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学概论 [book_author]钱穆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68949 [book_dec]现代钱穆著。讲述中国两千多年学术思想发展演变的著作,193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前八章专言经子,内容包括孔子与六经、先秦诸子、秦之焚书坑儒、两汉经学今古文之争、晚汉之新思潮、南北朝隋唐之经学注疏及佛典翻译、宋明理学等,扼要叙述上自春秋孔子,下至晚明心学各个时期的学术思想及其变迁轨迹。第九章专论清代考证学。将清代学术分成清初诸儒之学、乾嘉考据之学和晚清今文经学三个阶段,反对把有清一代的学术思想笼统地概括为考证学。在论吴学、皖学的治学风格时,称“吴学务反宋,而转陷尊古。皖学初本阐宋,后乃为诤宋。吴以革命始得承统,皖以承统始而达革命”。最后一章为最近期之学术思想,叙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东方文化派、学衡派、科玄之争、戴季陶论孙中山三民主义等。收入台湾出版的《钱宾四先生全集》。 [book_img]Z_12245.jpg [book_title]弁言 學術本無國界。「國學」一名,前旣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爲一時代的名詞。其範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本書特應學校教科講義之需,不得已姑采梁氏淸代學術概論大意,分期敍述。於每一時代學術思想主要潮流所在,略加闡發。其用意在使學者得識二千年來本國學術思想界流轉變遷之大勢,以培養其適應啟新的機運之能力。時賢或主以經、史、子、集編論國學,如章氏國學概論講演之例。亦難賅備,並與本書旨趣不合。竊所不取。 本書爲便學課誦覽,凡稱引所及,以及辨證論難,均散入小注,而正文僅爲綱要。讀者須兼觀並覽,始得盡其意趣。 本書於民國十五年夏開始編著,隨講隨錄,成七章;以兵亂輟講而止。後三章於十七年春續成。前七章講於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後三章講於蘇州江蘇省立蘇州中學。以後迄未增改。疏漏錯失,爲病實多。若蒙海內學人,賜以商訂,極所樂聞。 本書於第十章論最近期,特爲中學生指示大體。於並世賢達,敍述恐多失誤,疏漏尤甚,敬表歉仄。 本書於編纂第三、第四章秦廷焚書及兩漢經學時,友人施君之勉,通函討論,前後往返十餘通。開悟良多。講學之樂,積久不忘。至今回憶,猶有餘甘。特此附書,誌永好焉。 [book_title]新版附識 此稿成於三十年前,迄今回視,殆所謂粗識大體,未盡精微者也。其時中學校率有「國學概論」一課,此稿特爲講堂授課之用。聽者尙能接受,並多興發。此三十年來,中學程度,普遍低落。即上庠講學,亦少總攬通觀之功。則此書過而存之,亦未嘗不可使治國學者知古今學術流變之大趨。商務印書館趙君叔誠來書,欲將此稿重付流傳,因將手邊僅存之一部瀏覽一過,略校錯字,郵以與之。 本書第十章,涉及當代。當時以中學靑年,皆好縱讀新出雜誌報章,於並世學派思潮,尤喜分曹辯論,各抒己見;不得不略述大端,開示塗轍。而本稿屬筆,在民國十五年夏,脫稿在十七年之春,所述則止於十三四年間。自此以來三十年,天翻地覆,赤禍橫流,神州陸沉,固非作者當時所敢逆料。即篇中所敍學人,至今尙存者,其在當時,於此思潮流變,學術墮地之情,亦豈能逆料其一遂至此乎? 此次再版,於本章原文,亦一仍其舊,絕不再加增刪。此非謂當時敍述,便成定論。蓋使讀者獲知三十年前人對其當時學術思潮之一種看法。此亦可作一種史料視耳。 一九五六年丙申春錢穆識於香港九龍新亞書院 [book_title]第一章 孔子與六經 中國文化,於世界爲先進。古代學術思想,當有研討之價值。然夷考舊文,茫昧無稽;雖有美盛,未可苟信。當孔子時,夏、殷之禮,已爲無徵。 論語八佾:子曰:「夏禮我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我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我能徵之矣。」 當孟子時,成周書籍,亦復不傳。 孟子萬章:北宮錡問曰:「周室班爵祿也,如之何?」孟子曰:「其詳不可得聞也。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 荀卿有「文滅節絕」之歎。 荀子非相:「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 韓非有「非愚則誣」之譏。 韓非子顯學:「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眞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诬也。」 故言古者不可不愼。余於此編,蓋將略而弗論,論其可知者,自孔子始。然於中國學術具最大權威者凡二:一曰孔子,一曰六經。孔子者,中國學術史上人格最高之標準,而六經則中國學術史上著述最高之標準也。自孔子以來二千四百年,學者言孔子必及六經,治六經者亦必及孔子。則六經之內容,及孔子與六經之關係,終不可不一先論也。 今言六經,略分三部:一易、春秋,二詩、書,三禮、樂。分條述之如次: 一 易春秋 易之爲書,本於八卦。八卦之用,蓋爲古代之文字。 易緯乾鑿度:「」古文天字,「」古地字,「」古風字,「」古山字,「」古水字,「」古火字,「」古雷字,「」古澤字。 因而重之,猶如文字之有會意。 如「」爲山下有泉,「」爲澤中有火之類。 引而伸之,猶如文字之有假借。 如「」本爲雷,後以龍亦潛伏,時時飛升,且雷動龍現,二者相因,故「」亦以象龍。「」本爲風,而風動樹搖,亦如雷龍之例,故「」亦以象樹。如是推衍,義象遂廣。 卜筮如拆字。 八卦之興,本在游牧之世。今設推想,有一隊牧人,遠出游牧,路經山野,其地旱崅,徧覓水泉,得之山上。方此隊人將次他去,顧念同族後隊,接踵便至,乃於山下顯處,作一記號「」,山上有澤;或「」,山上有泉;則後隊到此,便知水在山上,逕自攀登。而其時民智淺陋,彼見卦象可以告我以外物,以謂必有類我而神明者主之,而敬畏之心漸起。循而久之,牧隊將發,戲爲占問,如得「」卦,則謂外出不利,雷雨將至。如得「」卦,則謂水草豐美,儘利前往。後人以拆字驗吉凶,卽占卦之變相。敬惜字紙,虔事符籙,則先民以八卦爲神物之遺意也。 繫辭如籤詩。 朱子答呂伯恭書:「竊疑卦爻之詞,本爲卜筮者斷吉凶,而因以訓戒;有本甚平易淺近,而今傳註誤爲高深微妙之說者。如利用祭祀,利用享祀,只是卜祭則吉;田獲三狐,田獲三品,只是卜田則吉;公用享于天子,只是卜朝覲則吉;利建侯,只是卜立君則吉;利用爲依遷國,只是卜遷國則吉;利用侵伐,只是卜侵伐則吉之類。」 朱子語類:「易爲卜筮作,非爲義理作。伏義之易,有占而無文,與今人用火珠珠起課者相似。文王、周公之易爻辭如籤辭。孔子之易,純以理言,已非羲、文本意。」 周易起於殷、周之際,明周家之有天下,蓋由天命。 易繫辭下傳:「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 王應麟困學紀聞:阮逸云:「易著人事,皆舉商、周。帝乙歸妹,高宗伐鬼方,箕子之明夷,商事也。密雲不雨,自我西郊,王用享于岐山,周事也。」 顧炎武日知錄:「易本周易,故多以周事言之。小畜:『密雲不雨,自我西郊。』本義:『我者,文王自我也。』 旣濟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漢書郊祀志引此,師古注:「東鄰謂商紂也,西鄰謂周文王也。」鄭康成坊記注亦云:「東鄰謂紂國中,西鄰謂文王國中。」 易之內容,其實如斯。孔子言易,見於論語。 日知錄:「孔子論易,見於論語者,二章而已。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是則聖人之所以學易者,不過在庸言庸行之間,而不在乎圖書象數也。今之穿鑿圖象以自爲能者,畔也。記者於夫子學易之言而卽繼之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是知平日不言易,而其言詩、書、執禮者,皆言易也。」  今按:五十以學易,古論作「易」,魯論作「亦」,連下讀。比觀文義,魯論爲勝。則孔子無五十學易之說也。顧氏謂孔子平日不言易是矣,而曰其言詩、書、執禮皆言易,則不得其意而強說之也。 因人之無恆而歎其不占,與南人之言同類並舉,亦博弈猶賢之意,非韋編三絕之說也。至十翼不出孔子,前人辯者已多,則易與孔子無涉也。 史記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 馬端臨文獻通考:「歐陽公童子問上下卷,專言繫辭、文言、說卦而下,皆非聖人之作。」 陳振孫書錄解題:「趙汝談南塘易說三卷,專辨十翼非夫子作,今此書無傳。」 晉書束晳傳:「汲郡人不準,發魏襄王冢,得易經二篇,與周易上下經同。」姚際恆曰:「魏文侯最好古,魏冢無十翼,明十翼非仲尼作。」姚有易傳通論,今亦無傳。 崔述洙泗考信錄:「易傳必非孔子所作,汲縣冢中,周易上下篇無彖、象、文言、繫辭。魏文侯師子夏,子夏不傳,魏人不知,則易傳不出於孔子無疑。又按:春秋襄九年傳穆姜答史之言,與今文言篇首略同,而詞小異。以文勢論,則彼處爲宜。是作傳者采之魯史而失其義耳。論語: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今彖傳亦載此文。果傳文在前,與記者固當見之。曾子雖書述之,不得謂曾子所自言。旣采曾子語,必曾子已後人所爲。」 孟子稱「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春秋之出孔子,自來無異議。然謂孔子春秋一依舊史,無所變改乎?則「伯于陽」之不革,何以逃「遵乖習訛」之譏? 春秋公羊傳:「昭公十二年,齊納北燕伯于陽。伯于陽者何?公子陽生也。子曰:『我乃知之矣。』在側者曰:『子苟知之,何以不革?』曰:『如爾所不知何?』」劉知幾史通惑經篇:「夫如是,夫子之修春秋,皆遵彼乖僻,習其訛謬,凡所編次,不加刊改者矣。何爲其間則一褒一貶,時有弛張,或沿或革,曾無定體?」 謂修辭正名,俱有深意乎?則五石六鶂之先後,亦難免「窮鄕曲學」之誚。 春秋穀梁傳:「僖公十六年春王正月戊申朔,隕石于宋五。先隕而後石,何也?隕而後石也。于宋四竟之內曰宋。後數,散辭也。耳治也。是月,六鶂退飛過宋都。是月也,決不日而月也。六鶂退飛過宋都,先數,聚辭也。目治也。子曰:『石無知之物,鶂微有知之物。石無知,故日之。鶂微有知之物,故月之。』君子之於物,無所苟而已。石鶂猶且盡其辭,而況于人乎!故五石六鶂之辭不設,則王道不亢矣。」 日知錄:「公、穀二傳,相傳受之子夏。然而齊、魯之間,人自爲師,窮鄕多異,曲學多辨,其穿鑿以誤後人者不少。且如隕石于宋五,六鶂(原注:左氏、公羊作鷁。)退飛過宋都,此臨文之不得不然,非史云五石,而夫子改之石五,史云鶂六,而夫子改之六鶂也。穀梁:『後數散辭也,先數聚辭也。』『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其散辭乎?『凡爲天下國家有九經』,其聚辭乎?『初九潛龍』,後九也。『九二見龍』,先九也。世未有爲之說者也。『石無知故日之。』然則梁山崩不日,何也?『鶂微有知之物,故月之。』然則有鸐鵒來巢不月,何也?」 若謂僅事記錄,不異諸史,則孔子不如丘明。 桓譚曰:「左氏傳于經,猶衣之表裏,相持而成。經而無傳,使聖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史通申左篇。御覽六百十引。) 若謂文主褒貶,義踰袞鉞,則南、董賢於仲尼。 史通惑經:「春秋之所書,本以褒貶爲主。故國語晉司馬侯對其君悼公曰:『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公曰:『孰能?』對曰:『羊舌肸習於春秋。』至於董狐書法而不隱,南史執簡而累進。又寗殖出君而卒,自憂名在策書。故知當時史臣,各懷直筆。斯則有犯必死,書法無捨者矣。自夫子之修春秋也,蓋他邦之篡賊其君者有三,(原注:謂齊、鄭、楚。)本國之弒逐其君者有七,(原注:隱、閔、般、惡、視五君被弒,昭、哀二主被逐也。)莫不缺而靡錄,使其有逃名者。」 廻護層出,疑難蜂起。三傳紛紜,未有定是。所以知幾發憤,有「未喩」「虛美」之惑。 劉知幾史通惑經說春秋有十二未喩,五虛美。 介甫逞臆,有「斷爛朝報」之喩。 王安石詆春秋曰:「此斷爛朝報也。」見周麟之春秋經解跋。  今按:朝報譬今之政府公報也。楚雖稱王,而春秋書之曰「子」。實晉侯召王,而曰「天王狩于河陽」。凡此之例,正與今之政府公報合符。荆公之語,誠爲有見。然自是孔子正名復禮精神之所託。故曰:「寄一王之法。」「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其說如此。 惟范寧持平,同譏三傳。然謂據理通經,不能因經顯理,則借後儒之理,以說先聖之經,固無賴乎有經也。 范寧春秋穀梁傳序:「春秋之傳有三,而爲經之旨一。臧否不同,褒貶殊致。蓋九流分而微言隱,異端作而大義乖。左氏以鬻拳兵諫爲愛君(莊十九)。文公納幣爲用禮(文二)。穀梁以衛輒拒父爲尊祖(哀二)。不納子糾爲內惡(莊九)。公羊以祭仲廢君爲行權(桓十一)。妾母稱夫人爲合正(隱二)。以兵諫爲愛君,是人主可得而脅也。以納幣爲用禮,是居喪可得而婚也。以拒父爲尊祖,是爲子可得而叛也。以不納子糾爲內惡,是仇讎可得而容也。以廢君爲行權,是神器可得而闚也。以妾母爲夫人,是嫡庶可得而齊也。若此之類,傷教害義,不可強通者也。凡傳以通經爲主,經以必當爲理。夫至當無二,而三傳殊說,庸得不棄其所滞,擇善而從乎?旣不俱當,則固容俱失。若至言幽絕,擇善靡從,庸得不並捨以求宗、據理以通經乎?」 章絳抉實,等貫經、史。然謂經有丘明,傳有仲尼,則攘左氏之賢,以成孔子之聖,亦烏在其爲聖耶? 章炳麟國故論衡原經:「經史自爲部,始晉荀勗。七略太史公書在春秋家。董仲舒說春秋,以爲:『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萬物之聚散,皆在春秋。』然太史公自敍其書,亦曰:『協厥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俟後世聖人君子。』班固亦云:『凡漢書窮人理,該萬方,緯六經,綴道綱,總百民,贊篇章。』其自美何以異春秋?春秋有義例,其文微婉,遷、固亦非無義例也。遷、陳壽微婉志晦之辭尤多。太山、梁父,崇卑雖異哉,其類一矣。」 又檢論春秋故言:「司馬光造資治通鑑,先爲目錄,括囊大典。經何嫌有丘明,傳何嫌有仲尼邪?令傳非仲尼、丘明同著,卽春秋爲直據魯史無所考正之書,內多忌諱,外承赴告,以蔽實錄,史通惑經之難,雖百大儒無以解也。」  今按:章氏書論春秋皆實,獨謂孔、左同時作述,強造奇論,豈欲爲百外大儒,爲劉子玄作解人耶? 今稱情而論,則春秋誠有功於文獻, 國故論衡原經:「自仲尼以上,尙書則闕略無年次,百國春秋之志,復散亂不循凡例,又亦藏之故府,不下庶人,國亡則人與事偕絕。太史公云:『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此其效也。是故本之吉甫、史籀,紀歲時月日,以更尙書。傳之其人,令與詩、書、禮、樂等治,以異百國春秋。然後東周之事,粲然著明。令仲尼不次春秋,今雖欲觀定、哀之世,求五伯之迹,故荒忽如草昧。」  今按:如章說,孔子春秋,爲史記編年之祖,其功一也。轉官史爲民間史,開平民輿論之自由,故曰:「春秋者,天子之事,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功二也。又會國別爲通史,尊王攘夷,主聯諸夏以抗外患,故曰:「其文則史,其事則齊桓、晉文。」以民族觀念,發爲大一統之理想,功三也。然時移世異,迹者非其所以迹,春秋乃僅爲古史之椎輪大輅。捨後世三傳之紛紛,則孔子春秋之精神,亦若是而止耳。 而粗略簡陋,殆不勝後儒之尊美也。 日知錄:「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史之闕文,聖人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傳曰:「不書朔與日,官失之也。」以聖人之明,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豈難考歷布算以補其闕?而夫子不敢也。況於史文之誤,而無從取正者乎?況於列國之事,得之傳聞,不登於史策者乎?左氏之書,成之者非一人,錄之者非一世,可謂富矣。而夫子當時未必見也。史之所不書,則雖聖人有所不知焉者。卽使歷聘之餘,必聞其政,遂可以百二十國之寶書,增入本國之記註乎?若乃改葬惠公之類不書者,舊史之所無也。曹大夫、宋大夫、司馬、司城之不名者,闕也。鄭伯髡頑、楚子麇、齊侯陽生之實弒而書卒者,傳聞不勝簡書,是以從舊史之文也。左氏出於獲麟之後,綴羅浩博,實夫子之所未見。乃後之儒者,似謂已有此書,夫子據而筆削之。卽左氏之解經,於所不合者,亦多曲爲之說。而經生之論,遂以聖人所不知爲諱。是以新說愈多,而是非靡定。故今人學春秋之言,皆郢書燕說,而夫子之不能逆料者也。」顧氏此論,可以折諸家之平。 漢書曰:「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以知微。」二書一言天道,一言人事,治孔學者尤樂道。 四庫提要:「六經之中,惟易包眾理,事事可通。春秋具列事實,亦人人可解。一知半見,議論易生。著錄之繁,二經爲最。」 故說經之有門戶,自三傳始。而圖書之辯,於後爲烈。迷山霧海,使學者惶惑沉溺於其中,更不知孔學之眞相,則經生儒者之過也。 毛奇齡西河集:「大易、春秋,迷山霧海,自兩漢迄今,歷二千餘年,皆臆猜卜度,如說夢話,何時得白?」此言良是。然淸儒研經,於易、春秋二書,竟亦不出迷山霧海之外,良可憫也! 二 詩書 論語有言:「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又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史記孔子世家遂謂:「孔子以詩書禮樂教。」此猶可也。至謂孔子刪詩、書, 書緯:「孔子得黃帝元孫帝魁之書,迄於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其可爲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 史記孔子世家:「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又:「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於禮義,三百五篇。」 則無徵於論語,無徵於孟、荀,秦火以前,無此說也。 洙泗考信錄:「傳云:『郯子來朝,昭子問少皡名官,仲尼聞而學之。』聖人之好古如是。果有羲、農、黃帝之書傳後世,孔子得之,當如何愛護表章,肯無故而刪之乎?論、孟稱堯舜,無一言及炎黃,則高辛氏以前無書明矣。古者以竹木爲書,其作之也難,其傳之亦不易。孔子所得者止是,遂取以傳於門人耳。非刪之也。世家但云序書,無刪書之文。漢志有周書七十餘篇,皆後人僞撰。」此辨刪書。 孔穎達詩疏:「案書傳所引之詩,見在者多,亡逸者少。則孔子所錄,不容十分去九。遷言未可信也。」 葉水心習學記言:「論語稱『詩三百』,本謂古人已具之詩,不應指其自定者言之。」以上二條辨刪詩。 且今傳詩、書,出秦火之後,亦不復當時孔子誦說之舊本。 史記:「秦時焚書,亡數十篇。」 漢書藝文志:「書凡百篇,秦燔書禁學,濟南伏生獨壁藏之。漢興,亡失,求得二十九篇。」 皮錫瑞書經通論:「尚書僞中作僞,屢出不已。一則秦燔亡失,而篇名多偽。一則因秦燔亡失,而文字多偽。」 論語引書凡三: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為政)曰「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泰伯)曰「高宗諒陰,三年不言。」(憲問)均不在今文二十八篇中。此論書。 金履祥述王柏語云:「孔子之誦詠,如素絢、唐棣,諸經之所傳,如貍首、轡柔,何以皆不與於三百?而已放之鄭聲,反尙存而不削?」 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燕禮記升歌鹿鳴,下管新宮,新宮與鹿鳴相次,蓋一時之詩,而爲燕饗賓客及大射之樂者,其在小雅中無疑。鄭注:『新宮,小雅逸篇。』必不爲聖人所刪。又必不至孔子時已亡佚。何者?魯昭公二十五年,宋公享叔孫昭子,賦新宮,其詩見存,孔子時年三千五也。又鄕射奏騶虞,大射奏貍首,周禮射人王以騶虞九節,諸侯以貍首七節,孤卿大夫及士以采蘋、采蘩五節。則貍首之詩,與騶虞、采蘋、采蘩相次,孔穎達所謂『當在召南』者。必不爲聖人所刪。又必不至孔子時已逸。何者?則射義出七十子後學者之手,且歷舉其詩云云也。」此論詩。 縱復覩孔門之舊,而書乃當時之官書,詩乃昔人之歌詠,亦不足爲萬世之經典,千禩之常法也。又況後之治書者,先勞精於今、古文之眞僞,治詩者又耗神於齊、魯、韓、毛之異同。將以考索古代文獻之眞相,則斯已耳。若謂從此以明孔子之大道,立千古之常法,將以爲尊經崇聖之寶典者,則又經生儒者之過也。 三 禮樂 漢書藝文志:「禮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則孔子已不見有禮經矣。 毛奇齡西河集與李恕谷論周禮書:「僕記先仲兄嘗言:先王典禮,俱無成書。韓宣子見易象、春秋,便目爲周禮。國家班禮法,祇於象魏懸條件,使閭里讀之。刑法亦然。子產作刑書,反謂非法。卽曆書一項,關係民用,先王所謂敬授民時,與世共見者,然亦只逐月頒布,並無成書,如近代曆本,則他可知矣。是以厦禮、殷禮,夫子謂文獻不足。不特杞、宋原無文,卽舊來傳書,亦祇得夏時、坤乾。一如韓宣子之以易象、春秋當禮書也。」據此,則孔子以前,本無禮書可知矣。 論、孟言「禮」,皆明禮意,著於行事,不在簡策。 袁枚答李穆堂問三禮書:「子所雅言,詩、書外惟禮,加一『執』字,蓋詩、書有簡策之可考,而禮則重在躬行,非有章條禁約也。」 漢書所稱禮經,乃今儀禮十七篇;而春秋二百四十年列國君大夫行禮,絕不一言及之。 顧楝高春秋大事表有左氏引經不及周官儀禮論。 且其書與孔子之意多違,蓋出周末戰國之際。 崔述豐鎬考信錄:「儀禮非周公之制,亦未必爲孔子之書。古禮臣拜君於堂下,雖君有命,仍拜畢乃升。今儀禮君辭之,乃升成拜。是拜上非拜下矣。此孔子所謂泰也。古者公之下不得復有公,今儀禮諸侯之臣所謂諸公者,是春秋之末,大夫僭也,此孔子所謂名不正也。覲禮,大禮也;聘禮,小禮也。今儀禮聘禮之詳,反十倍於覲禮。蓋周衰,覲禮缺失,而聘禮通行故也。王穆后崩,太子壽卒,晉叔向曰:『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今儀禮喪服篇爲妻期年。果周公所制之禮,叔向豈有不知?何以所言喪服與儀禮迥異?且十七篇多係士禮,已文繁物奢如此,則此書之作,當在周末文勝之時。周公所製,必不如是。孔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則今傳儀禮,亦與孔子之意背馳也。」 「樂」與詩合,本非有經。 日知錄:「歌者爲詩,擊者、拊者、吹者爲器,合而言之謂之樂。對詩而言,則所謂樂者八音,『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是也。分詩與樂言之也。專舉樂則詩在其中,『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是也。合詩與樂言之也。詩三百篇,皆可以被之音而爲樂。自漢以下,乃以其所賦五言之屬爲徒詩,而其協於音者則謂之樂府。宋以下,則其所謂樂府者,亦但擬其辭,而與徒詩無別。於是乎詩之與樂判然爲二,不特樂亡而詩亦亡。」 又禮樂應時而變。魏文侯聽古樂,則昏昏欲睡。莊子稱古今之變,猶猨狙之異周公。孔子不云乎:「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今使考索孔子當時玉帛鐘鼓之制度法數,而曰我將以復孔門之禮樂,則又經生儒者之過也。綜上以言:孔子以前未嘗有六經,孔子亦未嘗造六經。言孔子者,固不必專一注重於後世之所謂六經也。 今考楚語載申叔時論教太子,列舉古代典籍甚詳備: 楚語:「莊王使士亹傅太子葴,士亹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爲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爲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爲之導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於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凡舉古代典籍爲當時所教學誦習者分九類: 一、春秋。晉語:「羊舌肸習於春秋。」墨子明鬼篇:「著在周之春秋」「著在燕之春秋」「著在宋之春秋」云云。蓋當時王朝列國之史,皆稱春秋也。 二、世。世者,世系譜牒也。魯語:「工史書世,宗祝書昭穆。」韋注:「工,瞽師官也。史,太史也。世,次先後也。工誦其德,史書其言也。」是書世者,亦載德言也。 三、詩。論語:「誦詩三百」是也。 四、禮。禮者,周語:「隨會聘於周,歸而講聚三代之典禮,於是修執秩以爲晉法。」故禮卽古代之遺制舊例,與本朝之成法也。楚語子木曰:「楚國之政,其法刑在民心,而藏在王府。其祭典有之曰:『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此所謂法、典,皆禮也。 五、樂。樂者,記詩之音節制度物數。論語:「孔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者是也。 六、令。晉語:「事君以死,事主以勤,君之明令也。」又曰:「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賞善而罰淫。』」皆是也。 七、語。前人善言佳語。內外傳常引「語曰」云云,鄭語:「訓語有之」是也。其云:「史佚有言」「仲虺有言」「臧孫紇有言」,皆語類也。 八、故志。楚語:「范無宇對子皙曰:『其在志也』云云。」又曰:「皆志於諸侯。」左傳成十五年:「前志有之。」皆是也。語言亦稱志。左襄十四年引「仲虺有言」,襄三十年作「仲虺之志」是也。 九、訓典。韋注:「五帝之書。」楚語:「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使寡君無忘先王之業」者是也。晉語亦云:「端刑法,緝訓典。」商書有伊訓,左襄四年引夏訓,則訓典不限於五帝書也。 約而舉之,不出詩、書兩類。書者掌故,凡申叔時所謂春秋、世、禮、令、語、故志、訓典皆屬之。詩者文學,凡申叔時所謂詩、樂皆屬之。詩、書者,古人書籍之兩大別也。不曰詩書,卽曰「禮樂」。詩書言其體,「禮樂」言其用。書卽「禮」也,詩卽「樂」也。詩之爲樂易明,書之爲禮難曉。蓋禮有先例之禮,有成文之禮。先例之禮,本於歷史,春秋、世、語、故志、訓典之類是也。成文之禮,本乎制度,禮、令之類是也。而後王本朝之制度法令,亦卽先王前朝之先例舊貫也。蓋昔人尊古篤舊,成法遺制,世守勿替,卽謂之「禮」。捨禮外無法令,捨禮外無歷史。「史」、「禮」、「法」之三者,古人則一以視之也。史實之變動,新例之創興,而禮法亦隨而變。如檀弓記「士之有誄」,「魯婦人之髽而弔」,「晉人之畢獻而揚觶」,左傳記「晉之始墨」,「楚之乘廣先左」之類,大率前代因一時特情,開一新例,其後因習沿用而成禮制。違「禮」卽違「法」。「歷史」卽「制度」。而詩、樂本包括於禮制之中。則古人學問,可以一字盡之,曰惟「禮」而已。其守禮知禮者則「史」也。故古人言學,皆指「詩書禮樂」。此卽求之論語而可證。 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述而:「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季氏:「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學禮乎?」 至增孔子春秋與詩、書、禮、樂而爲五,又增卜筮之易而爲六,而因以名之曰「經」,此皆後起之事,非孔子以前所本然也。論、孟不言「經」。 孟子:「經正則庶民興」,非經籍也。 崔述古文尙書辨譌:「漢以前從未嘗稱易、詩、書、春秋爲『經』,論語、孟子所引,亦無『經』字。經解出於戴記,未必爲孔子之言。然通篇無『經』字。其『經』目則漢儒所署耳。孝經亦漢人鈔撮爲之。不然,不應漢以前無一人語及也。」  今按:自荀子已「經」「禮」分言,惟亦不以詩、書與「經」相連而稱詩經、書經耳。語詳下。 「經」之稱昉墨子,有經上下篇。荀子儒家,始稱「經」,始以春秋與詩、書、禮、樂連稱。然猶不知「六經」又不以易爲「經」。 荀子勸學篇:「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楊倞注:「經謂詩、書,禮謂典禮之屬。」則荀子僅以詩、書爲「經」,與「禮」並舉,非有「六經」也。 又云:「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禮、樂法而不說,詩、書故而不切,春秋約而不速。」以禮、樂、詩、書、春秋並舉,而不及易。荀子不知有「六經」也。不然,何以曰「在天地之間者畢」乎? 又儒效篇:「聖人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已。故詩、書、禮、樂之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亦詩、書、禮、樂、春秋五者並舉;而不及易。蓋荀子單言詩、書則包春秋。單言「禮」則包「樂」。故分言之則五者,合言之則詩、書與「禮」之二事也。故榮辱篇亦言:「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推荀子所謂詩、書,卽孔子之「博學於文」也。荀子之所謂「禮」,卽孔子之「約之以禮」也。荀子之「始誦經而終讀禮」,卽孟子「由博反約」之說也。證之以荀子之書,則知其時固無「六經」之稱也。 秦人焚書,則曰「詩書百家語」,而易爲卜筮之書,獨不禁。其謂「詩書」,統指孔、墨以前舊籍。「百家語」,則儒、墨以下私書也。易在秦時,人猶知其爲卜筮書,非儒家之一經也。荀卿屢舉詩、書、禮、樂、春秋而不及易,孟子七篇,無一字及易,知易不與詩、書、禮、樂、春秋同科。尊春秋齊於詩、書、禮、樂者,其論始於孟子,定於荀卿。並易與詩、書、禮、樂、春秋而言之者,則儒、道、陰陽合糅之徒爲之。其事起於漢,見於劉安、馬遷、董仲舒、賈誼之書,而亦猶弗稱之謂六經也。 淮南王劉安招賓客方術之士爲鴻烈。高誘序之曰:「王與蘇飛、李尙、左吳、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晉昌等八人,及諸儒大山、小山之徒,共講論道德,總說仁義,而著此書。其旨近老子,淡泊無爲,蹈虛守靜,出入經道。」則淮南雜糅儒、道之證也。故其書以詩、書、易、禮、樂、春秋爲「六藝」(泰族訓)又曰:「孔丘通『六藝』之論。」(主術訓)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曰:「談爲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其論六家要指曰:「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直所言之異,有省不省耳。」則司馬談論學,糅合陰陽、儒、道之證也。備論六家,首列陰陽,而稱易傳,先秦無有也。史遷承父學而尊孔子,故以禮、樂、詩、書、易、春秋言「六藝」(滑稽列傳)。謂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繫、象、說卦、文言,讀易韋編三絕者,亦史遷也。 董仲舒,漢書五行志稱之曰:「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叛,孔子述春秋;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漢興,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爲儒者宗。」此董氏之學爲陰陽與儒相雜糅之證也。故春秋繁露亦並易與詩、書、禮、樂、春秋並言。 賈誼新書,亦言「六藝」。賈生亦兼治陰陽、儒、道之說也。 莊子天下篇:「易以道陰陽。」史遷亦言之。秦火之後,惟易獨傳。儒、道、陰陽之說,雜見於其書,遂成易傳,至漢而大行也。 司馬氏之言曰:「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論六家要指)明「六藝」中自分經傳,而經傳不限於「六藝」。 「經」者,對「傳」與「說」而言之。無「傳」與「說」,則不謂「經」也。說文:「經,織也。」左氏昭十五年傳:「王之大經也。」疏:「經者,綱紀之言也。」古者於書有「記」、「傳」、「故訓」,多離書獨立,不若後世章句,卽以比廁本書之下;故其次第前後,若不相條貫,而爲其經紀者,則本書也。故謂其所傳之本書曰「經」,言其爲「傳」之綱紀也。讀墨子經說者,必比附於經而讀之,則若網在綱,有條不紊矣。此古書稱「經」之義。書有傳,詩有故訓,故亦得稱「經」。章實齋謂:因「傳」而有「經」之名,猶因子而立父之號。故「經」名之立,必在「傳」「記」盛行之後。墨家旣稱之,諸家沿用之,而詩、書亦得是稱也。墨家之辨有說,故墨辨稱「經」。韓非著書,其外儲說諸篇,自稱左爲「經」,右爲「傳」。撰輯管子者,題其牧民、形勢諸篇曰「經言」,言統要也。呂氏春秋肇立十二紀,「紀」卽「經」也,所以紀綜羣篇。曰八覽,「覽」攬也,所以總攬。曰六論,「論」綸也,所以經綸。其稱「紀」「覽」「論」,猶稱「經」也。先秦著書,揭署「經」名,輒如此。謂「經」專儒家書,非也。謂先古已有「經」,尤非也。謂「經」爲千古之常道,則尤非之尤非也。 漢之「六藝」,則惟五經,以其無樂經也。 漢武帝立五經博士。劉向受詔領校中五經祕書。藝文志無樂經。故王充論衡曰:「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也。」惟成帝卽位,匡衡上疏戒妃匹勸經學,有曰:「臣聞『六經』云云,非情實也。」 然不能僅言禮而無樂,則增五經而稱「六藝」。古自有「六藝」,指禮、樂、射、御、書、數。 呂氏春秋博志篇:「養由基射,尹儒學御,呂氏曰:『皆「六藝」之人也。』」 周禮保氏:「教之六藝,曰禮、樂、射、御、書、數。」 今以稱簡册,則亦漢人之說。其明稱「六經」者,一見莊周書,後成於王莽。 莊子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爲久矣,孰知其故矣。』」是謂「六經」先孔子有,雖春秋亦非孔子作也。以易與詩、書、禮、樂並稱,亦出秦火後陰陽家言。 漢書王莽傳:「平帝時,莽奏立樂經,隨立六經祭酒。」見後漢書蘇竟傳注。揚子雲劇秦美新稱之曰「制成六經」。後人則誤王莽爲孔子也。 後漢:「明帝開立學校,置五經師。」(本紀)「章帝詔諸儒會白虎觀講議五經同異。」(班固傳)則王莽「六經」終不傳。 [book_title]第二章 先秦諸子 古者治教未分,官師合一,學術本諸王官,民間未有著述。此在周時猶然。 章學誠校讎通義:「古無文字,結繩之治,易之書契,聖人明其用曰:『百官以治,萬民以察。』理大物博,不可殫也,聖人爲之立官分守,而文字亦從而紀焉。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有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故弟子習其業。官守學業,皆出於一,故私門無著述文字。」 龔自珍治學:「自周而上,一代之治,卽一代之學也。一代之學,皆一代王者開之也。載之文字謂之法,卽謂之書,謂之禮。其書謂之史職。民之識立法之意者謂之士。士能推闡本朝之法意以相戒語者,謂之師儒。若士若師儒,法則先王、先冢宰之書以相講究者,謂之學。道也、學也、治也,則一而已矣。」 章炳麟檢論訂孔:「古者世祿,子就父學爲疇官,宦于大夫,謂之宦御事師。(曲禮「宦學事師」,學亦作御。)言仕者又與學同。(說文:「仕,學也。」)明不仕則無所受書。」 自周室之東,而天子失官, 左傳昭公十七年,仲尼曰:「天子失官,學在四夷。」 大人不悅學。 左傳昭公十八年,葬曹平公,往者見周原伯魯焉。與之語,不說學。歸以語閔子馬。閔子馬曰:「周其亂乎!夫必多有是說,而後及其大人。」 於是官學日衰,私學日興,遂有諸子。後人言諸子學者,皆本劉歆七略,有「九流」之目。 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陰陽家者流,蓋出於羲和之官。法家者流,蓋出於理官。名家者流,蓋出於禮官。墨家者流,蓋出於淸廟之守。縱橫家者流,蓋出於行人之官。雜家者流,蓋出於議官。農家者流,蓋出於農稷之官。小說家者流,蓋出於稗官。」又曰:「諸子十家,蓋可觀者九家而已。」後遂有九流之說。 近人胡適力辨其非。 胡適諸子不出於王官論凡分四端: 一、劉歆以前論周末諸子學派者,無九流出王官之說。莊子天下篇、荀子非十二子篇、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淮南子要略,皆無之。要略以爲諸子之學,皆起於救世之弊,應時而興,其說最近理。 二、九流無出王官之理。其最謬者,莫如以墨家爲出於淸廟之守。七略之言曰:「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尙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此其言無一語不謬。墨家貴儉,與茅屋采椽何關?茹毛飲血,穴居野處,不更儉耶?何不謂墨家出於洪荒之世?養三老五更,尤不足以盡兼愛。選士大射,豈屬淸廟之守?墨家兼愛無差等,何得宗祀嚴父?其上同之說,謂一同天下之義,與儒家之以孝治天下,全無關係。若順四時而行,適成有命之說,更何非命之可言? 三、九流乃漢儒陋說,未得諸家派別之實。其最謬者,莫如論名家。古無名家之名也。凡一家之學,無不有其爲學之方術,此方術卽是其邏輯也。是以老子有「無名」之說,孔子有「正名」之說,墨子有「三表」之法,別墨有「墨辨」之書,荀子有正名之篇,公孫龍有名實之論,尹文子有刑名之論,莊周有齊物之篇,皆其名學也。古無有名學之家,故名學不成爲一家之言。 四、駁章太炎說。 今考諸子師授淵源,以及諸家所稱引,則其間多有出入,可以相通,固不能拘泥於九流、六家之別。 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見淮南子要略),則墨源於儒。李克爲子夏弟子(見漢志班注),漢志有李克七篇在儒家,而法家有李子三十二篇,班注:「名悝。」悝、克一聲之轉,卽李克,非二人也。兵權謀家有李子十篇,沈欽韓曰:「疑李悝。」則法家與兵家相通而實源於儒家也。吳起師曾子,而吳起四十八篇在兵權謀。 商鞅受李悝法經以相秦(見晉書刑法志),而法家、兵權謀家均有商君書。 漢志農家神農二十篇,師古曰:「劉向別錄云:『疑李悝、商君所託。』」則法家、兵家又與農家相出入。 尸佼爲商君師(見藝文志班注),而其書列雜家。 許行爲神農之言,而呂氏春秋當染篇云:「許犯學於禽滑」禽滑卽禽滑釐,而許犯則許行也。(春秋時,晉有狐突,字伯行,見晉語注。齊有陳逆字子行,見哀十一年左傳。晉語韋昭注:「犯,逆也。」小爾雅言:「犯,突也。」古人名突、逆,字行,知許行蓋名犯矣。)是農家亦與墨家相通。 荀子以墨翟、宋鈃並舉,而漢志宋鈃入小說家。 莊子天下篇以宋鈃、尹文並舉,而漢志尹文入名家。觀其禁攻寢兵,卽墨子非攻之說,五升製飯,卽墨子量腹之意,則墨家亦與名家、小說家相通。 班注:「孫卿道宋子,其言黃老意。」則墨家、小說家又與道家相通。 荀子以愼到、田駢並舉,莊子天下篇以彭蒙、田駢、愼到三人並舉。而漢志田子在道家,愼子在法家,則道家與法家相通。 荀子以陳仲、史鰌並舉。陳仲之學近於許行,蓋亦農家、墨家者流。而荀子以爲類於史鰌。莊子又常以曾、史並稱,則農家、墨家與儒家亦相通。 荀子稱:「子思、孟子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而漢志鄒子終始在陰陽家。文選魏都賦注引七略曰:「鄒子有終始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則陰陽家與儒家相通。 韓非學於荀卿,而漢志韓子入法家。司馬遷稱其歸本於黃老,則法家與儒家、道家均相通。 遑論所謂「某家者流,出於某官」之說哉?故謂王官之學衰而諸子興可也,謂諸子之學一一出於王官則不可也。開諸子之先河者爲孔子。孔子生當東周之衰,貴族階級猶未盡壞,其時所謂學者則惟「禮」耳。禮者,要言之,則當時貴族階級一切生活之方式也。故治國以禮, 左傳閔元年,齊仲孫湫來省難,歸曰:「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公曰:「魯可取乎?」對曰:「不可,猶秉周禮,周禮,所以本也。臣聞之,國將亡,本必先顚而後枝葉從之。魯不棄周禮,未可動也。」 又襄三十一年,北宮文子言於衛侯曰:「鄭有禮,其數世之福也。」又昭五年,女叔齊曰:「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 行軍以禮, 左傳僖二十七年,蒍賈曰:「子玉剛而無禮,不可以治民,過三百乘,其不能以入矣。」子犯曰:「民未知禮,未生其共。」於是乎大蒐以示之禮,作執秩以正其官,一戰而霸。 又宣十二年,隨武子曰:「會聞用師,觀釁而動。德刑政事典禮不易,不可敵也。」 保家、守身、安位,亦莫不以禮。 左傳僖十一年,內史過告王曰:「晉侯其無後乎?禮,國之幹也。敬,禮之輿也。不敬則禮不行。禮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 又文十五年,季文子曰:「齊侯其不免乎!己則無禮,而討於有禮者,難以免矣!」 又成十三年,孟獻子曰:「郤氏其亡乎;禮,身之幹也。敬,身之基也。郤子無基。」 又襄二十一年,會於商任,齊侯、衛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會朝,禮之經也。禮,政之輿也。政,身之守也。怠禮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亂也。」 故有先事而豫求其禮者, 左傳文六年,季文子將聘於晉,使求遭喪之禮以行。其人曰:「將焉用之?」文子曰:「備豫不虞,古之善教也。」 有臨事不能,以爲病而講學之者。 周語:晉隨會聘於周,定王享之餚烝,原公相禮。范子不知是禮,而私問於原公,歸而講聚三代之典禮。 左傳昭八年,公至自楚,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之,苟能禮者從之。 今約而言之:則凡當時列國君大夫所以事上、使下、賦稅、軍旅、朝覲、聘享、盟會、喪祭、田狩、出征,一切以爲政事、制度、儀文、法式者莫非「禮」。 劉師培有典禮爲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考。 禮之興,由於故事之遺傳。而至春秋時,民族之演進旣久,政治之範圍日擴,歷史之成例日增,卽禮制典章亦日繁。又以列國交通,踵事增華,而禮文日密。更復習俗不同,風尙互異,周人旣失其制,諸侯各自爲政。朝聘往來,又不得不博聞多識,以資應付。又競爭日烈,治賦理財,需材孔殷。而其時貴族君大夫奢汰之風日甚,上下相僭,旣乖舊禮,又多不能從事學問,身親政務。於是禮日以增,亦日以壞。乃益有需於知禮之士,而儒業大起。 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說文:『儒,術士之稱。』術爲邑中之道。古代授學之地,必在都邑。故有學之士,必會萃邑中。卽王制所謂升於司徒、升於國學之士也。儒爲術士之稱,與野人爲對待。猶孟子之以君子與野人區別也。儒猶今日恆言所謂讀書人。又術士可以入爲王官,古代平民之升進者,惟術士一途。故儒以待用爲宗旨。儒字從需聲,卽儒行篇所謂『待聘』『待問』『待舉』『待取』也。」 孔子亦其一人也。 劉師培孔學眞論:「周室旣衰,史失其職,官守之學術,一變而爲師儒之學術。集大成者厥唯孔子。」 又論孔子無改制之事:「孔子之學,所以稱爲儒家者,因孔子所教之學,卽古代術士所治之學。孔子所說進身之道,卽古代術士進身之道。」 考孔子所謂「學」者,亦重在熟諳掌故,明習禮文。 論語述而:「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又:「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又:「衞公孫朝問于子貢曰:『仲尼焉學?』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 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 蓋治掌故以明禮,習禮文以致用,固當時之學問然也。卽孔子所以見重於時人者,亦惟在其知禮。 論語八佾:「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此見當時羣推孔子以知禮也。左傳昭七年,孟僖子將死,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我若獲沒,必屬說與何忌於夫子,使事之而學禮焉,以定其位。」故孟懿子與南宮敬叔師事仲尼。此孔子以知禮見重於貴卿也。 然孔子之知禮,則異於人。人之知禮者以應世,而孔子則以矯世。 論語八佾:「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又:「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惟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 孔子之意,以謂當時之亂,由於貴族之不守禮。 論語季氏:「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又曰:「祿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於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孫微矣。」 蓋惟禮可以爲貴族階級之屛障,而驕奢淫佚之貴族弗之知也。 論語顏淵:「齋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孔子以平民儒士,出而批評貴族君大夫之生活,欲加以糾正,則亦非先例之所許也。故曰:「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明其爲不得已焉。然貴族階級之頹運終不可挽,則孔子正名復禮之主張徒成泡影,而自此開平民講學議政之風,相推相盪,至於戰國之末,而貴族、平民之階級終以泯絕。則去孔子之死,其間二百五十年事耳。所謂諸子學者,雖其議論橫出,派別紛歧,未可一概,而要爲「平民階級之覺醒」,則其精神與孔子爲一脈。此亦氣運所鼓,自成一代潮流。治學者明乎此,而可以見古今學術興衰起落之所由也。 當孔子在時,其門弟子多仕貴族爲家臣。 冉求、仲弓爲季氏宰,子路爲衛大夫孔悝邑宰,子游爲武城宰,子夏爲莒父宰,子賤爲單父宰,原思爲孔氏宰,子羔爲費郈宰,閔子騫,季氏使爲費宰而辭。 而孔子則深不願其弟子之汲汲於仕進,故曰:「三年學,不志於穀,不易得也。」又曰:「天下無行,多爲家臣,仕於都,惟季次未嘗仕。」(見達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其戒子夏曰:「汝爲君子儒,毋爲小人儒!」冉子爲季氏聚斂,則曰:「求也,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故孔門雖蒙儒家之號,而終自與往儒之仰貴族而待用之意不同也。逮孔子卒,而儒益大昌,曾子見尊於費君, 說苑:「魯人攻鄪,曾子辭於鄪君,鄪君曰:「寡人之於先生,人無不聞。今魯人攻我,而先生去我,胡守先生之舍?」魯人果攻鄪,數之十罪,而曾子之所爭者九。魯師罷,鄪君復修曾子舍而復迎之。」  今按:此卽孟子曾子居武城有越寇事,鄪君則季氏也。 子夏教授於西河,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旣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爲魏文侯師。」 然季孫專魯,魏斯篡晉,皆非孔子「君君臣臣」之道,而曾子、子夏勿能正。蓋至是而西周以來貴族階級所以維擊永久之禮,則已蕩棄無存矣。 日知錄「自左傳之終,以至六國稱王,凡一百三十三年,史文闕軼,考古者爲之茫昧。如春秋時,猶尊禮重信,而七國則絕不言禮與信矣。春秋時猶宗周王,而七國則絕不言王矣。春秋時猶嚴祭祀,重聘享,而七國則無其事矣。春秋時猶論宗姓氏族,而七國則無一言及之矣。春秋時猶宴會賦詩,而七國則不聞矣。春秋時猶有赴告策書,而七國則無有矣。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此皆變於一百三十三年之間。史之闕文,而後人可以意推者也。」 儒者本務知禮,而禮終不可行。學術隨世風而變。則進取者急功利而明法,李克、吳起、商鞅其選也。 李克卽李悝,子夏弟子,相魏文侯。吳起,曾子弟子,用事於魏、楚。李克著法經,商鞅受之以相秦(見晉書刑法志),爲法家祖。吳起爲魏西河守,令民僨表立信(見呂氏春秋愼小篇)。商鞅變法,先之以徙木。又李克盡地力,吳起在楚令貴人實廣虛之地,商鞅開阡陌,徕三晉民使墾殖。又三人皆善兵事。商鞅之政,皆受之於李、吳。人盡謂法家原於道德,顧不知實淵源於儒者。其守法奉公,卽是孔子正名復禮之精神,隨時勢而一轉移耳。道家乃從其後而加之誹議,豈得謂同條貫者耶! 求之孔門,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冉求、季路之遺也。高尙者矜氣節而傲禮,田子方、段干木、子思其著也。 田子方,子夏弟子,爲魏文侯師。太子擊遇田子方,引車避,下謁,子方不爲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諸侯驕人則失其國,大夫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躧然,奈何其同之哉?」(見史記魏世家) 段干木學於子夏(見呂氏春秋尊賢)。魏文侯欲見段干木,段干木踰垣而避之(見孟子)。魏文侯過其閭而軾(見另氏春秋期賢)。 子思事均見孟子。 孔叢子:「曾子謂子思曰:『昔者吾從夫子巡於諸侯,夫子未嘗失人臣之禮,而猶聖道不行。今吾觀子,有傲世之心,無乃不容乎?』子思曰:『時移世異,人有宜也。當吾先君,周制雖毀,君臣固位,上下相持,若一體然;夫欲行其道,不執禮以求之,則不能入也。今天下諸侯,方欲力爭,競招英雄以自輔翼;此乃得士則昌,失士則亡之秋也。伋於此時不自高,人將下吾,不自貴,人將賤吾。瞬、禹揖讓,湯、武用師,非故相詭,乃各時也。』」  今按:孔叢僞書,然此論足以徵儒家講禮之推移,發明世局之變。故孔子所稱,皆君臣上下之禮,如子思、孟子則專講士出處進退之禮。此貴族階級日壞,士階級日以得勢之證也。 求之孔門,則簞食瓢飲,陋巷自樂,顏回、閔損之類也。其異軍特起別樹一幟者爲墨。墨家始於墨翟,亦學儒者之業,而變其道。 淮南子要略:「墨子學儒者之業,受孔子之術,以爲其禮煩擾而不悅,厚葬糜財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  今按:墨家之學,蓋本孔子批評貴族階級之精神,而爲更進一步之主張耳。此後許行、陳仲、莊周、老子書,則又遞爲更進一步之主張。其思想激進,於先秦諸子中可稱左派,而儒家一脈則右派也。 墨非姓也, 江瑔讀子巵言論墨子非姓墨謂:「周、秦以前,凡言某家之學,皆不擊之以姓。漢志九家,若儒、道、名、法、陰陽、縱橫、雜、農,莫不各舉其學術之宗旨以名家,無以姓稱者。且墨子前後亦絕無墨姓之人。」 墨蓋刑徒役夫之稱。 白虎通五刑:「墨者,墨其額也。」  今按:墨卽黥罪。古者以罪人爲奴隸。墨家斥禮樂而尙勞作,其生活近於刑徒役夫。墨子之楚,穆賀謂墨子曰:「子之言誠善,而吾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賤人所爲而不用乎?」「賤人」卽猶云「刑徒役夫」也。公尙過爲越王迎墨子,墨子曰:「若越王聽吾言,用吾道,翟度身而衣,量腹而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賓萌」者,客籍之民,亦猶「刑徒役夫」也。(尚賢篇以國中之眾,與四鄙之萌人分言。)禽滑釐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給使,不敢問故,此「刑徒役夫」之生活也。故荀子曰:「刑餘罪人之喪,不得合族黨,獨屬妻子,棺槨三寸,衣衾三領。」(禮論)則墨家薄葬,類於刑人也。又曰:「自爲之者,役夫之道,墨子之說也。」(王霸)是明以墨道爲「役夫」也。 爲墨徒者,多以裘褐爲衣,跂蹻爲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當時非笑之者曰:「此刑徒之所爲,黥墨之所務也。」而因以呼之曰「墨」。墨者亦遂直承其名曰:「吾固『墨』也。雖然,此古者大禹之道也。」 莊子天下篇:「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耒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 故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而後人乃謂墨子眞有得於夏教,則不足與語夫學術之流變者也。 故「儒」者,譬今之所謂紳士;「墨」者,譬今之所謂勞工也。必貴族階級旣壞,而後「儒」「墨」之爭論乃起。彼墨徒,本天志,倡兼愛,廢禮樂,節喪葬,凡所謂貴族階級之生活,將盡情破棄,而使人類一以「刑徒役夫」爲例,是非人情也。 莊子天下篇:「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爲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能獨任,奈天下何?」 然比之孔子,亦猶「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爾。故孔子之正名復禮,本貴族之見地而言之也。墨子之天志、兼愛,本平民之見地而言之也。其抨擊當時貴族之生活者同,而所以爲抨擊者則異。惟墨學之興,尤足爲平民階級覺醒之特證也。 循此以下,至於七國稱王,周禮盡廢,而平民學者之氣燄亦益張。其時立說紛歧,益臻爛漫,約以言之,有許行倡「並耕」之說。 孟子滕文公:「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踵門而告文公曰:『遠方之人,聞君行仁政,願受一廛而爲氓。』文公與之處,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履、織席以爲食。」其語陳相曰:「滕君則誠賢君也,雖然,未聞道也。賢者與民並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倉廩府庫,則是厲民而以自養也,惡得賢?」 今按:受廛爲氓,卽墨翟「比於賓萌,未敢求仕」之意也。許行爲墨翟之再傳弟子,說已見前。許行蓋亦一南方之墨者也。 陳仲主「不恃人食」之義。 韓非子內儲說上:「屈轂見仲子曰:『聞先生之義,不恃人而食。』」 孟子滕文公:「仲子齊之世家也,兄戴,蓋祿萬鍾,以兄之祿爲不義之祿而不食也,以兄之室爲不義之室而不居也。避兄離母,處於於陵。身織屨,妻辟纑,以爲生。」 按:陳仲之意,非僅以其兄爲不義,凡貴族階級之不自勞作恃人而食者,皆不義也。此與許行以倉廩爲厲民自養一意。墨翟嘗遊齊,陳仲蓋聞其遺風耶? 此徹底反對貴族階級之生活,傳墨學之眞精神者也。 墨子之反對禮樂,僅求王公大人之強力聽治,一意政事,未嘗明白反對政治之生活也。至許行倉廩厲民,與陳仲不恃人食之議,乃始確論人類當普遍勞作,而不認有專賴政治爲生活之一級。然人類旣不能無治,則政治生活,亦不可遽廢。孟子卽以此難許、陳,許、陳無以解釋也。莊周、老子書,倡無治之論,乃更爲許、陳進一解矣。故道家之論,實源於墨。此非深辨先秦諸子學說流變之眞相者,不能知也。 如淳于髡, 史記孟荀列傳:「淳于髡見梁惠王,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謝去。於是送以安車駕駟,束帛加璧,黃金百鎰,終身不仕。」 田駢, 齊策:「濟人見田駢曰:『聞先生高議,設爲不宦,而願爲役。』田駢曰:『子何聞之?』對曰:『臣聞之鄰人之女。』田駢曰:『何謂也?』對曰:『臣鄰人之女,設爲不嫁,行年三十而有七子。今先生設爲不宦,資養千鍾,徒百人。』」 稷下先生一派, 劉向別錄:「齊有稷門,城門也。談說之士,期會於稷下。」 史記田敬仲世家:「宣王喜文學游說之士,自如淳于髡、田駢、接予、愼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爲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今按:稷下養士始齊威王,下歷宣、湣、襄王不衰。 外收不仕之高名,內慕祿養之實利,較之田子方、段干木而地位益尊者也。 儒家無鄙薄仕進之論,此必當時墨家如許行、陳仲一派,深動社會視聽,故田駢、淳于髡之徒,遂亦藉不仕爲名高耳。 外此如孟軻爲儒家宗,然專論仕禮,與孔子所謂禮者不同, 孟子曰:「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蠶繅以爲衣,犧牲不成,粢盛不潔,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惟士無田,則亦不祭。牲殺器皿衣服不備,不敢以祭。」此言仕意與孔子「不仕無義」之說亦不合。其他如陳臻問齊、宋、薛餽金或受或不受,周霄問君子之難仕,而曰:「丈夫生而願爲之有室,女子生而願爲之有家,不由其道而仕者,鑽穴隙之類也。」又如不見諸侯、不託諸侯諸論,皆專論士禮。 蓋當孟子時,蘇、張一派,專騖仕進,獵祿利,其行誼最卑鄙。陳仲之徒,以苦行不仕驕世,亦僅止於獨善,未足拯斯民於水火。稷下諸先生,則逞談辯,溺富貴,名實兼營,而實無心於世局。獨孟子志切救世,又不願屈節枉尺以求合,其志行殆庶幾於孔子之所謂中道。用行捨藏,知我者誰。故於士之出處進退之禮,獨詳哉其言之。故孟子所謂禮者,已非孔子之禮,而其意則猶是孔子之意也。若其薄桓、文而言王道,斥獨夫而言民貴,皆非孔子尊王正名之旨。然正可以見學術之隨世運而轉變。惟其對於政治生活之意見,國君好貨好色,則曰「與民同樂」,後車數十乘傳食諸侯,則曰「不足爲泰」,固猶是儒家傳統本色耳。同時有莊周,卻聘不仕,迹近陳、許。 莊子秋水篇:「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願以境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 倡無治之論,足爲「並耕」張目。 許行倡並耕之說,孟子詰之曰:「治天下可以耕且爲乎?」今莊子曰:「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無治則可以並耕也。 稱神仙之術,足爲「蚓操」解嘲。 陳仲主不恃人而食,孟子譏之曰「蚓操」,「必上飲黃泉,下食槁壤而後可。」今莊子謂神人「不食五穀,吸風飲露」,則可以無恃乎世也。莊子書中論精神生活及神仙出世事,皆可以此意觀之。宋鈃云:「人之情欲寡。」亦爲蚓操解嘲之論也。 此亦聞墨家之遺風,故非禮樂,棄政治,而流入於冥想者也。 莊子書雖儒、墨均譏,然論其學派,實歸墨家一路。平章學術,當具隻眼,學者勿以未經人道疑之。又莊子與惠施交遊,施亦墨徒,莊子當受其影響。 此皆就其對於生活之見地而言。若就其對於階級之思想論之,則惠施承墨學之緒風,而言「氾愛萬物,天地一體」。 莊子天下篇:「惠施歷物之意,曰:『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 莊子齊物,亦曰:「萬物與我爲一。」孟子道性善,則曰:「人皆可以爲堯、瞬。」故推不忍一牛之心而可以保四海。許行、陳仲以自食其力爲人類普遍之義務。則皆不認有上天下澤之分也。卽等而下之,如稷下之先生,蘇、張之舌士,談笑以取富貴,初不知人類當百數十年前猶有貴族、平民劃然判分之一界矣。自此迄於四公子養士,而平民學者之地位益高,其生活益侈,於是而當時學術界之論點,亦遂一轉其方向。蓋儒、墨之興,以抨擊貴族階級之生活,而爲士階級之崛起者;今則士階級之生活,亦復同化於曩昔之貴族階級而與之一例。乃復有起而抨繫士階級之生活者,則戰國晚年學風之趨勢也。故先秦諸子,截而言之,可分三期: 孔、墨之興爲初期。當時所討論者,質言之,卽貴族階級之生活,究當若何而始得謂之正當是已。 陳、許、孟、莊爲第二期。當時所討論者,質言之,卽士階級自身對於貴族階級究應抱若何之態度是已。 此以下爲第三期,當時討論之中心,厥爲士階級之氣燄與擾動,若何而使之漸歸平靜與消滅是已。 故初期之問題中心爲「禮」,中期之問題中心爲「仕」,末期之問題中心爲「治」。此雖未可一概而論,而統觀諸家學說思想之流變,要亦不離於此矣。今次述末期思想,亦得三派:一老子。老子史實之不可信,昔人已多言之。 崔述洙泗考信錄:「老子文似戰國諸子,與論語、春秋傳之文絕不類。孔子稱述古之賢人,及當時卿大夫,論語所載詳矣。何以不載老子一言?孟子但距楊、墨,不距黃、老。果老聃在楊、墨前,孟子何以反無一言闢之?」 汪中述學老子考異:「老子楚人,周守藏室之史也。按:周室旣東,辛有入晉(左昭二十年),司馬適秦(太史公自序)史角在魯(呂氏春秋當染),王官之族,或流播於四方。列國之產,惟晉悼嘗仕於周,其他固無聞焉。況楚之於周,聲教中阻,又非魯、鄭之比。且古之典籍舊聞,惟在瞽史,其人並世官宿業,覊旅無所置其身。」 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老子書中用王侯、侯王、王公、萬乘之君等字樣者凡五處,用取天下字樣者凡三處,不似春秋時人語。」又云:「『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官名均出戰國。」 今按其思想議論,實出戰國晚世。大要在於反奢侈,歸眞樸,承墨翟、許行、莊周之遺緒,深言奢侈之有害無益。 老子:「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此由生理之享用,指點奢侈之無益有害,與孔子「是可忍孰不可忍」之意絕異,卽與墨家之天志、兼愛,許行、陳仲之倉廩厲民,義不恃人而食,宋鈃之情欲寡淺,說各不同。要之同爲反對貴族階級奢侈之生活。孔子以禮言,墨翟、許行、陳仲以義言,宋鈃以情言,老聃以利害言。世風愈變,而所以爲戒者愈切也。惟莊子以出世理想言,別成一格。 及其不可久。 老子:「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此明指遊仕得志者言。使老子生春秋貴族階級未壞之世,烏有功成身退之想? 重農耕,棄聖智,而覬無治。 老子:「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綵,帶利劍,飫飲食,財貨有餘,是謂盜夸。」此亦戰國晚年遊仕食客之風旣盛,乃有此象。當孔子時,至於「陪臣執國命」而極,庶民無參預政治之活動,則亦無所謂「朝甚除,田甚蕪」也。故孔子主張「正名」,而老子則主「歸農」。一爲春秋時之思想,一爲戰國時之思想,甚顯。 又:「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鷄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此亦戰國晚世之言。春秋時,天下之亂,由於貴族之僭越。至於戰國晚年,則患在平民階級之擾動。春秋記二百四十年事,絕少以民之好動難治爲患者。又小國寡民之想,亦七國兼倂後乃有之爾。 又:「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僞。」「古之爲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之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爲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此卽莊周無治之主義也。其著眼所在,專注治民,與孔子所謂「君君臣臣」精神僅限於貴族階級自身內部之整頓者不同。學者猶認老子爲春秋時代之作品,正緣縛於傳說,未能於學術思想與世變之關係深參之耳。 皆針對當時學者階級之擾動,而謀所以爲寧靜整頓之方也。 其次爲荀卿,重倡禮治之論。其言禮之起源,本於人類生活之需要。而曰「禮者養也」,則禮之範圍,已普及人類全體,較之孔子之僅言貴族禮,與孟子之僅言仕禮,所謂「禮不下庶人」者,荀卿之意,特爲博大精深。 荀子禮論:「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而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也。」  今按:此見荀子論禮,已受墨家重勞作、主歸農之影響。又如孟子闢墨,而其罪戰、民貴諸說,實亦淵源墨氏。故論學術流變者,貴能得其會通,不當一家一派分殺死說也。 然荀卿論禮,旣言「養」,又言「別」, 禮論:「故禮者,養也。君子旣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 今按:此則仍是儒家本色。 言「分」, 王制「分均則不徧,勢齊則不壹,眾齊則不使。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贍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 而分之樞機管於人君。 富國:「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大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機也。」 荀子欲本此而別造人倫,重定階級。其與古異者,則古人本階級而制禮,先有貴賤而爲之分也。當荀子世,則階級之制殆於全毀,乃欲本禮以制階級,則爲之分以別其貴賤也。荀子之分階級之貴賤者,則一視其人之志行知能以爲判。曰「大儒」,爲天子三公。曰「小儒」,爲諸侯、大夫、士。曰「眾人」,爲工、農、商、賈。 儒效:「人倫:志不免於曲私,而冀人之以己爲公也;行不免於汙漫,而冀人之以己爲修也;其愚陋溝瞀,而冀人之以己爲知也;是眾人也。志忍私然後能公,行忍情性然後能修,知而好問然後能才,公修而才,可謂小儒矣。志安公,行安修,知通統類,如是則可謂大儒矣。大儒者,天子三公也。小儒者,諸侯大夫士也。眾人者,工農商賈也。禮者,人主之所以爲羣臣寸尺尋丈檢式也。人倫盡矣。」 去世襲之敝,存階級之善。 王制:「請問爲政?曰:『賢能不待次而舉,罷不能不待須而廢,元惡不待教而誅。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於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姦言、姦說、姦事、姦能、遁逃反側之民,職而教之,須而待之。勉之以慶賞,懲之以刑罰。安職則畜,不安職則棄。才行反時者死無赦。』」  今按:此與孟子「國人皆曰」之對迥異。正緣荀子時貴族崩壞,又較孟子時益甚耳。後世公羊家竊其說而譏世卿。昧者不知,猶以謂孔子之微言大義。當孔子世,所謂「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孔子方慨歎之不暇,何嘗有譏世卿之意哉?然此非荀卿之必賢於孔子也,學說隨時運而轉移,自有其不可強耳。 其意亦爲當時平民學者之擾動而謀所以寧靜整頓之方也。然人類生活,爲之明分等級,爲固定之形式,其事終已不可行。則荀子之說,徒足以導獎奢侈,排斥異己,爲專制者所藉口,而荀學遂爲秦政淵源。則學術世變,其交互影響之間,良可深長思也。其論墨子,可以明先秦學派爭論焦點所在。 富國:「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天下之公患,亂傷之也。墨子之非樂,則使天下亂。節用,則使天下貧。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蹙然衣麤食惡,憂戚而非樂。若是則瘠。瘠則不足欲。不足欲則賞不行。墨子大有天下,小有一國,將少人徒,省官職,上功勞苦,與百姓均事業,齊功勞。若是則不威。不威則罰不行。賞不行則賢者不可得而進,罰不行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若是則萬物失宜,事變失應,上失天時,中失地利,下失人和,天下熬然,若燒若焦。墨子雖爲之衣褐帶束,啜菽飲水,惡能足之?故先王聖人爲之不然。知爲人主者,不美不飾之不足以一民也,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不威不強之不足以禁暴勝焊也,故必將撞大鐘,繫鳴鼓,吹笙竽,彈琴瑟,以塞其耳;琱琢刻鏤,黼黻文章,以塞其目;芻豢稻粱,五味芬芳,以塞其口;然後眾人徒,備官職,漸慶賞,嚴刑罰,以戒其心;使天下生民之屬,皆知己之所願欲之舉在於是,故其賞行;皆知己所畏恐之舉在於是,故其罰威;賞行罰威,則賢者可得而進,不肖者可得而退,能不能可得而官;若是則萬物得宜,事變得應,上得天時,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天下何患乎不足?」 蓋囊括而言,先秦學派,不出兩流:其傾向於貴族化者曰「儒」,其傾向於平民化者曰「墨」。儒者偏重政治,墨者偏重民生。法家主慶賞刑罰,原於儒;道家言反樸無治,原於墨。故一主禮,一非禮。一主仕進,一主隱退。一尙文學,一主勞作。此當時學術界分野之所在也。今綜述諸家對於貴族生活之意見,荀子從富力之分配與功效立論,而承認治人階級之貴族生活者也。墨子從富力之消費立論,而反對治人階級之貴族生活者也。孟子、許行、陳仲皆自富力之生產立論,而於治人階級之貴族生活,或贊成或反對者也。宋鈃則自富力之需要立論,莊周、老子則自富力之享用立論,而反對社會一般之奢侈者也。要之自春秋之末,貴族階級一旦崩壞,而社會組織於以大變,此實當時一大事。故自孔子以下學者精神所注,莫非討論人類政治與生活之兩問題。其他論點,則均本此而引伸。必明此乃始可與語先秦學術之眞相矣。 又其次爲韓非。非本學於荀卿,而好老子書,遂融兩家之說,倡法治之論。於當時學者階級之氣燄,尤深憤慨。 韓非子詭使:「夫立名號,所以爲尊也。今有賤名輕實者,世謂之高。設爵位,所以爲賤貴基也。而簡上不求見者,世謂之賢。威利所以行令也,而無利輕威者,世謂之重。法令所以爲治也,而不從法令爲私善者,世謂之忠。官爵所以勸民也,而好名義不進仕者,世謂之烈士。刑罰所以擅威也,而輕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謂之勇夫。故下之所欲,常與上之所以爲治相詭。」 蓋至其時,在上者之政治,幾退處於無權,而社會風尙趨捨,一惟學術界之馬首是瞻。平民學者意氣之發舒,已達極點,而其內部之以膨脹而分裂,與其缺憾之表襮於外者,亦日甚而愈不可掩。於是老子、荀卿皆起爲反抗之論,而韓非之言尤爲激烈,遂有「以法爲教,以吏爲師」之主張。 五蠹:「夫耕之用力也勞,而民爲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戰之爲事也危,而民爲之者,曰可得以貴也。今修文學,習言談,則無耕之勞,而有富之實;無戰之危,而有貴之尊;則人孰不爲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事力。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者寡,則國貧,此世之所以亂也。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爲勇。」 其疾文學,反聖智,重勞作,驅民歸農之意,與許、陳、莊、老一路。惟許、陳、莊、老意在無治,而韓非則主以法治,此其異也。諸子之興原於儒,王官失職而私學繼起,今韓非則欲統私學於一尊,復古人政教官師合一之制,此則承荀卿之意,而遂爲先秦諸子學派之結穴。自孔子至於韓非,其學說思想之流變往復,大率如此。蓋儒家主禮,尙差級;荀、韓之論,近於柏拉圖之理想國,而無以制獨夫之權。墨家主兼愛,尙平等;莊、老之議,似克魯泡特金之無政府主義,而無以企無治之隆。此其得失之大較也。外是復有陰陽家一派,蓋亦晚出。其著者爲鄒衍,兼綜儒、道以立說。 史記孟荀列傳:「驄衍後孟子,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尙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並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國名山大川,通谷禽獸,水土所殖,物類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以謂儒者所謂中國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國名曰赤縣神州,赤縣神州內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爲州數。中國外如赤縣神州者九,乃所謂『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環之。人民禽獸,莫能相通者,如一區中者,乃爲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環其外,天地之際焉。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  今按:據此則鄒衍著書,其用意亦主於批評貴族淫侈生活,而歸之仁義節儉。其推至於無垠,卽莊周「出乎涯涘,乃可與語大道」之意。 其學盛行於燕、齊。 史記孟荀列傳:「驄子重於齊,適梁,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襒席。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碣石宮,身親往師之,作主運。其遊諸侯,見尊禮如此。」  今按:騶衍適趙,與公孫龍辨於平原君門,其時梁惠、燕昭皆已死。衍與荀卿略同時,史記之說誤也。然其學說之盛極一時,可以想見。 今鄒衍之書已不可見,然當時學風推衍,跡象猶多可尋。 易擊辭傳以陰陽言形上原理,呂氏春秋十二紀及管子幼官諸篇以陰陽言政治,小戴冠義、鄕飲酒儀、樂記諸篇以陰陽言禮樂人生,其他不勝縷舉。 大抵以自然界現象,比類之於人事,則莊、老之自然,與儒家禮樂,同出一貫。又以陰陽天地表君臣上下尊卑,取形名法家之旨,近於專制,爲在上者所喜。又以陰陽屈伸言鬼神,融鑄俗說。其言順氣自然,長生久視,神仙道術,尤足歆世。立論汗漫,比附圓滑,惝怳謬悠,莫可究詰。遂以並包眾說,兼羅羣好。自人心向倦,百家熸歇之際,荀、韓之說得志於秦廷,而東方學術,惟推陰陽獨步。下迄漢儒,流風愈扇。因逮後世,餘燼不滅。摧陷廓淸,未見其時。先秦絢爛精焊之學派,其歸根結穴所在,上之爲專斷之政,下之爲荒唐之想。學者三復於此,其亦將深慨而不置也。 [book_title]第三章 嬴秦之焚書坑儒 諸子爭鳴,至戰國晚季而益烈,是非樊亂,議論百出。秦一天下,學術隨政治而轉移,乃亦有漸趨統一之傾向。呂不韋著春秋, 史記呂不韋傳:「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爲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餘萬言,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 汪中述學呂氏春秋敍:「周官失其職,而諸子之學以興,各擇一術以明其學,莫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及比而同之,則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猶水火之相反也。最後呂氏春秋出,則諸子之說兼有之。故勸學、尊師、誣徒(一作詆役)、善學(一作用眾)四篇,皆教學之方,與學記表裏。大樂、侈樂、適音、古樂、音律、音初、制樂皆論樂。藝文志言:『劉向校書,別得樂記二十三篇。』今樂記有其一篇,而其他篇名載在別錄者,惟見於正義所引。按本書適音篇,樂記載之,疑劉向所得,亦有采及諸子,同於河間獻王者。凡此諸篇,則六藝之遺文也。十二紀發明明堂禮,則明堂陰陽之學也。貴生、情欲、盡數、審分、君臣五篇,尙淸淨養生之術,則道家流也。蕩兵(一作用兵)、振亂、禁塞、懷寵、論威、簡選、決勝、愛士七篇,皆論兵,則兵權謀、形勢二家也。上農、任地、辨土三篇,皆農桑樹藝之事,則農家者流也。司馬遷謂不韋使其客人人著所聞,以爲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然則是書之成,不出一人之手,故不名一家之學,而爲後世修文御覽、華林徧略之所託始。藝文志列之雜家,良有以也。」 意在薈萃羣言,牢籠眾說,借政治之勢力,定學術於一是。其後獲罪而死,其功未竟。李斯得志,遂以高壓鋤異說,而先秦學術蓬勃之氣,至是而熸。陽翟、上蔡之興仆,亦當時學術史上一重要關捩也。李斯從學於荀卿,與韓非爲同門。始皇極愛韓非書,斯旣讒殺非,復以非說迎媚其上。故凡秦一代之政,皆源於荀、韓,而百家之學遂定於一尊。蓋諸子之興,本爲在下者以學術爭政治。而其衰,則爲在上者以政治爭學術。其最著者,爲焚書與坑儒之二事。呂不韋免於始皇十年,十四年韓非死,三十四年下焚書令,距不韋之免二十四年也。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始皇置酒咸陽宮,博士七十人前爲壽。僕射周靑臣進頌曰:『他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神靈明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爲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始皇悅。博士齊人淳于越,進曰:『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爲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爲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靑臣又面諛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始皇下其議,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今陛下創大業,建萬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且越言乃三代之事,何足法也。異時諸侯並爭,厚招游學。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當家則力農工,士則學習法令辟禁。今諸生不師今而學古,以非當世,惑亂黔首。丞相臣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夸主以爲名,異取以爲高,率羣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爲師。』制曰:『可』。」 焚書一案,其機發於博士之議政,其制定於使學者以吏爲師。後有章學誠,極稱其法,以謂合乎三代舊典。 文史通義:「以吏爲師,三代之舊法也。秦人之悖於古者,禁詩、書而僅以法律爲師耳。三代盛時,天下之學,無不以吏爲師。周官三百六十,天人之學備矣。其守官舉職而不墜天工者,皆天下之師資也。東周以還,君師政教不合於一。於是人之學術,不盡出於官司之典守。秦人以吏爲師,始復古制。而人乃狃於所習,轉以秦人爲非耳。秦之悖於古者多矣,獨有合於古者,以吏爲師耳。」 章氏之論,知秦政之爲復古,而不知古之不足復。知三代政教之合一,而不知學術之進步,正在其能脫離政治而獨立。是可謂得其事而未當其理者也。至於秦人焚書,論者不一。有謂康人所焚,僅屬民間之書,而博士官所職則不焚者。 劉大槲焚書辨:「六經之亡,非秦亡之,漢亡之也。李斯恐學者道古以非今,於是禁天下私藏詩、書百家之語。其所以若此者,將以愚民,固不欲以自愚也。故曰:『非博士官所職,詣守尉雜燒之。』然則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迨項羽入關,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而後唐、虞、三代之法制,古先聖人之微言,乃始蕩爲灰燼。昔蕭何至咸陽,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於秦博士所藏之書,獨不聞其收而寶之。設使蕭何能與其律令圖書並收而藏之,則項羽不能燒。項羽不燒,則聖人之全經猶在也。」 有謂秦人焚書,不限民間,卽博士官書亦均燒滅者。 章炳麟秦獻記:「李斯以淳于越之議,夸主異取,故請雜燒以絕其原。越固博士也,商君以詩、書、禮、樂爲六蝨(靳令篇),盡剗滅之,而以法家相秦者宗其術。然則秦不以六藝爲良書,雖良書亦不欲私之於博士。余以著於法令者,自秦紀、史篇、(秦八體有大篆,不焚史篇。)醫藥、卜策、種樹而外,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 今依史事論之,焚書起於博士之議政,豈有博士所職概置不焚之理?則劉說非也。若謂「秘書私匧,無所不燒,方策述作,無所不禁」,則漢興以來,六藝殘缺,終難復全,而諸子何獨完具?則章說亦可疑也。 章炳麟秦獻記:「諸子所以完具者,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又其時語易曉,而口耳相傳者眾。自三十四年焚書,訖於張楚之興,首尾五年,記誦未衰,故著帛爲具。驗之他書,諸侯史記與禮、樂諸經,多載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而尚書尤難讀,故往往殘破。詩有音均,則不滅,亦其徵也。」  今按:章氏論諸子完具之理未可信。若謂易於諳誦,則詩有音均,諳誦爲最易矣。然猶或爲雅,或爲頌,相合而成。諸子如墨、莊、荀、管、韓、呂皆巨帙,豈易盡諳?藝文志所收先秦百家書富矣,謂盡出記誦,事豈可信?謂其書多空言不載行事,則如呂之十二紀,管之幼官,荀之序官,韓之內外儲,墨之備城門以下,皆非所謂行事法式不便諳誦者乎?推此言之,知章氏諸子便諳誦故完具之說非也。 惟王充謂秦人焚書,僅焚五經,不及諸子,其說最可信。 論衡書解篇:「五經遭亡秦之奢侈,觸李斯之橫議,燔燒禁防。漢興收五經,經書缺滅而不明,篇章棄散而不具。亡秦無道,敗亂之也。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可觀讀以正說,可採掇以示後人。由此言之,經缺而不完,書無佚本,經有遺篇。」此以「書」「經」分說,書卽諸子尺書,經則五經也。 又佚文篇:「始皇前歎韓非之書,後惑李斯之議,燔五經之文,設挾書之律。五經之儒,抱經隱匿。」 又正說篇:「秦用李斯之議,燔燒五經。」又同篇:「或言秦燔詩、書者,燔詩經之書也,其經不燔焉。夫詩經獨燔其詩;書,五經之總名也。五經總名爲書。秦令史官盡燒五經,有敢藏詩、書百家語者刑,惟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經皆燔,非獨諸家之書也。傳者信之,見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矣。」  今按:王氏謂經乃古代官籍,書則諸子尺書,而言詩、書,則獨謂經謂之書,諸子尺書不與。故秦燔詩、書,乃燔五經,非燔他書。至或言謂秦燔諸家說詩之書而詩本經未燔,此正當時今文家持五經未殘之曲說也。 然百家雖未盡燬,亦不許民間私藏,必博士官乃得有之。故秦王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此收書而不盡焚之確證也。其謂不中用者,卽指五經之類矣。焚書令所謂:「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卽是收天下書,不許民間私藏也。故劉氏謂博士官有書是也。章氏謂雖博士書皆焚亦是也。 秦獻記:「不燔六藝,不足以尊新王。諸子之術,分流至於九家,游說乞貸,人善其私,其相攻甚於六藝。今卽弗焚,則恣其曼衍乎?然則秦燔六藝而收諸子,勿恣曼衍,正可知矣。」 惟不能分別秦人焚書不及諸子則皆誤。仲任漢人,博學多識,其言必可信據,自異於後人之推想也。同時趙岐亦言之, 趙岐孟子題辭:「孟子旣沒之後,大道遂絀。逮至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爲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隋志同此說。) 稍後王肅亦言之, 王肅家語後序:「李斯焚書,而孔子家語諸子同列,故不見滅。」皆明諸子不見焚也。 又梁劉勰文心雕龍諸子篇:「暴秦烈火,勢炎崑岡,而烟燎之毒,不及諸子。」 又唐逢行珪注鬻子敍:「遭秦暴亂,書記略盡。鬻子雖不與焚燒,篇帙由此殘缺。」此亦謂諸子不焚也。 上考史記凡言秦焚書事,亦與王充、趙岐之說合。 史記六國表序:「秦旣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爲其有所刺譏也。詩、書所以復見者,多藏人家。而史記獨藏周室,以故滅。惜哉惜哉!」 皆謂秦人焚書,僅主詩、書、史記,不及諸子。所以焚諸侯史記者,爲其多刺譏。所以焚詩、書經籍者,爲其古今異制。 秦本紀:「由余之告缪公曰:『詩、書、禮、樂,乃中國所以亂。』」商君靳令篇以詩、書、禮、樂爲六蝨。韓非和氏篇:「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明法令。」荀子嘗入秦,而譏其無儒。蓋秦僻處西陲,於周官故籍,鄒魯儒書,最所賤視,由來舊矣。孟子云:「諸侯惡周禮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則焚前傳官書,六國亦先有之,又不獨秦然也。 又詩、書皆古文,與秦文不合。秦旣一天下文書,罷其不與秦文合者,則古文書與新朝官書牴觸,不合時王之制,在無用之列,故盡遭焚滅也。此其事史遷、揚雄皆言之, 史記太史公自序:「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此明言詩、書爲古文而見焚也。 又揚雄劇秦美新:「始皇剗滅古文,刮語燒書。」此亦以燒書爲剗滅古文也。 而許愼之言尤詳。 許愼說文序:「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其後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爲七國,田疇異畮,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母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  今按:王國維史籀篇疏證序:「說文:籀,讀也。讀,籀書也。籀書爲史之專職。昔人作字書者,其首句蓋云「太史籀書」,以冒下文;後人因取首句「史籀」二字以名其篇。劉、班諸氏不審,乃以史籀爲著此書之人,其官爲太史,其生當宣王之世。不知「太史籀書」,乃周世之成語。以首句名篇,又古書之通例也。」其辨史籀非人名,誠爲卓見。至許氏說六國新文,變易古體,至秦人同文字,而古體遂絕,則其語仍可信據。 蓋晚周之際,通行文字,本有二別。一爲古文,卽宣王以下東周相傳之文字也。一爲今文,則六國以來新興之文字也。蓋簡策之用旣廣,文字之變日繁,其日就孳乳而漸趨於簡易,固非人力之所能制也。 文字有漸變,無改造。當六國時,已有小篆、隸書。酈道元水經注:「人有發古塚,其棺前和題『齊太公六代孫胡公之墓』。惟三字是古文,餘皆隸書。」此秦前已有隸書之證也。困學紀聞卷八:「方氏跋詛楚文以爲秦惠文王二十六年。石湖亦謂當惠文王之世。後百餘年東巡泰山刻石,則小篆非出於李斯。」是秦前已有小篆之證也。逮秦並天下,李斯作倉頡篇,趙高作爰歷篇,胡母敬作博學篇,其書亦取當世用字,編纂章句,以便習誦;於當時字體,特有所整理去取,以改編字書,非改造字體也。莊子天下篇論述古之道術,散於天下,曰:「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尙多有之。其在詩、書、禮、樂,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則周季之學,類別爲三:官史爲一系。詩、書、禮、樂,卽魯人儒書爲一系。諸子百家爲一系也。詩、書、禮、樂,亦古代官書傳統,與官史同爲古文。諸子百家,則多晚出今文。此先秦書籍。文字已有古今,而實貴族、平民間一大分野也。 至於六國新文,雖亦互有不同,然其時交通殷繁,文學游說之士,或朝秦而暮楚,或傳食於諸侯。如稷下先生,平原賓客,皆廣招異國之人。蘇秦上書於七國,荀卿遍遊於天下。呂氏著書,集諸侯之士,則七國文字之無大乖違可知。秦旣得天下,同書文字,六國之文,以同時相通而見存,東周之文,以異時相隔而見廢,亦至易想見之事也。 王國維有戰國時秦用籀文六國用古文說,謂:「籀文爲周、秦間西土文字,古文爲周、秦間東土文字。」分戰國文字爲東西兩種,殊不可信。 自始皇二十六年同書文字,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六年,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又瑯琊刻石:「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器械一量,同書文字。」 至三十四年焚書,前後已八年。秦正字之法旣嚴, 史記萬石君列傳:「石建爲郎中令,書奏事。事下,建讀之,曰:『誤書馬字,與尾當五,今乃四,不足一,上譴死矣。』」此雖謹愼,亦見漢時正字之嚴,則秦時可推矣。 治古文者,非徒無用,而又得罪,其人乃益寡。自此至陳涉起事又五年,兵戈搶攘,以迄於漢。至惠帝四年除挾書律,去焚書事已二十三年。諸子書以今文,易通曉;又其書率尙議論,大抵自闢戶牖,別標新見,或則討論時事,感切身世,讀者可以遞相發揮,無取墨守;不比古文舊籍,多係先時陳典,行事法式,世移事變,不足開意;故時人愛誦者多。兼以當時禁令未密,藏弆爲易,故得完具。而六藝古文以傳統專業,通習者少,又干重禁,遂多殘缺,未獲復全,亦其宜也。 自焚書令後一年,有坑儒之事。 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五年,侯生、盧生相與謀,始皇貪於權勢,未可爲求仙藥,乃亡去。始皇大怒曰:『吾前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鍊求奇藥。今聞韓眾去不報,徐市等費以巨萬計,終不得藥,徒姦利相告日聞。盧生等吾尊賜之甚厚,今乃誹謗我,以重吾不德也。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爲妖言以亂黔首。』於是使御史悉案問諸生,諸生傳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後。益發謫徙邊。 其端肇於求仙之無效,侯、盧之亡去。其事止於坑犯禁者四百六十人。其波及於發謫徙邊。或謂秦人盡坑儒士,則昔人已辨之。 王充論衡語增篇:「言燔燒詩、書,坑殺儒士,實也。言其欲滅詩、書,故坑殺其人,非其誠,又增之也。燔詩、書,起淳于越之諫。坑儒士,起自諸生爲訞言。見坑者四百六十七人,傳增言坑殺儒士,欲絕詩、書,又言盡坑之。此非其實,而又增之。」 梁玉繩史記志疑:「余嘗謂世以焚書坑儒爲始皇罪,實不盡然。天下之書雖燒,而博士官所職,與丞相府所藏,固未焚矣。始皇三十六年,使博士爲仙眞人詩。叔孫通傳載二世召博士諸儒生三十餘人,問陳勝。又通降漢,從儒生弟子百餘人。徵魯諸生三十餘人。項羽紀稱魯爲其守禮義死節。則知秦時未嘗廢儒,亦未嘗聚天下之儒而盡坑之。其所坑者,大抵方伎之流,與諸生一時議論不合者耳。」 章炳麟秦獻記:「說苑有鮑白令,斥始皇行桀、紂之道,乃欲爲禪讓,比於五帝。其骨鯁次淳于。漢藝文志儒家有羊子四篇,凡書百章,名家有黃公四篇,黃公名疵,復作秦歌詩;二子皆秦博士也。京房稱趙高用事,有正先用非刺高死。孟康曰:「秦博士。」其窮而在蒿艾,與外吏無朝籍,爛然有文采論著者,三川有成公生,與黃公同時。當李斯子由爲三川守,而成公生游談不仕,著書五篇,在名家。縱橫家有零陵令信一篇,難丞相李斯。(皆見藝文志。)秦雖鉗語燒詩、書,然自內外薦紳之士,與褐衣游公卿者,皆抵禁無所懼,是豈無說哉?若其咸陽之坑死者四百六十人,是特以盧生故,惡其誹謗,令諸生傳相告引;亦由漢世黨錮之獄,興於一時,非其法令必以文學爲戮。數公者,誠不以抵禁幸脫云。」 然或謂坑儒一事,僅限於望星氣求仙藥之方士, 見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 則亦未是。始皇自云:「吾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方士欲以鍊求奇藥。」是謂以文學興太平,方士鍊奇藥,明文學、方士爲兩途也。又曰:「盧生吾尊賜之高厚,今乃誹謗我。諸生在咸陽者,吾使人廉問,或爲訞言以亂黔首。」此由盧生之謗,而廉及諸生之訞言,不得謂諸生必方術士,而文學士非諸生也。且所謂「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餘人坑之咸陽」,則候星氣、鍊奇藥非犯禁,烏得謂所坑盡方士?且所坑者僅四百六十人,而以後謫發徙邊者尙無數。扶蘇之諌曰:「諸生皆誦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繩之,臣恐天下不安。」此尤坑謫不盡於方士之證。故必謂坑儒無害於學者亦非也。 秦人焚書坑儒,事具如此。推其淵源,皆由荀、韓。荀主法後王,誅姦人,故秦禁誹上而坑儒士。荀主正名,故秦同書文而燒古籍。韓言:「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爲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爲師。」(五蠧)故秦收書,禁語詩、書,而令學者以吏爲師也。秦人亦專伸一家之學,而行古者政學合一之制耳,非盡滅學術使無存也。秦亦有儒、有師、有博士、有著述,綿延至漢,初未全絕。謂秦焚書坑儒而學術中絕,固非也。然政學分故有諸子,秦主政學復合,卽是絕諸子之學脈也。撥去經籍,遂開漢人今古文之爭。漢之學風,迥異先秦,其轉移之間,烏得謂非秦人之影響耶?則始皇、李斯之功罪,學者細究於先秦與兩漢學風之不同而可知。書之盡焚與否,儒之盡坑與否,固非讞書之所重也。 [book_title]第四章 兩漢經生經今古文之爭 言兩漢學術者,莫不謂其尊孔子,崇儒術。自漢武黜百家立五經博士而經學盛,至劉歆而經學有「今古文」之爭。此昔人之說然也。 皮錫瑞經學歷史:「今文者,今所謂隸書。古文者,今所謂籀書。隸書漢世通行,故當時謂之今文。籀書漢已不通行,故當時謂之古文。許愼謂孔子寫定六經,皆用古文。然則孔子與伏生所藏書,亦必是古文。漢初發藏以授生徒,必改爲通行之今文,乃便學者誦習。故漢立十四博士,皆今文家。而當古文未興之前,未嘗別立今文之名。史記儒林傳云:『孔氏有古文尙書,安國以今文讀之。』乃就尙書之今古文字而言。而魯、齊、韓詩,公羊春秋,史記不云今文家也。至劉歆始增置古文尙書、毛詩、周官、左氏春秋。旣立學官,必創說解,後漢衛宏、賈逵、馬融,又遞爲增補以行於世,遂與今文分道揚鑣。」 第溯其源,考其實,則孔子之時,旣未嘗有經,漢儒之經學,非卽孔子之學也。若今古文之別,則戰國以前,舊籍相傳,皆「古文」也。戰國以下,百家新興,皆「今文」也。秦一文字,焚詩、書,古文之傳幾絕。漢武之立五經博士,可以謂之古文書之復興,非眞儒學之復興也。逮博士旣立,經學得志,利祿之途,大啟爭端。推言其本,則五經皆「古文」,由轉寫而爲「今文」;其未經轉寫者,仍爲「古文」。當時博士經生之爭今古文者,其實則爭利祿,爭立官與置博士弟子,非眞學術之爭也。故漢武以上,「古文」書派之復興也。漢武以下,「古文」書派之分裂也。而其機捩皆在於政治之權勢,在上者之意旨,不脫秦人政學合一之遺毒,非學術思想本身之進化。雖謂兩漢經學僅爲秦人焚書後之一反動亦可也。 當漢初興,承秦之敝,學術無可言者。及孝惠除挾書之律,孝文廣獻書之路,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然其時君臣,率尙黃、老,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漢初,黃、老之學極盛。君如文、景,宮閫如竇太后,宗室如劉德,將相如曹參、陳平,名臣如張良、汲黯、鄭當時、直不疑、班嗣,處士如蓋公(曹參世家)、鄧章(袁盎傳)、王生(張釋之傳)、黃子(司馬遷傳)、楊王孫(自有傳)、安邱望之(後漢書耿弇傳)等皆宗之。東方朔戒子,以『柱下爲工』,亦宗黃、老。」 治百家今文。 如蕭何律令,韓信兵法,張蒼章程,叔孫禮儀,其率爲今文無論矣。卽如蒯通作雋永,陸賈造新論,鼂錯學申商,張叔習刑名,賈山涉獵書記,鄒陽、嚴忌、枚乘以文辯著,韓安國受韓子雜說,主父偃學長短縱橫;其人苟以學名,大抵皆百家今文書也。惟田蚡學盤盂諸書,則爲古文,故蚡亦推隆儒術矣。 劉歆謂在朝之儒惟賈生, 見移書讓太常博士。 然亦治百家,爲學不醇,又見抑於絳、灌之屬。 史記賈生列傳稱其通諸子百家,又更秦法,以漢爲土德,色上黃,數用五;爲官名。漢志陰陽家有五曹官制五篇,注:「漢制,似賈誼所條。」則誼乃治陰陽家言。又其書多出入於黃、老、荀卿,蓋漢初學風如此。 而文帝使掌故鼂錯,從伏生受尙書,又聞申公爲詩最精,以爲博士(漢書楚元王傳)。又爲論語、孝經、孟子、爾雅置博士(趙岐孟子題辭)。則古文儒學亦稍稍茁。逮孝景時,轅固爲博士,遂明白以古文書開爭議。 漢書儒林傳:「轅固,齊人也。以治詩,孝景時爲博士,與黃生爭論於上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弒也。』固曰:『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因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民勿爲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而何?』黃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貫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君也。湯、武雖聖,臣也。夫主有失行,臣不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南面,非弒而何?』固曰:『必若云,是高皇帝代秦卽天子位,非耶?』」  今按:轅固儒者,黃生道家也。冠履之語,師古謂見太公六韜,亦道家書。其意則刑名道德一派所常言也。轅生意本孟子。後人謂漢代儒術之興,以其獨便於專制,曷不一讀轘、黃之辨耶? 又:「竇太后好老子書,召問固,固曰:『此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書乎?』乃使固入圈擊彘。」  今按:「家人言」者,謂百家言也。諸子皆民間尺書,晚出今文,而詩、書則古代官書,簡長二尺四寸,傳統相承,其體制與民間尺書不同。轅固治詩,鄙黜老子,故斥爲家言。太后怒而曰「安所得司空城旦書」者,秦下令燒詩、書,三十日不燒黥爲城旦;太后欲罪轅固,故以轅治古文,謂於何處得此城旦書也。此爲漢初今古文相爭一極顯明之例。 時有河間王好古籍,亦爲立博士。古文書遂益見重。 漢書景十三王傳:「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爲好寫與之,留其眞,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尙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於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遊。」 又集解引漢名臣奏:「杜業奏曰:『河間獻王經術通明,積德累行,天下雄俊眾儒皆歸之。孝武時,獻王朝,問以五策,輒對無窮。孝武艴然難之,謂獻王曰:「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王知其意,歸卽縱酒聽樂,因以終。』」  今按:其時淮南、河間,同以宗室好書,而淮南重黃、老百家,多「今文」,河間重詩、書儒學,多「古文」。亦是當時南北風氣不同。河間旣招忌,其書在漢廷皆抑勿傳,卽後來之「古文」經也。淮南則以謀反誅,盡捕賓客,而治百家「今文」者勢益熸。學術視政治爲轉移,率類此。 武帝立,趙綰、王臧以爭儒術見殺, 漢書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臧請立明堂以朝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師申公。於是上遣使者束帛加璧,安車蒲輪,駕駟迎申公。至,見上。申公時已八十餘,對曰:『爲治者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是時上方好文辭,見申公對,默然。太皇竇太后喜老子言,不說儒術,得臧、綰之過以讓上。上因廢明堂事,下綰、臧吏,皆自殺。申公亦病免歸。」 而董仲舒、公孫弘以春秋對策見信,古文六藝卒以得勢。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廣川人,少治春秋。孝景時,爲博士。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爲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對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學校之官,州郡舉茂材、孝廉,皆自仲舒發之。」又儒林傳:「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爲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而公孫弘以治春秋爲丞相封侯,天下學士靡然嚮風矣。」 考「古文」書籍,自秦廷一火,不絕如縷。漢興,殘簡朽編,出於山崖屋壁之中,一二大師,流落人間,私相傳授,遂傳於後。未及百年,轉益信重,遂爲學術界之權威者,是亦多故。而要之,方其受政治之摧殘,雖一時有衰落之歎,而壓迫之力旣去,人情轉以稀而見貴。又其文字難識,益因難而見重。且其書多存古代事跡,而晚世「今文」,託古創制,寓言無實,使人難信。故學者考索古先文物,必取信於六藝。此其意司馬遷爲史記已詳發之。 其自序則曰:「年十歲則誦古文。」此可見當時學者之不必盡誦古文也。又曰:「秦撥去古文,焚滅詩、書,故明堂石室金匱玉版圖籍散亂。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爲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誼、鼌錯明申、韓,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仍父子相繼纂其職,……協六經異傳,齊百家雜語。」六經古文,百家今文,此見其著書之博綜古今也。 其五帝本紀贊則曰:「學者多稱五帝,尙矣,然尙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崆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第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此所謂「百家」卽今文新書也。當戰國晚世,諸子皆託古創制,不可深信,故考上古史實者,當求其根據於古文舊書,以古文舊書傳自前人,比較多可信之價值也。「淺見寡聞」,則當時之未見古文者也。 其十二諸侯年表序則曰:「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刪焉。」此以春秋、國語皆古文舊書,故史公表春秋時事,言「爲治古文者要刪」;而古文書難得,非盡人所誦,故史公又以治古文者爲「成學」,猶其譏僅識今文者爲「淺見寡聞」也。 其吳世家贊則曰:「余讀春秋古文,乃知中國之虞與荆蠻、句吳兄弟也。」此見不讀古文書,卽不可以曉古事。則古文舊書之有助於史家者爲何如矣。 又按:史記所稱「古文」者,乃通指詩、書六藝而言,不專以劉歆以後今古文相爭之古文爲「古文」也。近人崔適著史記探源,乃謂史記中「古文」字皆劉歆僞羼,可謂不善讀書者矣。 且黃、老、申、韓之說,皆起戰國晚世,本以治衰亂,非所以處昇平。漢興,瘡痍未復,則黃、老自然與民休息之說勝。文、景圖治,濟之以刑名申、韓。至於漢武,國力旣充,如人之病起,捨藥劑而嗜膏粱,亦固其宜。此中消息,可以證之於當時君臣之對策。 漢書董仲舒傳:「武帝卽位,仲舒以賢良對策。制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夫五百年之間,守文之君,當塗之士,欲則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眾,然猶不能反,日以仆滅。凡所爲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子大夫明先聖之業,習俗化之變,終始之序,講聞高誼之日久矣,其明以諭朕!』」卽此制文而觀,可悟當時儒術之興,乃由漢室承平旣久,國力充盈,在上者不甘於卑近,而追慕前古盛治,借以粉飾太平,誇炫耳目;而三代古事,載在詩、書古文,自有專業,儒者應機而起。黃、老、申、商之徒,專治今文,則於古代制度文物,茫然無覩。又其學尙無爲,切事情,立說卑弱,終不能與儒者爭此際遇也。 仲舒之對曰:「至周之末世,大爲無道,以失天下;秦繼其後,獨不能改,又益甚之,重禁文學,不得挾書;其心欲盡滅先王之道,而顓爲自恣苟簡之治,故十四歲而國破亡矣。」此所謂「文學」者,卽指古文言。今文百家書,漢人以其通俗,不謂「文學」也。仲舒提倡儒術,卽從反面秦祚不永十四歲而覆亡爲言,此爲當時古文起復一重要之論點也。 又公孫弘傳:「弘上疏曰:『臣聞周公旦治天下,期年而變,三年而化,五年而定,唯陛下之所志。』書奏,天子以册書答曰:『問:弘稱周公之治,弘之才能,自視孰與周公賢?』弘對曰:『愚臣淺薄,安敢比材於周公?雖然,愚心曉然見治道之可以然也。』上異其言。弘辯論有餘,習文法吏事,緣飾以儒術,上說之。」此傳發明公孫弘得志,儒術復興之故,頗可玩味。蓋諸子之言,如黃、老、申、韓,史遷所謂:「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自政治之設施言之,則皆文帝所謂「卑之無甚高論」者耳。在戰國爲新說,在漢世則爲俗議。且黃、老、申、韓本所以治衰世,非以飾昇平。又兼六國亡於秦,秦亡於漢,旣值衰亂之際,又復已施不驗,不足以歆觀聽,而饜人主奇偉非常之意。惟儒家高談上古唐、虞、三代之隆,太平之盛德,禮樂制度之美,如公孫弘所稱周公旦之治,在當時轉爲可喜之新論。 且以誦習古文者尠,百家說古事,人知其不可信,而後文學儒生,乃有獨擅之秘,可以炫世駭俗,而間執百家之口;如公孫弘所謂「臣聞」云云,「愚心曉然見」云云也。而其實弘之所以得武帝之懽心者,仍在其習文法吏事,而特緣飾之以儒術耳。此誠當時之實況,而後之治史者所未經洗發者也。 又董、公孫皆希世取寵, 又汲黯傅:「黯學黃、老言,上方招文學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對曰:『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方嚮儒術,尊公孫弘,而黯常毀儒,面觸弘等,徒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汲黯之言,日益甚矣!』」夫黯非無學也,特學黃、老,爲今文,今文易曉,遂若無學矣。而黯斥弘等「懷詐飾智,以阿人主取容」,尤爲見骨之論。可以推原當時學術興替之所以然也。 又董仲舒傳:「公孫弘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以弘爲從諛。」張湯傳:「是時上方嚮文學,湯決大獄,欲傅古義,乃請博士弟子治尙書、春秋(公羊)補廷尉史,亭疑奏讞。湯依於文學之士。丞相弘數稱其美。」 王充論衡:「夫五經亦漢家之所立,儒生善政大義,皆出其中。董仲舒表春秋之義,稽合於律,無乖異者。然則春秋漢之經,孔子制作,垂遺於漢。」此可見仲舒之巧爲比附也。馬端臨文獻通考:「董仲舒撰春秋決事比,卽獻帝時應劭所上仲舒春秋斷獄,其書與張湯相授受,度亦災異對之類耳。帝之馭下,以深刻爲明,湯之決獄,以慘酷爲忠,而仲舒乃以經術附會之。蓋漢人專務以春秋決獄,(參讀趙翼二十二史劄記漢時以經義斷事條。)陋儒酷吏,遂得以因緣假飾,往往見二傳(公羊、穀梁)中所謂『責備』之說,『誅心』之說,『無將』之說,與其所謂巧詆深文者相類耳。聖賢之意,豈有是哉?」 兪正燮癸已存稿公羊傳及注論:「公羊集酷吏佞臣之言,謂之經義,漢人便謂之通經致用。」又曰:「公羊傳,漢廷儒臣通經致用干祿之書也;何休所說,漢末公府掾致用干祿之書也。」 章太炎檢論學變:「董仲舒以陰陽定法令,垂則博士,神人大巫也。使學者人人碎義逃難,苟得利祿,而不識遠略。」 據此以論,公孫弘以行事希世,而董仲舒以學說。言人格,仲舒若較廉直;論學說,仲舒亦益怪誕。影響於當時者,公孫弘之力爲大;其流播於後世者,則仲舒之說爲尤深也。 不比申公、轅固, 儒林傳:「武帝初卽位,轅固以賢良徵,諸儒多嫉毀,曰:『固老。』罷歸之。時固已九十餘矣。公孫弘亦徵,仄目而事固,固曰:『公孫子!務正學以言,毋曲學以阿世!』」 因以獲上之懽心。凡此皆經生得志之由,而古文書復盛之所以也。然遂謂自此儒學復興,孔子之道復明,則又不可。姑舉其最著者言之。董仲舒,治公羊春秋之大儒也,其言天人相與之際,以災異之變言春秋,皆非孔子以來儒者之本義, 董仲舒傳對策:「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尙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安全之。」 又:「天人之徵,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於古,考之於今。故春秋之所譏,災害之所加也。春秋之所惡,怪異之所施也。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爲,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 亦非公羊之本旨。 王引之經義述聞:「公羊春秋記災異者數矣,而皆無語及於感應。自董仲舒推言災異之應,已開讖緯之先。何氏(休)又從而祖述之。迹其多方推測,言人人殊,謂之傳之本指,未見其然也。」 近儒考論漢代經學淵源,謂自荀子。然荀子不云乎?曰:「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是烏見其所謂「天人相與之際」者?今考仲舒之論,蓋多與淮南相類。 淮南泰族訓云:「聖人者,懷天心,聲然能動化天下者也。故精誠感於內,形氣動於天,則景星現,黃龍下,祥鳳至,醴泉出,嘉穀生,河不滿溢,海不溶波。故詩云:『懷柔百神,及河喬嶽。』逆天暴物,則日月薄蝕,五星失行,四時干乘,晝冥宵光,山崩川涸,冬雷夏霜。詩曰:『正月繁霜,我心憂傷。』天之與人,有以相通也。故國危亡而天文變,世惑亂而虹蜺見,萬物有以相連,精祲有以相蕩也。」此卽江都天人相應之說也。 仲舒春秋繁露,其言亦多出黃老、刑名。 其言人君治術,蓋深得老子、韓非之意。故曰:「爲人君者,內深藏,外博觀,謹本詳始,敬小愼微,不可先倡,感而後應。」而言之最精者,則曰:「人君惡人見其情,而欲知人之心。」此十字者,可以盡老子、韓非論治之旨矣。此卽荀子正論篇所斥「主道利周」之論也。 其論君臣之際,則曰:「人臣居陽而爲陰,人君居陰而爲陽,陰道尙形而露情,陽道無端而貴神。」其論禮樂,則曰:「民無所好,君無以權。民無所惡,君無以畏。無以權,無以畏,則無以禁止。而比肩齊勢,無以爲貴矣。故聖人之治國,因天地之性情,孔竅之所利,以立尊卑之制,以等貴賤之差;設官府爵祿,利五味,盛正色,調五聲,以誘其耳目;自令淸濁昭然殊體,榮辱踔然相駮,以感動其心;務致民令有所好惡,然後可得而勸畏也。」此豈復類儒者之言耶?(以上雜引離合根、立元神、保位權三篇中語。) 蓋仲舒之學,實主陰陽。陰陽之論,盛自鄒衍,貌近儒說,而實源於道家。在道家之意,以謂萬物乃一氣之所化,非經上帝之創造,亦無貴賤高下於其間。蓋陰陽之論,足以破「儒」「墨」之是非。何者?儒言「心」,墨言「天」,其言雖異,而其以人爲貴、以天爲本則一。陰陽之論起,則人不足以爲貴,天不足以爲本,而後有自然之道。此在莊周之書則然。至鄒衍頡亢以取世資,燕、齊之間,流爲神仙方士之說,足以媚惑人主而獵富貴。仲舒廣川人,熟聞燕、齊之論,而比附於儒說,乃以陰陽破自然;可謂入室而操戈, 春秋繁露同類相動篇:「試調琴瑟,鼓宮宮應,鼓商商應,五音比而自鳴;非有神,其數然也。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美惡皆有從來,以爲命,莫知其處所。天有陰陽,人亦有陰陽,天地之陰氣起而人之陰氣應之而起,人之陰氣起而天地之陰氣亦宜應之而起,其道一也。明於此者,欲致雨,卽動陰以起陰。欲止雨,卽動陽以起陽。故致雨非神也,其理微妙也。又相動無形,則謂之自然;其實非自然也,有使之然者矣。」 然實未明「自然」之意也。夫旣有「使之然」者,則又必有「使之使之然」者,循是上推,誰爲最後之使耶?旣破天帝而主陰陽,則最後之一因旣失,循環無端,終亦歸於自然矣。此仲舒天人相與之論,實本於陰陽家言,而與「上帝臨汝」「民視民聽」之意不同,而又比附儒說,排斥自然,以自別於黃、老百家之大概也。 漢書董仲舒傳:「仲舒治國,以春秋災異之變,推陰陽所以錯行,故求雨閉諸陽,縱諸陰,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國,未嘗不得所欲。中廢爲中大夫。先是,遼東高廟、長陵高園殿災,仲舒居家推說其意,草稿未上,主父偃候仲舒,私見,嫉之,竊其書而奏焉。上召視諸儒,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爲大愚。於是下仲舒吏,當死,詔赦之。仲舒遂不敢復言災異。」 夫陰陽之說,破棄神權,別尋因果,要不可謂非學說之一進步。卽此推求,以爲科學之發軔可也。而道家之旨,惟在明其自然。鄒衍閎大不經,流而爲神仙。仲舒又衍而爲災異。從而證明其天人相關之學。止雨致雨之術,不脫於象類,自陷於歧途,終召「大愚」之譏。而漢之學術,遂亦不足觀矣。故仲舒雖尊孔子,明仁義,而終不失爲漢儒之學也。 至公羊家三科九旨之義,亦本董子繁露。 何氏文謚例:「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當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二科六旨也。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宋氏注:「三科者;一曰張三世,二曰存三統,三曰異外內,是三科也。九旨者:一曰時,二曰月,三曰日,四曰王,五曰天王,六曰天子,七曰譏,八曰貶,九曰絕。」何氏九旨在三科之內,宋氏九旨在三科之外,所言略異。 繁露楚莊王篇曰:「春秋分十二世,以爲三等,有見,有聞,有傳聞。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見也。襄、成、宣、文,君子之所聞也。僖、閔、莊、桓、隱,君子之所傳聞也。所見六十一年,所聞八十五年,所傳聞九十六年。」此張三世之義。又王道篇曰:「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此異外內之義。又三代改制質文篇曰:「春秋應天,作新王之事,時正黑統,王魯尙黑,絀夏,新周,故宋。」又曰:「春秋上絀夏,下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春秋當新王者奈何?曰:王者之法,必正號,絀王謂之帝,封其後以小國,使奉祀之。下存二王之後以大國,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客而朝。故同時稱帝者五,稱王者三,所以昭五端,通三統也。是故周人之王,尙推神農爲九皇,而改號軒轅,謂之黃帝,因存帝顓頊、帝嚳、帝堯之帝號,絀虞而號舜曰帝舜,錄五帝以小國。下存禹之後於杞,存湯之後於宋,以方百里,爵號公,皆使服其服,行其禮樂,稱先王客而朝。春秋作新王之事,變周之制,當正黑統,而殷、周爲王者之後。絀夏改號禹,謂之帝禹,錄其後以小國。故曰絀夏,存周,以春秋當新王。」此存三統之義。 而「存三統」云云,尤爲可怪。其王魯、新周、故宋、黜杞之說,細按皆不足信。 晉王接、宋蘇軾、陳振孫皆疑黜周王魯,公羊無明文,以何休爲公羊罪人;不知其語已先見董子書也。 史記言:「孔子據魯、親周、故宋。」據魯者,以魯爲主也,卽史表所謂「興於魯而次春秋」也。言所記之事,以魯爲主。「據」字音義近於「主」,西漢初年鈔胥者誤「主」爲「王」,儒生以訛傳訛,遂有「王魯」之謬說。親周者,公羊宣十六年:「成周宣榭災。」傳云:「外災不書,此何以書?新周也。」此「新」字明係「親」字之訛。蓋外災不書,因周與魯最親,故書其災,文義至昌明。至「親」誤爲「新」,漢儒不解其詞,遂有「新周」之謬說。故宋者,左氏稱孔丘聖人之後,而滅於宋。穀梁子聞其說,故於宋督弒其君夷及其大夫孔父,傳曰:『其不稱名,蓋爲祖諱也。孔子故宋也。」公羊誤讀穀梁之文,復於「成周宣榭災」下,發「新周」之文以偶之,由是有「黜周王魯」之謬說。黜杞者,以其用夷禮也,明見於左傳。而公羊家引爲黜夏之義,誤又甚矣。(右故宋一義,見章太炎春秋左傳讀敍錄,餘三義,見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 「以春秋當新王」,僅亦爲漢而設,亦鄒衍五德轉移之緒論,不脱陰陽家面目。 劉師培論孔子無改制之事篇云:「漢儒旣創新周王魯之訛言,猶以謂未足,更謂孔子以春秋當新王,又自變其王魯之說,以王魯爲託詞,以爲王魯者,乃託新王受命於魯,實則孔子爲繼周之王,卽爲制法之王也。蓋漢儒以王擬孔子,亦有二因。一則以孔子當正黑統,(見繁露三代改制篇。)蓋以秦爲黑統,不欲漢承秦後,遂奪秦黑統而歸之孔子,以爲漢承孔子之統。此一說也。「則以孔子爲赤統,孔子爲漢制法,春秋亦爲漢興而制,因以孔子受命之符,卽漢代受命之符。此又一說也。由前之說,由於欲漢之抑秦。由後之說,由於欲漢之尊孔。則正漢儒附會其說,欲以歆媚時君,不得已而王孔子。」 其次有劉向,亦西漢大儒,然亦以陰陽災異說經,無異於仲舒。 漢書劉向傳:「淮南有枕中鴻寶、苑秘書,書言神仙使鬼物爲金之術,及鄒衍重道延命方,世人莫見。而更生父德,武帝時治淮南獄,得其書。更生幼而讀誦,以爲奇。獻之,言黃金可成。上令典尙方鑄作事,費甚多,方不驗。上乃下更生吏,吏劾更生鑄偽黃金,繫當死。更生兄陽城侯安民,上書入國戶半,贖更生罪。上亦奇其材,得踰冬減死論。」此劉向幼卽好鄒衍之學,亦卽淮南之學,先受鄒衍影響之證也。 又:「時數有大異,向以爲外戚貴盛,(王)鳳兄弟用事之咎。而上方精於詩、書,觀『古文』,詔向領校中五經祕書。向見尙書洪範箕子爲武王陳五行陰陽休咎之應,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迹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範五行傳論,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爲鳳兄弟起此論也。然終不能奪王氏權。」此見向以陰陽災異說經,實以影射時事。其心術雖與轅固生譏公孫弘所謂「曲學阿世」者不同,要之治古文舊籍者,欲求通經致用則不得不借徑於今文新說,則斷可知也。故當時論五經,其實不脫百家。猶如今人談國故,亦不能不羼以歐西新說耳。 又五行志敍:「漢興,承秦滅學之後,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爲儒者宗。宣、元之後,劉向治穀梁春秋,數其禍福,傳以洪範,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此可見漢儒以陰陽五行說經,其言皆各不同,各自因時以意爲論耳,非古經之眞本也。 其他漢儒說經,類無弗主陰陽者。故漢儒之經則本「古文」,其所以說經者,則盡本於戰國晚起「今文」之說也。漢武之表彰六經,罷黜百家,亦僅僅爲今文書與古文書之爭耳,至於謂儒說勝而黃、老、申、商廢則誤。蓋一時之學術,有其一時之風氣與其特性,彼其時言黃、老如淮南,言儒如江都,習申、商如長沙,何莫勿有陰陽家之色彩者?是誠西漢之特徵,則治國學者所不可不曉也。其他如桑弘羊論鄒、孔, 桓寬鹽鐵論論儒:御史曰:「文學祖述仲尼,稱誦其祖,以爲自古及今未之有。然孔子修道齊、魯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爲變,當世不爲治,魯國之削滋甚。齊宣王褒儒尊學,孟軻、淳于髠之徒,受上大夫之祿,不任職而論國事。蓋齊稷下先生千有餘人。當此之時,非一公孫弘也。弱燕攻齊,長驅至臨淄,湣王遁逃,死於莒而不能救,王建禽於秦,與之俱虜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國尊君,未始有效也。商君雖革法改教,志存於強國利君,鄒子之作變化之術,亦歸於仁義。」  按:漢人極崇鄒衍,故每與孔、孟相提並論,如史記孟荀列傳亦爾。 又論鄒:大夫曰:「鄒子疾晚世之儒墨,不知天地之宏,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準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天運,以喩王公列士。諸生守畦畝之慮,閭巷之固,未知天下之義也。」時御史大夫爲桑弘羊,其議論足以代表政府之意見。可見漢廷用儒,本重鄒衍一派,以附於申、商功利,非孔、孟之仁義也。 漢宣帝評儒生, 漢書元帝紀:「帝爲太子時,柔仁好儒,見宣帝多用文法吏,以刑名繩下,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覇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於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乃歎曰:『亂我家法者,太子也!』」則尤可見漢廷用儒之眞相矣。 皆可以見漢代之風尚。故謂自漢武以後,五經置博士,爲古文書教授開祿利之途則可也。謂自此儒術獨用則否。以當時經生博士,本與秦前儒術不同,而漢廷亦非眞用儒術故也。 博士之官,遠始戰國。 史記循吏傳:「公儀休者,魯博士也。」 漢書賈山傳:「山祖父祛,故魏王時博士弟子也。」 秦時博士掌通古今。漢博士屬太常,僅爲禮官,掌故待問,不顓門教授。 西漢博士最初者爲叔孫通,惠帝時博士則有孔襄,文帝時公孫臣以言符瑞爲博士,賈誼、鼌錯皆爲博士。 時以經生爲博士者,文帝時有申公、韓嬰,景帝時有轅固生,皆治詩。有胡母生、董仲舒,皆治公羊春秋。然儒林傳云:「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竇太后又好黃、老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則其時博士猶未爲學官也。及孝武置五經博士, 王應麟困學記聞:「後漢翟酺曰:『文帝始置一經博士。』考之漢史,文帝時,申公、韓嬰,皆以詩爲博士,(所謂魯詩、韓詩。)五經列於學官者,唯詩而已。景帝以轅固生爲博士,(所謂齊詩。)而餘經未立。武帝建元五年春,初置五經博士。儒林傳贊曰:『武帝立五經博士,書惟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立五經而獨舉其四,蓋詩已立於文帝時。今並詩爲五也。」  今按:胡母生、董仲舒皆治公羊春秋,於景帝時爲博士,則武帝所增乃三經,非四經也。然稱置五經博士者,蓋申公之儔,其前爲博士,特以博識通故,非以其專經。至武帝隆儒尊經,乃特稱五經博士,而罷諸子傳記爲博士者。故以專經爲博士,自武帝始也。儒林傳贊獨舉四經,以其後四經均有增設,而詩自三家外,不增博士,故未之及;亦非謂武帝增四經也。故自武帝置五經博士,而後博士之性質,與前迥異。不得以武帝爲繼文、景而增成五經也。 而後博士始爲經生所獨擅。故王充謂:「博士之官,儒生所由興也。」(論衡別通篇)其後又爲博士置弟子員五十人, 漢書武帝紀:「元朔五年,丞相(公孫弘)請爲博士置弟子員,學者益廣。」 而後博士始以教授爲事,而博士弟子員亦爲利祿之途。 漢書儒林傳:「爲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一歲皆輒課,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爲郞中。太常籍奏。卽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 昭帝時,增博士弟子員滿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設員千人,成帝末增弟子員三千人。而博士亦遞增。 沈約宋書百官志:「漢武建元五年,初置五經博士。宣、成之世,五經家法稍增,經置博士一人,至東京凡十四人。」 然爲增立博士,每啟爭端。其著者:孝宣時有公羊、穀梁之爭。穀梁終亦得立博士。 漢書儒林傳:「瑕丘江公受穀梁春秋及詩於魯申公。武帝時,江公與董仲舒並。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江公吶於口,上使與仲舒議,不如仲舒。而丞相公孫弘,本爲公羊學,比輯其議,卒用董生。於是上因尊公羊家,詔太子受公羊春秋。由是公羊大興。」此爲公羊與穀梁之第一爭,公羊勝而遂得立博士也。然江公旣爲申公之弟子,而申公魯詩亦立於博士,知其所傳穀梁春秋,當不至背道非聖,遠異於魯詩。公羊與魯詩同立學官,與穀梁又何至遽成水火哉?其兩家之勝負,亦決於二人之口辯與公孫弘之黨同,及武帝一時之好惡而已。此范寧所以有「廢興由於好惡,盛衰繼於辯訥」之歎也。而後人舊案重提,各復專治公、穀以續董、江之爭,此孟子所謂「是亦不可以已」者耶。 「太子旣通,復私問穀梁而善之。其後寖微,而蔡千秋學之最篤。及宣帝卽位,聞衛太子好穀梁春秋,以問丞相韋賢,長信少府夏侯勝,及侍中樂陵侯史高,皆魯人也;言穀梁子本魯學,公羊氏乃齊學,宜興穀梁。時千秋爲郞,召見,與公羊並說,上善穀梁說,擢千秋爲諌大夫。千秋病死,徵江公孫爲博士。劉向受詔治穀梁,欲令助之。」此公羊與穀梁之第二爭,縠梁勝而亦得立博士也。其初由於宣帝好奇,韋賢諸人以同鄕之見袒魯學,宣帝以抉微之意護千秋,劉向以帝王之詔治穀梁,經術之異同,亦如是而已耳。 「江博士復死,乃徵周慶、丁姓(皆治穀梁學)待詔保宮,使卒授十人。自元康中始講,至甘露元年,積十餘歲,皆明習。乃召五經名儒,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大議殿中,平公羊、穀梁同異,各以經處是非。時公羊博士嚴彭祖,侍郞申輓、伊推、宋顯,縠梁議郞尹更始,待詔劉向、周慶,丁姓,並論。公羊家多不見從,願請內侍郞許廣,使者亦並內穀梁家中郞王亥。各五人,議三十餘事。望之等十一人各以經誼對,多從穀梁。由是穀梁之學大盛,慶、姓皆爲博士。」此公羊、穀梁之第三爭,經政府之刻意袒護,而穀梁終得立博士也。 孝哀時,有劉歆求立毛詩、古文尚書、逸禮、左氏春秋之爭。 劉歆傳:「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穀梁春秋,十餘年,大明習。及歆校祕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數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穀梁義。」此見學者之先入爲主,門戶之見,雖在大賢父子之間,猶不能免,則無怪他日之博士矣。 「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尙書,皆立於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其言甚切。諸儒皆怨恨,師丹爲大司空,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上曰:『歆欲廣道術,亦何以爲非毀哉?』歆由是忤執政大臣,爲眾儒所訕,懼誅,求出補吏。」 則後儒所謂今古文相爭之第一案也。然在當時,亦未嘗有今古文相爭之名。平帝時,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亦均立博士。(漢書儒林傳贊)王莽時,劉歆又爲周官經立博士。(藝文志)至東漢,乃有十四博士, 後漢書儒林傳:「光武中興,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尙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毛(毛字衍),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 則皆仍西漢之舊,而穀梁、左氏、毛詩、古文尚書、逸禮諸書則皆缺。惟左氏諸書,經劉歆力爭置博士,當時傳習者已眾,承其學者,乃時與朝廷博士之學相抗衡。其事之著者:光武時,有范升與陳元爭立費氏易及左氏春秋, 後漢書范升傳:「建武時,尙書令韓歆上疏欲爲費氏易、左氏春秋立博士,范升奏曰:『臣聞主不稽古,無以承天,臣不述舊,無以奉君。陛下愍學微缺,勞心經藝,情存博聞,故異端競進。近有司請置京氏易博士,羣下執事,莫能據正。京氏旣立,費氏怨望,左氏春秋復以比類,亦希置立。京、費已行,次復高氏。春秋之家,又有騶、夾。如令左氏、費氏得置博士,高氏、騶、夾,五經奇異,並復求立。各有所執,乖戾分爭。從之則失道,不從則失人。將恐陛下必有厭倦之聽。』」 又陳元傳:「元聞之,乃詣闕上疏,謂:『往者孝武皇帝好公羊,衛太子好穀梁,有詔詔太子受公羊,不得受穀梁。孝宣皇帝在人間時,聞衛太子好穀梁,於是獨學之。及卽位,爲石渠論,而穀梁氏興。至今與公羊並存。先帝後帝,各有所立,不必相因也。』帝卒立左氏學。諸儒以左氏之立,論議謹譁。自公卿以下,數廷爭之,左氏復廢。」此爲求立左氏之第二爭案也。觀范、陳之疏,可以見兩派所持議論之一斑。 章帝時,有賈逵、李育爭公羊及左氏優劣, 儒林傳:「李育少習公羊春秋,頗涉獵古學,作難左氏義四十一事。建初四年,詔與諸儒論五經於白虎觀,育以公羊義難賈逵,往反皆有理證,最爲通儒。」此亦以左氏起爭也。 桓帝、靈帝時,有何休與鄭玄爭公羊及穀梁、左氏優劣, 又儒林傳:「何休與其師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難二傳,作公羊墨守,左氏膏肓,穀梁廢疾。」又鄭玄傳云:「玄乃發墨守、鍼膏肓、起廢疾。休見而嘆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初中興之後,范升、陳元、李育、賈逵之徒,爭論古今學,後馬融答北地太守劉瓌及玄答何休,義據通深,由是古學遂明。」此則非爭於朝廷,而純以著述爲學術之討論也。何休墨守公羊兼攻左、穀,鄭玄於左、穀亦一體辯護,實均以立官不立官爲爭點也。然自書籍可以不藉立官而傳布,於是古文遂盛,而立官之今文終亦不得掩之矣。 此皆當時所謂今古文之爭也。其爭點以左氏爲主, 皮錫瑞春秋通論:「漢今古文家相攻擊,始於左氏、公羊,而今古文家相攻若仇,亦惟左氏、公羊爲甚。四家易之於費氏易,三家尙書之於古文尙書,三家詩之於毛詩,雖不並行,未聞其相攻擊。(漢博士惟以尙書爲備,亦未嘗攻古文。)惟劉歆請立左氏,則博士以左邱明不傳春秋抵之。各經皆有今古文之分,未有相攻若春秋之甚者。」 其用意在請立官置博士,與禁抑其立官置博士而已。然當劉歆校秘書,初見古文左氏則左氏之傳習猶未盛也。故歆請立官而諸博士或不肯置對,「猥以不誦絕之」,是當時諸博士多未見古文左氏也。及東漢時,范升、陳元之爭,范升奏左氏之失十四事,又上左氏春秋不可錄三十一事。李育、賈逵之爭,育難左氏義四十一事。何休墨守公羊,而亦兼治二傳,故著書論其得失。是當時雖阻抑左氏立官者,亦未嘗不誦習其書。則書籍之流布傳授,已不如西漢之艱難,故學者得以博綜兼覽,實不必有賴於立官之博士。此則當時一大進步也。 東漢諸儒,家居教授者,指不勝屈。其弟子之多,亦過於西漢之經師。(參讀牟長、宋登、杜撫、丁恭、樓望、謝該、蔡玄、馬融諸傳。)教養諸生,常有千數。私家傳授之盛,先漢遠所不逮。又東漢諸儒,多尙兼通,(參讀儒林傳任安、孫期、張馴、尹敏、包咸、景鸞、召馴、張元、李育、何休、穎容、許愼、蔡元、魏禧諸人,並杜林、鄭興、賈徽、賈逵、張楷、張衡、馬融諸傳。)而最著者,爲鄭玄。本傳稱其「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曆、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尙書。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遊學十餘年,乃歸鄕里。」則後漢儒者,博綜兼覽之風,較之先漢專己守殘之習,又迥不侔矣。蓋社會嚮學之風旣盛,而師傳講習,積之旣久,則困難日減,以視劉歆所謂「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與夫「建元以上,一人不能獨盡其經,或爲雅,或爲頌,相合而成。泰誓後得,博士集而讀之」者,其情勢旣異,則豪傑之士,自不甘於專己守殘,而博士官學,乃不足以盡饜學者之望,則民間古學之盛,亦固其宜也。 且當時所謂今古文者,考其實,亦均爲「今文」而非「古文」。故前漢有「今文」之實,而未嘗有「今文」之名。後漢則有「古文」之名,而無「古文」之實者也。 日知錄:「按漢書藝文志,尙書古文經四十六卷,又孝經古孔氏一篇,皆出孔氏壁中。又有中古文易經,不言其所出。又禮古經五十六卷,春秋古經十二篇,論語古二十一篇,但言古,不言文。而赤眉之亂則已焚燒無遺。後漢書杜林傳曰:『林前於西州得漆書古文尙書一卷,常寶愛之,雖遭艱困,握持不離身,出以示衛宏、徐巡,宏、巡益重之,於是古文遂行。』是東京古文之傳,惟尙書而已。」 龔自珍總論漢代今文古文名實曰:「伏生壁中書,實『古文』也,歐陽、夏侯之徒,以『今文』讀之,傳諸博士,後世因曰伏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