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国语文学史 [book_author]胡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8650 [book_dec]本书原系胡适在教育部主办的第3届国语讲习所主讲“国语文学史”课程时所用讲义的石印本。本书从汉魏六朝编到南宋为止,没有头尾,只是文学史的中段,可分为三编,分别为汉魏六朝的平民文学,唐代文学的白话化,两宋的白话文学。与本书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互为补充参考,形成胡适笔下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 [book_img]Z_12256.jpg [book_chapter]第一編 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 [book_title]第一章 古文是何時死的 我們研究古代文字,可以推知當戰國的時候中國的文體已不能與語體一致了。戰國時,各地的方言已很不統一。孟軻說: 有楚大夫於此,欲其子之齊語也,則使齊人傅諸?使楚人傅諸? 曰,使齊人傅之。 曰,一齊人傅之,眾楚人咻之,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莊嶽之間數年,雖日撻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 《孟子》書中又提及“南蠻鴃舌之人”,也是指楚人。 又《韓非子》“鄭人謂玉未理者璞,周人謂鼠未臘者璞”。可見當時的各地方言已很不同。方言不同而當時文字上的交通甚繁甚密,可見文字與語言已不能不分開了。 戰國時文體與語體已分開,故秦始皇統一中國時,有“同文書”的必要。《史記》記始皇事,屢提及“同書文字”(《瑯琊石刻》),“同文書”(《李斯傳》),“車同軌,書同文字”(《始皇本紀》)。後人往往以為秦同文書不過是字體上的改變。但我們看當時的時勢,看李斯的政治思想,可以知道當日“書同文”必不止於字體上的改變,必是想用一種文字作為統一的文字;因為要做到這一步,故字體的變簡也是一種必要。 《史記》描寫人物時,往往保留一兩句方言,例如漢高祖與陳涉的鄉人所說。《史記》引用古文,也往往改作當時的文字。當時疆域日廣,方言自然也更多。我們翻開揚雄的《方言》,便可想見當日方言的差異。例如《方言》的第三節云: 娥,㜲,好也。秦曰娥,宋、魏之間謂之㜲;秦、晉之間,凡好而輕者,謂之娥。自關而東,河、濟之間謂之媌,或謂之姣。趙、魏、燕、代之間曰妹,或曰娃。自關而西,秦、晉之故都曰妍。好,其通語也。 “通語”二字屢見於《方言》全書中。通語即是當時比較最普通的話。最可注意的是第十二節: 敦,豐,厖,𡗦,幠,般,嘏,奕,戎,京,奘,將,大也。凡物之大貌曰豐。厖,深之大也。東齊、海、岱之間曰𡗦,或曰幠。宋、魯、陳、衛之間謂之嘏,或曰戎。秦、晉之間,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燕之北鄙,齊、楚之郊,或曰京,或曰將。皆古今語也,初別國不相往來之言也。今或同;而舊書雅記故俗,語不失其方,而後人不知,故為之作釋也。 此可向一統之後;有許多方言上的怪僻之點漸漸被淘汰了,故曰“今或同”。但這種語言上的統一,究竟只限於一小部分,故揚雄當漢成帝時常常拿著一管筆,四尺布去尋“天下上計孝廉,及內郡衛卒會者”,訪問他們各地的異語,做成十五卷《方言》。 當時的方言既如此不統一,“國語統一”自然是做不到的。故當時的政府只能用“文言”來做全國交通的媒介。漢武帝時,公孫弘做丞相,奏曰: ……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誼,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弗能究宣,亡以明布諭下。以治禮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請選擇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藝以上,補左右內史、大行卒史,比百石以下,補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邊郡一人。先用誦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以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請著功令。(《史記》、《漢書》“儒林傳”參用) 這可見當時不但小百姓看不懂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就是那班小官也不懂得。這可見古文在那個時候已成了一種死文字了。因此,政府不得不想出一種政策,叫各郡縣挑選可以造就的少年人,送到京師,讀書一年,畢業之後,補“文學掌故”缺(也見《儒林傳》)。又把這些“文學掌故”放到外任去做郡國的“卒史”與“屬”。當時太學,武帝時只有博士弟子五十人,昭帝加至百人,宣帝加至二百人,元帝加至千人,成帝加至三千人。凡能通一經的,都可免去徭役,又可做官。做官資格是“先用誦多者”。這樣的提倡,自然把古文的智識傳播到各地了。從此以後,政府都只消照樣提倡,各地方的人若想做官,自然是不能不讀古書,自然不能不做那“文章爾雅”的古文。 這個方法——後來叫作科舉,——真是保存古文的絕妙方法。皇帝只消下一個命令,定一種科舉的標準,四方的人自然會開學堂,自然會把子弟送去讀古書,做科舉的文章。政府可以不費一個錢的學校經費,就可以使全國少年人的心思精力都歸到這一條路上去,漢武帝到現在,足足的二千年,古體文的勢力也就保存了足足的二千年。元朝把科舉停了近八十年,白話的文學就蓬蓬勃勃的興起來了;科舉回來了,古文的勢力也回來了,直到現在,科舉廢了十幾年了,國語文學的運方才起來。科舉若不廢止,國語的運動決不能這樣容易勝利。這是我從二千年的歷史裡得來的一個保存古文的秘訣。 科舉的政策把古文保存了二千年。這固然是國語文學的大不幸。但我們平心而論,這件事也未嘗沒有絕大好處。中國的民族自從秦、漢以來,土地漸漸擴大,吸收了無數的民族。中國的文明在北方征服了匈奴、鮮卑、拓跋、羌人、契丹、女真、蒙古、滿州,在南方征服了無數小民族,從江、浙直到湖、廣,從湖、廣直到云、貴。這個開化的事業,不但遍於中國本部,還推廣到高麗、日本、安南等國。這個極偉大開化事業,足足費了兩千年。在這兩千年之中,中國民族拿來開化這些民族的材料,只是中國的古文明。而傳播這個古文明的工具,在當日不能不靠古文。故我們可以說,古文不但作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自己子孫的工具,還做了二千年中國民族教育無數亞洲民族的工具。 這件事業的偉大,在世界史上沒有別的比例。只有希臘羅馬的古文化,靠著拉丁文做教育的工具,費了一千年的工夫,開化北歐的無數野蠻民族:只有這一件事可以說是有同等的偉大。這兩件事,——中國古文明開化亞東,與歐洲古文明開化歐洲,——是世界史上兩件無比的大事。但是有一個大不同之點。歐洲各民族從中古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雖然還用拉丁文做公用的文字,但是不久義大利就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法國、英國、西班牙、德國也有國語的文學了,不久北歐、東歐各國也都有國語的文學了。拉丁文從此“作古”了。何以中國古文的勢力能支持二千年之久?何以中國的國語文學到今日方才成為有意的運動呢? 我想,這個問題有兩個答案。第一,歐洲各種新民族從那開化時代爬出來的時候,那神聖羅馬帝國早已支不住了,早已無有能力統一全歐了,故歐洲分為許多獨立小國,故各國的國語文學能自由發展。但中國自從漢以後,分裂的時間很短,統一的時間極長,故沒有一種方言能有採用作國語的機會。第二,歐洲人不曾發明科舉的政策,況且沒有統一的帝國,統一的科舉政策也不能實行。拉丁文沒有科舉的維持,故死的早。中國的古文有科舉的維持,故能保存二千年的權威。 中國自元朝統一南北之後,六百多年,不再分裂:況且科舉的制度自明太祖以來,五百多年,不曾停止。在這個絕對的權威之下,應該不會有國語文學發生了。做白話文學的人,不但不能拿白話文來應考求功名,有時還不敢叫人知道他曾做過白話的作品。故《水滸》、《西遊》等書的作者至今無人知道。白話文學既不能求實利,又不能得虛名,而那無數的白話文學作家只因為實在忍不住那文學的衝動,只因為實在瞧不起那不中用的古文,寧可犧牲功名富貴,寧可犧牲一時的榮譽,勤勤懇懇的替中國創作了許多的國語文學作品。政府的權力,科第的引誘,文人的毀譽,都壓不住這一點國語文學的衝動。這不是國語文學史上最純潔,最光榮的一段歷史嗎? 還有一層,中國的統一帝國與科舉制度維持了二千年的古文勢力,使國語的文學遲至今日方才能正式成立,這件事於國語本身的進化也有一種間接的好影響。因為國語經過二千年的自由進化,不曾受文人學者的干涉,不曾受太早熟的寫定與規定,故國語的文法越變越簡易,越變越方便,就成了一種全世界最簡單最有理的文法。古人說,“大器晚成”。我不能不拿這四個字來恭賀我們的國語了! [book_title]第二章 漢朝的平民文學 因為中國政府用科舉來推行古文是漢武帝時方才嚴格規定的,故我們就從這個時代講起。中國的古體文學到漢武帝時方才可以說是規模大定。司馬遷的《史記》為後代散文的正宗;司馬相如等的辭賦,上承《楚辭》,下開無數賦家,枚乘、李陵、蘇武等的詩歌,上承《三百篇》,下開無數詩家。故我們可以說古體文學的規模從此大定。 但司馬遷、司馬相如、枚乘一班人規定的只是那廟堂的文學與貴族的文學。廟堂的文學之外,還有田野的文學,貴族文學之外,還有平民的文學,我且引司馬遷的外孫楊惲的話一段來說明當日這種民間文學的存在: ……田家作苦;歲時伏臘;烹羊炰羔;鬥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捬缶而呼烏烏。其歌曰: 田彼南山,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 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卬,頓足起舞。 這裡面寫的環境,是和那廟堂文學不相宜的。這種環境裡產生的文學自然是民間的白話文學。那無數的小百姓的喜怒悲歡,決不是那《子虛》、《上林》的文體達得出的。他們到了“酒後耳熱,仰天叩缶,拂衣而喜,頓足起舞”的時候,自然會有白話文學出來。還有癡男怨女的歡腸熱淚,征夫棄婦的生離死別,刀兵苛政的痛苦煎熬,都是產生平民文學的爺娘。廟堂的文學可以取功名富貴,但達不出小百姓的悲歡哀怨;不但不能引出小百姓的一滴眼淚,竟不能引起普通人的開口一笑。因此,廟堂的文學儘管時髦,儘管勝利,終究沒有“生氣”,終究沒有“人的意味”。二千年的文學史上,所以能有一點生氣,所以能有一點人味,全靠有那無數小百姓和那無數小百姓的代表平民文學在那裡打一點底子。 和楊惲同時的,有一個王褒,是司馬相如的同鄉。王褒是宣帝時做廟堂文學的好手。但是他要想做一點帶著人味的文學,就不能不做白話了。他有一篇《僮約》(最好是用《續古文苑本)),是一篇很滑稽的文字。我摘抄如下: 蜀郡王子淵以事到湔,止寡婦楊惠舍。惠有夫時奴,名便了。子淵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塚巔曰,“大夫買便了時,但要守家,不要為他人男子酤酒。”子淵大怒曰,“奴寧欲賣耶?”惠曰:“奴大忤人,人無欲者。”子淵即決買券云云。奴復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為也。“子淵曰:“諾”。 這是這篇文章的題目。這個題目便不能用王褒《聖主得賢臣頌》的文體來做了。券文如下: 神爵三年(西曆前59)正月十五日,資中男子王子淵從成都安志里女子楊惠買亡夫時戶下髯奴便了,決賈萬五千。奴當從百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掃,食了洗滌;居當穿臼縛帚,裁盂鑿鬥;……織履作粗,黏雀張烏,結網捕魚,繳雁彈鳧,登山射鹿,入水捕龜。……舍中有客,提壺行酤,汲水作餔,滌杯整案,園中拔蒜,斷蘇切脯。……已而蓋藏,關門塞竇;喂豬縱犬,勿與鄰里爭鬥。奴但當飯豆飲水,不得嗜酒。欲飲美酒,唯得染唇漬口,不得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關伴偶。舍後有樹,當裁作船,上至江州下到湔:……往來都洛,當為婦女求脂澤,販於小市,歸都擔枲,轉出旁蹉,牽犬販鵝,武都買茶,楊氏擔荷(楊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斷輮裁轅;若有餘殘,當作俎几木屐彘盤。……日暮欲歸,當送乾薪兩三束。……奴老力索,種莞織席;事訖休息,當舂一石。夜半無事,浣衣當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當關白。奴不聽教,當笞一頁。 讀券文適訖,詞窮詐索,仡仡叩頭,兩手自搏,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審如王大夫言,不如早歸黃土陌,丘蚓鑽額。早知當爾,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惡。” 這篇文章所以能使人開口一笑,全靠他把廟堂文學的架子完全收了,故能做出“目淚下落,鼻涕長一尺”的平民文學。 但是漢朝的白話文學的最重要部分還是那些無名詩人的詩歌(參看丁福保編印的《全漢詩》卷三卷四)。我們的時間有限,不能多舉例,只能舉一些最有文學價值的作品。我先引一首: 上山採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閣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一首詩,用八十個字寫出一家夫婦三口的情形;寫的是那棄婦從山上下來碰著他的故夫幾分鐘的談話,但是那一家三個人的性情與歷史都寫出了。這真正是絕妙的文學手腕。我再舉一首詩,也是無名的: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遙看是君家,松柏塚累累;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 這真是感人的平民文學。 漢朝的“樂府”裡,有許多絕好的白話文學。有許多長短句的歌行,更能感人。我且引《孤兒行》作一個代表: 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臘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虮虱,面目多塵。大兄官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兒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菲。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悲。淚下渫渫,清涕累累。冬無複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春氣動,草萌芽,三月蠶桑,六月收瓜。將是瓜車,來到還家。瓜車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校計。” 亂曰:裡中一何譊譊!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姨難與久居。 這種悲哀的文學,雖是非常樸素,但因為非常真實,故是田野文學中的無上上品。 還有《陌上桑》一首,也是漢朝民間文學中的佳作。後來有許多詩人做此題,極力模仿,總沒有一首比得上原作的。這首詩的前一段寫羅敷出去採桑,接著寫羅敷的美麗: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數,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這種天真爛縵的寫法,決不是曹植一班人所能模仿的。下文寫一位過路的官人要調戲羅敷,他作謝絕的回答: 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使君遺吏往,問是“誰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年幾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頗有餘。”使君謝羅數:“寧可共載不?”羅敷前致辭:“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 底下段完全描寫他的丈夫: 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青絲系馬尾,黃金絡馬頭;腰中鹿盧劍,可值千萬餘。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專城居。為人潔白晰,鬑鬑頗有須。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坐中數千人,皆言夫婿殊。 這也是天真爛縵的寫法,並不是尊重名教的理學先生的寫法。 漢朝民間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孔雀東南飛》一篇。這一篇寫的是漢末廬江小吏焦仲卿夫妻的悲劇,凡三百五十三句,一千七百六十五個字,乃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首最偉大的詩。原文雖長,不能不全引分段作例。 前一段寫婆媳不能相安,婆婆要趕去媳婦: 孔雀東南飛,五裡一裴回。——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十七為君婦,心中常苦悲。君既為府吏,守節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遺歸。 次寫兒子來說情,婆婆不答應: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區!此婦無禮節,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可憐體無比,阿母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長跪告,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娶!”阿母得聞之,槌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這種描寫法很好,到今日仍可適用。 次寫兩口子作商量: 府吏默無聲,再拜還入戶。舉言謂新婦,嗯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我語!” 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卒大恩。仍更被驅遣,何言復來還!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鬥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人賤物亦鄙,不足迎後人。留待作遺施,於今無會因。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次寫蘭芝和她婆婆告別: 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珠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上堂拜阿母,母聽去不止。“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裡,本自無教訓,兼愧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裡。”卻與小姑別,淚落連珠子:“新婦初來時,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驅遣,小姑如我長。勤心養公姥,好自相扶將。初七及下九,嬉戲莫相忘。”出門登車去,涕落百餘行。 次寫兩口子互相告別: 府吏馬在前,新婦車在後,隱隱何甸甸,俱會大道口。下馬入車中,低頭共耳語:“暫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竺,磐石無轉移。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 次寫蘭芝回到母家: 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阿母大拊掌,“不圖子自歸!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遺汝嫁,謂言無誓違。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蘭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阿母大悲摧。 次寫縣令家來說媒: 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云:“有第三郎,窈窕世無雙,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謂阿女:“汝可去應之。”阿女含淚答:“蘭芝初還時,府吏見叮嚀,結誓不別離。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阿母白媒人:“貧賤有此女,始適還家門,不堪吏人婦,豈合令郎君?幸可廣問訊,不得便相許。” 次寫郡太守遣丞來說媒,阿兄貪圖富貴,逼著蘭芝答應了: 媒人去數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大義,故遣來貴門。”河母謝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豈敢言?” 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舉言謂阿妹:“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後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蘭芝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 次寫媒人去後一段情形,甚有趣: 媒人下床去,諾諾復爾爾。還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談大有緣。”府君得聞之,心中大歡喜。視曆復開書,便利此月內,六合正相應,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語速裝束,絡繹如浮雲。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驄馬,流蘇金縷鞍。賫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從人四五百,鬱鬱登郡門。 這一段寫得非常熱鬧,底下便是悲劇了。先寫蘭芝的悲哀: 阿母謂阿女:“適得府君書,明日來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舉!”阿女默無聲,手巾掩口啼,淚落便如瀉。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綾羅;朝成繡夾裙,晚成單羅衫。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 次寫仲卿途中相會,“生人作死別”: 府吏聞此變,因求假暫歸。未至二三里,摧藏馬悲哀。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舉手拍馬鞍,嗟歎使心傷。“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願,又非君所詳。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應他人,君還何所望!”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新婦謂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爾妾亦然。黃泉下相見,勿違今日言!”執手分道去,各各還家門,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念與世間辭,千萬不復全。 次寫仲卿和他母親作死別: 府吏還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風寒,寒風摧樹木,嚴霜結庭蘭。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後單。故作不良計,勿復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阿母得聞之,零淚應聲落:“汝是大家子,任宦於台閣。慎勿為婦死,貴賤情何薄!東家有賢女,窈窕豔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在旦夕。” 次寫蘭芝成禮之夜投水死了,仲卿也在樹上吊死了: 府吏再拜還,長歎空房中,作計乃爾立。轉頭向戶裡,漸見愁煎迫,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奄奄黃昏後,寂寂人定初。“我命絕今日,魂去屍長留。”攪裙脫絲履,舉身赴青池。府吏聞此事,心知長別離,徘徊庭樹下,自掛東南枝。 末段說: 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 我想有些人看了我選的這些材料,一定要說:“這些詩都是《古詩源》、《古詩錄》裡收入的,可不是古文的文學嗎?為什麼你用他們來做白話文學的例呢?”對於這些人,我也沒有閒工夫去同他們辨論,我且引一兩首真正古文文學給他們看看: 后皇嘉壇,立玄黃服。物發冀州,兆蒙祉福。沇沇四塞,徦狄合處。經營萬億,咸遂厥宇。(《漢郊祀歌》) 天地並況,惟予有慕。爰熙紫壇,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縕豫為紛。黼繡周張,承神至尊。(同上) 認清了這種“地道”的廟堂文學,便自然會承認《孤兒行》、《孔雀東南飛》一類的詩是白話的平民文學了。 參考 古詩十九首《隴西行》 《箜篌引》《東門行》 《江南可採蓮》《婦病行》 《豔歌行》《相逢行》 桓帝時童謠(“小麥青青大麥枯”,又“城上烏,尾畢逋”) 王充《論衡·自記》篇說他曾作《譏俗節文》十二篇,“冀俗人觀書而自覺,故直露其文,集以俗言。”他這書是用白話做的第一部了。可惜此書不傳於後。 [book_title]第三章 魏晉南北朝的平民文學 漢朝統一了四百年,到第三世紀就分裂成三國。魏在北方,算是古文明的繼產人。蜀在西方,開化了西部西南部的蠻族,在文化史上也占一個地位。最重要的,吳在南方,是楚亡以後,江南、江東第一次成獨立的國家;吳國疆土的開拓,文化的提高與傳播,都極重要;因為吳國的發展就是替後來東晉、宋、齊、梁、陳預備下了一個退步的地方,就是替中國文化預備下了一塊避難的所在。 司馬氏統一中國,不到二三十年,北中國便發生大亂了。北方雜居的各種新民族——匈奴、鮮卑、羯、氐、羌——一時並起,割據北中國,是為五胡十六國的時代。中國文化幸虧有東南一角作退步,中原大族多南遷,勉強保存一線的文明,不致被這一次大擾亂完全廢去。 北方大亂了一百多年,後來鮮卑民族中的拓跋氏起來,逐漸打平了北方諸國,北方才漸漸的有點治安。是為北魏,又稱北朝。南方東晉以後雖有朝代的變更,但始終不曾有種族上與文化的大變動。 這個南北分立的時期,有二百年之久;加上以前的五胡十六國時代,加上三國分立的時代,足足有四百年的分裂。這個分裂的時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個最重要的時期。這是中國文明的第一座難關。中國文明雖遭一次大挫折,久而久之,居然能得最後的勝利。東南一角的保存,自不消說了。北方的新民族後來也漸漸的受不住中國文明的魔力,都被同化了,北魏一代,後來完全採用中國的文化,不但禁胡語,廢胡服,改漢姓,娶漢女,還要立學校,正禮樂,行古禮。到了拓跋氏的末年,蘇綽一流人得勢,竟處處用《周禮》,模仿三代以上的文體,竟比南朝的中國文化更帶著古董色彩了。中國文化已經征服了北方的新民族,故到第六世紀北方的隋朝統一南北時,不但有了政治的統一,文化上也容易統一了。 這個南北分裂時代的民間文學,自然是南北新民族的文學。江南新民族本有的吳語文學,向來無人注意,到此時代,方才漸漸出現。這一派文學的特別色彩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北方的新民族多帶著尚武好勇的性質,故北方的民間文學自然也帶著這種氣概。不幸北方新民族的平民文學傳下來的太少了,真是可惜。有些明明是北朝文學,又被後人誤編入南朝文學裡去了;例如《企喻歌》、《慕容垂歌》、《隴頭歌》、《折楊柳歌》、《木蘭》,皆有人名或地名可以證明是北方文學,現在多被收入“梁《橫吹曲辭》”裡去了。我們現在把他們提出來,便容易看出北方的平民文學的特別色彩是英雄,是慷慨灑落的英雄。 我們先看南方的兒女文學。“樂府”裡的各種《子夜歌》,大概是吳中的平民文學。我們只能選出幾首: 宿昔不梳頭,絲發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自從別歡來,奩器了不開。頭亂不敢理,粉拂生黃衣。 朝思出前門,暮思還後渚。語笑向誰道,腹中陰憶汝。 攬枕北窗臥,郎來就儂嬉。喜時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攪裙未結帶,約眉出前窗。羅裳易飄飏,小開罵春風。 夜長不得眠,轉倒聽更鼓。無故歡相逢,使儂肝腸苦。 《以上《子夜歌》) 各種《子夜歌》近兩百首,多是這一類的兒女文學。 歌謠數百種,《子夜》最可憐。慷慨吐清音,明轉出自然。 這首詩可算是《子夜歌》的總評,也可算是南方兒女文學的總評。此外如: 新衫繡兩襠,迮著羅裙裡。微步動輕塵,羅裙隨風起。(《上聲歌》) 黃葛生爛縵,誰能斷葛根?寧斷嬌兒乳,不斷郎殷勤。(《前溪歌》) 團扇復團扇,持許自遮面。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團扇歌》) 這都是很有情趣的兒女文學。有些是比較的深沉一點的。如: 懊惱奈何許,夜聞家中論,不得儂與汝。(《懊儂歌》) 這首詩後來改了一句,為《華山畿》二十五首之一: 未取便相許!夜聞儂家論,不持儂與汝。 這裡面很有悲劇的意味了。《華山畿》中有幾首悲劇的詩。如: 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盡為汝! 啼著曙,淚落枕將浮,身沉被流去。 懊惱不堪止,上床解腰繩,自經屏風裡。 南期文學裡,這一類的悲劇很少。《華山畿》的第一首,另寫一件事,也是悲劇的下場: 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 但南朝文學裡最擅長的是離別的詩: 不能久長離。中夜憶歡時,抱被空中啼。 相送勞勞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華山畿》) 憶歡不能食。徘徊三路間,因風覓消息。 自從別郎後,臥宿頭不舉。飛龍落藥店, 骨出只為汝。(以上《讀曲歌》) 有幾首很豔的: 可憐烏臼鳥,強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烏夜啼》)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冥不復曙,一年都一曉。(《讀曲歌》) 憐歡敢喚名,念歡不喚字。連歡喚復歡,兩誓不相棄。 這一首的憐、念、連、歡、喚、歡、喚、喚、歡、歡,等字用的最妙。 我想以上舉的例,可以代表南朝的兒女文學了。現在且看北方民族的英雄文學。我們所有的材料之中,最可以代表真正北方文學的是鮮卑民族的《敕勒歌》。這歌本是鮮卑語,譯成漢文的。歌辭是: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真是神來之筆,何等樸素!何等真實!《樂府廣題》說,北齊高歡攻宇文泰,兵士死去十分之四五,高歡憤怒發病。宇文泰下令道:“高歡鼠子,親犯玉壁。劍弩一發,元兇自斃。“高歡知道了,只好扶病起坐。他把部下諸貴人都招集攏來,叫斛律金唱《敕勒》,高歡自和之,以安人心。我們讀這故事,可以想見這篇歌在當日真可代表鮮卑民族的生活。 我們再舉《企喻歌》來做例: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放馬大澤中,草好馬著膘。牌子鐵裲襠,𨥛鉾鷚尾條。 前行後看行,齊著鐵裲襠。前頭看後頭,齊著鐵𨥛鉾。 這是北方尚武民族的軍歌了。再看《琅琊王歌》: 新買五尺刀,懸著中樑柱。一日三摩娑,劇於十五女。 又看《折楊柳歌辭》, 遙看孟津河,楊柳鬱婆娑。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 健兒須快馬,快馬須健兒。䟤跋黃塵下,然後別雄雌。 這種雄壯的歌調,與南朝的兒女文學比較起來,自然天地懸隔,怪不得北方新民族要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了! 北方新民族寫痛苦的心境,也只有悲壯,沒有愁苦。如《隴頭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捲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腸斷絕。 北方平民文學寫兒女的心事,也有一種樸實爽快的神氣,不像江南女兒那樣扭扭捏捏的。我們看《折楊柳枝歌》: 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敕敕何力力,女子臨窗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 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阿婆許嫁女,今年無消息。 這種天真爛縵的神氣,確是鮮卑民族文學的特色。 北方平民文學的最大傑作,自然是《木蘭詩》。《木蘭詩》是人人都知道的,頭兩段是: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旦辭爺娘去,慕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宿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我要請大家注意此詩起首“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六句,與《折楊柳枝歌》中間六句相同,可見此詩是平民文學演化出來的。中間雖很像有文人修改的痕跡,但前用“可汗”,後用“天子”,後又用“可汗”,可見修改的地方大概不過中間“萬里赴戎機”以下幾句。至於後面寫木蘭歸來一大段,決不是文人能做的:文人做不出這樣天然神妙的平民文學。這一段更不可不注意: 爺娘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帖花黃。出門看夥伴,夥伴始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北方文學之中,只有一篇貴族文學可以算是白話文學。這一篇是北魏胡太后為他的情人楊華做的《楊白花》。胡太后愛上了楊華,逼迫他做了他的情人,楊華怕禍,逃歸南朝。太后想念他,作了這歌,使宮人連臂蹋足同唱。歌辭是: 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闼,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戶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憶。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 這已是北方民族被中國文明軟化後的文學了。 參考: 丁福保輯的《全晉詩》卷八。 又《全宋詩》卷五。 又《全齊詩》卷四,頁八至十。 又《全梁詩》卷十四。 這個時代有一個詩人——陶潛——的詩,也有許多可以算是國語文學的作品。讀者可以參看他的詩集,我不能多引了。 《文選》卷四十有梁朝任昉《奏彈劉整》文一篇,首尾是古體文;中間引劉寅妻范氏的訴狀及奴海蛤等的供狀,都是白話。此文可見當時古文與白話的差別,讀者應該參看。 [book_chapter]第二編 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book_title]第一章 盛唐 中國分裂了四百年,隋朝統一南北;不到三十年,大亂又起,中國又分裂了十餘年;直到唐太宗平定了各地割據的小國,中國方才又得統一。唐朝前後三百年間,雖有小亂,都不長久;統一的日子長久,故文化也有從容發展的機會。唐朝的文學因為有統一國家的科舉政策的提倡,故也很發達。最重要的是散文與詩兩項:韓愈、柳宗元的散文規定了後來一千多年的“古文”的正宗體裁;開元、天寶的幾個詩人也範圍了一千多年的詩家。此外,還有唐朝晚年的“詞”也替後來的韻文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因為有這三項——詩,“古文”,詞——故在古體文學史上,唐朝一代的文學就很像高不可及了。 但唐朝三百多年雖是古體文學史上一個黃金時代,卻也是白話文學的一個發達時期。這個時期,我們可以說是白話侵入古體文學的時期,又可以說是文學的“白話化”的時期,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到了隋、唐時代,很受文學家的崇拜。唐人極力模仿古樂府,後來竟獨立作新樂府。古樂府裡有價值的部分全是平民文學;故模仿古樂府的人自然逃不了平民文學的影響。這是“白話化”的一個原因。樂府中的小品,如《子夜歌》之類,本是民間平常歌唱的東西;後來唐人的五言二韻與七言二韻的“絕句”,即是從這種小品樂府裡演化出來的。我們看唐朝詩人“旗亭畫壁”的故事,用歌妓所歌的多少來定詩人的優劣(此事見《集異記》),而所歌的都是這種絕句;因此可見這種詩與民間歌曲的關係。這種簡短的小品來自民間,行在民間,是不適宜於貴族文體的,是不能不用白話的。所以唐人的絕句,十分之八九是白話的,這是“白話化”的又一個原因。 唐朝一代的民間文學不幸都不傳了。但是這也不足為奇。唐朝最重詩人,有許多明是民間的無名作品,後來都歸到幾個有名的詩人身上去了。如李白集子裡的《襄陽曲》,便是一例。又有許多民間文學,被詩人拿去修飾一番,就成了詩人的作品了;如劉禹錫的《竹枝》,便是最明顯的例。故我們可以說,唐朝的民間文學雖然不傳,但民間文學的精采都已被吸收在許多詩人的作品裡。唐朝韻文的最有價值的部分乃是“平民”與“白話化”了的文學。 向來論唐詩的,有一種四分法,把唐朝分作初、盛、中、晚,四個時期: 初唐,約西曆620—700。 盛唐,約西曆700—750。 中唐,約西曆750—850。 晚唐,約西曆850以後,直到五代。 他們極力推崇盛唐,以為初唐不過是個盛唐的結胎時期,中唐是衰落時期,晚唐更衰了。 但是我們從國語文學史上看起來,我們的結論恰和他們相反,這四個時期正可以代表唐朝國語文學發達史上的四個時期。 初唐,貴族文學的時期。平民文學不占勢力。 盛唐,文學開始白話化的時期。 中唐,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 晚唐至五代,白話文學大盛的時期。 這幾句話未免駭人聽聞,讓我慢慢的解釋出來。 隋朝用文學考試士子,而當時帝王大臣提倡的文學乃是南北朝的貴族文學。唐初仍舊是這種貴族文學盛行的時期,仍舊是沈約、徐陵、庾信一班人的文學的餘波。我們看當時所謂“上官體”與“初唐四傑”的文學(參看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卷六,第一至第三章)。可以看出這個時代的文學的貴族性與廟堂性(謝君誤把寒山、拾得歸入初唐,乃是承舊說之誤。寒山、拾得決不會產生在這個時代。考見下)。 但是第二個時代的文學,便大不同了。這時代的大詩人如王維、孟浩然都是能賞識自然界的真美的;如李白、杜甫都是能賞識平民的文學的。自然的美是不能用廟堂文體來描寫的;故王、孟的詩,凡是好的,都是白話的。如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又如他的《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孟的五言律詩的好處,正因為他們能用白話來描寫天然的情景。李白的詩裡,用白話的更多了。他最得力於南北朝民間的樂府,故他的樂府簡直是平民文學。如他的《橫江》詞: 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一風三日吹倒山,白浪高於瓦官閣。 海潮南去過潯陽,牛渚由來險馬當。橫江欲渡風波惡,一水牽愁萬里長。 又如他的《白鼻䯄》: 銀鞍《白鼻䯄》,綠地障泥錦。細雨春風花落時,揮鞭真就胡姬飲。 又如他的《長干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澦堆。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又如他的《長相思》: 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餘空床。床中繡被卷不寢,至今三載猶聞香。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 這種意境與技術,都和平民文學很接近。 杜甫是唐朝的第一個大詩人,這是我們都可以承認的。但杜甫的好處,都在那些白話化了的詩裡,這也是無可疑的。杜甫是一個平民的詩人,因為他最能描寫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但平民的生活與痛苦也不是貴族文學寫得出的,故杜甫的詩不能不用白話。我們看他的《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喧呼聞點兵。借回新安吏,縣小更無丁。府帖昨夜下,次選中男行。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獨伶俜。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這種情景,只須老老實實的寫去,自然成白話文學了。同這首詩同類的,如《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羌村》,我不用多引了。他的《自京赴奉先》詠懷一篇,中間罵皇帝“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撻其夫家,聚劍貢城闕”;又罵費族“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最後寫他自己的境遇: ……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咷,幼子饑已卒。吾寧舍一哀?裡卷亦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 這種寫法,雖然樸素,但何等動人!又如他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飛度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沈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蹋裡裂。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這種平民文學只有經過這種平民生活的詩人能描寫的清楚親切。杜甫很有一點滑稽風味,如這首詩便是一個例;因為哭聲裡藏著一雙含淚的笑眼,故是詩人的詩,不是貧兒訴苦。此外如《逼仄行》、《醉時歌》都有這種意味。 杜甫的白話詩太多了,我不能多引,現在再引幾首絕句罷。 二月六夜春水生,門前小灘渾欲平。鸕鷀㶉鶒莫漫喜,吾與汝曹俱眼明。 一夜水高二尺強,數目不可更禁當。南市津頭有船賣,無錢即買系籬旁。(《春水生》二絕) 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墻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 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衡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腸斷江春欲盡頭,杖藜徐步立芳洲。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糝徑楊花鋪白毡,點溪荷葉疊青錢。竹根雉子無人見,沙上凫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之五)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矯鶯恰恰啼。(《江畔獨步尋花》七之一) 這種純樸的美,真是白話的上品。我再引一首極有趣的小詩: 謾道春來好,狂風大放顛,吹花隨水去,翻卻釣魚船。 他不說大風把船翻了,偏要說那些花朵被風吹去把船撞翻了。這是絕妙的風趣。 以上說盛唐的詩是白話化了的詩。不但王、孟、李、杜可以舉來作例,其實盛唐的詩人如鄭虔、元結、韋應物之類,都可引來作證。可惜我們現在不能多舉例了。 [book_title]第二章 中唐的白話詩 我們現在要說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這個時代的詩人如柳宗元、張籍、孟郊、賈島的詩,都有很多近於白話的。但我們要想尋那代表時代精神的詩人,自然只好舉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了。白居易是有意做白話詩的,故他的《與元稹書》敘他作詩的歷史,極力推崇杜甫的《新安吏》、《石壕吏》諸篇;又他的《新樂府》自序說: 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喻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 要想做到這幾個條件,自然非白話詩不可。所以有人說他每作詩,先教一個老婆子讀了,問他懂得嗎;若老婆子懂得了,此詩便可抄存;若他不懂得,此詩便須重改過(見《墨客揮犀》)。這話自然未必可以全信,因為每首詩如此試驗是做不到的事;但我們可以認定白居易是有意做通俗詩的。到了他晚年時,他的白話更純粹了,更自然了,幾乎沒有文言詩了。 白居易也是一個平民詩人。他少年中年時代的詩很多,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如《宿紫閣山北村》: 晨遊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餘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後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 又如《秦中吟》十首,都是討論社會問題的。十首中的《重賦》說: ……歲暮天地閉,陰風生破村。夜深煙火盡,霰雪白紛紛。幼者形不蔽,老者體無溫。悲喘與寒氣,併入鼻中辛。昨日輸殘稅,因窺官庫門,繒帛如山積,絲絮如云屯。號為羨餘物,隨月獻至尊。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進入瓊林庫,岑久化為塵。 其餘九首,我不引了。最重要的問題詩,自然要算《新樂府》五十篇。五十篇之中,《上陽人》、《新豐折臂翁》、《道州民》、《賣炭翁》等篇最有文學價值。我們且引《折臂翁》一篇做一個例: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扇右臂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簌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真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 這首詩寫兵役之苦能使人情願捶折自己的手臂;這種事實在現在國家主義風行的國裡也還免不了,何況一千多年前的帝國時代呢?我們因此可以推想白居易說的折臂老翁定然是寫實的問題詩。白居易的天才不及杜甫、張籍,他的樂府裡往往議論太多,詩趣反因此減去不少。但這種問題詩也往往有很好的句子,如《上陽人》中的“今日宮中年最老,大家遙賜尚書號。小頭鞋履窄衣裝,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這仍不愧為詩人的詩。 白居易自己把他的詩分作“諷諭”、“閒適”兩大部分。諷諭即是上文引的那一類問題詩。他中年以後,便不作這一類的詩了。他的“閒適”一類詩多是從陶潛、韋應物得來的,故也多是白話的或近於白話的。我們也可以選幾首: 花枝缺處青樓開,豔歌一曲酒一杯,美人勸我急行樂:自古朱顏不再來。君不見,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長安道》) 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村夜》) 勸君一杯君莫辭,勸君兩杯君莫疑,勸君三杯君始知:面上今日老昨日,心中醉時勝醒時。天地迢迢自長久,白兔赤烏相趁走。身後堆金拄北斗,不如生前一樽酒。君不見,春明門外天欲明,喧喧歌哭半死生,遊人駐馬出不得,白轝素車爭路行。歸去來,頭已白:典錢收用買酒吃。(《勸酒》) 他晚年的詩更多這種很豁達的白話詩: 前日君案飯,昨日王家宴,今日過我廬,三日三會面。當歌聊自放,對酒交相勸。為我盡一杯,與君發三願:一願世清平,二願身強健,三願臨老頭,數與君相見!(《贈夢得》) 達哉達哉白樂天!……二年忘卻問家事,門庭多草廚少煙;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裝穿;妻孥不悅甥侄問,而我醉臥方陶然!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處置有後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然後兼賣所居宅,仿佛獲緡二三千。半與爾充衣食費,半與吾供酒肉錢。(《達哉樂天行》) 元稹、劉禹錫同白居易是極好的朋友,當時稱為元、白,後來元稹死了,又稱劉、白。他們都可說是當時的白話詩人。元稹的詩才更不如白居易了,但他也有好詩,例如他的悼亡詩: 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尚想舊情憐婢僕,也曾因夢送錢財。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遣悲懷》) 如他紀念朋友的詩: 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開元寺題樂天詩》)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 君應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戀君不去君應會,知得後回相見無?(《別樂天》二首) 他的樂府,如《連昌宮詞》,如《憶遠曲》,《織婦詞》,《田家詞》,《古築城》曲,都可舉來作例;但我們的篇幅有限,只好不引了。 劉禹錫的白話詩可選的更多了。他在連州作刺史時曾作《俚歌》,描寫本地的風物: 岡頭花草齊,燕子東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婦白纻裙,農父綠蓑衣。(此兩句似不很真實)齊唱田中歌,嚶伫如竹枝。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時時一大笑,此必相嘲嗤。……路旁誰家郎,烏帽衫袖長,自言上計吏,年幼離帝鄉。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計吏笑致辭,“長安真天處!省門高軻歲,儂入無度數。昨來補衛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宮人去。“ 此詩寫鄉下人說朝廷事務,大有《儒林外史》的風味。劉禹錫愛作這種描寫地方風俗的樂府,如《淮陰行》云: 船頭大銅镮,摩挲光陣陣;早晚便風來,沙頭一眼認。 何物令儂羨?羨郎船尾燕,銜泥趁檣竿,宿食長相見。 他做朗州司馬時,作《竹枝詞》十幾篇,歷史上說“武陵溪洞間悉歌之。”我們選幾首作例: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江上朱樓新雨晴,瀼西春水穀紋生。橋東橋西好楊柳,人來人去唱歌行。 城西門前灩澦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惱人心不如石,少時東去復西來。 楊柳青青江水準,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還有晴。 他這種詩,寫的雖是一種民間生活,卻也有一種牢騷感慨寄在裡面。他被貶逐出去,十年後方才召回,對於時局很有感慨,曾有作一首看花的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當時當局的人說他這詩是譏刺時政,又把他貶逐出去;過了十四年,政局變了,他又被召回,因作一首《再游玄都觀》: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淨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獨來。 此外劉禹錫的白話詩還很多,如《金陵》五首等,我不能多引了。 這三個人——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可以代表中唐的詩了。他們的詩,因為是白話詩,所以風行一世。白居易《與元稹書》說: ……再來長安,又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妓哉?”由是增價。……又昨過漢南日,適遇主人集眾樂娛他賓。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長恨歌》主耳!”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有詠僕詩者。 又元稹《白氏長慶集序》說: ……巴蜀江楚間,洎長安中,少年遞相仿效,競作新詞,自謂為元和詩。……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候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模勒,炫賣於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原注“楊、越間多作書模勒樂天及予雜詩,賣之於市肆之中也”)。其甚者,有至於盜竊名姓,苟求是售,雜亂間廁,無可奈何。予於平水市中(原注,“鏡湖旁草市名”)見村校諸童競習詩,召而問之,皆對曰,“先生教我樂天微之詩”,固亦不知予之為微之也。……自篇章以來,未有如是流傳之廣者。 這雖是他們自己說的話,但很可相信,因為這種自誇,若不根據於事實,是很容易破案的。況且他們的詩的通行,還有旁證,如杜牧作《李戡墓誌》,述李戡的話道: ……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引見謝著《中國大文學史》卷七,頁四十) 這是反對黨說的話,更可相信了。這些話還不夠證明我們上文說的“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嗎? [book_title]第三章 中唐的白话散文 這個時代又是“古文”體中興的時代。韓愈、柳宗元的“古文”自然是一千多年以來的一件很有勢力的東西。但我們從歷史上看起來,古文體的改革,雖然不是改成白話,卻也是和白話詩同一個趨向的。這話自然有人不承認。但我們細看古文的歷史,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是瞎說的了。 從漢到唐,文學分做兩條路。韻文是一路,散文是一路。韻文是貴族與小百姓公用的,故韻文的進化又分作兩條支路。貴族的文人——從司馬相如直到王勃、楊炯——儘管做他們的貴族詩賦;一個做《擬古》,第二個做《擬擬古》,第三個又做《擬擬擬古》:這是支路甲,就是我的朋友錢玄同說的“選學妖孽”走的路。但是民間的無名詩人卻在這一千年中開闢出一條韻文的大路,這就是我們前說的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這就是支路乙。這條支路乙開闢的很早,因為無量數的無名詩人的眼淚、笑聲、歡喜、悲哀,全都靠這條路發洩出去;這條路一塞,就沒有生命了;就有生命,也沒有生趣了。因此,自從《三百篇》以來,大中華的小百姓始終不肯把這條支路乙塞住。因為小百姓中無名詩人牢牢守住了這條路,不曾斷絕,故白話韻文發達的早,故支路甲上的詩人到了後來也不得不掛白旗了,不得不白話化了。這是白話詩所以能早日成立的歷史。 但是散文的一系路,因為教育上的需要,因為科舉的勢力,因為政治的重要,就被貴族的文人牢牢的霸住。小百姓只顧得那一條韻文的支路乙,也就沒有能力來同貴族文人爭這條散文的路。小百姓在這一千年中,只能不知不覺的把語言逐漸改變了;在文字一方面,他們這時候還不能同貴族文人競爭。故散文的白話化,比那韻文的白話化,自然慢的多了。因為小百姓的勢力還不能影響到散文,故散文的進化不能不限於文人階級裡面。 但是文人階級的散文在這一千年中,也分了兩條支路。一條是那駢儷對偶的魔道,在漢朝已有起點了,到六朝更十分發達,一切廟堂文字大概都用這種體裁。這條駢偶支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丙。第二條是周、秦諸子和《史記》、《漢書》以來那種文從字順,略近語言的自然的“古文”。在六朝時代,這條支路雖然沒有多人行走,但那少數經師史家卻不能不走這條支路。這條路,我們叫他做支路丁。到了唐朝,經學也發達了,史學也發達了,故這條古文的支路上,走的人也多起來了(參看《唐文粹》裡選的初唐、盛唐諸人的古文)。到了盛唐、中唐時代,元結、陸贄、獨孤及等都是走古文的路的。到了韓愈、柳宗元的古文出來,這條支路丁就成為散文的正路。從此以後,支路丙雖然也還有人走,但遠比不上支路丁了。 但是在文人階級與平民階級之間,這時代還有一個特殊階級,——和尚階級。這個階級的生活方面,和平民階級很接近;在他裡面的智識階級的思想學問一方面,又和文人階級很接近。這時代最風行的一個宗派,叫做“禪宗”的,更有這個特殊性質。他們是一個哲學宗派,有很高超的理想,不容易用古典文學表達出來。況且他們是一個革命的學派,主張打破一切“文字障”,故和那古典文學,根本上也不相容。因此,禪宗的大師講學與說法都採用平常的白話。他們的“語錄”遂成為白話散文的老祖宗。——這條路到中唐方才大發達,到晚唐更發達了。我們可叫他做支路戊。 我們可畫一個表,寫出這五條支路的變遷: 我們看了這表,便可以知道韓、柳的古文乃是一大進化。我們又可以知道“古文”乃是散文白話化以前的一個必不少的過渡時期。平民的韻文早就發生了,故唐朝的韻文不知不覺的就白話化了。平民的散文此時還不曾發達,故散文不能不經過這一個過渡時代。比起那禪宗的白話來,韓、柳的古文自然不能不算是保守的文派。但是比起那駢儷對偶的“選”體文來,韓、柳的古文運動真是“起八代之衰”的一種革命了。 最可注意的是韓、柳一班人和白居易、元稹、劉禹錫一班人,不但同時,並且是同志。元、白都是做古文的能手。元稹管制誥時,把一切詔旨文章都改為散體,不用向來承用的駢體(看元氏《長慶集》)這是一大變化(可惜後來的制誥詔策仍是駢體勝利)。白居易的古文在當時也有重名。他的散文中,竟有用白話的,如他的《祭弟文》(《白氏長慶集》卷六十): ……鳴呼,自爾去來,再周星歲。前事後事,兩不相知。今因奠設之時,粗表一二。……闔家除蘇蘇外,並是通健。龜兒頗有文性,吾每自教詩書;三二年間,必堪應舉。阿羅日浙成長,亦勝小時。……茶郎、叔母已下,並在鄭、滑,職事依前。蘄蘄、卿娘、盧八等同寄蘇州,免至飢凍。遙憐在符離莊上,亦未取歸。宅相得彭澤場官,各知平善。骨兜、石竹、香鈿等三人久經驅使,昨大祥齋日,各放從良,尋收膳娘新婦看養。下邽楊琳莊今年買了,並造堂院已成。往日亦曾商量,他時身後,甚要新昌西宅,今亦買訖。爾前後所著文章,吾自檢尋編次,勒成二十卷,題為《白郎中集》。鳴呼,詞意書跡無不宛然,唯是魂神不知去處。每開一卷,刀攪肺腸。 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讀韓愈《祭十二郎文》裡的“嗚呼,其信然耶?其夢耶?其傳之非其真耶?”便覺得白居易是說話而韓愈是有意做文章了。當那個時代,禪門的和尚已經用白話做“語錄”了,白居易常同和尚往來,也許受了他們的影響。但純粹的白話散文我還須向禪宗的語錄裡去尋。平民的白話雖不曾影響到文人的散文,卻早已影響到這一班大和尚了。 禪宗是佛家的一個革命的宗派。這個革命的巨子叫做惠能,死於713年,正當盛唐的初年。他的門徒法海把他的教訓記載下來,成為《六祖法寶》,後人名為《六祖壇經》。《壇經》的體裁便是白話語錄的始祖。我們試引一段做例: ……既懺悔已,與善知識發四宏誓願,各須用心正聽。 自心眾生無邊誓願度, 自心煩惱無邊誓願斷, 自性法門無盡誓願學, 自性無上佛道誓願成。 善知識,大家豈不道“眾生無邊誓願度?”怎麼道,且不是惠能度。善知識,心中眾生,所謂邪迷心,誑妄心,不善心,嫉妒心,惡毒心,如是等心,盡是眾生。須自性自度,是名真度。何名自性自度?即自心中邪見煩惱愚癡眾生,將正見度。既有正見,使般若智打破愚癡迷妄。眾生各各自度: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如是度者,名為真度。 後來惠能的兩個大弟子,行思(死於740)傳希遷,懷讓(死於744)傳道一。道一即馬祖大師(死於788),他的弟子懷海創立“禪門規式”,禪宗方才成為一個完全獨立的宗派。希遷即石頭大師(死於791)。道一在江西,希遷在湖南,遂成兩大宗派。中唐以下,大師更多了。溈山的靈祐與仰山的慧寂成為溈仰宗,臨濟的義玄開臨濟宗,洞山的良價與曹山的本寂開曹洞宗,雲門的文偃開雲門宗,清涼的文益開法眼宗,這多在晚唐五代的時代了。 我們且先舉中唐的語錄幾條來做例: 道一(死814): ……一切眾生從無量劫來,不出法性三昧,長在法性三昧中。著衣吃飯,言談只對,六根運用,一切施為,盡是法性。不解返源,隨名逐相,迷情妄起,造種種業。若能一念返照,全體聖心。汝等諸人,各達自心,莫記吾語。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縱說不得,其心亦不滅。說得亦是汝心。說不得亦是汝心。乃至分身放光,現十八變,不如還我死灰來。(《古尊宿語錄》) 希遷(黃蘖山斷際禪師,死約857): 預前若打不徹,臘月三十夜到來,管取你熱亂。有般外道才見人做工夫,他便冷笑,“猶有這個在”,我且問你:忽然臨命終時,你將何抵敵生死?你且思量看,卻有個道理。那得天生彌勒,自然釋進?……萬般事須是閒時辦得下,忙時得用,多少省力?休待臨渴掘井,做手腳不辦。……而今末法將沉,全仗有力量兄弟家負荷,續佛慧命,莫令斷絕。今時才有一個半個行腳,亦去觀山玩景,不知光陰能有幾何!一息不回,便是來生,未知什麼頭面。嗚呼!勸你兄弟家趨【趁?】色力康健時討取個分曉處,不被人瞞底一段大事。遮些關捩子甚是容易,自是你不肯去下死志做工夫,只管道難了又難。好歹教你知:那得樹上自生底木杓?你也須自去做個轉變,始得。(《宛陵錄》。《大藏經》騰四,頁三九) 我們看了這種樸素而有力的妙文,想到他們是白居易、劉禹錫差不多同時的人,便可以承認中唐是一個白話風行的時期了。 [book_title]第四章 晚唐的白話文學 我們在上文引了杜牧《李戡墓誌》的話,那一段話的全文是: 嘗痛自元和以來,有元、白詩者,纖豔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破壞;流於民間,疏於屋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後代知有發憤者,因集國朝以來類於古詩得若干首,編為三卷,目為《唐詩》,為序以導其志。 這一段話有兩點可以注意:一是晚唐時白話詩體風行民間“入人肌骨,不可除去”;一是晚唐時有一種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晚唐五代的文學史可以用這兩點來做一個總綱。 先說反對白話文學的運動。這是很自然的事。白話詩風行以後,那些古典詩人自然不高興了;古文風行以後,那些駢偶文人自然不高興了。因此,晚唐的文章有“三十六體”的駢文運動,詩的方面有李商隱、溫庭筠等的古典詩。“三十六體”也是李商隱、溫庭筠和段成式提倡出來的,因為他們三人都是排行第十六,故叫做三個十六的文體。這種駢偶文體有一種大用處,他能於沒有話說時做出文章來,故最適宜於廟堂文字之用。自唐末五代,一直到最近世,凡是沒有話說的廟堂文章,如詔旨、誥敕、謝表、箋啟之類,都不能不用他。我們試翻開宋人的文集來看,凡有話說的奏疏、劄子、論議,都是用古文的;凡沒有話說的冊文、制誥、表啟、喪詞,便都是用駢文的。現在還有許多人用四六來做賀電、賀函,也是這個道理。 溫庭筠、李商隱的詩所以能流傳於後世,也是因為這種詩有兩種大用處:一是人讀了不懂;二是因為人讀了不懂,故人不知道你究竟說了沒有。例如李商隱的《錦瑟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一千年來也不知經過多少人的猜想了,但是至今還沒有人猜出他究竟說的是什麼鬼話。這種奧妙的作品自然應該受人崇拜了! 但是這種“反白話”的文學,無論怎樣高妙,總擋不住白話文學的風行。晚唐五代究竟是一個白話文學大盛的時代。我們要曉得向來的批評家所以不滿意於晚唐,也正是因為晚唐詩裡白話最多的緣故。 詩體自中唐以來,白話更多了。我們可先舉杜牧一個例。杜牧作《李戡墓誌》,很像是不滿意於元、白的詩體;但杜牧詩裡的白話比元、白還更多。如他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長;頭圓筋骨緊,兩眼明且光。去年學官人,竹馬繞四廊,指揮群兒輩,志氣何堅剛!今年始讀書,下口三五行;隨兄旦夕去,斂手整衣裝。去歲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爾願爾貴,仍且壽命長。……願爾一祝後,讀書日日忙,一日讀十紙,一月讀一箱。朝廷用文治,大開官職場。願爾出門去,取官如驅羊。 他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但他的白話絕句最好,故我們引幾首: 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歎花》)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深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山行》) 舞靴應任閒人看,笑臉還須待我開。不用鏡前空有淚,薔薇花謝即歸來。(《留贈》) 朔風高緊掠河棲,白鼻䯄郎白罽裘。有個當壚明似月,馬鞭斜揖笑回頭。(《偶見》) 已落雙雕血尚新,鳴鞭走馬又翻身。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贈獵騎》) 我們再舉鄭谷的絕句作例: 湛湛清江疊疊山,白云白鳥在其間,漁翁醉睡又醒睡:誰道皇天最惜閑?(《浯溪》) 攜琴當酒度春陰,不解謀生只解吟。舞蝶歌鶯莫相試:老郎心是老僧心。(《春陰》) 江郡人稀便是村,踏青天氣欲黃昏。春愁不破還成醉,衣上淚痕和酒痕。(《寂寞》) 再舉杜荀鶴作例: 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再經胡城縣》) 田不曾耕地不鋤,誰人閒散得如渠?渠將底物為香餌,一度抬竿一個魚。(釣叟) 山雨溪風卷釣絲,瓦甌蓬底獨斟時,醉來睡著無人喚,流下前溪也不知。(《溪興》) 九華山色真堪愛,留得高僧爾許年。聽我吟詩供我酒,不管穿得判齋錢。(《醉書僧壁》) 再引羅隱作例: 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蜂》) 鐘陵醉別十餘春,重見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都是不如人?(《偶題》)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自遣》) 不但絕句如此,晚唐律詩也有許多完全白話的。如羅隱的七律: 野水無情去不回,水邊花好為誰開?只知事逐眼前去,不覺老從頭上來。窮似邱軻休歎息,達如周召在塵埃。思量此理何人會,蒙邑先生最有才。(《水邊偶題》) 蓮塘館東初日明,蓮塘館西行人行。隔林啼鳥似相應,當路好花如有情。一夢不須追往事,數杯猶可慰勞生。莫言來去只如此,君看鬢邊霜幾莖。(《蓮塘驛》) 如杜荀鶴的五律: 酒寒無小戶,請滿酌行杯。若待雪消去,自然春到來。出城人跡少,向暮鳥聲哀。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雪中別詩友》) 欲住住不得,出門天氣秋。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此日只愁老,況身方遠遊?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別舍弟》) 立馬不忍上,醉醒天氣寒。都緣在門易,真似別家難。世路既如此,客心須自寬。江村亦饑凍,爭及問長安?(《別從叔》) 當時的風氣,一班文士詩人就同現在的報館主筆一樣,常常拿詩文來“拍馬屁”、“敲竹槓”。當時的藩鎮割據各地,就同現在的督軍一樣,不能不收買這班詩人主筆。即如上文引的杜荀鶴詩“孤寒將五字,何以動諸侯?”“未遇應關命,侯門處處開”,都可見這種風氣。(看謝著《大文學史》第四編第八章第五頁引《全唐詩話》的話。) 以上引的都是有名詩人的詩。可惜民間無名詩人的詩,很少保存的。我們可舉寒山、拾得的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向來人都把寒山、拾得看作初唐的人,《全唐詩》說他們是貞觀初的人,這是根據於《寒山詩》的後序的。後序是南宋時人作的,很靠不住。謝無量先生也把他們放在隋末唐初。我覺得這種白話詩一定是晚唐的出品,決不會出在唐初。寒山、拾得的傳說起於閭丘胤的一序。閭丘胤雖不可考,但序中說他們隱居唐興縣西七十里。唐興縣之名始於唐上元二年。唐朝有兩個上元二年,一是肅宗時(716),離貞觀初已一百四十年了;一是高宗時(675),離貞觀初已五十年了。只此一端,已可證舊說之不可靠。其實後世所傳寒山、拾得的詩,決非一人之作;這兩個人的有無,尚不可知。但唐興縣至宋初即改名天臺,我們可以推知這幾百首詩的大部分大概是晚唐或五代時的作品,起初或真是從“竹木石壁上”、“村野人家廳壁上”、“土地堂壁上”搜集來的,後加隨時增加,後來竟造出“寒山、文珠,拾得、普賢”的神話來了。故我們拿這些詩來代表晚唐的無名詩人: 有人把椿樹,喚作白旃檀。學道多沙數,幾個得泥丸?棄金卻擔草,謾他也自謾。似聚砂一處,成團也大難。 快哉混沌身!不飯亦不尿。遭得誰鑽鑿,茲因立九竅。朝朝為衣食,歲歲愁租調。千個爭一錢,聚頭亡命叫。 蒸砂擬作飯。臨渴始掘井。用力磨碌磚,那堪持作鏡?佛說元平等,總有真如性。但自審思量,不用閒爭競。 我住在村鄉,無爺亦無娘,無名無姓第,人喚作張王。並無人教我,貧賤也尋常。自憐心的實,堅固等金剛。 還有幾首詩替白話詩辯護的: 有個王秀才,笑我詩多失,云不識“蜂腰”,仍不會“鶴膝”;平側不解壓,凡言取次出。我笑你作詩,如盲徒詠日。 有人笑我詩。我詩合典雅。不煩鄭氏箋,豈用毛公解?……忽遇明眼人,即自流天下。 這竟是近於有意做白話詩了。 晚唐禪宗的白話散文也更發達。我們不能多舉例,且舉晚唐的義玄作例。義玄死於866年,是臨濟宗的始祖,是當日一個最偉大的宗師。我們現在讀他的語錄,還可以想見臨濟宗的精神: 義玄: 今時學佛法者,且要求真正見解。若得真正見解,生死不染,去住自由,不要求殊勝,殊勝自至。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處,只要你不受人惑,要用便用,更莫遲疑。如今學者不得,病在甚處?病在不自信處。你若自信不及,即便茫茫地狗一切境轉,被他萬境回換,不得自由。你若能歇得念念馳求心,便與祖佛不別。你欲得識祖佛麼?只你面前聽法底是。學人信不及,便向外馳求。設求得者,皆是文字勝相,終不得他活祖意。……如今學道人,且要自信,莫向外覓,總上他閑塵境,都不辨邪正。只如有祖有佛,皆是教跡中事。有人拈起一句子語,或隱顯中出,便即疑生;照天照地,傍家尋問,也大茫然。大丈夫兒,莫只麼論主論賊,論是論非,論色論財,論說閒話過日。山僧此間不論僧俗,但有來者,盡識得伊。任伊向甚處出來,但有聲名文句,皆是夢幻。卻見乘境底人,是諸佛之玄旨。佛境不能自稱我是佛境,還是這個無依道人乘境出來。若有人出來問我求佛,我即應清淨境出。有人問我菩薩,我即應慈悲境出。有人問我菩提,我即應淨妙境出。有人問我涅槃,我即應寂靜境出。境即萬般差別,人即不別。所以應物現形,如水中月。道流,你若欲得如法,真須是大丈夫兒始得。若萎萎隨隨地。則不可得也。…… 道流,出家兒且要學道。只如山僧往日曾向毗尼中留心,亦曾於經論尋討;後方知是濟世藥,表顯之說,遂乃一時拋卻,即訪道參禪。後遇大善知識,方乃道眼分明,始識得天下老和尚,知其邪正。不是娘生下便會;還是體究練磨,一朝自省。道流,你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如諸方學道流,未有不依物出來底,山僧向此間從頭打。手上出來,手上打;口裡出來,口裡打;眼裡出來,眼裡打。未有一個獨脫出來底,皆是上他古人閑機境。山僧無一法與人,只是治病解縛。你諸方道流,試不依物出來!我要共你商量,十年五歲,並無一人,皆是依草附葉,竹木精靈,野狐精魅,向一切糞塊上亂咬。……瞎漢,頭上安頭,是你久少什麼?道流是你自家目前用底,與佛祖無別;只麼不信,便向外求。……約山僧見處,無如許多般,只是平常著衣吃飯,無事過時。你諸方來者,皆是有心求佛求法,求解脫,求出離三界。癡人,你要出三界什麼處去?(《古尊宿語錄》四) 這種白話,無論從思想上看或從文字上看,都是古今來絕妙的文章。我們看了這種文章,再去看韓愈一派的古文,便好像看了一個活美人之後再來看一個木雕美人了。這種真實的價值,久而久之,自然總有人賞識。後來這種體裁成為講學的正體,並不是因為儒家有意模仿禪宗,只是因為儒家抵抗不住這種文體的真價值。 [book_title]第五章 晚唐五代的詞 唐朝一代的文學的白話化,還不止於白話詩與白話散文。此外還有一個更明顯的變化——詞的產生與發達——更可使我們明白這個白話化的趨勢。 唐朝的晚年很有點像現在的中國。中央政府只存了一個空殼子。各道的督軍(節度使)各自霸佔一方,不服從中央的命令。有時候一個督軍死了,他的部下便另外擁戴一個人,叫他護理軍務,名為“留後”,中央也不敢不承認他。這些督軍們又往往彼此開戰,就同敵國一樣,中央也無可如何。後來中央政府更不成樣子了;中央政府不久被朱全忠搶去,成了後梁。後來梁朝又被李存勖打倒,成了後唐。北方在幾十年之中,換了五個朝代,是為五代。南方的督軍們,也就各霸一方,稱王稱帝。西川先有王氏的蜀,後有孟氏的後蜀。兩湖有馬氏的楚,有高氏的荊南。淮南、江東有楊氏的吳,後歸李氏,改名南唐。兩浙有錢氏的吳、越,福建有王氏的閩,廣東有劉氏的南漢。以上九國,加上北方河東劉氏的北漢,是為十國。 這一個大亂的時代,居然產生了一點很好的文學。這大概是因為分裂的時代沒有一種籠罩一切的權威,故文學得自由發展。唐朝三百年的白話韻文的趨勢,到了晚唐,還只是做那律詩絕句的老套,做歌行的反更少了。不知白話是不宜於那極不自然的律詩的;絕句比較的適宜多了,但說話不是一定成七個字一句或五個字一句的,故絕句究竟不是白話的最適宜的體裁。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這個趨勢在中唐、晚唐已漸漸的有了一個起點,這個起點就是詞體的產出。但是這種長短的詞體一時還抵不住那三百年來最通用的五言詩和七言詩。直到了唐末中國分裂的時代,文學上的統一跟著政治上的統一,一齊倒了。這時代詞體方才有自由的變化,方才有自由的發展。白話韻文的進化到了長短句的小詞,方才可說是尋著了他的正路。後來宋的詞、元曲、一真到現在的白話詩,都只是這一個趨勢。 詞是樂府的一種變相。樂府本來多是可以歌唱的,故古代的樂府多有音樂的調子。後來文人創作的樂府,大半是借題發揮,並不重在唱歌了。可歌唱的樂府,大概是小品居多。小品之中又有兩種:一種是每句字數整齊的,一種字數長短不的。那整齊的一種,如《清平樂》、《陽關》、《伊州》……等,後來演化成為無數絕句。絕句可以譜作歌,但不歌也可做絕句。絕句乃是白話文學的一種絕好的工具。但絕句長短有一定,而說話長短無一定,故絕句究竟不十分自然。那長短不齊的樂府,比較更自然了;歌唱起來,聲調更和婉好聽。後來這種樂府漸漸發達,遂成為韻文的一條新路。這便是詞,又名“長短句”,又名“詩餘”。(但詞中也有字句整齊的,如《玉樓春》、《生查子》之類。這大概是因為後來詩都不可歌唱,故凡可歌唱的都歸到詞裡去了。) 向來人說,詞起於李白的《菩薩蠻》和《憶秦娥》。但此說已有人否認(看《大文學史》第四編第九章頁六一〇),我們也無從證實。(按:這兩詞《花間集》、《李太白集》都沒有收,現附抄以備參考。又今傳唐玄宗《好時光》一詞,一併附抄)。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伫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李白《菩薩蠻·閨情》)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滿灞陵傷別。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秋思》) 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鬥,只賭珠璣滿斗。日晚卻理殘妝,卸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李白《清平樂》)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不須張敞畫,天教入鬢長。莫倚傾國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唐玄宗《好時光》) 大概詞起於唐玄宗開天天寶的時代,是很可信的。那個時代是音樂發達的時代,詞體就從那時代的樂府裡出來。那時代張志和的《漁父》,便是很好的白話詞: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那時代又產出一種《調笑令》的調子,中唐時代的詩人很做了幾首,我們可選王建的一首做個例: 羅袖,羅袖,暗舞春風依舊。遙看歌舞玉樓,好日新妝生愁。愁坐,愁坐,一世虛生虛過。 中唐以後,詞調更多了。與《調笑令》最接近的是《如夢令》,我們舉白居易的一首: 頻日雅歡幽會,打得來來越㬠。說看暫分飛,蹙損一雙眉黛。無奈,無奈,兩個心兒總待。 白居易的《長相思》、《憶江南》,都是後來風行的調子。我們舉溫庭筠的《憶江南》作例: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溫庭筠的詩雖多是古典派的,但他的詞裡卻有一些可取的。如他的《南歌子》: 倭墮低梳髻,連娟細掃眉。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 又如他的《更漏子》: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愁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我們再引韓偓一首《生查子》: 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懶卸鳳凰釵,羞入鴛鴦被。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 韓偓死於五代時,已到了詞的成立時期了。 五代十國是詞的成立時期。這時代自然還有許多詩國的遺老,——如羅隱、杜荀鶴等,——但是那長短句的小詞已打開許多新殖民地,可以宣告獨立了。這些新殖民地,多在南方諸國。北方五代好像仍舊是遺老的勢力範圍。北方五六十年中只有一個和凝可算是一個詞家。南方的蜀與南唐出了幾個詞人皇帝,(前蜀的王衍,後蜀的孟昶,南唐的李璟、李煜,)故這兩國的詞最發達。荊南夾在兩國之間,也出了一些好詞。 我們先看北方詞人宰相和凝的詞: 竹裡風生月上門。理秦箏,對雲屏,輕撥朱弦,恐亂馬嘶聲。含恨含嬌獨自語:今夜約,太遲生。 斗轉星移玉漏頻;已三更。對棲鶯,歷歷花間,似有馬蹄聲。含笑整衣開繡戶,斜斂手,下階迎。(《江城子》) 當時人稱和凝為“曲子相公”;但他做後晉宰相時,很裝出一點宰相架子來,叫人把他少年時代做的小詞收來毀滅了。所以歷史上稱他“厚重有德”。大概在這厚重有德的大臣庇護之下,小詞就不大容易發展了。 前蜀的皇帝王衍做的小詞,現在只存兩首,我們選一首: 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醉妝詞》) 前蜀的宰相韋莊有許多好詞: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菩薩蠻》)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恐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女冠子》) 後蜀皇帝孟昶也有小詞,但都不傳了。《全唐詩》裡所載他的《木蘭花》,明是後人刪節蘇軾的《洞仙歌》來做成的,不可相信。我們且引後蜀禦史中丞牛希濟的詞一首: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𪢮意。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終日劈桃穰,人在心兒裡。兩朵隔牆花,早晚成連理。(《生查子》) 顧夐也是後蜀的詞人: 春盡小庭花落。寂寞!憑檻斂雙眉,忍教成病憶佳期!知麼知?知麼知? 一去又乖期信。春盡!滿院長莓苔,手挼裙帶獨裴回。來摩來?來摩來?(《荷葉杯》)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訴衷情》) 歐陽炯也是後蜀的詞人(《宋史》作歐陽逈): 玉闌幹,金甃井,月照碧梧桐影。獨自個,立多時,露華濃濕衣。一向凝情望,待得不成模樣。雖叵耐,又尋思。爭生嗔得伊?(《更漏子》)(叵是不可二字的合音) 兒家夫婿心容易,身又不來書不寄。閒庭獨立鳥關關:爭忍拋奴深院裡?悶向綠紗窗下睡,睡又不成愁只至。今夜卻憶去年春,同在木蘭花下醉。(《木蘭花》) 以上說後蜀的詞人。當時荊南的大臣中有一個孫光憲(即是做《北夢瑣言》的),是一個很好的詞人(《大文學史》誤把他當作後蜀詞人,今改正)。 何事相逢不展眉,苦將情分惡猜疑?眼前行止想應知。半恨半嗔回面處,和嬌和淚泥人時,萬般饒得為憐伊。 密雨阻佳期,盡日凝然坐。簾外正淋漓,不覺愁如鎖。夢難裁,心欲破。淚逐簷聲墮。想得玉人情。也合思量我。(《生查子》) 燭煌煌,香旖旎,閑放一堆鴛被。慵就寢,獨無憀,相思魂欲銷。不會得,這心力;判了依前還憶。空自怨,奈伊何?別來情更多。(《更漏子》) 如何?遣情情更多。永日水堂簾下斂雙蛾,六幅羅裙崒地微行曳碧波,看盡滿地疏雨打團荷。(《思帝鄉》) 但是當時的詞的中心,不能不讓給南唐。我們前回講六朝的民間文學時,曾指出南朝文學的特性是戀愛,是纏綿宛轉的戀愛。唐朝統一了三百年,南北民族的文學也混合起來,產生了唐朝的文學。盛唐時,南北文學的勢力正平均,故英雄文學與兒女文學都有代表的作品。李白、杜甫都能有時做很細膩的兒女詩,有時做很悲壯的英雄詩。中唐以後,到了晚唐、五代,這個平均的局面保不住了,兒女文學的勢力便漸漸的籠罩一切了。當小詞盛行的時代,南唐割據江南,正是兒女文學的老家,故南唐的詞真能纏綿宛轉,極盡兒女文學的長處;後來李後主(煜)亡國之後,寄居汴京,過那亡國皇帝的生活,故他的詞裡往往帶著一種濃摯的悲哀。兒女的文學最易流入輕薄的路上去。兒女文學能帶著一種濃摯的悲衰,便把他的品格提高了。李後主的詞所以能成為詞中的上上品,正是因為這個道理。 我們舉馮延巳、張佖、李後主三人做南唐詩人的代表。先看馮延巳的詞: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閒庭花影移。憶歸期,數歸期,夢見雖多相見稀,相逢知幾時?(《長相思》)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裡,手挼紅杏蕊。鬥鴨,闌幹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謁金門》) 南國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青梅如豆柳如絲。目長蝴蝶飛。花露重,草煙低,人家簾幕垂。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棲。(《阮郎歸》) 小庭雨過春將盡。片片花飛,獨折殘枝,無語憑闌只自知!玉堂春暖珠簾卷;雙燕來歸。君約佳期,肯信韶華得幾時?(《採桑子》) 幾日行雲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歸來,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悠悠夢裡無尋處。(《蝶戀花》)(此詞或作歐陽修詞。清朝有個周濟選了一部《宋四家詞》,斷定此詞是歐陽修的;他說,馮延巳是一個小人,如何能做這種忠厚愛君的詞。依我看來,周濟這個標準是靠不住的。這種詩詞的面子是很容易懂得的,但他們的底子就很難斷定了。即如這首詞,可說是逐臣思君,也可說是小人望寵。我們實在無從知道馮延巳能不能做此詞。北宋的小詞,大半是模仿五代小詞的,故歐陽修、晏殊一派的詞並無時代的分別。我因此不刪此詞。) 春日晏,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薄命妾》) 看張佖(《全唐詩》作張泌)的詞: 碧闌幹外小庭中,雨初睛,曉鶯聲,飛絮落花,時節近清明。睡起捲簾無一事,勻面了,沒心情。(《江城子》) 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綺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蝴蝶兒》) 我們現在要舉李後主的小詞了。我們先引他沒有亡國的時候做的詞: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晌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菩薩蠻》) 這一首幽會的詞,據《古今詞話》,是後主為他的皇后的妹子做的。這種詞,與上文引的許多詞一樣,雖是豔麗,終不免有點輕薄;輕是不沉,薄是不厚,輕薄就是沒有沉厚的情感在內。像這一類的詞,如: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羅袖挹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一斛珠》) 雲一渦,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秋風多,雨如和。簾外芭蕉三兩窠。夜長人奈何!(《長相思》) 但是他後來做的詞,便大不同了。淒涼的亡國恨,反映著從前的繁華夢,不知不覺的給他一種深厚的悲哀,不知不覺成熟了他的詩才。請看下文舉的例: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莫梧桐深院鎖清秋。翦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相見歡》)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攏。(《搗練子》) 這都是很悲哀的詩。有幾首把他的故國之思寫的更明顯些: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憶江南》)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虞美人》) 最悲哀的自然是那首不朽的《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李後主亡國後,貧窮的不得了;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他自己上書訴說他的窮狀(《宋史》四七八)。《宋史》又說,李後主有土田,在常州,歸官家檢校。真宗時,“上聞其宗屬貧甚。命鬻其半。置資產以贍之”(《宋史》四七八,《李仲寓傳》下)。我們看這種情形,便知道李後主過的生活確是一種“終日以眼淚洗面”的生活。他的詞裡的悲哀是用眼淚澆灌出來的。 以上我們說唐與五代的白話文學,總算完了,我們研究的結果是把這個時期看作文學的白話化時期。我們承認初唐是貴族文學的時期,盛唐是開始白話化的時期,中唐是白話文學風行的時期,晚唐、五代是白話文學大盛的時期,我想我們舉出的證據很可以證明這種結論了。我們這種觀察與向來論唐詩的人的主張,完全不同。請看下面的比較表: 向來的人所以覺得中唐不如盛唐,晚唐又不如中唐,正是因為盛唐以後白話化的程度加多了,中唐以後更加多了;他們不贊白話化,故覺得是退化,但是我們研究白話文學發達的歷史,不能不承認文學史上這個很明顯的白話趨勢。我們研究出來的是:盛唐的白話文學多於初唐,中唐的白話文學多於盛唐,晚唐的白話文學更多於中唐。至於元、白的詩才是否比得上李、杜,杜牧、杜荀鶴的詩是否比得上杜甫,這全是個人的天才的限制,與那些時代的白話化的趨勢無關。今天在座的人都用白話作文,未必人人都比得上《水滸傳》與《紅樓夢》;這是因為我們的才性與施耐庵、曹雪芹不同,但我們盡可以大膽宣言,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學白話化的程度比施耐庵、曹雪芹的時候加多幾百倍了。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盛唐的詩,如杜甫的詩,也許有些是中唐、晚唐人做不到的,但中唐、晚唐的白話詩確是比盛唐多得多了。 [book_chapter]第三編 兩宋的白話文學 [book_title]第一章 緒論 宋太祖得了後周的帝位,在二十年之中,中國又得統一了。這時候,只有契丹民族(稱遼國)佔據著燕雲十六州(直隸、山西的北境),此外,中國本部總算統一了一百六七十年。到十二世紀的初年,女真民族強盛起來,建立金國,併吞了遼國(1125),又乘勢南下,攻陷汴京,把宋徽宗、宋欽宗都捉去了(1127)。宋朝南渡,起初還有一班名將力圖恢復中原。後來宋高宗信任秦檜,同金國講和,稱臣納貢,由金國冊立宋帝為大宋皇帝(1142)。從此北中國遂歸金人,成了一百四十年的南北分裂的局勢。到1234,蒙古人滅了金國;1280,蒙古人併吞了南宋遂統一中國。 北宋的一百六七十年的統一時代,因為沒有很大的兵亂,可以稱為太平時代。這個時代在中國文化史上頗有很大的貢獻。最重要的兩件是刻板書的提倡與學校的設立。刻板書大概起于唐時;上文引元稹《長慶集序》說“繕寫模勒炫於市井”,便是一證(看葉德輝《書林清話》一,十八)。到五代時,後唐、後漢、後周的政府都曾經雕刻經書印板(看《書林清話》一,二十)。但那個兵亂的時代,刻書的風氣盛行,政府提倡於上,有種種官刻板本。私家提倡於下,有種種家刻本,有種種坊刻本。這是傳播文明的第一利器。宋朝又極力提倡學校。仁宗慶曆四年(1044),下詔令各州縣皆立學校。我們讀宋人文集裡的許多州縣學記,可以想見這種政策的施行,這是傳播文明的第二利器。有了這兩種利器,故宋朝的文學哲學都很發達。宋朝政府也很肯提倡美術,故繪畫音樂也很發達。後來南宋雖然是偏在南方,但那時南方的文化已很發達,兩浙、八閩已成為中國文化的新中心;我們看當時閩中刻書印書的驚人的發達,並可以想見當日南方文化的情形了。因此,北宋與南宋,在文化史上並沒有分斷,故我們也不把兩宋分開來說。 北宋初年的文學頗偏向晚唐溫、李諸人傳下來的駢偶文與古典詩。這一派大人物是楊億,他是廟堂文學的大主筆,是貴族文學的領袖。他的漢武帝詩云: 蓬菜銀闕浪漫漫,弱水回風欲到難。光照竹宮勞夜拜,露傳金掌費朝餐。力通青海求龍種,死諱文成食馬肝。待詔先生齒編貝,那教索米向長安? 這真是李商隱的“肖子”了!他的駢體文,我們也可以引一篇來做個例: 毳幕稽誅,鑾輿順動。羽衛方離于象魏,天威已震于龍荒。慰邊甿徯後之心,增壯士平戎之氣,臣聞涿鹿之野,軒皇所以親征,單于之台,漢帝因之耀武。用殲夷於凶醜,遂底定於邊陲。……矧朔漠餘妖,腥膻敗類,敢因膠折之候,輒為烏舉之謀,固已命將出師,擒俘獻馘;雖達明王之帳,未焚老上之庭;是用親禦戎車,躬行天討;勞軍細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陽。師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挾纊;匈奴未滅,受命而孰不忘家?行當肅靜塞垣,削平夷落;梟冒頓之首,收督亢之圖;使遼陽八州之民得聞聲教,榆關千里之地盡入提封;蛇豕之穴悉降,干戈之矢永戢。然後登臨瀚海,刻石以銘功;陟降雲停,泥金而展禮;逮追八九之跡,永垂億萬之年!臣恭守方州,莫參法從;空勱請纓之志,慚無扈蹕之勞。唯聆三捷之首,遠同百獸之舞。(《駕幸河北起居表》) 這一派的詩文,一千年來,成為廟堂文學與貴族文學的正式體裁。 這一派文學的興盛,引起了一種大反動;產生了北宋的古文運動。古文自韓、柳以後,中間經過晚唐的駢偶文復辟,勢力又衰落了。宋朝提倡古文最早的,有一個柳開(死於1001)。柳開初名肩愈,字紹先。“肩愈”是把韓愈掮在肩上;“紹先”是要繼紹他的貴同宗柳宗元。後來他改名開,字仲塗。他自己說,“謂將開古聖賢之道于時”。(《河東集》二,《東郊野夫傳》及《補亡先生傳》)。柳開之後,有穆修、尹洙、石介諸人,都是這個古文運動的健將。古文運動是反對駢文的,是要革駢文命的。當日駢文的首領是楊億,故石介作《怪說》,說佛教、道教與楊億是三怪;《怪說》中專罵楊億: ……昔楊翰林欲以文章為宗於天下,憂天下未盡信己之道,於是盲天下人目,聾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見有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韓愈)之道;使天下人耳聾,不聞有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俟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滅,乃發其盲,開其聾,使天下唯見己之道,唯聞己之道,莫知其他。今天下有楊億之道四十年矣。今欲反盲天下人目,聾天下人耳,使天下人目盲不見有楊億之道,使天下人耳聾不聞有楊億之道。俟楊億道滅,乃發其盲,開其聾,使目唯見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耳唯聞周公、孔子、孟軻、揚雄、文中子、吏部之道。……今楊億窮研極態,綴風月,弄花草;淫巧侈麗,浮華纂組;刻鎪聖人之經,破碎聖人之言,離折聖人之意,蠹傷聖人之道。……其為怪大矣。 到第十一世紀中葉,歐陽修的古文成為一代的宗師;他的同鄉曾鞏、王安石都是古文的好手;西南方面又出了蘇軾、蘇洵、蘇轍父子三個文豪。古文的“八大家”之中,六大家都出在這一個時代。古文運動從此成功;雖不曾完全推翻駢文,但古文根基從此更穩固了,勢力也從此更擴大了。 但是北宋古文對駢文的革命成功的時期裡,白話的文學仍舊繼續的發展,詩的方面,“西昆體”的反動,與駢文的反動頗相像;駢文的矯正者是古文,“西昆體”詩的矯正者也須經過一過渡時期。北宋的詩,——除了邵、雍一派之外,——始終不曾作到徹底的改革。直到南宋的幾個大家,方才有真正的白話詩。詞的方面,北宋、南宋都是白話詞的極盛時代。散文的方面,語錄的白話散文,由禪宗侵入儒家,到南宋時,更發達了。南宋的白話小說更是承前啟後的一大發展。 [book_title]第二章 北宋詩 最近幾十年來,大家愛談宋詩,愛學宋詩。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明明白白的說出宋詩的好處究竟在什麼地方。依我看來,宋詩的特別性質全在他的白話化。換句話說,宋人的詩的好處是用說話的口氣來做詩;全在做詩如說話。杜甫的詩裡已有這種體裁。如 熟知茅齊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街泥點污琴書內,更接飛蟲打著人。 第一第二兩句,若用平仄寫出來,是“仄平平平仄平仄,平仄仄仄仄平平”。他並不是故意要做什麼“拗體”。他只是要說話。宋朝“西昆體”太講究格律與音調了,故當時的反動便是不知不覺的打破這種聲調與格律的拘束。第十一世紀前半的大詩人已有這種趨向,十一世紀後半的詩人更朝著這方向走了。十一世紀前半的詩人中,如梅堯臣的詩: 憶在鄱君舊國傍,馬穿修竹忽聞香;偶將眼趁蝴蝶去,隔水深深幾樹芳(《京師逢賣梅花五》之一) 西鄰少年今出遊。東家女兒不識羞,門前烏白葉已暗,日暮問誰在上頭。(《黃鶯》) 荒水浸籬根,籬上蜻蜓立;魚網掛繞籬,野船籬外入。 水上賣瓜女,摘皮陂上田;長麻已不識,滿把青銅錢。(皮字《宋詩》抄作瓜,今據徐氏翻明正統) 買魚問水客,始得鯽與魴。操刀欲割鱗,跳怒【上髟下香】鬣張。(以上《雜詩絕句》十七首之三) 這種詩的聲調的自由,與其說是復古,不如說是恢復自然。與梅堯臣同時的,如蘇舜欽的律詩: 東出盤門刮眼明,蕭蕭疏雨更陰睛。綠楊白鷺俱自得,近水遠山皆有情。萬物盛衰天意在,一身羈苦俗人輕。無窮好景無緣往,旅棹區區暮亦行。(《過蘇州》) 新安道中物色佳,山昏雲淡晚雨斜。眼看好景懶下馬,心隨流水先還家。步頭浴凫暖出沒,石側老松寒交加。懷君覽古意萬狀,獨轉澗口吟幽花。(《寄王幾道》) 這種詩,我們一見便認他做宋詩;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他們並非有意作拗句,只是有意趨向說話的自然。 蘇舜欽與梅堯臣在當時同負盛名,人稱“蘇梅”。他們都是當時詩界革命的健將。蘇舜欽有詩說“會將趨古淡,先可去浮囂。”人稱梅堯臣的詩,也說他“所去浮靡之習於昆體極弊之際,存古淡之道於諸大家未起之先。” 和蘇梅同時的詩人,有一個邵雍,可說是一個白話詩人。邵雍是一個理想的好道士,他真能樂天,真能自得。他自己序他的《伊川擊壤集》道: ……其間情累都忘去,……所未忘者,獨有詩在焉。然而雖曰未忘,其實亦若忘之矣。何者?謂其所作異乎人之所作也。所作不限聲律,不沿愛惡,不立固必,不希名譽;如鑒之感形,如鐘之應聲。其或經道之餘,因閑觀時,因靜照物;因時起志,因物寓言;因志發詠,因言成詩;因詠成聲,因詩成音。 他早年的詩,如: 我今行年四十五,生男方始為人父。鞠育教誨誠在我,壽夭賢愚系於汝。我若壽命七十歲,眼前見汝二十五。我欲願汝成大賢,未知天意肯從否。(《生男吟》) 洛城雪片大如手,爐中無火樽無酒。凌晨有人來打門,言送西台詩一首。(《謝張元伯雪中送詩》) 滿天風雨為官守,遍地雲山是事權。惟我敢開無意只,對人高道不妨言。(《自況》) 他晚年的詩更多白話了。如: 生乎不作皺眉事,天下應無切齒人。斷送落花安用雨?裝添舊物豈須春?幸逢堯舜為真主;且放巢由作外臣。六十病夫宜揣分,監司無用苦開陳。(《詔三下答鄉人不起之意》) 太華中峰五千仞,下有大道人往還。當時馬上一回首,十戴夢魂猶過關。生平愛山山未足,由此看盡天下山。求如華山是難得,使人消得一生閑。(《寄華山雲台觀武道士》) 每度過東街,東街怨暮來。只知閒說話,那覺太開懷?我有千般樂,人無一點猜。半醺歡喜酒,未晚未成迥。(《每度過東街》) 自從新法行,嘗苦樽無酒。每有賓朋至,盡日閑相守。必俗丐於人,交親自無有。必欲典衣買,焉得能長久?(《無酒吟》) 花前把酒花前醉,醉把花枝仍自歌,花見白頭人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南園賞花》) 有物輕醇號太和,半醺中最得春多。靈丹換骨遠如否?白日升天似得麼?儘快意時仍起舞,到忌言處只謳歌。賓朋莫怪無拘檢,真樂攻心不奈何。(《林下》) 年老逢春春莫慳,春慳不當世艱難,四時只有三春好,一歲都無十日閒。酒盞不煩人訴免,花枝須念雨摧殘。卻愁千片飄零後,多少金能買此歡(《年老逢春》十三之一) 這種白話詩真可以代表當時白話文學的一種極端趨向。當時與邵雍往來的一般名人,都很像受了他的影響,都做這一類的詩。如司馬光、程顥、富弼等,都可說是白話詩人。司馬光的《花庵詩呈堯夫》(堯夫即邵雍) 洛陽四時常有花,雨晴顏色秋更好。誰能相與共此樂?坐對年華不知老。 他又《和堯夫年老逢春》云: 年老逢春無用驚,對花弄筆眼猶明。不嫌貧舍舊來燕,喚起醉眠何處鶯?一僕相隨幅巾出,群童聚看小車行。人間萬事都捎去,莫遺胸中氣不平。 程顥的詩,精神上與技術上都很像邵雍。千家詩的第一首“雲淡風輕近午天”,就是他的詩。又如他的《秋日偶成》: 閑來何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富典不淫貧賤樂,男兒到此是豪雄。 這一派的詩人都聚在洛陽;有些散在他處的,也都是崇拜洛陽這一班老輩的。故我們可以教他們做“洛陽詩派”。邵雍、司馬光、程顥又都是當時的哲學家,他們重在意境與理想,不重在修辭琢句,故我們又可以教他們的詩做“哲學家的詩”。第十一世紀是哲學發達的時代,當時的文人詩人都是與當時的哲學有關係的,當時的詩,多少總帶著一種哲學的意境。但究竟有點分別。洛陽一派的詩可說是哲學家的詩,而江西、四川的幾個大詩人和他們的支派的詩究竟還是文人的詩。 和蘇舜欽、梅堯臣同時,又和他們極要好的,有一個歐陽修。他的詩雖是文人的詩,但也可以在白話文學史上占一個位地。他的絕句如: 綠樹交加山鳥啼,晴風蕩漾落花飛。鳥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歸! 春雲淡淡日輝輝,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籃輿酩酊插花歸。 紅樹青山日欲斜,長郊草色緣無涯。遊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豐樂亭遊春》二首》 百囀千聲隨意彩,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中自在啼。(《畫眉鳥》) 歐陽修是江西人,他的同鄉後輩王安石是北宋的一個大思想家。王安石的詩也很多白話的,我們選他的《擬寒山拾得》二十首之四: 牛若不穿鼻,豈肯推人磨?馬若不絡頭,隨宜而起臥。幹地終不涴,平地終不墮。擾擾受輪回,只緣疑這個。(一) 我曾為牛馬,見草豆歡喜。又曾為女人,歡喜見男子。我若真是我,只合長如此。若好惡不定,應知為物使。堂堂大丈夫,莫認物為己。(二) 風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抽。渠不知此機,故自認愆尤。此但可哀憐,勸令真自修。豈可自迷悶,與渠作冤仇?(四) 傀儡只一機,種種沒根栽。被我入棚中,昨日親看來,方知棚外人,擾擾一場呆。終日受伊謾,更被索多財。(五) 他有許多白話的歌行,我們不能引了,且引他一些白話的絕句: 竹裡編茅倚石根,竹莖疏處見前村。閑眠盡日無人到,自有春風為掃門。(《竹裡》) 一波春水繞花身,花影妖嬈各占春。縱被春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北坡杏花) 水南水北重重柳,山後山前處處梅。未即此身隨物化,年年長趁此時來。(《游齊安》) 小雨春風落棟花,細紅如雪點平沙。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鐘山晚步》) 茆簷長掃靜無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書湖陰先生壁》) 澗水無聲繞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簷相對坐終日,一鳥不鳴山更幽。(《鐘山即事》) 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巾不自知。除卻春風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送和甫玉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 歐陽修死於西曆1072,王安石死於1086,都可算是第十一世紀下半的詩人了。但十一世紀下半的詩壇差不多完全是蘇軾與黃庭堅一派的世界。宋詩到蘇黃一派,方才大成。蘇軾死於1101,黃庭堅死於1105。他們的影響直到今日,還不曾消滅,近人所崇拜的“江西詩派”,就是奉黃庭堅做祖師的。 依我們用文學史的眼光看起來,蘇、黃的詩的好處並不在那不調的音節,也不在那偏僻的用典。他們的好處正在我們上文說的“做詩如說話”,他們因為要“做詩如說話”,故不拘守向來的音調格律。他們又都是讀書很多的人,同他們往來唱和的人也都是一時的博雅文人,他們又愛玩那和韻的玩意兒,故他們常有許多用典的詩,有時還愛用很僻的典故,有時還愛押很險的韻。但這種詩並不是他們的長處。這種詩除了極少部分之外,並沒有文學價值,並不配叫做詩,只可叫做“詩玩意兒”,與詩謎詩鐘是同樣的東西。黃庭堅的詩裡,這一類的詩更多。如他的《演雅》,《戲書秦少遊壁》,同大多數次韻的詩,都是這一類的。但蘇軾、黃庭堅的好詩卻也不少。我們且舉幾個例。先看蘇軾的詩: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數上老人頭。醉歸扶路人應笑,十里珠密半上鉤。(《吉祥寺賞牡丹》)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望湖樓醉書》)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飲湖上初晴後雨》) 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惠崇春江曉景》) 父老爭看烏角巾,應緣曾現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口,獨立斜陽數過人。(《縱筆》)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被酒獨行偏至諸黎之舍》) 讀蘇詩的人,須知道他的好處不在能用“玉樓”、“銀海”一類的典故,而在能用“牛矢”、“牛欄”一類極平常的物事做出好詩來。他的律詩之中那些好的也只是用說話體來做詩。我們不舉例了。 黃庭堅的詩,更可以表現這個“做詩如說話”的意思。我最喜歡他的題蓮花寺: 狂卒猝起金坑西,脅從數百馬百蹄,所過州縣不敢誰,肩與虜載三十妻。伍至有膽無智略,謂河可憑虎可搏,身膏白刃浮屠前,此鄉父老至今憐。 這雖不全是白話,但這種樸素簡潔的白描技術完全是和白話詩一致的。這詩裡的小毛病,如“馬百蹄”,“不敢誰”也只是因為舊格式的束縛;若打破了這種格式,便沒有這種缺點了。他《跋子瞻》(即蘇軾)和《陶詩》云: 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飽吃惠州飯,細和淵明詩。彭澤千載人,東坡百世士;出處雖不同,風味乃相似。 這不是說話嗎?又他《題伯時畫頓塵馬》云: 竹頭搶地風不舉,文書堆案睡自語。忽看高馬頓風塵,亦思歸家洗袍褲。 又《戲簡朱公武劉邦直田子平》云: 朱公趨朝瘦至骨,歸來豪健踞胡床;日看省曹閽者面,何如田家侍兒妝? 這不都是說話嗎?我們讀黃庭堅的詩,都應該用這一個觀點來讀他,方才可以真正領會他的精采之處。就是他的律詩也含有這個趨勢。如他的《沖雪宿新寨忽忽不樂》一篇云: 縣北縣南何日了?又來新寨解征鞍。山街斗柄三星沒,雪共月明千里寒。小吏有時須束帶,故人頗問不休官。江南長盡梢雪竹,歸及春風斬鈞【釣】竿。 又如《池口風雨留三日》云: 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疏。水遠山長雙屬玉,(屬玉是一種鳥名,是鴨而大,長頸赤目)身閒心苦一舂鋤。翁從旁舍來收網,我適臨淵不羨魚。俛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 又如《登快閣》云: 癡兒了卻公家事,快閣東西倚晚睛。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為佳人絕,青眼聊因美酒橫。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 但這種律詩體究竟不適宜於做白話詩。我們在下文看黃庭堅的白話詞,就可以知道他真是一個白話詩人;不過因為舊詩體束縛住了,這個白話的趨勢在詩裡不能完全表現出來。 蘇軾的朋友弟子,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人稱為蘇門四學士。此外如他的親戚文同,他的朋友陳師道,都是當日的重要詩人。陳師道更是黃庭堅一派(後人稱為江西詩派)的大將。我們也各選一個例: 秦觀: 月團(茶名)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秋日》) 清酒一杯甜似密,美人雙鬢黑如鴉;莫誇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勝菊花。(《處州閑題》) 南土四時盡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齊忘了家鄉!(《寧浦書事》六之一) 張耒: 社南村酒白如餳,鄰翁宰牛鄰媼烹。插花野婦抱兒至,曳枝老翁扶背行。淋漓醉飽不知夜,裸股掣肘時歡爭。去年百金易斗粟,豐歲一飲君無輕。(《田家》) 廉織小雨作春愁,吹濕長雪漫不收。架上酴醾渾著葉,眼明新見小花頭。(《春雨中偶成》) 病腹難禁七碗茶,小窗睡起月西斜。貧無隙地栽桃李,日日門前自賣花。(《雜詩》) 晁補之: 平時無歡苦易醉,自怪飲樂顧先酡。乃知醉人不是酒,真是情多非酒多。(《漫成呈文贊》) 驛後新籬接短牆,枯荷衰柳小池塘。倦游到此忘行路,徒倚軒窗看夕陽。 一官南北髩將華。數畝荒池淨水花。掃地開窗置書几,此生隨處便為家。(《題穀熟驛舍》二首》 文同: 擲梭兩肘倦,踏鑷雙足趼。三日不住織,一疋才可剪。織處畏風日,剪時審尺刀。皆言邊幅好,自愛經緯密。昨朝持入庫,何事監官怒?大字彫印文,濃和油墨污。父母抱歸舍,拋向中門丁,相看各無語,淚迸若傾瀉。質錢解衣服,買絲添上軸;不敢輒下機,連宵停火燭。當須了租賦,豈暇恤襦褲?前知寒切骨,甘心肩骭露。里胥踞門限,叫駡嗅納晚——安得織婦心,變作監官眼!(《織婦怨》) 陳師道: 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兒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喜極不得語,淚盡方一哂。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示三子》) 芒鞋竹杖最關身,散發披衣不待人。三五作鄰堪共語,五千插架未為貧。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絕句) 我們關於宋詩的結論是:宋詩的好處全在做詩如說話;但舊詩的體裁究竟不能表現自然的說話口氣。況且古典主義的勢力在北宋的詩裡還是很大;所以北宋的詩中,除了洛陽一派之外,都不很能表現那白話文學的趨勢,只可以算是“西昆體”的一個不徹底的革新。 [book_title]第三章 南宋的白話詩 詩到南宋,方才把北宋詩“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完全表現出來,故南宋的詩可以算是白話詩的中興。南宋前半的大家,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可稱作白話詩人。南宋後半的大家,如劉克莊,更不用說了。我們且拿這幾個人來做例。南宋初期的詩界裡,陸游、范成大、楊萬里與尤袤四人稱南宋四大家。這四個人都是曾幾的弟子;曾幾是江西人,作詩學黃庭堅一派。我們看江西詩派的後起竟產生了這許多白話大詩人,就可以知道我們從前論宋詩的話大致不錯了。尤袤的詩傳下來很少,我們且不論他。先看陸遊(死1210)。陸遊自己有《讀詩稿有感走筆作歌》一篇,說他做詩的變遷: 我昔學詩未有得,殘餘未免從人乞,力孱氣餒心自知,妄取虛名有慚色。四十從戎駐南鄭,酣宴軍中夜連日;打球築場一千步,閱馬列廄三萬匹;華燈縱博聲滿樓,寶釵豔舞光照席,琵琶弦急冰雹亂,羯鼓手勻風雨疾。詩家三昧忽見前,屈賈在眼元歷歷。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世間才傑固不乏,秋毫未合天地隔。放翁老死何足論?《廣陵散》絕還堪惜。 這是他個人詩史上的一大革命。他自從得了“天機雲錦用在我,剪裁妙處非刀尺”的秘訣以後,他的詩便更近白話了。他晚年又有《示子遹》一篇,也是寫他做詩的歷史的: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原注:晉人謂戲為狡獪,今閫語尚爾)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 這詩更明白了。他不滿意於那“藻繪”的詩,他又反對溫、李以下的許多“詩玩意兒”(黃庭堅、蘇軾大概也在內)。他自己做詩只是真率,只是自然,只是運用平常經驗與平常話語。所以他曾說,“詩到無人愛處工”,這七個字可以作他自己的詩的總評。我們舉他幾首寺做例: 看花南陌復東阡,曉露初幹日正妍,走馬碧雞坊裡去,市人喚作海棠顛。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翩翩馬上帽檐斜,盡日尋春不到家。偏愛張園好風景:半天高柳臥溪花。(《花時遍游諸家園》六之三。) 日長無奈清愁處,醉裡來尋“紫笑”香。漫道閒人無事,逢春也似蜜蜂忙。(《聞傅氏莊紫花開急棹小舟觀之》)。 春暖山中雪作堆,放翁艇子出尋梅。不須問信道傍叟,但覓梅花多處來。(《觀梅花玉花經》,《高端叔見尋》。) 過得一日過一日,人間萬事不須謀。鄰家幸可賒芳醞,紅蕊何曾笑白頭?(《醉中信筆四》之一) 小甔有米可續炊,紙鳶竹馬看兒嬉。但得官清吏不橫,即是村中歌舞時。 更事多來見物情,世間常恨太忙生。花開款款寧為晚,日出遲遲卻是晴。 四十餘年學養生,雖知所得亦平平,體孱不犯寒時出,路濕常尋幹處行。(《春日雜興》五之三) 少時喚愁作底物,老境方知世有愁。忘盡世間愁故在;和身忘卻始應休。(《讀唐人愁詩戲作》二之一) 陸遊的律詩,也有許多白話的,我且不引了。 范成大(死1193)與楊萬里(死1206)都是“天然界的詩人”。他們最愛天然界的美,最能描寫天然界的真美。天然的美是不能用貴族文學來描寫的,所以他們就不知不覺的成了白話詩人了。范成大的詩,我們先舉他描寫蘇州田家風俗的《臘月村田樂府》十首之二: 祭灶詞 古傳臘月二十四,灶君朝天欲言事。雲車風馬少留連,家有杯盤豐典祀。豬頭爛熟雙魚鮮,豆砂甘松粉餌圓。男兒酌獻女兒避,酹酒燒錢灶君喜。“婢子鬥爭君莫聞,貓狗觸穢君莫嗔。送君醉飽歸天門,杓長杓短勿復云:乞取利市歸來分!” 賣癡呆詞 除夕更闌人不寐,厭穰滯鈍迎新歲。小兒呼叫走長街,云有癡呆召人買。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乃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揶揄。櫟翁塊坐重簾下,獨要買添令問價。兒云翁買不須錢,奉賒癡呆千百年。 他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更可以代表他的“天然的詩”了。我們也選幾首: 社下燒錢鼓似雷,日斜扶得醉翁回。青枝滿地花狼籍,知是兒孫鬥草來。 種園得果僅償勞,不奈兒童鳥雀搔。已插棘針樊筍徑,更鋪魚網蓋櫻桃。 桑下春蔬綠滿畦,菘心青嫩芥台肥。溪頭洗擇店頭賣,日暮裡鹽沽酒歸。(以上《春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三。)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 雨後山家起較遲,天窗新色半憙微。老翁欹枕聽鶯囀,童子開門放燕飛。(以上《晚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梅子金黃杏子肥,麥花雪白菜花稀。日長籬落無人過,惟有蜻蜓蛺蝶飛。 二麥俱收斗百錢,田家喚作小豐年。餅爐飯甑無饑色,接到西風熟稻天。 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兒童未解躬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以上《夏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橘蠹如蠶入化機,枝間垂繭似蓑衣,忽然蛻作多花蝭,翅粉才幹便學飛。 靜看簷蛛結網低,無端妨礙小蟲飛。蜻蜓倒掛蜂兒窘,催喚山童為解圍。(以上《秋日田園雜興》十二之二。) 楊萬里的詩更注重天然的美。他曾說,“我詩只道更無題,物物秋來總是詩”(《戲筆》)又說,“閉門覓句非詩法,只是征行自有詩。”(《下橫山灘望金華山》)又說,“煙銷日出皆詩句。”(《寄題橫秀閣》)這都是自然派詩人的主張。他又說: 傳派傳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風流。黃(庭堅)陳(師道)籬下休安腳,陶(潛)謝(靈運)行前更出頭。(《跋徐公仲省翰近詩》) 黃、陳是江西詩派的祖師。陸游、范成大、楊萬里都是江西派的後人,後來他們都能推翻江西派的“詩玩意兒”,都宣告獨立了。楊萬里這首詩便是獨立的宣言書。他少年時作的詩有“露窠蛛恤緯,風語燕懷春”、“立岸風大壯,還舟燈小明”一類的句子,後來他把這些少年時代的詩千餘首都燒去了。這也是宣告獨立的一種表示。我們舉一些例: 園花落盡路花開,白白紅紅各自媒。莫問早行奇絕處,四方八面野香來。 一晴一雨路幹濕,半淡半濃山疊重。遠草平中見牛背,新秧疏處有人蹤。(《過百家渡》四之二) 梅子留酸軟齒牙,芭蕉分綠與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閑看兒童捉柳花。(《閒居初夏午睡起》二之一) 樹頭吹得葉冥冥,三日顛風不小停。只是向來枯樹子,知他那得許多青?(《晚春即事》) 著盡工夫是化工;不關春雨更春風,已拼膩粉塗雙蝭,更費雌黃滴一蜂!(《春興》) 新蟬聲澀亦無多,強與嬌鶯和好歌。盡日舞風渾不倦,無人奈得柳條何。(《六月六日小集》) 胡壯倦坐起憑欄,人正忙時我正閑。卻是閑中有忙處,看書才了又看山。(靜坐池亭) 胡蝭新生未解飛,須拳粉濕睡花枝。後來借得風光力,不記如癡似醉時。(《道旁小憩觀物化》。此詩可與上引范成大的絕句第九首參看。) 野菊荒苔各鑄錢,金黃銅綠兩爭妍。天公支與窮詩客,只買清愁不買田。(《戲華》) 梅花得雪更清妍,折入燈前細捻看。下卻珠簾教到地,橫枝太瘦不禁寒。 雪正飛時梅正開,倩人和雪折庭梅。莫教顫脫梢頭雪,千萬輕輕折取來。(《慶長妹招飲即席賦》十詩之二) 楊萬里的律詩,我們也可以引一兩首: 初聞一天雨大聲,次第遠近雞都鳴。今日明朝何日了?南村北巷幾人行?忽思春雨宿茅店,最苦僕夫催去程。是時懶起借殘睡,如今不眠愁獨醒。(《不寐》三之一) 起視清天分外清,滿天一點更無星。忽驚平地化成水!乃是月華光滿庭。筆下何知有前輩!醉來未肯赦空瓶。兒曹夜誦何書冊,也遣先生細細聽。(《迓使客夜歸》四之一) 他的歌行,我們也舉一兩個例: 田夫拋秧田婦接,小兒拔秧大兒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蒔未匝,照管鵝兒與雛鴨。(《插秧歌》) 山僮問遊何許村。莫問何許但出門:腳根倦時且小歇,山色佳處須細看。道逢田父遮儂住,說與前頭看山去。寄下君家老瓦盆,他日重遊卻來取。(《中途小歇》) 和陸、尤、楊、范四大家同時的,有浙江永嘉的“四靈”詩派。四靈是翁卷(字靈舒)、趙師秀(字紫芝,亦稱靈秀)、徐照(字道暉亦稱靈暉)、徐璣(字文淵亦稱靈淵)。他們嫌北宋及同時的詩人多喜歡“連篇累牘,汗漫而垂禁”(用葉適《徐文淵墓誌》中語)。故他們“斂情約性,因狹出奇,合於唐人”(用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中語)。他們主張做晚唐律詩,要“以浮聲切響單字只句計巧拙”(徐文淵墓誌中語)。葉適稱他們“發今人未悟之機,回百年已廢之學”(《徐道暉墓誌》中語)。這個運動是一個“唐詩復辟”的運動。但他們只想回到晚唐;晚唐的詩,我們前面曾說過,也是白話詩居多。所以四靈的詩,雖然偏重律體,仍舊是白話詩居多。我們也舉幾個例: 趙師秀: 賃得民居亦自清,病身於此寄飄零。筍泛壤砌磚中出,山在鄰家樹上青。有井極甘使試茗,無花可插任空瓶。巷南巷北相知少,感爾詩人遠扣扃。(《移居謝友人見過》) 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約客》) 翁卷: 花石與林盧,皆非俗者居。鋪沙為徑軟,因竹夾籬疏。留客同家食,教兒誦古書。常言治生意,只欲似樵漁。(《友人林居》)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鄉村四月》) 徐照(死1211): 杖履相從步野田,坐臨階砌和詩篇。要看隔水人家菊,試借系門漁父船。且緩歸舟知有月,不生酒興為無錢。閑來莫問家中事,才得身閑即是仙。(《同劉孝若野步》) 小船停槳逐潮還。四五人家住一灣。貪看曉光侵月色,不知雲氣失前山。(《舟上》) 徐璣(死1214) 星明殘照數峰晴,夜靜惟聞水有聲。六月行須早起【闕一字】,一天涼露濕衣輕。宦情每向途中薄,詩句多於馬上成。故里諸人應念我,稻花香裡計歸程。(《六月歸途》) 無數山蟬噪夕陽,高峰影裡坐陰涼。石邊偶看清泉滴,風過微聞松葉香。(《夏日閑坐》) 四靈的詩,雖是學晚唐,其實還是宋詩,還逃不出這個白話文學的趨勢。南宋晚年有一個才氣很高的詩人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死於1269)不幸也去做四靈一派的詩,卻不知道四靈的詩只配那些才氣拘謹的詩人做的。劉克莊只該用蘇軾、陸游、楊萬里的詩體,不該用這種“斂情約性”的詩體。所以他後來不能不打破這種詩派,自成一種變化活動的律體。劉克莊死時年八十三,死後八年,南宋遂被蒙古征服了。我們可舉他來代表南宋晚年的詩: 生來拙性嗜清幽,因過山家為小留。頂笠兒歸行樹杪,提瓶婦去汲溪頭。參天老樹當門碧,盡日寒泉繞舍流。我料草堂猶未架,規模已被野人偷。(《小梓人家》) 待鑿新池引一灣,更規高阜敞三間。縮墻恐犯鄰家地,減樹圖看屋後山。身隱免貽千載笑;書成猶要十年閑。門前驀有相尋者,但說翁今怕往還。(《即事》四之一) 這還是宋代自然派的詩。他還有許多發議論的詩: 自入崇寧(徽宗年號)政已荒,由來治忽系毫芒。初為御筆行中旨,漸取兵權付左璫。玉帶解來須貴倖,珠袍脫下賜降羌。諸公日侍鈞天宴,不道流人死瘴鄉。 陳跡分明斷簡中,才看卷首可占終。兵來尚恐妨“恭謝”,事去徒知悔夾攻。丞相自言芝產第,太師頻奏鶴翔空。如何直到宣和(徽宗晚年年號)季,始憶元城(劉安世)與了翁(陳)?(《讀崇寧後長編》) 這種材料於詩不很適宜,於律詩更不相宜;所以這種詩自從杜甫的《諸將》以來,沒有一首真正好詩。宋末的政治腐敗,外面有很強的敵國,而裡面仍舊是很厲害的黨爭,故這一類的詩自然發生。後來宋亡了,亡國的慘痛,種族的觀念,更容易產生這種詩了。這種詩只是議論,很少好詩。 南宋晚年還有一種重要的運動。有个嚴羽,著了一部《滄浪詩話》,极力攻擊宋人的詩,主張回到盛唐,回到汉、魏、盛唐。他用禪門的話頭來說詩: 禪家者流,乘有大小,宗有南北,道有邪正。學者須從最上乘,具正法眼,是謂第一義。若小乘禪,聲聞辟支果,皆非正也。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曆(唐代宗年號)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此乃從頂【寧+頁】上做來,謂之“向上一路”,謂之“直截根源”,謂之“頓門”,謂之“單刀直入”也。…… 夫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致。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歎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務使事,不問興致;用字必有來歷,押韻必有出處,讀之反覆終篇,不知著到何處。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張,殊乖忠厚之風,殆以罵詈為詩。詩而至此,可謂一厄也。 然則近代之詩無取乎?曰,有之。吾取其合于古人者而已。……予不自量度,輒定詩之宗旨,且借禪以為喻,推原漢、魏以來,而截然謂當以盛唐為法。(原注:後捨漢、魏而獨言盛唐者,謂古律之體備也。) 嚴羽論宋詩的流弊,確然不錯。但他因此便主張極端的復古論,要人立志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這就錯了。他責備蘇軾、黃庭堅諸人“始自出已意以為詩”,他不知道“自出己意以為詩”,正是宋詩的特別長處。宋詩不幸走錯了路道,故走入用典和韻種種“詩玩意兒”的魔道上去。挽救的方法,不在復古,乃在掃除種種“詩玩意兒”,乃在採用純粹的白話。若用白話做詩,自然不會有那用典和韻的種種魔道了。宋詩本有“做詩如說話”的趨勢,可惜蘇、黃諸人免不了文人階級“掉文”式的說話,故走入魔道;更可惜四靈的運動雖想革新,卻只想回到晚唐的律體;更可惜嚴羽一派既知江西詩派的弊病,也只想回到盛唐。 自此以後,南方的詩越走越跳不出這個復古的運動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北宋的詞 北宋白話文學最發達的方面是在詞的方面。我們曾說過,“白話韻文的自然趨勢應該是朝著長短句的方向走的。”長短句的詞比那五言七言的詩,更近于說話的自然了。故我們看五代的小詞覺得比宋人的詩更近於近代的白話。這並不是因為白話文學到了宋朝又退了回去;這是因為白話受了詩體的束縛,不能儘量發展。我們看宋人的詞,便知道白話文學在宋朝只有進步,並無退步了。 與楊億同時的,有一個晏殊,他的詩與楊億一班人同派,他的詞便有許多是白話的了。例如: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浣溪沙》) 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求得淺歡風日好。齊喝調,神仙一曲《漁家傲》。綠水悠悠天杳杳,浮生豈得長年少?莫惜醉來開口笑。須信道,人間萬事何時了?(《漁家傲》) 二月春風,正是楊花滿路。那堪更別離情緒!羅巾掩淚,任粉痕沾污。爭奈向、千留萬留不住!玉酒頻傾,愁眉宿聚;空腸斷寶箏弦柱。人間後會,又不知何處!魂夢裡也須時時飛去。(《殢人嬌》) 歐陽修的詞,向來最通行的只有汲古閣毛氏刻的《六一詞》,那裡面已有許多的白話詞了。近年吳氏雙照樓刻的影宋本《醉翁琴趣外篇》出來之後,我們始知道歐陽修的許多白話詞是被刪去了的。我們先看《六一詞》中的白話詞: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閒妨了繡工夫,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南歌子》) 今日北池遊,漾漾輕舟,波光漖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好妓好歌喉,不醉難休。勸君滿滿酌金甌。縱使花時常病酒,也是風流。(《浪淘沙》) 梅謝粉,柳拖金,香滿舊園林。養花天氣半晴陰。花好卻愁深。花無數,愁無數,花好卻愁春去。戴花持酒祝東風,千萬莫匆匆!(《鶴沖天》) 《醉翁琴趣外篇》裡有許多很好的白話詞: 羅衫滿袖,盡是憶伊淚。殘妝粉,餘香被;手把金樽酒,未飲先如醉。但向道,厭厭成病皆因你。離思迢迢遠,一似長江水,去不斷,來無際。紅箋著意寫,不盡相思意。為個甚,相思只在心兒裡?(《千秋歲》) 樓前亂草,是離人方寸。倚遍闌幹意無盡。羅巾掩,宿粉殘,眉香未減,人與天涯共遠。香閨知人否?長是厭厭,擬寫相思寄歸信。未寫了,淚成行,早滿香箋相思字一時滴損。便直饒伊家總無情,也拼了一生為伊成病。(《洞仙歌令》) 為伊家終日悶。受盡恓惶誰問?不知不覺上心頭,悄一霎,身心頓也沒處頓!惱愁腸,成寸寸。已恁,莫把人萦損。奈每每人前道著伊,空把相思淚眼和衣揾。(《怨青郎》) 極得醉中眠,迤邐翻成病。莫是前生負你來,今世裡,教孤冷?言約全無定。是誰先薄倖?不慣孤眠慣成雙,奈奴子心腸硬!(《卜算子》) 夜來枕上爭閒事,推倒屏山賽繡被,盡人求守不應人,走向碧紗窗下睡。直到起來由自殢。向道“夜來真個醉。”大家惡發大家休,畢竟到頭誰不是?(《玉樓春》) 小桃風撼香紅碎,滿簾籠花氣。看花何事卻成愁?悄不會,春風意。窗在梧桐葉底,更黃昏雨細。枕前前事上心來,獨自個,怎生睡?(《一落索》) 曉色初透東窗,醉魂方覺。戀戀繡衾半擁,動萬感脈脈春思無托。追想少年,何處青樓貪歡樂?當媚景,恨月愁花,算伊全忘鳳幃約!空淚滴,真珠暗落。又被誰連宵留著?不曉高天甚意,既付與風流,卻恁情薄?把身心自解,只與猛拼卻!又及至見來了,怎生教人惡?(《看花回》) 這種詞,比五代十國的詞,更純粹是白話了。這種俗話詞,在當日已成為一種風氣。歐陽修是當代的第一文宗,也忍不住做做這種小詞。後來的文學大家如蘇軾、柳永、黃庭堅、周邦彥都做有這一類純粹白話詞。我們先說柳永。柳永初名柳三變,是仁宗景祐元年(1034)的進士,是歐陽修同時的人。葉夢得《避暑錄話》說: 柳永字耆卿,為舉子時,多遊狹斜,善為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詞,始行於世。……余仕丹徒,嘗見一西夏歸朝官云,“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葉德輝刻本,卷下頁一〇) 柳永的詞所以能這樣流行,全因為他最能用俗話做詞。後來選詞的人,如周濟、馮煦之流,單選他的文言詞,實在埋沒了他的特別長處。此如選蘇格蘭大詩人班思(Burns)的詩,卻把他的白話情詩都刪了,可不是大笑話嗎?我們現在單選柳永的白話詞: 一生贏得淒涼。追前事,暗心傷。好天良夜,深屏香被,爭忍便相忘?王孫動是經年去,貪迷戀,有何長?萬種千般,把伊情分,顛倒盡猜量。(《少年游》) 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輾轉數寒更,起了還重睡。畢竟不成眠,一夜長如歲。也擬把卻回征轡,又爭奈已成行計!萬種思量,多方開解,只恁寂寞懨懨地!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憶帝京》) 有個人人真堪羨,問卻佯羞回卻面,你若無意向咱行,為甚夢中頻相見?不如聞(此字有趁字意)早還卻願,免使牽人魂夢亂。風流腸肚不堅牢,只恐被伊牽惹斷。(《玉樓春》) 洞房記得初相遇,便只合長相聚。何期小會幽歡,變作別離情緒?況值闌珊春色莫,對滿目亂花狂絮?直恐好風光,盡隨伊歸公。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早知恁地難拼,悔不當初留住。其奈風流端正外,更別有系人心處。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晝夜樂》) 當初聚散,便喚作無由再逢伊面。近日來不期而會重歡宴,向尊前閒暇裡,斂著眉兒長歎,惹起舊愁無限。盈盈淚眼,謾向我耳邊作萬般幽怨。奈你自家心下事難見。待信真個恁別無縈絆,不免收心,共伊長遠。(《秋夜月》)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離愁,黯黯生天際。草色山光殘照裡,無人會得憑闌意。也擬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蝭愁花》) 昨宵裡恁和衣睡,今宵裡又恁和衣睡。小飲歸來,初更過,醺醺醉。中夜後,何事還驚起?霜天冷,風細細,觸疏窗閃閃燈搖曳。空床輾轉重追憶,如願夢任欹枕難繼!寸心萬緒,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憐意,未有相憐計。(《羅門令》) 皓月初圓,暮雲飄散,分明夜色如晴晝。漸銷盡醺醺殘酒。危樓回,涼生襟袖。追舊事,一餉憑闡久。如何媚容豔態,底死孤歡偶?朝思暮想,自家空恁添情瘦。算到頭誰與伸剖?向道我別來為伊牽繫,度歲經年,偷眼覷也不忍覷花柳。可惜恁好景良宵,未曾略展雙眉暫開口。問甚時與妳深憐痛惜還依舊!(《傾盃樂》) 柳永的《樂章集》(上海博古齋有影印汲古閣《六十家詞》本,最易得。)是白話文學史的重要史料,我們不能引了。 當時有個故事說,蘇軾有一次問一個優人道:“我的詞比柳耆卿的如何?”優人答道:“柳屯田的詞最配十七八歲的女郎,按紅牙拍,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的詞卻須用銅將軍和鐵綽板,唱‘大江東去’”。這個批評很有意思。我們現在就可以看看蘇軾的白話詞: 三度別君來,此別真遲暮。白盡老髭須,明日淮南去。酒罷月隨人,淚濕花如霧。後夜逐君還,夢繞湖邊路。(《生查子》)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只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臨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南鄉子》) 持杯遙勸天邊月,願月圓無缺!持杯更復勸花枝,且願花枝長在莫離披,持杯月下花前醉;休問榮枯事。此歡能有幾人知?對酒逢花不飲待何時?(《虞美人》)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