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之武士道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61917
[book_dec]《中国之武士道》是梁启超为补足国民精神教育,实现中华复兴而撰写的尚武精神著作,在新时代发展中也具有极高的参考价值.采用文献资料法,逻辑推理法等研究方法,首先对尚武精神提出的必要性进行分析,然后对《中国之武士道》中尚武精神的意识冲突进行修改,实现尚武精神与新时代爱国主义有效结合.研究结果表明,《中国之武士道》尚武精神作为近代救亡图存的呐喊,要求国民积极地为国家和人民利益牺牲一切,展现出急迫,激进的爱国主义情感.但《中国之武士道》尚武精神内涵的"生死观"与新时代和谐发展观产生冲突.新时代尚武精神应彰显积极进取,自强不息,仗义任侠的爱国主义色彩,始终围绕国家和人民利益,并在塑造国民人格和促进国家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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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蒋序
今人常有言曰:“文明其精神,不可不野蛮其体魄。”余谓野蛮时代者,所以造成文明时代之作用也。地球当太古之时,仅有荒荒植物之世界者,不知几何年。此植物世界时代,孕育全地球之养气,使之浓厚,又埋藏其植物之本质于地中,而为石炭。假令地球无此若干年植物世界之时代,恐养气不足于用,而石炭亦且无有,其能造吾人今日文明之时代耶?然则吾人当未进人类而尚为动物之时,角逐于山野,以力自卫,而此体力之养成,至今日尚获收其效用。自世益文明,用力之事寡,体力遂日益柔薄。此可为文明时代一大忧患之事,甚则或可至以体力渐消,而人类竟至绝灭,此毫非过虑之言也。故近时学者,百计千方,时思所以维持此体力之道。若种种体操之事,与学科并重,甚哉养力之道,固若是其要也。惟我中国,自秦汉以来,日流文弱。簪缨之族,占毕之士,或至终身袖手雍容,无一出力之时。以此遗传,成为天性,非特其体骨柔也,其志气亦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今日为异族所凭凌,遂至无抵抗之力,不能自振起,而处于劣败之列。考其最大之原因,未始不由于此。此尚武之声,所由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
彼日本崛起于数十年之间,今且战胜世界一强国之俄罗斯,为全球人所注目。而欧洲人考其所以强盛之原因,咸曰由于其向所固有之武士道。而日本亦自解释其性质刚强之元素,曰武士道,武士道。于是其国之人,咸以武士道为国粹,今后益当保守而发达之。而数千年埋没于海山数岛间之武士道,遂至今日其荣光乃照耀于地球间。虽然,此武士道者,宁于东洋为日本所专有之一物哉?吾中国者,特有之而不知尊重以至于消灭而已。吾闻之也,凡有绝大之战争,往往赖有雄伟之文字,淋漓之诗歌,而后其印象日留于国民心目之间。否则不数年而黯晦消沉以尽。故战争必伴文学,为今时人所屡倡。盖非文学,则无以永战争之生命也。又岂特战争而已,凡社会中有超奇之事故,杰特之人物,又必赖有所以纪念留传者,而后融化其超奇杰特之气风于全社会中,渐渍积久,而成为一民族所有之特性。不然,有奇行焉而不彰,有特操焉而不光,则无以激动社会之观念,而人民将日返于昏庸陋劣之状态。婆来士曰:“阿峨蔑农之前,虽有几多之勇士,然传彼等者,以无史家,无诗人,无新闻记者,无歌者,无泣者,无赞者,而遂至埋没于土中者也。”噫,吾闻之而悲。夫吾中国之陷于不武,其受病不亦犹是哉?沉沉数千年历史之中,其可以发扬吾国人之武士道者何限?今日而慕人之有武士道也,亦犹之仰给五金、石炭之材料于外国,而不知吾国固所至皆矿藏也,特不知开凿而取用之耳。今饮冰主人之著是书,盖欲发吾宗之家宝以示子孙,今而后吾知吾国尚武之风,零落数千年,至是而将复活。而能振吾族于蕉悴凌夷之中,复一跃而登于荣显之地位,以无贻祖宗之羞,其必有赖于是矣。
抑尤当进一言于此,余尝病太史公传游侠,其所取多藉交报仇之人,而为国家之大侠缺焉。以为太史公遭蚕室之祸,交游袖手,坐视莫救,有激于此,故一发舒其愤懑。以为号称士大夫者,乃朱家、郭解之不若,非真如墨家者流,欲以任侠敢死,变厉国风,而以此为救天下之一道也。观于墨子,重茧救宋,其急国家之难若此,大抵其道在重于赴公义,而关系于一身一家私恩私怨之报复者盖鲜焉。此真侠之至大,纯而无私,公而不偏,而可为千古任侠者之模范焉。夫报复私怨,杀仇敌而快心,此蛮野时代之风,任侠者固已耻之。若捐躯以报恩,此固为任侠者所许,而可为任侠中道德之一种。虽然,吾以为必有赴公义之精神,而次之乃许其报私恩焉。不然,彼固日日欲赴公义,而适以所处之地位,有不能不报私恩之事,而后乃以报私恩名焉。要之所重乎武侠者,为大侠毋为小侠,为公武毋为私武。此毋视吾言之徒涉乎理论焉,吾盖深有见于中国之事实,而以此不可不亟辨别之一言也。吾南人焉,请言南方。夫南方乡里之械斗,或为田水,或为坟墓,合一村一族之人而起,涂膏血,舍性命,至杀伤千百人而不悔。夫非不勇焉,惜乎其用之为争田水、争坟墓之一小故。若扩而大之,而为保种族、强国家之事,则全地球皆将仰吾人种之勇名,虽穆罕默德、成吉思汗伟大之功业,又何难建设于吾人种之手,而又奚独让日本以武士道之名,使专美于地球也!抑吾邑诸暨,又请言其风俗。吾邑盖居群山中,于文字性不近,文风素劣于旁邑,而独以强悍著称。常人于袜边,多怀径尺之利刃,一言睚眦,辄相见以血。钱粮多自完纳,官不敢进其村催索者甚多。或两族相斗,陈尸数百,各由其本族之宗祠给与死者之家属以钱。两造相杀伤,无报官者。若他人欲藉以报仇,给死者钱,亦有定额。一言之下,数百千人可立集。故天下有事,则我邑必有与者。清初革命者数起,洪杨之变,则有包立身等。庚子之乱,亦酿教案。向尝窃计,以为民风若此,文化非所期。然海内风云,则正英雄之资也。及与之语国家大事,则茫然多不省,听之若毫不足催其兴味者然。又与之引而至于五十里百里之外,则胆小如鼷,窃窃思归,其意气与在乡时大异,于是乃知其不可用。夫吾虽仅言南方,仅言吾邑,然不过举其知者言之耳。吾恐私斗勇,公斗怯,吾国人之性质,直无一不若是。夫世界日益进化者也,故人事亦不可不随之而进化。彼日本之武士道,当维新之时,既以之覆幕尊王,而用之于国家,至今日又发展其国力,与列强争衡,而用之于境外。若夫南洋各岛之土番,跳梁山林,出而噬人,岂曰不武?然而日本之用武焉,博美名,享荣誉,握东洋之霸权而巩国家之基础,贻子孙以无疆之大业焉。而南洋各岛之士番,号为野蛮,名曰凶恶,而土地削夺,种族衰耗。同一用力,而有若是其大不同者,无他,亦其用之之道有大小焉而已。吾闻解剖英雄之性质者,其一条曰:凡英雄者,为国家、为社会而动者也。然则由是而推演之,为国家、社会而不动者非英雄也,不为国家、社会而动者亦非英雄也。我国人多为国家社会而不动,否则不为国家、社会而动,是两皆非英雄之道也。夫我同胞号称四万万,于人数居全地球种族中第一位,宜乎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矣。然我人种,非但不能握全地球第一之权力也,异族列强得统辖吾之土地,而鞭箠吾之人民,而我人种伈伈伣伣,俯首帖耳,不稍自耻,奋怒于厥心而思振起,而徒用其武力于一身、一家、一乡、一邑之事,如蚁之斗于隙中,不知有天地之大,其智识曾不过高出南洋各岛之土番一等也,如是而欲不为人之所弱亦难矣。昔孟子告齐宣王以好大勇无好小勇,吾亦欲以是言进于吾人之前。夫是以惓惓焉,独置办于此,而欲扩张我国人尚武之范围而大之。诚审是意而读是书,取古人武勇之精神,因时势而善用之,其于提倡尚武者之心,必盖有合矣。
甲辰仲冬,蒋智由识于日本之东京。
[book_title]杨叙
新会梁氏撰《中国武士道》一书既成,且自为之叙,以示杨度。杨度曰:子之命是书为《中国之武士道》也,岂非欲别于日本之武士道乎?其欲别于日本之武士道也,岂非以武士道之名,虽日本所有而中国所无?然以云武士,则惟日本以为藩士之专称,以云武士道,则实不仅为武士独守之道,凡日本之人,盖无不宗斯道者。此其道与西洋各国所谓人道(Humanity)者,本无以异,西人以此问题竞争战斗而死者,史不可胜述,惟其名不如武士道之名有轻死尚侠之意焉。中国古昔虽无此名而有其实,则假彼通用之名词,以表扬吾民族固有之天性,固无不可也。虽然,合二国之历史比较而观之,此中有一大问题焉。乃日本之武士道,垂千百年,而愈久愈烈,至今不衰。其结果所成者,于内则致维新革命之功,于外则拒蒙古,胜中国,并朝鲜,仆强俄,赫然为世界一等国。若吾中国之所谓武士道,则自汉以后,即已气风歇灭,愈积愈懦。其结果所成者,于内则数千年来,霸者迭出,此起彼仆,人民之权利,任其铲削,任其压制,而无丝毫抵抗之力,于外则五胡入而扰之,辽金入而扰之,蒙古、满洲入而主我。一遇外敌,交锋即败,至今欧美各国,合而图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国民昧昧冥冥,知之者不敢呻吟,不知者莫知痛苦,柔弱脆懦,至于此极。比之日本,适为反对,一则古微而今盛,一则古有而今无。现象之相反如此,此其故何哉?梁氏之论中国也,曰专制政体之故。杨度曰:岂独政治,盖亦学术之异有以使之然者矣。
夫日本本无固有之学术,自与中国交通以后,乃以中国之学为学。直接而传中国之儒教,间接而传印度之佛教。举国中人,无能出此二教之范围者。夫此二教者,其义相反,而其用有相足者。何以言之?孔子之道,专主现世主义,谆谆于子、臣、弟、友之节,仁、义、礼、智之道,经传所载,惟于身心、性命、家、国、天下之关系,反覆言之,而于有生以前,既生以后,皆不过问。故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吾欲言死有知乎,恐孝子顺孙,妨生以事死;吾欲言死无知乎,恐不孝之子,弃其父母而不葬。故惟言朝闻道可以夕死,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以此数语,为其教戒而已矣。盖儒教对于生死问题,乃以局外国而严守中立者也。其切于人事之用,而不使人探索于空虚,自非他教所能及,故有谓儒教为非宗教者。若夫佛教则不然,释迦本以此死生问题,弃其王子之位,三衣一钵,入山学道。彼时睹天地念无常,睹山川念无常,睹万物形体念无常,经十二年,而一旦于菩提树下,豁然大悟。其后广说妙法,普济从生,皆无不准此问题,以为济渡。以三界为火宅,以此身为毒蛇,特立十二因缘,以明生、老、病、死,因果环复,苦业无穷,而以灭去无明,免此生死为唯一之手段。以为身者众苦之本,祸患之原,又以生死皆由于心,若心灭则生死皆灭。龙树诸人绎之,亦谓所有一切法,皆是老死相,终不见一法,离生死有住,皆对于生死问题而力求其寂灭者也。此与儒教教义,实为大相反对,而日本学之,则反能得二者之长,而相辅相助,以了人生之义务。故其人于成仁取义之大节,类能了达生死,捐躯致命以赴之。故楠正成之将赴难于凑川也,诣明极楚俊禅师而问以死生交谢之际,禅师答曰“截断两头,当中一剑”,而正成遂死。
新田义贞之将死国也,以书遗子孙曰:“进亦非死,退亦非生。死生终必有期,譬如由昼入夜,由夜入昼。”其彻悟通达如此,故能轻弃其学佛之躯壳,以保全其学儒之精神。西乡福泽之流,皆遵此道以成一世之伟人者也。吉田松阴有言:“道尽心安,便是死所。”乃诸人所共同之心得矣。故山冈铁舟之论武士道曰:“武士道之要素有四:一报父母之恩,二报众生之恩,三报国家之恩,四报三宝之恩。”三宝者,佛、法、僧也。而行此武士道无他义焉,一言以蔽之,至诚无我而已。由此观之,则日本之所谓武士道者,实儒实佛,非儒非佛,几于参合融化,两取其长,而别成一道矣。然其学儒之弊,不至文柔不振,而流于朝鲜;学佛之弊,不至虚寂无用,而流于印度。此必非拘守一家之说者,可以期此美果者也。而儒教之中,于孔孟以后,独宗阳明,更以知行合一之说,策其以身殉道之情。此又于儒术派别之宗尚,亦有以异于我国。择术既异,收效自殊。此皆其武士道成立之原素,而日本所以致霸于东洋者也。
由是反而观于我国,则战国以前,学术繁盛,未定一尊,人各鼓其聪明才智,以自献于社会。故其时实行之力,亦甚强毅,学道之士,心有所识,身必赴之,虽杀身冒死不顾焉。故中国之武士道,于彼时甚为发达。及乎刘汉之世,罢黜百家,独宗儒术。其后历代霸者,利其便己,皆因袭之,专以儒教为其国教。其间宋儒程朱之俦,稍变面目,虽不如阳明之即知即行,勇敢能任,然于孔子之义,无大背焉。夫以儒教之专重现世主义,言生而不言死,切事近情,教人以求仁之术,使中国而果于数千年中,实行孔子之道,以至于今,则虽不能以杂霸武功,与今世列强争雄于地球之上,亦岂不能使彬彬礼义,为东方君子之国乎?无如自汉以来,所谓尊崇儒教者,不过表面上欺人之词,而其实则所行者非儒教而杨朱之教也。世之学者皆谓杨朱祖述老聃,然老聃之道广漠无涯,范围至大,儒家、道家,法家、兵家、阴谋皆自此出,杨朱之学不足与比肩也。庄子则固儒教之达人,略文而从质者。其论生死曰:“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又曰:“死者,上无君,下无臣,亦无四时,从然而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遂不能过。”此《齐物论》之旨,其意有所寄也。若列子,则主万物一体者,其言曰:“死者,人生至乐之大者也!大哉乎死!君子息,小人伏。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不肖者伏。”
夫庄子以贵贱论,可以警富贵之偷生者。列子以君子小人论,以为同有一死,则君子何必为善,小人何必不为恶,此于劝世之道,无所当矣。然未如杨朱之甚也,杨朱之言曰:“百年者,寿命之大者也。虽然,达于百年者于千人无一人焉。”又曰:“人之生者奚为哉?奚乐哉?曰,鲜衣厚食之为尔,声音美色之为耳。”又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人,所以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又曰:“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高桥五郎论之,谓是皆绝望之语,陷于自暴自弃,流于放情纵欲。呜呼!推杨朱之罪,则亦何止于此。夫杨朱所持者,亦现世主义也。然于现世之中,不勉为人生应尽之道,而徒以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为乐,至教人不为仁圣而为凶愚,不为尧舜而为桀纣,苟偷俄顷之欢娱,以待一死之臭腐,生前死后之是非毁誉,皆所不顾。此与孔子所持之现世主义,有大相反对,如水火不能相容者。此直人道之公敌,而不仅为孔教之仇雠也。然惟其与孔教所持,皆为现世主义,则凡孔教之徒,既不能以佛教之理了解死生问题,而惟于现世之中,日用寻常之事,兢兢业业,惟恐失坠,则必遇事遇物,皆为一身苦恼之缘。于是杨朱之说,得以乘间抵隙,入而据之。
学孔子则甚难,而学杨朱则甚易;学孔子则甚苦,而学杨朱则甚乐。人情莫不恶难而喜易,避苦而趋乐,于是我躬不阅,遑恤我后,遂为中国普通社会之思想。至今日而国事之危,有如累卵,举国上下,人尽知之,无论若何顽固之徒,未有实信今日之中国为太平无事者。然知之而遂心焉忧之,谋所以挽救之者,举国中无几人焉。自公卿大夫士以至于庶人,日孜孜于社会,以谋其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之乐,不求当世之誉,不顾后来之毁,甘为凶愚而不惜,至语以国事,则掩耳而走,瞠目而视,若与之言他国之事也者。问其意之所在,则偷生而已,畏死而已,姑保此首领寻娱乐以待死而已矣。不惟存之于心,抑且出之于口,与杨朱之说,无丝毫之差异,盖纯粹之杨朱现世主义也。夫中国号称儒教之国,若以此而亡其国,抑岂孔子所能任咎者?然使中国果真屏孔子而师杨朱,取大成至圣之号,移而奉之一毛不拔之人,则群知中国为杨教之国,而非儒教之国,名实相符,表里如一,则亡国之原因,犹易寻其所在。无如儒教之徒,又曾有如韩愈等者,好为名实相反之论,以炫其奇。如其《代周文作羑里操》曰:“臣罪当诛,天王圣明。桀纣而可为圣明,则尧舜亦可为暴戾。凶愚之与仁圣,可以互易共名。”此又杨朱之所不及料矣。然中国之人,方将欲阳奉孔子而阴师杨朱,则亦利用此谬说而乐为附和之。
千百年来,此种论说,流行社会,又已成久假不归之势矣。故中国今日之人,明知国家之危亡,犹可颂曰太平;明知官吏之腐败,犹可媚曰文明;明知人士之无罪,犹可诬曰当诛。充其量即谓杨朱大圣,孔子无道,盖亦无所不可。特古昔已定之位置,不敢骤易之耳。夫名实淆乱,表里违反至于如此,则日本人之常言“孔子之道,不行于中国而行于日本,中国奉其名而日本行其实”者,岂过言哉!不然,孔子所谓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何于中国无一能实行之人也?夫孔子之现世主义行于日本,犹必假佛教以助之,而后实行之力始大。而况中国既无佛教之助,又有杨朱之夺,复有韩愈等为我国民献自欺欺人之术,则秦汉以前轻死尚侠之武士道,果何自而有稍留根芽之地者乎?故中国武士道之所以消灭者,又因此似孔似杨、非孔非杨之学说有以斩削之之故也。夫以儒教为正,以佛教为辅,而发达此武士道者,日本之所以强也。以儒教为表,以杨教为里,而斩除此武士道者,中国之所以弱也,此即所谓学术不同有以致之之故也。
夫武士道之所以可贵者,贵其能轻死尚侠,以谋国家社会之福利也。然而死者,实人生最难之问题。白隐禅师谓死生者事实也,非可以空言空论自慰,以慰人者。故苟非其人之理想,能超然于死生之外,则必不能轻弃其身。而欲人知此身之轻而可弃,则此身以外,其更无重于此者乎?抑有重于此身而不与身同弃者乎?由此以求之,则宗教界、哲学界有一大问题焉,乃灵魂之死与不死是也。古今学者之所论,大抵出入于两端。其主灵魂有死说者,有二派焉。其一则谓死者断灭而绝无,如法儒笛卡儿言人之死也,非灵魂去其身体之结果,不过身体之机械破坏而停止运动耳。然奈布尼克反对之,以为生物者多数之单子积合而成,其中一单子握主权而为灵魂,他单子皆从属而为身体。植物之精神无死生,则人之单子亦无死生,故死者非消灭而进化也。其二则谓人死惟灵魂灭,其他不灭。如科学家朵因氏、哈克斯列氏、清达儿氏之倡生物进化论也,以为宇宙间之物体,皆由元素之化合,物体有生有灭,而元素无增无减。人身组织之物体,亦犹是也,虽生活力丧失以至于死,而势力恒存,物质不灭。然英儒西济伊克氏、买耶氏反对之,以为今日之哲学,不当反科学的而当超科学的,以目的论的见解,胜机械论的见解。科学者谓人类以适于地球热度而成形,然地球之原始如何乎?
科学者谓地球由太阳分离,然太阳之原始又如何乎?以此穷科学者之说,凡此者皆谓灵魂有死说之未能尽善者也。其主灵魂无死说者,亦有二派焉。其一则谓死后有转生,世界古时各种宗教皆有此说。如犹太教之言天国、地狱,印度之波罗门教、佛教之言八大地狱及修罗、饿鬼、畜生之各道轮回。埃及古教之言人死之后,转辗于一百余种之动物而复为人。梭格拉底亦谓死者如船长促予出帆,生由死来,死由生来,于此有死,即于此有生,故以哲学为学死之学。然世人之反对此种论说者,则曰:“告汝死尸,蠕蛆蝟集者,汝之后身也,汝之转生也。”呜呼!此实快论也。夫世界至今日,科学日进,此等谬说自不待辩。欧美之人若此观念者,盖已渐少。惟南洋土蛮犹谓死为第二之生,中国今日下等社会、女子社会,犹恃此轮回报应之说,以为惩劝,则无教育之国所必有之现象也。其二则谓死后无转生。如普拉得之言人之精神居于肉身之中,而生束缚,故必于肉身上制下等之情欲,养本来之性质,而归复于实体。然加藤咄堂论之,谓精神舍此肉身,必无所归,则亦不能离肉身而存实体。凡此者皆谓灵魂无死说之未尽善者也。
然则灵魂果有死乎?果无死乎?欲言有死,则世之死者无所劝;欲言无死,则死后之精神,人谁见之者?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独其体魄之异也,尤在其精神之异。禽兽之知觉,亦能觅食以避饥,择居以避寒,自谋其体魄之生活,惟其精神所及者,不过如此。虽亦有爱护其群之德,然不能发达此精神,使之布于当时而传于后世,此其所以不如人类也。若夫人类,专以体魄而论,据生物学者之言,则人猿同祖,其一身之构造,所以异于他动物者,盖亦几微无几。惟其精神可以位天地而育万物,此其所以为高等动物也。若如杨朱之学,专以其高尚纯洁之精神,用之于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之地,以自适其体魄,图生前下等之乐,而不能任重致远,以谋人群之福利,则与禽兽直无以异,安见其为人类乎?故人类与禽兽之界,不以体魄之构造分之,而以精神之作用分之。可一言以判焉,曰:精神战胜体魄者为人类,体魄战胜精神者为禽兽而已矣。虽然,人之精神与体魄战,而欲求其胜,此其事亦甚难。既有体魄,则有众苦,饥寒劳动,在在迫之,于是衣、食、住三者之欲望以起,而此欲望者,因体魄而牵及精神,环吾一身种种困难皆为精神之累。
此仁圣凶愚、尧舜桀纣所同有而不能避者也。惟桀纣则以精神殉之而成为凶愚,尧舜则不以此变易其固有之精神而成为仁圣。故仁人君子每遇不得已之际,辄毅然弃其体魄而保其精神。诚以理欲交战之际,必有一胜一败,二者既不可得兼,则宁舍体魄而取精神,以一死弃此臭皮囊之苦累焉。虽然,体魄则已死矣,其精神亦将与之俱死乎?是则不然。夫今日之世界,为古人之精神所创造;将来之世界,又必为今人之精神所创造者。此人类进化之道,纯恃此以为之元素者也。仁者之精神,恒以普济众生为其毕生之义务。其身虽死,而其精神已宏被于当世与后来之社会。故孔子死矣,而世界儒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释迦死矣,而世界佛教徒之精神,皆其精神也。于中国言孔子则孔子死,于日本言孔子则孔子生;于印度言释迦则释迦死,于日本言释迦则释迦生。死者其体魄,而生者其精神故耳。
由此推之,今世界之言共和者,无一而非华盛顿;言武功者,无一而非拿破仑;言天赋人权者,无一而非卢梭;言人群进化者,无一而非达尔文。盖自世有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诸杰以来,由古及今,其精神所递禅所传播者,已不知有几万亿兆之孔子、释迦、华盛顿、拿破仑、卢梭、达尔文矣,而遂以成今日灿烂瑰奇之世界,其余圣贤豪杰之士,皆无不如此者。此无他,体魄者所以载人之精神者也,使无精神,则体魄无所用,使无体魄,则精神亦无所宿。然体魄者无百年而不死,无论若何贤哲,能以不死之丹,长生之药,避此无常之风,以常留于世界,而欲以此至促之体魄,载其至永之精神。此其道无由,于无可如何之中而欲有以补之,则惟有藉来人之体魄,以载去我之精神而已。去我之体魄有尽,而来人之体魄无尽。斯去我之精神与来人之精神相贯、相袭、相发明、相推衍,而亦长此无尽,千秋万世,永远流传,非至地球末日人类绝种,则精神无死去之一日。盛矣哉!人之精神之果可以不死也,故予以为非解释死后之精神问题者,不能解释生前之体魄问题。世之宗教家、哲学家,有欲于生死问题中,求正大无弊之说者,或亦以予为知言也。
梭格拉底有言:“人类之进步,以个人连续之无限,而始成之者也。”岂非此意也乎?虽然,此理也,固犹哲理中言也。以之对于吾国国民所师奉之杨朱学说,重体魄不重精神,顾生前不顾死后者,则犹有反对之势。彼以为死后至永之精神,留之亦将何用,生前至促之体魄,其苦已不可偿,群将笑为大愚,而无从得其相喻。然予于此更有说焉。夫杨朱之持现世主义,必以为天下万事万物,举不足以敌生时体魄之乐利故耳,必非生前体魄无可乐,而必强留此以自苦恼也。夫人欲体魄之乐,则必于衣、食、住三者之求适意,而欲三者之适意,则必于生计使能活泼而不困穷者,此一定之势也。然今日之世界,则正各国并立,强国夺弱国之生计,强国国民夺弱国国民之生计,而自求其衣、食、住之适意,以遂其体魄之乐之世界也。故于农业则力求种植,于工业则力求制造,于商业则力求交通,而又知欲求三者之发达,以与他国之国民竞争,必非各个人之力所能济也,于是合群力以组织一国家,为保护一国人民之具。环地球各国之国家,未有不内以保己国国民之生计,外以夺他国国民之生计为其职务者也。然犹恐内政不足以及外,复重外交,设国与国竞争之机关焉,争之不得,则兵力随之矣。故今世各国之战争,非如古者争地杀人之役也。
战胜之后,地弃之而不必取,人弃之而不必杀,惟与订条约,取战败国国民之生计,攫之以归于己而已。故兵强国盛者,其国民之衣、食、住,多有富美优厚、安闲逸乐之象。诚有如杨朱所言鲜衣厚食、声音美色者,如英、美、法、德、日本诸国之人皆是。此吾国国民所亲见而震骇之、歆羡之者也。及反而观于吾国,则自上至下,人人皆有趋利不遑之状。为官吏者各自营其私囊,谋归乐于乡里。问何以故?必曰生计之故。为士、为商、为工、为农者,日孜孜于社会,求所以自养且养妻子者,日如不及。问何以故?必曰生计之故。近十余年以来,富者降而为中产,中者降而为贫人,举国之人,其于一生数十寒暑之中,能安然坐享,不忧他日之冻死、饿死者,盖四万万人之中,不能得万分之一也。
此无他,中国之人,无自保生计之国家,其生计日为他国国家所分取,他国国民所分夺,而日陷于九生一死之地。其至此之原因虽甚繁多,然其总因则必由于我国民之公德不昌,各谋私利,于团体公共之利益,毫不注意,故不能组织国家,以谋公共之生计。因而个人之生计,亦以不保,力薄气涣,坐待外人之攫。至于今日,四百万余之土地,五十年中,已失去二百三十余万英里矣;工商不振,每岁流出之财,已至一万万四千余万矣。各国求其工商运输之便利,于我国内所起造之铁路,已至四千四百四十五英里矣。其余失去之矿产、航路、税关、邮政、工厂等,尤所在皆是。取吾人所以为衣、食、住之资本者,几已攘夺罄尽,犹且竞争未已,不肯稍留余利,以为我等养生之具。吾国国民本欲各营其私利,而不顾公利,而其结果则以不顾公利之故,至私利亦不可得。所谓生前体魄之乐,不知何年可以适意,而转死沟壑之期,反日迫一日,不得衣则将冻死,不得食则将饿死,不得住则将劳死,去生之日渐远,去死之日渐近。
十年以后,吾恐中国国中,亦将如印度内地,有乞人满路饿殍盈谷之惨矣。呜呼!我国民与其为杨朱所欺,而长此谋个人独生之乐而不可得也,则何不谋团体共生之乐,而因以得个人之乐乎?与其羡英、美、法、德、日本诸国人之体魄娱快生计优裕也,则何不自谋我国之生计,而亦求其体魄之安适乎?且与其待冻之至而谋衣,待饿之至而谋食,待劳之至而谋住,则何不早谋之?谋之不得,亦不过冻死、饿死、劳死而已也,非有他也。且与其明知必有冻死、饿死、劳死之一日,则何不于未冻、未饿、未劳而先求其死所?故在今日之世界,而居中国之地为中国之人,避死亦死,不避死亦死,等死也,与其为避死而死之人,何如为不避死而死之人?
夫避死而死者,中国今日之人之死法也;不避死而死者,中国古时武士道中诸人之死法也;其死则同,其所以为死者则大异。加藤咄堂之论死法也,分为六种:健全者三,不健全者三。健全者,一曰视生死如一,谓圣哲之达观者;二曰死于个人而生于社会,谓以死成仁者;三曰信天命,谓当事变而不乱者。不健全者,一曰自死以断痛苦,谓自杀者;二曰以死为得未来之生,谓情死者;三曰以死为得精神之安慰,谓迷信死后之幸福者。吾中国武士道中诸人之死法,则皆健全而非不健全者。
若夫今人,则方在偷生避死之时,即不健全之死法,亦未暇研究之也。国民乎,其有以武士道之精神,兴四千年前之人物,后先相接,而发大光明于世界,使已死之中国,变而为更生之中国,与日本之武士道同彪炳于地球之上,称为黄种中第一等国之国民者乎?则或者挟虚无党之刃以与雷电争光也,或者举革命军之旗以与风云竞色也,或者奋军国民之气以使中国国旗扬威振彩于海外,以与列强争一日之雄也,皆必以至诚无我之精神,而能了解生死问题者。斯不惟政治上之精神,抑亦学术上之精神矣。予闻梁氏将述武士道之死生观别为一书,曰《死不死》,不知其所论与予若何,夫予之欲以佛教助儒教,以日本鉴中国也,与梁氏述武士道之意必相合也。今质之梁氏,以为何如?
湘潭杨度叙。
[book_title]自叙
新史氏既述春秋、战国以迄汉初,我先民之以武德著闻于太史者,为《中国之武士道》一卷。乃叙其端曰:
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国之历史,不武之历史也;中国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呜呼!吾耻其言,吾愤其言,吾未能卒服也。我神祖黄帝,降自昆仑,四征八讨,削平异族,以武德贻我子孙。自兹三千余年间,东方大陆聚族而居者,盖亦百数,而莫武于我族。以故循优胜劣败之公理,我族遂为大陆主人,三代而往,书阙有间矣。即初有正史以来四五百年间,而其人物之卓荦有价值者,既得此数。於戏,何其盛也!新史氏乃穆然以思,瞿然以悲,曰:中国民族之武,其最初之天性也;中国民族之不武,则第二之天性也。此第二之天性,谁造之?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人力造之。司马迁,良史也,其论列五方民俗,曰:“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中山地薄人众,民俗懁急,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悍”,“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大国之风也”。由此观之,环大河南北所谓我族之根据地,安所往而非右武之天性所磅礴乎?夫形成社会之性质者,个人也;而铸造个人之性质者,又社会也。故人性恒缘夫社会周遭之种种普通现象、特别现象而随以转移。中国自昔非统一也,由万国(夏禹时)而三千(殷时),而八百(周初),而百二十(周东迁时。《史记》称孔子适周见百二十国宝书),而十二(春秋时。《史记》有十二诸侯年表),而七(战国时),而归于一。其间竞争剧烈,非右武无以自存。盖一强与众弱遇,弱者固弱,强者亦不甚强。数强相持,互淬互厉,而强进矣。其相持者非必个人也,强群与强群相持,其强之影响,遍浸渍于群中之分子,而个人乃不得不强。此春秋战国间,我民族所以以武闻于天下也。抑推原所自始,则由外族间接以磨砺而造成之者,功最多焉。我族之有霸国,始于春秋(寻常称五霸,谓霸主也。吾谓霸者以国,不以主,故易称霸国)。霸国者,强权所由表征也。其在春秋,曰齐、曰晋、曰秦、曰楚、曰吴、曰越;其在战国,则晋分为韩、赵、魏,吴、越合并于楚,而更益以燕。此诸国者,皆数百年间我民族之代表也。而推其致霸之由,其始皆缘与他族杂处,日相压迫,相侵略,非刻刻振厉无以图存,自不得不取军国主义,以尚武为精神。其始不过自保之谋,其后乃养成进取之力。诸霸国之起源,皆赖是也。请言齐。环齐左右者,徐莱、淮夷綦强,故太公初封营丘,莱夷即与之争国(见《史记·齐世家》),其后徐偃王朝三十二诸侯焉(见《韩非子》),故太公以悍急敷政,而管子作内政寄军令,齐富强至于威、宣,盖以此也,请言晋。晋,故狄地也,故晋人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晋之启土,不亦宜乎?”(《左传》庄公廿八年)又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同,昭十五年)又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同,成十六年)故春秋之世,晋与狄相终始,而犹未能得志于鲜虞。鲜虞,白狄别种,而战国之中山也。三卿分晋,而赵当其卫,故武灵王曰:“中山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战国策·赵策》)故以胡服骑射教民,举国皆执兵焉。全晋之时,其民既以仁悍称,至赵益甚,盖以此也。请言秦。秦最初以讨戎功得封,秦仲以来五世与戎为仇,死戎难者三焉(见《史记·秦本纪》)。秦穆修政,乃伐西戎,灭国十二,辟地千里,秦之建国,以血肉与诸戎相搏而易之也。其后商鞅厉农战,司马错伐蜀,而秦即用是以并天下。请言楚。楚之封,与古三苗遗裔争地,若敖、蚡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君无日不讨军实而申警之曰:“祸至之无日,戒惧之不可以怠。”(见《左传》宣十二年)楚之能强,皆以此也。请言吴、越。吴、越通上国较晚,其初代与他族竞争之烈,不可深考,要之亦我族沐甚风、栉甚雨而抚其地也。阖闾、句践时代,所以厉其民者至矣。请言燕。燕僻处东北,自春秋初即有山戎之祸,其后北戎日益暴,而燕亦日益强,是以得并六为七,以显于战国也。太史公曰:“天下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匈奴。”(《史记·匈奴列传》)谓秦与赵与燕也。夫使武灵不以幽弑,乐毅不以间亡,蒙恬不以谗杀,三子者有一焉能终其业,则黄帝以来獯鬻之患,或至是而竟消灭。而后此白登之围困,甘泉之烽火,乃至刘、石、金、元之耻辱,或竟不至以污蔑我国史焉,未可知也。夫其对于外族之竞争,既若是矣。其在本族,亦地丑德齐,莫能相尚,兢兢于均势,汲汲于自完。故尚武之一观念,上非此无以率其民,民非此无以事其上。盖社会之大势,所以鼓吹而摩荡之者如是也。六国之末,悬崖转石之机愈急愈剧,有势位者,益不得不广结材侠之民以自固。故其风扇而弥盛,名誉誉此者也,爵赏赏此者也,权利利此者也,全社会以此为教育,故全民族以此为生涯,轰轰烈烈,真千古之奇观哉!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可得十数端。一曰,常以国家名誉为重,有损于国家名誉者刻不能忍。如先縠、栾书、郤至、雍门子狄之徒是也。一曰,国际交涉有损于国家权利者,以死生争之,不畏强御。如曹沫、蔺相如、毛遂之徒是也。一曰,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必趋死无吝无畏。如郑叔詹、安陵、缩高、侯嬴、樊於期之徒是也。一曰,己身之名誉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则刻不能忍,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不肯为怀忿之报复,务死于国事以恢复武士之誉。如狼瞫、卞庄子、华周、杞梁之徒是也。一曰,对于所尊长,常忠实服从。虽然,苟其举动有损于国家大计或名誉者,虽出自所尊长,亦常抗责之不肯假借,事定之后,亦不肯自宽其犯上之罪,而常以身殉之。如鬻拳、先轸、魏绛之徒是也。一曰,有罪不逃刑。如庆郑、奋扬之徒是也。一曰,居是职也,必忠其职,常牺牲其身乃至牺牲其一切所爱以殉职。如齐太史兄弟及李离、申鸣、孟胜之徒是也。一曰,受人之恩者,以死报之。如北郭骚、豫让、聂政、荆轲之徒是也。一曰,朋友有急难以相托者,常牺牲其身命及一切利益以救之。如信陵君、虞卿之徒是也。一曰,他人之急难虽或无与于我,无求于我,然认为大义所在,大局所关者,则亦锐身自任之,而事成不居其功。如墨子、鲁仲连之徒是也。一曰,与人共事而一死可以保秘密,助其事之成立者,必趣死无吝无畏。如田光、江上渔父、溧阳女子之徒是也。一曰,死不累他人。如聂政之于其姊,贯高之于其王是也。一曰,死以成人之名。如聂荣之于其弟是也。一曰,战败宁死不为俘。如项羽、田横之徒是也。一曰,其所尊亲者死,则与俱死。如孟胜之门人,田横之客是也。一曰,其所遇之地位,若进退维谷,不能两全者,则择其尤合于义者为之,然事过之后必以身殉,以明其不得已。如麑、奋扬、子兰子之徒是也。一曰,其初志在必死以图一事者,至事过境迁以后,无论其事或成或不成,而必殉之,以无负其志。如程婴、成公赵之徒是也。一曰,一举一动务使可以为万世法则,毋令后人误学我以滋流弊。如子囊、成公赵之徒是也。其余诸美德,尚不可悉数。要而论之,则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呜呼!横绝四海,结风雷以为魂;壁立万仞,郁河岳而生色。以视被日本人所自侈,许曰武士道、武士道者,何遽不逮耶?何遽不逮耶!呜呼!我民族武德之斫丧,则自统一专制政体之行始矣。统一专制政体务在使天下皆弱,唯一人独强,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为刚,万夫为柔,此必至之符也。作俑者为秦始皇。始皇既一天下,锄群强而独垄之。贾生记之曰:“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诸咸阳,销锋铸镝,以弱天下之民。”又曰:“士不敢弯弓而报怨。”民气之摧残,自兹时矣。幸其凶焰不久即被决溃,而前此遗风余烈,且尚未沫。故楚汉之间,前躅弥劭、张良等万乘于褐夫,田横死绝岛而不悔,贯高麋肤以白主,窦婴掷侯以拯友,犹先民之遗志也。次摧之者则汉高祖。叔孙通定朝仪,尊扬主威,功臣武士,皆戢戢摄伏,汗下不敢仰。嘻,盖稍稍惫矣,然乡曲豪举游侠之雄若朱家、剧孟、王孟、济南瞯氏、陈周庸、郭解等,声气尚动天下。次则景、武之间,复大挫之。徙诸侯强宗豪杰及富人于诸陵,班固所谓三选七迁,充奉陵邑。盖以强干弱枝,隆上都而观万国(见《文选·两都赋》),此殆犹始皇杀豪俊、弱天下之意,特其操术巧拙殊异耳。群天下血气之士于辇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冶,其体魄脆于奢靡。晋狐偃言:“吾且柔之矣。”(近儒龚自珍《定庵文集》有《京师乐籍说》一篇,最能发明此义)而复选严酷之吏,为司隶、为尹,以次第锄之。盖景帝大诛游侠《史记·游侠列传》:“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孝武承流,法网逾密。郅都、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辈,希指承宠,草薙而禽弥之,而公孙弘、主父偃之徒,复假儒术,文奸言,以助其焰(《史记·游侠列传》云:“吏奏郭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又,徙豪杰实陵邑之议实发自主父偃。《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云:“偃说上曰:‘天下豪杰皆可徙茂陵,内实京师,外销奸猾。此所谓不诛而害除者也。’”云云)。至是,而尚武精神澌灭以尽矣。太史公伤之曰:“自是之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足数者。如樊仲子、赵王孙辈,虽为侠,而逡逡有退让君子之风。至若北姚、西杜、南仇、东赵之徒,此盗跖居民间者耳,又乡者朱家之所羞也。”(《史记·游侠列传》)呜呼!千百年养之而不足,数十岁锄之而有余,不亦重可悲耶!盖季布以武侠闻一世,而讨伐匈奴之议,犹且以含诟忍辱劝人主,则黄帝以来遗传之武德既已消磨,而我族之对外始不竞矣。
要而论之,则中国之武士道,与霸国政治相终始。春秋时代,霸国初起,始形成武士道之一种风气。战国时代,霸国极盛,武士道亦极盛。楚汉之交,时日虽短,犹然争霸也,故亦盛。汉初,天下统于一矣,而犹有封建,则霸国之余霞成绮也。而武士道虽存,亦几于强弩之末,不穿鲁缟。逮孝景定吴楚七国之乱,封建绝迹,而此后亦无复以武侠闻于世者矣。呜呼!时势造人,岂不然哉!夫历九州而相君,壑四海以为家,其进也。既厉于竞争,有以为功名之地;其退也复得所保护,有以为逋逃之薮。故士之能以武自见者,非独天性,亦形势使然也。及天下定于一尊,为人上者,无复敌国之足以劳其狼顾,前此强强相持之势,忽变为一强遇众弱,而其所最患,弱者之复起而为强耳。故前之奖之者,今则贱之;前之翼之者,今则摧之;事所必至,理所固然也。而天下一家,山谷海澨,悉受成于天子之命吏,法网所触,欲飞靡翼,束手待司败而已。倔强者死焉,次焉者易其操;前辈死焉,后起者无以为继。夫社会之势力,必有所承袭,而始得永续性。后起者虽欲自建树,则固于其始萌蘖之顷而牧之矣。以故强武之民,反归于劣败淘汰之数,而惟余弱种以传子孙。昔人诗曰:“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君子观此,未尝不仰天而长恸也!然则我国苟长为战国时代,互均势终不相下,是果为国之利乎?曰:利害未可知,然大势固不许尔尔。中国之地势,为天然统一之地势,而幅员如此其辽廓,户口如此其众多,其在幼稚时代,非厚集权力于中央,无以为治。故专制必与统一为缘,不得不以一强驭群弱,势使然也。夫使竟外无复他强以与我相遇,则长此终古,保守秩序,宁不足以致小康,其奈全世界物竞之大势又不许尔尔,夫是以情见势绌,而二千年来,遂以屈辱之历史,播丑于天壤。他勿具论,即如汉孝武者,岂非一世之雄主耶?其对外思想,雄健沉郁,白登之耻,缯币之辱,刻未尝去怀也。膺惩之志,终身以之,而成功遂不逮赵武灵王者,武灵时代全赵皆强,孝武时代,则强者仅孝武一人,而其余皆弱也。以全体积弱之民,而从事外竞,未有能幸者矣。孝武欲扬本族之威于域外,而又锄本族之气于域中,此所谓却行而求前也。自兹以还,经一度枭桀之主,则武德之消磨,愈增一度。前此所谓专制者,则一人刚而万夫柔也,后此所谓专制者,则客族刚而主族柔也;以万夫之柔者,与一人之刚者抗,彼虽武甚,然固极少数,踣之犹易也。至于以主族之柔者,与客族之刚者抗,则彼固亦有多数焉,以为爪牙。始焉以我弱故,彼乃得以强加诸我;继焉以彼强故,而我之弱益不可复瘳。递相为因,递相为果,引而无穷,每下愈况。以三千年前最武之民族,而奄奄极于今日,皆此之由。故曰:时势造之,地势造之,而又不得不终致憾于人事也。今者民智程度,渐脱离天造草昧之域而时势盖一变矣。合五大洲为一大战国,而地势盖又一变矣。所未变者,人事而已。西哲有言:“凡可以以人力破坏之物,必还可以以人力恢复之。”夫我族之不武,其第二之天性耳;若夫最初之天性,则举今存诸族,度未有能出吾右者。此历史所明以告吾侪也。今者爱国之士,莫不知奖厉尚武精神之为急务。虽然,孔子不云乎:“我欲见诸空言,不如征之行事之博深切明。”又曰:“无征弗信,弗信民弗从。”又曰:“吾舍鲁奚适矣?”今之君子大声疾呼以告其同胞曰:君其尚武,君其尚武!未之或听也,乃杂引五洲史乘,摭伟人言行,曰:某氏武,故显其国;某族武,故长其邻。岂不使万里之外,闻而奋兴耶!而彼久束湿薪之大多数人,犹或曰:吾秦人而子语我以越之肥瘠也。甚者或曰:天实厚彼,赋之武德,终非吾族所能几也。吾故今搜集我祖宗经历之事实,贻最名誉之模范于我子孙者,叙述始末,而加以论评,取日本输入通行之名词,名之曰《中国之武士道》,以补精神教育之一缺点云尔。呜呼,我同胞,兴!兴!!兴!!汝祖宗之神力,将式凭焉,以起汝于死人而肉汝白骨。而不然者,汝祖宗所造名誉之历史逮汝躬而斩也,其将何面目以相见于九原也!
[book_title]凡例
一 初撰此编,原欲以供士夫之参考,一二友人见之,谓宜稍整齐之,使适教科用。盖欲使全国尚武精神,养之于豫而得普及也,故为今体。
一 武士道者,日本名词。日人所自称大和魂,即此物也。以其名雅驯,且含义甚渊浩,故用之。
一 本编采集春秋、战国以迄汉初,我先民之武德,足为子孙模范者,以列传体叙次之,加以论评,以发挥其精神。
一 所引古籍皆依原文,有删节,无改窜,存其真也。
一 各章皆将引用原书注明章末,非徒以征信而已,亦以备教科参考。因著述有别裁,往往不能全文直录。而事之始末,或有不能不为学生讲者,则教师依所注原书检之可也。又,先秦文字或有奥古难解者,著者断不敢以今文窜易之,教授者翻原书,当得注释焉。
一 兴味为教育儿童之要件,本编所采事实,皆最有兴味,能刺激人脑识者,故以充高等小学及中学之教科最宜。
一 近来新智识输入,教育必要之条件既繁多,故国文一科反致欠缺,仅教以识字缀句而已。其余新出诸籍,又皆间杂译语,诘鞠为病,祖国高等文学之精神遂将失坠。本编所采皆先秦名文,教者宜择其中长篇,授学徒口诵,以启发其文学之天才,胜于读词胜理疏之八家文也。
一 每篇末所缀评语,不过略发己见而已,引申触类,是在教者。
一 篇首之自序,揭著书本旨,以供教师参考,非为学生用。教者随时掇其谊以诏学生,亦振厉精神之一法也。
一 本编叙次一依年代,惟以孔子为二千年来全国思想之中心点,故移冠诸首,以资信仰。
一 本编去取微有权衡。如专诸与荆、聂同类,以其为一私人野心之奴隶,非有所不得已,且无与全国大计,故黜之。如季布与朱、郭齐名,以其亡命龌龊,且贵后无所建白,而以暮气损民族对外之雄心,故黜之。又如鲁仲连,一文弱书生,未尝有决死犯难之举动,然其理想,实当时武士道之代表,故列焉。凡诸去取,皆此类也。
一 汉景、武以还,武士道消灭,不复有如锦如荼之人物,常光宠我历史,故记载止于是焉,实编者无穷之遗憾也。但此后吉光片羽,亦非无人,尚思更为续编,起传介子,讫张汶祥,若其杀青,俟诸休暇。
甲辰十月,编者识。
[book_title]孔子
鲁定公十年夏,公会齐侯于夹谷。孔子摄相事,曰:“臣闻有文事者必有武备。古者诸侯出疆,必具官以从,请具左右司马。”定公曰:“诺。”具左右司马。犁弥言于齐侯曰:“孔丘知礼而无勇,若使莱人以兵劫鲁侯,必得志焉。”齐侯从之。孔子以公退,曰:“士兵之!两君好合,而裔夷之俘,以兵乱之,非齐君所以命诸侯也。请命有司!”有司却之,不退。孔子左右视晏子与景公,景公心怍,麾而退之。将盟,齐人加于载书曰:“齐师出竟,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孔子使兹无还揖,对曰:“而不反我汶阳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于是齐人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讙、龟阴之田。(参合《左传》定公十年及《史记·孔子世家》)
新史氏曰:天下之大勇,孰有过我孔子者乎?身处大敌之冲,事起仓卒之顷,而能底定于指顾之间,非大勇孰能与于斯?其盟辞之力争国权,不肯让步,则后此蔺相如相赵折秦之所由取法也。《吕氏春秋·慎大览》云:“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则孔子之勇,其可以想见矣(按:左氏襄十《传》云:“偪阳人启行,诸侯之士门焉。县发,鄹人纥抉之以出门者。”似是孔子父叔梁纥事。《吕览》记作孔子事,未知孰是。要之孔子之勇受诸遗传矣)。《孝经》记孔子言曰:“战阵无勇,非孝也。”《庄子》引孔子言曰:“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秋水篇》)《孟子》引孔子言曰:“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论语》《中庸》多以知、仁、勇三达德并举,孔子之所以提倡尚武精神者至矣。
新史氏又曰:《韩非子·显学篇》称:“孔子卒后,儒分为八。漆雕氏之儒,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按】此正后世游侠之祖也。孔门必有此一派,然后漆雕氏乃得衍其传。孟子述北宫黝、孟施舍之风正若是,而云一似曾子,一似子夏,且引曾子“虽千万人吾往矣”之言以为证。观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而扬觯辟人,曰:“败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不在此位。”可见孔门尚武之风,必甚盛矣。至若田常作难,宰我殉齐于庭中(见《盐铁论》,足证宰我非党田氏),蒯瞶犯命,子路酬卫于结缨(见《礼记·檀弓》及《史记》),又尽人所同知矣。《说文》训“儒”为“需弱”,其去孔子之真,不亦远乎?今叙次武士道,一依年代,惟首列孔子者,示一国以向往云尔。
[book_title]曹沫
或作曹翙,或作曹刿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于坛上,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首,下坛,北面就君臣之位,颜色不变。(《史记·刺客列传》)
齐桓公伐鲁。鲁人不敢轻战,去鲁国五十里而封之。鲁请比关内侯以听,桓公许之。于是明日将盟,庄公与曹沫皆怀剑,至于坛上。庄公左搏桓公,右抽剑以自承,曰:“鲁国去境数百里,今去境五十里,亦无生矣。钧其死也,戮于君前!”管仲、鲍叔进,曹翙按剑当两陛之间,曰:“且二君将改图,无或进者。”庄公曰:“封于汶则可,不则请死。”管仲曰:“君其许之。”乃遂封于汶南,与之盟。(《吕氏春秋·上德篇》)
新史氏曰:曹子一怒以安国家定社稷,伟哉!旷古之奇功也。史迁以之与专诸、聂政并列。夫专、聂者,徇一人之恩仇,以死报之。侠则侠矣,而于大局何与也?若曹子者,其千古武士道之模范矣。
[book_title]弘演
卫懿公有臣曰弘演,有所于使。翟人攻卫,其民曰:“君之所予位禄者鹤也,所贵富者宫人也,君使宫人与鹤战。余焉能战?”遂溃而去。翟人至,及懿公于荥泽,杀之,尽食其肉,独舍其肝。弘演至,报使于肝毕,呼天而啼,尽哀而止。曰:“臣请为襮。”因自杀,先出其腹,实内懿公之肝。桓公闻之,曰:“卫之亡也,以为无道也。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于是复立卫于楚丘。弘演可谓忠矣,杀身出生以徇其君。非徒徇其君也,又令卫之宗庙复立,祭祀不绝,可谓有功矣。(《吕氏春秋·忠廉篇》)
新史氏曰:吕氏所以论弘演,至矣。晏子有言:“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若是夫懿公殆可非死之君也。然以一死动强邻,使国家亡而不亡,是则非为独夫死,为国民死也。
[book_title]鬻拳
巴人伐楚。楚子御之,大败于津,还,鬻拳弗纳。遂伐黄,败黄师于踖陵。还,及湫,有疾。夏六月庚申,卒。鬻拳葬诸夕室,亦自杀也,而葬于绖皇(杜《注》:“绖皇,冢前关。”)。初,鬻拳强谏楚子,楚子不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鬻拳曰:“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遂自刖也。楚人以为大阍,谓之大伯。(《左传》庄十九年)
新史氏曰:君败而归,则拒弗纳。何以故?以辱国故。国重于君,君而辱国,吾弗君也。鬻拳可谓知爱国之大义矣,强迫其君使恢复国威。《记》曰:“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鬻子其爱君以德者欤!君为社稷死而死之,又何凛凛也!武士之精神具矣。
[book_title]先轸 狼瞫
晋先轸败秦师于崤,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文嬴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狄伐箕。八月,晋侯败狄于箕。先轸曰:“匹夫逞志于君而无讨,敢不自讨乎?”免胄入狄师,死焉。狄人归其元,面如生。(左氏僖三十三年《传》)
战于崤也,晋梁弘御戎,莱驹为右。战之明日,晋襄公缚秦囚,使莱驹以戈斩之。囚呼,莱驹失戈,狼瞫取戈以斩囚,禽之,以从公乘,遂以为右。箕之役,先轸黜之,而立续简伯,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获死所。”其友曰:“吾与女为难。”瞫曰:“《周志》有之:‘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死而不义,非勇也。共用之谓勇,吾以勇求右,无勇而黜,亦其所也。谓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子姑待之。”及彭衙,既陈,以其属驰秦师,死焉。晋师从之,大败秦师。君子谓狼瞫于是乎君子。《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又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怒不作乱,而以从师,可谓君子矣。(左氏文二年《传》)
新史氏曰:若先轸、狼瞫者,可谓春秋时武士道之代表矣。先轸于秦帅一事,以其关于国家大计也,虽以君主太后之过举,曾不稍假借,爱国之热诚驱迫使然也。事过而自觉失礼,亦不肯稍自假借,自爱之热诚驱迫使然也。彼有大功于国而犹若是,使周亚夫而知此也,则何有怏怏非少主臣之诮乎?狼瞫不甘被黜,以失其勇名也,不肯犯上,以是为非武士之道德也。左氏评之曰“君子”,宜矣。大抵当时所谓武士道者,苟有一毫损害其名誉者,则刻不可忍,宁牺牲身命以恢复名誉,彼视名誉重于生命也。虽然,又不肯妄杀人,不肯妄自杀,以杀人为乱暴之举动,自杀为志行薄弱之征也。故必俟国家有战事,乃率先陷敌阵,一死以扬国威,如此者谓之大勇。呜呼!是可为百世师矣。
[book_title]郑叔詹
晋文公伐郑,郑人以名宝行成。公弗许,曰:“予我詹而师还。”詹请往,郑伯弗许。詹固请,曰:“一臣可以赦百姓而定社稷,君何爱于臣也?”郑人以詹予晋人,晋人将亨之。詹曰:“臣愿获尽辞而死,固所愿也。”公听其辞。詹曰:“天降郑祸,使淫观状,弃礼违亲。臣曰:‘不可。夫晋公子贤明,其左右皆卿才,若复其国而得志于诸侯,祸无赦矣。今祸及矣!尊明胜患,知也。杀身赎国,忠也。’”乃就亨,据鼎耳而疾号,曰:“自今以往,知忠以事君者,与詹同。”乃命弗杀,厚为之礼而归之,郑人以詹伯为将军。(《国语·晋语》)
新史氏曰:《史记·郑世家》云:“詹言于郑君曰:‘晋所以围郑,以詹。詹死而赦郑国,詹之愿也。’乃自杀。郑人以詹尸与晋。”与《国语》异。要之,詹之办一死以救国,则事实也。其得放免,则其智也;藉曰死焉,则其仁也。皆我辈所当崇拜者也。
[book_title]先縠 栾书 郤至
楚伐郑,晋师救之。荀林父将中军,先縠佐之。及河,闻郑既及楚平,桓子(即荀林父)欲还,彘子(即先縠)曰:“不可。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今失诸侯,不可谓力。有敌而不从,不可谓武。由我失霸,不如死。且成师以出,闻敌强而退,非夫也。命为将帅,而卒以非夫,惟群子能,我不为也。”以中军佐济。(左氏宣十二年《传》)
郑叛晋,子驷从楚子盟于武城。栾武子(名书)曰:“不可以当吾世而失诸侯,必伐郑。”六月,晋楚遇于鄢陵。范文子不欲战,郤至曰:“韩之战,惠公不振旅;箕之役,先轸不反命;邲之师,荀伯不复从,皆晋之耻也。子亦见先君之事矣,今我辟楚又益耻也。”(左氏成十六年《传》)
新史氏曰:邲之战、鄢陵之战,皆非晋之福也。先縠、栾书、郤至三人者,其人格皆不足道,今举之者,不以人废言。谓其言皆以国家之名誉为重,可以代表当时全国尚武之精神也。晋之建国,在群狄之间。故籍谈曰:“晋居深山之中,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左氏昭十五年《传》)范燮亦曰:“吾先君之亟战也有故:秦、狄、齐、楚皆强,不尽力,子孙将弱。”(成十六年《传》)盖晋之国势,非取军国民主义无以自存。故武士道之风,晋最盛焉,此所以能称霸百年,而战国以后,三晋之威稜且未坠也。
[book_title]庆郑 魏绛
秦饥,使乞籴于晋,晋人弗与。庆郑曰:“背施、幸灾,民所弃也。近犹仇之,况怨敌乎?”弗听。退曰:“君其悔是哉!”秦伯伐晋。晋侯谓庆郑曰:“寇深矣,可若何?”对曰:“君实深之,可若何?”公曰:“不孙!”卜右,庆郑吉。弗使。乘小驷,郑入也。庆郑曰:“古者大事,必乘其产。生其水土,而知其人心;安其教训,而服习其道;唯所纳之,无不如志。今乘异产,以从戎事,及惧而变,将与人易。乱气狡愤,阴血周作,张脉愤兴,外强中干。进退不可,周旋不能,君必悔之。”弗听。壬戌,战于韩原。晋戎马还泞而止。公号庆郑,郑曰:“愎谏违卜,固败是求,又何号焉?”遂去之。秦及晋平,蛾析谓庆郑曰:“盍行乎?”对曰:“陷君于败,败而不死,又使失刑,非人臣也。臣而不臣,行将焉入?”晋侯归,杀庆郑而后入。(左氏僖十四、十五年《传》)
晋侯之弟扬干,乱行于曲梁,魏绛戮其仆。晋侯怒,谓羊舌赤曰:“合诸侯以为荣也。扬干为戮,何辱如之?必杀魏绛,无失也!”对曰:“绛无贰志,事君不辟难,有罪不逃刑,其将来辞,何辱命焉?”言终,魏绛至,授仆人书,将伏剑,士鲂、张老止之。公读其书曰:“日君乏使,使臣斯司马。臣闻‘师众以顺为武,军事有死无犯为敬’。君合诸侯,臣敢不敬?君师不武,执事不敬,罪莫大焉。臣惧其死,以及扬干,无所逃罪。不能致训,至于用钺,臣之罪重,敢有不从,以怒君心?请归死于司寇。”公跣而出曰:“寡人之言亲爱也,吾子之讨军礼也。寡人有弟,弗能教训,使干大命,寡人之过也。子无重寡人之过,敢以为请。”(左氏襄三年《传》)
新史氏曰:“有罪不逃刑”一语,是当时武士道最要之信条也。先轸、庆郑、魏绛皆守斯律也。又“师众以顺为武,军事有死无犯为敬”,可见当时军人之理想。
[book_title]李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也。过听杀人,自拘当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传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史记·循吏传》)
新史氏曰:以死殉职守,以死殉法律,勇之至也,是真能得法治国之精神哉!当时武士道成为风气,其所感被,不独在军人社会而已。
[book_title]鉏麑 奋扬 子兰子
晋灵公不君,赵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左氏宣二年《传》)
楚平王使城父司马奋扬杀太子建,未至而使遣之。三月,太子建奔宋。王召奋扬,奋扬使城父人执己以至。王曰:“言出于余口,入于尔耳,谁告建也?”对曰:“臣告之。君王命臣曰:‘事建如事余。’臣不佞,不能苟贰。奉初以还,不忍后命,故遣之。既而悔之,亦无及矣。”王曰:“而敢来,何也?”对曰:“使而失命,召而不来,是再奸也。逃无所入。”王曰:“归,从政如他日。”(左氏昭二十年《传》)
齐人有子兰子者,事白公胜。胜将为难,乃告子兰子曰:“吾将举大事于国,愿与子共之。”子兰子曰:“我事子而与子杀君,是助子之不义也。畏患而去子,是遁子于难也。故不与子杀君以成吾义,契领于庭以遂吾行。”(《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三人者其事实颇相类,其殉其职守也,犹李离之志也。其有罪不逃刑,犹魏绛之志也。而奋扬之智,足以全人父子,尤倜乎远矣!
[book_title]卞庄子 华舟 杞梁及其母
卞庄子好勇。养母,战而三北。交游非之,国君辱之。及母死三年,冬,齐与鲁战。卞庄子请从,见于鲁将军,曰:“初与母处,是以三北。今母死,请塞责而神有所归。”遂赴敌,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一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再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三北。”将军曰:“毋没尔家,宜止之。请为兄弟。”庄子曰:“三北以养母也,是子道也,今士节小具而塞责矣。吾闻之,节士不以辱生。”遂反敌,杀十人而死。(《新序·义勇篇》)
齐庄公且伐莒。为车五乘之宾,而杞梁、华舟独不与焉,故归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无义,死而无名,则虽非五乘,孰不汝笑也?汝生而有义,死而有名,则五乘之宾,尽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华舟同车,侍于庄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华舟下斗,获甲首三百。庄公止之,曰:“子止!与子同齐国。”杞梁、华舟曰:“君为五乘之宾,而舟、梁不与焉,是少吾勇也。临敌涉难,止我以利,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杀者,臣之事也。齐国之利,非吾所知也。”遂进斗,坏军陷阵,三军弗敢当。至莒城下,莒人以炭置地。二人立有间,不能入。隰侯重为右,曰:“吾闻古之士犯患涉难者,其去遂于物也。来!吾逾子。”隰侯重仗楯伏炭,二子乘而入,顾而哭之。华舟后息,杞梁曰:“汝无勇乎?何哭之久也!”华舟曰:“吾岂无勇哉,是其勇与我同也。而先吾死,是以哀之。”莒人曰:“子毋死,与子同莒国。”杞梁、华舟曰:“去国归敌,非忠臣也;去长受赐,非正行也。且鸡鸣而期,日中而忘之,非信也。深入多杀者,臣之事也。莒国之利,非吾所知也。”遂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此三人者,皆以身殉名誉者也。以武士立于国中,而蒙不武之名,刻不能忍也。或曰:彼于其战也,则既已恢复其名誉,君帅重之,邻国敬之矣,其死不亦可已乎?曰:当时之武士,以为名誉一玷,则其耻终身不可洗涤,犹妇人见污于强暴,非死无以自明也。是其特别之理想也。《孟子》曰:“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盖谓此焉。虽然,是可以厉末俗矣。今日寡廉鲜耻之国民,以此药之最良。
[book_title]晏婴
齐崔杼弑其君。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行也?”曰:“归乎?”曰:“君死安归?君民者,岂以凌民?社稷是主。臣君者,岂为其口实?社稷是养。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而为己亡,非其私昵,谁敢任之?且人有君而弑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将庸何归?”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兴,三踊而出。人谓崔子:“必杀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崔、庆立景公,盟国人于大宫,曰:“所不与崔、庆者。”晏子仰天叹曰:“婴所不唯忠于君利社稷者是与,有如上帝!”乃歃。(《左传》襄二十五年)
崔杼既弑庄公而立景公,杼与庆封相之。劫诸将军、大夫及显士、庶人于大宫之坎上,令无得不盟者。为坛三仞,埳其下,以甲千列环其内外。盟者皆脱剑而入,惟晏子不肯,崔杼许之。有敢不盟者,戟拘其颈,剑承其心。令自盟曰:“不与崔、庆而与公室者,受其不祥,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所杀七人。次及晏子,晏子奉杯血,仰天叹曰:“呜呼!崔子为无道,而杀其君,不与公室而与崔、庆者,受此不祥。”俯而饮血。崔杼谓晏子曰:“子变子言,则齐国吾与子共之。子不变子言,戟既在脰,剑既在心,维子图之也。”晏子曰:“劫吾以刃而失其志,非勇也。回吾以利而倍其君,非义也。崔子!子独不为天讨乎?《诗》云:‘莫莫葛櫑,施于条枚。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今可婴且以回而求福乎?曲刃钩之,直兵推之,婴不革矣!”崔杼将杀之,或曰:“不可!子以子之君无道而杀之,今其臣有道之士也,又从而杀之,不可以为教矣。”崔子遂舍之。晏子曰:“若大夫为大不仁,而为小仁焉,有中乎!”趋出,授绥而乘。其仆将驰,晏子抚其手曰:“徐之!疾不必生,徐不必死。鹿生于野,命悬于厨。婴命有系矣。”按之成节而后去。《诗》云“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之谓也。(《晏子春秋·内篇杂上》)
新史氏曰:晏子可谓能爱国矣!其不死庄公之难,非苟活也。为国民者,有死国而无死君,此大义我国人罕有知之者,惟晏子明辨之。其在崔氏门外之数言,虽梨洲之《原君》《原臣》,何以加焉?及入盟之际,撄逆鳞,冒白刃,去死不容发,而词严义正,慷慨从容一何壮也!疾不必生,徐不必死。晏子之所以养之于平日者素矣!卒定大难,以其君显,有以夫!
[book_title]公孙接 田开疆 古冶子
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事景公,以勇力搏虎闻。晏子过而趋,三子者不起。晏子入见公曰:“臣闻明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有君臣之义,下有长率之伦,内可以禁暴,外可以威敌,上利其功,下服其勇,故尊其位,重其禄。今君之蓄勇力之士也,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率之伦,内不以禁暴,外不可威敌,此危国之器也,不若去之。”公曰:“三子者,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也。”晏子曰:“此皆力攻勍敌之人也,无长幼之礼。”因请公使人少馈之二桃,曰:“三子何不计功而食桃?”公孙接仰天而叹曰:“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士众而桃寡,何不计功而食桃矣。接一搏猏而再搏乳虎,若接之功,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田开疆曰:“吾伏兵而却三军者再,若开疆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援桃而起。古冶子曰:“吾尝从君济于河,鼋御左骖以入砥柱之流。当是时也,冶少不能游,潜行,逆流百步,顺流九里,得鼋而杀之,左操骖尾,右挈鼋头,鹤跃而出。津人皆曰:‘河伯也!’若冶视之,则大鼋之首。若冶之功,亦可以食桃,而无与人同矣。二子何不反桃!”抽剑而起。公孙接、田开疆曰:“吾勇不子若,功不子逮,取桃不让,是贪也,然而不死,无勇也。”皆反其桃,挈领而死。古冶子曰:“二子死之,冶独生之,不仁;耻人以言而夸其声,不义;恨乎所行不死,无勇。虽然,二子同桃而节,冶专其桃而宜。”亦反其桃,挈领而死。使者复曰:“已死矣。”公殓之以服,葬之以士礼焉。(《晏子春秋·内篇谏下》)
新史氏曰:晏子固好勇者,乃以卑劣手段杀此三人,以挫士气,岂不甚哉!后诸葛武侯为《梁甫吟》以哀之曰:“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上有三坟,累累正相似。借问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一旦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诚恫之也。然三士者,重名誉而能下人,竞功名而不惜死,武士之精神,武士道之道德,皆俱矣。百世下犹将见其气象焉。表同情者,岂特一武侯哉!
[book_title]北郭骚及其友
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罔,梱蒲苇,织屦履,以养其母,犹不足。踵门见晏子,曰:“愿乞所以养母。”晏子之仆请晏子曰:“此齐国之贤者也,其义不臣乎天子,不友乎诸侯,于利不苟取,于害不苟免。今乞所以养母,是说夫子之义也,必与之。”晏子使人分仓粟、分府金而遗之,辞金而受粟。有间,晏子见疑于齐君,出奔,过北郭骚之门而辞,北郭骚沐浴而出,见晏子曰:“夫子将焉适?”晏子曰:“见疑于齐君,将出奔。”北郭子曰:“夫子勉之矣!”晏子上车大息而叹曰:“婴之亡,岂不宜哉?亦不知士甚矣!”晏子行。北郭子召其友而告之曰:“说晏子之义而当乞所以养母焉。吾闻之,曰:‘养及亲者,身伉其难。’今晏子见疑,吾将以身死白之。”著衣冠,令其友操剑奉笥而从。造于君庭,求复者曰:“晏子,天下之贤者也。去则齐国必侵矣。方见国之侵也,不若先死,请以头托白晏子也。”因谓其友曰:“盛吾头于笥中,奉以托。”退而自刎也,其友因奉以托。其友谓观者曰:“北郭子为国故死,吾将为北郭子死也。”又退而自刎也,齐君闻之,大骇,乘驿而自追晏子。及之国郊,请而反之。晏子不得已而反,闻北郭骚之以死白己也,曰:“晏婴之亡,岂不宜哉?亦愈不知士甚矣!”(《晏子春秋·内篇杂上》《吕氏春秋·士节篇》略同)
新史氏曰:北郭骚之于晏子,与侯嬴之于平原君,何异焉?而骚之著称于后世不若嬴,则一见于《史记》而一不见也。附骥益显之义,信夫。抑北郭子之义,非徒报晏子也,而实以安齐国。侯生死以存赵,北郭子死以安齐,重于泰山,其是之谓乎?其友亦第二之北郭也,书阙有间,名以不章,悲夫!君子不轻受恩于人,受则必思所以报之。於戏,古之人哉!古之人哉!而今亡矣。
[book_title]齐太史及三弟 南史氏
齐崔杼既盟于大宫,太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左氏襄二十五年《传》)
新史氏曰:忠于职任,能尽义务,不畏强御,不枉所掌者,是谓大勇。齐太史兄弟四人及南史氏当之矣!岂徒史家之模范,实全社会人所当步趋也。轰轰男子,乃佚其名,后史之责矣夫。
[book_title]邢蒯瞆及其仆
齐崔杼弑庄公。邢蒯瞆使晋而反,其仆曰:“崔杼弑庄公,子将奚如?”邢蒯瞆曰:“驱之,将入死而报君。”其仆曰:“君之无道也,四邻诸侯莫不闻也。以夫子而死之,不亦难乎?”邢蒯瞆曰:“善能言也,然亦晚矣。子早言我,我能谏之,谏不听,我能去。今既不谏,又不去,吾闻食其禄者死其事,吾既食乱君之禄矣,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遂驱车入死。其仆曰:“人有乱君,人犹死之。我有治长,可毋死乎?”乃结辔自刎于车上。(《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邢蒯瞆事,大类弘演。其与晏子死国不死君之义颇异。虽然,其地位固异也。晏子自信不死可以定国家,蒯瞆智德不逮晏子,死而可也。其对其仆之言,深合于论理法,抑仆亦伟人矣。
[book_title]程婴 公孙杵臼
晋屠岸贾将诛赵氏。韩厥告赵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朔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赵朔客曰公孙杵臼,杵臼谓朔友人程婴曰:“胡不死?”程婴曰:“朔之妇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居无何而朔妇免身,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中,夫人置儿绔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公孙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索之,奈何?”公孙杵臼曰:“立孤与死孰难?”程婴曰:“死易,立孤难耳。”公孙杵臼曰:“赵世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请先死。”乃二人谋取他人婴儿负之,衣以文葆,匿山中。程婴出,谬谓将军曰:“婴不肖,不能立赵孤。谁能与我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程婴,攻公孙杵臼。杵臼谬曰:“小人哉程婴!昔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我。纵不能立,而忍卖之乎!”抱儿呼曰:“天乎天乎!赵氏孤几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诸将不许,遂杀杵臼与孤儿。诸将以为赵氏孤儿良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乃反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居十五年,晋景公疾,卜之,大业之后不遂者为祟。景公问韩厥,厥知赵孤在,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衍者皆嬴姓也。中衍人面鸟噣,降佐殷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吾君独灭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策。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于是景公乃与韩厥谋立赵孤儿,召而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疾,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孤。赵孤名曰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以君矫命,并命群臣。非然,谁敢作难!微君之疾,群臣固且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之愿也。”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灭其族。复与赵武田邑如故,及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诸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我思立赵氏之后。今赵武既立,为成人,复故位,我将下报赵宣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啼泣顿首,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去我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先我死;今我不报,是以我事为不成。”遂自杀。赵武服齐衰三年,为之祭邑,春秋祠之,世世勿绝。(《史记·赵世家》)
新史氏曰:程婴、杵臼之义,古今称之,吾赞盖赘焉。独婴大功既成,宜可不死。顾必死者,不负初志也,当时武士道之信条则然也。於戏!美哉。
[book_title]伍子胥 江上渔父 溧阳女子
昔者荆平王有臣伍子奢。奢得罪于王,且杀之,其二子出走,伍子尚奔吴,伍子胥奔郑。王召奢而问之,曰:“若召子,孰来也?”子奢对曰:“尚为人也,仁且智,来之必入。胥为人也,勇且智,来必不入。胥且奔吴邦,君王必早闭而晏开,胥将使边境有大忧。”于是王即使使者召子尚于吴,曰:“子父有罪,子入则免之,不入则杀之。”子胥闻之,使人告子尚于吴:“吾闻荆平王召子,子必毋入。胥闻之,入者穷,出者报仇;入者皆死,是不智也;死而不报父之仇,是非勇也。”子尚对曰:“入则免父之死,不入则不仁。爱身之死,绝父之望,贤士不为也。意不同,谋不合,子其居,尚请入。”荆平王复使使者召子胥于郑,曰:“子入则免父死,不入则杀之。”子胥介胄彀弓,出见使者,谢曰:“介胄之士,固不拜矣。请有道于使者,王以奢为无罪,赦而蓄之,其子又何适乎?”使者还报荆平王,王知子胥不入也,杀子奢而并杀子尚。子胥闻之,即从横岭上太山,北望齐晋,谓其舍人曰:“去此邦,堂堂被山带河,其民重移。”于是乃南奔吴。至江上,见渔者,曰:“来,渡我。”渔者知其非常人也,欲往渡之,恐人知之,歌而往,过之曰:“日昭昭侵以施,与子期甫芦之碕。”子胥即从渔者之芦碕。日入,渔者复歌往曰:“心中目施,子可渡河,何为不出?”船到即载,入船而伏。半江而仰谓渔者曰:“子之姓为谁,还得报子之厚德。”渔者曰:“纵荆邦之贼者我也,报荆邦之仇者子也。两而不仁,何相问姓名为?”子胥即解其剑以与渔者曰:“吾先人之剑直百金,请以与子也。”渔者曰:“吾闻荆平王有令曰:得伍子胥者,购之千金。今吾不欲得荆平王之千金,何以百金之剑为?”渔者渡于子斧之津,乃发其箪饭,清其壶浆而食,曰:“亟食而去,毋令追者及子也。”子胥曰:“诺。”子胥食已而去,顾谓渔者曰:“掩尔壶浆,无令之露。”渔者曰:“诺。”子胥行,即覆船,挟匕首,自刎而死江水之中,明无泄也。子胥遂行至溧阳界中,见一女子击絮于濑水之中,子胥曰:“岂可得托食乎?”女子曰:“诺。”即发箪饭,清其壶浆,而食之。子胥食已而去,谓女子曰:“掩尔壶浆,毋令之露。”女子曰:“诺。”子胥行五步还顾,女子自纵于濑水之中而死。子胥遂行至吴,徒跣被发,乞于吴市。(《越绝书》)
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史记·楚世家》)
新史氏曰:伍子胥引外族以自覆其祖国,律以爱国之义,盖有罪焉。虽然,复仇亦天下之大义也,怨毒之于人甚矣。父冤死而不报,则亦无人心者也。以孔子之圣,犹且去鲁干七十二君,当时风尚如是,于子胥何责焉?其智深勇沉,则真一世之雄也。江上丈人、击絮女子,悠悠行路,乃为之死。岂崇拜英雄之心所驱使耶?然则张俭之望门投止,破家相容(见《后汉书·党锢传》),其又不足异也已。
[book_title]申包胥
初,伍员与申包胥友。其亡也,谓申包胥曰:“我必覆楚国。”申包胥曰:“勉之!子能覆之,我必能兴之。”及昭王在随,申包胥如秦乞师,曰:“吴为封豕、长蛇,以荐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守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夷德无厌,若邻于君,疆场之患也。场吴之未定,君其取分焉。若楚之遂亡,君之土也。若以君灵抚之,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人闻命矣。子姑就馆,将图而告。”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伏,下臣何敢即安。”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秦哀公为之赋《无衣》,九顿首而坐。秦师乃出。(左氏定四年《传》)
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申包胥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救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蹶沙石,跖达膝,曾茧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墨,涕液交集,以见秦王。(下略)(《淮南子》)
吴师既退,昭王复国,而赏贻于包胥。包胥曰:“辅君安国,非为身也。救急除害,非为名也。功成而受赏,是卖勇也。君既定,又何求焉?”遂逃赏,终身不见。(《新序·士节篇》)
新史氏曰:以爱国之义,则包胥又贤于子胥远矣。七日七夜,不饮食,不绝哭,以拯国难,自古及今,天下万国未尝有也,得一人可以光国史矣。功成不受赏,盖认爱国为应尽之义务,不自知其为奇节也。於戏!其人格,又出鲁仲连上矣。
[book_title]要离
吴王欲杀王子庆忌而莫之能杀,吴王患之。要离曰:“臣能之。”吴王曰:“汝恶能乎?吾尝以六马逐之江上矣,而不能及;射之,矢左右满把,而不能中。今汝拔剑则不能举臂,上车则不能登轼,汝恶能?”要离曰:“士患不勇耳,奚患于不能。王诚能助,臣请必能。”吴王曰:“诺。”明旦,加要离罪焉,拿执妻子,焚之而扬其灰。要离走,往见王子庆忌于卫。王子庆忌喜曰:“吴王之无道也,子之所见也,诸侯之所知也。今子得免而去之,亦善矣。”要离与王子庆忌居有间,谓王子庆忌曰:“吴之无道也愈甚,请与王子往夺之国。”王子庆忌曰:“善。”乃与要离俱涉于江。中江,拔剑以刺王子庆忌。王子庆忌捽之,投之于江,浮。则又取而投之,如此者三。其卒曰:“汝天下之国士也,幸汝以成而名。”要离得不死,归于吴。吴王大悦,请与分国。要离曰:“不可,臣请必死。”吴王止之。要离曰:“夫杀妻子焚之而扬其灰,以便事也,臣以为不仁;夫为故主杀新主,臣以为不义;夫捽而浮乎江,三入三出,特王子庆忌为之赐而不杀耳,臣已为辱矣。夫不仁不义,又且已辱,不可以生。”吴王不能止,果伏剑而死。(《吕氏春秋》)
新史氏曰:要离之事业,非有益于国,而至湛弃其无罪之妻子,以长君之恶,君子弗称也。但其爱惜名誉,亦有足多者焉。其卞庄、华周、杞梁之舆儓乎?已辱则不可以生,是诵当时武士之训条也。
[book_title]子囊
楚人将与吴人战,楚兵寡而吴兵众。楚将军子囊曰:“我击此,国必败,辱君亏地,忠臣不忍为也。”不复于君,黜兵而退,至于国郊,使人复于君曰:“臣请死。”君曰:“子大夫之遁也,以为利也。而今诚利,子大夫毋死。”子囊曰:“遁者无罪,则后世之为君臣者,皆入不利之名而效臣遁。若是,则楚国终为天下弱矣。臣请死。”退而伏剑。君曰:“诚如此,请成子大夫之义。”乃为桐棺三寸,加斧质其上,以徇于国。(《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君子一言一动,必计其影响之所届。事有为一时之利者,有为百世之利者,若乃两者之利害不能相容,则君子之所以自处者几穷。而首鼠之辈,往往托以自文矣。惜也,未闻子囊之教也。既牺牲其名誉以捍国民目前之患,复牺牲其身命以为国家百年之计,非真爱国者能如是耶?孔子曰:“好仁者无以尚之。”子囊有焉。
[book_title]雍门子狄
越甲至齐,雍门子狄请死之。齐王曰:“鼓铎之声未闻,矢石未交,长兵未接,子何务死之为?人臣之礼耶?”雍门子狄对曰:“臣闻之,昔者王田于囿,左毂鸣,车右请死之。而王曰:‘子何为死?’车右对曰:‘为其鸣吾君也。’王曰:‘左毂鸣者,工师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车右曰:‘臣不见工师之乘而见其鸣吾君也。’遂刎颈而死。知有之乎?”齐王曰:“有之。”雍门子狄曰:“今越甲至,其鸣吾君也,岂左毂之下哉?车右可以死左毂,而臣独不可以死越甲也?”遂刎颈而死。是日,越人引甲而退七十里,曰:“齐王有臣钧如雍门子狄,拟使越社稷不血食。”遂引甲而归。齐王葬雍门子狄以上卿之礼。(《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西人之爱国也,有慢其国旗者,则致死焉。夫国旗则何与大计?顾为之死者,示国之不可侮于人也。旗且不可侮,而况于国;侮且不可,而况乃动其豪末也。吾闻日本维新以前,美将军彼理以舟至,测量其海岸线,而举国哗然,尊攘之声,风起水涌。其后英人偶冲犯长门藩侯之卤簿,而士为之死者七人。是犹雍门子狄之耻越甲鸣其君也。顾自是以还,欧美诸国,遂莫或敢侮日本。士气之足以威邻国也,如是乎?则雍门以一死却越军,又奚怪焉!呜呼!以我国近数十年来所更之国耻,使其在春秋战国之世也,吾知其绝吭刳腹者相属于道矣。《诗》曰:“天之方蹶,无为夸毗。”《传》曰:“夸毗,柔脆无骨也。”呜呼!以何因缘,而至于此。
[book_title]田基
佛肸用中牟之县叛,设禄邑、炊鼎,曰:“与我者受邑,不与我者其烹。”中牟之士皆与之。城北余子田基独后至,祛衣将入鼎,曰:“基闻之,义者轩冕在前,非义弗乘;斧钺于后,义死不避。”遂祛衣,将入鼎,佛肸播而去之。赵简子屠中牟,得而取之。论有功者,用田基为始。田基曰:“吾闻廉士不耻人,如此而受中牟之功,则中牟之士终身惭矣。”襁负其母,南徙于楚,楚王高其义,待以司马。(《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廉士不耻人,又当时武士一信仰之条件也。城北余子其于道德责任,备践之矣。
[book_title]成公赵
宋康公攻阿,屠单父。成公赵曰:“始吾不自知,以为在千乘则万乘不敢伐,在万乘则天下不敢图。今赵在阿,而宋屠单父,则是赵无以自立也,且往诛宋。”赵遂入宋,三月不得见。或曰:“何不因邻国之使而见之?”成公赵曰:“不可。吾因邻国之使而刺之,则使后世之使不信,荷节之信不用,皆曰赵使之然也,不可。”或曰:“何不因群臣道徒处之士而刺之?”成公赵曰:“不可。吾因群臣道徒处之士而刺之,则后世之忠臣不见信,辩士不见顾,皆曰赵使之然也,不可。吾闻古之士,怒则思理,危不忘义,必将正行以求之耳。”期年,宋康公病死。成公赵曰:“廉士不辱名,信士不惰行。今吾在阿,宋屠单父,是辱名也;事诛宋王,期年不得,是惰行也。吾若是而生,何面目而见天下之士?”遂立槁于彭山之上。(《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曹沫、蔺相如,皆要挟邻主,以图恢复国际上之权利耳。其真处心积虑以图刺万乘之君者,自成公赵始,而又不肯用诡道假他力以达其志,一言一动皆使可法于后世。呜呼!岂不贤哉?岂不贤哉!功不就而以身殉之,是所谓殉其志者也。
[book_title]申鸣
楚有士曰申鸣,治园以养父母,孝闻于楚。王召之,申鸣辞不往。其父曰:“王欲用汝,何谓辞之?”申鸣曰:“何舍为子乃为臣乎?”其父曰:“使汝有禄于国,有位于廷,汝乐而我不忧矣,我欲汝之仕也。”申鸣曰:“诺。”遂之朝,受命,楚王以为左司马。其年,遇白公之乱,杀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申鸣因以兵之卫。白公谓石乞曰:“申鸣,天下勇士也。今将兵,为之奈何?”石乞曰:“吾闻申鸣孝也,劫其父以兵。”使人谓申鸣曰:“子与我,则与子楚国。不与我,则杀乃父。”申鸣流涕而应之曰:“始则父之子,今则君之臣。已不得为孝子矣,安得不为忠臣乎?”援桴鼓之,遂杀白公,其父亦死焉。王归,赏之。申鸣曰:“受君之禄,避君之难,非忠臣也。正君之法,以杀其父,又非孝子也。行不两全,名不两立。悲夫!若此而生,亦何以示天下之士哉?”遂自刎而死。《诗》曰:“进退惟谷。”(《韩诗外传》)
新史氏曰:悲哉申鸣之志!事不能两全也。虽然,始也顺亲之志,终也死国之职,申鸣之志事,其已两全也。
[book_title]豫让
晋毕阳之孙豫让,始事范中行氏而不说,去而就智伯,智伯宠之。及三晋分智氏,赵襄子最怨智伯,而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吾其报智伯之仇矣。”乃变姓名为刑人,入宫涂厕,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者,则豫让也。刃其扞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杀之。赵襄子曰:“彼义士也,吾谨仅避之耳。且智伯已死,无后,而其臣至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释之。豫让又漆身为厉,灭须去眉,自刑以变其容,为乞人而往乞。其妻不识,曰:“状貌不似吾夫,其音何类吾夫之甚也。”又吞炭为哑,变其音。其友谓之曰:“子之道甚难而无功,谓子有志则然矣,谓子智则否。以子之才,而善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子之得近而行所欲,此甚易而功必成。”豫让乃笑而应之曰:“是为先知报后知,为故君贼新君,大乱君臣之义者无此矣。吾所谓为此者,以明君臣之义,非从易也。且夫委质而事人而求弑之,是怀二心以事君也。吾所为难,亦将以愧天下后世人臣怀二心者。”居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以过桥下,襄子至桥而马惊。襄子曰:“此必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于是赵襄子面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灭范中行氏,而子不为报仇,反委质事智伯。智伯已死,子独何为报仇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智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襄子乃喟然叹,泣曰:“嗟乎!豫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寡人舍子,亦已足矣。子自为计,寡人不舍子。”使兵环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义,忠臣不爱死以成名。君前已宽舍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故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虽死不恨。非所望也,敢布腹心。”于是襄子义之,乃使使者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呼天击之曰:“而可以报智伯矣!”遂伏剑而死。死之日,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战国策·赵策》《史记·刺客列传》同)
新史氏曰:坚忍若豫让者,何事不可成哉!然竟不成,岂力固不足以胜命耶?《史记索隐》引《战国策》云:“豫让击衣,衣尽出血。襄子回车,车轮未周而亡。”按今本《国策》无此语,而司马贞云云,必有所据。岂后人据《史记》以删《国策》耶?果尔,则豫让之目的,盖已达矣。就使不达也,而其义声至今日,犹令读者震荡心目,其所以感化社会者亦深矣。夫豫子欲以愧天下后世,何知愧者寥寥也?
新史氏又曰:《史记·刺客列传》首曹沫,次专诸,次豫让、聂政、荆轲。吾叙述武士,备载诸子,而独遗专诸何也?曹沫、荆轲,皆为国事。一成一败,同照天壤,尚矣!豫让、聂政,俱报恩仇。恩仇者,武士道之一要素也。若专诸则为公子光、伍子胥之傀儡,无意识之义侠,徒助篡逆,风斯下矣!此去取之微意也。
[book_title]墨子 孟胜 徐弱
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起于齐,百舍重茧,裂裳裹足,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公输盘曰:“夫子何命焉为?”子墨子曰:“北方有侮臣,愿藉子杀之。”公输盘不说,子墨子曰:“请献十金。”公输盘曰:“吾义固不杀人。”子墨子起再拜曰:“请说之。吾从北方,闻子为梯,将以攻宋。宋何罪之有?荆国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宋无罪而攻之,不可谓仁;知而不争,不可谓忠;争而不得,不可谓强;义不杀少而杀众,不可谓知类。”公输盘服。子墨子曰:“然乎?不已乎?”公输盘曰:“不可。吾既已言之王矣。”子墨子曰:“胡不见我于王?”公输盘曰:“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舍其文轩,邻有敝举而欲窃之;舍其文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窃疾矣。”子墨子曰:“荆之地方五千里,此犹文轩之与敝举也。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江汉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宋所为无雉兔狐狸者也,此犹粱肉之与糟糠也。荆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宋无长木,此犹锦绣之与短褐也。臣以三事之攻宋也,为与此类同。”王曰:“善哉!虽然,公输盘为我为云梯,必攻宋。”于是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子墨子亦曰:“吾知子之所以距我,吾不言。”楚王问其故。子墨子曰:“公输子之意,不过欲杀臣。杀臣宋莫能守,可攻也。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已持臣守圉之器,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虽杀臣,不能绝也。”楚王曰:“善哉!吾请无攻宋矣。”(《墨子·公输篇》)
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汤蹈火,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淮南子》)
墨者钜子孟胜,善荆之阳城君。阳城君令守于国,毁璜以为符约,曰:“符合,听之。”荆王薨,群臣攻吴起兵于丧所,阳城君与焉。荆罪之,阳城君走,荆收其国。孟胜曰:“受人之国,与之有符,今不见符,而力不能禁,不能死,不可!”其弟子徐弱谏孟胜曰:“死而有益阳城君,死之可矣。无益也,而绝墨者于世,不可。”孟胜曰:“不然。吾于阳城君也,非师则友也,非友则臣也。不死,自今以来,求严师必不于墨者矣,求贤友必不于墨者矣,求良臣必不于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义而继其业者也。我将属钜子于宋之田襄子。田襄子,贤者也,何患墨者之绝世也?”徐弱曰:“若夫子之言,弱请先死以除路。”还殁,头前于孟胜。因使二人传钜子于田襄子。孟胜死,弟子死之者百八十三人,以致令于田襄子,欲反死孟胜于荆。田襄子止之曰:“孟子已传钜子于我矣,当听。”遂反死之。(《吕氏春秋·上德篇》)
新史氏曰:墨子,圣人也,其教泽远矣!救世之患,急人之难,无所为而为之。孟子称墨子摩顶至踵以利天下,诚哉其然哉!墨学非攻而尚武,鲁人有学其子于墨子者,学而成,战而死,其父怼焉。墨子譬之以是犹欲粜,籴售则愠。(见《墨子·鲁问篇》)可见墨子以战死为光荣。而谓求学之目的,即在于是矣。故门弟子百数,皆可赴汤蹈火,其所以为教者使然也。故欲备军国民资格者,不可不学墨。观于孟胜、徐弱,重然诺,重义务,轻死生。呜呼!圣人之徒哉!圣人之徒哉!
[book_title]聂政 聂荣
韩傀相韩,严遂重于君,二人相害也。严遂政议,直指举韩傀之过。韩傀以之叱之于朝,严遂拔剑趋之,以救解。于是严遂惧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韩傀者。至齐,齐人或言轵深井里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于屠者之间。严遂阴交于聂政,以意厚之。聂政问之曰:“子欲安用我乎?”严遂曰:“吾得为役之日浅,事今薄,奚敢有请?”于是严遂乃具酒自觞聂政母前,仲子奉黄金百镒,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愈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旦夕得甘脆以养亲。亲供养备,义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语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闻足下义甚高,故直进百金者,特以为丈人粗粝之费,以交足下之欢,岂敢以有求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幸以养老母。老母在前,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然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久之,聂政母死。既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者至浅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举百金为亲寿,我义不受,然是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可嘿然而止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亲不幸而死,仲子所欲报仇者,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韩傀。傀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以为羽翼。”政曰:“韩与卫相去中间不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则韩举国而与仲子为仇也。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辞独行,仗剑至韩。韩适有东孟之会,韩王及相皆在焉,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阶,刺杀韩傀,韩傀走而抱哀侯。聂政刺之,兼中哀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抉眼屠肠,遂以死。韩取聂政尸暴于市,悬购之千金。久之,莫知谁。政姊荣闻之曰:“吾弟至贤,不可爱妾之躯,灭吾弟之名,非弟意也。”乃之韩,视之曰:“勇哉!气矜之隆,是其轶贲育高成荆矣。今死而无名,父母既殁矣,兄弟无有,此为我故也。夫爱身不扬弟之名,吾不忍也。”乃抱尸而哭之,曰:“此吾弟轵深井里聂政也。”亦自杀于尸下。晋、楚、齐、卫闻之,曰:“非独聂政之能,乃其姊者,烈女也。聂政之所以名施于后世者,其姊不避菹酢之诛以扬其名也。”(《战国策·韩策》)
新史氏曰:聂政之侠,旧史之所以称道者至矣,吾无赞焉。勉赘一言,则曰:学聂政者,当学其性情之厚而已。夫其有母存不许友以死,犹普通之义也。乃茕茕一姊,而犹顾恋之,不欲以相累,乃至抉眼屠肠以绝踪仞。呜呼!何其蔼蔼然孺子耶!天下岂有天性凉薄之人,而能以侠闻者哉!
[book_title]赵武灵王
武灵王平昼闲居,肥义侍坐,曰:“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是以贤君静而有道,民便事之教;动而有明,古先世之功。为人臣者,穷有弟长辞让之节,通有补民益主之业。此两者君臣之分也。今吾欲继襄主之业,启胡翟之乡,而卒世不见也。敌弱者用力少而功多,可以无尽百姓之劳,而享往古之勋。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智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今王即定负遗俗之虑,殆毋顾天下之议矣。夫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舜舞有苗,而禹袒入裸国,非以养欲而乐志也,欲以论德而要功也。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王曰:“寡人非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之。狂夫之乐,智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世有顺我者,则胡服之功,未可知也。虽驱世以笑我,胡地中山,我必有之。”王遂胡服,使王孙绁告公子成曰:“寡人胡服,且将以朝,亦欲叔之服之也。家听于亲,国听于君,古今之公行也。子不反亲,臣不逆主,先王之通谊也。今寡人作教易服而叔不服,吾恐天下议之也。夫制国有常,而利民为本;从政有经,而令行为上。故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今胡服之意,非以养欲而乐志也。事有所出,功有所止,事成功立,然后德可见也。今寡人恐叔逆从政之经,以辅公叔之议。且寡人闻之,事利国者行无邪,因贵戚者名不累,故寡人愿慕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使谒之叔,请服焉。公子成再拜曰:“臣固闻王之胡服也。不佞寝疾,不能趋走,是以不先进。王今命之,臣固敢竭其愚忠。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货之所聚也,圣贤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使者报王,王曰:“吾固闻叔之病也。”即之公叔成家,自请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观其乡而顺宜,因其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被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鳀冠秫缝,大吴之国也。礼服不同,其便一也。是以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故圣人苟可以利其民,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儒者一师而礼异,中国同俗而教离,又况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变,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贤圣不能同。穷乡多异,典学多辨。不知而不疑,异于己而不非者,公于求善也。今卿之所言者,俗也,吾之所言者,所以制俗也。今吾国东有河、薄、洛之水,与齐、中山同之,而无舟楫之用。自常山以至代、上党,东有燕、东胡之境,西有楼烦、秦、韩之边,而无骑射之备。故寡人且聚舟楫之用,求水居之民,以守河、薄、洛之水,变服骑射,以备燕、参胡、楼烦、秦、韩之边。且昔者简主不塞晋阳以及上党,而襄主兼戎取代以攘诸胡,此愚智之所明也。先时中山负齐之强兵,侵掠吾地,系累吾民,引水围鄗,非社稷之神灵,即鄗几不守。先王忿之,其怨未能报也。今射骑之服,近可以备上党之形,远可以报中山之怨;而叔也顺中国之俗,以逆简、襄之意,恶变服之名,而忘国事之耻,非寡人所望于子。”公子成再拜稽首曰:“臣愚不达于王之议,敢道世俗之闻,今欲继简、襄之意,以顺先王之志,臣敢不听令?”再拜,乃赐胡服。(《战国策·赵策》)
王破原阳,以为骑邑。牛赞进谏曰:“国有固籍,兵有常经;变籍则乱,失经则弱。今王破原阳,以为骑邑,是变籍而弃经也,且习其兵者轻其敌,便其用者易其难。今民便其用而王变之,是损君而弱国也,故利不百者不变俗,功不十者不易器。今王破卒散兵以奉骑射,臣恐其攻获之利,不如所失之费也。”王曰:“古今异利,远近易用。阴阳不同道,四时不一宜,故贤人现时而不观于时,制兵而不制于兵。子知官府之籍,不知器械之利;知甲兵之用,不知阴阳之宜。故兵不当于用,何兵之不可易?教不便于事,何俗之不可变?昔者先君襄主与代交地城境,封之名曰无穷之门,所以诏后而期远也。今重甲循兵,不可以逾险;仁义道德,不可以来朝。吾闻信不弃功,智不遗时。今子以官府之籍,乱寡人之事,非子所知。”牛赞再拜稽首曰:“臣敢不听令乎?”至遂胡服,率骑入胡,出于遗遗之门,逾九限之固,绝五径之险,至胡中,辟地千里。(同上)
二十六年,复攻中山,攘地北至燕代,西至云中、九原。二十七年五月戊申,大朝于东宫,传国,立王子何以为王。王庙见礼毕,出临朝。大夫悉为臣,肥义为相国,并傅王,是为惠文王。惠文王,惠后吴娃子也。武灵王自号为主父。主父欲令子主治国,而身胡服,将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秦昭王不知,已而怪其状甚伟,非人臣之度,使人逐之,而主父驰已脱关矣。审问之,乃主父也,秦人大惊。主父所以入秦者,欲自略地形,因观秦王之为人也。(《史记·赵世家》)
新史氏曰:自黄帝以后,数中国第一雄主,其武灵王哉!其武灵王哉!中山者,春秋之鲜虞、赤狄最大部落也。春秋上半期,狄灭邢,灭卫,灭温,伐周,伐齐,伐晋,伐鲁,使中国百年无宁息者,此族也。推而上之,则黄帝以来之獯鬻,周之猃狁、犬戎,亦此族也。为中国病者已三千年。晋人以举国之力,灭其部落,若潞、若肥、若鼓、若廧咎如、若甲氏、若留吁、若铎辰、若鄋瞒,而独不能得志于鲜虞。至武灵王乃犁其庭而扫其穴也。林胡、楼烦者,此后之匈奴也,为中国患者亦千余岁。而武灵王预摧其虺而伐其孽也。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吾以为靡赵武灵王,则五胡之祸,竟见于战国之际,未可知也。故武灵王实我族之大功臣也!举朝实行胡服,得地改为骑邑,其所以振厉尚武精神者至矣!卒能大张军国主义,收不世之功,若于中国求斯巴达,则其时之赵当之矣。乃至微服冒险,入秦庭,倏忽而来,倏忽而逝。呜呼!武灵王其犹龙乎!
[book_title]蔺相如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晋阳,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庭,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舍。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庭,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熟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于赵,赵亦终不予秦璧。其后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于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新史氏曰:欲识权利思想之为物者,请视蔺相如矣。欲识权利思想与国家之关系者,请视蔺相如时代之赵国矣。太史公述相如事,字字飞跃纸上,吾重赞之,其蛇足也。顾吾读之而怦怦然,刻入于余心者,一言焉:则相如所谓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呜呼!此其所以豪杰欤?此其所以圣贤欤?彼亡国之时代,曷尝无人才,其奈皆先私仇而后国家之急也。往车屡折,来轸方遒,悲夫!
[book_title]侯嬴 信陵君 朱亥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信陵君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弊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求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有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籣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史记·信陵君列传》)
新史氏曰:屈指古今中外历史,其以一人之生死,拯万乘之国于濒亡之际者,有几乎?诵西史者,莫不艳称法之奇女子贞德氏。若以比诸侯生,何足算也?侯生真绝代佳人哉!然非信陵公子之义侠,亦何以得之?公子固完全一武士之人格,好客又其余事耳。去千乘之位,而入虎穴,以急朋友之难。吁!何可及也!论者以侧诸平原、孟尝、春申之列,乌足以知公子?
[book_title]毛遂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颂,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发也。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碌碌,所谓因人成事者也。”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新史氏曰:毛遂,一小蔺相如也。其智勇略似之,其德量不逮,要亦人杰也已。
[book_title]鲁仲连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于赵。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后四十余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湣王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交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于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鲁仲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于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奈何?”鲁仲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仲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仲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因齐后至,则剒。’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于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说,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于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羑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将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狞,诸侯辟舍,纳管籥,摄衽抱机,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途于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下南而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于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使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仲连寿。鲁仲连笑曰:“所谓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仲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
燕将攻齐聊城,拔之。或谮之燕王,燕将保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之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为陈利害。曰:“为公计者,不归燕则归齐。今独守孤城,齐兵日益,而燕救不至,将何为乎?”燕将见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欲降齐,所杀虏于齐甚众,恐已降而后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我自刃。”遂自杀。聊城乱,田单克聊城,归言鲁仲连于齐,欲爵之。仲连逃之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于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魏安釐王问天下之高士于子顺,子顺曰:“世无其人也。抑可以为次,其鲁仲连乎。”王曰:“仲连强作之者,非体自然也。”子顺曰:“人皆作之。作之不止,乃成君子。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资治通鉴》卷六)
新史氏曰:鲁仲连踔跞一书生,未尝与闻诸侯之政,未尝预军事。然观其折梁使,存赵国,其词气之间,一何凛然其不可犯也,其权利思想,一何高尚而圆满也。秦将闻之而为退却,盖浩然之气,有以胜之矣。非天下大勇,其孰能与于斯?为人排难解纷而无取,此墨子所以存宋而宋莫之德也。鲁仲连先生,于齐、于赵两见之矣,先生真墨者之徒哉!《孔丛》谓作之不变,习与体成,则自然也。然则鲁仲连何为不可学而致也?岂惟鲁仲连,凡古来之豪杰,皆予我以可学之模范矣。而学者曰:我不能!我不能!独奈之何哉?
附 左太冲诗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
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
当世贵不霸,遭难能解纷。
功成不受赏,高节卓不群。
临组不肯绁,对珪不肯分。
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附 李太白诗
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耀。
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
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
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book_title]王歜
燕昭王使乐毅伐齐,闵王亡。燕之初入齐也,闻盖邑人王歜贤,令于军曰:“环盖三十里,毋入。”以歜之故。已而使人谓歜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歜固谢燕人。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盖邑。”王歜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于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悬其躯于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歜布衣,义犹不背齐向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公子,立为襄王。(《说苑·立节篇》)
新史氏曰:天下事有目的在此,而结果在彼者。如弘演之存卫,王歜之复齐是矣。彼当其就死也,以是为践道德之责任,行吾心之所安而已。至其更生出绝大之影响,非彼所敢望也,而精神所感,遂以至是。然则沾沾焉计功而后为义者,其亦不诚也已耳,不诚故无物。
[book_title]虞卿 平原君
秦范睢数魏使须贾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佯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平原君曰:“贵而为友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屐担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授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新史氏曰:虞卿可不谓贤耶!不惜掷相印以急其友之难,以视郭揖之于范滂(见《后汉书·党锢传》),愈难能而可贵矣。去官后乃著书以觉后世,《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所谓《虞氏春秋》,《汉书·艺文志·诸子略》“《虞氏春秋》十五篇”,《六艺略》“《虞氏微》二篇”,是也。太史公救李陵,亦颇类虞卿,故《史记》亟称道之。抑平原君身在虎口,而不肯卖友以求免。所谓浊世佳公子,非耶?魏齐以不见重于信陵,遂自捐弃,亦古武士之遗哉。
[book_title]缩高
魏攻管而不下。安陵人缩高,其子为管守。信陵君使人谓安陵君曰:“君其遣缩高,吾将仕之以五大夫,使为持节尉。”安陵君曰:“安陵小国也,不能必使其民。”使者自往,请使道使者,至缩高之所,复信陵君之命。缩高曰:“君之幸高也,将使高攻管也。夫以父攻子守,人大笑也。见臣而下,是背王也。父教子背,亦非君之所喜也。敢再拜辞。”使者以报信陵君。信陵君大怒,遣大使之安陵曰:“安陵之地,亦犹魏也。今吾攻管而不下,则秦兵及我,社稷必危也。愿君之生束缩高而致之,若君弗致,无忌将发十万之师以告安陵之城。”安陵君曰:“吾先君成侯受诏襄王以守此地也,手受大府之宪,宪之上篇曰:子弑父,臣弑君,有常刑,不赦。国虽大赦,降城亡子,不得与焉。今缩高谨辞大位以全父子之义。而君曰‘必生致之’,是使我负襄王诏而废大府之宪也,虽死终不敢行。”缩高闻之曰:“信陵君为人,悍而自用也,此辞反,必为国祸。吾已全己,无违人臣之义矣。岂可使吾有魏患也?”乃之使者之舍,刎颈而死。信陵君闻缩高死,服缟素,避舍,使使谢安陵曰:“无忌小人也,困于思虑,失言于君,敢再拜释罪。”(《战国策·魏策》)
新史氏曰:牺牲其身以免国难者,吾于郑叔詹之后,得缩高焉。抑缩高不陷其子于非义,可谓能爱子矣。不以爱子之故而陷其国于难,可谓能爱国矣。抑信陵君之爱义若渴,亦有足多者焉。微信陵曷能成缩高之名哉!
[book_title]荆轲 高渐离 燕太子丹 田光 樊於期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荆轲游于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于赵,而秦王政生于赵,其少时与丹欢。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于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后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于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崤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余。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凌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于此也,夫樊将军穷困于天下,归身于丹,丹终不以迫于强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故丹命卒之时也,愿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后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于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沉,可与谋。”太子曰:“愿因太傅而得交于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愿图国事于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太子逢迎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愿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愿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也,愿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愿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于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愿,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首,固请毋让,然后许诺。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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