风度。他的《感遇》十二首,大有温柔敦厚的《诗经》风味。此外比较情感化的诗,如:
巫山与天近,烟景长青荧。
此中楚王梦,梦得神女灵。
神女去已久,云雨空冥冥。
唯有巴猿啸,哀音不可听!
(《巫山高》)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赋得自君之出矣》)
九龄的诗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情调,不过熏染初唐那种秾丽的色彩很少,而多一点古意罢了。
(十三)陈子昂
陈子昂,字伯玉,梓州射洪人。他是初唐诗坛的第一个叛徒。九龄还只是私自地仿古,陈子昂则显著地提倡复古,他指摘齐梁诗的“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他要继续五百年前的汉魏道统,他的诗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登幽州台歌》),已经是古意很深了。但我们却不能说陈子昂已经得到了复古的成功,尤其在诗歌里面,子昂只不过向着复古的方向跑,实无值得夸张的成绩。最多,我们说子昂是唐诗第二时期的先驱者罢。
末了,我们不要轻轻忘掉两位诗人,一是刘希夷,一是张若虚。这两位诗人的生平,已无多可考,仅传下几首诗。但就此几首诗,便看出其伟大:
刘希夷的诗,例如:
洛阳城东桃李花,
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好颜色,
行逢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
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
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
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
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
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
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
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
惟有黄昏鸟雀悲。
(《代悲白头翁》)
张若虚的诗,例如:
春江潮水连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
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
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
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
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
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
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
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
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
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
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
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
有这样两首诗,实在足以点缀唐诗第一时期的最后的光荣。此外还有许多作家如于季子,其诗:
北伐虽全赵,东归不王秦。
空歌拔山力,羞作渡江人。
(《咏项羽》)
苏颋诗: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
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汾上惊秋》)
这些诗都是很可贵的。又如许敬宗、张说、张文琮、赵彦伯、李适、卢藏用、阎朝隐、郭元震,都是唐诗第一时期很值得研究的诗人。本书未列有小传,这里都从略了。
[book_title]第六讲 唐诗的第二时期
——盛唐
(自开元间至大历初,凡五十余年)
我们细察第一时期的唐诗,变迁的趋向,有几点实在是很值得注意的:第一,自沈约倡新韵律以来,第一时期的唐诗,便是跟依此路进行。到了宋之问、沈佺期时诗更“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越发靡丽了。这种靡丽诗风过量发展的结果,同时却起一个很大的反动,便是张九龄、陈子昂的复古运动。张九龄还不过自造一种古雅的风格,竭力摹古;陈子昂则旗帜鲜明地高标汉魏,高标“正始之音”,慢慢地把初唐的靡丽诗风移转过来了。第二,古诗在初唐虽然还是流行着,但初唐诗人的古诗实在远比不上汉魏时代了,偶然有几首好诗,如《代悲白头翁》《春江花月夜》,也完全不是汉魏诗的风格。尤其可注意的是,在许多初唐诗人中,他们作的古诗,往往不可读,而他们的绝句或律诗,往往清新可喜。可说这种新体诗在唐诗的第一时期,便已有相当的成功了。
一方面由复古运动的力量,把初唐时代的靡丽诗风打破了;一方面新起来的新体诗,又已经走上成功的路,这样一步一步下去,便造成唐诗第二时期的诗坛,即所谓盛唐时期。
盛唐诗的意义是什么呢?平常所谓盛唐,便是指唐诗的最盛时期,假如唐诗的全部脉络,可以形成一根起伏线,那么,盛唐便是这线的最高点。但盛唐何以盛?盛唐诗何以在唐诗里面占着特殊的位置?这问题不可不研究一番。我以为盛唐诗的成功,有两个原因:
就诗的体裁说:新体诗在初唐时代,已经试验成功,前已说过。话虽如此,我们只是承认新体诗是已经试验成功的诗体,至于怎样将这种诗体发扬光大,自非所望于初唐的诗人。我们拿初唐新体诗来与盛唐新体诗比较,便很容易发现初唐新体诗的描写,是如何地不活泼、不自然!例如盛唐最负盛誉的新体诗,如李白的《白帝下江陵》: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又如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盛唐诗里面轰动千古的作品,其特色亦不过在描写的活泼与自然;要描写的活泼与自然,必须有艺术上的熟练。初唐是唐诗的第一时期,那还是新体诗的试验时代,自然不会马上能运用得很熟练、很巧妙。到了盛唐,已入唐诗的第二时期,在这时期的诗人,已经得第一时期许多好诗作底子,驾轻就熟,做更进一步的发扬光大,自能有必然的发展,这是盛唐诗成功的第一原因。
就诗的表现方面说:在前面已说过,初唐的时代背景是太平天下。这种太平背景所产生的文学,是太平文学。太平文学,因为内容缺乏情感的生命,所以很少有文学上的价值。盛唐所处的时代,恰与初唐相反。虽说开元中犹是歌舞升平,这个时期是很短的,不久“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以后,便成纷乱如麻的世界。这样纷乱如麻的世界,在史学上是政治的黑暗时期,在文学上反是光明时期,平添许多给诗人可叹可悲、可歌可泣的描写资料。盛唐诗人的后半部作品,所以能引起我们的感慨哀伤,都是时代的背景使然。尤其是杜甫,我们很明显地看得出来,假如没有天宝以后纷乱时代的社会背景,杜甫的诗,绝不会有那样伟大的成功,这是可以断言的。所以说盛唐的时代背景,给与诗人在表现上最丰富的内容,这亦是盛唐诗成功的一原因。
从这两个原因,我们明白盛唐诗的发达与成功,完全是时代使然,绝不是几个大诗人,如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不但不是李白、杜甫所造成的,亦不是一切盛唐诗人所造成的。反过来说:李白、杜甫以及其他盛唐诗人的诗的造诣,大半倒是由盛唐时代所造成的。往下我们根据这种时代的眼光,来研究李白、杜甫,及其他盛唐时代的诗人。
说到李、杜,谁亦不能否认他们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大权威,谁亦知道他们是中国二千年来诗坛的两大柱石。但是他们怎样造成这么伟大的权威呢?有的说李白是复古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创新派诗人,有的说杜甫是“读破万卷书”,才能“下笔如有神”,有的说李白诗的成功是由于“一生低首谢宣城”,我们总括那些批评,总不外三说:
(甲)天才说;
(乙)复古说;
(丙)崇新说。
说李、杜的伟大是由于天才的结果,这自然不是圆满的理论。李、杜固然是有特殊的天赋诗才,但是若全以天才来解释李、杜,而忽视环境与时代影响之力,那么,我们能说李、杜是以天才超越一切吗?在文学史上有天才如李、杜者实不乏其人,而成功却往往远不如李、杜,即如韩愈、苏轼的诗的造诣,实在不及李、杜,但我们却绝对不能说这是李、杜的天才高出于韩、苏。可见天才说之不能解释李、杜,这是很明显的。若说李白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复古,而杜甫的诗的成就是由于崇新,这似乎是不错了。至少也可以说这是有根据的言论了。李白自己说过:“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杜甫则如元稹诗云:“怜渠自道当时语,不傍心源着古人。”照这样说,李白至多亦不过是追配古人,何以能成功他特殊的伟大?况且李白在实际上大作其七言诗,五言次之,四言则不但稀如凤毛麟角,而且并没有很好的。则李白此言,是否可靠,更是一个大问题。可见复古说亦是不能成立的。至于论杜甫的创新,是不容我们驳斥的,然而这只是片段的说明,而不是用理论来解释李、杜诗的全部,亦不能使人满意。老实说罢,我们如其要明白李、杜何以在诗坛上造成伟大的权威,决不能架造空中楼阁的理论,必须站在“时代文学”的立场,才能得着关于李、杜诗的正当解释。所谓时代文学,形成之条件,不外下列三项。
第一,在体裁上,必须有新的形式;
第二,在风格上,必须有新的格调;
第三,在描写上,必须有新的内容。
盛唐之所以伟大,因其一方面接受南北两朝文学合成的新诗格,一方面继承初唐新体诗的发展,同时又得着时代背景所给与特殊丰富的描写资料。现在更进一步说:李白、杜甫之所以伟大,便是能为盛唐诗坛的领袖。这便是说:李、杜诗的特色,是在有新的形式,有新的风格,有新的内容。这种形式、风格、内容,在李、杜的作品里面,都显示很大的成功。而李、杜的成功,恰好各人造成两种不同的诗的倾向,往下分别介绍他们的作品。
(一)李白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少年生活,可由他的《上韩荆州书》:“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看得出是带有几分侠气。三十以后,曾在玄宗时代,有一段贵显的生活。但往下便到处飘流。有时痛饮狂歌,有时求仙受道。他走遍赵魏燕晋,涉邠岐,经洛阳、淮泗诸地,而入会稽。后来或流浪于河洛梁园,忽又僻居庐山。其后竟以犯罪长流夜郎。赦还之后,仍然继续过他飘泊的生活,以至于死。葬于当涂之青山。时年六十二。飘泊本是诗人的生涯。李白漫游天下,不仅扩大胸襟,亦且成就了其诗的伟大豪放!
李白有伟大的时代背景,有丰富的诗人生活,加上天才的高绝,气魄的磅礴,怎样不成就诗的伟大呢?
说到李白的诗,没有不称道他的五七言歌行的。他的五言歌行如《短歌行》《关山月》《妾命薄》《月下酌酒》《子夜歌》,七言歌行如《乌栖曲》《乌夜啼》《把酒问月》《灞陵行》一类的诗,都是很脍炙人口的。例如: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
像这样的诗自然不坏,但这种诗实在不足以表现太白的气魄。而且太白的五言歌行,实不如他的七言长歌,往往有淋漓放肆的壮气,例如: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邱生,将进酒,君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我们读太白诗,往往有“黄河之水天上来”之感,如“噫!吁!哦!危乎!高哉!”,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刬却君山好,平铺江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这些诗都是全无边际地突如其来,说到中间,忽五言忽七言,仿佛一个神游病者要和人拼命一般,令人吓倒;又仿佛千军万马奔来,有移山倒海之势,如真个要“我且为君搥破黄鹤楼,君亦为吾蹴倒鹦鹉洲”,令人惊绝!五七言古诗到唐本是已经死去的诗体了,但以李白的气魄宏大,运用得如生龙活虎,所以还值得后人称道。但李白诗的最大的成功却实不在这种古体诗。单就古体诗讲,汉魏六朝早已成功,李白的古诗虽好,却亦未能超迈前人,所以杜甫评李白的古诗有:“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之语,可见李白的古诗是模拟,不是创造,已落第二义了。并且李白在许多歌行里面,往往不免有说空话的习气,亦是缺点。仅就古诗来论李白,李白实没有全超脱汉魏的境界。然李白诗的最大成就,并不在此。他的最大成就,是在近体诗,尤其是绝句。我们最少总读过: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静夜思》)
这是何等真挚!何等自然!又如: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玉阶怨》)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自遣》)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怨情》)
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蘋。
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
(《渌水曲》)
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清。
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情。
(《青溪半夜闻笛》)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
李白的古诗,气胜于情,应该说是抒气诗。他的绝句诗,情胜于气,才算是抒情诗。如爱他的抒情诗,尤不可以不读他的七绝: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秾艳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
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
沉香亭北倚阑干。
(以上《清平调》)
桂殿长愁不记春,
黄金四屋起秋尘。
夜悬明镜青天上,
独照长门宫里人。
(《长门怨》)
骝马新跨白玉鞍,
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
匣里金刀血未干。
(《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
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
独领残兵千骑归。
(《从军行》)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春夜洛城闻笛》)
洞庭西望楚江分,
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
不知何处吊湘君!
(《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越王勾践破吴归,
战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
只今惟有鹧鸪飞。
(《越中览古》)
骏马骄行踏落花,
垂鞭直拂五云车。
美人一笑褰珠箔,
遥指红楼是妾家。
(《陌上赠美人》)
太白的七绝,几乎首首都是很好的抒情诗。与其说太白是复古诗人,不如说太白是新体诗的圣手。王元美云:“五七言绝,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太白圣矣。”我们要改说:“五言绝,太白神矣;七言绝,太白圣矣!”王士祯云:“唐三百年以绝句擅场,即唐三百年之乐府也。”又云:“七言绝句,少伯与太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王世懋云:“绝句之源出于乐府,……盛唐惟青莲龙标二家诣极,李更自然。”(《艺圃撷余》)据此以观,以新体绝诗推重李白,古人已先获我心了。
(二)杜甫
杜甫,字子美。本籍襄阳。徙居巩。诗人杜审言之孙。陈后山《诗话》云:“黄鲁直言:子美之诗法,由于审言。”此语虽不甚确,然子美之于诗,确属渊源家学,七岁即已能诗。贡举不第。进《三大礼赋》,授京兆府兵曹参军。经安禄山之乱,转徙流离,几死于难。肃宗即位,拜为左拾遗。后入蜀依严武。严武死,川中大乱,又携家避至荆楚,死于耒阳。年五十九。
杜甫是有用世热忱的人,很想建功立业。他在《奉赠韦左丞》诗里说:“……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可见很有心改造社会。无如用世之心愈切,却无往而不失意。所谓“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此生任草木,垂老独漂萍”,可见老杜晚年的感慨生哀了。但是那种到处荆棘的环境,虽然磨折杜甫在政治上的生活,却成就杜甫在文学上的造诣。我们怜他的身世,愈尊重他的作品。假如杜甫无那样困苦艰辛的经历,那么,杜诗里面那种描写社会痛苦的最精彩的诗,是不会有的。中国文人往往只有吟风弄月的生活,只有升官发财的生活,所以作品也只是些空头大话。我们研究杜诗,正是要从这种特殊生活上,才看得出杜诗的伟大!
用时代文学的眼光,我们发现杜甫诗有两方面的成功:
(1)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
(2)有情感生命的新体律诗。
前者是杜诗的内容在表现上的新的成功,后者是杜诗的形体在创造运用上的新的成功。这话怎讲呢?严格讲来,我们不能说杜诗里面有多少叙事诗,但就具体的描写社会痛苦一方面讲,我们安它一个悲剧的叙事诗的名词,亦无不妥。我们晓得古诗的形体,原是过去的旧物了,杜甫的古诗不过是借用这种便于叙事的古诗体裁,来抒写新资料的社会生活。形体是旧的。内容是新的。所以我们说是有生活内容的悲剧叙事诗。这种诗在杜甫集里是不少的,如《垂老别》《新婚别》《石壕吏》《哀江头》《无家别》《新安吏》等,都是很有名的作品,且举一首《兵车行》为例: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见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蔡宽夫《诗话》云:“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往往失其命题本意,惟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主意立题,略不更踏前人陈迹……”这便是说杜甫的古诗,只是用古乐府的体裁,写新时代的生活,全脱古人的窠臼,自己创造新题。这不能不说是杜诗最大的成功。往后的诗人白居易、元稹,都是受杜甫古诗的影响很深的,但他们的描写,都不及老杜深刻动人。王渔洋论古诗谓:“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实非过誉。
老杜的古诗还是用旧形体来表现新内容,至于他的新体诗,完全是用新形体来表现新内容,我们称他这种诗为有情感生命的新体诗。原来新体诗格律甚严,要想在这种格律极严的新体诗里面,尤其是律诗,表现出活泼的情感,是极不容易的,虽沈(佺期)宋(之问)号称律诗圣手,亦不过以铺张工丽著名。独至杜甫能够将活跃的情感,无碍地注入严格的律诗里面去,不但不现雕琢之迹,而且描写得如天衣无缝,这才令人拜服其艺术之神妙。例如:
剑外忽传收蓟北,
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
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
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春望》)
律诗形式的完成,虽远在初唐,然运用律诗的形式,而得着最大的收获,便首推杜甫。李白虽亦做律诗,并且有很好的,如“凤凰台上凤凰游”实在难得的杰作;但就大体说,李白实不以律诗见长,这犹如杜甫之不能作绝句诗一样。杜甫能够在十分板滞的律诗里面,随意抒发他那歌哭惊喜的感情,毫无束缚,这是别的诗人所不能的。但他却不能运用形式比律诗更自由的绝句,这或许是天才的缺陷吧。在许多批评李、杜的言论当中,有不少可笑的议论,只有韩愈所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和严羽说的“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还有些近似。但以我们的眼光窥测李、杜,便只能认定李、杜的伟大,是在对于新体诗形式与内容创造运用的成功,是在代表时代文学的两大倾向;盛唐及以后的诗人,除少数外,都只是在李、杜的范围内求发展,都受李、杜诗的支配,下文要详细列出来。
(三)边塞派
在唐诗的第二时期中,如王昌龄、高适、岑参、王翰、王之涣等人,可认为是隶属李白一派。这并不是说他们都受过李白诗的影响和指导;他们都是各不相师的同时诗人,不过因为受同一时代环境的影响,往往因作风的渲染,于是在诗歌上造成几个相同的倾向:
(1)他们都长于作气魄宏大抒写英雄怀抱的长篇古风;
(2)他们都长于描写边塞、风调悲壮的七言绝句诗:
(3)他们都长于描写闺怨、闺情、宫怨。
就大体说来,我们可以称这派诗人为边塞派。虽然他们所作宫怨一类的诗,不能归纳到边塞诗里去,但宫怨诗不是盛唐诗人所特创的诗风,不足以表现盛唐诗的特色。他们所描写最重要的对象和最大成功的作品,便是边塞诗。很多的闺怨、闺情的描写,就其意义讲,还是边塞诗的意义。
他们作边塞诗的体裁,多半是用七绝。他们最大的成功也在此,因为是用新的形体来表现新的内容。但有时描写的内容太丰富,七绝只有二十八字,是不能容纳的,便非用古诗的体裁不可。在这种用旧的古诗体裁里面,因为所表现的是新资料,还不失为新时代的文学。我们读过李白那些《行路难》一类波澜壮阔的诗,和杜甫描写社会痛苦的长歌,完全是表现新时代的色彩情调。不过在盛唐里面,像杜甫那般肆力表现社会痛苦的诗,很不容易找出来,而摹写豪侠的诗,就是这些边塞派诗人最擅长的作品。
如高适的: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庭飘飖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燕歌行》)
岑参的: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李颀的:
白日登山望烽火,
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
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云万里无城郭,
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
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
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
空见蒲桃入汉家。
(《古从军行》)
岑参有句云:“早知逢世乱,少小谩读书。悔不学弯弓,向东射狂胡。”这种心理,大约足以代表当时大部分文人的心理。但既已著儒冠,亦就没有办法,于是一团豪壮之气,只有泄之于诗,遂促成盛唐边塞诗的发展。
人或以为只有李、杜,便足以成盛唐诗的伟大,而忽视其他的诗人。我们千万不要落入这样的误解:我们要认定新体诗在盛唐是最活跃的时期,又是最成功的时期。那么,新体诗在盛唐能够得到最大的成功,也端赖多数盛唐诗人的努力。尤其是这些边塞派诗人,他们替诗坛开辟了一块新的描写的境界,完全冲破从前文艺的藩篱,用新的字眼语调,造成一种新气象的作风,实在令人惊服他们创造力的伟大。
例如王昌龄的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
总是关山离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
高高秋月照长城。
(《从军行》其二)
青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行》其四)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从军行》其五)
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出塞》)
王翰的诗: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凉州词》)
王之涣的诗:
黄河远上白云间,
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
(《凉州词》)
高适的诗:
铁骑横行铁岭头,
西看逻逤取封侯。
青海只今将饮马,
黄河不用更防秋。
(《九曲词》)
雪净胡天牧马还,
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
风吹一夜满关山。
(《塞上听吹笛》)
岑参的诗:
汉将承恩西破戎,
捷书先奏未央宫。
天子预开麟阁待,
只今谁数贰师功。
(《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其一)
日落辕门鼓角鸣,
千群面缚出蕃城。
洗兵鱼海云迎阵,
秣马龙堆月照营。
(《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其四)
这些小诗在当代都是轰动一时的作品,如“黄河远上白云间”一诗,旗亭推为绝唱。“秦时明月汉时关”一诗,李沧溟推为唐诗压卷。“葡萄美酒夜光杯”一诗,尤为后人所称道。就中以王昌龄为最负七绝诗誉,杨慎云:“龙标绝句,无一篇不佳。”盖昌龄以七绝圣手,不仅擅边塞诗的描写,此外写宫怨,如“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写闺情,如“闺中少妇不曾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都是七绝中上品。单就新体诗的造诣说,王昌龄实在占有与李、杜平行的地位,这是王士祯辈都说过的。
(四)山水派
在这同一时期的唐诗人中,显然另有一派诗人,他们不但不隶属于李白们的边塞派,也与杜甫描写社会诗格不同。可以说他们的诗与时代社会无关,他们都是些享乐自然、啸傲山水的诗人。虽说国破家亡,到处纷乱,已经激动了许多诗人的慷慨与哀伤,但是这派吟风弄月的诗人,却全不为环境所动,仍旧享受自我主义的生活。这些诗人便是王维、孟浩然、储光羲、丘为、元结、崔国辅、贾至、常建辈。就这些诗人的诗的性质讲,又可以取一个总名,叫作山水派诗人。
所以有这些山水派诗人的原故,一半是宦场失意,一半是他们爱闲散的生活。这派诗人最缺乏的,是伟大的气魄和浓挚的情感,所以作品不能悲壮激昂。但是他们的诗才都是很好的。
王维是画家而兼诗人。在王维诗中,常能表现一种画意,不是别人所能企及。苏轼云:“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可见王维的诗境,是由画境造成的。例如: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汉江临泛》)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山中送别》)
王维原是仕宦中人,官至尚书右丞,中年以后,才过田园生活。他住在宋之问筑的辋川别墅,山川佳胜,与道友终日啸咏。在这种美好生活的沉醉中,才完成其田园诗的伟大。王维长于五言诗,但七言也未尝没有好的,如《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在当时最负佳誉,至被乐人谱为《阳关三叠》。殷璠说:“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成珠,著壁成绘。”这是最合维诗的一种批评。
孟浩然的生活,比王维更放浪。他自因“不才明主弃”的一句诗忤犯玄宗以后,便无意于仕宦。李白《赠孟浩然》诗:“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这几句诗最能表白孟浩然的性格和生活。其诗一如其人。例如: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筵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过故人庄》)
山暝闻猿愁,沧江急夜流。
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
建德非吾土,维扬忆旧游。
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留别王维》)
浩然才力与王维相匹,诗的风格与造诣均相似,故号称王孟,论者至谓“李杜为尤,能介乎其间而无愧者,浩然耳”。此语浩然实可当之而无愧。
储光羲亦是一位山水派诗人。他在一首《田家杂兴》诗里说:“众人耻贫贱,相与尚膏腴。我情既浩荡,所乐在畋渔。……所愿在优游,州县莫相呼。日与南山老,兀然倾一壶。”这显然是陶潜式的生活。但储光羲并非毫无功名之念,徒以宦场失意,才伏处田园,故不如陶潜生活的真朴。其诗如:
桑柘悠悠水蘸堤,
晚风晴景不妨犁。
高机犹织卧蚕子,
下坂饥逢饷馌妻。
杏色满林羊酪熟,
麦凉浮垄雉媒低。
生时乐死皆由命,
事在皇天志不迷。
(《田家即事》)
储光羲的诗往往有几句描写很好,却难有全首好的。例如这首《田家即事》,前几句写田家生活如画,末了加上两句浅薄的命定论的话却坏了。光羲的诗本来很好,但太模拟陶潜,首首诗都有个陶潜式的调子,这要说是光羲诗的不幸。其实,也不能单怪光羲,王维、孟浩然亦何尝不模仿陶潜。沈德潜论唐人学陶诗云:“王右丞得其清腴,孟山人得其闲远,储太祝得其真朴,韦苏州得其冲和,柳柳州得其峻洁。”于此可见唐朝的山水派诗人,都模仿陶潜,所以永远屈服于陶潜之下。
盛唐中王维辈的山水诗的成功,远比不上王昌龄辈的边塞诗成功的伟大,便是这个缘故。
此外诗人的诗,如綦毋潜的《过融上人兰若》:
山头禅室挂僧衣,
窗外无人溪鸟飞。
黄昏半在下山路,
却听钟声连翠微。
崔国辅的《白纻词》:
洛阳梨花落如霰,
河阳桃叶生复齐。
坐恐玉楼春欲尽,
红绵粉絮裛妆啼。
裴迪的《宫槐陌》:
门前宫槐陌,是向欹湖道。
秋来山雨多,落叶无人扫。
常建的《送宇文六》:
花映垂杨汉水清,
微风林里一枝轻。
即今江北还如此,
愁杀江南离别情。
丘为的《左掖梨花》: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
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崔颢的《王家少妇》: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
自矜年最少,复倚婿为郎。
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
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
元结的《欸乃曲》:
湘江二月春水平,
满月和风宜夜行。
唱桡欲过平阳戍,
津吏相呼问姓名。
贾至的《泛洞庭》:
枫岸纷纷落叶多,
洞庭秋水晚来波。
乘兴轻舟无近远,
白云明月吊湘娥。
这些作家,不能说是完全隶属山水诗派,却也常有很好的诗,但今不多说了。
[book_title]第七讲 唐诗的第三时期
——中唐
(由大历初至文宗太和九年,凡七十余年)
盛唐时期的诗人渐渐老死,盛唐的诗坛便不能支持了。这时又有一班新诗人起来,造成唐诗第三时期的诗坛,即所谓中唐时期。这时期的诗坛更热闹,有名的诗人亦更多,派别亦更繁了。
这第三时期诗坛的时代背景实在是最纷乱。
盛唐时代还有开元朝的开明政治,自天宝乱后,国事即不可收拾,到中唐时期,纷乱越厉害了。在朝廷方面,继续有朋党之争;在宫禁里继续有宦者之祸;国境之内,继续有藩镇之乱;国境之外,继续有强寇之患,社会异常地不安宁,到处有战争、杀伐、纷乱。这样纷乱的结果对于诗人便有两种影响:第一是使诗人不能安居乐处。中国诗人本来只是安居于斗室之中,闭门吟咏,所以作不出好诗。这样一来,使诗人不能安居,而经历一种游历式的奔波生活。这种生活,对于诗的创作,是很有益处的。在诗中许多行旅、饯别、赠答、怀古、登览、伤感的杰作,都是由于这种生活所造成。第二是供给诗人以描写的资料,尤其关于社会病态、丑恶的表现,最容易引起诗人的热情。如白居易、元稹的诗,便是受社会的刺激形成的。
纷乱便是中唐诗的泉源,大约无可疑了。今再分析中唐诗的内容:
中唐诗的内容,显分四派发展。一部分的作者,在形体上,仍是接续王昌龄、李白的绝句诗的发展,但他们的描写,却并不着重于边塞诗,而用于各方面普遍生活,如李益、刘禹锡、张继、顾况及大历十才子的一部分是。一部分的作者,仍是继承王维、孟浩然辈的山水诗的发展,但他们的描写,却不专用五律七律与古诗,而试用五绝七绝,如韦应物、柳宗元、李嘉祐、刘长卿诸人是。一部分的作者,承袭杜甫的作风,着重在表现社会的痛苦,但他们的描写更通俗了,如白居易、元稹诸人是。还有一部分的作者,承袭李白的诗格,力求描写得特殊,走入流于神奇险僻,如韩愈、李贺、孟郊诸人是。这四派的发展,可说都是唐诗的适应进化的创造与发展。
今先从李益一派以绝句擅场的诗人说起。
(一)李益
益少负词场盛名,每作一篇,乐工辄以贿赂求之,唱为供奉天子的歌辞。其《夜上受降城闻笛》一诗,且施之图画。这位诗人虽备受当时推许,但一生异常困厄,李益的绝句虽已失却盛唐悲壮的风格,但无损于他的绝句的好处。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江南曲》)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写情》)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夜上受降城闻笛》)
汴水东流无限春,
隋家宫阙已成尘。
行人莫上长堤望,
风起杨花愁杀人!
(《汴河曲》)
李益的绝句比盛唐诗人的描写更觉进步。他的七绝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如他的《宫怨》:“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描写何等地深刻。又如《听晓角》:“无限塞鸿飞不度,秋风吹入小单于。”不言凄凉,而边塞的凄凉如见。七绝的造诣到此,可算是最高的境界了。
(二)刘禹锡
禹锡诗的成功也在绝句,而且在七绝。他为人很有傲气,屡仕于朝,屡遭放逐,皆以作诗之故。尝作《金陵怀古》诗,白居易、元稹与韦应物均为之搁笔。因与白居易同时,号称刘白。
山围故国周遭在,
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
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
炀帝行宫汴水滨,
数株残柳不胜春。
晚来风起花如雪,
飞入宫墙不见人。
(《杨柳枝词》)
刘禹锡的模仿民间歌谣的《淮阴行》《杨柳枝词》《竹枝词》《踏歌词》等,都是最好的作品,如:
杨柳青青江水平,
闻郎江上踏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
道是无晴却有晴。
(《竹枝词》)
又如:
山桃红花满上头,
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
水流无限似侬愁。
(《竹枝词》)
这都是很有趣的民间化的文艺,唐人诗本接近民众,所以刘禹锡信笔写来,便成绝妙白话诗。
(三)顾况
这是一位诙谐的诗人,以诗语调谑,竟遭贬逐,啸傲山林而老死。诗的才力和造诣似乎不及李益、刘禹锡。但在中唐诗坛里,他的绝句不是没有地位的。
故园黄叶满青苔,
梦后城头晓角哀。
此夜断肠人不见,
起行残月影徘徊。
(《听角思归》)
五湖秋叶满行船,
八月灵槎欲上天。
君向长安余适越,
独登秦岭望秦川。
(《送李秀才入京》)
(四)张继
张继是一位不负盛名的诗人,但他的绝句却往往有极工的。例如: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枫桥夜泊》)
彩楼歌馆正融融,
一骑星飞锦帐空。
老尽名花春不管,
年年啼鸟怨东风。
(《金谷园》)
(五)韩翃
韩翃负当代的诗誉,和李益相同。曾以诗受知于德宗,一篇一咏,皆为朝野所珍。例如:
春城无处不飞花,
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
(《寒食》)
浮云不共此山齐,
山霭苍苍望转迷。
晓月暂飞千树里,
秋河隔在数峰西。
(《宿石邑山中》)
韩翃诗有“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一时传为名句,但韩翃的律诗的造诣实不及绝句。
(六)卢纶
卢纶不以律诗见长,而绝句颇见才气。他的五绝有《塞下曲》最好: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蝥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在缺乏边塞诗的中唐,这自是很可贵的。卢纶的七绝,亦有很好的,如:
自拈裙带结同心,
暖处偏知香气深。
爱捉狂夫问闲事,
不知歌舞用黄金。
(《古艳诗》)
(七)钱起等
钱起、李端、司空曙、皇甫曾、郎士元,都是大历十才子中人。他们对于律诗方面,都是很卖气力的,但都无甚成就。《四库提要》云:“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漓,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升降之关,十子实为之职志。”按大历十才子在盛唐、中唐之间,实继承盛唐诗风的转钮,关系实在很大;不过他们的气魄小,才力微,虽有浮响的趋势,但对于中唐诗风实在没有多大的影响。
这一派的诗人略如上述。往下讲韦应物一派以山水诗擅长的诗人。
(八)韦应物
要明白他的生活与嗜好,最好读他的《游西山》诗:
时事方扰扰,幽赏独悠悠。
弄泉朝涉涧,采石夜归州。
挥翰题苍峭,下马历嵌丘。
所爱唯山水,到此即淹留。
应物的政治生活无可述。他的诗歌,全属游山玩水的作品。相传他有一种洁癖,所至焚香扫地而坐,仅有顾况、刘长卿、僧皎然得与之酬唱。其诗亦如其人,闲淡简远,人比之陶潜。诗如: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采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寄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秋夜寄丘员外》)
独怜幽草涧边生,
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
野渡无人舟自横。
(《滁州西涧》)
紫阁西边第几峰,
茅斋夜雪虎行踪。
遥看黛色知何处,
欲出山门寻暮钟。
(《答东林道士》)
韦应物无论用古诗,用律诗,用绝句,来描写山水田园,都有很好的成功。他虽不是画家,但“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何异一幅画图?
(九)柳宗元
宗元与韦应物齐名,号称韦柳。宗元是负一代盛誉的古文家,他的山水游记最佳妙,其诗亦如其文的隽永多趣。其诗如: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渔翁夜傍西岩宿,
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
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
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
宦情羁思共凄凄,
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
榕叶满庭莺乱啼。
(《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
有人说:柳宗元诗学谢灵运,这是皮相的批评。实则宗元受陶潜的影响很深,而不落其窠臼,故能保其独立的作风。
(十)李嘉祐
嘉祐是大历十才子之一,论者谓其诗丽婉,有齐梁风。他的五律和七绝都好,例如:
傲吏身闲笑五侯,
西江取竹起高楼。
南风不用蒲葵扇,
纱帽闲眠对水鸥。
(《寄王舍人竹楼》)
诗思禅心共竹闲,
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
斜日沿江千万山。
(《题道虔上人竹房》)
李嘉祐用七绝描写山水,而得幽闲之趣,是值得赞美的。
(十一)刘长卿
长卿在当代诗名藉甚,权德舆谓为五言长城。皇甫湜亦云:“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宋玉为老兵。”其见重当时,有若此者。长卿虽为仕宦中人,但他功名之念很轻,尝感叹:
一官成白首,万里寄沧州。
久被浮名系,能无愧海鸥?
(《松江独宿》)
在他的一首《偶然作》里说:
野寺长依止,田家或往还。
老农开古地,夕鸟入寒山。
书剑身同废,烟霞吏共闲。
岂能将白发,扶杖出人间?
因为长卿的生活性情,最富于山水田园之趣,所以他的山水田园诗,也造诣特深。
孤云将野鹤,岂向人间住。
莫买沃洲山,时人已知处。
(《送方外上人》)
荒凉野店绝,迢递人烟远。
苍苍古木中,多是隋家范。
(《答崔载华问》)
空洲夕烟敛,望月秋江里。
历历沙上人,月中孤渡水。
(《江中对月》)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馀干旅舍》)
汀洲无浪复无烟,
楚客相思益渺然。
汉口夕阳斜渡鸟,
洞庭秋水远连天。
孤城背岭寒吹角,
独戍临江夜泊船。
贾谊上书忧汉室,
长沙谪去古今怜!
(《自夏口至鹦鹉洲夕望岳阳寄元中丞》)
高仲武评长卿云:“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十首以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此其短也。然‘春风吴草绿,古木剡山深。明日沧州路,归云不可寻’;又‘沙鸣惊小吏,明月上高枝’;又‘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截长补短,盖玉徽之类欤?”长卿诗的造诣,功力深而才气不发扬。因为功力深,故不免炼饰过度而流于纤丽;因为才气不发扬,故语气常枯窘。
由上面两派诗人的作品,可知这时期的诗歌,较第二时期的诗歌,有几点进步。第一,前时期王昌龄、王翰辈七绝的成功,是在边塞诗;这时期李益、刘禹锡辈七绝的成功,是在普遍的资料,描写的范围是扩张了。第二,前时期王维、孟浩然辈田园诗的成功,是在五律方面;这时期韦应物、柳宗元辈田园诗的成功,无论用绝句或律句、用五言或七言来描写,结果都是圆满的,形体的范围是扩张了。第三,前时期的七言律诗,就成功的一方面讲,只有杜甫;这时期的七言律诗,便特别地发展,如李嘉祐、刘长卿等的律诗,都有惊人的成功,这都是很显明的新进展。
新体诗的形体与描写发展到这时期,似已走到绝路,无可再进。似只有回到复古与模拟的路上去了,恰好这时又有一班新诗人起来,将渐趋暮气的中唐诗坛,转到新的趋向去,造成诗坛的两新派。这两派的创造者,一是白居易,一是韩愈。
前面那些诗人,都可算是贵族诗人,作品绝不是代表中唐纷乱时代的文学。虽然他们偶或对于社会国家,有几句伤心诗,但只是名士们说说风凉话罢了。真正可以说是时代文学,能代表当时社会背景的,便只有白居易一派的诗。以下分别研究。
(十二)白居易
白居易诗的最大成功,简单说起来,便是一方面扫除中唐诗渐趋典雅的风格,而用白话作诗,一方面又打破中唐诗吟风弄月的描写,而以社会痛苦的题材作为资料。如《重赋》《伤宅》《伤友》《妇人苦》《卖炭翁》《母别子》《新丰折臂翁》,都是白居易试用白话描写社会悲剧的成功作品。又如《和春深》诗:
何处春深好,春深贫贱家。
荒凉三径草,冷落四邻花。
奴困归佣力,妻愁出赁车。
途穷平路险,举足剧褒斜。
这种描写是很容易动人悲愤的。白居易的描写社会疾苦,往往缠绵悱恻,说到后面,越令人伤心,如《妇人苦》的“妾身重同穴,君意轻偕老”;《母别子》的“但愿将军重立功,更有新人胜于汝”;《伤宅》的“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寒食野望吟》的“冥冥重泉哭不闻,潇潇暮雨人归去”,都觉沉痛之极。又如《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首诗和《新丰折臂翁》描写得一般沉痛。杜甫以后,到白居易才有这种描写。白居易自己评他这种诗“意激而言质”,是实在话。不过,居易诗亦有一种小缺点,却有爱发议论,减掉叙事诗客观的动人力。例如《伤宅》诗,说到“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已到最高点,接着他却说一段劝告议论的话来结束,以不违风人之旨,便坏了。但这亦无损于他的伟大,他那种大魄力的描写,如《长恨歌》《琵琶行》都是有永远价值的长篇杰作,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可算是居易诗最确切的评语。
(十三)元稹
稹与白居易同时,酬唱之作极多,作风亦颇相似,时人号称元白。他的《长庆集序》云:“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可想见其流传之广。稹的诗亦有气魄很大的,如《连昌宫辞》,洪容斋语,便说它的价值在白居易《长恨歌》之上。但由表现社会的痛苦方面看,元稹实不及白居易的成功。如他的《旱灾自咎,贻七县宰》:
臣稹苟有罪,胡不灾我身。
胡为旱一州,祸此千万人。
用这种官僚态度来描写平民痛苦,怎能深刻入微?他虽偶然有几句沉痛语,如
……
送夫之妇又行哭,哭声送死非送行。
夫远征,远征不必戍长城,出门便不知死生!(《夫远征》)
但是这样作品是很少的。他大部分的诗,都是追求享乐,如《会真诗三十韵》:
……
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
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
这是何等的妖艳!晚唐诗的纤丽,元稹已为先驱。这就是元、白不同之点。和元、白诗的风格接近的,尚有杨巨源、李绅、殷尧藩辈,都有相当的成就与地位。
同时和元、白的诗风,全然相反,舍弃一切平庸的描写,而造成特异的传奇作风的,便是韩愈、李贺、孟郊、贾岛、卢仝、刘义一派。
(十四)韩愈
韩愈是文章家而兼诗人。他的文章主复古;他的诗歌则主创新。叶燮云:“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梅、欧、王、黄,皆愈为之发端。”无论我们赞许或反对韩愈的诗,其创新的事实,是不能否认的。其诗如《石鼓歌》《此日足可惜》《寄卢仝》《醉留东野》《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都是排空而来,气魄沉雄,不可向迩。且举两首《汴州乱》为例:
汴州城门朝不开,
天狗堕地声如雷。
健儿争夸杀留后,
连屋累栋烧成灰。
诸侯咫尺不能救,
孤士何者自兴哀!
母从子走者为谁,
大夫夫人留后儿。
昨日乘车骑大马,
坐者起趋乘者下。
庙堂不肯用干戈,
呜呼奈汝母子何!
韩愈的诗都是忽然说起,如天外飞来,在短篇里,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尽,忽然地收束。在长篇里,胡说乱道,越说越多,却越有话说。《瓯北诗话》云:“昌黎本色,仍在文从字顺中,自然雄厚博大,不可捉摸;不专以奇险见长。”《艺概》云:“昌黎诗往往以丑为美。”平心而论,“雄厚博大”与“以丑为美”,韩愈的诗实兼而有之。
(十五)李贺
这是一位很奇僻的诗人。虽是唐宗室,但家道中落了。他一生坎坷不遇,年仅二十七岁。才人命薄,在唐诗人中,要算他最堪悲悯了。他有《南园》诗:
寻章摘句老雕虫,
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
文章何处哭秋风。
最足以表现他的生活。他的诗没有一首不显示特殊风格:
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
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
琉璃钟,琥珀浓,
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
罗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
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
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
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将进酒》)
长卿牢落悲空舍,
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
明朝归去事猿公。
(《南园》)
李贺诗无论用一个小小的字眼,或是全篇的结构,一切都很离奇,全不像其他的诗人,亦不是韩愈那样的奇辟。他的作风,固然不能说是纤巧,不能说是曼艳;亦不能说是悲壮,不能说是雄浑,不能说是典雅。总之,一切从前美丽的评语,曾经用来赞美诗人的,没有一个评语适宜于李贺。无以名之,乃称为“鬼才”。传说李贺每天骑驴出游,从一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大约李贺以特殊的性灵与情感,不因袭古人,而直接与自然相契合,由苦吟以得之,是以造成一种独立的、创造的新作风。
(十六)孟郊
孟郊是韩愈最赏识的诗人,与贾岛并称,但后人皆以为贾不及孟。《养一斋诗话》和《岘佣说诗》,都这样说。其诗中描写寒苦最工,有诗:
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
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别崔纯亮》)
非备尝寒苦生活者,实不能道。他的白话小诗也有很好的: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怨诗》)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
不恨归来迟,莫向临邛去!
(《古别离》)
望夫石,夫不来兮江水碧。
行人悠悠朝与暮,千年万年色如故。(《望夫石》)
孟郊的这种小诗,清新可读,已经不是韩愈、李贺那样的奇僻了。
(十七)贾岛
韩愈诗有云:“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可见贾岛诗的被人重视。岛诗大都苦而吟成,尝作“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这可见其苦吟之深。贾岛的好诗,例如: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题李凝幽居》)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寻隐者不遇》)
(十八)卢仝
卢仝亦是韩愈极赏识的人,但他的好诗很少,除一味怪僻以外,如《喜逢郑三游山》:
相逢之处花茸茸,
石壁攒峰千万重。
他日期君何处好,
寒流石上一株松。
绝句原属很平易的,这倒变成僻峭奇险了。他的代表作有《月蚀诗》《与马异结交诗》《有所思》《楼上女儿曲》等篇。比较近于平易的,如:
饥拾松花渴饮泉,
偶从山后到山前。
阳坡软草厚如织,
困与鹿麛相伴眠。
(《山中》)
隶属于第三时期的诗人,尚有张仲素、皇甫冉、戎昱、李涉、刘方平、冷朝阳、严维、姚合、刘义等,都是负有名气的作家,今不细说了。
[book_title]第八讲 唐诗的第四时期
——晚唐
(开成初至天佑三年,凡七十余年)
唐诗经盛唐、中唐长时期的尽量发展,到白居易,乃一变为通俗的作风。韩愈又一变为奇险。到第四时期的唐诗坛,便全为唯美主义所支配。技巧和工丽,乃成晚唐诗人的信条。叶燮云:“论者谓晚唐之诗,其音衰飒。然衰飒之论,晚唐不辞;若以衰飒为贬,晚唐不受也。……盛唐之诗,春花也,桃李之秾华,牡丹芍药之妍艳,其品华美贵重,略无寒瘦俭薄之态,固足美也。晚唐之诗,秋花也,江上之芙蓉,篱边之丛菊,极幽艳晚香之韵,可不为美乎?”这实在是很难得的精辟见解。我们至少应该承认技巧与工丽,是晚唐诗的最大进步。
(一)张籍和王建
在未叙述这时期的诗歌之先,应该提及两个对于晚唐诗关系最深的诗人,便是张籍和王建。他俩虽是中唐诗人,实启晚唐的诗风。我们都知道张籍和韩愈是朋友,但张籍的作风,却全无韩愈一派的怪癖,又非白居易一派的通俗,他是以乐府诗著名的。他的乐府却并不是古意,而是一种新声。姚合《赠张籍》云:“绝妙《江南曲》,凄凉怨女诗。古风无手放,新语是人知。”寓新语于古风,是籍诗的特色,如《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在张籍的新体诗里面,更有一种活泼气象,如《春别曲》《春堤曲》《宫词》等,没有了高旷的意境,却更加妩媚,更加有情韵。王建是以《宫词》得名的,他的这种诗格已失却中唐诗的情调,显是晚唐诗风的开端。例如:
万里桥边女校书,
枇杷花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如今少,
管领春风总不如。
(《寄蜀中薛涛校书》)
这已不是李益、刘禹锡等的诗风,而是晚唐杜牧、李商隐等的先驱。原来韩愈和白居易的特殊奇僻和浅易的诗格,已将中唐诗送到绝境,所以他们一派的诗都是及身而衰。同时代的张籍、王建,即已矫正奇僻和浅易的诗风。到晚唐便进一步,而采用极端的唯美主义了。
(二)杜牧和李商隐
晚唐诗最值得赞美的,是七言绝诗。王世懋《艺圃撷余》云:“晚唐诗萎尔无足言,独七言绝句脍炙人口,其妙至欲胜盛唐。”在卑视晚唐诗者的言论中,居然赞许晚唐的七绝,可见晚唐七绝是怎样的成功了。
杜牧和李商隐是晚唐七绝的两位最大作家。
杜牧对于诗崇尚李、杜,而谓元、白为“纤艳不逞”。其实杜牧诗虽拟于杜甫,然其冶荡实甚于元、白,如《张好好诗》及《遣怀》诗中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元、白还没有这样风流的诗。杜牧的行为很不自检束,大约他作诗的成功,或者就是由于此。例如: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寄扬州韩绰判官》)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
烟笼寒水月笼沙,
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
隔江犹唱后庭花。
(《泊秦淮》)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江南春》)
李商隐的七绝,都是注重于“技巧”与“工丽”方面。例如:
非关宋玉有微辞,
却是襄王梦觉迟。
一自高唐赋成后,
楚天云雨尽堪疑。
(《有感》)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
辜负香衾事早朝。
(《为有》)
一笑相倾国便亡,
何劳荆棘始堪伤。
小怜玉体横陈夜,
已报周师入晋阳。
巧笑知堪敌万几,
倾城最在著戎衣。
晋阳已陷休回顾,
更请君王猎一围。
(《北齐》)
商隐不仅以七绝胜,律诗造诣亦深。这是杜牧不及商隐之处。但他的律诗往往因修饰过度,失掉自然的美,甚至变成晦涩难懂。如《锦瑟》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元好问评云:“诗家总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语虽刻薄,要亦写实。王安石谓李商隐为得老杜藩篱唯一的诗人(《蔡宽夫诗话引》);许彦周则称其近体诗:“字字锻炼,用事婉约。”(《彦周诗话》)叶燮云:“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实可空百代,无其匹也。”(《原诗》)虽然这种议论,未免过分,然李商隐不能不算是晚唐第一大诗人。
诗名略次于李商隐的晚唐诗人,有司空图、皮日休、韩偓、张祜、许浑、李群玉、陆龟蒙、罗隐、李频、温庭筠、韦庄等。
司空图学诗于张籍,其七绝颇自负。皮日休的诗无甚特色。韩偓的诗颇好。如:
雨后碧苔院,霜来红叶楼。
闲阶上斜日,鹦鹉伴人愁。
(《效崔国辅体》)
清韵可诵。《四库全书提要》称其“诗虽局于风气,浑厚不及前人,而忠愤之气,时时溢于语外。性情既挚,风骨自遒,慷慨激昂,迥异当时靡靡之响”。
张祜诗以“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最负盛名。祜的好诗很多,如《金殿乐》《戎浑》《莫愁乐》《苏小小歌》等都是。今再举一首《长门怨》作例:
日映宫墙柳色寒,
笙歌遥指碧云端。
珠铅滴尽无心语,
强把花枝冷笑看。
许浑七绝有极佳者,如《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样的杰作,不仅在他集中绝少,在晚唐亦属稀罕。他的七律亦佳。
李群玉为人放诞风流,其诗亦然,如《湘妃庙》《赠妓人》《宿巫山庙》《戏赠魏十四》都是很曼艳的,其《黄陵庙》云:
小姑洲北浦云边,
二女啼妆共俨然。
野庙向江春寂寂,
古碑无字草芊芊。
风回日暮吹芳芷,
月落山深哭杜鹃。
犹似含颦望巡狩,
九疑如黛隔湘川。
陆龟蒙亦以七绝胜,其《冬柳》诗云:
柳汀斜对野人窗,
零落衰条傍晓江。
正是霜风飘断处,
寒鸥惊起一双双。
颇具幽逸之致,为晚唐诸诗人所不及。
罗隐诗以讽刺为主,其七绝如《题新榜》云:
黄土原边狡兔肥,
犬如流电马如飞。
灞陵老将无功业,
犹忆当时夜猎归。
颇有悲壮之气。
李频亦以七绝胜,如《吴门别主人》:
早晚更看吴苑月,
小斋长忆落西窗。
不知明夜谁家见,
应照离人隔楚江。
温庭筠诗名与李商隐同,但他的诗实远不如李商隐。这时词已兴起,大家都向这种新文体努力去了。如温庭筠、韦庄便是尽力于填词而很成功的。到晚唐时,唐诗发展到极处,亦就是发展到绝处。稍有才气的文人,便转向词的方面,去求新创造、新发展了。
唐灭亡时,新体诗发展力已尽,亦跟随灭亡了。
[book_title]第九讲 唐代妇女的诗
唐朝君主竭力奖励诗人,并以诗赋试进士,于是造成唐代贵族诗人的发达。因为唐代的新体诗能够入乐,歌伎能唱,因此秦楼楚馆,笙歌作乐,莫非当时的诗人名篇。而一般诗人为适应这种情形起见,乃易其古典的诗而为浅近的诗。一般伶人妓女,因能了解歌诗内容和接近诗人之故,自然很易学作浅易的诗。这种风气,渐向民间发展,于是平民都熏染这种风气,而能作诗。甚至于僧侣道士,贩夫走卒,都能作诗了。因此,唐诗已经不是贵族诗人的专利品,渐从上层阶级发展到下层阶级去了。
我们读过上面那些诗人的诗,往往觉得总是古典气太重,贵族气太重,他们虽力求通俗化,但总不能完全自然,不能表现最强烈的平民意识,不能表现最活跃的女性心理。李白、王昌龄、张籍的闺情宫怨,无论怎样写得真切活跃,总不如真正平民妇女们的作品,能够使人读了有更真挚而深刻的感动。这因为作者自己心里发出的实感,是贵族诗人所没有的。
在本章里,专门叙述唐代妇女所作的诗。为便利起见,分作四类。
(一)宫人的诗;
(二)闺人的诗;
(三)诗人的诗;
(四)妓女的诗。
(一)宫人的诗
在唐宫里,武、韦二后都很嗜好文学,而提倡文学亦最力。但她们的诗,往往是他人代作,并非自制,故无足述。江妃因失宠,贬入冷宫,有一首极哀伤的《谢赐珍珠》诗:
桂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尽日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这样的宫怨诗,在宫人里,颇属不少。《全唐诗话》载:“开元中赐边军纩衣,制自宫人。有兵士于袍中得诗曰:
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
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
今生已过也,重结后生缘。
兵士以诗白帅,帅上之朝,明皇以诗遍示六宫曰:‘作者勿隐,不汝罪也。’有一宫人,自言万死。上深悯之,遂以嫁得诗者。谓曰:‘吾与汝结今生缘。’边人感泣!”
僖宗宫人亦有一首同样的诗:
玉烛制袍夜,金刀呵手裁。
锁寄千里客,锁心终不开!
(《金锁诗》)
此外最足以表现宫怨的便是红叶题诗。关于红叶题诗,唐宫人里有三段有趣的故事。
天宝末,洛苑宫娥题诗梧叶,其诗云: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
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
随御沟流出。顾况见之,亦题诗叶上,泛于波中。后十余日,于叶上又得诗一首。后闻于朝,遂得遣出。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于御沟得一花叶,上有诗句。其诗云:
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
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
悲想其人,徘徊沟上,为街吏所获。金吾奏其事。德宗询之,知为凤儿所作。因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遂以妻之。
卢偓应举时,偶临御沟,得一红叶,上有绝句,置于巾箱。其诗云: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及出宫人,偓得韩氏,睹红叶,吁嗟久之,曰:当时偶题,不谓郎君得之。
以上举例悉见《全唐诗》。
这几首诗的内容和背景,大致相同,可见她们感受同样的哀伤。不过,既入宫门,必须借制征衣和红叶题诗,始能将哀怨传出,其余不能传到外面而湮没的诗,更不知多少了。
(二)闺人的诗
闺人的诗以闺怨为多。昔时妇女,不以玩弄文墨为美事。必至积哀聚怨,情不能自已,始宣泄出来。例如薛馧的《赠故人》:
昔别容如玉,今来鬓若丝。
泪痕应共见,肠断阿谁知。
陈玉兰的《寄夫》:
夫戍边关妾在吴,
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
寒到君边衣到无?
描写闺怨最特别的是崔氏的《述怀》,朴实而有情趣:
不怨卢郎年纪大,
不怨卢郎官职卑。
自恨妾身生较晚,
不及卢郎年少时。
崔氏女莺莺,工诗,其赠张生数诗云: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答张生》)
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寄诗》)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告绝诗》)
前者曼艳,后者凄绝。同时,又有张窈窕与刘媛,虽非宫娥,善作宫怨。窈窕的《寄故人》:
淡淡春风花落时,
不堪愁望更相思。
无金可买长门赋,
有恨空吟团扇诗。
刘媛的《长门怨》:
学画蛾眉独出群,
当时人道便承恩。
经年不见君王面,
花落黄昏空掩门。
唐代妇女的诗,最大缺点在无高旷的境界,易流于浅俗。然偶有不犯此病的,例如湘驿女子《题玉泉溪》诗云:
红叶醉秋色,碧溪弹夜弦。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
(三)诗人的诗
在许多唐代妇女作者中,能够树立独特作风,而被称为诗人的,只有鱼玄机和薛涛。
鱼玄机初为李亿妾,以色衰爱弛,流为女冠,故其诗多愁怨。所吟“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是何等的哀怨。诗如: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赋得江边柳》)
大江横抱武昌斜,
鹦鹉洲前户万家。
画舸春眠朝未足,
梦为蝴蝶也寻花。
(《江行》)
无限荷香染暑衣,
阮郎何处弄船归。
自惭不及鸳鸯侣,
犹得双双近钓矶。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在唐代女诗人中,鱼玄机的境遇是最堪悲悯的。她的诗仅一卷,但没有一首不可读的。
但是,单就诗的成就说,鱼玄机还不及薛涛。
薛涛以良家子沦为歌妓,受知于当道,出入幕府,历事十一镇。晚年居浣花溪畔,著女冠服,制松花小笺,以应酬唱。她的生活,可以说是艺术化。她的诗的造诣,不在内容的完成,而在技巧的熟练。只有《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是描写边疆生活之苦,在薛涛诗中颇具特殊的风味:
闻道边城苦,今来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薛涛与当代名人文士酬唱极多,尤其是刘宾客、白居易、元稹等,大约薛涛很受他们的影响,其作风完全成诗人的作风。如:
水国蒹葭夜有霜,
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
离梦杳如关塞长。
(《送友人》)
公子翩翩说校书,
玉弓金勒紫绡裾。
玄成莫便骄名誉,
文采风流定不如。
(《赠段校书》)
虽然薛涛的诗表现技巧的成功,但失却一般妓女们作诗那种爽直的表情,不能不说是薛涛诗的一种大损失。
(四)妓女的诗
妓女诗的特色,是在有最丰富的情感,而很爽直地表现出来,要怎样说便怎样说,绝不曲折转弯,如六朝时代的歌谣一样。例如越州妓刘采春的《啰唝曲》: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
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
在唐人诗里面,实在不容易找着这样直爽的情诗。如徐州妓关盼盼,空守燕子楼十余年,终于殉情而死,但她的诗已经没有那般爽快的表情了:
北邙松柏锁愁烟,
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
红袖香销已十年。
(《燕子楼》)
有武昌妓者,亦能诗,其《续韦蟾句》云:
悲莫悲兮生别离,
登山临水送将归。
武昌无限新栽柳,
不见杨花扑面飞!
信口道出,宛若天然,亦唐妓诗中的佳者。此外如襄阳妓、太原妓、平康妓、莲花妓、徐月英、常浩、王福娘均有诗名。虽她们留传的诗,不顶值得称赞,但我们想象得到,在唐代妓女中,一定还有不少的好诗失传了,这是很可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