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四书解题及其读法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23356 [book_dec]近代,钱基博著,详细考证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以及《孝经》的作者、版本,隶属四书的始末,并归纳了研究方法。书中自序叙述了历代研究四书之源流、变迁;正文内附有参考书目。本书语言简洁,但其对经学版本、目录、源流等方面的研究广博而精深,令人叹为观止。 [book_img]Z_12226.jpg [book_title]自序 余以十四年讲学北平,遇梁任公,贻以《要籍解题》一册;中《论语》、《孟子》,意有异同,别纂为篇,任公不之忤也!十六年在上海,成《中庸解题》;今秋病不能事,养疴杜门,发箧得向时肄诵《大学》本,籀绎其指,条次成文,而后《四书》之篇第备。伏念《明史·艺文志·经部》始立《四书》一门,前史无是例也!《论语》、《孟子》旧各为书;而《大学》、《中庸》则《礼记》中之二篇,自司马光始表章之,二程兄弟详为论说;而编为四书,则自朱子始:原本首《大学》,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其教人也,以《大学》、《语》、《孟》、《中庸》为入道之序而后及诸经,以为:不先乎《大学》,则无以提纲絜领,而尽《语》、《孟》之精微;不参之《论》、《孟》,则无以融会贯通,而极《中庸》之指趣。然不会其极于《中庸》,则又何以建立大本,经纶大经,而读天下之书,论天下之事哉!学者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及《语》、《孟》以尽其蕴奥,而后会其归于《中庸》;盖以为学之程序,而第其书之先后也。书肆刊本,以《大学》、《中庸》篇页无多,并为一册,遂移《中庸》于《论语》之前;江都汪中好为诋诃,撰《大学平义》一篇,乃居为奇货,谓“曾子受业于孔门,而子思则其孙也。今以次于《论语》之前,无乃傎乎”,而不知朱子之旧不如此!今第《四书》,壹复其旧,《中庸》殿四书之末,而《大学》列《论语》之前。《汉书·艺文志》:“《论语》,弟子各有所记,门人相与辑而论篹。”而汪氏则谓“《大学》者,七十子后学者所记”,则亦门人相与辑而论篹之书也,何不可以次《论语》之前乎!至《中庸》以次《孟子》之后者,所以立民彝之极则,明至德之会归;朱子盖尝见义于《书临漳所刊四子后》曰:“《中庸》虽七篇之所自出,然读者不先于《孟子》而遽及之,则亦非所以为入道之渐!”别识心裁,不同常解;未可绳以一孔之论也!朱子为宋学大宗,而其解经则壹依汉儒家法,尝谓:“某寻常解经,只要依训诂说字。”(《语类》卷七十二)“汉儒善说经者,不过只说训诂。”(《答张敬甫书》)“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自寻义理而已。”(《语类》卷一百三十七)“程先生经解,理在解语内;某集注《论语》,只是发明其辞,使人玩味经文,理皆在经文内。”(《语类》卷十九)一生精力,殚于《四书》。《大学》古本为一篇,朱子则分别经传,颠倒其旧次,补缀其阙文,《中庸》亦不从《礼记》郑玄注分节,用汉儒书《欧阳、大小夏侯章句》、《春秋公羊穀梁章句》之例,谓之《章句》;而《论语》、《孟子》则融会诸家之说,谓之《集注》,犹何晏注《论语》,裒八家之说,称《集解》也。诂训取之汉魏,义理宗于二程,先之《精义》以荟萃众家,继为《或问》以辨证得失;《四书》之学,朱子实以名家!而后来绍明其学者,皈依攸同,蹊径各别;核而为论,不出二派:其一采朱子《文集》、《语录》,下逮门人所记以发明《章句集注》,则有宋真德秀、刘承撰《四书集编》二十六卷,赵顺孙撰《四书纂疏》二十六卷,元卢孝孙撰《四书集义》一百卷,刘因删其烦芜,成《四书集义精要》二十卷(佚二卷),胡炳文撰《四书通》二十六卷,倪士毅《重订四书辑释》二十卷,史伯璿撰《四书管窥》八卷,凡六家(卢孝孙、刘因为一家)一百三十六卷,以朱诂朱,是为正宗。其二旁采众家,参证同异,以折衷于《章句集注》,其中又分二派:有主发明义理者,则有宋蔡模撰《孟子集疏》十四卷,蔡节撰《论语集说》十三卷,金履祥撰《大学疏义》一卷,明吕留良撰《四书讲义》四十三卷;有重训诂考证者,则有宋金履祥撰《论语集注考证》十卷、《孟子集注考证》七卷,元张存中撰《四书通证》六卷,詹道传撰《四书纂笺》二十卷,清程大中撰《四书逸笺》六卷,凡八家一百二十卷:或旁采博搜,以朱子为折衷;或拾遗补阙,匡朱子所未逮;而要之言必有宗,义取旁证,此为旁裔。其它诸家,有无心与朱子立异而颇不合于朱子者,亦分数派:则有宋郑汝谐撰《论语意原》二卷,张栻撰《癸巳论语解》十卷,此与朱子同时而不相为谋者也。宋黎立武撰《中庸指归》一卷、《中庸分章》一卷、《大学本旨》一卷,此与朱子同门异户,而传郭忠孝、郭雍之学,于程门别树一帜者也。宋袁甫撰《中庸讲义》四卷,阐陆象山之旨;而明周宗建撰《论语商》四卷,刘宗周撰《论语学案》十卷,鹿善继撰《四书说约》三十三卷,黄宗羲撰《孟子师说》二卷,承王阳明之绪。此与朱子道不同,故不为谋者也。孙奇逢撰《四书近旨》二十卷,则又折衷朱陆之间者也。凡九家八十七卷,皆无心与朱子立异而颇不合于朱子者也。亦有立意与朱子为难而别标眉目者,则有元陈天祥撰《四书辨疑》十五卷,明高拱撰《问辨录》十卷,清毛奇龄撰《论语稽求篇》七卷、《四书剩言》四卷、《大学证文》四卷、《四书改错》二十二卷,凡三家六十四卷。具条睹记如右,庶几读者穷原至委,竟其流别,足以阐明朱子《四书》一家之学矣!清儒解经,憙称汉学,以自别于朱子;而门户蹊径,又自不同:有搜采异义以匡古注之阙违者;胡渭撰《大学翼真》四卷,焦循撰《论语补疏》二卷,宋翔凤撰《孟子赵注补正》六卷、《大学古义说》二卷、《四书纂言》四十卷,刘台拱撰《论语骈枝》一卷,沈涛撰《论语孔注辨伪》二卷,黄式三撰《论语后案》二十卷,潘维城撰《论语古注集笺》二十卷,俞樾撰《续论语骈枝》一卷,凡八家九十八卷。有绍明绝学以葺一家之佚说者;宋翔凤辑《论语郑注》十卷,俞樾撰《论语郑义》一卷,凡二家十一卷,此发明郑义者也。宋翔凤又以刘熙之学,出于郑氏,其注《孟子》,如南河牛山诸注,考其地形,并胜赵岐,辑《孟子刘注》一卷,此宣扬刘熙者也。刘逢禄撰《论语述何》二卷,宋翔凤撰《论语说义》十卷,刘恭冕撰《何休注训论语述》一卷,戴望撰《论语注》二十卷,康有为撰《论语注》二十卷,凡五家五十三卷,此绍述何休者也。但就考订而论,亦复各有所明。有考订名物人地者,凡七家二十六卷:阎若璩撰《四书释地》一卷、《续》一卷、《又续》二卷、《三续》二卷、《余论》一卷、《孟子生卒年月考》一卷,孔广牧撰《先圣生卒年月日考》二卷,宋翔凤撰《四书释地辨证》二卷,此考订地理人物者也。江永撰《乡党图考》十卷,金鹗撰《乡党正义》一卷,此疏证名物典制者也。其他若王夫之《四书稗疏》二卷,方观旭《论语偶记》二卷,则名物典制,人名地理,有所得,辄记之,亦属此类。有考订文句音义者,翟灏撰《四书考异》七十二卷,徐养原撰《论语鲁读考》一卷,蒋仁荣撰《孟子音义考证》二卷,凡三家七十五卷。至周广业撰《孟子四考》:曰《孟子逸文考》第一、《孟子异本考》第二、《孟子古注考》第三、《孟子出处时地考》第四,则又博极群书,而于时地人物,文句故训,兼考备采,以自名一家言者也。若乃弥纶群言,折衷至当,则有刘宝楠恭冕父子撰《论语正义》二十四卷,焦循《孟子正义》三十卷,撷众家之菁英,集清学之大成焉!特是《论》、《孟》多专家,而《学》、《庸》罕兼及;此乃汉学门户,所为与朱子不同者也。惟朱子特标《四书》以约《五经》之指归;而汉学则揭《孝经》以见六艺之总会。《汉书·艺文志·六艺略》既立《孝经》一类,以统《五经》杂议;而郑玄《六艺论》则谓:“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隋书·经籍志》亦引其语而卒之曰:“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然则《孝经》者,六艺之总会,大道之本萌也;故以附于篇,匪惟征汉宋之异学,抑以明至德之由茁。朱子精阐之以天人性命之奥,汉儒体验之于人伦日用之常,一则发微以阐显,一则言近而指远。以立言论,朱子入微,而汉儒为粗;就体用言,朱子蹈空,而汉学平实。辞趣不同,而要归之于修身以立命,尽己以淑群,则无乎不同!髫岁服习,初不经意;而今四十岁,饱更世患,民治革政,共而不和,争民施夺之既久,寖寻以至今日,又见有专无制,哀哉耗已!末法披昌,人将相食!穷则反本,重温故书;然后知圣人忧世之情深,仁民之道大也!缮写既定,而为考镜原流,发明指意,于文章典籍之中,得其辨名正物之意,庶几尼山正名之义云尔! 中华民国十八年十二月无锡钱基博自序 [book_title]大学第一 《大学》之书,古之太学所以为学之道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规模者,赖有此耳!爰撰为篇,以诏学者。 【解题及隶《四书》始末】《大学》为《礼记》四十九篇之一,次第四十二。自宋以前,无别行之本。司马光有《中庸大学广义》一卷,见陈振孙《书录解题》;而《大学》一书,始与《中庸》骈称别出。程颢及弟颐世称二程夫子,为道学开山之祖;教人自致知至于知止,诚意至于平天下,洒扫至于穷理尽性,表章《大学》、《中庸》二篇,与《论语》、《孟子》并行,以为标指,而达于六经。迄宋南渡,新安朱熹得程氏正传,(《宋史·道学传》)在孝宗淳熙之世,乃撰《大学章句》与《中庸章句》、《论语孟子集注》并行。宁宗朝,开伪学禁,称《朱熹四书》。自是有《四书》之目,而《大学》遂为《四书》之一。谓之大学者,厥谊有三:一曰大学者,太学之道。《礼记》郑玄注“大,旧音泰”,程子改读如字。按大小太少,古籍通用,如大宰一曰太宰,小宰一曰少宰之类,不以老稚巨细分也。大学之对小学而得名,虽程朱未之易也!(王夫之《四书稗疏》一)朱熹之序《大学章句》曰:“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则是小学为童子之学,大学为成人之学。是小学为少学,而大学为太学矣!大学之书,古之太学所以为学之道也。此一谊也。一曰大学者,大人之学。(《朱子章句》)大人以对小人而得名。樊迟请学稼,子曰:“小人哉樊须!”(《论语》)子路言必信,行必果。子又斥之曰:“硁硁然小人哉!”(同上)孟子称“体有小大,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孟子·告子上》)小人者,私其我于一己者也;大人者,扩其我以善群者也。大学之道,本之修身,达于天下,明德匪徒自明,亲民期于至善;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一贯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之学;既不同于孟子之所讥“养其小者”,亦非如独善其身、言信行果之为硁硁然小人。此其所以为大人之学也!又一谊也。抑余重有进焉:学之为言觉也。(《白虎通·辟雍》)大学者,大觉之谊也。儒者之称大学,悬为治学者至高之鹄的;犹之释氏标佛为最高境诣,以树进修之鹄的[1]。佛,正音佛陀,汉言觉也。觉具三义:一者自觉,悟性真常,了惑虚妄;二者觉他,运无缘慈,度有情界;三者觉行圆满,穷原极底,行满果圆。(《翻译名义集·十种通号》第一)此之谓佛,亦此之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者,自觉也。在“亲民”者,觉他也。“在止于至善”者,觉行圆满也。佛之教人也,则曰“唯行菩萨行者,得成佛;其修独觉禅者,永不得成佛”。何谓菩萨行?菩萨,正音菩提萨埵。菩提,此谓之觉;萨埵,此曰众生。以智上求菩提,用悲下救众生,(《翻译名义集·三乘通号篇第五》)故曰菩提萨埵。傥证之于大学:由格物,而致知,而诚意,而正心,而修身;以智上求菩提也;“在明明德”之事也。由齐家,而治国,而平天下;用悲下救众生也;“在亲民”之事也。如是者为菩萨行;而成佛者舍是莫由!伊尹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万章上》)是谓菩萨发心。而独觉禅者,以自证自果为满足者也;譬之吾儒,则言必信、行必果之硁硁然小人矣。独觉禅之所以永不得成佛者,以自觉而未能觉他也。言必信、行必果之所以为小人之硁硁者,以独善而未能兼善也。必明德、亲民而止于至善,斯为大学之究竟义。 【《大学》之作者】按郑玄《目录》曰:“名曰《大学》者,以其记博学可以为政也;此于《别录》属通论。”(《礼记正义》引)而不言作者何人。(毛奇龄《四书改错》云郑氏《礼注》、孔鲋《孔丛子》并云《大学》、《中庸》皆子思所作,此或可据今检两书不得未识何本。)盖东汉时,已不得作者姓名。朱熹撰《大学章句》分经一章,传十章;以为:“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其《答林择之书》云“《传》中引‘曾子曰’,知曾氏门人成之”;此则信矣!然孔门记夫子之言,必称“子曰”、“子言之”、“孔子曰”、“夫子之言曰”以显之;今《大学》不著何人之言,以为孔子,义无所据。(汪中《述学·大学平义》)休宁戴震东原幼而就傅,授《大学章句》,至右经一章以下,问师:“此何以知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为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师应之曰:“此朱文公所说。”即问:“朱文公何时人?”曰:“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时人?”曰:“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几何时矣?”曰:“几二千年矣。”“然则朱文公何以知然?”师无以应。(段玉裁《戴东原先生年谱》)按朱熹以前,实未有以《大学》为曾子作者;然考订圣贤之言,亦以其义理辞气得之,非必全藉佐证。且如张揖以《尔雅·释诂》为周公作,揖亦生周公千载之后,何以知其然?而诸儒不疑也。又如《缁衣》为公孙尼子作,此出于刘之言,而论者无异议;又何独可信乎?朱熹以为《大学》曾子作,亦此类也。(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惟《大学》之书,理极宏博;而曾子所作,语出臆测。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既无佐证,不如阙疑。特玩诵其文,平正无疵,与《坊记》、《表记》、《缁衣》伯仲;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于孔氏为支流余裔,师师相传,(汪中《述学·大学平义》)要可断言云! 【《大学》之本子】昔萧山毛奇龄大可撰《大学证文》四卷,备述诸家《大学》改本之异同,首列《礼记》注疏本,《大学》之真古本也。次列汉《熹平石经》本,有录无书;以原本不传,且考验旧文,知即今注疏之本,故不复列。次为魏《正始石经》本,明鄞人丰坊道生所依托者;仍列于前,从其所伪之时代也。次为明道程子改本,次为伊川程子改本,次为朱子改本,皆录全文;次为王柏改本,次为季本改本,次为高攀龙改本,即崔铣改本,次为葛寅亮改本,皆仅列其异同之处,而不录全文,凡十本。而汉《熹平石经》本,即注疏本,实九本。宋以前,皆用注疏本;宋以后,改本不一,而朱熹为大宗。熹撰《章句》,盖折衷于注疏本与程颢本之间者。颢以“《康诰》曰克明德”以后,释“明”字、“新”字、“止”字者,联于首章“明德”、“亲民”、“止至善”三语之下;然后及“古之欲明明德”一章;又然后以“所谓诚其意”以后节节释焉。而颐则自“大学之道”,至“未之有也”下,接“子曰听讼吾犹人也”至“此谓知本”;下接“此谓知之至也”;下接“《康诰》曰克明德”,至“止于信”;下接“所谓诚其意者”,至“辟则为天下僇矣”;下接“《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下接“《康诰》曰惟命不于常”,至“骄泰以失之”;下接“《诗》云殷之未丧师”,至“亦悖而出”;下接“生财有大道”,至“以义为利也”。惟首尾三段,仍其旧贯;而移易倒错,漫及全篇矣!熹则用颢而不用颐;自《记大学后》曰:“《大学》一篇,《经》二百有五字,《传》十章,今见于戴氏《礼》书;而简编散脱,传文颇失其次,子程子盖尝正之;熹不自揆,窃因其说,复定此本。盖《传》之一章,释明明德;二章,释新民;三章,释止于至善;(以上并从程本而增“《诗》云瞻彼淇澳”以下)四章,释本末;五章,释致知;(并今定)六章释诚意;(从程本)七章,释正心修身;八章,释修身齐家;九章,释齐家治国平天下;(并从旧本)序次有伦,义理通贯,似得其真,谨第录如上。”(《朱子文集》卷八十一)云旧本者,注疏本也,自是熹本行而注疏废;后儒不慊于熹者,乃反本修古而用注疏本,明王守仁之撰《大学古本旁释》一卷,(一本四卷)是也。《大学》古本“其本乱”至“未之有也”,接“此谓知本”至“故君子必诚其意”;(熹《本传》之第五章、第六章)下接“《诗》云瞻彼淇澳”至“此以没世不忘也”;(熹《本传》之第三章下半)下接“《康诰》曰克明德”至“止于信”;(熹《本传》之第一章、第二章及第三章上半)下接“子曰听讼”至“此谓知本”;(熹《本传》之第四章)此《大学》古本之异于朱熹者也。逊清一代,汉学极盛。安溪李光地晋卿一生宗信朱熹,而撰《大学古本说》一卷,独依注疏而不与同。而长洲宋翔凤于庭论学崇西汉,尤以《大学》,《礼记》四十九篇之一,首尾完具,脉络贯通,无经传之可分,无缺亡之可补,成《大学古义说》二卷以废朱熹。顾亦有用朱熹而删其补传者,德清胡渭朏明撰《大学翼真》七卷。其第四卷以下,为渭所考定之本,大指仍以朱熹为主,力辟王守仁改本之误;以《经》为一章,《传》为八章。其《诚意章》以下,与诸本并同;惟以“《康诰》曰”至“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为第一章,统释三纲领。以“《诗》云邦畿千里”至“此以没世不忘也”为第二章,谓前三节,释《经》知止能得之序;后两节,释知止之由与能得之序。以“听讼吾犹人也”一节为第三章,谓释本末之意;而移“此谓知本”二句,于前章“止于信”之下,与诸本为异。其说与朱熹虽小异,然仅谓格致一章,不必补传耳。要之《大学》一书,以注疏本为最古,以朱熹本为最通行,一汉一宋如日月之经行中天!谨为条其原委于此。 【《大学》之读法】《大学》之书,文章典则,辞趣宏深,扩其量以平天下,引其绪于明明德。故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六通四辟,运用无乎不在矣!岂容草草,为拟读法: 第一,明其宗旨 大学者,大人之学,不私其我于一己之学;大觉之道,匪以独觉为自慊之道;题蕴昭宣,宗旨自明。格物致知者,始事也;诚意止至善者,极功也。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以之修身,谓之明德;以之淑人,谓之亲民。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大学》之以至善知止,犹《易卦》之以《未济》终篇。精益求精,人心既无自慊之日;善又有善,吾道宁有息肩之涯。引之弥长,恢之弥广。善之鹄的,既以人群之进化而弥高;学之励修,又以鹄的之继高而精进。此《易》六十四卦之所为终于《未济》,而止至善所以为《大学》之极诣也! 第二,核其篇章 周秦古书,凡一篇述数事,则必先详其目而后备言之,首末相应,(汪中《述学·大学平义》)此不仅《大学》为然;独《大学》一篇,朱熹分为《经》一章,《传》十章,最为清儒所訾议。然按注疏本,郑玄于后诸节,皆一一分注曰“此广明诚意之事”;“覆明前经正心修身之事”;“重明前经修身齐家之事”;“覆明前经齐家治国之事”;“覆明上文平天下先治其国之事”。是郑君亦已核其篇章,分应前经;(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非朱熹始分章也。《毛诗·豳风·七月》首章,郑笺云:“此章陈人以衣食为急,余章广而成之。”然则古人之文,有以余章广成首章之意者;若朱熹但于首章之下云“余章广而成之”,而不分经传,(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九)此则郑君家法,而清儒不能加以訾议者也。特是郑君注《大学》,既一一分应前经,不应诚意前独阙格物致知之事;而又以曾子曰,《淇澳》、《烈文》两诗,《康诰》、《太甲》、《帝典》三书,《汤盘》、《玄鸟》、《文王》之诗,夫子听讼之言,总谓皆是诚意之事,殊为混淆不确!(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此其中有讹脱,固可悬揣而知。朱熹移易补传,固为武断;而理顺文从,特为过之。此以终古不废也!或以诚意,正学者切要处,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不当退处于后?然《大学》开篇曰“在明明德”;则上一“明”字,自不可忽。格物致知,正明之之实事始功;诚意非所以成始也,故曰“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知至而后意诚”,次第分明。然则朱熹退之处后,何尝无据也!(方东树《汉学商兑》卷中之上)熹于《大学》修改无虚日,《诚意》一章,未终前三日所更定,(王懋竑纂订《朱子年谱》卷四)岂漫为然。夫意之不诚,由于知之未致,《中庸》曰:“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中庸》之言自明诚,犹《大学》之言知至而后意诚也!何疑于朱熹之退《诚意》章于后乎! 第三,稽其训诂 按《大学》训诂之聚讼者,不出三事:(一)曰“明明德”。郑玄注:“明明德,谓在明其至德也。”孔颖达疏:“章明己之光明之德,谓身有明德而更章显之。”注以“明德”为至德,既涉浮泛;疏用章显训上“明”,尤近外铄。循文为训,未中肯要!独熹章句最为警切!称:“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上“明”之解,用郑注而特分明了当;“明德”之训,取孔疏而更鞭辟入里。《尔雅·释言》:“明,朗也。”《贾子·六术》、《道德说》皆称“明者,德之理”;而重言以申之曰:“德生理。理,离状者也。性生气而通之以晓,理生变而通之以化。明者,神气在内,则无光;而为之明,则有辉于外矣。外内通一,则为得失;事理是非,皆职于知故曰光辉谓之明,明生识,通之以知。”《说文·明部》:“朙,照也;从月,从囧明。”(古文明从日)《广雅·释诂三》:“明,类也。”《释诂》曰:“明,发也。”从日从月,以象本体之明;故曰:“人之所得乎天。”曰朗曰照,以拟中边之彻;故曰:“虚灵不昧。”曰类曰发,以通离状之理;故以具众理而应万事。古训是式,岂曰苟焉而已!然后知熹弥纶群言,研精一理为不可及也!(二)曰“亲民”。孔颖达疏称“亲爱于民”;而程颢则曰“亲当作新”,朱熹《章句》采焉。清儒多明孔疏以难程朱。然下文释“明明德”之后,引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则是明以新民为言;而上文必执“亲爱”为训,前后不照,于义何取!且同声通假,古书极多其例;何独于“亲当作新”而疑之!(三)曰“格物”。郑玄注:“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穿凿难晓,于上下文义尤扞格。而朱熹《章句》则曰:“格,至也,物,犹事也。”“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物”之“犹事”,既同郑玄;“格”之诂“至”,语出《尔雅》。(《尔雅·释诂》:“格,至也”。)格物,犹言随事也。熹癸未垂拱奏札称:“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格物者,穷理之谓也。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睹。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缪。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尝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朱子文集》卷十三)此朱熹“格物”之真实解故,而所以自命一家!盖舍格物而言明德,象山之学也;离明德而言新民,永嘉之学也;(永嘉之学薛季宣、陈傅良、叶适为著其学,主礼乐制度,以求见之事功而推原以为得统于程氏。)则是大学者,朱熹之学所自出也。特为疏通证明如此。 余六岁读《大学》,迄四十岁,涵泳体味,久而有会。粗述睹记,以备研讨云尔。 [book_title]论语第二 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仰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此矣。(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第十八)夫大道无名,圣人不称。圣人岂不欲废去应问,体道以自冥哉!道无问,问无应,不发一言,下与万物同患,此特畸人耳!匪圣人之所尚!然则孔子虽欲忘言,岂可得哉!不得已而言理以答学者之问而已!(陈祥道《论语全解》序)粗述睹记以篹为篇。 【解题】《论语》云者,孔子门人论篹夫子之语而因题耑也。《汉书·艺文志》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篹,故谓之论语。”则是门人论篹夫子之语而因题耑也。《论衡·正说篇》:“初孔子孙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若以《论语》之名,为安国所题者。然按《论语》名见《礼记》,《坊记》引《论语》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而《礼记》百三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著录以为“七十子后学者所记”。然则《论语》之题,当不始于安国也。《诗·大雅》毛传曰:“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说文·言部》:“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语,论也。”“一论,议也。”“议,语也。”“语”“论”“议”三字展转互训,是“论”“语”二字异名同诂,为与人言之称也。今按其书所记,有孔子答弟子问者,有弟子自相答问者,又有时人相言者,有臣对君问者,有师弟子对大夫之问者,亡虑多论难之语。《论语》题耑,或亦以此?然其中直言之言,亦自不少;如“子曰”“有子曰”“曾子曰”“子夏曰”之属,是也。或说:“名书之法,必据体以立称。犹如以孝为体者,则谓之《孝经》;以庄敬为体者,则谓之《礼记》。然此书之体,适会多途;皆夫子平生应机立教,事无常准,或与时君抗厉,或共弟子抑扬,或自显示物,或混迹齐凡,问同答异,言近意深,《诗书》互错综,典诰相纷纭,义既不定于一方,名故难求乎诸类,因题《论语》二字,以为此书之名。论者纶也,轮也。言此书经纶今古,而义旨周备,圆转无穷,如车之轮也。”(见皇侃《义疏》序,疑皇疏非真,故或之。)此疑后起之新义,而非本来如此也。特以深得圣人“应机立教”之旨,故著焉。 【《论语》之记者】说者不一:《论语谶》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则撰者不一人;何晏《集解叙》云:“汉中垒校尉刘向言:‘《鲁论语》二十篇,皆孔子弟子记诸善言也。’”此最古说,东汉班固本之而著入《汉书·艺文志》者也。赵岐《孟子题辞》曰“七十子之俦,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亦与刘向说同。独郑玄《论语序》谓“仲弓、子游、子夏等撰。”(见刘宝楠《论语正义》附录《郑文论语序》佚文。)子夏出《论语谶》;然又指出仲弓、子游,不知何本?魏朝王肃亦同其说。(陆九渊《象山语录》曰:“郑康成、王肃谓《论语》为子游、子夏所编。”)此第二说也。然谓之曰“等”,则所该者广,犹是“孔子弟子记”之意尔。独唐柳宗元驳难“孔子弟子记”之古说,而以为“曾子弟子之为之”也。曰:“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已!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有子称子者,孔子之殁,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而师之也。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见《论语辨》。)此后起之新说也。宋儒程颐曰:“《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是书独二子以子称。”盖仍柳宗元之说,而稍有不同者,盖柳氏以为“曾子弟子之为之”;而程子以为“有子之门人与为之”也。朱熹载其说于《集注》之前,近儒康有为梁启超皆以其说为不可易者也。特康氏用柳说,(见《论语注序》。)而启超采程子耳!(见《要籍解题》。)然宋之杨时、陆九渊,清之姚鼐、刘宝楠,皆疑程子之说为未必然。时之说曰“《论语》首记孔子之言而以二子(有子、曾子)之言次之,盖其尊亚于夫子”;(见《论语解》。)不主师说出其门人。而九渊以为“《学而篇》子曰次章便载有若一章,又子曰而下载曾子一章,皆不名,而以子称之;盖子夏辈平昔所尊者此二人耳!”(见《象山语录》。)特出揣测之辞,尚未有佐证也!姚鼐则引《檀弓》为佐证,谓:“《檀弓》最推子游,似子游之徒所为;而于子游称字,曾子有子称子,似圣门相沿称皆如此,非以字与子为重轻也!”(见《古辞篹论语辨》注中。)余按《檀弓》之记有子曾子皆有贬辞;而于曾子特甚!然不敚其子之称也,知姚氏“圣门于二人相沿称子”之说为信。顾亦有以闵子骞称字,征为闵子骞撰者。宋永亨谓:“《论语》所记孔子与人语及门弟子问答,皆斥其名,未有称子者;虽颜、冉高弟,亦曰回曰雍。至闵子独云子骞,终此书无指名,意其出于闵氏。”(王鸣盛《蛾术编》迮鹤寿按引明张燧《千百年眼》亦有此说。)然按《论语》记诸贤,称字者亦不一例:如仲弓、子路、子夏、子游、子张、子贡、子贱、子羔,皆独称字;颜渊、冉伯牛、漆雕开(本名启,字开。以开为名误自《孔注论语》。开名俗本《家语》。开字子若之文说详阎若璩《四书释地》三续。)公冶长、巫马期、司马牛、曾晳、公西华、樊迟与闵子骞,则皆字而加姓。又有名氏字直书者,如有子又称有若,陈子禽又称陈亢,原思改称宪,宰我又称予,南容又称南宫适,冉有又称冉求,亦止称求;既氏字矣,而又名之,迄不画一。盖七十子之徒,记其师,固以书字为敬;或加氏者,必七十子及三千人中更有与同字一人,则加字以为识别。《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冉子、有子并字子有,奚容蒧、伯虔并字子晳,曾蒧(即点字)、狄黑并字晳,荣旂、县成并字子旗,骧驷赤、郑国并字子徒,公祖句兹、秦非并字子之,颜哙、乐欬[2]并字子声,漆雕哆、邽选并字子敛,公西舆、公西藏并字子上。七十二子中,同字者已九人;三千之徒,从可知矣。以有两子有两子晳,故记曾子冉子,必加字,断无书子有子晳者;他皆此例也。至《哀公问年饥章》称若;君前臣名之礼也。《问异闻章》称亢,《问耻章》称宪,《问羿奡章》称适,《问礼之本章》称放,《太宰问子贡章》称宰,《非不说子之道章》称求,或其自记;《昼寝章》称予,《季氏富于周公章》称求,或以夫子声其罪,故贬而名之。(刘书年《经说·论语记诸贤称谓说》)或曰:“雍也仁而不佞。”此或人必是夫子之同辈。(王鸣盛《蛾术编》迮鹤寿按)然则《论语》之记诸贤,称名有故,称字通例;匪独闵子骞而已。胡寅谓:“《宪问篇》不书姓,且直称名,疑通篇皆宪所记。”(见《论语详解》。)而何异孙则曰:“《公冶长》一篇,多论人物,恐是子贡门人所记。《先进》一篇称‘闵子侍侧’,恐是闵子门人所记。第十七篇,多子贡、子夏之言,然亦必曾子门人记之,以有‘曾子曰’故也。”(见《十一经问对》。)要之《论语》之作,不出一人,故语多重见;《汉书·艺文志》曰“当日弟子各有所记”者也。“门人相与辑而论篹”自在“夫子既卒”之后。“门人”者,孔子之再传弟子也。《里仁篇》“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正义》“门人,曾子弟子”;此其证也。古谓亲受业者为弟子,转相受者为门人,汉人则曰门生,《后汉书·贾逵传》曰“逵所选弟子及门生”者是也。今推《汉书·艺文志》之意,盖谓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有所记”者,“当时”之“弟子”;而“相与辑而论篹”者,“夫子既卒”以后之“门人”也。《论语谶》称“子夏等六十四人共撰”。意“六十四人”者,必多“夫子既卒”以后之“门人”;而“相与辑而论篹”之时,尝以质正于子夏,故以子夏题首。据《史记·孔子世家》,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而《仲尼弟子列传》,则称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则子夏之生,在鲁定公三年也。据《十二诸侯》及《六国年表》,又十二年而鲁哀公立;又二十九年(《鲁世家》作二十七年。)而鲁悼公立;又三十七年而鲁元公立。元公四年,魏文侯之元年也。文侯十八年,受经于子夏。(《魏世家》载受经事在二十五年。)《礼记·乐记》有文侯问乐于子夏事,想亦在是时,计是时子夏已百有一岁;若就《魏世家》计之,则百有八岁矣!然则孔子七十二弟子,独子夏最老寿后死。“门人相与辑而论篹”,必以子夏逮事夫子,而为有道之正焉!是时去鲁悼公之殁二十二年;而去鲁哀公之殁,已五十一年矣!然则记曾子之死,称鲁哀公季康子子服景伯孟敬子诸人之谥,而王鸣盛梁启超之所引以为疑者,(见王鸣盛《蛾术编》梁启超《要籍解题》。)又何足怪!而记言之弁以“子曰”,如佛经之冠以“如是我闻”;所以明师说,绝杜撰。《智度论二》载:“佛入灭时,阿难请问四事,其第四问:‘一切经首置何字?’佛答:‘以后一切经首,当置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某处,与某某众若干等,何以故?过去诸佛经初皆称是语;未来诸佛经初亦称是语;现在诸佛末后涅槃时,亦教称是语。’”将以溯师承之所自,征见知之有人。今按《汉书·艺文志》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篹。”而《礼·檀弓》记曾子述夫子“丧欲速贫,死欲速朽”之言;而有子固征“非夫子之言。”可知凡记一义,无不几经讨论,闻见有共,门人公认,而后篹以入书;特著“子曰”者,所以见门人相与辑而论篹,“非夫子之言”不辑也!孟子引孔子之言凡二十九,见于《论语》者八;(学不厌而教不倦,里仁为美,君薨听于冢宰,大哉尧之为君,小子鸣鼓而攻之,吾党之士狂简,乡原德之贼,恶似是而非者。)而其不见《论语》者二十一,当必为门人论篹之所不辑,而闻知见知之无微不信者矣!至所与辑而论篹,可考见其体者有二:(一)《论语》记圣人之言,有但记其要语,其余则删节之者,如《孟子·尽心下》:“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据此,则《论语》所记,节去上三句也。以此推之,如“君子不器”“有教无类”,四字而为一章,何太简乎?必有节去之语矣。所以然者,书之于竹简故也。故竹简谓之简,文字少亦谓之简;字义之相因,大率类此。(二)《论语》记弟子之问有两体,如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张问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凡问者盖皆如此,必有所问之语也。简而记之,则但曰“问政”“问仁”“问孝”耳。且诸贤之问,固有所问之语,尤有所问之意,如子贡问“何如斯可谓之士”,岂子贡身为士而竟不知士之谓乎?此乃求夫子论古今士品之高下,故问及今之从政者;其他可类推也!(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二)因为籀其大例,发其指意于此。 【《论语》之本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三本:(一)《论语古二十一篇》,(二)《齐二十二篇》,(三)《鲁二十篇》。孔子垂教于鲁,其传当以鲁为宗。《齐论》者,齐人所传,多《问王》、《知道》二篇,凡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武帝时,鲁共王欲以孔子宅为宫,坏,得《古文论语》,分《尧曰》以下,《子张问政》为《从政篇》,凡二十一篇。(《何晏集解》叙曰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与《汉书·艺文志》不同。)桓谭《新论》说《古论》云:“文异者四百余字。”(见陆德明《经典叙录》引。)或说:“《古论》以《乡党》为第二篇,《雍也》为第三篇。”(见皇侃《义疏序》,疑皇疏非真,故或之。)篇次亦不与《齐、鲁论》同。安昌侯张禹本受《鲁论》,兼讲《齐说》,合而考之,采获所安,为《论语章句》,除《问王》、《知道》二篇,从《鲁论》二十篇为定,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号《张侯论》,(兼采《汉书·本传志》有《鲁安昌侯说》二十一篇。)而禹《本传》大书曰“为《论语章句》”是也。是为《论语》之第四本。东汉之包咸《周氏章句》出焉;见《何晏集解序》)是为《论语》之第五,第六本。其后郑玄以《周氏章句》之《张侯论》为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兼采《隋书·经籍志》、陆德明《论语音义》之说。《陆氏音义》曰郑校周之本以齐古读正凡五十事。宋翔凤《师法表》云周之本即周氏之出于张侯者。刘宝楠《论语正义》云今以郑氏佚注校之,只得二十四事。)是谓《论语》之第七本。魏朝何晏之《集解》出焉。然《集解》本亦有与郑异者,如《为政》“有酒食先生馔”,“馔”郑作“馂”;《里仁》“无适也”,“适”郑作“敌”;《先进》“异乎三子者之撰”,郑作“僎”;《宪问》“子贡方人”,“方”郑作“谤”;《微子》“朱张”,郑作“侏张”;“废中权”,“废”郑作“发”;(见陆德明《经典释文》。)是为《论语》之第八本;盖即今《十三经注疏》本而流传于世者也。大只何晏采郑玄,而郑玄本张侯;篇次从《鲁论》,而章句参《齐古》,斯可考定者。惟何晏在魏朝,能清言而善《老》、《易》;其为《集解》,大都集孔安国、包咸、周氏、马融、郑玄、陈群、王肃、周生烈诸家所说,(中孔安国说疑出王肃伪托,见丁晏《论语孔注证伪》。)而以玄谭;如解《公冶长》“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谓“性者人之所受以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闻也。”解《卫灵公》“一以贯之”谓“善有元,事有会,天下殊涂而同归,百虑而一致,知其元,则众善举矣!”此以《老》、《易》之玄谭者也。然后儒之言《论语》者。一以何晏《集解》为宗。梁皇侃采魏晋诸儒之说而为之义疏,亦涉清玄而殆有甚焉!何晏会《老》、《易》,而侃则采及佛氏;如解《先进》“未知生,焉知死”;谓“外教无三世之义,周孔之教,唯说现在;不明过去未来”,此用佛氏语释经。盖佛经为内典;故孔说为外教也。甚至谓原壤为方外圣人,孔子为方内圣人。然宋《国史志》称:“侃疏虽时有鄙近,然博极群言,补诸书之未至,为后学所宗。”邢昺之疏,盖因皇侃所采诸儒之说而加刊定者也;于侃疏之语有涉玄者,皆删弃之,有廓清之功矣!特是疏之为体,例不破注;亦有语涉何解而疏以玄言者:如《述而》“志于道”,晏解“道不可体,故志之而已。”昺疏曰:“道者,虚通无拥自然之谓也。”又曰:“寂然至无,则谓之道。”此语涉何解而疏以玄言者也。独翦皇疏之枝蔓,而稍傅以义理;汉学宋学,兹其转关,盖邢疏出而皇疏微矣!(皇疏在中国久佚,今所传本乃清乾隆时由日本流入。)然窃以为不如朱熹《集注》之博学详说融会诸家而以反说约也。惟何晏《集解》,集汉魏诸儒之解而明其训诂;而朱熹《集注》,则集宋儒诸家之注而籀其义理。言非一端,有并行而不悖者焉。独是朱熹《集注》亦多采何晏《集解》,然不称某氏曰者,多所删改故也。独《学而》“父在,观其志”;《集解》孔安国曰:“父在,子不得自专。”朱注不删改而不称孔。《为政》:“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集解》马融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朱注引马氏而不称融。世儒读朱注者,不读《集解》,遂不知朱注所自出矣!唐玄宗《孝经注》多本于先儒。元行冲为疏,一一著明之,曰:“此某某义。”惜不得其人者而为朱注作疏也!(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二)逊清一代,昌明汉学;诸家说《论语》者,彬彬乎可观!而刘宝楠融贯汉宋,以何晏《集解》为本,重造新疏,旁采子史,而折衷于清儒诸家之说,成《论语正义》二十四卷,斯尤自别于何氏之《集解》,朱熹之《集注》,而集清代《论语》诸家之大成;可谓“《五经》之,六艺之喉衿”也!“观止矣!虽有它乐,吾不欲请矣!” 【《论语》之读法】《论语》注家不一;而未看注之前,须将白文先自理会,得其意理;然后看注以验得失,虚心涵泳,勿囿我执,勿胶古人,择其善者从之,其不善者改之,思有不得,则记以存疑;积久思之,必有豁然开悟之一日。如未理白文而遽看注,先入为主,缚于古人成见,或不得自脱矣!然苏东坡教人读书,每次作一意求;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既讫,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语也!况《论语》弥纶群言,谊非一端,宋儒程颐尝以分类读教学者;元朱公迁推广其意,以成《四书通旨》六卷:取《四书》之文,条分缕析,以类相从,凡为九十八门;每门之中,又以语意相近者,联缀列之而一一辨别异同,务使读者因此证彼,涣然冰释。略仿其意,为拟读法: 第一,考其人物 当以孔子及弟子为主。孟子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知人论世,是读书第一事;故先之以考其人物;可以《论语》所载孔子行事,及门弟子、时人褒刺孔子之言,与《史记·孔子世家》比勘异同,其采入《世家》者若而事,其未采入《世家》者若而事。如有未采,是否司马迁未见《论语》?是否司马迁见《论语》而以其事无关大体?抑司马迁见《论语》无此诸事而与今本有异?其故可深长思也。次又以孔子弟子之见姓名于《论语》者,检《仲尼弟子列传》对勘,其有《传》者若而人;《传》载其人行事与《论语》奚若?揆诸《论语》所载孔子之论评,是否符契?有迁《传》其人甚善而《论语》有贬,有不善而《论语》褒者,其故又安在耶? 第二,析其义理 《论语》之有裨中国人生哲学,全体大用,具在于此!余读阮元《研经室文集》,有《论语论仁论》,专采《论语》之论仁者,荟列而观其义通,此可为读《论语》者法。近人沈同芳教人读《论语》,当分类体玩以观其异同;如问孝为一类,而答各不同;知其所以异,即知其所以同。此外问政问仁问及一切言行,皆当作如是观;(见《国文补习经史答问》。)其法即本之阮元也。昔余以沈氏之法,著《论语正名篇》,首冠以“卫君待子为政”之章,而附以剖析名义诸论,凡十二目:曰《通论》,曰《论知》,曰《论仁》,曰《论恕》,曰《论孝》,曰《论刚》,曰《论直》,曰《论明》,曰《论达》,曰《论文》,曰论《狂狷》,曰《论政》。(政者正也)然后知“名者所以列同异,明是非,道义之门;”(用《晋书·鲁胜传·墨辨注序》语。)而“名不正则言不顺”之说为不刊也。然余尝有意籀荀子《正名》之篇,以正《论语》之名;而卒卒未暇为!未知孔子之所以论仁论知者,果有当于荀子正名之法否耶?傥或竟其业,必有所以起予者矣! 第三,明其教学 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呜呼!此孔子之所以为万世师表也!傥采孔子言教言学,及门弟子言孔子教学之见《论语》者,与《礼记·学记》对勘,则知孔子所以言教学之大经大法,亦非自我作古而有所本;而今日之教学,所以不如孔子者,非无言教言学之人,而不厌不倦之诚,有不如孔子者也!世有知言,当恍然于所以而知自省矣! 第四,核其政论 “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而其所论列,则有托古寄嘅者,有因时立论者;有为一时言者,有不仅为一时言者;同条牵属,指事类情,必以勘列而有所获,可断言者! 此外《论语》一书,有衡评古人者,有旁通诸子者,悉数不能尽;而文章之美,语言之工,足垂模楷于斯文,而树立言之准则。“好学深思,心知其意”,是在善读书者;谨诵马迁之言以卒吾篇。 [book_title]孟子第三 《孟子》七篇,序《诗书》,述仲尼。(《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论语》之言,无所不包;而其所以示人者,莫非操存涵养之要。《七篇》之指,无所不究;而其所以示人者,类多体验扩充之功。(朱熹《论孟精义·自序》)揆叙民物,本之性善;所以佐明六艺之文义,崇宣先圣之指务,王制拂邪之隐括,立德立言之程式也!(赵岐《孟子篇》叙)练撰为篇,发其指意。 【解题及隶经始末】古之贤圣,有所造述,大都系氏以子而为题目;如《汉书·艺文志》载儒家有《晏子》、《曾子》、《孟子》;道家有《鬻子》、《管子》、《庄子》、《列子》;法家有《李子》、《申子》、《慎子》、《韩子》之属,是也。《孟子》者,盖孟轲所作之书。孟,氏也。(焦循《孟子正义》曰“孟氏也”,如下云“出自孟孙”,则与鲁同姓。后世姓氏不分,氏亦通称姓。)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自作也,故总谓之《孟子》。《论语》是诸弟子记诸善言而成编集,故曰《论语》,而不号《孔子》;《孟子》是孟轲所自作之书,如《荀子》,故谓之《孟子》。(何异孙《十一经问对》)其书列于诸子,遭秦火得不焚灭。(赵岐《孟子题辞》曰:“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灭。”则是秦人焚书不及诸子也。《论衡·书解篇》“秦虽无道不燔诸子”。又《正说篇》“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与赵岐说合。)《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咸入儒家。唐文宗开成二年,国子学石刻《十二经》,亦有《论语》而无《孟子》,至宋仁宗嘉祐六年,刻《篆正二体石经》,中有《孟子》。《孟子》隶经自此始!(按阮元《孟子注疏校勘记》引据各本目录中有杭州府学宋高宗御书《石经》残本,不及《嘉祐石经》,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中有“宋高宗书《孟子》”一条亦不及《嘉祐石经》,叶昌炽《语石》中有“石经”一则称“宋《嘉祐石经》但有《易》、《诗》、《书》、《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合《孝经》为七”然读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中有《寄题丁俭卿新获嘉祐二体石经册》七言古一诗题下云“丁俭卿舍人凡新得宋《嘉祐二体石经》三百七十余纸,为《易》、《书》、《诗》、《春秋》、《礼记》、《周易》、《孟子》七经,《玉海》等书。述汴《石经》,不言有《孟子》。表章亚圣,自此刻始,是足补史志之阙”则是孟子之有石经盖断自宋嘉祐始矣。)然欧阳修撰《唐书·艺文志》,仍以《孟子》入诸子儒家,一仍汉隋《书志》之旧,而不之改也!厥后,高宗南渡,御书《石经》,绳其祖武,不遗《孟子》,而陈振孙《书录解题》乃以《论》、《孟》同入经类,其说曰:“自韩文公称‘孔子传之轲,轲死不得其传”;天下学者咸曰孔孟。孟子之书,固非荀、杨以降所可同日语也。”自是《孟子》乃翘然别出于诸子,而与《论语》并崇为经焉! 【《孟子》之作者】说者不一:有以为孟子自作者,汉儒相传之古说也;有以为弟子共记者,唐人后起然疑之说也。按孟子自作之说,由来已久,司马迁《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称“孟轲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后,作《孟子》七篇。”此先汉古说,明云“七篇为孟子自作”也。其后赵岐《孟子题辞》云:“孟子以儒道游于诸侯,莫能听纳其说,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弟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孟轲游于诸侯,所言皆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困殆甚,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仲尼之意,作书中外十一篇,”皆以为孟子所自撰,与《史记》同。至宋儒撰《孟子正义》引唐林慎思《续孟子书》二卷,以为:“《孟子》七篇,非轲自著,乃弟子共记其言。”韩愈《答张籍书》亦云:“孟轲之书,非轲自著;轲既没,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自是唐人乃有以为“弟子共记”,而不出孟子之自撰者矣!然余读林慎思《续孟子·序》称:“孟子书先自其徒记言而著。”其说亦与赵岐之称“论集所与高弟弟子难疑答问”者无殊指;盖弟子先撰记所闻,而孟子因论集其书也。《朱子语类》曰:“《论语》多门弟子所集,故言语时有长短不类处。《孟子》疑自著之书,故首尾文字一体,无些子瑕疵,不是自下手,安得如此!”然《孟子集注序》说引《史记列传》,以为《孟子》之书,孟子自作,韩子曰:“轲之书非自著。”谓《史记》近是。而《滕文公》首章道性善注,则曰“门人不能尽记其词”;又第四章“决汝汉”注曰“记者之误”;又若以为弟子记,与韩愈如出一吻者,弟子以问?朱子答曰:“前说是,后两处失之!熟读《七篇》,观其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所就也!”(王应麟《困学纪闻》)阎若璩《孟子生卒年月考》曰:“《七篇》为孟子自作,韩昌黎故乱其说;然莫妙于朱子曰:‘观《七篇》笔势如镕铸而成,非缀缉可说。’余亦有一证,《论语》成于门人之手,故记圣人容貌甚悉;《七篇》成于己手,故但记言语或出处耳!”此其驳韩愈之说是矣!顾余读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曰:“孟子所见诸侯皆称谥,如齐宣王、梁惠王、襄王、滕定公、文公、鲁平公是也。夫死然后有谥。轲无恙时,所见诸侯,不应皆前死!且惠王元年至鲁平公之卒,凡七十七年。轲始见惠王,目之曰叟,必已老矣;决不见平公之卒也!后人追为之,明矣。”而若璩则从而为之解曰“卒后,书为门人所叙定,故诸侯王皆加谥焉”;则有当分别论者,何以言之?盖书中有王而加谥者,曰梁惠王、梁襄王、齐宣王,先孟子而卒者也。有王而不谥者,事皆系齐,疑曰“湣王”。后孟子而亡者也。至滕亡于孟子未卒之前,则孟子及见文公之死而称其谥,亦无足怪!独鲁平公卒于孟子之后,邹穆公无考;傥穆公之卒,亦如鲁平之在孟子后?吾意孟子所记,必俱如湣王之公而不谥。厥后门人淆误是惧,乃援滕文公之例,就其可知者,一体加谥以为识别焉耳?(考证详后。)然则以时君之皆举谥,而证《孟子》之非自作者,固未为知言也!或者谓“书中于孟子门人多以子称之,乐正子、公都子、屋庐子、徐子、陈子皆然,不称子者无几。果孟子所自著,恐未必自称其门人皆曰子”。此又不然!按“鲁平公将出”章,“乐正子入见”赵岐注:“乐正,姓;子,通称;孟子弟子也。”(《梁惠王》下)然则子者,自如赵岐所云“男子之通称”;不必弟子之于师。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孟子曰:“子诚齐人也。”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一矣。孟子去齐,有欲为王留行者,客自称曰“弟子”,而应之曰“我明语子”,此则孟子自称其门人曰“子”之证二矣。如此之类,难以悉数;何得以此证孟子之非自作哉! 【《史记》之孟子】按《史记·孔子世家》叙生卒出处最悉;而《孟子列传》阙焉勿详。就其可考者言之:《六国表》魏惠王三十五年大书曰:“孟子来,王问利国?对曰:‘君不可言利。’”(《梁惠王》上“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章)此与《十二诸侯年表》,鲁定公十年大书“孔子相”,皆特笔,史公所矜重者!其见于《魏世家》者,曰:“三十五年,惠王数败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髠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远千里,辱幸至敝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年事与《六国表》同。是年齐宣王七年,周显王三十三年,太史公因《秦记》,采《世本》、《战国策》,著所闻为表,其年系当无大误。既一年,惠王卒,子襄王立;(《梁惠王》上“孟子见梁襄王”)《表》亦与《世家》同。又十一年,而齐宣王卒,子湣王立。湣王立之六年,宋君偃为王。(《滕文公》下“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章)是年魏襄王卒,子哀王立。又二年而燕王哙让国于子之。又二年,当周赧王元年,鲁平公始立;而哙及子之皆乱死。《燕世家》云:“子之南面行王事,而哙老不听政,顾为臣!国事皆决于子之,三年,国大乱。百姓恫恐,将军巿被与太子平谋,将攻子之,诸将谓齐湣王曰:‘因而赴之,破燕必矣!’齐王因令人谓燕太子,太子因要党聚众,将军巿被围公宫,攻子之,不克,将军巿被及百姓反攻太子平,将军巿被死以徇。因构难数月,死者数万,众人恫恐,百姓离志。孟轲谓齐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时,不可失也!’王因令章子将五都之兵以因北地之众以伐燕。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燕君哙死,齐大胜,燕子之亡。”(《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公孙丑》下“沈同以其私问曰”章、“燕人畔”章)年事与《六国表》同。又二年,为楚怀王十七年,秦败楚将屈丐;而《楚世家》:“怀王十六年,绝和于秦,发兵西攻秦,秦亦发兵击之。”厥为秦楚构兵之始。(《告子》下“宋将之楚”章)此诸国事皆与孟子相涉者。自魏惠王三十五年,至是凡二十四年;当孟子初至梁,梁惠王谓之曰“叟”,度其年当长于惠王。惠王以魏文侯二十五年生,生三十而即位;即位三十五年,年六十五矣。孟子又长于惠王,其游梁殆且七十也。(桐城吴汝纶《孟子考证》)《史记·孟子列传》称“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是适梁在游齐之后;而《孟子》书先梁后齐者,此盖篇章之次,而非游历之次也。赵岐注:“孟子冀得行道,故仕于齐,不用而去,乃适于梁。建篇先梁,欲以仁义为首篇,因言魏事,章次相从,然后道齐也。”(见《梁惠王》上“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章。)其言可谓明且核矣!然《史记》“梁惠王不果所言”之后,别无下文;而苏辙《古史列传》则曰“先事齐宣王,后见梁惠襄,又事齐湣”则是孟子见梁惠王之前,先游齐,见宣王;而孟子见梁襄王之后,复去齐仕湣王。兹以《史记》载伐燕一事,与孟子互证之,其言可信,盖伐燕事在湣王十年也。《荀子·王霸篇》谓“齐闵北足败燕”,其以败燕属齐闵,与《史记》合。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公孙丑》下)王不称谥,盖谓湣王。湣王走死,在伐燕之后三十年,非孟子所及见。盖孟子及见齐宣王梁惠王襄王之卒,故并称谥;而不及湣王之死,故但称王;可断言也。然则《梁惠王》下“齐人伐燕”两章之称“宣王问曰”,“宣王曰”;盖承前十章之“齐宣王问曰”“孟子谓齐宣王曰”而误衍一“宣”字(《朱子语类》谓“湣王后来不好,门人为孟子讳改为宣王”其言迂曲不可信。)耳!“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为辅行”,“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公孙丑》下)凡不系谥者,皆谓湣王。据《史记·六国表》及《田敬仲完世家》,湣王六年,宋自立为王;十年,伐燕;三十八年,灭宋。而《战国策·宋策》载:“宋康王之时,有雀生。史占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是滕最早为宋所灭,当在“宋自立为王”之初;而滕文公问事齐事楚、问齐人筑薛,尚不以宋为患,则又远在“宋自立为王”之前,意者当在孟子游齐适梁之前耶?然则孟子及见滕文公之卒而称其谥,殆可断言!然滕于《六国表》无考。而《六国表》载鲁平公元年,则当齐湣王十年伐燕之岁,而“孟子见梁惠王”之后二十二年也。明年,秦楚始构兵,计其时孟子年当九十余矣;而遇宋于石丘,折之曰“秦楚何说以利”;(《告子》下“宋之楚”章)嘅鲁侯之不遇,解之曰“行止非人所能”;浩然之气,老当益壮!其前后略可考信于《史记》者如此。惟司马温公作《通鉴》,乃舍《史记》不之信,而从《竹书纪年》,以魏襄王在位之十六年,归之惠王为后改元;若曰:“《纪年》魏史出汲冢,所书魏事,必得其真,故从焉。”其后阎若璩作《孟子生卒年月考》以折其说曰:“不然!《纪年》云‘惠成王九年四月甲寅,徙都大梁’;不知是年秦孝公甫立,卫公孙鞅未相,魏公子卬未虏,地不割,秦不逼,魏何遽徙都以避之耶?即一徙都如此!尚谓其生卒年月尽足信耶!此余之所以信《史记》以信《孟子》也!”温公舍《史记》而信《纪年》,傎矣!至纪齐年,则又并无依据,夺湣益威,以伐燕归之宣,以求合于《孟子》;于是齐梁二国年系并失,而《孟子》事始末,无征不信,末由考见矣!余故采桐城吴氏之说,本史迁传信之记,疏通证明,折衷诸家,论世者傥有取焉! 【《孟子》之本子】考《孟子》书之最古者,当推西汉《河间献王本》,《汉书·景十三王传》称“河间献王修学好古,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籍《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是也。然则《孟子》初本为古文矣!惟未著篇数。《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儒家《孟子》十一篇,应劭《风俗通·穷通篇》云“作书中外十一篇”,是为十一篇本;惟中外篇目不详。赵岐《孟子篇》叙曰:“《孟子》七篇所以相次叙之意:孟子以为圣王之盛,惟有尧舜,尧舜之道,仁义为上;故梁惠王问利国,对以仁义为首篇也。仁义根心,然后可以大行其政;故次之以公孙丑问管晏之政,答以曾西之羞也。政莫美于反古之道,滕文公乐反古;故次以文公为世子,始有从善思礼之心也。奉礼之谓明,明莫甚于离娄;故次之以离娄之明也。明者当明其所行,行莫大于孝;故次以万章问舜往于田号泣也。孝道之本,在于情性;故次以告子论情性也。情性在内而立于心,故次以尽心也。尽己之心与天道通,道之极者也;是以终于《尽心》也。”至《题辞》称“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宏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记也。”然后知世所传《梁惠王》、《公孙丑》、《滕文公》、《离娄》、《万章》、《告子》、《尽心》七篇为中或曰内;余《性善辨》、《文说》、《孝经》、《为政》四篇为外也。惟赵岐删其《外篇》,存其《内篇》,著《孟子章句》;是为七篇本。自后传《孟子》者,壹以赵岐《章句》七篇为本;而外书以久废阁致亡!其佚文称引见于汉以前书者;《荀子·大略篇》曰:“孟子三见宣王而不言事。门人曰:‘曷为三遇齐王而不言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韩诗外传》曰:“高子问于孟子曰:‘夫嫁娶者,非己所自亲也。卫女何以得编于《诗》也?’《孟子》曰:‘有卫女之志则可,无卫女之志则怠!若伊尹于太甲,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夫道二:常谓之经,变为之权。怀其常道而挟其变权,乃得为贤!夫卫女行中孝,虑中圣,权如之何!’”又曰:“孟子说齐宣王而不说,淳于髡侍。孟子曰:‘今日说公之君,公之君不说;意者其未知善之为善乎?’淳于髡曰:‘夫子亦诚无善耳!昔者瓠巴鼓瑟而潜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鱼马犹知善之为善;而况君人者也!’孟子曰:‘夫电雷之起也,破竹折木,震惊天下,而不能使聋者卒有闻;日月之明,遍照天下,而不能使盲者卒有见。今公之君若此也!’淳于髠曰:‘不然!昔者揖封生高商,齐人好歌;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称咏。夫声无细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夫子苟贤,居鲁而鲁国之削,何也?’孟子曰:‘不用贤,削何有也!吞舟之鱼,不居潜泽,度量之士,不居污世。夫艺,冬至必雕,吾亦时矣!’”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曰:“‘性有善端,动之爱父母,善于禽兽,则谓之善。’此孟子之言。”《史记·淮南王安传》伍被对淮南王安引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刘向《说苑》曰:“孟子曰:‘人皆以食愈饥,莫知以学愈愚!’”又曰:“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苗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一性止淫也。’”《杨子法言·修身篇》曰:“《孟子》曰:‘夫有意而不至者,有之矣;未有无意而至者也!’”桓宽《盐铁论》引孟子曰:“吾于《河广》知德之至也!”又引孟子曰:“尧舜之道,非远人也;而人不思之耳!”应劭《风俗通·正失篇》引孟子曰:“尧舜不胜其美!桀纣不胜其恶!”梁武帝《答臣下神灭论》引孟子曰:“人之所知,不如人之所不知,信矣!”萧子良《与孔中丞书》引孟子曰:“君王无好智。君王无好勇。勇智之过,生平祸患所遵;正当仁义为本!”今七篇书皆无其文,岂所谓《外书》者耶?然赵岐疑其“依放而记”,不为章句,则亦卑之无甚高论!惟汉儒注经,多明训诂名物;而赵岐之注《孟子》,独笺释文句,乃似后世之口义,与汉学稍殊。然孔安国、马融、郑玄之注《论语》,今载于何晏《集解》者,体亦如是。盖《易》、《书》文皆最古,非通其训诂,则不明;《诗》、《礼》语皆征实,非明其名物,亦不解。《论语》、《孟子》,词旨显明,惟阐其义理而止;所谓“言各有当”也!(《四库提要·孟子正义》)则亦不必为赵岐病矣!惟赵岐注《孟子》每章之末,括其大指,间作韵语,谓之《章指》;《题辞》所谓“章别其指”;《文选注》所引赵岐《孟子章指》,是也。南宋后,《正义》出,尽删《章指》正文,仍剽掠其语散入《正义》,明国子监刊《十三经》承用此本,后世遂不复见赵岐元本矣!考《崇文总目》载陆善经注《孟子》七卷,称“善经删去赵岐《章指》,与其注之緐重者复为七篇”。(见《文献通考》。)是删去《章指》,始于善经,《正义》盖用善经本也。(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卷三)虽题“宋孙奭撰”字样;而朱熹《语类》则谓:“邵武士人假托;蔡季通识其人。卷首载孙奭《序》一篇,全录《音义序》,仅添三四语耳!其浅妄不学如此!”先是孙奭于宋真宗大中祥符间,奉敕校定赵岐注,因刊正唐张镒《孟子音义》及丁公著《孟子手音》二书,兼引陆善经《孟子注》成《孟子音义》二卷;就经文及注为之音释。书中所释,称“一遵赵注”;然亦时就《章句》有所证明,存其异同,与陆德明《经典释文》略相似;盖以补陆氏之阙,(陆德明《经典释文》于群经皆有音义,独阙《孟子》。)而匪以为《正义》。至《正义》则凭臆立说,不惟背经背注,且与《音义》亦时睹攸违;岂有出奭一人之作而忽彼忽此者?以故不为士林所重。朱熹融会诸家之说,撰《孟子集注》七卷,于义理时有发明,而训诂章指则采赵注为多。其可考见者,书中人名,惟盆成括告子不从赵注学于孟子之说,季孙子叔疑不从二弟子之说,余皆从之;书中字义,惟“折枝”训“按摩”之类不取赵注,余亦多取之。盖赵注虽不及后来之精密,而开辟荒芜,俾后来者得循途而深造,其功要不可泯也。清儒治经,迈冠往古!阮元仿宋板《十三经》重刻于豫章,而《孟子》之《赵氏章指》,遂复系于章末之旧;焦循因之,撰《孟子正义》十四卷,荟萃清儒顾炎武以下六十余家之说,疏明赵注:傥赵氏之说,或有然疑,不惜驳破以衷一是;至诸家或申赵义,或与赵殊,或专翼孟,或杂它经,兼存备录,以俟参考。可谓孟子之忠臣,赵注之诤友矣!然《孟子》今本,有卒不能复赵岐之旧者!赵岐《题辞》谓“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今按孙奭《音义》标《梁惠王》上七章,下十六章;《公孙丑》上九章,下十四章;《滕文公》上五章,下十章;《离娄》上二十八章,下三十二章;《万章》上九章,下七章;《告子》上二十章,下十六章;《尽心》上四十七章,下三十九章,共为二百五十九章;而以《章指》计之,《尽心》下篇止得三十八章,则共为二百五十八章,较《题辞》所云少三章。又梁惠王共五千二百六十四字,《公孙丑》共五千一百四十二字,《滕文公》共四千九百八十字,《离娄》共四千七百八十九字,《万章》共五千一百五十四字,《告子》共五千二百二十三字,《尽心》共四千六百七十四字,七篇共三万五千二百二十六字,较《题辞》所云多五百四十一字。则是今本《孟子》之字多而章少,有不同于赵岐者也!然旧书古简,脱漏居多,唐宋后之本,应减于汉,否亦不能加多。今兹剩字,得毋有后人所羼入者乎? 【《孟子》之读法】读法一如《论语》,每次作一意求之;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久而久之,必自有会。姑以鄙意,拟为读法: 第一,明其立言 孟子曰“我知言”,然则读孟子之书,何可不知孟子之言!《孟子》一书,游文六艺之中,留意《诗》、《书》之际,敦教化,明人伦,此与《论语》同者也。然而有不同者;《论语》气平,《孟子》气激。《论语》辞约而意尽,《孟子》气盛而言宜。《论语》之发语用噫,《孟子》之发语用恶。《论语》正言庄论,多法语之言;《孟子》比物托兴,喜巽与之辞。《论语》短章多,长章少;惟《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四子侍坐言志》、《季氏将伐颛臾》两章最长。《孟子》长章多,短章少;惟“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前后数章最短。此修辞之不同也。《论语》只言性,而《孟子》直道性善。《论语》只言仁,而《孟子》兼明仁义。《论语》只言志,而《孟子》深论养气。此树义之不同也。孔子之称弟子以名,孟子之称弟子曰子。孔子弟子自称名,孟子弟子如万章、咸丘蒙有自称吾者。孔子弟子称孔子曰子,孟子弟子称孟子曰夫子。孔子弟子,问仁者七,问孝者三,问政者六;而孟子弟子所问皆不及此,此酬对之不同也。至衡政持论,详于法制,体国经野,具有规模;则与《论语》又有不同者!盖《论语》之论政也,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尚王而未言制;而《孟子》则明王道而言制之所宜。治地莫善于助,仁政必始经界,班爵制禄,敷言秩如,盖《论语》二十篇之所未有!徒以井田封建,所言殊于《周礼》,知于古未必有征;特《孟子》托古改制之乌托邦尔! 第二,籀其性理 “孟子道性善”,世人之所知也;而孟子之所以道性善者,则或世人之所未知。其一“孟子道性善”之方法。“孟子道性善”之方法有二:一以“故”言性。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离娄下》)朱熹注:“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此孟子以“故”言性之说也;〔此其说可以法兰西学者古惺(Coucin一七九二——一八六七)之论心理学明之。古氏以为“哲学必自事实始。此事实乃供给哲学以入思辨之境涯之机会者也。心理学不过为入形而上学之桥梁。形而上学乃最优之科学也,科学之科学也。科学之对象为实体乃至不变化永久之实在也,而其研究之方法则依观察,而观察之工夫则不能有何等之科学,故可谓吾人乃观察精神之事实而穷究其所以蕲到达绝对之原理。心理学之方法乃充此职役者也。易言以明之,即以后天之方法得认先天之原理者也”语见北京大学出版《西洋伦理学史》〕“孺子入井”,(《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敬兄敬乡人”,(《吿子》上“孟季子问公都子曰”章)皆孟子之所谓“故”也。二以“情”证性。孟子好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言性,皆“情”也;“情”之为言,“性之感”也。《荀子·正名篇》曰:“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论衡·初禀篇》曰:“情接于物而然者也。”盖“生之谓性”;而“情”则性之发。“性”不可见,而“情”可见,故以情证性也。此孟子道性善之方法也。其二孟子道性善之界说。孟子道性善,只限于人,而物非所论。其《告子》“杞柳杯棬”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植物;“生之谓性”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动物;“性犹湍水”一章,论人性之不同于无生物,故尝见意于“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一章曰:“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盖人之性善,而物之性不必皆善;人之性可率,而物之性不必可率。此孟子之所为“明”所谓“察”,不可不察也。其它曰“存心”,所以继性之善也。《易·系辞传》曰:“继之者善也,存之者性也。”而孟子则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离娄》下)“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欤?”(《告子》下)曰“养气”,所以涵情之发也。虽然,孟子之所谓“气”者,何也?曰“情之冲动”是也。(《公孙丑》上“气体之充也”赵岐注:“气所以充满形体为喜怒也。”)情之为言,性之感也。德之哲家康德曰:“世界无制限纯粹之善,惟具‘善意志’而已。‘何谓善意志?’曰:‘为理性之故而从理性之意志,是已。为义务之故而行义务之意志,是已。此乃不为感情所驱使,而率由理性之命令之意志也,非可由感情欲望而决定者也。傥以悲悯之情,而为施予之慈,是则情感之驱迫而然,不得为道德之行为也!必绝情祛欲而后可以言道德。’”则是谓情感与理性不相容也。夫人之激发于情感,并心一决,固有莫之为而为,沛然莫之能御者,故曰“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使不“配义与道”,人欲之横流,厥祸有酷于洪水!虽然,孟子不云乎!“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则是理性可以养感性也。又曰“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则是感性可以配理性也。(《公孙丑》上“夫子加齐之卿相”章)是理性与情感非不相容也。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情之善,征于情之发;而康德则以情为不善,非绝情祛欲,不足以言道德。清儒戴震有言曰“后儒不知情之至于纤悉无憾,是谓理”;(《戴东原集·与某书》)其康德之谓乎!戴震又曰:“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而天下治。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孟子字义疏证》)孟子“集义”之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而已。要之“浩然之气”之为“至大至刚”,此尽人之所同;而“配义与道”之“以直养”,则孟子之所独矣!余故特表而出之。 第三,考其辩诸子 孟子好辩,而辩诸子之见孟子书者;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滕文公》上)有墨者夷之,(《滕文公》上)宋。(《告子》下 按《庄子·天下篇》云“墨子真天下之好,宋钘、尹文子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有为纵横之术者景春。(《滕文公》下“赵岐注:景春,孟子时人,为纵横之术者”)有《史记·滑稽列传》之淳于髠曰(《离娄》上《告子》下)有《史记·货殖列传》之白圭曰:(《告子》下)乘间抵巇,辞气铿訇,此其指名者也!其不指名者,陈澧《东塾读书记》曰:孟子“距杨墨”,(《滕文公》下)杨朱,老子弟子,距杨朱,即距道家矣!“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离娄》上)朱注以为“孙膑、吴起、苏秦、张仪、李悝、商鞅之类”,则兵家、纵横家、农家皆距之矣!“省刑罚”,(《梁惠王》上)可以距法家。“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欤?”(《告子》上)可以距名家。“天时不如地利”,(《公孙丑》下)可以距阴阳家。“夫道一而已矣”,可以距杂家。“齐东野人之语,非君子之言”,(《万章》上)可以距小说家。而距兵家为甚!其可考见者,如《公孙丑》上“天时不如地利”章,《离娄》上“求也为季氏宰”章,《告子》上“鲁欲使慎子为将军”章,《尽心》下“不仁哉梁惠王”章,“春秋无义战”章,“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人曰我善为阵”章,皆距兵家言也!一纵一横,论者莫当,此亦《论语》之所罕见!盖孔子以攻异端为害,而孟子以辟异端自任;此孟子之所为不同于孔子。而杨墨者,尤孟子之所力距!然孟子之言仁义,盖即兼权杨墨之说,何者?“义”从我羊,谊取“善我”;非即“杨氏为我”之指乎?“仁”从人二,训为“人偶”;非即“墨子兼爱”之义乎?盖孟子之所为“距杨墨”者,恶其“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尽心》上)然则自孟子之言推之:徒“仁”而不制“义”,则舍己而以徇人,人情之所难能也!(按《庄子·天下篇》曰“墨子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徒“义”而不体“仁”,则背群而私利己,人道或几乎息矣。徒“义”而不体“仁”者,杨氏之“为我”也!徒“仁”而不制“义”者,墨子之“兼爱”也!为蔽不同,“执一”则钧!孟子“执中”,故交讥焉。特是孟子言仁义,而距杨墨者,谓其“充塞仁义”也。然老庄绝仁弃义,而孟子不置一辞者,何哉?於戏!孟子不云乎:“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尽心》下)朱熹集注:“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而王弼《老子注》曰“仁义礼知不能独用,必资道以用之”,与孟子如出一吻。盖道德者,仁义礼之大全;而仁义者,道之一端。老庄之学,抱一而体玄,故以道为本;孔孟之教,明体而达用,故以仁义为言,而要其归曰“志于道”:此孔子之所以窃比老彭,而孟子之于老庄所为存而不论也欤? 右论三事,聊当举隅;虽指要或有未尽,而宏纲亦庶无遗,引端竟委,俟诸异日! [book_title]中庸第四 《中庸》之书,所以开大原,立大本;(王柏古《中庸》跋)盖圣学之渊源,入德之大方也!(杨时《中庸解·自[3]序》)卒为是篇,以原圣学。 【解题及隶《四书》始末】《中庸》,本《礼记》四十九篇之第三十一;然单篇别出,由来已久。《汉书·艺文志》有《中庸说》二篇。《隋书·经籍志》有宋散骑常侍戴颙《礼记中庸传》二卷,梁武帝《中庸讲疏》一卷,《私记制旨中庸义》五卷。宋仁宗书《中庸》赐王尧臣。张载以无所不学,当康定用兵时,上书谒范仲淹言兵事,仲淹曰:“名教中自有乐地。”因劝读《中庸》。则表章不始二程。朱熹得二程之学,乃以配《大学》并《论语》、《孟子》称为《四书》,语详《大学》篇。而谓之《中庸》者,谊训不一。郑玄《目录》云:“名曰《中庸》者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庸,用也。”(《礼记正义》引)此一说也。程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杨时《中庸解·自序》)此又一说也。颐为《中庸》作解,自以不满其意而焚稿焉;遂以属门人郭忠孝,忠孝《中庸说》:谓“中为人道之大,以之用于天下国家。”又云“极天下至正谓之中,通天下至变谓之庸。”(朱彝尊《经义考》引黎立武说。)盖中之训,本诸师说;而庸之谊,兼采郑玄,折衷二家之间。此又一说也。朱熹曰“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中庸章句》)此又一说也。其中程颐之解,宋学所宗;虽异郑玄,而古训是式,于谊为长,朱熹本之而加精密。“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所以为“天下之正道”;(《书·洪范》疏“凡行不迂僻则谓之中”《仪礼·聘礼》“每门每曲揖”注“门中门之正也”《论语·子张》“允执厥中”皇疏“中谓中正之道也”《孟子·离娄》下《章指》“履其正者乃可为中”《后汉书·陈宠传》注“中正也”,则是中古训正也。)平平常常,无易攸常,所以为“天下之定理”。《尔雅·释诂》:“庸,常也。”(《易文言传》庸言庸行九家注、《孟子·告子上》“庸敬在兄”注、《荀子·不苟篇》“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注皆曰“庸,常也。”《周礼·大司乐》“中和只庸”孝友注“庸,有常也。”《庄子·德充符》“其与庸亦远矣”《释文》“庸,常人也”则是庸古训常也。)《韩非·解老》曰“物之一存一亡,乍死乍生,初盛而后衰者,不可谓常;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谓常,而常者无攸易”,故曰“不易之谓庸”。然则中庸者,至正而不可逾,寻常而无攸易。至正而不可逾,故不违道以干誉;寻常而无攸易,宁用哗众以取宠。学者所以进德之要,本末俱备矣! 【《中庸》之作者】按《史记·孔子世家》曰:“子思作《中庸》。”郑玄《目录》云:“孔子之孙子思伋作之,以昭明圣祖之德。”(《礼记正义》引)《孔丛子》云出依托,然见《隋书·经籍志》著录,多存汉魏旧说,亦称《中庸》为子思所撰。则“子思作《中庸》”,乃汉以前相传旧说;疑可信也?惟孔鲋谓“子思年十六作《中庸》”。而宋翔凤《过庭录》,乃据《孔子世家》以辨之曰“《孔子世家》云:‘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伯鱼生伋,字子思,年六十二,尝困于宋,作《中庸》。’郑康成说:‘颜渊死,伯鱼尚未葬。’则亦卒于鲁哀十三年,盖遗腹生子思,在十四年,年甚幼,不及事孔子;故孔子之丧,皆门人所治,以子思在襁葆也。知子思年六十二,当威烈王六年,是年困于宋,作《中庸》。《中庸》为继圣明道之书,故以年著之,与上文叙孔子大事,必著年若干同例。六十二,非卒年也。子思卒年不书,史失之。又十三年,当威烈王十九年,为鲁穆公元年,子思年七十五,穆公亟见子思,尊礼之。果子思年六十二,安得至穆公时,孟子之言,反为失实矣!”其言甚辩以核!然宋氏引孟子以证史公纪年之或有误则可;而迁就依违则不可!今按《世家》上下文读之,曰“伯鱼年五十,先孔子死”,曰“子思生白字子上,年四十七”,曰“子上生求,字子家,年四十五”则“年六十二”者,史公自叙子思卒年,非作《中庸》之年也。至谓《中庸》为子思困于宋而作,亦采《孔丛》而非史公之意,史公书曰:“尝困于宋,子思作《中庸》。”特提子思,玩语气别是一事,非如《过庭录》所引“尝困于宋,作《中庸》”,脱去“子思”二字。独《孔丛》叙:“子思年十六,适宋,宋大夫乐朔与之言学焉。朔曰:‘《尚书》虞夏数四篇,善!下此以讫秦费,效尧舜之言耳;殊不如也!’子思答曰:‘事变有极,正自当耳!假令周公尧舜不更时异处,其书同矣!’乐朔曰:‘凡书之作,欲以喻民也,简易为上;而乃故作难知之辞,不亦繁乎!’子思曰:‘书之意兼复深奥,训诂成义,古人所以为典雅也!’曰:‘昔鲁委巷,亦有似君之言者!’伋答之曰:‘道为知者传,苟非其人,道不传矣!今君何似之甚也!’乐朔不说而退;曰:‘孺子辱吾!’其徒曰:‘鲁虽以宋为旧,然世有雠焉;请攻之!’遂围子思。宋君闻之,不待驾而救子思。子思既免,曰:‘文王困于羑里;作《周易》。祖君屈于陈蔡,作《春秋》。吾困于宋,可无作乎!’于是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此宋氏说之所本也,独不采其“年十六”之说耳。而史公书则于“困于宋”曰“尝”,于“作《中庸》”曰“子思”,而以补叙于“年六十二”之后,则不知其为“年十六”欤?为非“年十六”欤?叙其事而不系之年,信以传信,疑以传疑,《春秋》之志也!昔尧之命舜曰“允执厥中”,舜用中于民而亦以命禹,盖《中庸》之义所由本。而王应麟《困学纪闻》则谓孔子曰:“国家有道,其言足以治;国家无道,其默足以容。”(原注《大戴礼·家语》。)曾子曰:“孝子之事亲也,居易以俟命,不兴险行以侥幸。”(按见《大戴记·曾子曰孝篇》。)《中庸》之言本此,然后知朱熹序《章句》,谓“子思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其言为信而有征也!或谓“《中庸》是汉儒所撰,非子思作也。其隙罅有无心而发露者!孔孟皆山东人,故论事就眼前指点。孔子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曰:‘泰山其颓’;孟子曰:‘登泰山而小天下’,‘挟泰山以超北海’;就所居之地,指所有之山,人之情也!汉都长安,华山在焉。《中庸》引山称‘华岳而不重’;明明是长安之人,引长安之山,此伪托子思之明验。”(叶酉《再与袁随园书》)或又谓:“《中庸释文》一本‘载山岳而不重’;今云:‘载华岳而不重。’《尔雅·释山》云:‘河南华,河西岳’;不是子思之文,当是西汉博士所改也。”(俞正燮《癸巳存稿二》)此亦足以备异闻,资考论焉。 【《中庸》之本子】按《汉书·艺文志》,《中庸说》二篇;《隋书·经籍志》有宋散骑常侍戴颙《礼记·中庸传》二卷,疑古《中庸》有二篇本而传说者遂依分篇卷?犹《汉书·艺文志》著录《易·上下经》,遂有《易传周氏》、《服氏》、《杨氏》、《蔡公》、《韩氏》、《王氏》皆二篇;《论语》鲁二十篇,遂有鲁《王骏说》亦二十篇。今云《中庸说》二篇,知必有一本《中庸》二篇也。戴颙为传二卷,疑尚见二篇本矣!今按《礼记·中庸》第三十一,而注疏分两卷,为卷第五十二,为卷第五十三;岂即古二篇之旧耶!《孔丛》称《中庸》之书四十九篇,则是《中庸》有四十九篇本也。而在《礼记》中者一篇;不知其四十九篇之要删欤?抑合并四十九篇而为一篇欤?朱熹为《章句》,因其一篇者,分为三十二章,遂大行于世;其后王柏因朱熹《章句》订《古中庸》二卷,以第一章至第二十章为上篇,以第二十一章至三十三章为下篇,重析为二:自以为复《中庸》二篇之古;而《章句》不改朱熹也。然朱熹订《大学》错简,而《中庸》不言,其后亦有订《中庸》错简,而别为定本者:就所睹记,则有明杨守陈撰《中庸私抄》一卷,管志道撰《中庸订释》二卷,周从龙撰《中庸发覆编》一卷,凡三家四卷,书轶不见,绪论仅存!(见朱彝尊《经义考》。)杨氏谓“《中庸》之言,若散而无统,乱而无伦,但由简之有错耳!既移正其简,又欲更定其章,则文义皆已连属,更无少断;然后知《大学》之章可分,而《中庸》难以章分也。”(杨守陈《中庸私抄·自序》)遂以意之所欲正,别写为本而取朱熹《章句》分抄其下焉。此订其错简而以为不可分章者,杨氏之书也。管氏自幼读朱熹《章句》,即疑《哀公问政》章“礼所生也”之下,有“在下位”三句而遗全文;据朱熹述郑氏之解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夫何以辩下文之非错简;而此处之非阙文也?又考《家语》:子曰三近之上有伪撰“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三语,则又疑《章句》中岂无误混孔氏祖孙言语,而强为分章之处?因先订此章;其他《章句》,亦有分其合而合其分者,(管志道《中庸订释·自序》)凡为三十五章。此订其错简,而别自分章与朱熹不同者,管氏之书也。周氏之书,则以武周达孝继述二条,次于作述之下,缵绪之上;“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一条,次于在下位一条之下,天道人道之上。虽其中与传注不同者什九,而自谓以《中庸》解《中庸》;其称《发覆》者,从前所覆者,自今发之,周氏所自命也。(陈懿典《中庸发覆编序》)此亦别出于朱熹之章句,而自成一书者也。惟是朱熹《章句》,不从郑玄;而精密远胜,涵咏义理,舍之何求焉! 【《中庸》之读法】昔程颐称:《中庸》之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而望善读者之玩索而有得焉!(朱熹《中庸章句》引)粗拟读法,以当启蒙。 第一,明其宗旨 《中庸》者,尽性之书也。(王渐逵《中庸义略·自序》)其书始言一理者,天命之性也。中散为万事者,率性之道也。末复合为一理者,修道之教也。(张洪《中庸讲义·自序》)首之以天命,性之原也。自天而推之人,则曰“率性之谓道”;自人而复乎天,则曰“修道之谓教”。(湛若水《中庸测·自序》)教者,所以复其性而已。故于篇末,又从下学立心之始言之,推而至于“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则人未始不为天,天未始不为人;天人相与之故,《中庸》之道极矣!(张洪《中庸讲义·自序》。) 第二,核其篇章 《中庸》篇章,各家不同。就所睹记,《礼记正义》分全篇为两卷三十六节;其后宋儒晁说之撰《中庸传》一卷,支分节解,凡八十二节:天命之谓性(节)率性之谓道(节)修道之谓教(节)。道也者(至)非道也(节)。是故君子(至)不闻(节)。莫见乎隐(至)慎其独也(节)。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节)。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节)。中也者(至)达道也(节)。致中和(至)育焉(节)。仲尼曰(至)忌惮也(节)。子曰《中庸》(至)久矣(节)。子曰道之(至)行矣夫(节)。子曰舜其(至)舜乎(节)。子曰人皆(至)守也(节)。子曰回之(至)失之矣(节)。子曰天下(至)能也(节)。子路问强(至)强哉矫(节)。子曰素隐(至)费而隐(节)。夫妇之愚(至)不能焉(节)。天地之大(至)破焉(节)。诗云鸢飞(至)察乎天地(节)。子曰道不(至)勿施于人(节)。君子之道四(至)先施之未能也(节)。庸德之行(至)慥慥尔(节)。君子素(至)自得焉(节)。在上位(至)徼幸(节)。子曰射有(至)自卑(节)。子曰妻子(至)顺矣乎(节)。子曰鬼神(至)如此夫(节)。子曰舜其(至)其寿(节)。故天之(至)覆之(节)。诗曰嘉乐(至)必受命(节)。子曰无忧(至)子述之(节)。武王缵(至)保之(节)。武王末(至)一也(节)。子曰武王(至)至也(节)。郊社(至)掌乎(节)。哀公问政(至)礼所生也(节)。在下位(至)治矣(节)。故君子(至)知天(节)。天下之达(至)一也(节)。或生而(至)一也(节)。或安而(至)一也(节)。子曰好学(至)国家矣(节)。凡为天下(至)所以怀诸侯也(节)。凡为天下(至)不穷(节)。在下位(至)身矣(节)。诚者天之(至)人之道也(节)。诚者不勉(至)圣人也(节)。诚之者(至)必强(节)。自诚明(至)明则诚矣(节)。唯天下至诚(至)参天(节)。其次(至)能化(节)。至诚(至)如神(节)。诚者自诚(至)道也(节)。诚者物之(至)为贵(节)。诚者非自(至)宜也(节)。故至诚(至)不测(节)。天地之道博也(至)纯亦不己(节)。大哉圣人(至)凝焉(节)。故君子尊(至)崇礼(节)。是故居上(至)之谓与(节)。子曰愚而(至)其身者也(节)。非天子(至)亦不作礼乐焉(节)。子曰吾说(至)寡过矣乎(节)。上焉者(至)弗从(节)。故君子之道(至)知人也(节)。是故君子(至)天下者也(节)。仲尼(至)大也(节)。唯天下至圣(至)配天(节)。唯天下至诚(至)之化育(节)。夫焉有(至)能知之(节)。诗曰衣锦(至)日亡(节)。君子之道(至)入德矣(节)。诗云潜虽(至)于志(节)。君子之所(至)屋漏(节)。故君子不动(至)有争(节)。是故君子不赏(至)刑之(节)。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节)。诗云予怀(至)末也(节)。诗曰德(至)至矣(节)。最细琐矣!朱熹《章句》则分为三十三章,而复截为三大段,以为:“首章,子思推本所传之意以立言,盖一篇之体要;其下十章,则引先圣之言以明之也。至十二章,又子思之言;其下八章复引先圣之言明之。二十一章以下至于卒章,则又皆子思之言,反复推明以尽所传之意者也。”(朱熹《书中庸后》)大抵自第六章至十一章,则连之以知仁勇。自十二章至二十章,则连之以费隐。自二十一章至三十二章,则连之以天道人道。王柏订《古中庸》因熹章句,析为二篇:上篇自第一章至第二十章,以“《中庸》”为纲领;其下诸章,推言智仁勇,皆以明“《中庸》”之义也。下篇自第二十一章至卒章,以“诚”“明”为纲领;其后诸章,详言天道人道,皆以著“诚”“明”之道也。黎立武撰《中庸分章》一卷,则自“天命之谓性”至“万物育焉”为第一章。(《礼记正义》第一节,朱熹《章句》第一章)“仲尼曰”至“惟圣者能之”为第二章。(《礼记正义》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第五节、第六节、第七节,朱熹《章句》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第十一章)“君子之道费而隐”至“察乎天地”为第三章。(《礼记正义》第七节,朱熹《章句》第十二章)“子曰道不远人”至“君子胡不慥慥尔”为第四章。(《礼记正义》第八节,朱熹《章句》第十三章)“君子素其位而行”至“反求诸其身”为第五章。(《礼记正义》第八节、第九节,朱熹《章句》第十四章)“君子之道”至“父母其顺矣乎”为第六章。(《礼记正义》第九节、第十节,朱熹《章句》第十五章)“子曰鬼神之为德”至“治国其如示诸掌乎”为第七章。(《礼记正义》第十一节、第十二节、第十三节、第十四节,朱熹《章句》第十六章、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哀公问政”至“不诚乎身矣”为第八章。(《礼记正义》第十五节、第十六节、第十七节、第十八节、第十九节、第二十节、第二十一节,朱熹《章句》第二十章)“诚者天之道也”至“明则诚矣”为第九章。(《礼记正义》第二十二节、第二十三节、第二十四节,朱熹《章句》第二十章、第二十一章)“唯天下至诚”至“故至诚如神”为第十章。(《礼记正义》第二十五节、第二十六节、第二十七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诚者自成也”至“纯亦不已”为第十一章。(《礼记正义》第二十八节、第二十九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大哉圣人之道”至“蚤有誉于天下者也”为第十二章。(《礼记正义》第三十节、第三十一节、第三十二节、第三十三节、第三十四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仲尼祖述尧舜”至“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为第十三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朱熹《章句》第三十章)“唯天下至圣”至“其孰能知之”为第十四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朱熹《章句》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二章)“诗曰衣锦尚絅”至“无声无臭至矣”为第十五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第三十六节,朱熹《章句》第三十三章)凡十五章。明管志道《中庸订释》,大致本朱熹《章句》而稍变通之:以“人莫不饮食也”一节合“子曰道其不行矣夫”为一章。析“子曰无忧者”一节为一章。自“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至“孝之至也”为一章。以“郊社之礼”一节自为一章。自“哀公问政”至“礼所生也”接“在下位”一节,然后接以“故君子不可以修身”一节为一章。自“天下之达道五”至“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为一章。自“凡为天下有九经”至“道前定则不穷”为一章。自“诚者天之道也”至“明则诚矣”为一章。(黎立武《中庸分章》第九章)自“唯天下至诚”至“唯天下至诚为能化”为一章。自“诚者自成也”至“无为而成”为一章。自“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至“纯亦不已”为一章。自“子曰愚而好自用”至“亦不敢作礼乐焉”为一章。自“子曰吾说夏礼”至“蚤有誉于天下者也”为一章。自“唯天下至诚”至末为一章。谓通篇未有径以“诗云”作章首者,故订之云;凡三十五章。清李光地撰《中庸章段》一卷,则分为一十二章,特联属其文:“天命之谓性”至“万物育焉”为第一章。(《礼记正义》第一节,朱熹《章句》第一章)“仲尼曰君子中庸”至“民鲜能久矣”为第二章。(《礼记正义》第二节,朱熹《章句》第二章、第三章)“子曰道之不行也”至“强哉矫”为第三章。(《礼记正义》第二节、第三节、第四节、第五节、第六节,朱熹《章句》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第九章、第十章)“子曰素隐行怪”至“诚之不可掩如此夫”为第四章。(《礼记正义》第七节、第八节、第九节、第十节、第十一节,朱熹《章句》第十一章、第十二章、第十三章、第十四章、第十五章、第十六章)“子曰舜其大孝也欤”至“其如视诸掌乎”为第五章。(《礼记正义》第十二节、第十三节、第十四节,朱熹《章句》第十七章、第十八章、第十九章)“哀公问政”至“虽柔必强”为第六章。(《礼记正义》第十五节、第十六节、第十七节、第十八节、第十九节、第二十节、第二十一节、第二十二节、第二十三节,朱熹《章句》第二十章)“自诚明”至“明则诚矣”为第七章。(《礼记正义》第二十四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一章)“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至“纯亦不已”为第八章。(《礼记正义》第二十五节、第二十六节、第二十七节、第二十八节、第二十九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二十四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六章)“大哉圣人之道”至“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为第九章。(《礼记正义》第三十节、第三十一节、第三十二节、第三十三节、第三十四节、第三十五节,朱熹《章句》第二十七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唯天下至圣”至“故曰配天”为第十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朱熹《章句》第三十一章)“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至“其孰能知之”为第十一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朱熹《章句》第三十二章)“诗曰衣锦尚絅”至“至矣”为第十二章。(《礼记正义》第三十五节、第三十六节,朱熹《章句》第三十三章)诸家之中,莫多于晁说之,莫少于李光地;而要之章分太碎,意欠融贯,为蔽一也!今依《正义》,分为两篇;“治国其如示诸掌乎”以上为上篇,“哀公问政”以下为下篇。上篇四章:首“天命之谓性”至“万物育焉”,题曰“原道”;乃论道之大原出于天,为第一章。自仲尼曰“君子中庸”至“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题曰“中庸”;言中庸之不可能而可勉也,为第二章。自“君子之道费而隐”至“小人行险以徼幸”,题曰“衡庸”;言道不远人之所以为庸也,为第三章。自“子曰射有似乎君子”,至“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题曰“推庸”;言反求诸身以推之大孝达孝,而明庸之为道,可大可久也,为第四章。下篇三章:自“哀公问政”至“不诚乎身矣”,题曰“修身”;言五达道三达德九经而一本诸修身,为第一章。自“诚者天之道也”至“纯亦不已”,题曰“衡诚”;承上修身而言“诚者自成也”,为第二章。自“大哉圣人之道”至“无声无臭至矣”,题曰“叹圣”;乃子思昭明圣祖之德,而举仲尼以为人道之极则也,为第三章。大抵上篇言“率性之谓道”,下篇言“修道之谓教”。上篇以“中庸”两字提纲,从“中和”引到“中庸”。知愚贤不肖,失乎“中”者也;故以“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为“过”“不及”说法。“素隐行怪”,悖乎“庸”者也;故以“道不远人”“反求诸其身,”为“隐”“怪”砭规。而终以“父母其顺”推极言之,以称大孝达孝,德博而化,壹本于庸言之信,庸行之谨也。下篇以“诚”字提纲,论天下五达道,国家九经,无不推本于“诚身”;似是上篇“道不远人”,“反求诸其身”之指。而诚身之人有两等:一则“自诚明”;“天下至诚”,“天下至圣”,是也。一则“自明诚”;“择善而固执之”,“其次致曲”,是也。而要其归于“无声无臭”,与上篇篇首“不闻不睹”义相发。然《中庸》一书,本是脉络贯联;而汉人辄于其中妄加“子曰”字,遂致截断文理,多生枝节。俞樾尝切论之,大指以为: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道其不行矣夫!”此数语本一气贯注,“民鲜能”句,即包下“不行”“不明”两意;而“不行”由于“不明”,故用“鲜能知味”一喻,而以“不行矣夫”为唱叹之语以结之!汉人于此加两“子曰”字,遂使一章,变成三节,而语转不了矣!子曰:“舜其大知也欤!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此段文字亦一气贯注,因上章“不行”“不明”两意,侧重“不明”,故举舜之“大知”以示人,见必如舜之“大知”,方可以明道;“人皆曰予知”,而实非“知”也,故择乎中庸而不能守,因举回之为人,以示能守者之难得,而以中庸不可能为唱叹之语,并上章而结之。汉人于此加三“子曰”字,遂使一章变成四节,而语转不了矣!《礼记》如《坊记》、《表记》、《缁衣》等篇,其中“子曰”“子云”等字,均是汉人增益,多可删除者;姑举《中庸》两段以示例,余可类推焉。亦有“子曰”字本非衍,而误以为衍者,如哀公问政一章,非皆孔子之言也,子思之言也。孔子之言至“夫政也者蒲卢也”,其辞毕矣;故“为政在人”以下,则皆子思之言。盖子思欲明“为政在人”,“取人以身”,而特引夫子之语以发端也。下文“好学近乎知”三句,又著“子曰”字,则其上非孔子之言明矣!学者不察,谓上下皆孔子语,乃以此“子曰”字为衍文。嗟乎!如前两章,则衍“子曰”字而不知;如此章,则应有“子曰”字而反以为衍:乃叹古书之不易读如此!(俞樾《达斋丛说·中庸说》) 笫三,观其会通 《中庸》一书,内贯《易》理,外通道佛。佛教者,智信圆融之教也。世界诸宗教,无不根植于信,而见破于智,以故宗教与科学不两立,乃至与哲学亦相违牾。惟佛教则不然!其利乐有情,始于由智生信;复终于由信转智。观释尊四十九年之说法,最初说有,其次说不有而空,最后乃说究竟,即非空非有之中道,此三时所说之教义,无一非极悲智双运,朗照澄澈之观;而其钤键尤在第三时之中道教。中道教者,三时教之一,说有空不偏,中道之教也;是法相宗所立。佛法以中道为究竟义,吾儒以中庸为第一谛。中庸之以“诚”“明”互修,犹佛法之贵“智”“信”圆融。“自明诚谓之教”,教之始于由智生信也。“自诚明谓之性”,道之终于由信转智也。“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孔子赞《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位当者言正。不当者非正;而言“中”也重于正。九三,六四,皆正也;三多凶,四多惧,以其不中也。九二,六五,皆非正也;二多誉,五多功,以其中也。故《彖传》言“中”三十有五,《象传》言“中”三十有八,正不必中,中无不正也。其言中也。曰“正中”,曰“时中”,曰“大中”,曰“中道”,曰“中行”,曰“行中”,曰“刚中”,曰“柔中”;刚柔非“中”也,而得“中”者无咎。故尝谓《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中”而已矣!子思昭明圣祖之德而作《中庸》,其义盖本之《易》。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说卦传》)而“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此子思作《中庸》之所为开宗明义者也!然尧之传舜曰“允执其中”,而舜亦以命禹。《洪范》九畴,天所以锡禹也;五居九畴之中,故曰“建用皇极”。“皇极”者,“大中”之谓也。尧舜以来,言中不言庸。子思之言中庸,何也?曰所以救“素隐行怪”,“愚而好自用者之失也”。《说文》:庸,从庚从用;“庸”之言,用也。然好自用者不能和众;而和众者必依“中庸”。自性天之所命者言之,谓之中;《传》曰“民受天地之中”,是也。自尽人所率用者言之,谓之中庸;此曰“用其中于民”,是也。“中”无定体,而用“中”莫如随时。故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虽然,“时中”,唯圣者能之;而择“中”而执之,则人皆可勉,中之所在,善之所在也,故亦谓之择善。圣人之教人也,欲使知愚贤不肖之伦,去其过不及而归于中,故示之以从入之方,曰“择乎中庸”。“择”也者,能不能未定之词也。择之而得之,得之而固执之,久之而无时之不用其“中”,此之谓“时中”,此之谓“依乎中庸”矣。然则何以复言中和?曰:自“用其中”者而言,谓之“中庸”;自“和于众”者而言,谓之“中和”。“发而皆中节”者,合乎时,和乎众者也。天有四时,顺其序,不夺其伦,谓之太和,人有七情,中其节,不陵于众,谓之“中和”。“中”以“和”为用,“庸”以“中”为体;故《博雅》训“庸”为“和”。而《中庸》一篇首言“致中和”,“中和”即“中庸”也。惟“中”斯依乎“庸”,惟“庸”乃“和”乎众。孔子特发其义于《乾》之九二,而推极其致于九五。其赞《乾》九二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君”者,群也;“君德”之言群德也。夫以龙德正中之德博而化,而基之于“庸言之信”,“庸行之谨”,此依乎“庸”以执“中”者也。其赞九五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盖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者,故为“同声”“同气”之义。圣人之于人亦类也,故为“各从其类”之义。《彖》曰:“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即指九五而言。此依乎“庸”以和众者也。“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斯不“庸”矣!“愚而自用”,求逞于人焉;斯失“和”矣!乾元用九而戒之以“天德不可为首”;惧其矫强,以不“庸”者而失“中”也。六十四卦,不外乎“时中”,孔子知其意而特发“中庸”之义于《乾·文言》。惟“时中”,斯因时制宜,无时不“中”;惟“中庸”,斯和光同尘,无众不和。庄子知其意而特发中庸之义于《齐物论》,曰:“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已;因是已!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虽为言不同,而言“中”言“庸”则一。然则《中庸》之书,盖道出于《易》,而旁通于道佛书者焉! 余五岁,受《中庸》于伯兄子兰先生;伯兄课督綦严,而于朱熹《章句》多异说。迄今四十余,鬓毛已斑;而伯兄不禄,忽忽十年。自伤老大无成,每展是书,未尝不追念伯兄之教,彽徊庄诵而不能自已也!爰当启蒙而述是篇。 [book_title]孝经第五附 按王俭《七志》,以《孝经》居首。(见《经典释文》叙录。)盖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古以是为至德要道;而挽近世昌言觝排,以为悖情拂性,吾国“父不父”之罪状在是也!於戏!“非孝者无亲!”而谩言曰“仁民爱物,旁施四海”者,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夫谁欺,欺天乎!爰撰是篇以晓来学。 【解题】“孝”者事亲之德,“经”者常行之典。《尔雅·释训》曰:“善父母为孝。”《礼记·祭统》曰:“孝者畜也,顺于道,不逆于伦,此之谓畜。”《说文·老部》:“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承老也。”则是“孝”者事亲之德也。而题曰“经”者,按《说文·系部》:“经,织也。”《玉篇》:“经纬以成缯布。”借以为经纶天下之意。《易·屯卦·象》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周礼·天官·太宰》:“以经邦国”,注:“经,法也。王谓之礼经,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为法式也。常者其上下通名。”然则“经”者,国家之法典,编著之图籍,设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今按子称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开宗明义章》第一)“孝”之谓也。然则“孝”之为道,盖王者常所秉以治天下,诸侯卿大夫士庶人常所守以为法式,与法典同其用,而教敬敦礼,示民有常者也;故题以经。《汉书·艺文志》曰:“《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也。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举大者言,故曰‘孝经’。”“郑玄《六艺论》曰:‘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邢昺《孝经序正义》引)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隋书·经籍志》引)皇侃《义疏》曰:经者,常也,法也。此经为教,任重道远,虽复时移代革,金石可消,而为孝事亲,常行存世不灭,是其常也;为百代规模,人生所资,是其法也;言孝之为教,使可常而法之。《易》有《上经》、《下经》,老子有《道经》、《德经》。孝为百行之本,故名曰“孝经”,“经”之题名始此。盖《易》、《书》、《诗》、《礼》、《春秋》,孔子称引之见《论语》者,并不系称“经”;而《史记·老子传》但云“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亦未名“经”。独此书言孝,特表而出之曰“天地之经”,(《三才章》第七)始肇经之一名;是孔子自名之也。然则书之题名“经”,傥以《孝经》为权舆欤? 【《孝经》之作者】宋儒陈骙、汪应辰以《孝经》为伪撰。然按蔡邕《明堂月令论》引魏文侯《孝经传》;《吕氏春秋·先识览·察微篇》亦引《孝经·诸侯章》;而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对篇》,河间献王问温城董君曰:“《孝经》曰:‘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汉书·匡衡传》,衡上疏曰:“《大雅》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孔子著之《孝经》首章。”汉世儒者,其言凿凿,则《孝经》非伪撰可知;它若陆贾《新语》、刘向《说苑》、应劭《风俗通》诸书,皆有援据《孝经》之语,益征《孝经》自两汉以前,炳若日月,而非后世作伪之徒所剽窃窜改也。今观其文,去《大小戴礼记》所录为近;其中各章皆引《诗》为结,实开荀子著书《韩诗外传》之体;而《开宗明义章》第一曰“仲尼居,曾子侍”;与《大戴礼记》“孔子闲居,曾子侍”;(《主言篇》)《小戴礼记》“孔子闲居,子夏侍”;“仲尼燕居,子张子夏言游侍”;文法正同。特以其书言孝道乃天下之大本,故自为一经。(《中庸》“立天下之大本”郑玄注:“大本者经也。”)而《汉书·艺文志》徒称“《孝经》者,孔子为曾子陈孝道”。顾不言载笔者谁何?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曰:“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则是孔子之作也;傥是孔子之言而曾子载笔焉,但可谓之述,不可谓之作,故郑玄以为孔子作也:此最古说。顾有谓《孝经》,孔子不为曾子陈者:按刘炫《述义》,其略曰:“炫谓孔子自作《孝经》,本非曾参请业而对也。士有百行,以孝为本;本立而后道行,道行而后业就,故曰:‘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然则治世之要,孰能外乎!徒以教化之道,因时立称;经典之目,随事表名。至使威仪礼节之余,盛传当代;孝悌德行之本,隐而不彰。夫子运偶陵迟,礼乐崩坏,名教将绝,特感圣心!因弟子有请问之道,师儒有教诲之义,故假曾子之言以为对扬之体;乃非曾子实有问也。若疑而始问,答以申辞;则曾子应每章一问,仲尼应每问一答。按《经》,夫子先自言之,非参请也。诸章以次演之,非待问也。且辞义血脉,文连旨环,而开宗题其端绪,余音广而成之,非一问一答之势也。理有所极,方始发问,又非请业请答之事。首章言‘先王有至德要道’,则下章云‘此之谓要道也’,‘非至德其孰能顺民’,皆遥结首章,非答曾子也。举此为例,凡有数科。必其主为曾子言,首章答曾子已了,何由不待曾子问,更自述而明之?且首起曾参侍坐,与之言,二者是问也,一者叹之也。盖假言乘间曾子坐也,与之论孝,开宗明义,上陈天子,下陈庶人,语尽无更端,于曾子未有请,故假参叹孝之大,又说以孝为理之功;说之已终,欲言其圣道莫大于孝,又假参问,乃说圣人之德,不加于孝;在前论敬顺之道,未有规谏之事,殷勤在悦色,不可顿说犯颜,故须更借曾子言陈谏诤之义:此皆孔子须参问,非参须问孔子也。庄周之斥笑鹏,罔两问影;屈原之渔父鼓枻,太卜拂龟;马卿之乌有无是;扬雄之上林子虚;宁非师祖以为楷模者乎?若依郑注,实居讲堂;则广延生徒,侍坐非一;夫子岂凌人侮众,独与参言耶?且云‘汝知之乎’,何必直汝曾参,而参先避席乎?必其遍告诸生,又有对者,当参不让侪辈而独答乎?”由斯言之:经教发抒,夫子所撰也。而《汉书·艺文志》谓其为曾子特说此经。然则圣人之有述作,岂为一人而已?(邢昺《孝经序正义》引。)斯其与《史记》、《汉书》称“孔子为曾子陈孝道而作”之说不合;要以为孔子之作,无可疑者。顾有以为“曾参虽有至孝之性,未达孝德之本,偶于闲居,因得侍坐,参起问于夫子,夫子随而答参,是以集录,因名为《孝经》”者,盖以为夫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也。邢昺《正义》引之而不著谁说;意者起于隋唐之后?盖刘炫尝驳难其说也;曰:“假使参自集录,岂宜称师字者乎?”(亦为《述义》,邢昺《孝经序正义》引。)谓开宗明义,揭“仲尼居”以称也。顾宋儒好仍其说,而甚焉;且以为曾子弟子所为矣!王应麟《困学纪闻·孝经篇》曰:“致堂谓:‘《孝经》,非曾子所自为也。曾子问孝于仲尼,退而与门弟子言之,门弟子类而成书。’(致堂,胡寅号。)晁子止(晁公武《读书志》)谓‘何休称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则孔子自著也。今首章仲尼居,则非孔子所著矣。当是曾子弟子所为书。’”此后起之说,未可为据也。独刘炫以为“夫子运偶陵迟,名教将绝,特假曾子之问以为对扬之体”;虽为无据而实有见。近儒陈澧《东塾读书记·孟子篇》曰:“孟子书,诸弟子问而孟子答之;多客主之辞,乃战国文体也。(如《卜居渔父》之类。)如《万章》谓‘今之诸侯犹御’,其持论之严如此!则其问‘不托诸侯’,‘不见诸侯’,为客主之辞明矣。李榕村《语录》曰:‘《万章》好论古,大抵博观杂取,一切稗官野史,都记得多;却不知其人,连大禹伊尹孔子都疑惑一番!’此不知孟子文体也。《万章篇》所论唐虞三代之事,闳远深博,非问答之文,不能畅达之;读书岂可不识文章之体乎!”盖意以往复而始发,理以诘难而有明,自古有然,不独《孝经》!《孝经钩命诀》:“孔子在庶,德无所施,功无所就,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又曰:“某以匹夫徒步以制正法,以《春秋》属商,以《孝经》属参。”陆德明曰:“《孝经》与《春秋》虽具夫子述作。然《春秋》周公垂训,史书旧章;《孝经》专是夫子之意。”按孔子作《春秋》成于七十二岁;而郑君言《孝经》所以总会六艺。然则《孝经》,孔子最后成也。 【《孝经》之本子】《汉书·艺文志》著录二本:一《孝经》一篇十八章,可为《孝经》之初本。汉兴,长孙氏博士江翁少府后苍谏大夫翼奉安昌侯张禹传之,各自名家,经文皆同,惟《孝经古孔氏》一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安处,古文字读皆异。刘向曰:“《庶人章》分为二也,《曾子敢问章》为三,(即今《正义·本圣治章》第九)又多一章,凡二十二章。”厥为《孝经》之第二本,然皆不传!其可考见者,按桓谭《新论》曰:“《古孝经》千八百七十二字,今异者四百余字。”而《孝经》古系之“孔氏”者,盖以为“孔氏壁中古文”也;非“孔安国传”之云也。武帝末,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及《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语详《汉书·艺文志·尚书》叙,乃谓:孔安国悉得《古文尚书》,以考今文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献之;语意甚明,而不涉于《孝经》。《古文孝经》者,孝昭帝时,鲁国三老所献;至光武建武之世,给事中议郎卫宏所校,皆口传,官无其说,独故太尉南阁祭酒许慎学《孝经孔氏古文说》,谨撰具一篇。(《说文解字叙》后《许冲上书》)然则《古文孝经》之著书者,汉儒许慎一人而已,何有孔安国传也!《汉书·艺文志》叙《孝经》亦明著曰“孔氏壁中古文”,而不言孔安国传;至隋秘书监王劭于京师,访得孔安国传,送至河间刘炫,炫因序其得丧,述其义疏,讲于人间,渐闻朝廷,儒者喧喧,皆云“炫自作之,非孔旧本”,而秘府又先无其书,(《隋书·经籍志》)以许慎《说文》所引及桓谭《新论》考证,亦皆不合!然自是传《孝经》者,有《今文》、《古文》二本。《今文》称郑玄注,其说传自荀昶,而《郑志》不载其名;《古文》称孔安国传,其书出自刘炫,而隋儒已言其伪。陆德明与炫同时,而撰《经典释文》,所据者盖《郑注今文》,故首出郑氏二大字;但按《叙录》云:“世所行《郑注》,相承解为郑玄,按《郑志》及《中经簿》无。中朝穆帝集讲《孝经》,云以郑玄为主;检与康成注《五经》不同,未详是非?”而不加以断言;盖疑以传疑之辞也。至唐元宗开元七年三月,诏令群儒质定。右庶子刘知幾主《古文》,五十二验以驳郑;国子祭酒司马贞主《今文》,摘《闺门章》文句凡鄙,《庶人章》割裂旧文,妄加“子曰”字,及注中“脱衣就功”诸语,以驳孔,两议并上:诏郑依旧行用;孔注传习者稀,亦存继绝之典。十年六月,上注《孝经》,颁天下及国子学;天宝二年五月,上重注,亦颁天下。(《唐会要》)唐以前诸儒之说,因藉捃摭以仅存。四年九月,以御注仍自八分,刻石于太学,谓之《石台孝经》;旧在西安府学,为碑凡四。自是元宗御注行,而郑孔两家并废;厥为世间之第一古本,其章句盖同今文也。元宗既自注《孝经》,诏元行冲为疏;(《唐书·元行冲传》)宋真宗咸平二年,翰林侍讲学士邢昺受诏校定《孝经义疏》,(《宋史·邢昺传》)特剪截元疏,旁引诸书,成《孝经正义》三卷。元疏废而邢疏遂行,今刊入《十三经注疏》者是也;可谓为《孝经》之第二古本,而于是古文之不讲久矣!迨宋之南,朱熹乃取《古文孝经》,分为经一章,传十四章,删经文二百二十三字,成《孝经刊误》一卷。其大指以“仲尼居”至“未之有也”为一节;云:“夫子曾子问答之言,而曾氏门人之所记;疑所谓《孝经》者,其本文止如此,其下则或者杂引传记以释经文。”推朱熹之意,则第一节犹《大学章句》所谓经一章;其下“释经文”者,犹《大学章句》所谓传;而“杂引传记”者,犹《中庸章句》所谓“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也。(陈澧《东塾读书记》卷一)古文于是有改本,而为南宋以后作注者之所遵用焉。至元吴澄又改定《今文孝经》,从朱熹《刊误》之例,分列《经传》,其经则合《今文》六章为一章,其传则依《今文》为十二章而改易其次序;至朱熹所删一百七十二字,(朱熹《刊误》删二百二十三字中有句删其字者此惟载所删之句故止一百七十二字)与《古文闺门章》二十四字,并附录于后,为《孝经定本》一卷。盖《孝经》至是而《古文今文》皆有改本矣!然世传《古文》之不同于《今文》者;特如黄震《日钞》所称“首章《今文》云‘仲尼居,曾子侍’;《古文》则云‘仲尼闲居,曾子侍坐’。《今文》云‘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古文》则曰‘子曰参,先王有至德要道。’《今文》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古文》则曰‘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文之或增或减,不过如此;于大义固无不同。至于分章之多寡,今文《三才章》‘其政不严而治’,与‘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今文圣治章》第九‘其所因者本也’,与‘父子之道天性’通为一章;《古文》则分为二章。‘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古文》又分为一章。章句之分合,率不过如此;于大义亦无不同。《古文》又云‘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此二十二字,今文全无之;而《古文》自为一章,与前之分章者三,共增为二十二。所异者又不过如是,非《今文》与《古文》各为一书也。”自唐元宗御注行,而古文孔传今文郑注均佚;独本经存!晚出孔传郑注得自日本者,(乾隆丙申歙人汪翼沧自日本携彼国太宰纯《校刊古文孝经孔氏传》以归付鲍廷博刊之。知不足斋阮元《孝经义疏校刊记序》曰孔注今不传,近出于日本国者,诞妄不可据,要之《孔注》即存,不过如《尚书》之伪传,决非真也。郑注之伪,唐刘知幾辨之甚详,而其书久不存,日本国又撰一本,流入中国,此伪中之伪,尤不可据者。)特所谓“伪中之伪”耳,宁足据哉!然则言《孝经》者,舍唐注、邢疏其何以焉!至让清道光间,仪征阮元芸台则以《孝经》为曾子之书也,既撰《曾子注释》,以与《孝经》相表里;因命次子福喜斋撰《孝经义疏补》九卷,全载唐注、邢疏原文,而以《曾子》十篇中,凡可以发明《孝经》,可以见孔曾授受大义者,悉分系于各章各句之下。至明皇御注,半存旧注,而郑注亦杂其中。如有郑注见引于唐以前书者,悉据以补之;而于《释文》所载郑注旧字旧义,全行载入,以存郑氏旧观,且疏证之。古籍可相辅翼,并为甄录;兼下己意,曲鬯旁通。虽曰补疏,而实与疏全经者无殊。专家之学,清儒莫逮也!并存于此。 【《孝经》之读法】《孝经》篇幅匪宏,而纲纪毕具;上自君卿,下迄士庶;括囊大典,宣究道原。黄震《日钞》,《孝经》弁首,而《论语》、《孟子》次之;以为大道之户奥,六艺之总会,读经者当先读《孝经》也!粗述睹记,以拟读法: 第一,明其宗旨 吾闻英国哲家达尔文氏,昌言天演,征见物竞,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同人道于鸷兽,以竞争为固然!宜若“圣人人伦之至”,必当退听于无权?而顾致警于道德之不可蔑弃,其大指以为:“道德之原,实起于亲子之有爱!扩而充之,则为同族同类之兼相爱,斯称为动物之群性,而与动物之自利性,如车之有两轮,如鸟之有双翼,并偕有生以俱来。天演物竞,自然淘汰;此群性之于人类,乃日继长增高以有缉熙于光明者,此何以故?盖坏国丧家,必由营私;专欲难成,多助得顺。故群性之发长,亦为适者资格之一。就一国家一社会之个人而言:忠信笃敬,仁人良士之子孙,角知争雄,较之贪夫败类,诈伪桀黠者之子孙,孰为胜利,虽未可必?而以团体竞争言,则多数忠信笃敬,仁人良士之个人所构成之国家之社会,必较诸多数贪夫败类诈伪桀黠之个人所构成之国家之社会,为繁荣而强固。何者?盖营私自利,坏国丧家,人道或几乎息,宁我之能独存!则固事有必至,理无可疑者!”而推群性之见端,厥征于亲子之有爱。於戏!此“非孝者无亲”之所以为大乱之道;(《五利章》第十一)而“教民亲爱”之所以“莫善于孝”也!(《广要道章》第十二)“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天子章》第二)“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人之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父子之道,天性也!”(《圣治章》第九)“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三才章》第七)此“孝”之所以“为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开宗明义章》第一)夫人之所以竞胜于物而不殄厥胤者,徒以其仁而能群也。试征诸载籍:其在《汉书·刑法志》曰:“夫人肖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者也!爪牙不足以供耆欲,趋走不足以避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役物以为养,任智而不恃力;此其所以为贵也!故不仁爱,则不能群。不能群,则不胜物。不胜物,则养不足,争心将作。上圣卓然,先行敬让博爱之德者,众心说而从之;从之成群,是谓君矣!归而往之,是谓王矣!《洪范》曰:‘天子作民父母,为天下王。’圣人取类以正名,而谓君为父母,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推班氏之指,“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而取类于父母者;岂不曰“群性之见端,厥征于亲子之有爱”也乎!此可以征赫胥黎之论天演焉!赫氏之论曰:“人之有群,其始亦动于天机之自然乎!其亦天之所设而非人之所为乎!群肇于家,其始不过夫妇父子之合;合久而系联益固,生齿日繁,则其相为生养保持之事,乃愈益备。故宗法者,群之所由昉也。夫如是之群,合而与其外争,或人或非人,将可以无畏而有以自存;盖唯泯其争于内,而后有以为强,而胜其争于外也!此所与飞走蝡泳之群同焉者也!且与生俱生者有大同焉!曰好甘而恶苦,曰先己而后人。夫曰先天下为忧,后天下为乐者,世容有是人,而无如其非本性也!人之先,远矣!其始禽兽也,不知更几何世而为山都木客;又不知更几何年而为毛民猺獠;由毛民猺獠,经数万年之天演而有今日;此不必深讳者也!自禽兽以至为人,其间物竞天择之用,无时而或休;而所以与万物争存,战胜而种盛者,中有最宜者在也!是最宜云何?曰‘独善自营’而已!夫自营为私,然私之一言,乃无始来斯人种子;由禽兽得此,渐以为人,直至今日而根株仍在者也。古人有言:‘人之性恶。’又曰:‘人为孽种,自有生来便含罪恶。’其言岂诞妄哉!是故凡属生人,莫不有欲,莫不求遂其欲;其始能战胜万物而为天之所择以此!其后用以相贼而为天之所择亦以此!何则?自营大行,群道将息,而人种灭矣!此人所与鸟兽昆虫异者,又其一也!自营甚者,必侈于自由。自由侈则侵;侵即争;争则群涣;群涣则人道所恃以为存者去!故曰:‘自营大行,群道息而人种灭’也。然而天地之性,物之最能群者,又莫人若!如是,则其所受于天,必有以制此自营者,夫而后有群之效也。夫物莫不爱其苗裔,否则其种早绝而无遗,自然之理也。独爱子之情,人为独挚!其种最贵,故其生有待于父母之保持,方诸物为最久,故其用爱也尤深;继乃推类扩充,缘所爱而及所不爱。是故慈幼者,仁之本也;而慈幼之事,又若从自营之私而起;由私生慈,由慈生仁,由仁胜私。”(见严复译《天演论导言》第十二、第十三。)此班氏“明仁爱德让,王道之本”之所为取类于父母者也!然则人种之不灭,由于群道之不息;群道之不息,由于仁心之博爱;心同理同,推诸东海而准,推诸西海而无不准!虽然,赫氏言慈子为仁之本;而孔子则以孝弟为仁之本,与子言孝,而不与父言慈者曷居?曰“此圣人所以为‘人伦之至’也!亲之爱其子,盖动物之所同然;而子之知孝亲,斯人道之所独而跻于‘圣人人伦之至’耳!”吾闻英国哲家有特兰门德氏(Henvg Dramont)者,著《人类向上论》(Aglntafman)一书;其名称与达尔文氏昌言天演以《动物进化论》为揭帜者,若作旗鼓之当,大指以为:“人群之进化乃爱之进化,而非由于竞争;此人之所以异于普通生物也!大抵生物为生存而努力者有二:一为维持己之生存,一为维持他之生存。而生活之网,乃以此一经一纬之所组成。为己之生命而努力,乃有竞争;而其为他人之生命而努力者,即伦理学中之所谓爱也。爱之云者,非近世所发见;非后天之观念;非宗教伦理文学美术之所产出;其来源之远,与地球原形质之胚胎以俱萌;其发荣滋长,亦自有其历史。从来言进化者,只知竞争而不言爱;则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夫生物与无生物之区别有二,即营养与生殖而已。营养者,自外部吸取物质以储于体内,而同化之,以发育自体;是为己之生命而努力也。生殖者,割体内之一部而养育之,俾分离于体外,别成一生活体;是为他之生命而努力也。故原形质之利己与利他,已征兼营并存;而下等原生细胞之个体分裂,即牺牲自体之生活以成多数之生活体,即爱之原始作用。至高等植物,则生殖器管与营养器管,同其具体。吾人若观花果实及种子之一切机能,则知其为他之生命而努力者,其进步已著。进而至于动物,则生殖之机能益宏,而爱情之端倪显露。至人类而保抱提携,鞠育教诲,亲子之爱,笃实辉光。推之而家庭也,国家也,社会也,皆爱之所创造者也。同情也,协助也,皆爱之所发生者也。爱之真意义,即牺牲自己以利他人之生存之谓也。匪仅父母对于其子女而存;而子女者,只爱之精神最显著之发表机关而已。夫父母之生育子女,其初为生理的活动;其继为伦理的活动。方其生也,生理作用也;然生理作用毕其事,而伦理作用代之起。伦理的爱,所以续生理的爱而竟其全功者也;而人类之生存,不能不依此伦理的爱而活动;此则所谓‘爱之进化’也。夫以生理学中未终了之爱,继继绳绳,而以入伦理学之范畴,其爱乃底于完成!”故曰:“父母生之,续莫大焉。”(《圣治章》第九)“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感应章》第十六)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人知爱其子,牛马亦知爱其子;苟言爱之进化,而征诸亲之慈子,尚未跻于“圣人人伦之至”。然则“慈”者生物之所同,而“孝”乃人伦之所独也。故曰:“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圣治章》第九)此《孝经》一书所以与子言孝,而不与父言慈也!故特为发其指焉。 第二,观其会通 善有元,事有会!《易大传》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孝经》一书,纲纪《论语》,旁通《春秋》,肇开墨学;通于一而万事毕,知其元,则众善举矣!何以言其然?案《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统下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五章言之;而谓“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若以“事君”作君主解,则君主之最尊者,莫如天子矣!更何“事君”之可言!“君”之为言群也;(荀子《王制》“君者,善群也”。《春秋繁露》“灭国君者,不失其群者也”。《白虎通号》“君之为言群也。”)“事君”者谓有事于群以为群服务也。“爱亲”,“敬亲”,“始于事亲”也。“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天子章》第二)“中于事君”也。而要其“终于立身”者,则以爱根性生,而“事亲”“事君”,皆穷理尽性之所有事,而非于立身以外别有所事也。《论语》以《学而时习章》第一,《其为人也孝弟章》第二,见学者穷理尽性,不外于立身;而立身之道,莫大于孝弟。“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天子章》第二)“圣人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圣治章》第九)此孝弟所以为仁之本也!(《论语·其为人也孝弟章》)仁从人从二,会意,人相偶也。人之相偶,始于父子兄弟;而亲亲乃为仁民之基。不孝不弟,则人相偶之大本已坏,而失其所以为人;何立身之与有!故曰“纲纪《论语》”也。按《孝经钩命决》:孔子曰:“欲观我褒贬诸侯之志,在《春秋》;崇人伦之行,在《孝经》。”此虽纬书,然当时曾隐括其语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也。”故曰“志”;而孝则士庶人之所得尽,故曰“行”。何休取两语以序《春秋》;唐玄宗采两语以弁《孝经》。盖《春秋》“上本天道,中用王法,而下理人情”,(本孔广森《春秋公羊经传通义》叙。)补敝起废,(本《太史公自序》。)治之于已事之后;而《孝经》“始于事亲,中于事君,而终于立身”,(《开宗明义章》第一)敦敬教爱,顺之于未流之先。(“以顺天下”语见《开宗明义》第一、《三才章》第二。)《春秋》循名核实,宽于贤贤,而峻以治不肖;《孝经》至德要道,仁以爱民,而本之事亲。一挈法家之要,一弘儒者之教;而要其归于“则天之明,因地之义”,(《三才章》第七)“因其行事而加吾王心”,则无乎不同!故曰“旁通《春秋》”也。抑尝读《汉书·艺文志》之叙墨家者流曰:“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宗祀严父,是以右鬼。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今按《孝经·三才章》曰:“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博爱”义与“兼爱”同;而“民莫遗其亲”者,“孝”也。“先王知教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以同于上”,殆墨者“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之说之所本矣!《天子章》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亦《墨子》言兼爱本于“欲人之爱利其亲,故爱利人之亲”之指也。《广至德章》曰:“教以孝,所以敬天下之为人父者也;教以悌,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释文》引郑注:“天子父事三老,兄事五更。”《白虎通德论》曰:“不臣三老五更者,欲率天下为人子弟。”此则墨者“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之说之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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