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学有滋有味 [book_author]陈寅恪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51766 [book_dec]作品荟萃了陈寅恪、梁启超、王国维、辜鸿铭、蔡元培、夏丏尊、李叔同、闻一多、徐志摩、陶行知、郁达夫、朱自清、林徽因等大师及其相关的文字。从不同视角反映了大师们的生活、读书、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历史观。一段文字代表一段人生,代表一段历史。作品字字珠玑,充满智慧、哲思,有滋有味儿 。《国学有滋有味》一改国学严肃、高深的固有印象,所选取的文章贴近学习、生活与工作的方方面面,读者从中也可以看到大师们活泼的另一面。论求学,开篇有梁启超高屋建瓴地讲解为什么要求学;继而有华罗庚以曾经身处困境依然发奋求进的经历,鼓励读者要正确认识困难。论交友,有弘一大师与夏丏尊的十年遗书之托;有胡适、郁达夫、林徽因对徐志摩的深深怀念;有辜鸿铭与胡适、林语堂与鲁迅之间纵有误会也胸怀磊落。论家庭,有梁实秋述说子女与父母之间的代沟;有朱自清面对五个儿女时的痛与快乐;有蔡元培宁愿改变以往的观点,转而相信逝者有知的丧妻之痛。这些沉默的文字背后,相信读者能感受到国学大师们谆谆教诲之殷切、倾心相交之赤诚及克服困难之笃定。 [book_img]Z_12244.jpg [book_title]为学与做人 梁启超 诸君!我在南京讲学将近三个月了,这边苏州学界里,有好几回写信邀我,可惜我在南京是天天有功课的,不能分身前来。今天到这里,能够和全城各校诸君聚在一堂,令我感激得很,但有一件,还要请诸君原谅:因为我一个月以来,都带着些病,勉强支持,今天不能做很长的讲演,恐怕有负诸君期望哩。 问诸君“为什么进学校?”我想人人都会众口一词的答道:“为的是求学问。”再问:“你为什么要求学问?”“你想学些什么?”恐怕各人的答案就很不相同,或者竟自答不出来了。诸君啊!我替你们回答一句罢:“为的是学做人。”你在学校里头学的什么数学、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心理、历史、地理、国文、英语,乃至什么哲学、文学、科学、政治、法律、经济、教育、农业、工业、商业等等,不过是做人所需的一种手段,不能说专靠这些便达到做人的目的,任凭你把这些件件学得精通,你能够成个人不成个人还是个问题。 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这三部分圆满发达的状态,我们先哲名为三达德——智、仁、勇。为什么叫作“达德”呢?因为这三件事是人类普通道德的标准,总要三件具备,才能成一个人。三件的完成状态怎么样呢?孔子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所以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现在讲的智育、德育、体育不对,德育范围太笼统,体育范围太狭隘——知育要教到人不惑,情育要教到人不忧,意育要教到人不惧。教育家教育学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我们自动的自己教育自己,也应该以这三件为究竟。 怎么样才能不惑呢?最要紧的是养成我们的判断力。想要养成判断力,第一步,最少须有相当的常识;进一步,对于自己要做的事须有专门知识;再进一步,还要有遇事能断的智慧。假如一个人连常识都没有,听见打雷,说是雷公发威;看见月蚀,说是蛤蟆贪嘴。那么,一定闹到什么事都没有主意,碰着一点疑难问题,就靠求神问卜看相算命去解决,真所谓“大惑不解”,成了最可怜的人了。学校里小学中学所教,就是要人有了许多基本的知识,免得凡事都暗中摸索。但仅仅有这点常识还不够,我们做人,总要各有一件专门职业。这门职业,也并不是我一人破天荒去做,从前已经许多人做过,他们积累了无数经验,发现出好些原理原则,这就是专门学识。我打算做这项职业,就应该有这项专门的学识。例如我想做农吗,怎么的改良土壤,怎么的改良种子,怎么的防御水旱病虫,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做工、做商等等都各有他的专门学识,也是如此。我想做财政家吗,何种租税可以生出何样结果,何种公债可以生出何样结果等等,都是前人经验有得成为学识的;我们有了这种学识,应用他来处置这些事,自然会不惑,反是则惑了。教育家、军事家等等,都各有他的专门学说,也是如此。我们在高等以上学校所求的知识,就是这一类。但专靠这种常识和学识就够吗?还不能。宇宙和人生是活的不是呆的,我们每日碰见的事理是复杂的变化的,不是单纯的刻板的,倘若我们只是学过这一件,才懂这一件,那么,碰着一件没有学过的事来到跟前,便手忙脚乱了。所以还要养成总体的智慧,才能有根本的判断力。这种总体的智慧如何才能养成呢?第一件,要把我们向来粗浮的脑筋,着实磨炼他,叫他变成细密而且踏实。那么,无论遇着如何繁难的事,我都可以彻头彻尾想清楚他的条理,自然不至于惑了。第二件,要把我们向来浑浊的脑筋,着实将养他,叫他变成清明。那么,一件事理到跟前,我才能很从容很莹澈的去判断他,自然不至于惑了。以上所说常识学识和总体的智慧,都是知育的要件,目的是教人做到“知者不惑”。 怎么样才能不忧呢?为什么仁者便会不忧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先要知道中国先哲的人生观是怎么样。“仁”之一字,儒家人生观的全体大用都包在里头。“仁”到底是什么?很难用言语说明,勉强下个解释,可以说是:“普遍人格之实现。”孔子说:“仁者人也。”意思是说人格完成就叫作“仁”。但我们要知道,人格不是单独一个人可以表现的,要从人和人的关系上来看。所以仁字从二人,郑康成解他作“相人偶”。总而言之,要彼我交感互发,成为一体,然后我的人格才能实现。所以我们若不讲人格主义,那便无话可说;讲到这个主义,当然归宿到普遍人格。换句话说,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无别,体验得这个道理,就叫作“仁者”。然则这种仁者为什么就会不忧呢?大凡忧之所从来,不外两端,一曰忧成败,二曰忧得失。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就不会忧成败。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远不会圆满的,所以《易经》六十四卦,始“乾”而终“未济”。正为在这永远不圆满的宇宙中,才永远容得我们创造进化。我们所做的事,不过在宇宙进化几万万里的长途中,往前挪一寸两寸,哪里配说成功呢?然则不做怎么样呢?不做便连这一寸两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是失败了。“仁者”看透这种道理,信得过只有不做事才算失败,肯做事便不会失败。所以《易经》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换一方面来看,他们又信得过凡事不会成功的。几万万里路挪了一两寸,算成功吗?所以《论语》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成败可忧呢?再者,我们得着“仁”的人生观,便不会忧得失。为什么呢?因为认定这件东西是我的,才有得失之可言。连人格都不是单独存在,不能明确的画出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则哪里有东西可以为我们所得?既已没有东西为我所得,当然也没有东西为我所失。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并不是拿学问劳动等等做手段来达某种目的——可以为我们“所得”的。所以老子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你想,有这种人生观的人,还有什么得失可忧呢?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入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 怎么样才能不惧呢?有了不惑不忧功夫,惧当然会减少许多了。但这是属于意志方面的事。一个人若是意志力薄弱,便有很丰富的知识,临时也会用不着;便有很优美的情操,临时也会变了卦。然则意志怎么才会坚强呢?头一件须要心地光明。孟子说:“浩然之气,至大至刚。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又说:“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俗话说得好:“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一个人要保持勇气,须要从一切行为可以公开做起,这是第一着。第二件要不为劣等欲望之所牵制。《论语》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一被物质上无聊的嗜欲东拉西扯,那么百炼成刚也会变成绕指柔了。总之,一个人的意志,由刚强变为薄弱极易,由薄弱返到刚强极难。一个人有了意志薄弱的毛病,这个人可就完了。自己做不起自己的主,还有什么事可做?受别人压制,做别人奴隶,自己只要肯奋斗,终必能恢复自由。自己的意志做了自己情欲的奴隶,那么,真是万劫沉沦,永无恢复自由的余地,终身畏首畏尾,成了个可怜人了。孔子说:“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我老实告诉诸君说罢:做人不做到如此,绝不会成一个人。但做到如此真是不容易,非时时刻刻做磨炼意志的功夫不可,意志磨炼得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不迟疑,扛起来便做,“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才算顶天立地做一世人,绝不会有藏头露尾、左支右绌的丑态。这便是意育的目的,要教人做到“勇者不惧”。 我们拿这三件事作做人的标准,请诸君想想,我自己现时做到哪一件?哪一件稍微有一点把握?倘若连一件都不能做到,连一点把握都没有,哎哟!那可真危险了,你将来做人恐怕就做不成。讲到学校里的教育吗,第二层的情育、第三层的意育,可以说完全没有,剩下的只有第一层的知育。就算知育罢,又只有所谓常识和学识,至于我所讲的总体智慧靠来养成根本判断力的,却是一点儿也没有。这种“贩卖知识杂货店”的教育,把他前途想下去,真令人不寒而栗!现在这种教育,一时又改革不来,我们可爱的青年,除了他更没有可以受教育的地方。诸君啊!你到底还要做人不要?你要知道危险呀!非你自己抖擞精神想方法自救,没有人能救你呀! 诸君啊!你千万别要以为得些断片的知识,就算是有学问呀。我老实不客气告诉你罢:你如果做成一个人,知识自然是越多越好;你如果做不成一个人,知识却是越多越坏。你不信吗?试想想全国人所唾骂的卖国贼某人某人,是有知识的呀,还是没有知识的呢?试想想全国人所痛恨的官僚政客——专门助军阀作恶鱼肉良民的人,是有知识的呀,还是没有知识的呢?诸君须知道啊,这些人当十几年前在学校的时代,意气横厉,天真烂漫,何尝不和诸君一样?为什么就会堕落到这样田地呀?屈原说:“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天下最伤心的事,莫过于看着一群好好的青年,一步一步的往坏路上走。诸君猛醒啊!现在你所厌所恨的人,就是你前车之鉴了。 诸君啊!你现在怀疑吗?沉闷吗?悲哀痛苦吗?觉得外边的压迫你不能抵抗吗?我告诉你:你怀疑和沉闷,便是你因不知才会惑;你悲哀痛苦,便是你因不仁才会忧;你觉得你不能抵抗外界的压迫,便是你因不勇才有惧。这都是你的知、情、意未经过修养磨炼,所以还未成个人。我盼望你有痛切的自觉啊!有了自觉,自然会成功。那么,学校之外,当然有许多学问,读一卷经,翻一部史,到处都可以发现诸君的良师呀! 诸君啊,醒醒罢!养足你的根本智慧,体验出你的人格人生观,保护好你的自由意志。你成人不成人,就看这几年哩! (1922年12月在苏州学生联合会的演讲) [book_title]三十自述 梁启超 “风云入世多,日月掷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此余今年正月二十六日在日本东海道汽车中所做《三十初度·口占十首》之一也。人海奔走,年光蹉跎,所志所事,百未一就,揽镜据鞍,能无悲惭?擎一既结集其文,复欲为做小传。余谢之曰:“若某之行谊经历,曾何足有记载之一值。若必不获已者,则人知我,何如我之自知?吾死友谭浏阳曾做《三十自述》,吾毋宁效颦焉。”做《三十自述》。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十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沉崖山,留悲愤之记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乡名熊子,距崖山七里强,当西江入南海交汇之冲,其江口列岛七,而熊子宅其中央,余实中国极南之一岛民也。先世自宋末由福州徙南雄,明末由南雄徙新会,定居焉,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顾闻父老口碑所述,吾大王父最富于阴德,力耕所获,一粟一帛,辄以分惠诸族党之无告者。王父讳维清,字镜泉,为郡生员,例选广文,不就。王母氏黎。父名宝瑛,字莲涧,夙教授于乡里。母氏赵。 余生同治癸酉正月二十六日,实太平国亡于金陵后十年,清大学士曾国藩卒后一年,普法战争后三年,而意大利建国罗马之岁也。生一月而王母黎卒。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及见之孙八人,而爱余尤甚。三岁仲弟启勋生,四五岁就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略史,五经卒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唯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者八九。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言语举动稍不谨,辄呵斥不少假借,常训之曰:“汝自视乃如常儿乎!”至今诵此语不敢忘。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渐有弃帖括之志。十五岁,母赵恭人见背,以四弟之产难也。余方游学省会,而时无轮舶,奔丧归乡,已不获亲含殓,终天之恨,莫此为甚。时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前总督阮元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以从事于此,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己丑,年十七,举于乡,主考为李尚书端棻、王镇江仁堪。年十八计偕入京师,父以其稚也,挈与偕行,李公以其妹许字焉。下第归,道上海,从坊间购得《瀛环志略》读之,始知有五大洲各国,且见上海制造局译出西书若干种,心好之,以无力不能购也。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材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为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以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做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始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是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辛卯,余年十九,南海先生始讲学于广东省城长兴里之万木草堂,徇通甫与余之请也。先生为讲中国数千年来学术源流,历史政治,沿革得失,取万国以比例推断之。余与诸同学日札记其讲义,一生学问之得力,皆在此年。先生又常为语佛学之精奥博大,余夙根浅薄,不能多所受。先生时方著《公理通》《大同学》等书,每与通甫商榷,辨析入微,余辄侍末席,有听受,无问难,盖知其美而不能通其故也。先生著《新学伪经考》,从事校勘;著《孔子改制考》,从事分纂。日课则《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而草堂颇有藏书,得恣涉猎,学稍进矣。其年始交康幼博。十月,入京师,结婚李氏。明年壬辰,年二十,王父弃养。自是学于草堂者凡三年。 甲午年二十二,客京师,于京国所谓名士者多所往还。六月,日本战事起,惋愤时局,时有所吐露,人微言轻,莫之闻也。顾益读译书,治算学、地理、历史等。明年乙未,和议成,代表广东公车百九十人,上书陈时局。既而南海先生联公车三千人,上书请变法,余亦从其后奔走焉。其年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之者,为南海先生,赞之者为郎中陈炽、郎中沈曾植、编修张孝谦、浙江温处道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会封禁。而余居会所数月,会中于译出西书购置颇备,得以余日尽浏览之,而后益斐然有述作之志。其年始交谭复生、杨叔峤,吴季清、铁樵、子发父子。 京师之开强学会也,上海亦踵起。京师会禁,上海会亦废。而黄公度倡议续其余绪,开一报馆,以书见招。三月去京师,至上海,始交公度。七月《时务报》开,余专任撰述之役,报馆生涯自兹始,著《变法通议》《西学书目表》等书。其冬,公度简出使德国大臣,奏请偕行,会公度使事辍,不果。出使美、日、秘大臣伍廷芳,复奏派为参赞,力辞之。伍固请,许以来年往,既而终辞,专任报事。丁酉四月,直隶总督王文韶、湖广总督张之洞、大理寺卿盛宣怀,连衔奏保,有旨交铁路大臣差遣,余不之知也。既而以札来,粘奏折上谕焉,以不愿被人差遣辞之。张之洞屡招邀,欲致之幕府,固辞。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十月,湖南陈中丞宝箴,江督学标,聘主湖南时务学堂讲席,就之。时公度官湖南按察使,复生亦归湘助乡治,湘中同志称极盛。未几,德国割据胶州湾事起,瓜分之忧,震动全国,而湖南始创南学会,将以为地方自治之基础,余颇有所赞画。而时务学堂于精神教育,亦三致意焉。其年始交刘裴邨、林暾谷、唐绂丞,及时务学堂诸生李虎村、林述唐、田均一、蔡树珊等。 明年戊戌,年二十六。春,大病几死,出就医上海,既痊,乃入京师。南海先生方开保国会,余多所赞画奔走。四月,以徐侍郎致靖之荐,总理衙门再荐,被召见,命办大学堂译书局事务。时朝廷锐意变法,百度更新,南海先生深受主知,言听谏行,复生、暾谷、叔峤、裴邨,以京卿参预新政,余亦从诸君子之后,黾勉尽瘁。八月政变,六君子为国流血,南海以英人仗义出险,余遂乘日本大岛兵舰而东。去国以来,忽忽四年矣。 戊戌九月至日本,十月与横滨商界诸同志谋设《清议报》。自此居日本东京者一年,稍能读东文,思想为之一变。己亥七月,复与滨人共设高等大同学校于东京,以为内地留学生预备科之用,即今之清华学校是也。其年美洲商界同志,始有中国维新会之设,由南海先生所鼓舞也。冬间,美洲人招往游,应之。以十一月首途,道出夏威夷岛,其地华商二万余人,相絷留,因暂住焉,创夏威夷维新会。适以治疫故,航路不通,遂居夏威夷半年。至庚子六月,方欲入美,而义和国变已大起,内地消息,风声鹤唳,一日百变。已而屡得内地函电,促归国,遂回马首而西,比及日本,已闻北京失守之报。七月急归沪,方思有所效,抵沪之翌日,而汉口难作,唐、林、李、蔡、黎、傅诸烈,先后就义,公私皆不获有所救。留沪十日,遂去,适香港,既而渡南洋,谒南海,遂道印度,游澳洲,应彼中维新会之招也。居澳半年,由西而东,环洲历一周而还。辛丑四月,复至日本。 尔来蛰居东国,忽又岁余矣,所志所事,百不一就,唯日日为文字之奴隶,空言喋喋,无补时艰。平旦自思,只有惭悚。顾自审我之才力,及我今日之地位,舍此更无术可以尽国民责任于万一。兹事虽小,亦安得已。一年以来,颇竭绵薄,欲草一中国通史以助爱国思想之发达,然荏苒日月,至今犹未能成十之二。唯于今春为《新民丛报》,冬间复创刊《新小说》,述其所学所怀抱者,以质于当世达人志士,冀以为中国国民遒铎之一助。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吾友韩孔广诗云:“舌下无英雄,笔底无奇士。”呜呼,笔舌生涯,已催我中年矣!此后所以报国民之恩者,未知何如?每一念及,未尝不惊心动魄,抑塞而谁语也? 孔子纪元二千四百五十三年壬寅十一月,任公自述。 (作于1902年12月) [book_title]知命与努力 梁启超 今天所讲的题目是“知命与努力”,知命同努力这两件事,骤看似乎不易合并在一处,《列子·力命》篇中曾经说明力与命不能相容,我从前做的诗也有“百年力与命相持”之句,都是把知命同努力分开,而且以为两者不能并存,可是,究竟是不是这样呢?现在便要研究这个问题。胡适之先生在欧洲演说中国文化,狠攻击知命之说,以为知命是一种懒惰哲学,这种主张,能养成懒惰根性。这话若不错,那么,我们这个懒惰人族,将来除了自然淘汰之一途外,真没有别条路可走了。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呢?现在还当讨论。 在《论语》里面有一句话:“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意思是说:凡人非有知命的功夫不能做君子。君子二字在儒家的意义常是代表高尚人格的。可以知道儒家的意见,是以知命为养成高尚人格的重要条件。其他“五十而知命”等类的话很多,知命一事在儒家可谓重视极了。再来返观儒家以外的各家的态度怎样呢?墨家树起反对之帜,矫正儒家,所攻击的,大半是儒家所重视的。所以墨家自然不相信命,《墨子·非命》篇中便极端否认知命,在现在讲,可算“打倒知命”了。列子的意见,更可从《力命》篇中看出,他假设两人对话,一名力,一名命,争论结果,偏重于命。列子是代表道家的,可见道家的主张,是根本将命抬到最高的地位,而将力压服在下面,和墨家重力黜命的宗旨恰恰相反。可是儒家就不然,一面讲命,一面亦讲力,知命和努力,是同在一样的重要的地位,即以“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一句论,为君子便是努力,但却以知命为必要条件,可知在儒家的眼光中两者毫无轩轾了。 命字到底怎么解呢?《论语》中的话很简单,未曾把定义揭出来。我们只好在儒家后辈的书籍中寻解说,《孟子》《荀子》,《礼记》,这三种都是后来儒家的重要的书。《孟子》说:“莫之致而至者命也。”意谓并不靠我们力量去促成,而它自己当然来的,便是命。《荀子》说:“节遇谓之命。”节是时节,意谓在某一时节偶然遇着的,便是命。《礼记》说:“分于道之谓命。”这一条戴东原解释得最详,他以为道是全体的统一的,在那全体的里面,分一部分出来,部分对于全体,自然要受其支配,那叫作“分限”,便是命。综合这几条,简单的说,就是:我们的行为,受了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的支配,偶然间遇着一个机会,或者被限制着只许在一定范围内自由活动,这便是命。命的观念,大概如此。 分限——命——的观念既明,究竟有多少种类,经过详密的分析,大约有下列四种:(一)自然界给予的分限:这类分限,极为明显易知,如现在天暖,需服薄衣,转眼秋冬来了,又要需用厚衣,这便是一种自然界的分限。用外国语解释,便是自然界对于人类行为,给的一个order,只能在范围内活动,想超过是不能的。人类常常自夸,人力万能征服了自然界,但是到底征服了多少,还是个问题,譬如前时旧金山和日本的地震,人类几十年努力经营的结果,只消自然界几秒钟的破坏,便消灭无余,人类到底征服了自然界多少呢?近几天,天文家又传说彗星将与地球接近,星尾若扫到地面,便要发生危险,此事固未实现,然假设彗星尾与地面接触了,那变化又何堪设想,彼时人类征服自然界的力量又如何呢?这样便证明自然界的力量,委实比我们人类大得多,人类不得不在它给予的分限中讨生活的。(二)社会给予的分限:凡是一个社会,必有它的时间的遗传和空间的环境,这两样都能给予人们以重(变)〔要〕的分限。无论如何强有力的人,在一个历时很久的社会中,总不能使那若干年遗传的结果消灭,并且自身反要受它的影响。即如我中华民国,挂上民治招牌已十六年了,实际上种种举动,所以名实不副者,实在是完全受了数千年历史(情)〔惰,下同〕所支配,不可自拔。社会如此,个人亦如此,一人如此,众人亦如此,不独为世所诟病的军阀官僚,难免此情力之支配,乃至现代蓬勃之青年,是否果能推翻情力,不受其支配,仔细思之,当然不敢自信。吾人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所不为情力所干涉者,实不多见的。至于空间方面,亦复如是,现在中国经济状况,日趋贫乏,几乎有全国国民皆有无食之苦的景况,若想用人的力量去改这种不幸的情形,不是这一端改好,那一端又发生毛病;便是那一端改好,这一端又现出流弊。环境的势力,好似一条长链,互相牵掣,吾人的生活,便是在这全国环境互相牵掣的势力支配的底下决定,人为的改造,是不能实现的。小而言之,一个团体,也是这样,凡一个学校,它有学风,某一个在这学校里念书的学生,当然受学风的影响和支配,想跳出学风以外,是不容易的。而这个学校的学风,又不是单独成立的,(及)〔又〕与其他学校,发生连带关系,譬如在北京某一学校,它的学风,不能不受全北京学校的学风的影响和支配,而不能脱离,就是这样。全北京的学风,影响到某一校;一校的学风,又影响到某一人,关系是如此密切而复杂,所以社会在空间上给予人们的分限,是不可避免,而不易改造的。(三)个人固有的分限:在个人自身的性质、能力、身体、人格、经济,诸方面,常有许多不由自主的状态,这便是个人固有的分限。这些分限,有的是先天带来的,有的是受了社会的影响自然形成的,然而其为分限则一。譬如有些人身体好,有些人身体坏,身体好的人每天做十多点钟的功课,不觉疲倦,身体弱的人每天只用功几点钟,便非常困乏,再不停止,甚至患病,像这种差别,是没有法子去平均和补救的。讲其原因,自然是归咎于父母的身体不强壮,才遗传这般的体质。这不独个人为然,即以民族而言,华人同欧美比较,相去实在很远,这都是以前的祖先遗留的结果,不是一时的现象,然而既经堕落到如此地步,再想齐驱并驾,实无方法可施。既曰实行卫生,或可稍图改善,然一样的运动,一样的营养,而强者自强,弱者自弱,想立刻平等,是不可能的。才能经济诸端,尤其易见,有聪明有天才的人,一目十行,倚马万言,资质愚笨的人,自然赶他不上;有遗产的子弟,可以安富尊荣,卒业游学,家境困苦的人,自然千辛万苦,往往学业不完,这种分限,凡为人类,怎能逃脱。身体才能,固然不能变易,即如物质方面之经济力,似乎可以转换,然而要将一个穷学生于顷刻中化为富豪,亦是不能实现的事。物质的限制尚且如此之难去,何论其他,个人分限,诚不可轻视的了。(四)对手方给予的分限:凡人固然自己要活动,然而同时别人也要活动,彼此原都是一样的。加之人的活动方面,对自然常少,而对于他人的常多,所以人们活动是最易和他人发生关系的,既然如此,人们活动的时候,那对手方对于自己的活动也很有影响,这影响就是分限了。人们对他人发生活动,他人为应付起见,发出相当的活动来对抗。于是自己起了所谓反应,反应也有顺的,也有逆的,遇见顺的,尚不要紧,遇见逆的,则自己的活动将受其限制,而不能为所欲为,于是便构成了对手方的分限。这可以拿施教育者与受教育者做个比方,施者虽极力求其领会,然受者仍有活动的余地,若起了逆的反应,这个教育的方法,便要失败的。此犹言团体行为也,个人对个人也是如此,朋友、夫妇间的关系,何莫不然,无论如何任性的人,他的行为总难免反〔受〕其妻之若干分限,妻之方面亦同,人生最亲爱者,莫如夫妇,而对手方犹不能不有分限,遑论其他。犹之下棋,我走一着,人亦走一着,设禁止人之移棋,任我独下,自属全胜,无如事实不许,禁止他人,既难做到,而人之一着,常常与我以危险,制我之死命,于是不得不放弃预定计划,与之极力周旋,以求最后之胜利。此即对手分限之说,乃人人相互间,双方行为接触所起之反应了。 此四种分限——再加分析,容或更有——既经明了,只受一种之限制时,已足发生困难,使数十年之工作,一旦毁坏,然人生厄运,不止如是,实际上,吾人日常生活,几无不备受四种分限之包围和压迫。因此,假使有一不知命的人,不承认分限,甚至不知分限,或不注意分限,以为无论何事,我要如何便如何,可以达到目的。此种人勇气虽然很大,动辄行其开步走的主义,一往直前,可是,设使前边有一堵墙,拦住去路,人告诉他前面有墙,墙是走不过去的,而他悍然不顾,以为没有墙,我不信墙的限制,仍然前行。有时前面本是无墙,侥幸得以穿过,然已是可一不可再的成功,今既有墙,若是墙能任意穿行,自然很好,但墙实在是不能通过的东西,于是结果,他碰了墙,碰得头破脑裂,不得不回来,回来改变方向,仍是照这样碰墙,碰了几回之后,一经躺下,比任何软弱人还软弱,再无复起的希望。因他努力自信,总想超过他的希望,不想结果失望,自然一蹶不振,这种人的勇气,不能永久保持,一遇阻碍,必生厌倦,所以不知命——不信分限,专恃莽气的人是很难成功的。 儒家知命的话,在《论语》中有很重要的一句,便是批评孔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一句。可见知其可为而为之——不知或不信分限,不是勇气;必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才算勇气。明知山上有金矿动手去掘的人,那不算有勇;要明知不可为,而知道应该去做的人,才算伟大。这句话很可以表现孔子的全部人格,也可以作为知命与努力的注脚,“知其不可为”便是知命,“而为之”便是努力,孔子的伟大和勇气,在此可以完全看出了。我们的科学家,或是梦想他的能力可以征服自然界,能够制止地震,固不算真科学家;或是因为知遇地震无法防止,便不讲预防之法,听其自然,也非真科学家。我们的真科学家,必具有下列的精神,便是明知地震是无法控制的,也不做谬妄的大言,但也不流于消极,仍然尽心竭力去研究预防的方法,能够预防多少,便是多少,不因不能控制而自馁,也不因稍一预防而自夸,这种科学家才是真科学家,如我们所需要的。他们的预料,本来只在某一限度,限度之上就应当无效或失败,但他们知道应该做这种工作,仍是勤勉地去做着,尝试复尝试,不妨其多,结果如是〔失败〕,原不出其所料,万无失望的打击,幸而一二分的成功,于是他们便喜出望外了。知命之道,如此而已。 这种一二分的成功,为何可喜呢?因为世界的成功,都是比较的,无止境的。中国爱国的人,都想把国家弄得像欧美日本一样富强,好似欧(洲)〔美〕日本便是国家的极轨一样,谁知欧美日本,也不见得便算成功,国中正有无穷的纷扰哩!犹如(庄)〔列〕子所语的愚公移山,他虽不能一手把很高的山移完,可是他的子孙能够继续着去工作,他及身虽只能见到移去一尺二尺,也是够愉快,比起来未见分毫的移动,强得多了。成功犹如万万里的长道,一人的生命能力,万不能走完,然而走到中途,也胜于终身不走的哩!所以知命者,明知成功之不可必,了解分限之不可逃,在分限圈制前提之下去努力,才是真能努力的人啊! 我们为何需要真正的努力,因为只有真正的努力,才可不厌不倦。人何以有厌倦,多因不知分限,希望过大,动遭失败,所以如此。知命的人,便无此弊。孔门学问如“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居之无倦”“请益又〔曰〕无倦”,“自强不息”“不怨天不尤人”诸端。所谓不厌、不倦、不息、不怨、不尤,都是不以前途阻碍而退馁,是消极的知命。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都是以稍有成功而自娱,是积极的努力。所以我们不只要排除尊己黜人的妄诞,也宜蠲去美人恨己的忧伤,因这两者都于事实是无益的。我人徒见美国工人生活舒适,比中国资产阶级甚或过之,于是自怨自艾,于己之地位运动宁复有济。犹之豫湘人民,因罹兵灾,遽羡妒他省人民,又岂于事实有补。总之,生此环境,丁此时期,唯有勤勉乃身,委曲求全,其他夸诞怨艾之念,均不可存的。 孔子的“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功夫,实在是知命和努力的一个大榜样。儒家弟子,受其感化的,代不乏人,如汉之诸葛亮,固知辅蜀讨曹之无功,然而仍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职志者,深明“汉贼不两立,皇室不偏安”之义,晓得应该如此做去,故不得不做,此由知命而进于努力者也。又如近代之胡林翼、曾国藩,固曾勋业彪炳,而读其遗书,则立言无不以安命为本,因二公饱经事故,阅历有得,故谆谆以安命为言,此由努力而进于知命者也。凡人能具此二者,则做事时较有把握,较能持久。其知命也,非为懒惰而知命,实因镇定而知命;其努力也,非为侥幸而努力,实为牺牲而努力。既为牺牲而努力,做事自然勇气百倍,既无厌倦,又有快乐了。所以我们要学孔子的发愤忘食,便是学他的努力;要学孔子的乐以忘忧,便是学他的知命。知命和努力,原来是不可分离,互相为用的,再没有不相容的疑惑了。知命与努力,这便是儒家的一大特色,也是中国民族一大特色,向来伟大人物,无不如此。诸君持身涉世,如能领悟此一语的意义,做到此一层功夫,可以终身受用不尽! (原载于1927年5月29日《国闻周报》第4卷第20期) [book_title]论教育之宗旨 王国维 教育之宗旨何在?在使人为完全之人物而已。何谓完全之人物?谓人之能力无不发达且调和是也。人之能力分为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发达其身体而萎缩其精神,或发达其精神而疲敝其身体,皆非所谓完全者也。完全之人物,精神与身体必不可不为调和之发达。而精神之中又分为三部:知力、感情及意志是也。对此三者而有真美善之理想:“真”者知力之理想,“美”者感情之理想,“善”者意志之理想也。完全之人物不可不备真美善之三德,欲达此理想,于是教育之事起。教育之事亦分为三部:智育、德育(即意育)、美育(即情育)是也。如佛教之一派,及希腊罗马之斯多亚派,抑压人之感情而使其能力专发达于意志之方面;又如近世斯宾塞之专重智育,虽非不切中一时之利弊,皆非完全之教育也。完全之教育,不可不备此三者,今试言其大略。 一、智育人苟欲为完全之人物,不可无内界及外界之知识,而知识之程度之广狭,应时地不同。古代之知识至近代而觉其不足,闭关自守时之知识,至万国交通时而觉其不足。故居今之世者,不可无今世之知识。知识又分为理论与实际二种;溯其发达之次序,则实际之知识常先于理论之知识,然理论之知识发达后,又为实际之知识之根本也。一科学如数学、物理学、化学、博物学等,皆所谓理论之知识。至应用物理、化学于农工学,应用生理学于医学,应用数学于测绘等,谓之实际之知识。理论之知识乃人人天性上所要求者,实际之知识则所以供社会之要求,而维持一生之生活。故知识之教育,实必不可缺者也。 二、德育然有知识而无道德,则无以得一生之福祉,而保社会之安宁,未得为完全之人物也。夫人之生也,为动作也,非为知识也。古今中外之哲人无不以道德为重于知识者,故古今中外之教育无不以道德为中心点。盖人人至高之要求,在于福祉,而道德与福祉实有不可离之关系。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不爱敬人者反是。如影之随形,响之随声,其效不可得而诬也。《书》云:“惠迪,吉;从逆,凶。”希腊古贤所唱福德合一论,固无古今中外之公理也。而道德之本原又由内界出而非外铄我者。张皇而发挥之,此又教育之任也。 三、美育德育与智育之必要,人人知之,至于美育有不得不一言者。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孔子言志,独与曾点;又谓“兴于诗”“成于乐”。希腊古代之以音乐为普通学之一科,及近世谢林、库勒等之重美育学,实非偶然也。要之,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此又教育者所不可不留意也。 然人心之知情意三者,非各自独立,而互相交错者。如人为一事时,知其当为者“知”也,欲为之者“意”也,而当其为之前后又有苦乐之“情”伴之:此三者不可分离而论之也。故教育之时,亦不能加以区别。有一科而兼德育智育者,有一科而兼美育德育者,又有一科而兼此三者。三者并行而得渐达真善美之理想,又加以身体之训练,斯得为完全之人物,而教育之能事毕矣。 (原载于1903年8月《教育世界》56号) [book_title](三十)自序 王国维 一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犬马之齿,已过三十。志学以来,十有余年,体素羸弱,不能锐进于学。进无师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故十年所造,遂如今日而已。然此十年间进步之迹,有可言焉。夫怀旧之感,恒笃于暮年;进取之方,不容于反顾。余年甫壮,而学未成,冀一篑以为山,行百里而未半。然举前十年之进步,以为后此十年二十年进步之券,非敢自喜,抑亦自策励之一道也。余家在海宁,故中人产也,一岁所入,略足以给衣食。家有书五六箧,除《十三经注疏》为儿时所不喜外,其余晚自塾归,每泛览焉。十六岁,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时方治举子业,又以其间学骈文散文,用力不专,略能形似而已。未几而有甲午之役,始知世尚有所谓学者。家贫不能以资供游学,居恒怏怏,亦不能专力于是矣。二十二岁正月,始至上海,主时务报馆,任书记校雠之役。二月而上虞罗君振玉等私立之东文学社成,请于馆主汪君康年,日以午后三小时往学焉。汪君许之,然馆事颇剧,无自习之暇,故半年中之进步,不如同学诸子远甚。夏六月,又以病足归里,数月而愈。愈而复至沪,则时务报馆已闭,罗君乃使治社之庶务,而免其学资。是时社中教师为日本文学士藤田丰八、田冈佐代治二君。二君故治哲学,余一日见田冈君之文集中,有引汗德、叔本华之哲学者,心甚喜之。顾文学暌隔,自以为终身无读二氏之书之日矣。次年社中兼授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其时担任数学者,即藤田君。君以文学者而授数学,亦未尝不自笑也。顾君勤于教授,其时所用藤泽博士之算术代数两教科书,问题殆以万计,同学三四人者,无一问题不解,君亦无一不校阅也。又一年,而值庚子之变,学社解散。盖余之学于东文学社也,二年有半,而其学英文亦一年有半。时方毕第三读本,乃购第四第五读本,归里自习之。日尽一二课,必以能解为度,不解者且置之。而北乱稍定,罗君乃助以资,使游学于日本。亦从藤田君之劝,拟专修理学。故抵日本后,昼习英文,夜至物理学校习数学。留东京四五月而病作,遂以是夏归国。自是以后,遂为独学之时代矣。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而此时为余读书之指导者,亦即藤田君也。次岁春,始读翻尔彭之《社会学》,及文之《名学》、海甫定《心理学》之半。而所购哲学之书亦至,于是暂辍心理学而读巴尔善之《哲学概论》、文特尔彭之《哲学史》。当时之读此等书,固与前日之读英文读本之道无异。幸而已得读日文,则与日文之此类书参照而观之,遂得通其大略。既卒《哲学概论》《哲学史》,次年始读汗德《纯理批评》。至《先天分析论》几全不可解,更辍不读,而读叔本华之《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一书。叔氏之书,思精而笔锐。是岁前后读二过,次及于其《充足理由之原则论》《自然中之意志论》,及其文集等。尤以其《意志及表象之世界》中《汗德哲学之批评》一篇,为通汗德哲学关键。至二十九岁,更返而读汗德之书,则非复前日之窒碍矣。嗣是于汗德之《纯理批评》外,兼及其伦理学及美学。至今年从事第四次之研究,则窒碍更少,而觉其窒碍之处大抵其说之不可持处而已。此则当日志学之初所不及料,而在今日亦得以自慰藉者也。此外如洛克休蒙之书,亦时涉猎及之。近数年来为学之大略如此。顾此五六年间,亦非能终日治学问,其为生活故而治他人之事,日少则二三时,多或三四时,其所用以读书者,日多不逾四时,少不过二时。过此以往则精神涣散,非与朋友谈论,则涉猎杂书。唯此二三时间之读书,则非有大故,不稍间断而已。夫以余境之贫薄,而体之孱弱也,又每日为学时间之寡也,持之以恒,尚能小有所就,况财力精力之倍于余者,循序而进,其所造岂有量哉!故书十年间之进步,非徒以为责他日进步之券,亦将以励今之人使不自馁也。若夫余之哲学上及文学上之撰述,其见识文采亦诚有过人者,此则汪氏中所谓“斯有天致,非由人力,虽情符曩哲,未足多矜”者,固不暇为世告焉。 二 前篇既述数年间为学之事,兹复就为学之结果述之: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伟大之形而上学,高严之伦理学,与纯粹之美学,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则宁在知识论上之实证论,伦理学上之快乐论,与美学上之经验论。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而近日之嗜好所以渐由哲学而移于文学,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藉者也。要之,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 今日之哲学界,自赫尔德曼以后,未有敢立一家系统者也。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近二十年之哲学家,如德之芬德,英之斯宾塞,但搜集科学之结果,或古人之说而综合之、修正之耳。此皆第二流之作者,又皆所谓可信而不可爱者也。此外所谓哲学家,则实哲学史家耳。以余之力,加之以学问,以研究哲学史,或可操成功之券。然为哲学家,则不能;为哲学史,则又不喜,此亦疲于哲学之一原因也。 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学,亦有由焉,则填词之成功是也。余之于词,虽所做尚不及百阕,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之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因词之成功,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然词之于戏曲,一抒情,一叙事,其性质既异,其难易又殊。 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但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 然目与手不相谋,志与力不相副,此又后人之通病。故他日能为之与否,所不敢知,至为之而能成功与否,则愈不敢知矣。虽然,以余今日研究之日浅,而修养之力乏,而遽绝望于哲学及文学,毋乃太早计乎!苟积毕生之力,安知于哲学上不有所得,而于文学上不终有成功之一日乎?即今一无成功,而得于局促之生活中,以思索玩赏为消遣之法,以自逭于声色货利之域,其益固已多矣。诗云:“且以喜乐,且以永日。”此吾辈才弱者之所有事也。若夫深湛之思,创造之力,苟一日集于余躬,则俟诸天之所为欤!俟诸天之所为欤! (作于1907年) [book_title]文学小言 王国维 一 昔司马迁推本汉武时学术之盛,以为利禄之途使然。余谓一切学问皆能以利禄劝,独哲学与文学不然。何则?科学之事业,皆直接间接以厚生利用为旨,古未有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相刺谬者也。至一新世界观与新人生观出,则往往与政治及社会上之兴味不能相容。若哲学家而以政治及社会之兴味为兴味,而不顾真理之如何,则又绝非真正之哲学。以欧洲中世哲学之以辩护宗教为务者,所以蒙极大之污辱,而叔本华所以痛斥德意志大学之哲学者也。文学亦然。餔餟的文学,绝非真正之文学也。 二 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人之势力用于生存竞争而有余,于是发而为游戏。婉娈之儿,有父母以衣食之,以卵翼之,无所谓争存之事也。其势力无所发泄,于是做种种之游戏。逮争存之事亟,而游戏之道息矣。唯精神上之势力独优,而又不必以生事为急者,然后终身得保其游戏之性质。而成人以后,又不能以小儿之游戏为满足,于是对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观察之事物而摹写之,咏叹之,以发泄所储蓄之势力。故民族文化之发达,非达一定之程度,则不能有文学;而个人之汲汲于争存者,绝无文学家之资格也。 三 人亦有言,名者利之宾也。故文绣的文学之不足为真文学也,与餔餟的文学同。古代文学之所以有不朽之价值者,岂不以无名之见者存乎?至文学之名起,于是有因之以为名者,而真正文学乃复托放不重于世之文体以自见。逮此体流行之后,则又为虚玄矣。故模仿之文学,是文绣的文学与餔餟的文学之记号也。 四 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自一方面言之,则必吾人之胸中洞然无物,而后其观物也深,而其体物也切;即客观的知识,实与主观的感情为反比例。自他方面言之,则激烈之感情,亦得为直观之对象、文学之材料;而观物与其描写之也,亦有无限之快乐伴之。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感情交代之结果而已。苟无锐敏之知识与深邃之感情者,不足与于文学之事。此其所以但为天才游戏之事业,而不能以他道劝者也。 五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可不历三种之阶级:“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同叔《蝶恋花》)此第一阶级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欧阳永叔《蝶恋花》)此第二阶级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蓦然回首〕,那人(正)〔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幼安《青玉案》)此第三阶级也。未有不阅第一第二阶级,而能遽跻第三阶级者。文学亦然。此有文学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养也。 六 三代以下之诗人,无过于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 七 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一遇也。 八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之”。“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真。 九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以《离骚》《远游》数千言言之而不足者,独以十七字尽之,岂不诡哉!然以讥屈子之文胜,则亦非知言者也。 十 屈子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也。宋玉景差感屈子之所感,而言其所言;然亲见屈子之境遇,与屈子之人格,故其所言,亦殆与言自己之言无异。贾谊、刘向其遇略与屈子同,而才则逊矣。王叔师以下,但袭其貌而无真情以济之。此后人之所以不复为楚人之词者也。 十一 屈子之后,文学上之雄者,渊明其尤也。韦、柳之视渊明,其如贾、刘之视屈子乎!彼感他人之所感,而言他人之所言,宜其不如李、杜也。 十二 宋以后之能感自己之感,言自己之言者,其唯东坡乎!山谷可谓能言其言矣,未可谓能感所感也。遗山以下亦然。若国朝之新城,岂徒言一人之言已哉?所谓“莺偷百鸟声”者也。 十三 诗至唐中叶以后,殆为羔雁之具矣。故五季、北宋之诗(除一二大家外)无可观者,而词则独为其全盛时代。其诗词兼擅如永叔、少游者,皆诗不如词远甚。以其写之于诗者,不若写之于词者之真也。至南宋以后,词亦为羔雁之具,而词亦替矣(除稼轩一人外)。观此足以知文学盛衰之故矣。 十四 上之所论,皆就抒情的文学言之(《离骚》、诗词皆是)。至叙事的文学(谓叙事诗、诗史、戏曲等,非谓散文也),则我国尚在幼稚之时代。元人杂剧,辞则美矣,然不知描写人格为何事。至国朝之《桃花扇》,则有人格矣,然他戏曲则殊不称是。要之,不过稍有系统之词,而并失词之性质者也。以东方古文学之国,而最高之文学无一足以与西欧匹者,此则后此文学家之责矣。 十五 抒情之诗,不待专门之诗人而后能之也。若夫叙事,则其所需之时日长,而其所取之材料富,非天才而又有暇日者不能。此诗家之数之所以不可更仆数,而叙事文学家殆不能及百分之一也。 十六 《三国演义》无纯文学之资格,然其叙关壮缪之释曹操,则非大文学家不办。《水浒传》之写鲁智深,《桃花扇》之写柳敬亭、苏昆生,彼其所为,固毫无意义。然以其不顾一己之利害,故犹使吾人生无限之兴味,发无限之尊敬,况于关壮缪之佼佼者乎?若此者,岂真如康德所云,实践理性为宇宙人生之根本欤?抑与现在利己之世界相比较,而益使吾人兴无涯之感也?则选择戏曲小说之题目者,亦可以知所去取矣。 十七 吾人谓戏曲小说家为专门之诗人,非谓其以文学为职业也。以文学为职业,餔餟的文学也。职业的文学家,以文学为生活;专门之文学家,为文学而生活。今餔餟的文学之途,盖已开矣。吾宁闻征夫思妇之声,而不屑使此等文学嚣然污吾耳也。 (原载于1906年《教育世界》139号) [book_title]王静安先生遗书序 陈寅恪 王静安先生既殁,罗雪堂先生刊其遗书四集。后五年,先生之门人赵斐云教授,复采辑编校其前后已刊未刊之作,共为若干卷,刊行于世。先生之弟哲安教授,命寅恪为之序。寅恪虽不足以知先生之学,亦尝读先生之书,故受命不辞。谨以所见质正于天下后世之同读先生之书者。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逮。故其著作可以移一时之风气,以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然详绎遗书,其学术内容及治学方法,殆可举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凡属于考古学及上古之作,如《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鬼方昆夷玁狁考》等是也。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相互补正。凡属于辽金元史事及边疆地理之作,如《萌古考》及《元朝秘史之主因亦儿坚考》等是也。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凡属于文艺批评及小说戏曲之作,如《〈红楼梦〉评论》及《宋元戏曲考》《唐宋大曲考》等是也。此三类之著作,其学术性质固有异同,所用方法亦不尽附会,要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吾国他日文史考据之学,范围纵广,途径纵多,恐亦无以远出三类之外。此先生之书所以为吾国近代学术界最重要之产物也。 今先生之书,流布于世,世人大抵能称道其学,独于其平生之志事,颇多不能解,因而有是非之论。寅恪以谓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忧伤,继之以死。其所伤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时间一地域而已,盖别有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时间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时间地域之众人所能共喻。然则先生之志事,多为世人所不解,因而有是非之论者,又何足怪耶?尝综揽吾国三十年来,人世之剧变至异,等量而齐观之,诚庄生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者。若就彼此所是非者言之,则彼此终古未由共喻,以其互局于一时间一地域故也。呜呼,神州之外,更有九州。今世之后,更有来世。其间傥亦有能读先生之书者乎? 如果有之,则其人于先生之书,钻味既深,神理相接,不但能想见先生之人,想见先生之世,或者更能心喻先生之奇哀遗恨于一时一地,彼此是非之表欤?一千九百三十四年岁次甲戌六月三日陈寅恪谨序。 (原载于1940年2月商务印书馆《海宁王静安先生遗书》) [book_title]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蔡元培 北京大学的名称,是从民国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为京师大学堂,包括师范馆、仕学馆等,而译学馆亦为其一部。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译学馆教员,讲授国文及西洋史,是为我在北大服务之第一次。 民国元年,我长教育部,对于大学有特别注意的几点:一、大学设法、商等科的,必设文科;设医、农、工等科的,必设理科。二、大学应设大学院(即今研究院),为教授、留校的毕业生与高级学生研究的机关。三、暂定国立大学五所,于北京大学外,再筹办大学各一所于南京、汉口、四川、广州等处。(尔时想不到后来各省均有办大学的能力。)四、因各省的高等学堂,本仿日本制,为大学预备科,但程度不齐,于入大学时发生困难。乃废止高等学堂,于大学中设预科。(此点后来为胡适之先生等所非难,因各省既不设高等学堂,就没有一个荟萃较高学者的机关,文化不免落后;但自各省竞设大学后,就不必顾虑了。) 是年,政府任严幼陵君为北京大学校长。两年后,严君辞职,改任马相伯君。不久,马君又辞,改任何锡侯君。不久又辞,乃以工科学长胡次珊君代理。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人说,既然知道他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汤君又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而夏君原任理科学长,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旧贯。乃相与商定整顿北大的办法,次第执行。 我们第一要改革的,是学生的观念。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知道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要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讲义,照样印出来,按期分散给学生,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觉得没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杂书;下课时,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等到学期、学年或毕业的考试,教员认真的,学生就拼命地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就永远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员通融一点,学生就先期要求教员告知他要出的题目,至少要求表示一个出题目的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的怀恨与顾全自身的体面起见,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他们了。于是他们不用功的习惯,得了一种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学的学生,是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初办时所收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注重在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在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的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要打破这些习惯,只有从聘请积学而热心的教员着手。 那时候因《新青年》上文学革命的鼓吹,而我得认识留美的胡适之君。他回国后,即请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旧学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个人,所以一方面与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马幼渔、刘半农诸君以新方法整理国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绍而请到的好教员,颇不少。 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做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做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做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 那时候各科都有几个外国教员,都是托中国驻外使馆或外国驻华使馆介绍的,学问未必都好,而来校既久,看了中国教员的阑珊,也跟了阑珊起来。我们斟酌了一番,辞退几人,都按着合同上的条件办的。有一法国教员要控告我,有一英国教习竟要求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来同我谈判,我不答应。朱尔典出去后,说:“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长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从前在教育部时,为了各省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故改为各大学直接的预科。不意北大的预科,因历年校长的放任与预科学长的误会,竟演成独立的状态。那时候预科中受了教会学校的影响,完全偏重英语及体育两方面;其他科学比较的落后,毕业后若直升本科,发生困难。预科中竟自设了一个预科大学的名义,信笺上亦写此等字样。于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预科直接受本科学长的管理,不再设预科学长。预科中主要的教课,均由本科教员兼任。 我没有本校与他校的界线,常为之通盘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时北大设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学亦有工、法两科。北京又有一工业专门学校,都是国立的。我以为无此重复的必要,主张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克期停办。得北洋大学校长同意,及教育部核准,把土木工与矿冶工并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来的经费,用在理科上。我本来想把法科与法专并成一科,专授法律,但是没有成功。我觉得那时候的商科,毫无设备,仅有一种普通商业学教课,于是并入法科,使已有的学生毕业后停止。 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医、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所以文、理两科,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学,当然各科并设,有互相关联的便利。若无此能力,则不妨有一大学专办文理两科,名为本科,而其他应用各科,可办专科的高等学校,如德、法等国的成例,以表示学与术的区别。因为北大的校舍与经费,绝没有兼办各种应用科学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编为本科大学,然没有达到目的。 那时候我又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例如文科的哲学,必植基于自然科学;而理科学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牵涉哲学。从前心理学附入哲学,而现在用实验法,应列入理科;教育学与美学,也渐用实验法,有同一趋势。地理学的人文方面,应属文科,而地质地文等方面属理科。历史学自有史以来,属文科,而推原于地质学的冰期与宇宙生成论,则属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为十四系,废学长,设系主任。 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时说它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张文学革命的人,没有不同时主张思想自由的,因而为外间守旧者所反对。适有赵体孟君以编印明遗老刘应秋先生遗集,贻我一函,属约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诸君品题。我为分别发函后,林君复函,列举彼对于北大怀疑诸点;我复一函,与他辩。这两函颇可窥见那时候两种不同的见解,所以抄在下面:(略) 这两函虽仅为文化一方面之攻击与辩护,然北大已成为众矢之的,是无可疑了。越四十余日,而有五四运动。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到八年五月四日,学生又有不签字于巴黎和约与罢免亲日派曹、陆、章的主张,仍以结队游行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们了。他们因愤激的缘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攒殴章宗祥的事。学生被警厅逮捕者数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学生居多数。我与各专门学校的校长向警厅力保,始释放。但被拘的虽已保释,而学生尚抱再接再厉的决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态度。都中宣传政府将明令免我职而以马其昶君任北大校长,我恐若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我个人且将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辞职,一面秘密出京,时为五月九日。 那时候学生仍每日分队出去演讲,政府逐队逮捕,因人数太多,就把学生都监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学生受了这样大的压迫,于是引起全国学生的罢课,而且引起各大都会工商界的同情与公愤,将以罢工、罢市为同样之要求。政府知势不可侮,乃释放被逮诸生,决定不签和约,罢免曹、陆、章,于是五四运动之目的完全达到了。 五四运动之目的既达,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复。独北大因校长辞职问题,又起了多少纠纷。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继任,而为学生所反对,不能到校;各方面都要我复职。我离校时本预定决不回去,不但为校务的困难,实因校务以外,常常有许多不相干的缠绕,度一种劳而无功的生活,所以启事上有“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语。但是隔了几个月,校中的纠纷,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决的状态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发表一文,告北京大学学生及全国学生联合会,告以学生救国,重在专研学术,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全文见《蔡孑民先生言行录》下册三三七至三四一页)。到校后,在全体学生欢迎会演说,说明德国大学学长、校长均每年一换,由教授会公举;校长且由神学、医学、法学、哲学四科之教授轮值,从未生过纠纷,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绩。北大此后亦当组成健全的教授会,使学校绝不因校长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全文见《言行录》三四一至三四四页)。 那时候蒋梦麟君已允来北大共事,请他通盘计划,设立教务、总务两处,及聘任财务等委员会,均以教授为委员。请蒋君任总务长,而顾孟余君任教务长。 北大关于文学、哲学等学系,本来有若干基本教员;自从胡适之君到校后,声应气求,又引进了多数的同志,所以兴会较高一点。预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国学四种研究所,只有国学研究所先办起来了。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方面,比较地困难一点。自民国九年起,自然科学诸系,请到了丁巽甫、颜任光、李润章诸君主持物理系;李仲揆君主持地质系;在化学系本有王抚五、陈聘丞、丁庶为诸君,而这时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诸君;在生物学系本已有钟宪鬯君在东南、西南各省搜罗动植物标本,有李石曾君讲授学理,而这时候又增聘谭仲逵君。于是整理各系的实验室与图书室,使学生在教员指导之下,切实用功;改造第二院礼堂与庭园,使合于讲演之用。在社会科学方面,请到王雪艇、周鲠生、皮皓白诸君;一面诚意指导提起学生好学的精神,一面广购图书杂志,给学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学教授兼预科主任,提高预科程度。于是北大始达到各系平均发展的境界。 我是素来主张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新法,为什么不先请教育部核准?”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从前女生不来要求,所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这是男女同校的开始,后来各大学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实斋先生的。那时候国史馆附设在北大,我定了一个计划,分征集、纂辑两股;纂辑股又分通史、民国史两类;均从长编入手,并编历史辞典。聘屠敬山、张蔚西、薛阆仙、童亦韩、徐贻孙诸君分任征集编纂等务。后来政府忽又有国史馆独立一案,别行组织。于是张君所编的民国史,薛、童、徐诸君所编的辞典,均因篇帙无多,视同废纸;只有屠君在馆中仍编他的蒙兀儿史,躬自保存,没有散失。 我本来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学及美术史教课,除中国美术史由叶浩吾君讲授外,没有人肯讲美学。十年,我讲了十余次,因足疾进医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设备,曾设书法研究会,请沈尹默、马叔平诸君主持。设画法研究会,请贺履之、汤定之诸君教授国画;请国楷次君教授油画。设音乐研究会,请萧友梅君主持。均听学生自由选习。 我在“爱国学社”时,曾断发而习兵操。对于北大学生之愿受军事训练的,常特别助成。曾集这些学生,编成学生军,聘白雄远君任教练之责,亦请蒋百里、黄膺白诸君到场演讲。白君勤恳而有恒,历十年如一日,实为难得的军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欧美考察高等教育状况,历一年回来。这期间的校长任务,是由总务长蒋君代理的。回国以后,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坏一日;我处在与政府常有接触的地位,日想脱离。十一年冬,财政总长罗钧任君忽以金佛郎问题被逮,释放后,又因教育总长彭允彝君提议,重复收禁。我对于彭君此举,在公议上,认为是蹂躏人权献媚军阀的勾当;在私情上,罗君是我在北大时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时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与汤尔和、邵飘萍、蒋梦麟诸君会商,均认为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递辞呈,一面离京。隔了几个月,贿选总统的布置,渐渐地实现;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还是不绝。我遂于十二年七月间重往欧洲,表示决心;至十五年,始回国。那时候,京津间适有战争,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国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学院,试行大学区制,以北大划入北平大学区范围,于是我的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始得取消。 综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原载于1934年1月《东方杂志》31卷1号) [book_title]悼亡妻黄仲玉 蔡元培 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得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 我与汝结婚之后,屡与汝别,留青岛三月,留北京译学馆半年,留德意志四年,革命以后,留南京及北京阅月,前年留杭县四月,加以其他短期之旅行,二十年中,与汝欢聚者不过十二三年耳。呜呼!孰意汝舍我如是其速耶! 凡我与汝别,汝往往大病,然不久即愈。我此次往湖南而汝病,我归汝病剧,及汝病渐痊,医生谓不日可以康复,我始敢放胆而为此长期之旅行。岂意我别汝而汝病加剧,以至于死,而我竟不得与汝一诀耶!我将往湖南,汝恐我不及再回北京,先为我料理行装,一切完备。我今所服用者,何一非汝所采购,汝所整理!处处触目伤心,我其何以堪耶!汝孝于亲,睦于弟妹,慈于子女。我不知汝临终时,一念及汝死后老父、老母之悲切,弟妹之伤悼,稚女、幼儿之哀痛,汝心其何以堪耶! 汝时时在纷华靡丽之场,内之若上海及北京,外之若柏林及巴黎,我间欲为汝购置稍稍入时之衣饰,偕往普通之场所,而汝辄不愿。对于北京妇女以酒食赌博相征逐,或假公益之名以鹜声气而因缘为利者,尤慎避之,不敢与往来。常克勤克俭以养我之廉,以端正子女之习惯。呜呼!我之感汝何如,而意不得一当以报汝耶! 汝爱我以德,无微不至。对于我之饮食、起居、疾痛、疴养,时时悬念,所不待言。对于我所信仰之主义,我所信仰之朋友,或所见不与我同,常加规劝,我或不能领受,以至与汝争论;我事后辄非常悔恨,以为何不稍稍忍耐,以免伤汝之心。呜呼!而今而后,再欲闻汝之规劝而不可得矣,我唯有时时铭记汝往日之言以自检耳。 汝病剧时,劝我按预约之期以行,而我不肯。汝自料不免于死,常祈速死,以免误我之行期。我当时认为此不过病中愤感之谈,及汝小愈,则亦置之。呜呼!岂意汝以小愈促我行,而意不免死于我行以后耶! 我自行后,念汝病,时时不宁。去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在舶中发一无线电于蒋君,询汝近况,冀得一痊愈之消息以告慰,而复电仅言小愈;我意非痊愈,则必加剧,小愈必加剧之讳言,聊以宽我耳,我于是益益不宁。到里昂后,即发一电于李君,询汝近况,又久不得复。直至我已由里昂而巴黎,而瑞士,始由里昂转到谭、蒋二君之电,始知汝竟于我到巴黎之次日,已舍我而长逝矣!呜呼!我之旅行,为对社会应尽之义务,本不能以私废公;然迟速之间,未尝无商量之余地。尔时,李夫人曾劝我展缓行期,我竟误信医生之言决行,致不得调护汝以蕲免于死。呜呼!我负汝如此,我虽追悔,其尚可及耶! 我得电时,距汝死已八日矣。我既无法速归,归亦已无济于事;我不能不按我预定计划,尽应尽之义务而后归。呜呼!汝如有知,能不责我负心耶!汝所爱者,老父、老母也,我祝二老永远健康,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我也,我当善自保养,尽力于社会,以副汝之爱。汝所爱者,威廉也,柏龄也,现在托庇于汝之爱妹,爱护周至,必不让于汝。我回国以后,必躬自抚养,使得受完全教育,为世界上有价值之人物,有的贡献于世界,以为汝母教之纪念,以副汝之爱。呜呼!我所以慰汝者,如此而已。汝如有知,其能满意否耶! 汝自幼受妇德之教育,居恒慕古烈妇人之所为。自与我结婚以后,见我多病而常冒危险,常与我约,我死则汝必以身殉。我谆谆劝汝,万不可如此,宜善抚子女,以尽汝之母之天职。呜呼!孰意我尚未死,而汝竟先我而死耶!我守我劝汝之言,不敢以身殉汝。然后早衰而多感,我有生之年,亦复易尽;死而有知,我与汝聚首之日不远矣。 呜呼!死者果有知耶?我平日决不敢信;死者果无知耶!我今日为汝而不敢信;我今日唯有认汝为有知,而与汝做此最后之通讯,以稍稍纾我之悲悔耳!呜呼!仲玉! 汝夫蔡元培 中华民国十年一月九日 [book_title]记辜鸿铭 胡适 民国十年十月十三夜,我的老同学王彦祖先生请法国汉学家戴弥微先生(Mon Demiéville)在他家中吃饭,陪客的有辜鸿铭先生,法国的X先生,徐墀先生,和我;还有几位,我记不得了。这一晚的谈话,我的日记里留有一个简单的记载,今天我翻看旧日记,想起辜鸿铭的死,想起那晚上的主人王彦祖也死了,想起十三年之中人事变迁的迅速,我心里颇有不少的感触。所以我根据我的旧日记,用记忆来补充它,写成这篇辜鸿铭的回忆。 辜鸿铭向来是反对我的主张的,曾经用英文在杂志上驳我;有一次为了我在《每周评论》上写的一段短文,他竟对我说,要在法庭控告我。然而再见面时,他对我总很客气。 这一晚他先到了王家,两位法国客人也到了;我进来和他握手时,他对那两位外国客说:Here comes my learned enemy!大家都笑了。入座之后,戴弥微的左边是辜鸿铭,右边是徐墀。 大家正在喝酒吃菜,忽然辜鸿铭用手在戴弥微的背上一拍,说:“先生,你可要小心!”戴先生吓了一跳,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你坐在辜疯子和徐癫子的中间!”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因为大家都知道,“Cranky Hsü”和“Crazy Ku”的两个绰号。 一会儿,他对我说:“去年张少轩(张勋)过生日,我送了他一副对子,上联是‘荷尽已无擎雨盖’,——下联是什么?”我当他是集句的对联,一时想不起好对句,只好问他:“想不出好对,你对的什么?”他说:“下联是‘菊残犹有傲霜枝’。”我也笑了。 他又问:“你懂得这副对子的意思吗?”我说:“‘菊残犹有傲霜枝’,当然是张大帅和你老先生的辫子了。‘擎雨盖’,是什么呢?”他说:“是清朝的大帽。”我们又大笑。 他在席上大讲他最得意的安福国会选举时他卖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他亲口讲过好几次了,每回他总添上一点新花样,这也是老年人说往事的普通毛病。 安福部当权时,颁布了一个新的国会选举法,其中有一部分的参议员是须由一种中央通儒院票选的,凡国立大学教授,凡在国外大学得学位的,都有选举权。于是许多留学生有学士硕士博士文凭的,都有人来兜买。本人不必到场,自有人拿文凭去登记投票。据说当时的市价是每张文凭可卖二百元。兜买的人拿了文凭去,还可以变化发财。譬如一张文凭上的姓名是(Wu Ting),第一次可报“武定”,第二次可报“丁武”,第三次可报“吴廷”,第四次可说是江浙方音的“丁和”。这样办法,原价二百元的,就可以卖八百元了。 辜鸿铭卖票的故事确是很有风趣的。他说:“×××来运动我投他一票,我说:‘我的文凭早就丢了。’他说:‘谁不认得你老人家?只要你亲自来投票,用不着文凭。’我说:‘人家卖两百块钱一票,我老辜至少要卖五百块。’他说:‘别人两百,你老人家三百。’我说:‘四百块,少一毛钱不来,还得先付现款,不要支票。’他要还价,我叫他滚出去。他只好说:‘四百块钱依你老人家。可是投票时务必请你到场。’选举的前一天,×××果然把四百元钞票和选举入场证都带来了,还再三叮嘱我明天务必到场。等他走了,我立刻出门,赶下午的快车到了天津,把四百块钱全报销在一个姑娘——你们都知道,她的名字叫一枝花——的身上了。两天工夫,钱花光了,我才回北京来。” “×××听说我回来了,赶到我家,大骂我无信义。我拿起一根棍子,指着那个留学生小政客,说:‘你瞎了眼睛,敢拿钱来买我!你也配讲信义!你给我滚出去!从今天以后不要再上我门来!’那小子看见我的棍子,真个乖乖地逃出去了。”说完了这个故事,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知道有句俗话:‘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我上回听说×××的孔教会要去祭孔子,我编了一首白话诗: 监生拜孔子,孔子吓一跳。 孔会拜孔子,孔子要上吊。 胡先生,我的白话诗好不好?”一会儿,辜鸿铭指着那两位法国客人大发议论了。他说:“先生们,不要见怪,我要说你们法国人真有点不害羞,怎么把一个文学博士的名誉学位送给×××!×先生,你的《××报》上还登出×××的照片来,坐在一张书桌边,桌上堆着一大堆书,题作‘×大总统著书之图’!呃,呃,真羞煞人!我老辜向来佩服你们贵国,——La belle France!现在真丢尽了你们的La belle France的脸了!你们要是送我老辜一个文学博士,也还不怎样丢人!可怜的班乐卫先生,他把博士学位送给×××,呃?” 那两位法国客人听了老辜的话都很感觉不安,那位《××报》的主笔尤其脸红耳赤,他不好不替他的政府辩护一两句。辜鸿铭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说: “Monsieur,你别说了。有一个时候,我老辜得意的时候,你每天来看我,我开口说一句话,你就说:‘辜先生,您等一等。’你就连忙摸出铅笔和日记本子来,我说一句,你就记一句,一个字也不肯放过。现在我老辜倒霉了,你的影子也不上我门上来了。”那位法国记者,脸上更红了。我们的主人觉得空气太紧张了,只好提议,大家散坐。 上文说起辜鸿铭有一次要在法庭控告我,这件事我也应该补叙一笔。在民国八年八月间,我在《每周评论》第三十三期登出了一段随感录:〔辜鸿铭〕现在的人看见辜鸿铭拖着辫子,谈着“尊王大义”,一定以为他是向来顽固的。却不知辜鸿铭当初是最先剪辫子的人;当他壮年时,衙门里拜万寿,他坐着不动。后来人家谈革命了,他才把辫子留起来。辛亥革命时,他的辫子还没有养全,拖带着假发接的辫子,坐着马车乱跑,很出风头。这种心理很可研究。当初他是“立异以为高”,如今竟是“久假而不归了”。 这段话是高而谦先生告诉我的,我深信高而谦先生不说谎话,所以我登在报上。那一期出版的一天,是一个星期日,我在北京西车站同一个朋友吃晚饭。我忽然看见辜鸿铭先生同七八个人也在那里吃饭。我身边恰好带了一张《每周评论》,我就走过去,把报送给辜先生看。他看了一遍,对我说: “这段记事不很确实。我告诉你我剪辫子的故事。我的父亲送我出洋时,把我托给一位苏格兰教士,请他照管我。但他对我说:‘现在我完全托了×先生,你什么事都应该听他的话。只有两件事我要叮嘱你:第一,你不可进耶稣教;第二,你不可剪辫子。’我到了苏格兰,跟着我的保护人,过了许多时。每天出门,街上小孩子总跟着我叫喊:‘瞧呵,支那人的猪尾巴!’我想着父亲的教训,忍着侮辱,终不敢剪辫。那个冬天,我的保护人往伦敦去了,有一天晚上我去拜望一个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很顽皮,她拿起我的辫子来赏玩,说中国人的头发真黑得可爱。我看她的头发也是浅黑的,我就说:‘你要肯赏收,我就把辫子剪下来送给你。’她笑了,我就借了一把剪子,把我的辫子剪下来送了给她。这是我最初剪辫子的故事。可是拜万寿,我从来没有不拜的。”他说时指着同坐的几位老头子,“这几位都是我的老同事。你问他们,我可曾不拜万寿牌位?”我向他道歉,仍回到我们的桌上。我远远地望见他把我的报纸传给同坐客人看。我们吃完了饭,我因为身边只带了这一份报,就走过去向他讨回那张报纸。大概那班客人说了一些挑拨的话,辜鸿铭站起来,把那张《每周评论》折成几叠,向衣袋里一插,正色对我说:“密斯忒胡,你在报上毁谤了我,你要在报上向我正式道歉。你若不道歉,我要向法庭控告你。”我忍不住笑了。我说:“辜先生,你说的话是开我玩笑,还是恐吓我?你要是恐吓我,请你先去告状;我要等法庭判决了才向你正式道歉。”我说了,点点头,就走了。 后来他并没有实行他的恐吓。大半年后,有一次他见着我,我说:“辜先生,你告我的状子进去了没有?”他正色说:“胡先生,我向来看得起你;可是你那段文章实在写得不好!” (原载于1935年8月1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64期) [book_title]回忆辜鸿铭先生 罗家伦 在清末民初一位以外国文字名满海内外,而又以怪诞见称的,那便是辜鸿铭先生了。辜先生号汤生,福建人,因为家属侨居海外,所以他很小就到英国去读书,在一个著名的中学毕业,受过很严格的英国文学训练。这种学校对于拉丁文、希腊文,以及英国古典文学,都很认真而彻底地教授。这乃是英国当时的传统。毕业以后,他考进伯明罕大学学工程(有人误以为他在大学学的是文学,那是错的)。 回国以后,他的工程知识竟然没有发挥的余地。当时张之洞做两湖总督,请他做英文文案。张之洞当年提倡工业建设,办理汉冶萍煤铁等项工程,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号召,为好谈时务之人。他幕府里也有外国顾问,大概不是高明的外国人士,辜先生不曾把他们放在眼里。有一天,一个外国顾问为起草文件,来向辜先生请问一个英文字用法。 辜默然不语,走到书架上抱了一本又大又重的英文字典,砰然一声丢在那外国顾问的桌上说:“你自己去查去!”这件小故事是蔡孑民先生告诉我的,这可以看出辜先生牢骚抑郁和看不起庸俗外国顾问的情形。 民国四年,我在上海愚园游玩,看见愚园走廊的壁上嵌了几块石头,刻着拉丁文的诗,说是辜鸿铭先生做的。我虽然看不懂,可是心里有种佩服的情绪,认为中国人会做拉丁文的诗,大概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后来我到北京大学读书,蔡先生站在学术的立场上网罗了许多很奇怪的人物。辜先生虽然是老复辟派的人物,因为他外国文学的特长,也被聘在北大讲授英国文学。因此我接连上了三年辜先生主讲的英国诗这门课程。我记得第一天他老先生拖了一条大辫子,是用红丝线夹在头发里辫起来的,戴了一顶红帽结黑缎子平顶的瓜皮帽,大摇大摆地走上汉花园北大文学院的红楼,颇是一景。到了教室之后,他首先对学生宣告:“我有三章约法,你们受得了的就来上我的课,受不了的就趁早退出:第一章,我进来的时候你们要站起来,上完课要我先出去你们才能出去;第二章,我问你们话和你们问我话时都得站起来;第三章,我指定你们要背的书,你们都要背,背不出不能坐下。”我们全班的同学都认为第一第二都容易办到,第三却有点困难,可是大家都慑于辜先生的大名,也就不敢提出异议。 三年之间,我们课堂里有趣的故事多极了。我曾开玩笑地告诉同学们说:“有没有人想要立刻出名,若要出名,只要在辜先生上楼梯时,把他那条大辫子剪掉,那明天中外报纸一定都会竞相刊载。”当然,这个名并没有人敢出的。辜先生对我们讲英国诗的时候,有时候对我们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大雅。”有时候说:“我今天教你们外国小雅。”有时候说: “我今天教你们洋离骚。”这“洋离骚”是什么呢?原来是密尔顿(John Milton)的一首长诗Lycidas。为什么Lycidas会变“洋离骚”呢?这大概因为此诗是密尔顿吊他一位在爱尔兰海附近淹死亡友而写成的。 在辜先生的班上,我前后背熟过几十首英文长短的诗篇。在那时候叫我背书倒不是难事,最难的是翻译。他要我们翻什么呢?要我们翻千字文,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翻成英文,这个真比孙悟空戴紧箍咒还要痛苦。我们翻过之后,他自己再翻。他翻的文字我早已记不清了,我现在想来,那一定也是很牵强的。还有一天把他自己一首英文诗要我们翻成中文,当然我们班上有几种译文,最后他把自己的译文写出来了,这个译文是:“上马复上马,同我伙伴儿,男儿重意气,从此赴戎机,剑柄执在手,别泪不沾衣,寄语越溪女,喁喁复何为!”英文可能是很好,但译文并不很高明,因为辜先生的中国文学是他回国后再用功研究的,虽然也有相当的造诣,却不自然。这也同他在黑板上写中国字一样,他写中国字常常会缺一笔多一笔,而他自己毫不觉得。 我们在教室里对辜先生是很尊重的,可是有一次,我把他气坏了。这是正当五四运动的时候,辜先生在一个日本人办的《华北正报》(North China Standard)里写了一篇文章,大骂学生运动,说我们这班学生是暴徒,是野蛮。我看报之后受不住了,把这张报纸带进教室,质问辜先生道:“辜先生,你从前著的《春秋大义》(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我们读了都很佩服,你既然讲春秋大义,你就应该知道春秋的主张是‘内中国而外夷狄’的,你现在在夷狄的报纸上发表文章骂我们中国学生,是何道理?”这一下把辜先生气得脸色发青,他很大的眼睛突出来了,一两分钟说不出话,最后站起来拿手敲着讲台说道:“我当年连袁世凯都不怕,我还怕你?”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有趣味。辜先生有一次谈到在袁世凯时代他不得已担任了袁世凯为准备帝制而设立的参政院的议员(辜先生虽是帝制派,但他主张的帝制是清朝的帝制,不是袁世凯的帝制)。有一天他从会场上出来,收到三百银元的出席费,他立刻拿了这大包现款到八大胡同去逛窑子。北平当时妓院的规矩,是唱名使妓女鱼贯而过,任押妓者挑选其所看上的。辜先生到每个妓院点一次名,每个妓女给一块大洋,到三百块大洋花完了,乃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当时在他们旧式社会里,逛妓院与娶姨太太并不认为是不正当的事,所以辜先生还有一个日本籍的姨太太。他是公开主张多妻主义的,他一个最出名的笑话就是:“人家家里只有一个茶壶配上几个茶杯,哪有一个茶杯配上几个茶壶的道理?”这个譬喻早已传诵一时,但其本质确是一种诡辩。不料以后还有因此而连带发生的一个引申的譬喻。陆小曼同徐志摩结婚以后,她怕徐志摩再同别人谈恋爱,所以对志摩说:“志摩!你不能拿辜先生茶壶的譬喻来作借口,你要知道,你不是我的茶壶,乃是我的牙刷,茶壶可以公开用的,牙刷是不能公开用的!”做文和说理用譬喻在逻辑上是犯大忌的,因为譬喻常常用性质不同的事物做比,并在这里面隐藏着许多遁词。 辜先生英文写作的特长,就是做深刻的讽刺。我在国外时,看见一本英文杂志里有他的一篇文章,所采的体裁是欧洲中世纪基督教常用的问答传习体(Catechism)。其中有几条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如:“什么是天堂?天堂是在上海静安寺路最舒适的洋房里!谁是傻瓜?傻瓜是任何外国人在上海不能发财的!什么是侮辱上帝?侮辱上帝是说赫德(Sir Robert Hatt)总税务司为中国定下的海关制度并非至善至美。”诸如此类的问题有二三十个,用字和造句的深刻和巧妙,真是可以令人拍案叫绝。大约是在一九二〇年美国《纽约时报》的星期杂志上有一篇辜先生的论文,占满第一页全面。中间插入一个辜先生的漫画像,穿着清朝的顶戴朝服,后面拖了一根大辫子。这篇文章的题目是《没有文化的美国》(The Uncivilized United States)。他批评美国文学的时候说美国除了Edgar Allan Poe所著的Annabelle Lee之外,没有一首好诗。诸如此类的议论很多,可是美国这个权威的大报,却有这种幽默感把他全文登出。美国人倒是有种雅量,欢喜人家骂他,愈骂得痛快,他愈觉得舒服,只要你骂的技术够巧妙。像英国的王尔德、萧伯纳都是用这一套方法得到美国人的崇拜。在庚子八国联军的时候,辜先生曾用拉丁文在欧洲发表一篇替中国说话的文章,使欧洲人士大为惊奇。善于运用中国的观点来批评西洋的社会和文化,能够搔着人家的痒处,这是辜先生能够得到西洋文艺界赞美佩服的一个理由。 无疑义的,辜先生是一个有天才的文学家,常常自己觉得怀才不遇,所以搞到恃才傲物。他因为生长在华侨社会之中,而华侨常饱受着外国人的歧视,所以他对外国人自不免取嬉笑怒骂的态度以发泄此种不平之气。他又生在中国混乱的社会里,更不免愤世嫉俗。他走到旧复辟派这条路上去,亦是不免故意好奇立异,表示与众不同。他曾经在教室里对我们说过:“现在中国只有两个好人,一个是蔡元培先生,一个是我。因为蔡先生点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现在还是革命。我呢?自从跟张文襄(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现在还是保皇。”这可能亦是他自己的解嘲和答客难吧! (作于1956年1月5日) [book_title]辜鸿铭先生轶事 梁实秋 辜鸿铭先生以茶壶譬丈夫,以茶杯譬妻子,故赞成多妻制,诚怪论也。 先生之怪论甚多,常告人以姓辜之故,谓始祖寔为罪犯。又言始祖犯罪,不足引以为羞;若数典忘祖,方属可耻云。 先生深于英国文学之素养。或叩以养成之道,曰:先背熟一部名家著作作根基。又言今人读英文十年,开目仅能阅报,伸纸仅能修函,皆由幼年读一猫一狗式之教科书,是以终其身只有小成。先生极赞成中国私塾教授法,以开蒙未久,即读四书五经,尤须背诵如流水也。 先生之书法,极天真烂漫之致,别字虽不甚多,亦非极少。盖先生生于异国,学于苏格兰,比壮年入张之洞幕,始沉潜于故邦载籍云。 先生好选《诗经》中成句,译英文诗,虽未能天衣无缝,亦颇极传神之妙,惜以古衣冠加于无色民族之身上耳,先生以“情”译poetry,以“理”译philosophy,以“事”译history,以“物”译science,以“阴阳”译physic,以“五行”译chemistry,以“红福”译Juno,以“清福”译Minerva,以“艳福”译Venus,于此可见其融合中外之精神。 先主喜征逐之乐,顾不修边幅,既垂长辫,而枣红袍与天青褂上之油腻,尤可鉴人,粲者立于其前,不须揽镜,即有顾影自怜之乐。先生对于妓者颇有同情,恒操英语曰:Prostitude者,Destitude也。(意谓卖淫者卖穷也。) 先生多情而不专,夫人在一位以上。尝娶日妇,妇死哭之悲,悼亡之痛,历久不渝。先生尝患贫,顾一闻丐者呼号之声,立即拔关而出,界以小银币一二枚,勃谿之声,尝因之而起。 先生操多种方言,通几国文字;日之通士,尤敬慕先生,故日本人所办之英文报纸,常发表先生忠君爱国之文字。文中畅引中国经典,滔滔不绝,其引文之长,令人兴喧宾夺主之感,顾趣味弥永,凡读其文者只觉其长,并不觉其臭。 (原载于1927年7月12日上海《时事新报·青光》) [book_title]大学教育之主要方针 竺可桢 诸位同学,这次中央任命本人来担任本校校长。我个人以前对大学教育虽也有相当渊源,但近年潜心研究事业,深恐对于这样重大的责任,不胜负荷,因当局责以大义,才毅然来担任了。今天与诸位同学第一次见面,就来略谈本人办学的主要方针,和我对于本校与诸位同学的希望。 明了往史与现势二条件 大概办理教育事业,第一须明白过去的历史,第二应了解目前的环境。办中国的大学,当然须知道中国的历史,洞明中国的现状。我们应凭借本国的文化基础,吸收世界文化的精华,才能养成有用的专门人才,同时也必根据本国的现势,审察世界的潮流,所养成人才才能合乎今日的需要。可是我们讲过去的历史,一方面固然绝不能忘了本国民族的立场,也不能不措意于本地方的旧事和那地方文化的特色。本校诚然是国立的大学,可是办在浙江,所培植的学生又多数是浙江人,诸位将来又大致多在浙江服务,所以我们也应得注意本省学术文化的背景。 浙江的开化与学术的发达 我们回溯浙江的往史,就容易联想到浙江省是越王勾践的故地;他那兴国的事业,雪耻自强的教训,深深地印入浙人的脑际。自东晋民族南迁,五代时吴越钱氏保浙,于是浙水东西开发日广,浙江文化与江南相并进。南宋定都杭州以后,浙江尤成为衣冠人文荟萃之邦,学风盛极一时。这其间既然发生许多极有贡献的学者,而如南宋浙人的匡业与捍卫,明代于谦的定边与浙海的抗倭,以及明季的匡复运动,常以一省的人文关系民族的安危存亡,尤足见本省的特殊精神。这些远的姑不具论,只就近三百年的浙江学术史中,我们就可举出两位杰出的人物。 黄梨洲和朱舜水 他们承晚明败坏之余,而能矫然不阿,以其宏伟的学问、光明的人格,不但影响浙江,且推及全国,甚至播教于海外,并且影响不限一时,而且及于身后几百年,这就是我们共知的黄梨洲先生(宗羲)和朱舜水先生(之瑜)。黄梨洲因为图谋抗清复明,被清廷指名缉捕至十一次之多。匡复之谋不成,乃奋志著述讲学。他那部《明夷待访录》,包含了浓厚的革命思想,《原君》之作,早于卢梭的《民约论》一百年,实为近代民权思想的先觉。他所至讲学,著述极富,弟子光大其教,影响吾浙学风甚深。朱舜水与梨洲是余姚的同乡,并且同是复明运动的健将,曾到安南、日本运动起义,事既不成,就隐遁日本,立誓不复明就不回国,因此终其身于异国。那时日本人已传入我们浙江大儒王阳明先生的学说,他的伟大人格也就引起他们的重视。日本宰相德川光国尊之为师,讲学论艺,启导极多。所以梁任公先生说,日本近二百年的文化,至少有一半是他造成的。 致力学问与以身许国 梨洲舜水二位先生留给我们的教训,就是一方为学问而努力,一方为民族而奋斗。因为他们并不仅为忠于一姓,推其抗清的热忱,就是抵抗侵略的民族精神。我们不及详说浙江其他伟大的学者,单说这二位先贤,已足为今日民族屈辱中我们所以报国的模范。我们生在文化灿烂的中国,又是生在学术发达先行足式的浙江,应如何承先启后,以精研学术,而且不忘致用实行为国效劳的精神! 中国目前环境的艰危 其次讲到中国“目前的环境”,我们有知识有血气的青年早已感到今日国家情势的危迫。近百年来列强侵略进行不息,中国不能发奋自强,以致近几年国家已到了最严重的危机。外患的迫切,一般人民风习之不振,较之明清间更有过之。现在国内诚已统一,可是野心家不愿见我们的统一进步。他们可说是抱着“两重标准”的观念来任意行动。所谓“两重标准”,从前是指中国社会里的男女道德问题;因为本着男女不平等的传统观念,所以法律容许男子纳妾,而风教强迫女子于夫死守节,这可说是两重标准。现在国际间关系也是如此。我们应知一国的强弱盛衰,并非偶然而致,而有积久的自取的理由。人和别的生物一样,一定要适应环境,才能生存,否则就趋于衰败或归淘汰。现在这世界是机械的世界,是科学的世界。中国人对于科学的研究,虽有深远的渊源,可是不久中衰,清季兴学以来也继起不力。今后精研科学,充实国力,大学生固然应负极重大的责任,而尤其重要的是养成一种组织和系统的精神。我们知道现今的世界一切事物最重组织,可是中国社会的旧习惯与此很难契合。中国人民积习最喜个人放任无拘的自由,试问我们以散沙一盘的许多个人来和有组织有规律的现代国家对敌,必无胜理。 民族自由重于个人自由 今后我们的问题,就是:“个人的自由要紧呢?还是全民族自由要紧?”我们大家对此应加以深切考虑。如果明白了“民族没有自由,个人合理的自由也失去保障”,我们就必须以实心实力共来完成民族的自由。浙江在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地位都极重要,浙江大学的学生就“目前的环境”一层上着想,尤应刻苦砥砺,才无负本省过去光荣的地位,与今后神圣的使命。 以上就过去历史和目前环境两方面来讨论中国和浙江省的地位,来证明本校所负的历史的和时代的使命;而同时也将我对于本校教育方面的宗旨和趋向说明了。现在再从学校教科等各方面来略说我个人的意见,并且就此提及我们今后想走的途径。 教授人选的充实 一个学校实施教育的要素,最重要的不外乎教授的人选、图书仪器等设备和校舍建筑。这三者之中,教授人才的充实,最为重要。教授是大学的灵魂,一个大学学风的优劣,全视教授人选为转移。假使大学里有许多教授,以研究学问为毕生事业,以教育后进为无上职责,自然会养成良好的学风,不断地培植出来博学敦行的学者。我们中国之有现代式的大学,虽还只是近四十年间事,但历史上的国子监实际上近乎国立大学,而许多大书院也具有一时私立大学的规模。南宋国子监就是在杭州城西纪家桥,而万松岭的万松书院,到清代改敷文书院,源深流长,并可见浙省渊源之早。书院教育,最有“尊师重道”的精神,往往因一两位大师而造成那书院的光彩。例如讲到白鹿书院就令人联想到朱晦庵,鹅湖书院就因陆象山讲学而出名。近代的大学也正是如此。例如英国剑桥大学卡文迪什实验室之所以出名,就因为J.J.汤姆逊、卢瑟福几位教授。三十年前美国哈佛大学之所以能吸引了许多国内外的学生去研究哲学,就因为有了J.罗伊斯、桑塔亚那、W.詹姆斯诸教授的主讲。俄国出了一位巴甫洛夫教授,使俄国的生理学闻名于世。所以有了博学的教授,不但是学校的佳誉,并且也是国家的光荣;而作育人才以为国用,流泽更是被于无穷。现在中国的大学太缺乏标准,但几个著名的大学也多赖若干良教授而造就甚宏。不过要荟萃一群好教授,不是短时期内所能办到,而必须相当的岁月,尤须学校有安定的环境。因为教授在校有相当的年份,方能渐渐实现其研究计划,发挥其教育效能;而且对学术感情日增,甚至到终身不愿离开的程度,这才对学术教育能有较大的贡献。 本人决将竭诚尽力,豁然大公,以礼增聘国内专门的学者,以充实本校的教授。尤希望学生对于教师,必须有敬意与信仰,接受教师的指导,方能发挥教师诲人不倦的精神。 图书仪器设备的重要 其次讲到设备。人才诚然重要,可是图书仪器等设备也是学校所不能忽视的,尤其是从事高深研究的大学。一个大学必有众多超卓的学者,才能感得图书设备的重要,而且会扩充合用的图书;也惟有丰富的图书,方能吸引专家学者,而且助成他们的研究与教导事业。简言之,人才与设备二者之间是必然辅车相依,相得益彰的。俗话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教授学生欲利其研究,必须充实其图书仪器各项的设备。现在中国许多大学有一共通的弊病,即在经常费中,教职员薪给之比例太高,而图书设备费的比率太低。在这种情形之下,就是有优良教授也无所施其技,且设科太繁,或职员人数太多,结果连一个院或系都不能健全发展。我们听到一部分大学近年颇致力扩充其图书馆,固为可喜的现象,然而图书究是一般的贫薄。据我所知,除清华大学藏书廿八万余册,中山大学、燕京大学各约二十七万册,北京大学二十三万册,已算最多。次则中央大学、金陵、岭南、南开也都在十五万册以上。此外则图书在五万册以上的大学,已是寥寥,甚至还有图书不及万册的也居然称学院或专校了。我们若就欧美举一二个例,柏林大学图书馆藏书达二百万册,且得普鲁士邦立图书馆(藏书二百五十万册)的协助。哈佛大学图书馆现有图书三百七十万册,去年一年增加新书五万余册。可惜中国大学多不知重视图书之充实,而犹诩然自负为“最高学府”。19世纪英国文学家加莱尔说:“一个好的图书馆就是大学。”公共图书馆尚且如此,大学图书馆自更有高尚的学术价值了。所以我以为大学经常费,关于行政费应竭力节省,教职员薪金所占不能超过70%,而图书仪器设备费应占20%或至少15%。本校因扩充成立为时尚近,听说图书仅六万册之谱,虽说省立图书馆近在咫尺,可助应用,但那边究以旧书为多,所以专门的中西文新书以及基本名著,本校实大有充实之必要。本人已在考量扩充图书馆的地位,下年度起并将谋增加购书经费。就是各系仪器,也当陆续添补,以发挥增高研究实验的效率。至于如何酌减学生上课的时间,促进利用图书馆和自由研究的习惯,或增进教师对学生课外的指导,凡此种种,还得和各教授共同研究,力谋以图书馆实验室来辅助大学教育的成功。 校舍的最低标准 复次,是校舍问题。我们对于现今社会之过重屋宇的建筑,固然有些怀疑;如大学校舍已有相当基础,而竟不知充实设备,只求大规模的兴筑新宇,我曾谓为是缺乏办学的常识。可是一个大学的环境原也重要,相当完整的校舍也是决不容忽视的。我今天视察了本校文理学院、工学院房子之后,才觉得浙大校舍需要改建和添建的迫切。大概要建筑校舍,第一需有具体的计划,计划既定,步步进行,这样建筑的形式,才能调和,而不致相互枘凿。第二,房屋要求其坚固合用,最好更能相对的顾及美观,但不必求其讲究奢华。目前全国各国立大学中,浙大的校舍恐怕要算最简陋;除一小部分外,大都是陈旧不整齐而且不敷应用。郭校长在任的时期,在华家池新建了农学院新舍、文理学院里的新教室和其他几所小房子,终算立了相当的基础,但为适应目前的需要,修建的要求还很迫切。现在中央财政的艰绌,在此非常时期中教育经费开源诚极不易;然而一个大学,如欲使其存在发展,最低限度的校舍建筑是不可少的。我此刻确已感到校舍修理和增筑的必要,此后自当设法进行临时费,从事规划,以逐渐实现最低限度的本校校舍,改善诸君读书的环境。 贫寒子弟的求学机会 为了奖励贫寒好学的子弟,我已订定了在本校设置公费生的办法。对此一事,我以为有极充分的理由。在从前科举取士及书院通行的时代,中国的教育可还说是机会均等的,所以我们在历史上常听到由寒士登科而成名立业的,在清代书院养士制度下也造就了不少的贫寒子弟。自从学校制兴,有学费的明白规定,情形就渐渐不同了。近来国民经济的低落,与学校收费及生活费的提高,恰恰成了反比例,因此这问题就更见严重。中国读书已非每年五十元或一百元不办,等到一进大学,每年连个人日用有需四五百元以上者,至少也得要二三百元之则。大学变成有资产的子女所享受,聪颖好学但是资力不足的人家完全没有同样机会。这样的教育制度,不但是对人民的不公允,并且因为埋没了许多优良青年,对于社会与国家更是莫可挽回的损失。我以为天才尽多生在贫寒人家,而贫困的环境又往往能孕育刻苦力学的精神。所以如何选拔贫寒的优秀学生使能续学,实在是一国教育政策中之一种要图。 运用自己思想的重要 关于诸同学的学业指导和人格训练的各方面,个人虽还有许多意见,可是匆促之间,不能充分讲明。不过有一点在此刻不能不一提的,就是希望诸君能运用自己的思想。我们受高等教育的人,必须有明辨是非、静观得失、缜密思虑、不肯盲从的习惯;然后在学时方不致害己累人,出而立身处世方能不负所学。大学所施的教育,本来不是供给传授现成的知识,而重在开辟基本的途径,提示获得知识的方法,并且培养学生研究批判和反省的精神,以期学者有自动求智和不断研究的能力。大学生不应仍如中学生时代之头脑比较简单,或者常赖被动的指示,而必须注意其精神的修养,俾能对于一切事物有精细的观察、慎重的考虑、自动的取舍之能力。我们固不肯为传统的不合理的习惯所拘束,尤不应被一时感情所冲动,被社会不健全潮流所转移,或者受少数人的利用。今后赖许多教授的指导和人格感化,希望诸位更能善于运用自己的思想,不肯作轻率浮动的行为。十年廿年以后的诸君,都可成社会的中坚分子,而中国今后是最需要头脑清楚、善用思想的人物。 总之,我希望诸位同学要深切体念在今日中国受高等教育者的稀少,因此益自觉其所负使命的重大,努力于学业、道德、体格各方面的修养,而尤须具缜密深沉的思考习惯。一个学校的健全发展,自然有赖教授校长之领导有方,同时尤需要全体学生有深切的自觉与实际的努力。 本人愿以最大的诚意与专注的精神,来力谋浙江大学的进展,而要达到相当的成功,必然期待诸位的合作和努力。 (原载于1936年4月25日《国立浙江大学校刊》第248期) [book_title]教育家张伯苓 胡适 “我既无天才,又无特长,我终身努力小小的成就,无非因为我对教育有信仰有兴趣而已。”这句话是张伯苓的自述。他还常常喜欢引用一位朝鲜朋友的评语:“张伯苓是一个极其简单的人,不能跟同时代的杰出人物争一日之长短,但是他脚踏实地地苦干,在他的工作范围里,成就非凡。” 他20岁就从事于教育,第一期学生不过5个人。1917年,他41岁,南开中学已有1000个学生。到了1936年,他60大寿的时候,南开大中小学共有学生3000名。1937年,天津校舍被毁于日军,其时他早已在重庆设立南渝中学,不到几年,学生增至1000多人,又成为全国首屈一指的中学。 严复的学生 张伯苓于1876年4月5日生于天津。其父博学多能,爱好音乐,尤善琵琶和骑马射箭,惜以沉溺于逸乐,以致家产荡然。续弦生伯苓时,已甚穷困,授徒以自给,深痛自己的不能振作,乃决计令伯苓受良好教育,严格的修身。 伯苓年13,以家学渊源考入北洋海军学校。该校系严复、伍光建等三五留英学生主持,伯苓每届考试必列前茅。该校教师中有苏格兰人麦克礼者,讲解透彻,更佐以日常人格的熏陶,受业诸生获益匪浅,其于伯苓亦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伯苓于1894年以第一名毕业,时年还不过18岁。 威海卫的刺激 是年,中国海军于第一次中日战争中大败,几乎全军覆没,甚至于不留一舰可供海军学校毕业生实习之用。伯苓于是不得不回家静候一年,然后得入海军实习舰通济号见习军官三年。伯苓即在该舰遭遇他终身不忘的国耻,决心脱离海军,从事教育救国事业。 缘自中国败于日本之后,欧洲帝国主义者在中国竞相争夺势力范围,伯苓即于其时在威海卫亲身经历到中国所受耻辱的深刻。威海卫原为中国海军军港,中日之战失败后,即被日军占领,旋由三国干涉交还中国,转租于英。伯苓目击心伤,喟然叹曰:“我在那里亲眼目睹两日之间三次易帜,取下太阳旗,挂起黄龙旗;第二次,我又看见取下黄龙旗,挂起米字旗。当时说不出的悲愤交集,乃深深觉得,我国欲在现代世界求生存,全靠新式教育,创造一代新人。我乃决计献身于教育救国事业。” 南开的滥觞 张氏此种觉悟,此种决心,足以反映当时普及全国的革新运动。戊戌政变就是这种运动的高潮,可惜这种新运动不敌慈禧太后的反动势力而失败了。伯苓时年22岁,欣然应严修之聘,在其天津住宅设私塾教授西学。严氏私塾名“严馆”,学童为严修之子等5人。此为张氏一生从事教育事业的开端。 伯苓结识严修,于后来南开的开办与发展的影响很大。严修字范孙,为北方学术界重镇,竭诚提倡新思潮新学说,不遗余力,而且德高望重,极受津人的景仰。伯苓得其臂助,为南开奠定巩固的始基。伯苓当时的教授法已极新颖,堪称为现代教育而无愧色。所授课程且有英文、数学和自然的基本学识,尤注重学生的体育。伯苓且与学生混在一起共同做户外运动,如骑脚踏车、跳高、跳远和足球之类。同时注重科学和体育,师生共同学习,共同游戏。张氏于此实为中国现代教育的鼻祖之一。 1903年,张伯苓和严修赴日考察大中学校教育制度,带回许多教育和科学的仪器。张严两氏咸以日本教育发达,深受感动。回国后,即以严氏一部分房屋,将私塾改为正式中学,名曰第一私立中学。1904年开学,学生73人,每月经费纹银200两,由严张两家平均负担。1906年,某富友捐赠天津近郊基地名“南开”者作为新校校址。从此,南开与张伯苓两个名字,在中国教育史上永占光荣的一页。 73到3000 南开开办之初,基地不过两亩,不到几年,即在附近添购一百亩以上,以供扩充。南开大学系于1919年开式开学,设文理商三科,翌年增设矿科。经济所则系于1931年设立,下一年又增设化学研究所。南开中学女子部则系于1923年设立,并于1928年设立实验小学。到了1932年,南开已完成了五个部门,即大学部、研究院、男子中学、女子中学及小学。在毁于日军的前几年,学生总数已达3000人。 欠债办学新理论 南开之有此成绩,须归功于张伯苓先生之领导,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他常对友人说:“一个教育机关应当常常欠债。任何学校的经费,如在年终,在银行里还有存款,那就是守财奴,失去了用钱做事的机会。”他开办学校可说是白手起家,他不怕支出超过预算。他常是不息地筹谋发展新计划,不因缺少经费而阻断他谋发展的美梦。他对前途常是乐观的。他说:“我有方法自骗自。”其实,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结果呢,确实常常有人帮助他实行新计划。 张氏在他的自传里说:“南开学校诞生于国难,所以当以改革旧习惯、教导青年救国为宗旨。”他还说中国的弱点有五,即1.体弱多病;2.迷信,缺乏科学知识;3.贫弱;4.不能团结;5.自私自利。 张氏为改良中国的弱点,因而提出五项教育改革方针。他主张新教育,第一,必须改善个人的体格,使宜于做事;第二,必须以现代科学的结果和方法训练青年;第三,必须使学生能组织起来,积极参加各种团体生活,共同合作;第四,必须有活泼的道德修养;第五,必须感化每一个人都有为国宣劳的精神。 由今日视之,这些不免是老生常谈,然而,张氏使这些精神贯注于其学校的生活,成为不可分离的部分,实在是张氏办教育的极大成就。 校长先生演话剧 此外,除教会学校之外,南开在中国人自办的学校中间,以体育最出名最有成绩,无论在全国运动会或远东远动会,南开的运动选手成绩都很好。自1920年来,张氏在迭次全国运动会中被聘为裁判长。这些都得力于他终身提倡体育及在各种运动比赛中着重运动道德的缘故。南开还以训练团体生活共同合作著称。南开最有名的学生活动,就是他的新剧社。早在1909年,张氏即已鼓励学生演剧了。他还亲自为他们写作剧本,指导他们表演。他还以校长身份不惜担任剧中主要角色,使外界观之惊骇不止,认为有失体统。后来,他的胞弟张彭春先生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文学和戏剧归国,接受他的衣钵,导演几本新剧,公演成绩非常可观。易卜生的《玩偶家庭》和《人民公敌》,由张氏导演,极得好评。 炸不毁的南开 南开的遭遇日军炸毁,在张氏及其同僚原属意料中事。1935年,张氏早已到四川各地查勘适宜的地址,俾做迁校之计。数个月后,他又派南开中学教务主任到华西去考察是否有设立华西分校的可能,不久决定在重庆近郊兴建校舍。1936年的9月新校开学,名南渝中学;1938年,应南开同学会的建议,改称重庆南开中学。南开则从教育部建议,与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合并,在长沙开学,校名联合大学。迄至1937年,长沙被敌机轰炸,联大奉命迁往昆明,校名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当其时,张氏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重庆南开中学。南开新校舍又被日机轰炸。1940年8月,南开新校舍落下巨型炸弹30枚,但是被毁校舍旋即修复,弦歌始终未曾中辍。 张氏爱国,对于国家政治的发展自然极为注意。唯恐天下不乱政府屡以要职,且曾邀其出任教育部长及天津市长,均被婉辞谢绝,以便有机会以全副精神实现南开的教育理想。及至战时,国家处于危急存亡之秋,乃投身政治。1938年,国民参政会成立,张氏当选副议长,迭次出席会议,不常发表议论,其力量则在驻会委员会发挥之。张氏希望教他每个学生都有政治的觉醒,虽则不一定人人参加政府。 (作于1947年,原文系英文) [book_title]第一流的教育家 陶行知 我们常见的教育家有三种:一种是政客的教育家,他只会运动,把持,说官话;一种是书生的教育家,他只会读书,教书,做文章;一种是经验的教育家,他只会盲行,盲动,闷起头来,办……办……办。第一种不必说了,第二、第三两种也都不是最高尚的。依我看来,今日的教育家,必定要在下列两种要素当中得了一种,方才可以算为第一流的人物。 (一)敢探未发明的新理我们在教育界做事的人,胆量太小,对于一切新理,大惊小怪。如同小孩子见生人,怕和他接近。又如同小孩子遇了黑房,怕走进去。究其结果,他的一举一动,不是乞灵古人,就是仿效外国。也如同一个小孩子吃饭、穿衣,都要母亲帮助,走几步路,也要人扶着,真是可怜。我们在教育界任事的人,如果想自立,想进步,就须胆量放大,将试验精神,向那未发明的新理贯射过去;不怕辛苦,不怕疲倦,不怕障碍,不怕失败,一心要把那教育的奥妙新理,一个个地发现出来。这是何等的魄力,教育界有这种魄力的人,不愧受我们崇拜! (二)敢入未开化的边疆 从前的秀才以为“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久而久之,“不出门”就变作“不敢出门”了。我们现在的学子,还没有解脱这种风气,试将各学校的《同学录》拿来一看,毕业生多半是在本地服务,那在外省服务的,已经不可多得,边疆更不必说了。一般有志办学的人,也专门在有学校的地方凑热闹,把那边疆和内地的教育,都置之度外。推原其故,只有一个病根,这病根就是怕。怕难,怕苦,怕孤,怕死,就好好地埋没了一生。我们还要进一步看,这些地方的教育究竟是谁的责任?我们要晓得国家有一块未开化的土地,有一个未受教育的人民,都是由于我们没尽到责任。责任明白了,就放大胆量,单身匹马,大刀阔斧,做个边疆教育的先锋,把那边疆的门户,一扇一扇地都给它打开。这又是何等的魄力!有这种魄力的人,也不愧受我们崇拜。 敢探未发明的新理,即是创造精神;敢入未开化的边疆,即是开辟精神。创造时,目光要深;开辟时,目光要远。总起来说,创造、开辟都要有胆量。在教育界,有胆量创造的人,即是创造的教育家;有胆量开辟的人,即是开辟的教育家,都是第一流的人物。大丈夫不能舍身试验室,亦当埋骨边疆尘,岂宜随便过去!但是这种人才,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现?究竟要由什么学校造就?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养成?可算是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原载于1919年4月21日《时报·教育周刊·世界教育新思潮》第9号) [book_title]学做一个人 陶行知 我要讲的题目是:“学做一个人”。要做一个整个的人,别做一个不完全、命分式的人。中国虽然有四万万人,试问有几个是整个的人?诸君试想一想:“我自己是不是一个整个的人?” 《抱朴子》上有几句话:“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又次之;不生为下。” 但是何种人算不是整个的人呢?依我看来,约有五种: (一)残废的——他的身体有了缺欠,他当然不能算是整个的人。 (二)依靠他人的——他的生活不是独立的;他的生活只能算是他人生活的一部分。 (三)为他人当作工具用的——这种人的性命,为人所支配,没有自己独立的人格。 (四)被他人买卖的——被贩卖人口者所贩卖的人,就是猪仔;或是受金钱的贿赂,卖身的议员就是代表者。 (五)一身兼管数事的——人的一分精神只能专做一件事业,一个人兼了十几个差使,精神难以兼顾,他的事业即难以成功,结果是只拿钱不做事。 我希望诸君至少要做一个人;至多也只做一个人,一个整个的人。做一个整个的人,有三种要素: 要有健康的身体——身体好,我们可以在物质的环境里站个稳固。诸君,要做一个八十岁的青年,可以担负很重的责任,别做一个十八岁的老翁。 要有独立的思想——要能虚心,要思想透彻,有判断是非的能力。 要有独立的职业——要有独立的职业,为的是要生利。生利的人,自然可以得到社会的报酬。 我觉得中学生有一个大问题,即是“择业问题”。我以为择业时要根据个人的才干和兴趣。做事要有快乐,所以我们要根据个人的兴趣来择业。但是我们若要做事成功,我们必要有那样的才干。 我曾做了一首白话诗,说人要有独立的职业: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自己的事,自己干。 靠人,靠天,靠祖先,都不算好汉。 现在我们专讲“学”和“做”二个字,要一面学,一面做。“学”和“做”要连起来。英语Learn by doing,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要应用学理来指导生活,同时再以生活来印证学理。 将来诸君有的升学,有的就职业,但是为学的方法全要研究。学农的人要有科学的脑筋和农夫的手;学工的人,也要有科学的脑筋和工人的手。这样他才可以学得好。 我希望到会的个人,是四万万人中的一个人。诸君还要时常想: 中国有几个整个的人? 我是不是一个整个的人? (1925年底在南开学校的演讲词,原载于1926年2月28日《生活周刊》第1卷第19期) [book_title]儿童用书选择标准 陶行知 书有两种:一种是吃的书;一种是用的书。吃的书当中,有的好比是白米饭,有的好比是点心,有的好比是零食,有的好比是药,有的好比是鸦片。 中国是吃的书多,用的书少。吃的书中是鸦片的书多,白米饭的书少。 我从前写了四句三字经,警告了一般不劳而获的人:“不做事,要吃饭。什么人,是混蛋!” 吃饭不做事,尚且不可,何况吃鸦片而不做事!一个过合理生活的人,三餐饭当然是要吃的,可是也不能忘记那八小时的工作。要想工作做得好,必须有用的书。用的书没有,如何去做?一个学校要想培养双手万能的学生,自然要多备用的书,少备吃的书,而吃的书中尤须肃清一切乌烟瘴气的书。 可是,现在中国学校里的情形,适得其反:只有吃的书,没有用的书,而吃的书中,多是一些缺少滋养料的零食与富麻醉性的鸦片。在这些书里讨生活的学生们,自然愈吃愈瘦,愈吃愈穷,愈吃愈不像人。 我们要少选吃的书,多选用的书。我们对于书的态度之变更,是由于我们对于儿童的态度之变更。我们在《儿童生活》杂志上发表对于儿童的根本态度是: 儿童是新时代之创造者;不是旧时代之继承者。儿童是创造产业的人;不是继承遗产的人。儿童生活是创造、建设、生产;不是继承、享福、做少爷。新时代的儿童是小工人。这工人,是广义的工人,不是狭义的工人。在劳力上劳心便是做工。这样做工的人都叫作工人。新时代的儿童,必须在劳力上劳心,又因他年纪小一些,所以称他为小工人。小工人必是生产的小工人,建设的小工人,实验的小工人,创造的小工人,改革的小工人。儿童的生活便是小工人生活,小生产生活,小建设生活,小实验生活,小创造生活,小改革生活。 儿童用书便是小工人生活之写实与指导。这里面所要包含的是一些小生产、小建设、小实验、小创造、小改革、小工人的人生观。 无论他是生产也好,建设也好,实验也好,创造也好,改革也好,他必须做工,他必须在劳力上劳心,他必须在用手时用脑。这里所画的画,是小工人做工之画;所唱的歌,是小工人做工之歌;这里所问的问,是小工人做工之问;这里所答的答,是小工人做工之答;这里所用的数,是小工人做工之数;这里所写之文字,是小工人做工之文字;这里所介绍的工具,是小工人做工之工具;这里所说的故事,是小工人做工之故事;这里所讲的笑话,是小工人做工之笑话;这里所主张的人生观,是小工人认真做工之人生观。 儿童用书既是以指导儿童做工为主要目的,那么,一本书之好坏,可以拿下列三种标准判断它:(一)我们要看这本书有没有引导人动作的力量,有没有引导人干了一个动作又干一个动作的力量。(二)我们要看这本书有没有引导人思想的力量,有没有引导人想了又想的力量。(三)我们要看这本书有没有引导人产生新价值的力量,有没有引导人产生新益求新的新价值的力量。 怎样叫产生新价值?鲁滨孙在失望之岛上需要一个缸子装水,愁着造不起来。一天,他看见锅灶前有一块碎土,拿起来觉得坚如石头。他想这或许是泥土见火变成的;继而他又想,碎土既能烧成石头,倘使把这种土做成一只缸儿,也或者可以烧成坚如石头的水缸。他于是动手做了三只小缸,架起火来烧了几十个钟头,渐渐地让它们冷下来,破了一只,其余两只居然是点水不漏。这里有动作,有思想,有新价值之产生——泥土的价值变为水缸的价值。 让我再举一个物质未变而价值变了的例子。贾母在大观园里请客游船。她和刘姥姥以及长一辈的坐了一只船向前走,后面宝玉、宝钗、黛玉姊妹们另外坐了一只跟着。宝玉说:“这些破荷叶可恶!叫人来把他砍掉。”黛玉说:“李义山的书我素不喜读,只喜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宝玉说:“果然好句,以后再别叫人把荷叶砍掉。”宝玉要砍荷叶便是动作之始,黛玉想了一下,将她所想的结果,说给宝玉听,宝玉想了一想引起态度上一个根本的变化,破荷叶没有变而它的价值变了——可憎恶的破荷叶变成了天然的乐器。这叫作新价值之产生。 上述之三种标准是选择用书标准。这在用书众多的社会里固可以任您挑选,而在用的书少吃的书多之中国,这些标准实不啻虚设。但依此标准以编可用之书,也是有志造福儿童者之一件大事。暂时,如用书可选者很少,不妨在各书中选择可用的材料,沙里淘金,劳而后获。这些标准也似乎有它们的用处。 (原载于1931年4月15日《儿童教育》第3卷第8期) [book_title]论看电影流泪 林语堂 因为我看电影常流泪,所以看见隔座姑娘拿手绢擤鼻子,或是出来颊上留两条泪痕,便觉得比较喜欢她,相信她大概心肠不错。对于哭这件事,成年人多半以为难为情,虽然中西略略不同。先就这中西不同讲讲。中国人常有君臣“对哭”,有请愿团“跪哭”之事,为西洋所无的。尤其是英国人,他们哭不肯出声,也不肯叫你看见。英国教育最重“人格”(Character),而所谓“人格”大部分是指勇毅、含忍、动心忍性的功夫。英国人动起怒,先把牙关咬紧,一声不响,即所谓Character。英国公学小学生被大学生欺负,吃了几记耳光,打了几个嘴巴,不哼一声,就叫人佩服,说这孩子是贵族家庭出身,有大家子弟的模样。这在英国话叫作“吃得起拳头”(Can take a beating)。后来这话就成普通用法。比方你对英国人说,某人能吃得苦,有毅力,英国人便说:“Oh, yes, he can take a lot of beating.”(可以吃得起几下拳头。)这是很称赞的话,是说他不遇事畏难而退,强邻踢他几下,他不便叫人家爹爹。他们古老时代就是如此的,古代英文文学中的英雄,创伤要死,便是负伤逃到人迹不到之地静静死就是这个意思。一直到现在,英皇卧房墙上所挂的祷文六句,一句便是:“If I am called upon to suffer, let me be like a goodbred beast that goes away to suffer in silence.”(如果我命中须受苦,让我学有风度的野兽,避入野处去静中受苦。)最近南京大戏院有Dark Angel影片,便全是这种英国绅士的表现。一人爱一女子,战地受伤,两目失明,便离乡背井,放弃他舒服的家庭,隐名去住乡僻,绝不肯叫爱他的女子矜怜他、扶助他,这也是一个最特别最明显的例。因为这个不同的传统,所以英国人便不肯在人前流泪。 中国人整个看法不同,对于忧伤喜怒认为也是七情之正,放声大哭比较不以为耻。这已属于中外心理之比较,此地不预备深谈。所要说的是,中国对流泪态度大不相同,故社会上,文学上,戏台上,常有放声大哭之声。原因是,一则有儒家适情哲学;二则孔子哭之恸,申包胥哭秦庭,有种种榜样在前;三则丧礼把放声大哭也列入仪文,拭泪挥泪也都有明文规定了;四则诗词戏曲已把“挥泪”手势化为艺术,认为美观;五则中国人生活实在太苦,大有非哭不可之势。基于这种原因,中国人当众哀哭,也就不以为耻了。这种中西心理情绪之不同是要研究的。钱锺书先生曾于《天下》月刊批评中国悲戏不如希腊悲剧,因为剧中英雄,太少伟大丈夫气。其实《长生殿》之唐明皇把贵妃交出,不肯双双自缢或服毒而死,有欠英雄本色,我也承认。但如霸王别姬,一剑杀爱姬,又一剑自刎,我认为豪杰,并不愧为悲剧主角。若因霸王之哭,而怪其失英雄本色,未免陷于以西洋人对哭的态度衡量中国艺术之弊了。当他声泪俱下之时,我们中国人总认为满意的、美术的。况且天下真英雄哪有不流泪的?唯儿女情长者才真有英雄远志。老残说得好:“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二集自叙》)沈君烈亦是文章“鬼才”,他说:“人生何必时俗喜,亦何必鬼神怜,但愿对俊男子大吐肝膈,痛哭一场,足了事矣。”(《与山阴王静观书》)这比较可以代表中国人对哭的态度。 以上是略略讲起中西对哭态度之不同。其实中国人也是以为看电影流泪,不大尊严。我真不懂,看电影流泪有什么羞耻?那天我跟内人去南京戏院看《孤星泪》。出来时,内人问: “你哭了没有?” “当然,”我说,“看了这种影片而不哭,还算有人心吗?” 其实我整个情绪都搅乱了。那晚头也昏了,看书也看不下去,和人打扑克,也无精打采,输了四元二毛五。 我真不懂,看一可歌可泣的小说,看一悲楚动人的影片,为什么不可以哭?西方有亚里士多德,东方有太史公,都是讲戏剧之用在于动人情绪。亚里士多德的著名悲剧论,说悲剧之用是如清泻剂,其作用叫作“清泻作用”(Cathartic function of tragedy),是把我们肝膈荡涤一下。太史公那里说过同样的话,这时也懒得去查。但是他的确比许多现代人懂得心理,懂得笑与哭之用。 《滑稽传》就是拥护幽默,看来比“今夫天下”派唾骂幽默之小子下流,实际上却比我们较懂得心理学。太史公自己哭吗?他一部《史记》就是悲愤而著的书,哪有不哭,又哪有不知哭之效用?但是我们也不必引经据典。假使有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台上表演,而观者不泣,不为所动,不是表演者艺术太差,便是观众已失人情之正了。 自然,哭泣不大雅观,我也知道,多情与感伤有不同,事各有时。我们看见白痴无故而笑,无端而哭,或者男子动辄流泪,认为未免太无丈夫气了。但是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当故事中人,床头金尽,壮士气短,我们不该挥几点同情之泪吗?或是孤儿遭后母凌虐,或是卖火柴女冻死路上,或是闵子拉车,赵五娘食糠,我们能不心为所动吗?或是夕阳西照,飞鸟归林,云霞夺目,江天一色,我们能不赞叹宇宙之美不由眼泪夺眶而出吗?在电影上,情节总是比日常离奇,人物总是比日常可爱,所以动人之处自然比日常生活多。假如我们去看电影而情不为动,还是真能看电影的人吗?我真不懂,看电影流泪有什么羞耻? 假如我们成人,已失了赤子的真哭真笑,只能规规矩矩做顺民,胁肩谄笑做奴才,戴假面具揖客入揖客出——假使我们变了这种虚伪枯萎的文明动物,又何必说什么悲剧的荡涤肝肠作用呢? 其实看电影而哭者不必自愧,看电影而不哭者亦不必自豪。邓肯女士说得好,女子如一架琴,情人如鼓琴者。一个女子只有一个情人,如一架琴只有一人弹过。伯牙无良琴则无所用其技,良琴不遇伯牙则不能尽其才。同一女子,遇一种情人便有一种变化;同一架琴,一个琴师弹便有一种音调。凡有艺术都是靠作者与所用材具的一种相感相应,也是靠作者与观者听者读者的相感相应。同一画图,由甲看来索然无味,而由乙看来悠然神往。所以一种艺术之享受,一方在于作者,一方也纯为观者自己的灵性学问所限制。观者愈灵敏,则其感动之力愈大。子程子说,同一本《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得一二句喜者,有读了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所谓得一二句喜者,也是各人不同,有人喜欢这句,有人喜欢那句,这就是欣赏艺术所受观者听者读者灵性上及学问上之限制。同一个夕阳美景,一人看来欢天喜地,乐不可支,由另一人看来,还不是一个锁保险柜回家的记号吗?那位裤袋里一大把锁匙的银行家钱店倌笑人家诧异太阳下山为奇景,你想他不有时也哭吗?他不因为什么证券一日狂涨一元三角而喜地狂跳,眼泪夺眶而出,又因为债券暴跌哭得如丧考妣吗?我真不懂为什么看电影流泪便不雅观? 是的,人生本来有笑与泪的,所要紧的是看因何而流涕。有狂喜之泪,有沮丧之泪,有生离死别之泪,有骨肉团圆之泪,有怀才不遇之泪,有游子思家之泪,有弃妇望夫之泪,有良友重逢之泪,有良辰美景之泪,有花朝月夕之泪。似是谁要哭,听他哭,因为我们本来是有情动物,偶然心动,堕一滴同情之泪,或怜爱之泪,或惊喜之泪,于他是有益的。 (原载于1936年2月1日《宇宙风》第10期) [book_title]回忆鲁迅 郁达夫 鲁迅作古的时候,我正飘流在福建。那一天晚上,刚在南台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同席的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一见面就问我,鲁迅逝世的电报,接到了没有?我听了,虽则大吃了一惊,但总以为是同盟社造的谣。因为不久之前,我曾在上海会过他,我们还约好于秋天同去日本看红叶的。后来虽也听到他的病,但平时晓得他老有因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