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学知识大全
[book_author]吕思勉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教育,完结
[book_length]386554
[book_dec]本书是吕思勉先生为指导青年学子阅读国学的开示门径之作,写就于先生的学术盛年期,在民国时期一经出版,即受到当时的国学爱好者和整理者的大力追捧,一时有洛阳纸贵之誉。虽世易时移,但其价值却历久弥新,仍对当代国学爱好者与研究者具有极强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本书整理汇集了《国学概论》、《经子解题》、《理学纲要》、《中国文化史》、《历史研究法》、《史学与史籍》和《中国史籍读法》等著作,堪称一部全面完整的国学巨著。作者观点权威,论述严谨,考证精详,旨在给读者带来更深刻、纯粹的阅读体验,实为不可多得的国学入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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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篇 国学概论
[book_title]何谓国学
国学者,吾国已往之一种学问。包含中国学术之性质与变迁,而并非为与外国绝对不同之学问也。吾国汉代古谚曰:“少所见,多所怪,见橐驼言马肿背。”吾国旧时视外人来华者,不知其学。较进,则知可学其一二端。更进,则知其自有其学术,而与吾国为截然不同。然由今之所见,则知中国之与外国,实为大同小异者也。古代各部落,有知造舟者,有知制车者,各有所能,各有所不知。今外国自工业革命以来,文明日启,距今亦为时不远。由将来观之,东西两洋之文化,犹古代各部落间文化之关系也。又常有以精神文明、物质文明等以区别东西洋之文化。实亦不然。今世之各社会,皆为文明之社会,其程度相差无几,善亦同善,恶亦同恶,固无何高下也。
[book_title]中国学术之分期
1.中国学术之渊源:(1)古代之宗教哲学。(2)政治机关经验所得,所谓王官之学。
2.合此两者而生先秦诸子之学,诸家并立。
3.儒家之学独盛。
4.儒家中烦琐之考证,激起空谈原理之反动,偏重《易经》,与道家之学相合,是为魏晋玄学。
以上为中国学术自己的发展。
5.至此而佛学输入,为中国所接受。萌芽于汉魏,盛于南北朝,而极于隋唐,其发达之次序,则从小乘至大乘,是为佛学时代,而玄学仍点缀期间。
6.至唐而反动渐起。至宋而形成理学。理学之性质,可谓摄取佛学之长,而又去其不适宜于中国者。
此为中国学术受印度影响之时代,至明亡而衰。
7.而欧洲学术,适于此时开始输入。近百年来,对中国学术逐渐发生影响。[前此与欧洲之接触,仅为技术上,而非学术上的,故未受若何之影响。]
[book_title]先秦诸子之渊源一 古代之宗教哲学
宗教哲学,今日为对立之物,在宗教起源之时则不然。一种宗教之初兴,必能综合当时人之宇宙及人生观,而为之谋得一合理之解决。此时之宗教,亦即其时最伟大最适宜的哲学。[凡一种大宗教,必具高深及浅显二方面之理论,以满足于高等与低等之人。]但宗教之为物,不徒重理智,而兼重意志及感情,故易于固执具体的条件,久之,遂变为落伍之物,而哲学乃与之分离。[宗教与理智方面,仅为其一种手段,使人得理智上之满足,其注重者,乃偏于意志及感情方面,使信之者得感情之安慰,秉坚强之意志以信仰其宗教。夫意志坚强之人,固不免易于固执也,故信教者,常以强烈之感情徘徊,以坚强之意志守旧,以致久而落伍。]故宗教之与哲学对立,非其本来对立,而由于宗教之陈旧。而论古代之学术,仍必溯源于宗教。
中国之宗教思想,最早盖系“拜物”,《周礼》分祭祀之对象为天神、地祇、人鬼、物魅四类。物魅盖即拜物时代之遗也。此时之思想,太觉幼稚,对于学术思想,无甚影响。
稍进,则为“天象崇拜”,其中又分为二期,前期盖在女权昌盛时代,所崇拜之大神,[神之为物,表面视为与人无关的,人外的,实则此种之神,已成为人为的神,具有人之性质。神之组织及一切,皆以人为依据,与人相类。]悉视为女性。《礼记·郊特牲》曰:“郊之祭也,大报天而主日。”可见古无抽象的整个的天神。后世祭天之郊祭,只是祭日,而《楚辞》《山海经》皆以羲和为女神。整个的地神,古代更其没有,所祭的只是自己所住所种的一块土地,是为社祭。地神的被视为女性,更古今皆然。关于此问题,可参看日本田崎仁义所著《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及制度》,王学文译,商务印书馆本。
女权时代之思想,存留于后世者甚少,只有一部《老子》,是表现女性优胜思想的。《礼记·礼运》,孔子曰:“我欲观殷礼,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说者谓殷《易》先坤。这该是一种女性优胜的遗迹,但殷《易》之内容不传,今所传之《周易》,则完全表现男性优胜之思想矣。[《周易》先乾。]
大概中国学术思想,大部分是从周朝流传下来的,殷以前的成分,已经很少了,周朝宗法特别发达,可见其为男权昌盛的社会。而殷朝兄终弟及,是一个母权社会的遗迹。周在西方,殷在东方。后来齐国长女,名为巫儿,为家主祠,不出嫁(《汉书·地理志》),而齐太公为出夫(《战国策》)。燕人宾客相遇,以妇侍宿,婚嫁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亦见《汉书·地理志》)。楚王妻妹(《公羊》桓公二年)。皆可见风俗与周不同。然此等文化,多已沦亡了。
古代宗教哲学之骨干,为阴阳五行,但二者似非一说。[阴阳最早见于《周易》,然不及五行之说,五行最早见于《洪范》,然不及阴阳之说。且自古至今,从未有合论二者者,后世言阴阳者众,而说五行者寡,则以阴阳能自圆其说,而五行不能也。]五行之说,见于《书》之《洪范》,后来衍其说最详者,为《白虎通义》之《五行篇》,虽煞费苦心,然究属勉强,予意水、火、木、金、土乃古代管此工事之五种官。[水,通沟渠,建桥梁。火,未知钻木取火,得火不易,设之以保存火种。木,伐木制物。金,冶金之事。土,营建之事。]本非哲学上分物质为此五类,后来哲学家就已成事实而强为之说。[物体之之然,气、液、固体。印度之哲学,言地、水、风、火四大。地,固体;水,液体;风,气体,益之以火。如此分法,尚觉可通。而五行之水、火、木、金、土,水为液体,木、金、土为固体占其三,无一气体,不必哲学家,亦知为不妥,故决非哲学家分物质为此五类。]其说本来不合论理,故虽煞费苦心,终不能自圆其说也。[五行之变化,有生胜之说,亦作生克,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其中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木克土、土克水等,实不甚可通。]
至于阴阳,则因人之认识,必始于两,而现象无论如何错杂,亦总可归纳之而成二组,即谋与非谋,此即正负,正负即阴阳也。故其说处处可通,而古人推论万物,必自小而推诸大,于是以天地为万物之父母。[此时以阴阳为实质,尚未合哲学之原理。]再进,知万物之原质推一,乃名此原质曰气。假想万物之变化,皆由于气之聚散,而气之所以动荡不已,则由于阴阳二力(阴静阳动)之更迭起伏焉。至此而哲学上之泛神论成立矣。[泛神论者,即谓神即宇宙间一切现象之本身。]
宗教哲学之进步,既进于泛神论,则事物变动之原因,即在事物之本身。(古代野蛮人不知自然规律,只知人律,其视万物为有知,一切皆神所为。而其所谓神,亦有实体,《墨子·天志》、《明鬼》之论,所谓天、鬼者,皆有喜怒,欲恶如人,则其证也。遂泛神论既成立,至此自有神而进为无神矣)而别无一物焉,在其外而使之者,此之谓自然。[自,始也;然,成也。古书自然之“然”字,无作如此之解者。]自然之力,至为伟大,只有随顺利用,而不能抵抗。而自然界之美德,如“不息”、“有秩序”、“不差忒”等,均为人所宜效法,此之谓“法自然”。[法家即如是,谓政治上之赏罚,当以自然界之美德为准则也。]自然之规律,道家称之曰道。[《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自然现象,永远变动不居,而其变动也,又有一定之规律,是为“变易”,“不易”,加以永不止息,若人之任事,不觉其劳苦然,是为“简易”。所谓“易一名而兼三义”也,不易之现象,是为循环,祸福倚伏之义,由此而生。[吾国古代以农为主,注意于不易之现象,故有祸福倚伏等义。盖以为自然界之现象既如是,人事亦当如是也。]自然力既伟大,人根本绝无能为,委心任运之义,由此而生。
自然之力,固无从从时间上指其原理,亦无从从空间上指其根源。然强为之名,固可如此。[盖泛神论者,本无因果也,惟无因果之关系,则无可加以思想,故强为之名,而为是说者,亦明知其为强说而已。]此种力之原始(系人所强名的),儒家称之曰“元”。《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彖辞》)《春秋》家谓:“《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公羊》隐公元年何注)是也。[其他如《公羊》何注,隐公元年,曰:“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化。”《春秋繁露·重政》曰:“元者,万物之本,在乎天地之前。”](古人以天为万物之原因,而元为天之原因)在男权优胜时代,最贵此种健行的美德,但女权优胜时代柔能克刚、静以制动等见解[今所存者,以《老子》为代表。]亦仍保有相当地位。
[book_title]先秦诸子之渊源二 王官之学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汉书·艺文志》曰:“儒家者流,盖出于古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游文于六经之中,留义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徒,众也,司徒主教化。《周礼》谓惟战事付司马,狱讼付司寇,此外治民之事,皆司徒掌之也。儒家治民,最重教化,此为其出司徒之官之本色,其欲合西周以前之法,斟酌而损益之。其处己之道,最高者为中庸。待人之道,最高者为絜矩。中庸者,随时随地,审处而求其至当;絜矩者,就所接之人,我所愿于彼者,即彼之所愿于我,而当以是先施之。]
道家,出于史官。[《汉书·艺文志》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古之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为君人南面之术。”其宗旨:一在守柔,一在无为,所称颂者,为黄帝时之说。]
墨家,出于清庙之守。[《汉书·艺文志》曰:“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尚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盖古明堂、清庙、辟雍,皆一物也。蔡邕《明堂月令章句》谓:“明堂者,天子大庙,所以祭祀、飨功、养老、选士,皆在其中。取正室之貌,则曰大庙;取其正室,则曰大室;取其堂,则曰明堂;取其四时之学,则曰大学;取其圆水,则曰辟雍;虽名别实同。”(详见《续汉书·祭祀志注》)阮元《明堂说》谓:“有古之明堂,而有后世之明堂。古者政教朴略,宫室未兴,一切典礼,皆行于天子之居,后乃礼备而地分。礼不忘本,于近郊东南,别建明堂,以存古制。”(见所著《揅经室集》)盖古之清庙,原极简陋,墨家出于清庙之守,即欲以清庙之旧法,救当时之弊。其根本义曰兼爱,即所谓夏尚忠。其所欲行,盖夏道也。由兼爱故不容剥民自奉,而节用、节葬、非乐之说出。由兼爱故不容夺人所有,而非攻之论出。]
名家,出于礼官。[《汉书·艺文志》曰:“名家者流,盖出于古之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礼主差别,差别必有其由,深求其由,是为名家之学,督责之术;必求名实之相符,故与法家,关系殊密也。]
法家,出于理官。[《汉书·艺文志》曰:“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为切于东周时势之学。东周之要务有二:一为富国强兵,一为裁抑贵族。前者为法家言,后者为术家言,说见《韩非子·定法篇》。申不害言术,公孙鞅言法,韩非盖欲兼综二派者。法家宗旨,在“法自然”。故戒释法而任情。不主宽纵,亦不容失之严酷。]
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古之历法之官)。[《汉书·艺文志》曰:“阴阳家者流,盖出于古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以邹衍为大师,本所已知,推所未知。其五德终始之说,亦犹儒家之有通三统之论也。亦欲合西周之法,斟酌而损益之。]
纵横家,出于行人之官。[《汉书·艺文志》曰:“纵横家者流,盖出于古行人之官。当权事制宜,受命不受辞。”又曰:“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则正指苏、张之流也。]
农家,出于农稷之官。[《汉书·艺文志》曰:“农家者流,盖出于古者农稷之官,播百谷,劝农桑,以足衣食。”《孟子》所载云许行,实为农家巨子,其言有二:一君臣并耕,一则物价但论多少,不论精粗也。此盖皇古之俗。农家所愿,即在此神农以前之世也。]
杂家,出于议官。[《汉书·艺文志》曰:“杂家者流,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盖专门之学,往往蔽于其所不知。西汉以前,学多专门,实宜有以祛其弊。故但综合诸家,即可自成一学也。所谓议官,盖即《管子》所谓“啧室”(《管子·桓公问》:“黄帝立明台之议,尧有衢室之问,舜有告善之旌,禹立谏鼓于朝,汤有总街之庭,武王有灵台之复。欲立啧室之议,人有非上之过内焉”),而秦、汉之议郎(秦置,掌议论,汉特征贤良方正之士为之,秩比六百石,统于光禄勋。晋以后废),盖即古议官之制。而齐稷下谈士,四公子之养客,皆为此类。]
小说家,出于稗官。[《汉书·艺文志》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议,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疑《周官》诵训、训方氏之所采正此类。九流之学,皆出士大夫,惟此为人民所造。《汉志》所载,书已尽亡。《太平御览》卷八百六十六引《风俗通》,谓宋城门失火,汲池中水以沃之,鱼悉露见,但就取之。说出《百家》。犹可略见其面目也,他如塞翁失马、鲁酒薄而邯郸围等,亦或此类。]
以上为《汉书·艺文志》诸子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见《后汉书·张衡传》注[《刘子·九流篇》同。]《汉书·艺文志》本于刘向、歆父子《七略》,[《汉书·艺文志》:“成帝时,诏刘向校经传诸子诗赋,向条其篇目,撮其旨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向子歆总群书,而奏《七略》。故有《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乃据汉时王室藏书而为之分类,故于学术流别,最为完全。古平民无学术,[王官者,大国之机关也。诸子出王官说,虽为汉人推论,然极有理,当时平民,无研究学术者。虽有学术思想,有志研究,亦无所承受,无所商讨,即有所得,亦无人承继之。而古代学术,为贵族所专有,然贵族亦非积有根柢,不能有所成就。王官专理一业,守之以世,岁月既久,经验自宏,其能有所成就,亦固其所。]近人胡适据《淮南要略》作《九流不出王官论》,[载《新青年》杂志,约当民国四、五、六年时。]以驳《汉志》,殊不知《汉志》言其由来,《淮南》言其促进之动机(所谓救时之弊)。[盖王官之学,固颇有成就,然非遭世变,乡学者不得如此其多,即其所成就,亦不得如此之大也。故《汉志》言因,《淮南》言缘也。]二者各不相妨,且互相补足也。[若谓出于王官之说非,而惟本《淮南》之说。则试观诸子之内容、文辞,多今古间杂,明非一时之物,惟其源本王官,故能多本往事以立说也。]
[book_title]先秦诸子之学
讲先秦诸子之学,有应知者数题:
1.诸子之学重在社会政治方面,不重在哲学科学方面,因诸子本身之发展及其对后来之影响皆如此(此意章炳麟曾言之)。[诸子之于哲学方面,颇与古代希腊之哲学相近,其程度亦相仿。盖吾国古代原有此等与宗教混合之哲学思想。诸子即上承此等哲学,而并非加以发展,故诸子之哲学思想,大致相同,不若社会政治之学经发展进步而分歧也。于科学方面,亦有称述,而以见于《墨子》者最多。盖亦旧时之所有,墨子承之也。惟亦不重于此,故其后迄未有何发展。]
2.古有专门[专门者,以如今观之,实即一种学问之派别。]而无通学,[通学者,兼取各派,择善而从,至汉方有通学。]故诸子之学,就一方面论之则精,合各方面论之则空。其相互攻驳之语,多昧于他人之立场,不合论理,如墨子贵俭,所欲行者乃古凶荒札丧之变礼。而荀子驳以“不足非天下之公患”,[见《荀子·富国篇》]殊不知墨子本不谓平世亦当如是也。[古代治学者寡,而因交通不便,得书不易,学术之传播亦难。学者仅能就其近者习之,远者不知或知之不详,且人具成见,学问常以先入为主,故当时人可与一种学问接触,终身不知其他者。此专门之学之所以成也。]
3.先秦诸子之学,非皆个人创造,大抵前有所承,新旧适不适不等,盖其时间有早晚,又地域亦有开通与僻陋之别也。鄙意先秦诸子最要者六家,其新旧之别略如下:
最早者农家,沿袭简陋(时代或地域)之农业社会之思想。次之者道家,代表简陋之游牧社会。次之者墨家,其思想与夏代政治颇有渊源。次之者儒家及阴阳家,见多识广,知若干种治法,应更迭使用。最新者法家,对外主张兼并,对内主张摧毁贵族,总而言之,是打倒封建势力(以开明专制为手段)。
农家之书尽亡,仅存者许行之说,见《孟子·滕文公》上篇。[农家之书,真系讲树艺之术者,为《吕览》之《任地》《辨上》《审时》诸篇。然此非所重。先秦诸子皆欲以其道移易天下,非以百亩为己忧者也。《汉志》论农家之学云:“鄙者为之,欲使君臣并耕,悖上下之序。”可见《孟子》所载之许行,实为农家巨子。](1)谓贤君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此犹乌丸大人,各自畜牧管产,不相徭役(见《后汉书》本传)。(2)主买卖论量不论质,此由交易不重要,物品本少使然,古盖自有此简陋之世;亦或战国尚有此等落伍之地。许行欲率天下而从之,则其事不可行矣。[且复古必有其方,许行未尝有言(如其有之,则陈相当述之,孟子当驳之,不应徒就宗旨辩难),此则不能不令人疑其徒为高论者也。]
道家之代表为《老子》,《老子》之旨在无为。为,化也。[无为,犹言无化,古“为”、“化”实为同字,观“譌”、“讹”为同字之例可知。《论语》:“子曰:张而不弛,文、武弗能(耐)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此“为”字即“化”字义,言不能使谷物变化也。]无化者,无使社会起变化。此犹今人慕效欧、美之文明,社会组织,因之改变。守旧者遂欲闭关绝市耳。当时落后之国,输入先进之国之文明者,盖(1)由其君大夫之好者,(2)由其自谓野蛮而欲驱其民以从当时所谓文明之俗,如商鞅谓秦初父子同室,吾今大筑冀阙,营如鲁、卫是也。[古人恒以是为戒,如由余对秦穆公之言是也。]《老子》最反对此等,故谓“无为而无不为”,犹言勿以汝之道化民,则民无不化而之善也。此说认社会之恶化,[盖当时之效法文明,不过任其迁流所心,非有策划,改变社会之组织,以与之相应也。则物质文明日增,而社会组织随之坏矣。然道家不能改变社会组织,以与新文明相应,而徒欲阻遏文明,则何可得?]皆由君大夫措施之误。而不知社会因日日在自化,[盖人之趋利,如水就下。慕效文明,其利显而易见;社会组织变坏,其患隐而难知,且亦未必及己,人又孰肯念乱?故社会日日在自化也。]老子特未之见也。
《庄子》历代著录,皆在道家,《管子》或属道或属法,二家之论,一部分诚与《老子》同。然讲个人在社会中自全之术而归结于委心任运,此《庄子》所有,而《老子》所无。[《列子》说亦同《庄子》。盖其时代之晚,各个间互相之接触已多,世事变化无方,其祸福殊不可知,故有《齐物论》之说(论同伦,类也)。物论可齐,复何所羡?何所畏避?故主张委心任运。]不思彻底改造,而只想因势利导(如不思去民好利之心,而徒欲因其好利而利用之),亦《管子》所有,而《老子》所无,此可见其时代之晚,其社会已不可控制,犹柏拉图与亚里斯多德之异也。
陈旧于农家道家者,为墨家。《淮南要略》云:“墨子学于孔子而不悦,背周道而用夏政。”[今观《墨子》书,《修身》《亲士》《所染》纯为儒家言。他篇又多引《诗》《书》之文,则《淮南》之说是也。]《吕氏春秋·当染》云:“鲁惠公使宰让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史固辨于明堂行政之典者。故墨子之学,诚为明堂之学也。]古大庙大学,皆与明堂同物,前已言之。墨子最讲实用,而其书《经上下》《经说上下》《大取》《小取》六篇,讲哲学、伦理,兼及自然科学,极其清深者,古明堂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然此非墨子宗旨所在,特师授以书,则从而传之耳。[大学虽东周后尚不能尽废。然未闻有一人合,学成而出仕者,则以所肄者为宗教家言,非实用之事也。大学所教,既为宗教家言,故为涵养德性之地。《礼记》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又曰:“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又曰:“君子所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乞言养老之礼,执酱而馈,执爵而醑(醑,虚口),所以隆重如此者,正以其所诣师者,其初乃教中尊宿耳。又《王制》曰:“出征执有罪,反释奠于学。”凯旋而释奠于学。由此二端,可想见古代大学性质,为宗教哲学之所存也。]其宗旨所在,曰兼爱,而行之则以非攻。曰贵俭,而行之则以节用、节葬、非乐。所以动人者,曰天志(其天神为人格神),曰明鬼,而辅之以非命。曰上同,使下之人听于上。[盖本夏道,而夏时较古,人之思虑较少,人与人对立程度浅,乐尽力以服从于其上也。]曰上贤,盖前代亲亲,不如周人之甚。参观孙星衍《墨子后叙》,知用夏政之不虚也。
古书多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并称,侠者,后世江湖豪杰之流。盖封建制度之坏,士失所养,[封建制度之诸侯、大夫,多喜养士,及其国灭家亡,或习奢侈而暇养士,而士失所养。]而不能为农工商,乃别成为一阶级。性质近乎文者为儒,[游说之士,大抵从儒中出。]近乎武者为侠。孔子、墨子,乃就此两社会而感化之,非此两个阶级,为孔、墨所造成也。墨子长于守御(其书末二十篇),盖自侠之团体中来也(《墨子》非攻,故仅取兵法中守之一部分)。
儒为封建制度崩溃时失养之士,性质近乎文的阶级,前已言之(其性质见于《礼记》之《儒行》)。[儒之义为柔,若曾子之竞竞自守,言必信,行必果者,盖其本来面目。]孔子为此阶级中之闻人,惟孔子之道,不尽于儒。孔子之学颇博,多知前代之治法。此时前代治法之可考者,有夏、殷、周三代。孔子以为当更迭使用,于是有《春秋》通三统之义(谓封前二代之后以大国,使保存其治法,说见《春秋繁露》)。孔子又观治化升降,以为最古之时最美,是谓大同,时代渐降则渐劣,谓小康,说见《礼记·礼运篇》。然则更劣于小康,必为乱世矣。《春秋》张三世之义,以二百四十年,分为三世,据乱而作,(表示治乱世之法。)进于升平,(小康)更进于太平,(大同)(见于《公羊》何《注》)盖欲逆挽世运,复于郅治也。
孔子之道,具于六经,而六经之中,《易》与《春秋》为尤要。《易》言原理,《春秋》据此原理而施诸人事。故曰:“《易》本隐以至显,《春秋》推见至隐。”(《史记》)其根据原理施诸人事,则恃君长为之。故《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卦·系辞》)而“《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四竟之治。”(《公羊》隐公元年《注》)此略近希腊柏拉图推最高之哲人为君之义。惟希腊人无一统思想,故只计及一国之君。孔子则不然,故又计及诸侯之上,当有一王耳。
孔子所谓大同,盖农业共产小社会。所谓小康,则封建之初期,阶级虽已成立,旧时共产社会之规模,尚未甚坏者也。自此以后,资本势力又继封建势力而起,治化只有日趋于劣。不知铲除阶级而欲借政治之力,以谋革命之彻底完成,可谓南辕北辙。然自近代以前,学者之见解,固皆如此(革命常为政治的),不足为怪。
《易》之大义,为“变易”、“不易”、“简易”三者。“变易”谓宇宙间一切现象,无一息而不变;“不易”谓万变之现象,仍有其不易之则。(如气候时时在变,四季亘古如斯。古人只有循环之思想,无进化之思想。辩证法之变动,非其所知)“简易”,则言自然力出于自然,非如人之作事,倦而必须休息,故能永不间断差忒,犹佛家之贵无为而为贱有为也。此意义亦甚周匝(《易》一名而含之义,见易纬《乾凿度》,《周易义疏·八论》之一引)。
儒家出于司徒之官,故重教化。而其教化也,必先之以养。孔子言先富后教(《论语·子路·子适卫章》),孟子言有恒产然后有恒心,首欲浚井田制度,继之以庠序之教(《梁惠王》上、《滕文公》上),此皆思想也。此为历代儒家之传统思想,将来当再言之。惟儒家在政治上之抱负,因社会组织已变,无由实施。其有于中国者,乃在社会方面:(1)重人与人相和亲,而不重政治力量之控制。(2)儒家最重中庸,故凡事不趋极端,制度风俗,皆不止积重难返,而中国人无顽固之病。(3)儒家重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谓“絜矩”。]其标准极简单明了,而含义又极高深,所谓愚夫愚妇,与知与能,而圣人有所不能尽。恕成为普遍的人生哲学,无意间为社会保持公道,此儒家之大有造于中国社会者。
阴阳家之书尽亡,惟邹衍之说,略见《史记·孟荀列传》。其说看似荒诡,实则不过就空间(彼所谓中国)、时间(所谓黄帝以来)两方面,据所知者,求得其公例,而推诸未知者耳。其研究结果,盖以治国当有五种方法。更迭使用,是为五德终始,[《汉书·严安传》载安上书引邹子之言曰:“政教文质者,所以云救也。当时则用,过则舍之,有易则易之。”即五德终始之说也。](衍之五德终始,始从所不胜,即水、土、木、金、火;汉末乃改从相生之次,为木、火、土、金、水)此正犹儒家之通三统,彼所谓一德,当有其一套治法,非如后世之阴阳家专讲改正朔、易服色等空文也。(《汉志》有《邹奭子》十二篇,则已拟有实行之法,果难施与否,今不可知,要非如汉人之言五德者,徒以改正朔、易服色为尽其能事也)故与儒家可列为一阶段。[《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谈之论,谓阴阳家言,“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此乃阴阳家之流失,而非其道遂尽于是也。]
以上诸家知识,均得诸历史上,均欲效法前代,惟其所欲法者,新旧不同耳。惟法家则注重眼前的事实,[切合于东周时势。]故其立说最新。法家之“法”字,又有广狭二义,广义包法、术二者言之,狭义则与术相对,[申不害言术,公孙鞅为法,韩非盖欲兼综二派者。]法所以治民,术所以治治民之人也,见《韩子·定法篇》。法家之书,存者有三:(1)《管子》,[二十四卷,原本八十六篇,今佚十篇。](2)《韩非子》,[二十卷,五十五篇。](3)《商君书》[五卷,原本二十九篇,今佚三篇幅。]也。法术之论,(治民及驭臣下之术)三书多同。惟《管子》多官营大事业,干涉借贷,操纵商业之论(大体见《轻重》诸篇)。《商君书》则偏重一民于农战,(意欲遏抑商业)盖齐、秦经济发达之程度不同,故其说如此。[齐工商之业特盛,殷富殆冠海内;秦地广而腴,且有山林之利,开辟较晚,侈靡之风未甚。][《韩非子》多言原理,兼及具体之条件。]法家之论,能训练其民而用之;术家则能摧抑贵族,故用法家者多致富强,[如韩申不害相韩昭侯十五年,内修政教,外应诸侯,终其身,无侵韩者。卫吴起为魏文侯将,拔秦五城,守西河以拒秦、韩,文侯卒,事其子武侯,遭谮奔楚,相楚悼王,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诸侯皆患楚之强。]秦且以之并天下也。卫鞅(商鞅)入秦,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任之,遂大强。故秦并天下,原因虽有数端,以人事论,则能用法家之说,实为其一大端。盖惟用法家,乃能一民于农战,其兵强而且多(见《荀子·议兵》),亦惟用法家,故能进法术之士,而汰淫靡骄悍之贵族(列国皆贵族政治,独秦行官僚政治),政事乃克修举也。
[book_title]秦汉时代学术之新趋势
1.交通便利,各种学术,渐相接触,启通学之机。[前此列国互相猜忌,往来之间,非有节符不能通,而关之稽查尤严,其极,遂至借以为暴。汉有天下,此弊尽去,有“通关梁,一符传”之美谈,而交通变利矣。]2.利用学术者,将抉择或折衷于诸学之间,而求其至当。故其结果,为不适宜于时代之学术,渐见衰息(如墨家、农家)。其适宜者亦渐与他学相混焉。[至此自先秦之新发明的时代,变为两汉之整理的时代。犹西洋史上之希腊——发明——与罗马——整理——之关系也。]
秦有天下,仍守法家之学不变,然此时法家用整齐严酷之法,以训练其民之办法,实已用不着。[法家宗旨,在“法自然”,故戒释法而任情。揆其意,固不主于宽纵,亦不容失之严酷。然专欲富国强兵,终不免以人为殉。《韩非子·备内篇》云:“王良爱马,为其可以驰驱;句践爱人,乃欲用以战斗。”情见乎辞矣。在列国相争,急求统一之时,可以暂用,治平一统之时而犹用之,则恋蘧庐而不舍矣。秦之速亡,亦不得谓非过用法家言之咎。]秦亡之后,众皆以其刻薄寡恩,归咎于法家(其实此系误解),[盖专以成败论事,归咎法家。]而法家之学,一时遂为众所忌讳。是时急于休养生息,故道家之说颇行。[如孝惠元年,曹参相齐,尊治黄、老言者盖公,为言“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参用之,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及继萧何为相,举事无所变更,择谨厚长者为郡国吏,掩人细过,不事事,百姓歌之,有“载其清靖,民以定壹”之辞。孝景时,窦太后好黄、老术,皆其著者。]然道家主无为,为正常之社会言之则可;社会已不正常,而犹言无为,是有病而不治也。故其说亦不能大盛。
此时社会,(1)当改正制度,(2)当兴起教化,此为理论上当然之结果,无人能加以反对,而此二者,惟儒家为独优,故儒学之必兴者,势也。秦始皇坑儒时,曾言:“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之士甚众,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奇药。”[见《史记·始皇本纪》。]兴太平,即指改正朔兴起教化言,是始皇固尝有意于此矣。特未及行耳。[当时致力镇压诸侯之遗,北逐匈奴,筑长城,南略定南越,置郡,迄无闲暇。苟天假以年,或有兴太平之举,亦未可知。]汉兴,高、惠、文、景四世,海内或未大安,又皆非右文之主,[高祖贱儒,复值天下初定,陈豨、黥布之乱,迭兴干戈。惠帝时政由吕后,公卿皆武力功臣。文帝本好刑名,复专事安抚同姓诸侯。景帝不任儒,窦太后又好黄、老,而又有七国之乱,复起兵戎]故隆儒之举,必待武帝而后行,[武帝雄略,右文之主,故能从社会趋势,而儒学遂兴。]
儒学至汉代,去实用渐远,专抱遗经研究,遂渐变成所谓经学。
六经中乐无经,故只有五经。经学初无分歧,至后来乃有今古文之别。今文学最初八家:《诗》齐、鲁、韩,《书》伏生,《礼》高堂生,《易》田生,《春秋》胡毋生、董仲舒。[《史记·儒林传》曰:“今上(汉武帝)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于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东汉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书》分三家:欧阳生、夏侯胜、胜从兄子建。]《礼》大、小戴,[《礼》分三家:戴德、戴圣、庆普,庆氏未立学官。]《易》施、孟、梁丘、京,[《易》分四家:施雠、孟喜、梁丘贺、京房。]《春秋》严、颜。[《公羊春秋》分二家:严彭祖、颜安乐。皆见《汉书·儒林传》。]大体仍为今文(惟京氏《易》可疑)。
古文起于西汉之末,《诗》毛氏,[《汉书·儒林传》曰:毛公,赵人也。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后汉书·儒林传》:“赵人毛苌传《诗》,是为《毛诗》。”《隋书·经籍志》:“汉初赵人毛苌善诗,自云子夏所传,作《诂训传》,是为《毛诗》古学。”]《书》《古文尚书》,谓鲁共王坏孔子壁,得《古文尚书》百篇,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见《汉书·艺文志》、《楚元王传》、《景十三王传》、《说文解字序》、《论衡·佚文》、《正说》。而其辗转传述,皆互相乖异)然此十六篇仍不传,《礼》云有《逸礼》,后亦不传(《礼记》中《奔丧》、《投壶》,郑《注》谓皆同《逸礼》。然《逸礼》不传)。《易》有费、高二氏,[费友、高相,见《汉书·儒林传》。]《春秋》有《左氏传》,[《艺文志》、《楚元王传》不言所自来,《说文解字序》谓献自张苍,《论衡·案书》谓得自孔壁。]《谷梁传》[《史记·儒林传》:“瑕邱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昔人以为今文,近崔适考定其亦为古文,其说盖是。见所著《春秋复始》。
浅人闻今古文之名,每以为其经之文字大有异同。其实不然,所异者多无关意义。(郑玄注《仪礼》,备详今古文异字,读之可见[如古文“位”作“立”,“义”作“谊”,“仪”作“义”之类,皆与意指无关。])[其有关系者,如《尚书·盘庚》“今予其敷心腹肾肠”,今文作“今我其敷优贤扬历”之类,然极少。]故今古文之异,不在经文,而在经说。[经本古书,而孔子取以立教。古书本无深义,儒家所重,乃在孔子之说。说之著于竹帛者谓之传;其存于口耳者,仍谓之说;古书与经,或异或同,足资参证,且补经所不备者,则谓之记。今古文之经,本无甚异同,而说则互异,读许慎之《五经异义》可见。]今文家虽分家,然其说大体相同;[不独一经然,群经皆然,读《白虎通义》可见,此书乃今文家言之总集也。]古文则诸家之说各别。盖由今文得诸传授,其源同,其流不得大异;古文之说,由诸家自由研究,逐渐创立,故说各不同也。此两点最为紧要。
汉世今古文聚讼之端,最大者为孔壁得书一案。此说如确,则今文家经确不完;如其不然,则所谓古文者,不过民间经学,与立于博士官者不同,与后来古文家之说,出于今文家以外,并无二致矣。孔壁得书一案,似难认真实。详见拙撰《燕石札记·孔壁》条。但今古文之争论,其实与汉世学风变迁,无甚大之关系也。
汉初儒学,均讲经世致用,而是时最大之问题,为民生问题。西汉儒学,齐、鲁不同,今文为鲁学,古文为齐学。说见廖平《今古学考》,确不可易。但何以有此分派,至汉世何以分张更甚,廖氏初未能言。予意齐为大国,经济发达,鲁则不然,此为儒家分歧变化之重要原因。廖氏云:今学以《王制》(《礼记》篇名)为总汇,古学以《周礼》为大宗。《王制》者,百里之国之治法,《周礼》则千里之国之规模。节制资本之法,《周礼》中可寻得根据,今学中无之。汉世儒家,只讲平均地权,对于节制资本之义,初不了解,读《盐铁论》可见。王莽所行之政策,兼斯二者,此莽与其徒党所醉心于古学也,此为古学初得政府中人垂青之故。
王莽覆败,后汉继兴,一切政治,皆务反莽,故所立十四博士,仍皆今学,然社会上崇向古学之风,业已不可遏止矣。此则当时风气渐趋于自由研究,不甘为成说所囿故然也。
自王莽变法失败后,通经致用之风渐泯,经学乃渐流为繁碎之考据。《汉书·艺文志》言,古之学者,耕且养,三年而通一经,三十而五经立,存其大体,玩经文而已。其后则说《尧典》篇目至十余万言,但说“粤若稽古”(《书经》第一句)三万言。[皆指秦恭言之。《艺文志注》引桓谭《新论》云:“秦近君(恭字,王先谦《汉书补注·艺文志》云:王应麟曰:《儒林传》作秦延君,注‘近’字误。)能记《尧典》篇目二字之说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幼童而守一艺,白首而后能通。[系引《艺文志》之大意,与原文略有出入。]案释经之文,汉时通为章句,观《后汉书》所载,一经之章句至数百万言者不乏。盖儒学初兴时,从事焉者,率多孤寒之士;后其学流行渐盛,富贵者多从事焉,遂渐移于有闲阶级之手。[其情形皮锡瑞《经学历史》之《经学极盛时代》一篇中详言之。]学问一入有闲阶级之手,未有不流于繁碎者。又此辈多挂名读书,实则束书不观者,乃开专以意说经之风,见《后汉书·徐防传》。此两种风气,历两晋、南北朝未改,读《南》《北史》“儒林传”可见也。其中讲考据者,徒好繁征博引,而不衷于理,后汉之马(融)、郑(玄)、许(慎)诸儒,皆有此弊。王肃专与郑玄为难,然其方法,实与郑同也。[《经学历史·经学中衰时代》:“郑学出而汉学衰,王肃出而郑学亦衰。肃善贾、马之学,而不好郑氏。贾逵、马融皆古文学,乃郑学所自出。肃善贾、马而不好郑,殆以贾、马专主古文,而郑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肃之学,亦兼通今古文。……故其驳郑,或以今文说驳郑之古文,或以古文说驳郑之今文。”]
两汉之世,迷信之心理尚深。儒学既行,儒学所尊崇之圣人,遂渐被附会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问而知,不学而能之人物(见王充《论衡》)。简括言之,即被造成为神是也。[盖古人之史学性质少,文学性质多,易于造成与神相类的崇拜之对象。]此等心理,与谶纬之成立,大有关系。《说文》曰:“谶,先知也。”[刘熙《释名·释典艺》:“谶,谶也,其义谶微而有效验也。”]此即今所谓预言,秦世之“亡秦者胡”[《史记·秦始皇本纪》曰:“燕人卢生使入海还,以鬼神事,因奏录图书曰:亡秦者胡也。始皇乃使将军蒙恬发兵三十万人北击胡,略取河南之地。”裴驷《集解》曰:“郑玄曰:胡,胡亥,秦二世名也。秦见图书,不知此为人名,反备北胡。”]及《史记·赵世家》所载怪异事迹。更推广言之,《左传》所载卜筮言论之有验于将来者,皆谶之性质也。《春秋》家说,(今文)孔子作《春秋》,有不便明言褒贬者,弟子口受其传旨。古文初兴时,利用此说,谓孔子作六经,别有六纬,阴书于策,与之并行。(其实与经相辅而行者,古人通称谓之传,无纬之名)与经相辅行者,大略有三:传、说、记是也。传、说二者,实即一物;不过其出较先,久著竹帛者,则谓之传;其出较后,犹存口耳者,则谓之说耳。古代文字用少,书策流传,义率存于口说,其说即谓之传。凡古书,莫不有传与之相辅而行。凡说率至汉师始著竹帛(以前此未著竹帛,故至汉世仍谓之说也),汉世传注,经义皆存于是。记与经为同类之物,以补经不备者。其本义盖谓史籍。因其为物甚古,亦自有传,而《礼记》又多引旧记也。传、说、记三者之中,自以说为最可贵,盖为汉世传经,精义之所存,此汉儒所由以背师说为大戒也。详见《燕石札记·传说记》条。]而纬之名以立,利用经说造作(纬说多同今文,以其初兴时,[西汉哀、平之间,纬书出。]古文说尚未出也)。因以所造之谶夹杂其中,故称谶纬。
谶纬之作,论者皆归咎于王莽。其实光武之造谶与信谶,乃更甚于王莽。[《后汉书·光武帝纪》:“同舍生疆华,自关中奉《赤伏符》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群臣奏曰: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符瑞之应,昭然若闻,宜答天神,以塞群望。”《桓谭传》:“是时帝(光武)方信谶,多以决定嫌疑。”《东观汉记》:“光武避正殿,读谶坐庑下,浅露,中风苦咳。”]足见此为当时社会心力所支持也。终后汉之世,称纬为内学,经为外学。
迷信及琐碎激起有思想者之反动,而魏、晋之玄学以兴。
[book_title]魏晋玄学
今古文之外,经学中别有伪古文一派,其缘起于东晋时梅赜(梅,亦作枚,赜,亦作颐)[晋西平人,字仲真。元帝初,官豫章内史。]所献《伪古文尚书》(托名孔安国所传,并并真者全造一部安国之《注》)。宋朱熹、吴棫,明梅皆疑之。[朱熹说见阎若璩《古文尚书疏证》卷八“朱子于古文犹为调停之说”节。吴棫,字才老,南宋时人,正史无传,曾著《书稗传》十三卷,今佚。说见同卷疑“古文自吴才老始”节。梅,明旌德人,字致齐。著《尚书考异》,《尚书谱》,力攻古文之伪,为阎、惠(惠栋,著《尚书古文考》)所本]至清阎若璩而考定其伪。[谓为梅赜所伪。](阎所著书曰《古文尚书疏证》)伪造之主名,丁晏指为王肃(见所著《尚书余论》)。近人又有疑之者(吴承仕,其《与章炳麟书》。见《华国》月刊中)。途辙,实与郑同,无足深论。《孔子家语》,[十卷。]大约系王肃所造,《孔丛子》[三卷。]亦然。[详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儒家类一。《家语》又有清孙志祖《家语疏证》六卷,证为王肃所伪。]因东汉泥古、琐碎、迷信之学风所激起之反动,是为玄学。[参看梁启超《饮冰室丛著·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五章。]其学起于魏正始(废帝年号)时,直至南北朝之末。但至东晋中叶后,则渐与佛学相混,非复纯玄学矣。[故纯玄学之历期也极短。][玄学起于中原北方,后随晋室南迁而盛于南,北方反无玄学。亦犹其后理学起于北,随宋室南迁而盛于南,北方反无理学也。]纯玄学以《易》、《老》二书为主,《庄子》次之。[《列子》为晋人伪造。[《列子》盖即注者张湛所伪,一部分本诸古书,一部分为其伪作,如《杨朱篇》决非先秦思想,乃魏晋时颓废思想也。][以《易》、《老》为主者,盖其空谈原理,实取诸儒、老二家之学之涉及原理之部分也。论者或谓其本道家而儒家仅其表面者,乃不知儒、老之涉及原理者本相同也(先秦诸子之言原理哲学,本多相同)。]其所研究者,为宇宙及神鬼之有无,人之情性、运命及安身、立命等问题;在政治及社会制度上,则主张重原理而不泥事实(重道而遗迹)。其中各种人物皆有。[见《燕石札记·清谈》一、二、三、四条。]其著述甚多,具见《隋书·经籍志》中,惜其书多已亡,只可一览而知当时有何等著述耳。[大抵无具有条理系统之书,多属注、讲义、讲疏之类。]存于今者,专书王弼《易注》、郭象《庄子注》最要,[至何晏之《论语集解》,仅包含一小部分之玄学,不及二书之要也。]《列子》之伪造部分,亦可供参考。单篇散见史传及各家集中。(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最便[清严可均编。])与佛家有关涉处(分赞、否二方面),可看《弘明集》。
此派之功绩,在破坏而不在建设。自经过玄学运动后,泥古及迷信之弊皆除(指学术界之风气);琐碎之考证,人亦不视为重要矣。(考证为求正确起见者,别是一说,此其本身虽无用,联合之则成极有用之建设,乃学术分工之作用也。琐碎者则并无理想,无立场,连其本身亦未必正确)正所谓无用之用也。[某种学术,必溯其前时期之情形,方能知其价值,玄学即是矣。]
[book_title]佛学
玄学之后,遂继之以佛学。佛有宗教学术二方面。宗教方面,今姑措勿论。
学术方面,佛说大小二乘,旧以为一时之说,因人而施。[谓佛初时多与学问高深者接触,其说极高。后佛学渐广,其说亦渐低。及临终时又以最高之说为遗教。]据近来之研究,则小乘兴于佛灭后百年,大乘又后五六百年乃兴起(此项事迹,详见唐玄奘所著《异部宗轮论》)。近人因有称佛灭百年内之佛教为“原始佛教”者(日人某著有《原始佛教概论》)。
分别原始佛教与小乘佛说,其事较难。若大小乘之别,则其荦荦大者,固较易见也。[盖原始佛教之书不存,其说需自小乘书中分析出之,故较难也。]据近来之研究,印度哲学,发达颇早。因其受天惠优厚,生活问题,容易解决。故其所注意者,非维持身之生存,而为解除心之苦恼。故印度哲学,多带宗教的色彩。佛出世时,此等哲学,派别甚多(佛教概论之为外道),令人感无所适从之苦。佛则不为无益的辩论,而授之以切实可行之道,故其说一出,归向者甚多。故“佛非究竟真理之发见者,而为时代之圣者”(《原始佛教概论》中语)。[无论何种学术,皆逐步进化;非有一圣人出,而能发见此种真理也。]佛灭之后,环境情形,自有变化。加之佛教传播甚广,与他种哲学、宗教,接触自多,其本身自亦将随之而生变异。此则大小乘之所以次第兴也。[佛之时代,文字之应用尚未广。佛说在世时未有记录。入灭后,诸弟子相会,诵其昔所闻于佛者,得大众之同意,或不得同意而能伸说者,皆录之以为佛说——故佛经之首必曰“如是我闻”。——谓之结集。诸弟子之中,分上座、大众二部。佛灭百年后,二部乃分裂。]小乘距佛时代近,又出于上座部(佛教中前辈高级信徒),故其变化少;[因学识高深者,不易接受外界之影响也。]大乘出大众部,时代又后,故其变化多也。[其后锡兰等地多小乘,行于北方者多大乘。]
四圣
佛。
菩萨。[梵语,具名菩提萨缍,旧译为大道心众生、道众生等,新译曰大觉有情、觉有情等,亦译正士。]
缘觉。[亦作辟支佛,梵语辟支迦佛陀之略。旧译缘觉,新译独觉,《智度论》二名具存,以辟支佛兼具二义也。盖好道潜修,自然独悟者,谓之独觉,或因事缘而觉悟,又或观十二因缘法而得道,谓之缘觉。]
声闻。[弟子闻佛之声教而得道果者。]
六凡
天。[福德大于人。——福,在中国为外的条件,德,有得于己,故称福德,以别于福。谓其能力、智慧等大于人。]
人。
阿修罗。[梵语,简称修罗;亦作阿素洛、阿须罗、阿须伦、阿苏罗等。《翻译名义集》:“阿修罗旧翻无端正,男丑女端正,新翻非天。”——谓其果报似天而非天也。——神通大于人,而易生嗔怒。]
畜生。
饿鬼。[《大乘义章》:“言饿鬼者,常饥虚,故名为饿;恐怯多畏,故名为鬼。”按鬼类中有如夜叉、罗刹等具大威力者,故新译曰鬼,不曰饿;然旧译之经论多曰饿鬼,以鬼类中饿鬼最多故也。]
地狱。[梵语那落迦、泥犁等之义译。那落迦、泥犁等本为不乐、可厌、苦具等之义,以其依处在地下,故谓之地狱;盖罪恶众生死后所生之处也。]
[无生者曰器世界,有生者曰有情世界。有情世界为四圣、六凡(天台宗依《法华经》所立),谓之十法界。密教依《理趣释经》所立,则以实佛、权佛、菩萨、缘觉、声闻为五圣,天、人、畜生、饿鬼、地狱为五凡。][众生即于六凡轮回,谓之六道,众生各依其业因而趋向之,故又曰六趣。《法华经·序品》:“六道,众生生死所趣。”六凡之中,修佛以人最易,天以其福德过厚,不易生修佛之心;阿修罗之易嗔怒,则更列三恶之一(佛以贪、嗔、痴为三恶);至畜生等更不能矣。故谓“人生难得”也。畏怖生死即由此。]
大小乘之异点,重要者:小乘说缘觉、声闻,亦可成佛。大乘则非菩萨不能,故曰:“地狱顿超,二乘聋瞽。”谓缘觉、声闻,“畏怖生死”,根本未脱自私之见,故不能成佛也;若菩萨则念念以利他为主,与恒人之以自己为本位者适相反,佛不可学,[佛则无人我之分矣。然不能学。]学菩萨,所以驯至于佛也。
佛之三身
报身。
法身。
化身。
[天台宗所立为法、报、应三身。法相宗所立为自性、受用、变化三身(见《唯识论》)。《金光明最胜王经》所说为法、应、化三身。]
小乘之所谓佛,即释迦牟尼其人。大乘则不然,释迦牟尼其人,为佛之报身(从前造业,此时因因果关系而成此人身),饥则欲食,寒则求衣,不得衣食则饥寒而死,一切与恒人无异。[所异者为具伟大之人格,不可及之智慧。]若夫有是而无非,威权极大,人有一言一行一念,彼必知之,必随其量而与以适当之报应,是为佛之法身,实即自然律之象征耳,非人也。以法为师,即可自悟,如法修行,即可成佛,戴一人为偶像之见,大乘全无之矣。[自学理上论,不能不谓大乘进步于小乘。]又信佛之人,或能见佛形象等等,人则不见,共斥为愚,或疑其妄,此亦不必,此乃心理变态,人不能见,彼固见有之也。大乘称此为佛之化身。
人之崇拜偶像,不过得一时心理上之安慰,而于真理,每有所空。小乘以释迦牟尼为偶像者也。大乘较小乘为进步,然不能去释迦牟尼乃创三身之说,谓佛有三种不同之人格也。
识
眼识——色
耳识——声
鼻识——香
舌识——味
身识——触[心理学上之筋觉]
意识——法
前六识。
[前六识为大、小乘所共说,七、八识则为大乘所说。]
末那识——恒审思量,常执有我——七识。
阿赖耶识(藏识)——识种子所藏——八识。
前六识为尽人所知。[心理学上仅前六识。]佛教之特异者为第七、八识。第七识之义,为吾人常觉有一我在,此确为认识之根本。八识则佛说为识之种子所藏,故亦译为“藏识”。必将此识灭尽,然后识之根断。[第八识为公共的,其他诸识均属各个体的。]佛说“万法惟识”,勉强译以今语,则为吾人之认识世界,恒在一定的范畴中。但此所认识者,并非世界之真相,故必灭识,世界之真理乃可得见。故吾人研究之方法,一无所用。佛亦说教,止是引起人的信心而已。求知世界真相之方法,转在超出吾人今日之心理作用也,此则惟有修证而已。[至此修证之方法是否为对,亦无从说起,信与不信,由各人而已。盖终不脱其为一宗教也。]
识之本体,不可得灭。此即科学上质力不灭之理,亦即哲学上无者不能使之有,有者不能使之无之理也。故所谓灭识,并非将识消灭,——如有一物,而可消灭,则为色空对立矣。犯佛说之大忌。——而系转识成智,即转变吾人之认识(识),而使之别成一种认识也(智)。喻如水与波,水动则生波,波静还为水,波非于水之外别有一物,故止波非涸水也。吾人之本体,佛称之曰“真如”。一切罪恶之根本,佛称之曰“无明”(真如之恶的作用)。问无明何自起(本体何以会起恶的作用)?则不可得说,亦可曰“法尔而有”而已(犹言依定律如此而有)。然则何以知无明非本体?因无明可灭,而人又恒知其为恶而思来之故也。
佛教之派别称宗。中国之佛教,分宗甚多。其中最要者,为天台、法相、华严三宗。天台亦称性宗,从主观方面;法相亦称相宗,从客观方面,证明万法惟识之理;华严则示人以菩萨行相。[故有相当的文学趣味,但仍含极深之哲理。]是称教下三家。禅宗不立文字(谓无依据之经论),直指心源,是为教外别传。[禅,梵语禅那之略,亦云禅定。禅那之义,为思维修、静虑等,静即定,虑即慧。非若槁木死灰之谓,乃欲不遂环境变动,此为印度之一种修习方法,非佛教所独有也。行久之,心理上别生一种境界(谓之参禅)。然此时有诸境界可生,不知其是非,当请诸有经验者,此等有经验者即能加以指点。然非普通语言可说明者,故其一问一答间,常人不能知也,彼固自知之。故禅宗不能为一种学术,乃专讲实行者。]佛教究系宗教,说教只为引起人之信心起见,苟其能信,则辩论研究,均属多事,故其发达之趋势,终必至诸宗皆衰,禅宗独盛而后已,唐中叶后,即亦如此。[唐初以华严最盛,唐高宗时密宗输入,自后中国遂无新立之宗。]宋儒喜辟佛;人又或讥其阳儒阴释;又或称其先于释教中有工夫,故其辟之能得当。实则所辟所沾染者,多系禅宗一派,非佛教之全体也。
天台宗,亦名法华宗,本宗由天台智者大师成立,以《法华经》为根本,以《智度论》为旨趣,以《涅槃经》为辅翼,以《大品经》为观法。专习止观。
法相宗,取《解深密经一切法相品》为名,本宗有《唯识论》,明万法唯识之理,故亦称唯识宗,此名取《解深密经分别瑜伽品》之意,印度名为瑜伽宗。
华严宗,以华严论为宗派,故名。
禅宗,又名佛心宗或心宗,以达摩为初祖。
禅宗虽足救烦琐[无谓之辩论研究,谓教下三宗。]之失。然其意义,亦甚精深,非有智识,且非有闲阶级之人,不能修习。而佛教此时之情势,已非发达至普遍于各阶层不可。故复有净土宗,以普接利钝,[表面上无迷信之色彩,足自己辩护,而实足为迷信之需,使佛教至于普遍发达者,净土宗是矣。]
佛教要旨,为止[消极方面。]观[积极方面。]双修。止谓心不起不正之念,[不正之行,由不正之念而生。]所谓“十二时中,常念于法”。观有二义:(1)在感情上,如人最畏死,乃时时设想被杀时之情景,以克服其畏死之情。(2)在知识上,遇事辄探求其因果关系,而得正确之救济方法是也。此二者皆甚难。又成佛须历“劫”(佛教上之一种时间[极长。]),自恒人观之,亦将望而生畏。然成佛必须如此之难,又被前此之学说固定了,不能改易。净土宗于此诸点,乃想出一巧妙适应之法。
念佛
观。[观佛像。较前之观为易。]
想。[想佛。较前之止观为易。]
挂名。[口诵“阿弥陀佛”不已。]
净土宗以念佛一法,兼摄止观两门。
净土宗谓阿弥陀佛与此世界特别有缘。[发誓造净土。]一心念佛之人,至临终,阿弥陀佛即来接引,往生净土。在净土中修至成佛,依然艰难;然净土中环境特别佳良,既生此中,可以直向前进,不虞堕落。[称此简易之法为“横超”。]
又净土中种种境界,异常美妙,足满求福报者之欲。
故此宗通行最广。[近日言佛学者,多属此宗。]
[book_title]宋明理学
宋学。此学最确当之名曰理学。后人尊称之曰道学。清代汉学兴,乃以时代称之曰宋学。
哲学之物虽空泛,然当社会起大变动时,必起响应而作根本之变动。盖哲学无所不包,得以一理而施诸各方面。必使哲学起根本改变,使各方面趋同一目的,不致冲突背驰而后可。宋学即承佛学之后,新兴之一种哲学也。
我国从前论理学并各种科学均不发达,学者对于讲说学术哲理,不能清楚;而整理著作时,复缺乏条理系统,更不能注意于由浅入深诸点(不独理学,一切学术皆然)。故研究理学,非下一番工夫,并头脑清楚之人,不易明白。
关于参考书籍。近人于理学之著作,有吕师所著《理学纲要》(民国十四年时吕师于沪江大学编成讲义,十五六年于光华大学编定,由商务出版),惟只述其哲学一方面,实则理学与政治、社会、道德诸方面,皆有关系也。然于近人著述中,当推最有价值,最可看。早于此书者,有谢无量(谢蒙)所著《朱子学派》、《阳明学派》、《象山学派》诸书,由中华出版,距今已三十年。谢氏读书博,学亦谨慎。此诸书节钞丰富之材料,不著己意,初学读之无益。至商务所出《文化史丛书》中,有贾丰臻《理学史》。贾氏为近代研究理学者,然其书陈旧无意味处实多,无甚价值。
此学之发达,鄙意当分为三期:(1)周敦颐、[世居道州营道县濂溪上,学者称之为濂溪先生。]张载、[居陕西郿县横渠镇,学者称横渠先生。]邵雍[谥康节,学者称康节先生。]为创建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亦即创建一种新哲学之人物。(2)程颢、程颐始注重于实行方法,至朱熹、陆九渊而分为两派。(3)依辩证法之进步,至王守仁又合两派之长而去其短。后人以陆、王为一派,仍视为与程、朱相对立,实非。[理学至王守仁,发达已趋极端。此后渐成衰落。然理学之本身,终为一极伟大之学术也。]
佛学之弊,在于空虚而不切于实务,专恃个人之觉悟,以拯救世界,然(1)人之天资,[自生物学上言之,天资特优与特劣者,恒占极少数。]非能个个人明白佛之所谓觉悟之道者。(2)社会情势,真能接受佛之教化者,又止一小部分人,大多数人看似信奉,其实全不相干。故行之久而不见其效,且颇有流弊。在此情势之下,自然须有一种新哲学以代之。
但佛之哲学,极为高深,甚不易驳。佛教哲学之高深,在认识论方面(中国旧哲学无之,盖未发达至此程度)。创新哲学者,乃将此方面抹杀不谈,而曰:谈认识论即是错。[其实此殊为武断。]故曰:“释氏本心,吾徒本天。”天即理,理即外界的真实法则。此理学之名所由立。故宋儒之反佛,乃以哲学中之惟物论反哲学中之惟心论也。[故理学家无论其如何互不相同,必皆承认其外界的世界为真实。苟超出此范围,即属佛学矣。]
理学家中能创立一种新宇宙观、新人生观者为周、张、邵三家。周子之说,见于《太极图说》[宇宙观]及《通书》[人生观]。其说:以为“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由是而生水、火、木、金、土,天地人物皆秉五行之质以生。“五行各一其性”,人物所禀五行之质各有不同,故其性亦不同。[希腊古分人为神经质、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四种,亦同此思想。]而其见之于事,则不外仁、义二者。[以他人为本位,舍自己而顾他人,谓仁;以自己为本位,舍他人而顾自己,谓义。仁为人之本性;义为处事之办法。]仁、义本身皆善;过、不及则皆恶;故道在中正。[适当。]人何以守此中正之境?曰静。故曰:“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此中最当注意者:太极阴阳,非有实体。其相生也,非如母之生子,子与母为二。乃就实质之世界,而名其动静之作用曰阴阳;又即世界之本体,而名之曰太极耳,故曰:“五行——阴阳也。阴阳——太极也。”世界之由来,不可得而知,故曰“无极而太极”,言无从知之也。[周子行文晦,说太极等实不分明,而我国古代学人哲学观念浅薄,遂于此点引起种种误解,造成哲学上一大公案。若以朱子作此等文,决无此弊矣。]
张横渠之说,见于《正蒙》。其说以气为惟一之原质。气之本身,运动不已。于是乎气与气之间有迎拒,因而有和合、冲突诸现象。[和合者终必分散,冲突者终必和解。]此为人心爱恶之源(因人亦气之所成也)。气,因其运动,而有轻清、重浊之不同。轻清者易变,故善;重浊者难变,故恶。人有气质之性与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出于重浊难变之形体者也,故当以义理之性克治之;而变化气质,为学问中最要之事。气之运动,有至而伸(积极的)、反而归(消极的)两种。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非谓天下有鬼神其物;乃谓物之具此两种作用者,其本身即鬼神耳。如吸是神,呼是鬼;发育为神,衰退为鬼。然则世间无物非鬼神也。张子之说,为极彻底之一元论。[周子为略观大意;张子则苦思力索,积数十年之力,而创此说。在哲学上,张子实高于周子也。]
根据物质之学,中国谓之数术。中国学者研究社会现象者多,研究自然现象者少,故此派学术不甚发达。[中国言哲学者多据社会现象,少凭自然现象者,亦因是故。]宋学倾向唯物,故喜言术数者颇有其人。其精而有创见者,实惟康节。康节最重要之观念,为“数起于质”、“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其神用不可得而测”、“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易地而观则无我”数语。数者,事物必至之符,其原因在于物质,故曰“数起于质”,此等可推测而知。然宇宙间何以有是物,物何以有是理,则所谓天之神用,不可说也。“以物观物,不以我观物”,谓绝去主观。主观之根源实在自私,离开利害关系,即无主观,故曰:“易地而观则无我。”
邵子之言物质,以属于天者为阴阳,属于地者为柔刚,二者又各分太少。此盖以五行之说为不安而改之,特不欲显驳古说耳。其改八卦方位,亦犹是也(注)。问其何以如此?则曰:阳燧取于日而得火,方诸取于月而得水,星陨为石,天自三光外皆辰,犹地自山水外皆土。此可见邵子之说,由观察自然现象而得也。[一去前人五行之观念,虽于科学为不合,极堪钦佩者也。]
此八卦旧方位,见《易·说卦》,邵子以为文王所作,为后天方位。
此邵子称为先天方位,谓伏羲所作,说殊无征。盖亦取与旧说调和耳。山在西北,泽在西南……亦本诸自然现象也。
邵子之言数,以日、月、星、辰四者为基本。日之数1,月之数30,星之数360,辰之数4320[1日12时。12(360)=4320],或乘或减,而成其所言各数。其言时间,以元、会、运、世为单位,30年为一世,129600年为一元,邵子曰:“一元在天地之间,犹一年[一单位,如是循环不已。]也。”盖因宇宙悠久广大,无法经验,乃欲截取其中之一段或一部,研究之而得其公例,以是推诸其余。此为凡数术家公共之思想。杨雄《太玄》,欲据一年间之变化立为公例,亦犹是也。夫既因无法经验而欲据一部一节以推测其余,则其所立之说,自不能谓为必确,不过姑以是为推测而已矣。此起凡术数家于九原而问之,必无异辞者也。迷信者流,乃云邵子之数学,可以豫知未来,不亦适得其反乎。[至其以元、会、运、世,而言皇、帝、王、霸,复以《易》、《书》、《诗》、《春秋》配合之,而《礼》、《乐》为实质,随四者而高低等,亦无甚意味矣。]
邵子之说,见于《观物内外篇》[言理]及《皇极经世书》[言数];其《渔樵问答》,浅薄已甚,必伪物也。
理学引入实行方面,最重要者,为大小程、朱、陆、王五人。大程以识仁为本,[仁,即社会性。仁为目的;义为手段,为附属于仁者。]曰:“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又形容其状态曰:“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善矣。然未说出切实下手之方法。
小程则说出居敬、致知两端。朱子为畅发其理,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其已知之物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释格物、致知)昧者或谓天下之物,不可胜格;或问豁然贯通,究在何日?此乃痴话。此所谓格物,本非如今物理学之所谓物理,乃谓吾人处事之理。处事时事事用心推求,久之,则处事之理明白。正如读书多则文理自通。岂有驳读书者曰“天下之书,安可胜读;文理之通;究在何日”者邪?故此初不足难程、朱难矣也。
所难者,逐事用心,劳而寡要,不免陆子之所谓“支离”耳。故陆子欲先立乎其大者。然离开事物,而欲先用力于心,又不免失之空洞矣。若心之大本已立,又何须用功邪?
故必待王阳明出,谓知者心之体。用力于知,即是用于心。而心之本体既为知,必有被知之客体,客体即物也。主客体不能分离,故用力于物,亦即用力于知。至此,然后朱、陆之说,可合为一也。敢曰:自朱、陆至王,实系辩证法之进化也。
宋学自朱、陆而外,又有浙学一派。此派起于吕祖谦。[字伯恭。]祖谦好读史,[重事功故。时人为言:“伯恭知古,君举知今。”]浙东学者承之。其后分为永嘉、永康两派,永嘉以陈傅良、[字君举。]叶适(字水心。在诸人中最有才德,然于理论上颇粗浅)为眉目,永康则以陈亮[字同父。]为巨擘。亮与朱子之辩论,乃针对贵王贱霸之意而发,其意谓英雄豪杰之心,皆有合乎天理之处,特不能纯耳,就其合时,亦与圣贤无异,故不可一概排斥,反使人认为不合天理,亦可有成:其言殊有理致。特亮之为人,不甚轨于正耳。叶适则颇攻宋人之空谈,其议论几于从根本上攻击宋学矣。宋代浙学,实开清代浙东史学之先路,亦为源远流长;但在理学中,不能称为正宗,以理学重内心,浙学偏重事功也。关学(张载一派)亦重实行,但偏于冠、昏、丧、祭之礼及缔约等,偏重社会事业及风俗改良。浙学则喜言礼、乐、兵、刑,偏重政治制度:此二者之异也。
理学家虽系以唯物论攻击佛学之唯心论,然其结果堕入空虚,亦与佛学家无异。惟佛家究尚有一成佛之希冀,虽后来竭力遮拨,究竟能知此意者系属少数,理学家讥其多著这些例子,如一点浮云翳太虚,不是真空者也:此由佛家本系宗教故然。理学则起源便非宗教,且系因反对佛教而起,而又能吸收佛教之长,故其自修之严肃,与笃信力行之宗教徒无异;而其脱尽迷信及祈求福报之观念,则非任何宗教徒所能逮也。其践履之严肃,纯以求本心安而已。人智日进,迷信无存在之余地,而感情不可无以陶冶之。现存之宗教,一切崩溃后,果何以陶冶人之感情邪?此种纯求本心之安之宗教作用,必大显其价值矣。
[book_title]清代考据学
理学至王阳明,发达已臻极点。故此后学术之发达,方向遂转变,是为清代考证之学。
考证之学之初兴,不过厌宋学末流之空疏,务“多读书”、“求是”而已。其风实起自明世。专务博学者如焦竑、陈第等是也。兼讲经世者,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是也。诸人不但不排斥理学,且于理学入之甚深;但在讲经学时,不肯墨守宋人之说而已。降及清代康、雍之间,尚系如此。后人称为“汉、宋兼采派”(见《四库书目》)。至乾、嘉时,学者乃专务“搜辑”、“阐发”汉人之说;于宋儒之说,置之不论不议之列。至此,乃成为纯粹之汉学,为清代学术之中坚。
汉学家之功绩,在(1)通训诂,(2)勤校勘,(3)善搜辑,(4)精疏证:故使a.古书之误者可正、b.佚者后复见、c.古义之晦者复明,(5)而其实事求是,尊重客观之精神,于学者裨益尤大。惟其人无甚宗旨,内而身心,外而社会,皆非所措意。故梁任公谓为方法运动,而非主意运动也(见所著《清代学术概论》)。
考据学派之初兴,只是厌宋学末流之空疏,务多读书而已。其人并不反对宋学,且多深入宋学者,顾亭林(炎武)、黄梨洲(宗羲)、王船山(夫之)等无论矣,[顾氏所著《郡县论》等经世之学,多本诸宋学。黄氏著《明夷待访录》,人多仅称其《原君》、《原臣》篇,实乃具彻底改革整个社会之精神,亦来自宋学也。诸人于汉学仅其一端,且或并非其主要者,不过因清代汉学大行,而诸人亦遂以汉学著矣。]即焦弱侯(竑)等亦然也。诸儒之立身及经世,仍以宋学为归,惟说经及考证古事,不囿于宋人之说耳。此派,后来之人,自经学之立场言之,称为汉宋兼采派。梁任公著《清代学术概论》称胡渭、阎若璩为汉学之开山人物(以胡著《易图明辩》,攻击宋人所谓《河图》、《洛书》;阎著《古文尚书疏证》,就众所共尊之经,证明其为伪作之故),亦在此派中。必至其所言者,专于疏通证明,补苴缀给,而不复存一合汉宋之说而评判其是非之见,乃得称为纯正之汉学(此等人自亦非不可兼治宋学)。
汉学家人物甚多,难遍疏举。日人某分为皖、吴两派,章炳麟采其说,大致是也。皖派当以戴震为巨擘。近人多称道其《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之说,以余观之,此说并无足取,此点俟后再论。皖派之伟绩,在长于小学。其巨子为段玉裁及王念孙。段为精治《说文》者之始(清之治《说文》者,并非专于《说文》一书;乃以《说文》为中心,而旁及其他字书),王则精治古人文法之始也。[王著《读书杂志》,曾国藩称其能含蕴语气而得正确之解释;以今日言之,则为精治文法之学也。其子王引之著《经传释词》。]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又为王之支流余裔。吴派当以惠栋为大宗,此派之伟绩,在长于搜辑及疏释。余萧客(《古经解钩沉》)、王鸣盛(《尚书后案》)、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等,皆其代表人物。至于对一问题,搜罗证据,务极其周;疏释论断,务极其慎,则两派之所同也。
道、咸以后,经学又形成今文一派。此派起于常州之庄(存与)刘(申受),衍于仁和之龚(自珍)、邵阳之魏(源),而极盛于近代之廖平及康有为。考据之学,最重源流派别,经学尤甚。分析汉、宋之后,再分析汉人之派别,本无足怪。惟此派之有声光,不尽在学术方面,而兼在政论方面。故如陈乔枞之专辑今文经说,不参议论者,今学派并不重之。分析今古文之精,莫如廖平,晚亦好为怪论也。此派议论,多带有经世色采,(1)庄、刘、(2)龚、魏至(3)康有为,逐步加甚。此由(1)西汉经学,本重经世;(2)而时事日亟,亦有以诱之也。从纯学术立场言之,康有为新学伪经之说实非是。廖平分析今古学为齐、鲁学,则极可取。余为补充:齐学为治大国之规模,兼重节制资本;鲁学为治次等国之规模,但重平均地权(又极重教化)。新莽一派人,所以扶立古学者,由其所行政策,欲兼二者之故:似颇足备一解也。
清儒中,反对宋儒之理论者,著者有二派。一为戴震,说见其所著《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以为宋儒偏于言理而不顾人情,以改(1)视食色之欲,饥寒之患,为人情所不能免者,皆若无足轻重;而徒实一般人以旷世之高节。(2)太重名分,如君父与臣子之关系,几于不复论其是非。故主舍理而论情,情之所安,即为义之所在。案以凡民之欲为无足重轻,而不为之谋满足,宋儒并无其事,[宋儒甚注意井田、社会、水利等。]说近于诬。至于不得已之时,教民以轻生而重义,亦凡立教者皆如是。过重名分,宋儒诚有此弊,此由不知经传所言,乃就当时之社会立说,亦时君父之权固重也;至宋世,社会业已较为平等,宋儒不知此为社会之进步,而执古人之所言为天经地义,欲强后世之社会以就之,则人心觉其不平矣。然宋儒受病之原,戴氏并不知之;乃咎其偏于言理,而欲救之以情。不知情无客观标准,固有行之者以为协乎人情,而受之者以为不能堪者矣。况宋儒所言之理,并非吾人当下推度所得之理;其所谓理者,必人欲去尽而后能见;故就实际言之,亦可谓无人能见得此理;其说用诸实际,诚不免失之空洞,然非如戴氏之所诋也。
又一派为颜元[习斋],则其所反对者,不仅限于宋学,特于宋学为尤甚耳。其说讥中国之读书人,大偏于纸上,而不习实务。于宋学之空谈心性,并书而不读者,自然反对尤烈矣。谓求之于心,久之而自觉其可信者,实系一种心理变态,逮用诸实事,则全不足恃。故主恢复古人六艺之教(礼、乐、射、御、书、数),凡事皆须实习。案谓中国读书人太疏于实务,自亦不错。但研究发明,与实际应用,分为两途,(1)由人性如有所长,(2)亦分工合作之理。若如颜氏所云,势必至降低学问之程度而后止。章炳麟讥颜氏弟子,[李添,字刚主。]言数则仅通筹算之乘除,言书则粗知今隶之讹谬:即其明验。
又有调和于汉、宋之间,而兼调和于文与学之间者,是为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之说。此说创自姚鼐(姬传),后来桐城派皆宗之。章学诚之议论,亦于此为近。曾国藩本服膺姚鼐,故亦主此说,特其晚年,又间或益之以经济(中国所谓经济,包括极广,非今经济学之义),为四门耳。此说可谓甚正。但不分别普通及专门,则欲一人兼擅三者极难。即桐城派之本身,亦偏于辞章,于汉、宋二学之间,则又侧重于宋也(如方植之著《汉学商兑》,力诋汉学,即其一极端之例)。
清代有特色之学术,尚有浙东学派之史学。浙西学派,亦推其考证之功,旁及史事;但多就事实为之补苴订正,而通观全局具有史识者甚少。[如钱大昕之《廿二史考异》,王鸣盛之《十七史商榷》,赵瓯北之《廿二史劄记》等皆是。]浙东派则与之相反[如万季野、全谢山等]。盖浙西学派,乃承王应麟、黄干等之遗绪,为朱学中之一派。而浙东学术,则仍承宋时浙学之遗绪者也(吕祖谦一派)。[此义《文史通义》首发之。]以今日眼光观之,则浙西派近于专门史家,浙东派近于通史家;惟通史乃可称史学之正宗(专门史仍可归入各种专门科学内),故必浙东派乃可称为史学之正宗也。
浙东派最重要之人物为章学诚。其重要之著作,为《文史通义》,[论文之语,固颇切当,然于文学上之价值并不高。其要乃在史学。]其大功,在发明1.史料与作成之史非一物;2.储备史料,宜求其丰富,著作历史,则当求其简;3.记注、比次,各为一事。吾国史学,有三名著:(1)刘知几之《史通》;(2)郑樵之《通志序》;(3)章学诚之《文史通义》。(1)为始讲史法者;(2)为扩充史之内容者;(3)则确立史学与他学之界限,阐发史学真相者。必史籍稍多,乃想及讲史法;必人须之知识渐进步,乃觉史之所载为不备;必学问之内容,愈积愈丰富,乃感觉分种之必要。三先生之著作,恰代表史学进化之三阶级,亦时势使然也。
章氏对于汉、宋学及文学之意见,其结论颇近桐城派(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缺一),此无足深论。而其“六经皆史”之说,实由其对宋学之见解而来;此说能了解者颇少,致多误会,请一论之。
六经皆史者,章实斋对于宋学末流空谈心性之反动;固谓圣人不以空言立教,因之谓六经皆史。然在考证上,其说卒不能成立:盖执狭义之史(史官所载往事)为史,则六经除《书》与《春秋》之外,明明非史。若将史之义推而广之,谓一切故事之职掌,皆关涉史官;则如释学问,凡以文字记之者,何一不可目之为史;将史官之外无他职,而推原古代学术出于官守者,亦除史官而外,更无原本矣,有是理乎?章氏于六经皆史之说,引证论断,多属支离;《易》无可说,乃至牵涉历法,则更不足辨矣(所引者,皆后人以历法附会《易》之辞,非作《易》时历已发达至此程度也)。后来祖述章氏之说者,大抵不能离“学术必资记载,记载专职诸史官”一观念,非此则六经皆史之说,不能主持也。至近世之章太炎,则因受此观念之影响,专认史官所记者为史(其余即非金石证亦认为价值大减);于是骂康有为为妄人。[章氏之论谓:“……如是没丘明之劳,谓仲尼不专著录。假令生印度、波斯之墟,知己国之文化绵远,而欲考其事,文献无征;然后愤发于故书,哀思于国命矣。”(《国故论衡》△△篇)]而不知论史材、史官所记,与传说、神话及他种著述,各有其用也。其又一反动,则为胡适之、顾颉刚一派。胡氏专取《诗经》、《楚辞》为史料。顾氏初亦宗之;后虽渐变其说,而仍目古史官所记者为伪造(如世系事。于此问题,章太炎辨古史官所记与神话非同物,却不错):皆不免固执一说,而未能观其会通也。
[book_title]中国近代之思想家
顾炎武。发明有亡国(今所谓王朝)、有亡天下(今所谓国家、民族)之说,为民族主义之先驱。
黄宗羲。《明夷待访录》中《原君》、《原臣》两篇,为民权主义之先驱。
然此大体上仍不能出宋学之范围,泛览理学家之书多者自知之。
俞正燮。亦一考据家。但深知古今社会之异,古之并不足尚。《癸巳类稿》、《存稿》中,此类作品甚多。在思想方面,非他家可及。
但此亦不出汉学之范围。因汉学家中,亦时有能见到真际者,但不如俞氏之多而且透彻耳。其与近代思想关系最密切者,当首推龚自珍。(自珍与魏源并称。在学问方面,自珍远不如源之切实;以思想论,则源不如自珍之恢奇)梁启超谓近代之思想家,最初无不受自珍之影响,且多好之甚深;此事实也。大抵今文经说,多有与后世普通思想异者,故思想瑰奇者多好焉。庄(存与)、刘(逢禄)已微启其端,至龚、魏而大,至康有为而极。若王闿运、廖平,则流于荒怪,乃走入旁门,不足道矣。但廖氏分别古书源流派别之法,确系极精;其自己所立之说虽荒怪,而此方法在古史研究上,将来必能放一异彩也(现在蒙文通颇能用之)。[前人仅知以古书之整部,言其学问派别。而廖氏知古书之不尽纯,乃就其一章一节而分别之;此其所以胜于前贤也。]
康有为之学问,体段颇大。康氏之思想,自成一系统。其所用其资料者,则(1)西汉以前经学家之微言大义,(2)佛学,(3)理学,(4)又杂以西洋之科学、历史、政治制度、社会风俗等。康氏最富于六经皆我注脚之精神;其所取为资料者,不过取为资料,以佐吾说而已;或非其说之真相也。——康氏原非考据家。现在,有从考据方面,采取其说者,如顾颉刚、钱玄同;有从考据方面驳斥之者,如钱穆。于康氏价值,均不能为增损。
康有为之思想,自成一体段。彼视天下终可达于太平,而其致之必以渐;乃以《礼运》大同、小康及《春秋》三世(据乱而作,进于升平,再进于太平)之说佐之。其对于宗教感情之热烈,及其论修察克治之精严,则其精神,得诸佛学及宋学。其重视物质(有为著《物质救国论》),则其得诸近代欧化之观感者也。有为之为人也,富于理想,而于眼前之事实,认识不甚清楚。观其后来竭力反对对德宣战,且固执民主政体,必至争端,因之牵入复辟案中可知。
其弟子梁启超,世与其师并称为康、梁;实则性质与其师大异。启超之为人也,博学多通,而自己并无心得。但于各种学术,能(1)多所通晓;(2)且能观其会通;(3)又能援引学理,以批评事实。故其言论,对一般之影响甚大。
与康、梁同时者,尚有一谭嗣同,著有《仁学》一书;其思想之体段,亦颇伟大。但立说太幼稚,太杂乱,盖因早死,其思想未能成熟也。
此外近代有思想者,尚有一章炳麟(亦名绛),其人之思想,并不伟大,亦不精深,但极刻核,遇事皆能核其真相,不但就其表面立论;故不牵于感情,震于名声,如其所作《代议然否论》,是其一例。又有严复,论事亦主核实,近于炳麟。要之,近代之思想家,康有为近墨家、儒家、阴阳家。梁启超近纵横家,章炳麟、严复近法家。此外徒读故书,贩译新说,自己并无心得,皆不足称为学也。
西学输入以后中国学术曾受何等影响?此当以根本改变吾人之思想者为限。若忠实翻译,或引伸发论,则仍是他人之学术也。以吾观之,中国学术思想,受西洋之影响者,有下列数问题:(1)受科学之影响而知求真。(2)不责实用。(3)知分科之当务细密:此皆方法问题。在主义上,其初“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固不足论。后来偏重政治;实则西洋政治学说,与中国并无根本异点。其最后能改变中国人之思想者,达尔文之《种源论》,马克斯之《资本论》;此两书本非只讲一种学问,其影响,可使各种学问之观点,皆因之而改变者也。(凡学问,必如此,乃可谓之伟大。但此等大发明,多系时代为之,非尽个人之聪明才力也)[《种源论》盛于民国前十余年至民五六年,自强之观念,由是普遍于中国。《资本论》盛于民五六年至今日,由是而得认识社会组织(社会之组织,各有不同,皆随环境而定,并无优劣之分)。至于其他西洋有名之学说,若“四度空间”等,则以不合中国学术之个性,未能有影响于中国(四度空间为物理学上最有价值者,而于哲学上则平;中国哲学之发达,远胜于物理学;故其说亦鲜有注意者矣)。学术之事,穷极则复;苟于其穷时,有一新学术输入,而惬心贵当,则遂假而用之,不复劳自己进行新发现。故设西洋学术不于是输入,中国学术亦自将另起一新局面。此犹玄学之后,适有高深之佛教输入,而学者不复旁求矣。]
[book_chapter]第二篇 经子解题
[book_title]自序
本书皆予讲学时所论,及门或笔录之,予亦稍加补正。群经及先秦诸子之真者,略具于是矣。所积既多,或谓其有益初学,乃加以编次,裒为一帙,印以问世焉。此书有益初学之处凡三:切实举出应读之书,及其读之之先后,与泛论大要,失之肤廓,及广罗参考之书,失之浩博,令人无从下手者不同,一也。从前书籍解题,多仅论全书大概,此多分篇论列,二也。论治学方法及书籍之作,亦颇浩繁;初学读之,苦不知孰为可据,此所举皆最后最确之说,且皆持平之论,三也。然学问之道,贵自得之,欲求自得,必先有悟入处。而悟入之处,恒在单词只义,人所不经意之处,此则会心各有不同,父师不能以喻之子弟者也。昔人读书之弊,在于不甚讲门径,今人则又失之太讲门径,而不甚下切实工夫,二者皆弊也。愿与承学之士共勉之。驽才自识。民国十三年(1924)七月。
[book_title]论读经之法
吾国旧籍,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由来已久。而四者之中,集为后起。盖人类之学问,必有其研究之对象。书籍之以记载现象为主者,是为史;就现象加以研求、发明公理者,则为经、子。固无所谓集也。然古代学术,皆专门名家,各不相通。后世则渐不能然。一书也,视为记载现象之史一类固可,视为研求现象、发明公理之经、子一类,亦无不可。论其学术流别,亦往往兼搜并采,不名一家。此等书,在经、史、子三部中,无类可归;乃不得不别立一名,而称之曰“集”。此犹编新书目录者,政治可云政治,法律可云法律,至不专一学之杂志,则无类可归;编旧书目录者,经可曰经,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丛书,则不得不别立丛部云尔。
经、子本相同之物,自汉以后,特尊儒学,乃自诸子书中,提出儒家之书,而称之曰经。此等见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经之与子,亦自有其不同之处。孔子称“述而不作”,其书虽亦发挥己见,顾皆以旧书为蓝本。故在诸家中,儒家之六经,与前此之古书,关系最大。(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补苴缀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谓六经皆孔子手著,前无所承,亦为未是。六经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晓畅,自作一书;而必伪造生民、虚张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谓“经多陈事实,诸子多明义理;贾、马不能理诸子,郭象、张湛不能治经”是也。(《与章行严论墨学第二书》,见《华国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较言之,勿泥。又学问之光大,不徒视前人之唱导,亦视后人之发挥。儒学专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传书既众,疏注亦详,后学钻研,自较治诸子之书为易。天下本无截然不同之理;训诂名物,尤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书,其余皆可取证。然则先经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经,必先知历代经学变迁之大势。今按吾国经学,可大别为汉、宋二流;而细别之,则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数派。秦火之后,西汉之初,学问皆由口耳相传,其后乃用当时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后人所称为“今文学”者也。末造乃有自谓得古书为据,而訾今文家所传为阙误者,于是有“古文之学”焉。今文学之初祖,《史记·儒林传》所列,凡有八家:所谓“言《诗》,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灾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母生,于赵自董仲舒”是也。东京立十四博士:《诗》鲁、齐、韩;《书》欧阳、大小夏侯;《礼》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严、颜;皆今文学。古文之学:《诗》有毛氏,《书》有《古文尚书》,《礼》有《周礼》,《易》有费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东汉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学遂微。盛极必衰,乃又有所谓伪古文者出。伪古文之案,起于王肃。肃盖欲与郑玄争名,乃伪造古书,以为证据——清儒所力攻之伪古文《尚书》一案是也。参看后文论《尚书》处。汉代今古文之学,本各守专门,不相通假。郑玄出,乃以意去取牵合,尽破其界限。王肃好攻郑,而其不守家法,亦与郑同(二人皆糅杂今古,而皆偏于古)。郑学盛行于汉末;王肃为晋武帝外祖,其学亦颇行于晋初;而两汉专门之学遂亡。此后经学乃分二派:一以当时之伪书玄学,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伪孔安国之《书》是。一仍笃守汉人所传,如治《礼》之宗郑氏是。其时经师传授之绪既绝,乃相率致力于笺疏。是为南北朝义疏之学。至唐代纂《五经正义》,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经学不同。《北史·儒林传》:“其在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其在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是除《诗》、《礼》外,南方所行者,为魏、晋人之学;北方所守者,则东汉之古文学也。然逮南北统一,南学盛而北学微,唐人修《五经正义》,《易》取王,《书》取伪孔,《左》取杜,而服、郑之学又亡)以上所述,虽派别不同,而同导源于汉,可括之于汉学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异军苍头特起。宋人之治经也,不墨守前人传注,而兼凭一己所主张之义理。其长处,在能廓清摧陷,一扫前人之障翳,而直凑单微;其短处,则妄以今人之意见测度古人,后世之情形议论古事,遂至不合事实。自南宋理宗以后,程、朱之学大行。元延祐科举法,诸经皆采用宋人之书。明初因之。永乐时,又命胡广等修《四书五经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袭成书。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汉、唐人之学,并不复读宋、元人之书;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于历代为最甚。盖一种学问之末流,恒不免于流荡而忘反。宋学虽未尝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义理之习而行之,其弊必至于此也。物穷则变,而清代之汉学又起。
清儒之讲汉学也,始之以参稽博考,择善而从,尚只可称为汉、宋兼采。其后知凭臆去取,虽极矜慎,终不免于有失,不如专重客观之为当也。其理见下。于是屏宋而专宗汉,乃成纯粹之汉学。最后汉学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与前此崇信贾马许郑者立别。盖清儒意主复古,剥蕉抽茧之势,非至于此不止也。
经学之历史,欲详陈之,数十万言不能尽。以上所云,不过因论读经之法,先提挈其纲领而已。今请进言读经之法。
治学之法,忌偏重主观。偏重主观者,一时似惬心贵当,而终不免于差缪。能注重客观则反是。(今试设一譬:东门失火,西门闻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择其最近于情理者信之,则偏重主现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为亲见,孰为传闻;同传闻也,孰亲闻诸失火之家,孰但得诸道路传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则注重客观之法也。用前法者,说每近情,而其究多误;用后法者,说或远理,而其究多真。累试不爽)大抵时代相近,则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与后人同出揣度,亦恒较后人为确。况于师友传述,或出亲闻;遗物未湮,可资目验者乎?此读书之所以重“古据”也。宋人之经学,原亦有其所长;然凭臆相争,是非难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经当从汉人之书人。此则治学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恶也。
治汉学者,于今、古文家数,必须分清。汉人学问,最重师法,各守专门,丝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与《汉书·食货志》略同,然《汉志》用《周官》处,《解诂》即一语不采)凡古事传至今日者,率多东鳞西爪之谈。掇拾丛残,往往苦其乱丝无绪;然苟能深知其学术派别,殆无不可整理之成两组者。夫能整理之成两组,则纷然淆乱之说,不啻皆有线索可寻。(今试举一实例。如三皇五帝,向来异说纷如,苟以此法驭之,即可分为今、古文两说。三皇之说,以为天皇十二头,地皇十一头,立各一万八千岁;人皇九头,分长九州者,河图、三五历也。以为燧人、伏羲、神农者,《尚书大传》也。以为伏羲、神农、燧人,或曰伏羲、神农、祝融者,《白虎通》也。以为伏羲、女娲、神农者,郑玄也。以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议帝号时秦博士之说也。除纬书荒怪,别为一说外,《尚书大传》为今文说,郑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传》云:“遂人以火纪,阳尊,故托遂皇于天;伏羲以人事纪,故托羲皇于人;神农悉地力,种谷蔬,故托农皇于地。”可见儒家所谓三皇者,义实取于天、地、人。《大传》与秦博士之说,即一说也。河图、三五历之说,司马贞《补三皇本纪》,列为或说;其正说则从郑玄。《补三皇本纪》述女娲氏事云:“诸侯有共工氏,与祝融氏战,不胜,而礼。乃头角虫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缺。女娲乃炼五色石以补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娲,则祝融即女娲。《白虎通》正说从今文,以古文备或说;或古文说为后人窜入也。五帝之说,《史记》、《世本》、《大戴礼》,并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当之;郑玄说多一少昊。今按《后汉书·贾逵传》,逵言:“五经家皆言颛顼代黄帝,而尧不得为火德。左氏以为少昊代黄帝,即图谶所谓帝宣也。如令尧不得为火德,则汉不得为赤。”则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为五帝之情可见矣。《史记》、《世本》、《大戴礼》,皆今文说,左氏古文说也)且有时一说也,主张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说也,主张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证多而强矣。然苟能知其派别,即可知其辗转祖述,仍出一师。不过一造之说,传者较多;一造之说,传者较少耳。凡此等处,亦必能分清家数,乃不至于听荧也。
近人指示治学门径之书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举出经学人入简要之书如下:
皮锡瑞《经学历史》。此书可首读之,以知历代经学变迁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书,颇涉荒怪。早年则不然。分别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确。此书必须次读之。
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吾举此书,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实不然也。读前人之书,固可以观其事实,而勿泥其议论。此书于重要事实,考辨颇详,皆前列原书,后抒己见;读之,不啻读一详博之两汉经学史也。此书今颇难得;如能得之者,读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续读之。
《礼记·王制注疏》、《周礼注疏》、陈立《白虎通疏证》、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今古文同异重要之处,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礼》为总汇。读此二书,于今古文同异,大致已可明白。两种皆须连疏注细看,不可但读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义》,为东京十四博士之说,今文学之结晶也。《五经异义》,为许慎所撰,列举今古文异说于前,下加按语,并有郑驳,对照尤为明了。二陈疏证,间有误处;以其时今古文之别,尚未大明也。学者既读前列各书,于今古之别,已可了然,亦但观其采摭之博可矣。
此数书日读一小时,速则三月,至迟半年,必可卒业。然后以读其余诸书,即不虑其茫无把握矣。
古代史书,传者极少。古事之传于后者,大抵在经、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观不甚分明;客观事实,往往夹杂主观为说;(甚有全出虚构者,是为寓言。参看后论读子之法)而其学问,率由口耳相传,又不能无讹误;古书之传于今者,又不能无阙佚。是以随举一事,辄异说蜂起,令人如堕五里雾中。治古史之难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观夹杂使然,即可按其学术流别,将各家学说,分别部居;然后除去其主观成分而观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见矣。然则前述分别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并可施之诸子也。此当于论读子方法时详之。唯有一端,论读经方法时,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则“既知古代书籍,率多治其学者东鳞西爪之谈,并无有条理系统之作,而又皆出于丛残掇拾之余;则传之与经,信否亦无大分别”是也。世之尊经过甚者,多执经为孔子手定,一字无讹;传为后学所记,不免有误。故于经传互异者,非执经以正传,即弃传而从经,几视为天经地义。殊不知尼山删订,实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亲笔。即谓其字字皆由亲笔,而孔子与其弟子,亦同时人耳,焉见孔子自执笔为之者,即一字无讹?言出于孔子之口,而弟子记之,抑或推衍师意者,即必不免有误哉。若谓经难私造,传可妄为,则二者皆汉初先师所传,经可信,传亦可信;传可伪,经亦可伪也。(若信今文之学,则经皆汉代先师所传,即有讹阙,后人亦无从知之。若信古文之学,谓今文家所传之经,以别有古经,可资核对,所异唯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则今文先师,既不伪经,亦必不伪传也)是以汉人引用,经、传初不立别。崔适《春秋复始》,论“汉儒引《公羊》者皆谓之《春秋》;可见当时所谓《春秋》者,实合今之《公羊传》而名之”甚详。余谓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经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厘,缪以千里”。(此二语汉人引者甚多,皆谓之《易》)今其文但见《易纬》。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载孟子对齐宣王好勇之问曰:“《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唯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当为《诗》、《书》之辞;然“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实为后人评论之语。孟子所引,盖亦《书》、《传》文也。举此两事,余可类推。近人过信经而疑传者甚多。予去岁《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曾力辨之。见《东方杂志》第二十卷第二十册,可以参观。又如《北京大学月刊》一卷三号,载朱君希祖整理中国最古书籍之方法论,谓欲“判别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敌共许之法。古书中无明文。今古文家之传说,一概捐除。唯《易》十二篇,《书》二十九篇,《诗》三百五篇,《礼》十七篇,《春秋》、《论语》、《孝经》七书,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为判别二家是非之准。”朱君之意,盖欲弃经说而用经文,亦与梁君同蔽。姑无论经、传信否,相去不远。即谓经可信,传不可信,而经文有不能解释处,势必仍取一家传说,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敌共许之有?今古说之相持不决者,固各有经文为据,观许慎之《五经异义》及郑驳可见也。决嫌疑者视诸圣,久为古人之口头禅,岂有明有经文可据,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远。经学之所以聚讼,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难,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骤决。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当之法,前此治经之人,岂皆愚騃,无一见及者邪?)
治经之法,凡有数种:(一)即以经为一种学问而治之者。此等见解,由昔日尊经过甚使然,今已不甚适合。又一经之中,所包甚广,人之性质,各有所宜,长于此者不必长于彼。因治一经而遍及诸学,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强从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适用。(二)则视经为国故,加以整理者。此则各本所学,求其相关者于经,名为治经,实仍是治此科之学,而求其材料于古书耳。此法先须于所治之学,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书之能,乃克有济。此篇所言,大概为此发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学,而从事于读经者。其意亦殊可取。盖文学必资言语,而言语今古相承,不知古语,即不知后世言语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书者,于后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经固吾国最古之书也。但文学之为物,不重在死法,而贵能领略其美。文学之美,只可直觉;非但徒讲无益,抑亦无从讲起。今姑定一简明之目,以为初学诵习参考之资。盖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学者亦不外此。后世文学,根源皆在古书。同一熟诵,诵后世书,固不如诵古书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学,则数十百篇熟诵之文字,固亦决不能无也。
诗 此书近今言文学者必首及之,几视为第一要书。鄙意少异。韵文视无韵文,已觉专门;谈韵文而及于《诗经》,则其专门更甚。何者?四言诗自汉魏后,其道已穷;非专治此一种文学者,不易领略其音节之美,一也。诗之妙处,在能动人情感;而此书距今太远,今人读之,实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诗义之所以聚讼莫决者,其根源在此。若现在通行之歌谣,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故此书除专治古代韵文者外,但略事泛览,知其体例;或择所好熟诵之即可。
书 书之文学,别为一体。后世作庄严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细分之,仍有三种:(一)最难通者,如《周诰》、《殷盘》是。(二)次难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滕》诸篇是。第一种存古书原文盖最多;第三种则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后人所为也。此书文字虽不易解,然既为后世庄严典重之文字所从出,则亦不可不熟诵而求其真了解。《洪范》、《无逸》、《顾命》(兼今本《康王之诰》)、《秦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诵更妙。《禹贡》一篇,为后世地志文字体例所自出,须细看。
仪礼 礼记 周礼《仪礼》、《周礼》,皆记典制之书,不必诵读;但须细看,知其体例。凡记述典制之文皆然。《礼记》一书,荟萃诸经之传及儒家诸子而成,见后。文学亦极茂美。论群经文学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论也。左氏所叙之事,有与《檀弓》同者;二者相较,左氏恒不如《檀弓》。其余论事说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记》之深纯乎?不可不择若干篇熟诵之也。今更举示篇名如下:《檀弓》为记事文之极则,风韵独绝千古,须熟读;《王制》为今文学之结晶,文字亦极茂美,可熟读。既有益于学问,又有益于文学也。《文王世子》,文最流畅;《礼运》、《礼器》,文最古雅;《学记》、《乐记》,文最深纯;《祭义》,文最清丽;《坊记》、《表记》、《缁衣》,三篇为一类,文极清雅;《儒行》,文极茂美;《冠义》、《昏义》、《乡饮酒义》、《射义》、《燕义》、《聘义》六篇,为《仪礼》之传,文字亦极茂美。以上诸篇,皆可熟读。然非谓《戴记》文字之美者遂尽于此,亦非谓吾所指为最美者必能得当,更非敢强人之所好以同于我也,聊举鄙意,以供读者之参考耳。
易 此书《卦辞》、《爻辞》,知其体例即可。《彖辞》、《文言》、《系辞传》,文学皆极美,可择所好者熟诵之;《序卦》为一种序跋文之体,可一看。
春秋《三传》文字,自以《左氏》为最美。其文整齐研练,自成风格,于文学上关系极巨。《左氏》系编年体,其文字一线相承,无篇目,不能列举其最美者。大抵长篇词令叙事,最为紧要;但短节叙事,寥寥数语,亦有极佳者,须细看。《公羊》为《春秋》正宗,讲《春秋》者,义理必宗是书;论文学则不如《左氏》之要。读一过,知其体例可矣。(《公羊》之文字为传体,乃所以解释经文,与《仪礼》之传同。后人无所释之经,而抑或妄效其体,此大谬也。此等皆不知义例之过。故讲文学,亦必须略知学问)《谷梁》文体与《公羊》同。
论语 孟子 此两书文极平正,有极简洁处,亦有极反复排奡处,(大抵《论语》,简洁者多,然亦有反复排奡者,如“季氏将伐颛臾”章是;孟子反复排奡者多,然亦有极简洁者,如各短章皆是)于文学极有益。凡书之为大多数人所习熟者,其义理,其事实,其文法,其辞句,即不期而为大多数人所沿用,在社会即成为常识。此等书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读,况其为佳者乎?《论语》、《孟子》,为我国极通行之书,必不可不熟诵也。
此外,《尔雅》为训诂书,当与《说文》等同类读之,与文学无关。《孝经》亦《戴记》之流。但其说理并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览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经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为《诗》、《书》、《礼》、《乐》、《易》、《春秋》;古文之次,则为《易》、《书》、《诗》、《礼》、《乐》、《春秋》。盖今文家以六经为孔子别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浅及深。《诗》、《书》、《礼》、《乐》,乃普通教育所资;(《王制》:“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论语》:“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盖《诗》、《书》、《礼》、《乐》四者,本古代学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而《易》与《春秋》,则为“性与天道”、“经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经皆周公旧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经所据原书时代先后为序。愚谓今言整理国故,视凡古书悉为史材则通;谓六经皆史则非。故今从今文家之次,分论诸经源流及其读法如下。
[book_title]一、诗
《诗》,今文有鲁、齐、韩三家;古文有毛。郑玄初学《韩诗》,后就《毛传》作笺,间用韩义。(《采苹》、《宾之初筵》两诗皆难毛)王肃作《毛诗注》、《毛诗义驳》、《毛诗奏事》、《毛诗问难》诸书,以申毛难郑。《齐诗》亡于曹魏;《鲁诗》不过江东;《韩诗》虽存,无传之者;于是三家与毛之争,一变而为郑、王之争。诸儒或申郑难王,或申王难郑,纷纷不定。至唐修《五经正义》,用《毛传郑笺》,而其争乃息(王肃之书,今亦已亡。然毛、郑相违处,《正义》中申毛难郑之言,实多用王说)。
读《诗》第一当辨明之事,即为《诗序》。按释《诗》之作,凡有三种:(一)释《诗》之字句者,如今之《毛氏诂训传》是也。(二)释《诗》之义者,如今之《诗序》是也。(三)推演《诗》义者,如今之《韩诗外传》是也。(三家诂训及释《诗》义之作,今皆已亡。三家诗亦有序,见《诗古微·齐鲁韩毛异同论》)魏、晋而后,《毛诗》专行者千余年。学者于《诗序》,率皆尊信。至宋欧阳修作《诗本义》,苏辙作《诗传》,始有疑辞。南渡而后,郑樵作《诗辨妄》,乃大肆攻击。朱子作《诗集传》,亦宗郑说;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起。《小序》之义,诚有可疑;然宋儒之疑古,多凭臆为说,如暗中相搏,胜负卒无分晓,亦不足取也。清儒初宗毛、郑而攻《集传》,后渐搜采及于三家。始知毛、郑而外,说《诗》仍有古义可征;而《集传》与毛、郑之争,又渐变而为三家与毛之争。时则有为调停之说者,谓《诗》有“作义”、“诵义”;三家与毛所以异同者,毛所传者作义,三家所传者诵义;各有所据,而亦两不相悖也。其激烈者,则径斥《小序》为杜撰,毛义为不合。二者之中,子颇左袒后说。此非偏主今文,以事理度之,固如是也。
何则?《诗》分《风》、《雅》、《颂》三体。《雅》、《颂》或有本事可指;《风》则本民间歌谣,且无作者可名,安有本义可得?而今之《诗序》,于《风诗》亦篇篇皆能得其作义,此即其不可信之处也。《诗序》究为谁作,说极纷纭。宋以后之说,亦多凭臆测度,不足为据。其传之自古者,凡有四说:以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郑玄《诗谱》也。《正义》引沈重说。以为子夏作者,王肃《家语注》也。以为卫宏作者,《后汉书·儒林传》也。以为子夏首创,而毛公及卫宏,加以润饰增益者,《隋书·经籍志》也。肃说不足信,《隋志》亦系调停之辞;所当辨者,独《后汉书》及《诗谱》两说耳。予谓两说之中,《后汉书》之说,实较可信。今《毛传》之义,固有与《小序》不合者。如《静女》。且其序文义平近,亦不似西汉以前人手笔也(《毛传》之义,所以与《小序》无甚抵牾者,非毛先有《序》为据,乃《序》据《毛传》而作耳。《序》语多不可信,绝非真有传授。郑樵谓其采掇古书而成,最为近之)。
《诗序》有大小之别。今本《小序》分别列诸诗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风,风也”以下,据《正义》、《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杂采诸书而成,故其辞颇错乱。但其中颇有与三家之义不背者。(魏源说,见《诗古微》)今姑据之,以定《风》、《雅》、《颂》之义。《大序》云:“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云:“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此其言《风》之义者也。又云:“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其言《雅》之义者也。又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此其言《颂》之义者也(按:《诗序》言《风》与《颂》之义,皆极允惬,唯其言《大/小雅》,则似尚欠明白。《史记·司马相如传》:“《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分别大小之义,实较今《诗序》为优。盖三家义也)。
今《诗》之所谓《风》者,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凡十五国。周南、召南为《正风》;自邶以下,皆为变《风》。王亦列于《风》者,《郑谱》谓:“东迁以后,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也。”(《正义》:善恶皆能正人,故幽、厉亦名《雅》。平王东迁,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内,是以变为《风》焉)十五国之次,郑与毛异。据《正义》:《郑谱》先桧后郑,王在豳后;或系《韩诗》原第邪?
《雅》之篇数较多,故以十篇为一卷。其中《小雅》自《鹿鸣》起至《菁菁者莪》止为正,自此以下皆为变。又分《鹿鸣》至《鱼丽》,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南有嘉鱼》至《菁菁者莪》,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六月》至《无羊》,为宣王之变《小雅》。《节南山》至《何草不黄》,申毛者皆以为幽王之变《小雅》;郑则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为厉王之变《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为正,《民劳》以下为变。又分《文王》至《灵台》,为文王之正《大雅》;《下武》至《文王有声》,为武王之正《大雅》;《生民》至《卷阿》,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民劳》至《桑柔》,为厉王之变《大雅》;《云汉》至《常武》,为宣王之变《大雅》;《瞻卬》、《召旻》二篇,为幽王之变《大雅》。皆见《释文》及《正义》。正《小雅》中,《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唯有《小序》。《毛诗》并数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十一篇;三家无此六篇,故《诗》之总数,为三百五篇。《小/大雅》诸诗之义,三家与毛,有同有异,不能备举。可以《三家诗遗说考》与《毛传郑笺》对勘也。
《颂》则三家与毛义大异。毛、郑之义,谓商、鲁所以列于《颂》者,以其得用天子礼乐;今文家则谓《诗》之终以三《颂》,亦《春秋》“王鲁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统之义也。又《鲁颂》,《小序》以为季孙行父作,三家以为奚斯作。《商颂》,《小序》以为戴公时正考父得之于周太师,三家即以为正考父之作。
《诗》本止《风》、《雅》、《颂》三体,而《小序》增出赋、比、兴,谓之六义。按此盖以附会《周礼》太师六诗之文,然实无赋、比、兴三种诗可指。故《郑志》:“张逸问何《诗》近于赋、比、兴?郑答谓孔子录《诗》,已合《风》、《雅》、《颂》中,难可摘别。”(《正义》引)“郑意谓《风》、《雅》、《颂》者,《诗》篇之异体;赋、比、兴者,《诗》文之异辞也。”《正义》说。因此故,乃又谓《七月》一诗,备有《风》、《雅》、《颂》三体,以牵合《周礼》龠章豳诗、豳雅、豳颂之文。按:赋者,叙事;比者,寄意于物;兴者,触物而动;(譬如实写美人为赋,辞言花而意实指美女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则为兴矣)作《诗》原有此三法。然谓此作《诗》之三法,可与《诗》之三种体制,平列而称六义,则终属勉强;一诗而兼三体,尤不可通矣。窃谓《周礼》之六诗与《诗》之《风》、《雅》、《颂》;其豳诗、豳雅、豳颂与《诗》之《豳风》,自系两事,不必牵合。郑君学未尝不博,立说亦自有精到处,然此等牵合今古、勉强附会处,则实不可从也。又今文家以《关雎》、《鹿鸣》、《文王》、《清庙》为四始(见《史记·盖鲁诗说》),乃以其为《风》及《大/小雅》、《颂》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风、大小雅、颂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诗》之法,凡有数种:(一)以《诗》作史读者。此当横考列国之风俗,纵考当时之政治。《汉书·地理志》末卷及郑《诗谱》,最为可贵。按《汉志》此节本刘歆。歆及父向,皆治《鲁诗》。班氏世治《齐诗》。郑玄初治《韩诗》。今《汉志》与《郑谱》述列国风俗,大同小异,盖三家同有之义,至可信据也。何诗当何王时,三家与毛、郑颇有异说,亦宜博考。以《诗》证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诗》本歌谣,托诸比、兴,与质言其事者有异。后儒立说,面面皆可附会,故用之须极矜慎。近人好据《诗》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于《诗》之本文,片言只字,皆深信不疑,几即视为纪事之史,不复以为文辞;而于某《诗》作于何时,系因何事,则又往往偏据毛、郑,甚者凭臆为说,其法实未尽善也。(一)以为博物之学而治之者。《论语》所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也。此当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关动植物诸书。(一)用以证小学者。又分训诂及音韵两端。《毛传》与《尔雅》,训诂多合,实为吾国最古之训诂书。最初言古韵者,本自《诗》人;今日言古韵,可据之书,固犹莫如《诗》也。(一)以为文学而研究之者。当先读疏注,明其字句。次考《诗》义,观《诗》人发愤之由(司马迁云:《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由作),及其作《诗》之法。《诗》本文学,经学家专以义理说之,诚或不免迂腐。然《诗》之作者,距今几三千年;作《诗》之意,断非吾挤臆测可得。通其所可通,而阙其所不可通者,是为善读书。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诗”之类,羌无证据,而言之断然,甚非疑事无质之义也。
《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何君言采《诗》之义曰:(《公羊》宣十五年注)“五谷毕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其重之也如此。夫人生在世,孰能无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社会之中,束缚重重,岂有言论自由之地?斯义也,穆勒《群己权界论》严复译。言之详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转托诸谣咏之间。古代之重诗也以此。夫如是,《诗》安得有质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据字句测度,即自谓能得作诗之义邪?《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生、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与不得已,鲁最为近之。”此乃古学家攻击三家之辞,其端已肇于班固时。其后乃采取古书,附会《诗》义,而别制今之《诗序》。谓三家皆不知《诗》之本义,而古学家独能得之也。其实《诗》无本义。太师采诗而为乐,则只有太师采之之意;孔子删《诗》而为经,则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犹今北京大学,编辑歌谣,岂得谓编辑之人,即知作此歌谣者之意邪?三家于诗,间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如《芣苢》、《柏舟》之类),此必确有所据。此外则皆付阙如。盖《诗》固只有诵义也。以只有诵义故,亦无所谓断章取义。我以何义诵之,即为何义耳。今日以此意诵之,明日又以彼义诵之,无所不可也。以为我诵之之意,则任举何义皆通;必凿指为诗人本义,则任举何义皆窒。《诗》义之葛藤,实自凿求其本义始也。
治诗切要之书,今约举如下:
《毛诗注疏》今所传《十三经注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书》、《诗》、《三礼》、《左》、《谷》,皆唐人疏。疏《公羊》之徐彦,时代难确考,亦必在唐以前。《论语》、《孝经》、《尔雅》,皆宋邢昺疏,亦多以旧疏为本。唯《孟子疏》题宋孙奭,实为邵武士人伪托,见《朱子语录》。其疏极浅陋,无可取耳。唐人所修《正义》,诚不能尽满人意;然实多用旧疏,为隋以前经说之统汇,仍不可不细读也。特于此发其凡,以后论治诸经当读之书,即不再举注疏。
陈启源《毛诗稽古编》宋人说《诗》之书甚多,读之不可遍。此书多驳宋人之说,读之可以知其大略。
马瑞辰《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以上两书为毛、郑之学。
陈乔枞《三家诗遗说考》魏源《诗古微》以上两书为三家之学。魏书驳毛、郑,有极警快处;其立说亦有不可据处。魏氏之学,通而不精也。辑三家《诗》者,始于宋之王应麟,仅得一小册。陈氏此书,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辑逸之精,诚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齐诗》牵涉纬说。如欲明之,可观迮鹤寿《齐诗翼奉学》,及陈乔枞《诗纬集证》两书。意在以《诗》作史读者,于《诗》之地理,亦须考究,可看朱右曾《诗地理征》。意在研究博物者,《毛传郑笺》而外,以吴陆玑《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为最古,与《尔雅》、《毛传》,可相参证也。
[book_title]二、书
《尚书》真伪,最为纷纠。他经唯经说有聚讼,经文同异,止于文字;《尚书》则经文亦有真伪之分。按伏生传《书》,二十八篇,今文家以为无阙。刘歆《移太常博士》,所谓“以《尚书》为备”也。然《汉志》称《大小夏侯经》二十九卷,《欧阳经》三十一卷(此“三十一”,汲古阁本作二十二,武英殿本作三十二。按《志》下文《欧阳章句》三十一卷,则殿本三十字是,而二当作一)。陈寿祺谓今文书亦有序(《左海经辨》)。序说多与今文不合,说颇难信。王引之谓加后得《泰誓》(《经义述闻》)。说较近之(大小夏侯合为一,欧阳析为三);唯以《泰誓》为伏生所固有,则未必然耳。古文家谓《书》本有百篇,鲁共王坏孔子宅得之。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得多十六篇,献之;遭巫蛊之事,未立于学官。《汉志》、《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除二十九篇与《今文经》同外,《逸十六篇》为十六卷,又一卷盖《序》也。《后汉书·儒林传》:杜林传《古文尚书》,贾逵为之作《训》,马融作《传》,郑玄《注解》,盖即此本。然《逸十六篇》,绝无师说,马、郑亦未尝为之作注也。迨东晋时,豫章内史梅赜,乃献所谓孔安国传者。其书凡五十八篇,为四十六卷。其三十三篇与郑同,二十五篇,又多于郑。今按伏生所传者:《尧典》一(合今《舜典》,而无篇首二十八字),《皋陶谟》二(合今本《益稷》),《禹贡》三,《甘誓》四,《汤誓》五,《盘庚》六,《高宗肜日》七,《西伯勘黎》八,《微子》九,《牧誓》十,《洪范》十一,《金縢》十二,《大诰》十三,《康诰》十四,《酒诰》十五,《梓材》十六,《召诰》十七,《洛诰》十八,《多士》十九,《无逸》二十,《君奭》二十一,《多方》二十二,《立政》二十三,《顾命》二十四(合今本《康王之诰》),《费誓》二十五,《吕刑》二十六,《文侯之命》二十七,《泰誓》二十八,加后得《泰誓》则二十九。郑分《盘庚》为三,析《康王之诰》于《顾命》,又分《泰誓》为三,得多五篇,为三十四。所谓《逸十六篇》者,其目见于《正义》。郑又分其《九共》为九篇,则《舜典》一,《汨作》二,《九共》九篇十一,《大禹谟》十二,《益稷》十三,《五子之歌》十四,《胤征》十五,《汤诰》十六,《咸有一德》十七,《典宝》十八,《伊训》十九,《肆命》二十,《原命》二十一,《武成》二十二,《族獒》二十三,《合命》二十四,共为五十八篇。晚出《孔书》,于二十九篇内无《泰誓》,而析《尧典》之下半为《舜典》,《皋陶谟》之下半为《益稷》,《盘庚》分三篇,凡三十三。其多出之二十五篇,则《大禹谟》一,《五子之歌》二,《胤征》三,《仲虺之诰》四,《汤诰》五,《伊训》六,《太甲三篇》九,《咸有一德》十,《说命三篇》十三,《泰誓》三篇十六,《武成》十七,《旅獒》十八,《微子之命》十九,《蔡仲之命》二十,《周官》二十一,《君陈》二十二,《毕命》二十三,《君牙》二十四,《合命》二十五,合之三十三篇,共五十八。后又加《舜典》篇首二十八字,即今通行之《尚书》矣。(郑之《逸十六篇》,为此本所无)《孔书》与郑异,而《序》则同。(《正义》:“马、郑之徒,百篇之《序》,总为一卷。孔以各冠其篇首;亡篇之序即随其次,居见存者之间。”)按汉时伪造《尚书》者,尚有张霸之《百两篇》。《儒林传》谓其采《左氏传》及《书叙》,则《书叙》亦张霸所有矣。予按东晋晚出之《伪书》,既已不雠;张霸《百两篇》之伪,当时即破;即博士所读后得《泰誓》,亦伪迹显然。马融疑之,极为有见;(见今《泰誓》及《左》襄三十一年疏)然则博士以二十八篇为备,说盖不诬。安有所谓百篇之《书》,更安有所谓百篇之《序》?然则《逸十六篇》,盖亦难信。郑玄、马融、王肃之徒,乃并以《书序》为孔子作,(见《正义》)岂不谬哉?然其说亦有所本。按《璇玑钤》谓孔子求得黄帝玄孙渧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侯》。此盖张霸之伪所由托,而亦古文家百篇之说所由防。纬说荒怪,诚难尽凭。然谓孔子删《书》,只取二十八篇,则其说可信;谓《尚书》一类之书,传于后代者,必只二十八篇,则未必然。何者?《逸书》散见古书者甚多(《尹吉》见《礼记·缁衣》,《高宗》见《坊记》;《夏训》见《左》襄四年,《伯禽》、《康诰》见定四年;《相年》见《墨子·尚同》,《禹誓》见《兼爱》、《明鬼》,《武观》、《官刑》见《非乐》;《大战》、《掩诰》见《尚书大传》;《大戊》见《史记·殷本纪》;《丰刑》见《汉书·律历志》。又《书序》所有之《九共》、《帝告》、《说命》、《泰誓》、《嘉禾》、《臩命》六篇,亦见《大传》。详见《新学伪经考》),岂能尽指为伪物?《史记》谓古者《诗》三千余篇,说者亦多疑之。然今佚《诗》散见群书者亦甚多;谓孔子删《诗》为三百五篇则可,谓《诗》止三百五篇,亦未必然也。盖孔门所传之《诗》、《书》为一物,固有之《诗》、《书》,又为一物。孔子所删,七十子后学奉为定本者,《诗》止三百五篇,《书》只二十八篇;原有之《诗》、《书》,则固不止此。抑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者,不过孔子删订时所取之数,固未必无所取义;然必谓在此外者,即与此三百五篇、二十八篇,大相悬殊,亦属决无之理。故删订时虽已刊落,讲论之际,仍末尝不诵说及之。门人弟子乃各著所闻于传,此今古籍中佚《诗》、佚《书》之所以多也。然则所谓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中侯》者,得毋二十八篇之外,又有数十百篇,虽不及二十八篇之美善,而亦胜于其余之三千余篇,故孔子于删订二十八篇之后,又特表异之于其余诸篇邪?必因此谓《书》有百篇,而訾博士所传为不备,则过矣;然并谓其不足齿于传说所引之《逸书》,则亦未是。经与传之相去,本不甚远。后得《泰誓》,诚不能遽比之于经,固不妨附益于传。此其所以伪迹虽显,而博士仍附之于经以为教,非真识不如马融也。东晋晚出之《古文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逸十六篇》,未知是否此类;抑或真为古之逸书,要其亡佚,则固可惜矣。
东晋晚出之伪孔《传》,唐孔颖达作《正义》,原有疑词。然此后迄无人提及。宋吴棫作《书稗传》,乃始疑之。《朱子语录》,于此书亦尝致疑。明梅作《尚书考异》,乃明斥其伪;然所论证,尚不甚确。清阎若璩作《古文尚书疏证》,一一从客观方面加以证明,而此书之伪乃定;然尚未得其主名。迨丁晏作《尚书余论》,乃证明其为王肃所造焉。初学欲明此一重公案者,宜读阎、丁两家之书。(一)为用考证方法攻击伪书,言之成理最早之作。(二)则累经考究后之定论也。此书虽属伪造,亦多有古书为据,为之一一抉其出处者,则为惠栋之《古文尚书考》。
晚《书》之伪既明,考索汉儒书说之事斯起。其中搜辑旧说,为之作疏者,凡有两种:(一)江声《尚书集注音疏》;(二)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是也。江书早出,搜采未全;孙书较备。其时今、古文之派别,尚未大明。误以司马迁为古文,实为巨谬。然其搜辑颇备;学者于今、古文派别,自能分明,作材料看可也。段玉裁《古文尚书撰异》,左袒古学,立说颇偏。王鸣盛《尚书后案》,则专为郑氏一家之学。然二书钩校搜采,俱颇详密,亦可参稽。其后今、古学之派别渐明,乃有分别古今,及搜考今文之事。攻击古文最力者,为魏源之《书古微》,驳诘颇为骏快,而立说亦或不根,与其《诗古微》同。搜采今文经说者,为陈乔枞《今文尚书遗说考》。
《尚书》中《禹贡》一篇,为言地理最古之书。历来注释者独多。盖不徒有关经学,抑且有关史部中之地理矣。胡渭《禹贡锥指》一书,搜考最博,初学可先读一过。因读此一书,即可见古今众说之崖略也。唯其书兼搜并蓄,初非专门之学。若求确守汉学门户者,则焦循《禹贡郑注释》、成蓉镜《禹贡班义述》最好。
《尚书》、《春秋》,同为古史。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言为《尚书》、事为《春秋》是也。然既经孔子删修,则又自成其为经,而有孔门所传之经义。经义、史事,二者互有关系,而又各不相干。必能将其分析清楚,乃能明经义之旨,而亦可见史事之真;否则纠缠不清,二者皆病矣。今试举尧舜禅让之事为例。尧舜禅让之事,见于《孟子》、《大传》、《史记》者,皆以为廓然公天下之心。然百家之说,与此相反者,不可胜举。究何所折衷哉?予谓九流之学,其意皆在成一家言,本非修订古史;而春秋、战国时所传古事,亦实多茫昧之词。如今村夫野老之说曹操、诸葛亮、李世民、赵匡胤,但仿佛知有此人耳,其事迹则强半附会也。事实既非真相,功罪岂有定评?百家著书,乃各就己意,取为证佐。此犹后人谓“六经皆我注脚”,原不谓经意本如此也。尧舜禅让之事,百家异说,姑措勿论。即就儒书考辨,如奡之不得其死,(见《癸巳类稿·奡证》)及共工、欢兜、鲧皆在四岳之列,(见宋翔凤《尚书略说》)其事亦实有可疑。然则《孟子》、《大传》、《史记》所传,盖非其事之真相,特孔门之经说耳。托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借史事以发挥己意,后人亦时有之。如苏轼以李斯狂悖,归罪荀卿,谓“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且行劫”。岂真好为是深文哉?心疾夫高言异论之徒,聊借此以见意也。姚鼐驳之,谓“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意亦犹此。然则《孟子》、《大传》、《史记》之言,当径作经义读,不必信为史事。此所谓各不相干者也。然古代史籍,既已不传,欲知其事,固不得不就百家之说,披沙拣金,除去其主观之成分以求之。此则又所谓互有关系者矣。欲除去主观之成分,固非通知其书之义例不可。此则读书之所以贵方法也。今更就真书二十八篇,各示其概要如下:
《尧典》(包今本《舜典》,唯须除去篇首二十八字)此篇记尧、舜之事。首记尧所行之政。次记尧举舜,命之摄政,及舜摄政后所行事。又次记尧之终,舜之践位,及舜践位后所行之政。终于舜之死。《大学》引此篇,谓之《帝典》,盖以其兼包尧、舜之事也。《逸十六篇》别立《舜典》之目已非,伪孔即割此篇下半为《舜典》,则《尧典》记尧事不终矣。此篇关涉历法、巡守、刑法,可考古代典制。
《皋陶谟》(包今本《益稷》)此篇记禹、皋陶、伯益之事。《史记》云:“禹即位,举皋陶,授之政。皋陶卒,又以政任益。”盖皋陶、伯益之于禹,犹舜之于尧、禹之于舜也。
《禹贡》此篇记禹治水之事。先分述九州,次总叙名山大川,又次记五服贡赋之制。地志书之可信者,当以此为最古矣。近人或谓此篇必非禹作,遂目为伪。然传书者本未云《尧典》必尧时史官作,《禹贡》必禹自撰也。此等辨伪之法,几于无的放矢矣(参看《论读子之法》)。
《甘誓》此篇记启伐有扈战于甘之誓辞。《墨子》谓之《禹誓》。古人蒙祖父之号者甚多,不足疑也。
《汤誓》此篇为汤伐桀时誓辞。
《盘庚》(今本分为三篇)此篇为盘庚自河北徙河南时诰下之辞。《史记》谓在盘庚即位后,《序疏》引《郑注》,谓在盘庚相阳甲时。此篇可考古者“询国迁”之制。篇中屡以乃祖乃父,及“我高后将降不样”,恐喝其下,可见殷人之尚鬼。
《高宗肜日》此篇记武丁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呴,祖己训王之词。
《西伯戡黎》此篇记文王灭黎,祖伊恐,奔告于纣之事。可见灭黎一役,于商、周兴亡,关系甚大。
《微子》此篇记纣太师、少师劝微子去纣之语。
《牧誓》此篇为武王与纣战于牧野时之誓辞。篇中庸、蜀、羌、髳、微、泸、彭、濮人云云,可考武王所用之兵。
《洪范》此篇记箕子告武王以天锡禹之《洪范》九畴,乃我国最古之宗教、哲学书也。说虽近乎迷信,然讲古代之哲学、宗教者,不能离术数;古代之术数,实以此篇为统汇。(此篇所陈之数,与《易》数亦相通。故宋后易学之讲图、书者,又有“演范”一派)欲考古代哲学、宗教者,不容不究心也。
《金縢》此篇记武王有疾,周公请以身代,及雷风示变之事。按《史记》谓克殷后二年,武王病,周公请以身代。武王有瘳,后而崩。成王幼,周公摄政。二叔及武庚叛,周公东伐之,二年而毕定。初成王少时,亦尝病;周公亦请以身代,而藏其策于府。成王亲政后,人或谮周公,周公奔楚。王发府,见策,乃泣,反周公。周公卒,成王葬之不以王礼,于是有雷风之异。成王开金縢,得周公欲代武王之说,乃以王礼改葬之。今文家说皆如此,可看《今文尚书经说考》。郑玄则谓管叔流言,周公避居东国,待罪以须君之察己。成王不悟,尽执其族党。逮有雷风之异,乃感悟,迎周公归,归而摄政焉(见《诗·豳谱》,及《七月》、《鸱鸮》、《东山》序疏,及《礼记·明堂位疏》。按郑说殊不近情。盖此篇“秋大熟”以下,与上文非记一时之事,而郑误合之也。孙星衍之说如此)。
《大诰》此篇为周公伐殷时诰辞。篇中之“王”,郑以为周公摄政践王位自称,伪孔以为代成王立言。于古代摄政之制,颇有关系。
《康诰》此篇为封康叔诰辞。多涉刑法,可考古代典制。
《酒诰》此篇亦诰康叔,可见当时沫邦酗酒之甚,及周治之刑法之严。
《梓材》此篇诰康叔以为政之道。
《召诰》此篇记周、召二公,卒营洛邑之事。
《洛诰》此篇为洛邑成后,周公诰戒成王之语。
《多士》此篇为成周既成,迁殷民,诰之之辞。
《无逸》此篇亦周公告戒成王之语。篇中历举殷代诸王及文王享国长短。共和以前,古史年代之可考者,以此为最可据矣(《尧典》记舜之年,适足百岁,即不可信)。
《君奭》此篇为周公摄政时告召公之语。篇中多引殷及周初贤臣,可考古代史事。
《多方》此篇为成王灭奄后,归诰多方之语。
《立政》此篇为周公致政后告成王之语。述当时官名甚多,亦可考古代典制。
《顾命》(合今本《康王之诰》)此篇记成王殁、康王立之事,可考古代大丧及即位之礼。所述陈列器物,亦可考古代重器。
《费誓》此篇为伯禽伐淮夷誓辞。
《吕刑》此篇记穆王改定刑法之事。言古代刑法者,以此篇为最完具。
《文侯之命》此篇《史记》以为城濮战后,周襄王命晋文公之辞。《书序》以为平王命晋文侯之辞。《书序》与今文说不合,即此可见。
《秦誓》此篇为秦穆公胜晋后誓众之辞。秦文之可考者,当以此及《石鼓文》、《诅楚文》为最古矣。石鼓文,昔人多以为周宣王作,非是。近人王国维、马衡考定为秦时物,说较可信。马作见《北京大学国学季刊》第一册。
[book_title]三、附论《逸周书》
今之《逸周书》、《汉志》列之书家。说者因以为孔子删《书》之余,其实非《书》之伦也。特以此说相沿已久,后人编甲部书者,亦多收之。(清《正续经解》尚然)又有入之乙部者;然古代经、子而外,实无所谓史,亦未安也。故附论之于此(就鄙见,此书入子部兵家最妥)。
此书《汉志》只称《周书》。《说文》“算”字下引之始称“逸”。所引见今本典篇。(然此语疑非许君原文)《隋志》系之汲冢。后人有信之者,有辨之者;亦有调停其说,谓此书汉后久晦,得汲冢本乃复明者。《四库提要》云:“《晋书·武帝纪》及《荀勖束晳传》,载汲郡人不准所得《竹书》七十五篇,具有篇名,无所谓《周书》。杜预《春秋集解后序》,载汲冢诸书,亦不列《周书》名。”则辨之者是也。《汉志》七十一篇;师古注:存者四十五。然《史通》言“《周书》七十一章,上自文、武,下终灵、景”,不言有阙。则唐时所传,盖有两本。故《唐志》以《汲冢周书》十卷,与孔晁注《周书》八卷并列。师古所见,盖即孔晁注八卷本,不全。知几所见,则蒙汲冢名之十卷本,无阙也。今本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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