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学教育 [book_author]蔡元培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93623 [book_dec]本书共收录了蔡元培先生的作品和讲稿43篇。分为北大改革篇、学生篇、教育理念篇、文化篇、世界观篇、生平篇6个篇目,从各个侧面来呈现蔡元培先生开风气之先的教育思想和教育理念。 蔡元培先生被看作中国近代最了不起的大教育家。从本书中,我们有幸能看到他在北大和教育部时期的文字和演讲,看到真实的蔡先生并非某个完美计划的设计者和执行者,而是在困难的情形下勉力改革北大,推进了中国教育与学术风气的转变,影响了中国世代学人,这便是教育的意义所在。 [book_img]Z_12295.jpg [book_title]北大改革篇 北京大学校长委任状 就任北京大学校长之演说 (1917年1月9日) 五年前,严几道先生为本校校长时,予方服务教育部,开学日曾有所贡献于同校。诸君多自预科毕业而来,想必闻知。士别三日,刮目相见,况时阅数载,诸君较昔当必为长足之进步矣。予今长斯校,请更以三事为诸君告。 一曰抱定宗旨。 诸君来此求学,必有一定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与否,必先知大学之性质。今人肄业专门学校,学成任事,此固势所必然。而在大学则不然,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外人每指摘本校之腐败,以求学于此者,皆有做官发财思想,故毕业预科者,多入法科,入文科者甚少,入理科者尤少,盖以法科为干禄之终南捷径也。因做官心热,对于教员,则不问其学问之浅深,惟问其官阶之大小。官阶大者,特别欢迎,盖为将来毕业有人提携也。现在我国精于政法者,多入政界,专任教授者甚少,故聘任教员,不得不聘请兼职之人,亦属不得已之举。究之外人指摘之当否,姑不具论。然弭谤莫如自修,人讥我腐败,而我不腐败,问心无愧,于我何损?果欲达其做官发财之目的,则北京不少专门学校,入法科者尽可肄业法律学堂,入商科者亦可投考商业学校,又何必来此大学?所以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科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宗旨既定,自趋正轨。诸君肄业于此,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光阴,孜孜求学,则其造诣,容有底止。若徒志在做官发财,宗旨既乖,趋向自异。平时则放荡冶游,考试则熟读讲义,不问学问之有无,惟争分数之多寡;试验既终,书籍束之高阁,毫不过问,敷衍三四年,潦草塞责,文凭到手,即可借此活动于社会,岂非与求学初衷大相背驰乎?光阴虚过,学问毫无,是自误也。且辛亥之役,吾人所以革命,因清廷官吏之腐败。即在今日,吾人对于当轴多不满意,亦以其道德沦丧。今诸君苟不于此时植其基,勤其学,则将来万一生计所迫,出而任事,担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己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故宗旨不可以不正大。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一也。 二曰砥砺德行。 方今风俗日偷,道德沦丧,北京社会,尤为恶劣,败德毁行之事,触目皆是,非根基深固,鲜不为流俗所染。诸君肄业大学,当能束身自爱。然国家之兴替,视风俗之厚薄。流俗如此,前途何堪设想。故必有卓绝之士,以身作则,力矫颓俗。诸君为大学学生,地位甚高,肩此重任,责无旁贷,故诸君不惟思所以感己,更必有以励人。苟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己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感人?然诸君终日伏首案前,芸芸攻苦,毫无娱乐之事,必感身体上之苦痛。为诸君计,莫如以正当之娱乐,易不正当之娱乐,庶于道德无亏,而于身体有益。诸君入分科时,曾填写愿书,遵守本校规则,苟中道而违之,岂非与原始之意相反乎?故品行不可以不谨严。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二也。 三曰敬爱师友。 教员之教授,职员之任务,皆以图诸君求学之便利,诸君能无动于衷乎?至于同学,共处一堂,尤应互相亲爱,庶可收切磋之效。余见欧人购物者,每至店肆,店主殷勤款待,付价接物,互相称谢。薄物细故,犹恳挚如此,况学术传习之大端乎?对于师友之敬爱,此余所希望于诸君者三也。 余到校任事仅数日,校事多未详悉,兹所计划者二事: 一曰改良讲义。诸君研究高深学问,自与中学、高等不同,不惟恃教员讲授,尤赖一己潜修。以后所印讲义,只列纲要,其详细节目,由教师口授,后学者自行笔记,并随时参考,以期学有心得,能裨实用。 二曰添购书籍。本校图书馆书籍虽多,新出者甚少,刻拟筹集款项,多购新书,以备教员与学生之参考。今日所与诸君陈说者只此,以后会晤日长,随时再为商榷可也。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并参阅1917年4月《东方杂志》第14卷第4号) 国立北京大学校旗图说 (1920年10月) 各国的国旗,虽然也有采用天象、动物、王冠等等图案,但是用色彩作符号的占多数。法国三色旗,说是自由、平等、博爱三大主义的符号,是最彰明较著的。我国国旗用五色,说是表示五族共和,也是这一类。我们现在所定的校旗,右边是横列的红、蓝、黄三色,左边是纵列的白色,又于白色中间缀黑色的北大两篆文,并环一黑圈。这是借作科学、哲学、玄学的符号。 我们都知道,各种色彩,都可用日光七色中几色化成的。我们又都知道,日光中七色,又可用三种主要色化成的。现在通行三色印刷术,就是应用这个原理。科学界的关系,也是如是。世界事物,虽然复杂,总可以用科学说明他们;科学的名目,虽然也很复杂,总可以用三类包举他们。那三类呢?第一,是现象的科学,如物理、化学等等。第二,是发生的科学,如历史学、生物进化学等等。第三,是系统的科学,如植物、动物、生理学等等。我们现在用红、蓝、黄三色,作这三类科学的符号。 我们都知道,白是七色的总和,自然也就是三色的总和了。我们又都知道,有一种哲学,把种种自然科学的公例贯串起来,演成普遍的原理,叫作自然哲学。我们又都知道,有几派哲学,把自然科学的原理,应用到精神科学,又把各方面的原理统统贯串起来,如英国斯宾塞尔氏的综合哲学,法国孔德氏的实证哲学,就是。这种哲学,可以算是科学的总和。我们现在用总和七色的白来表示他。 但是人类求知的欲望,决不能以综合哲学与实证哲学为满足,必要侵入玄学的范围。但看法国当实证哲学盛行以后,还有别格逊的玄学,很受欢迎,就可算最显的例证了。玄学的对象,叔本华叫他作“没有理解的意志”,斯宾塞尔叫他作“不可知”,哈特曼叫他作“无意识”。道家叫作“玄”;释家叫作“涅槃”。总之,不能用科学的概念证明,全要用玄学的直觉照到的,就是了。所以我们用没有颜色的黑来代表他。 大学是包容各种学问的机关,我们固然要研究各种科学;但不能就此满足,所以研究融贯科学的哲学;但也不能就此满 国立北京大学校旗 足,所以又研究根据科学而又超绝科学的玄学。科学的范围最广,哲学是窄一点儿,玄学更窄一点儿。就分门研究说,研究科学的人最多,其次哲学,其次玄学。就一人经历说,研究科学的时间最多,其次哲学,其次玄学。所以校旗上面,红、蓝、黄三色所占的面积最大,白次之,黑再次之。 这就是国立北京大学校旗所以用这几种色,而这几种色所占面积又不相同的缘故。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a (1917年1月) 窃查欧洲各国高等教育之编制,以德意志为最善。其法科、医科既设于大学,故高等学校中无之。理工科、商科、农科,既有高等专门学校,则不复为大学之一科。而专门学校之毕业生,更为学理之研究者,所得学位,与大学毕业生同。普通之大学学生会,常合高等学校之生徒而组织之。是德之高等专门学校,实即增设之分科大学,特不欲破大学四科之旧例,故别列一门而已。我国高等教育之制,规仿日本,既设法、医、农、工、商各科于大学,而又别设此诸科之高等专门学校,虽程度稍别浅深,而科目无多差别。同时并立,义近骈赘。且两种学校之毕业生,服务社会,恒有互相龃龉之点。殷鉴不远,即在日本。特我国此制行之未久,其弊尚未著耳。今改图尚无何等困难,爰参合现代之大学及高等专门学校制而改编大学制如下。 (一)大学专设文、理二科。其法、医、农、工、商五科,别为独立之大学。其名为法科大学、医科大学等。 其理由有二:文理二科,专属学理;其他各科,偏重致用,一也。文理二科,有研究所、实验室、图书馆、植物园、动物院等种种之设备,合为一区,已非容易。若遍设各科,而又加以医科之病院、工科之工场、农科之试验场等,则范围过大,不能各择适宜之地点,一也。 (二) 大学均分为三级:1.预科一年,2.本科三年,3.研究科二年,凡六年。 以上所述经北京高等师范学校陈校长、北京法政专门学校吴校长、北京医学专门学校汤校长、北京农业专门学校洪校长一致赞同,即于同月三十日由各校长公呈教育部请核准。二月二十三日教育部开会议,列席者总次长、参事、专门司司长、北洋大学校长,及具呈各校长。第一条无异议。于第二条,则多以预科一年之期为太短,又有以研究科之名为不必设者。乃再付校务讨论会复议。二月五日校务讨论会开会议决:大学均分为二级,预科二年,本科四年,凡六年。复于三月五日在教育部会议一次,无异议,乃由教育部于三月十四日发指令曰:“改编大学制年限办法,经本部迭次开会讨论,应定为预科二年,本科四年”云云。此改制案成立之历史也。 如上所述,则农工医等专门学校,均当为改组大学之准备。而设备既需经费,教员尚待养成,非再历数年不能进行。而北京大学则适有改革之机会,于是由评议会议决而实行者如下。 (一)文理两科之扩张 大学号有五科,而每科所设,少者或止一门,多者亦不过三门。欲以有限之经费,博多科之体面,其流弊必至如此。今既以文理为主要,则自然以扩张此两科,使渐臻完备,为第一义。然为经费所限,暑假后仅能每科增设一门,即史学门及地质学门是也。 (二)法科独立之预备 北京大学各科以法科为较完备,学生人数亦最多,具有独立的法科大学之资格。惟现在尚为新旧章并行之时,独立之预算案,尚未有机会可以提出,故暂从缓议,惟于暑假后先移设于预科校舍,以为独立之试验。 (三)商科之归并 商科依部令宜设银行、保险等专门,而北京大学现有之商科,则不设专门,而授普通商业,实不足以副商科之名,而又无扩张之经费。故于五月十五日呈请教育部,略谓:“本校自本学年始设商科,因经费不敷,不能按部定规程分设银行学、保险学等门,而讲授普通商业学、颇有名实不副之失。现值各科改组之期,拟仿美日等国大学法科兼设商业学之例,即以现有商科改为商业学,而隶于法科。俟钧部筹有的款创立商科大学时,再将法科之商业专门定期截止” 云云。旋即二十三日奉教育部指令曰:“该校请将现有商科改为商业学门,隶于法科一节,尚属可行,应即照准”云云。 (四)工科之截止 北京大学之工科,仅设土木工门及采矿冶金门。北洋大学亦国立大学也,设在天津,去北京甚近,其工科所设之门,与北京大学同,且皆用英语教授,设备仪器,延聘教员,彼此重复,而受教之学生,合两校之工科计之,不及千人,纳之一校,犹病其寡,徒糜国家之款,以为增设他门之障碍而已。故与教育部及北洋大学商议,以本校预科毕业生之愿入工科者,送入北洋大学,而本校则俟已有之工科两班毕业后,即停办工科。(其北洋大学之法科,亦以毕业之预科生送入本校法科,俟其原有之法科生毕业后,即停办法科,而以其费供扩张工科之用。) (五)预科之改革 大学预科由旧制之高等学堂嬗蜕而来。所以停办高等学堂,而于大学中自设预科者,因各省所立高等学堂程度不齐,咨送大学后,种种困难也。不意以五年来经验,预科一部、二部等编制及年限,亦尚未尽善。举一部为例,既兼为文法商三科预备,于是文科所必须预备,而为法商科所不必设者,或法商科所必须预备,而为文科所不必设者,不得不一切课之。多费学生之时间及心力于非要之课,而重要之课,反为所妨。此一弊也。预科既不直隶各科,含有半独立性质;一切课程,并不与本科衔接,而与本科竞胜:取本科第一年应授之课,而于预科之第三年授之,使学生入本科后,以第一年之课程为无聊,遂挫折其对于学问上之兴趣。且以六年之久,而所受之课,实不过五年有奇,宁不可惜。此二弊也。此亦促进大学改制之一原因。改制以后,预科既减为二年,而又分隶于各科,则前举二弊可去。或有以外国语程度太低为言者,不知新章预科,止用一种外国语,即中学所已习者。习外国语积六年之久,而尚不能读参考书,有是理乎? 大学改制,有种种不得已之原因,如上所述,惟未经宣布。又新旧两章,同时并行,易滋回惑。故外间颇多误会,如前数日《北京日报》之法律、冶金并入北洋大学之说,其实毫无影响,又八月三日、四日之《晨钟报》揭载余以智君之《北京大学改制商榷》,其对于本校之热诚,深可感佩,惟所举事实,均有传闻之误。即如引蔡元培氏之言,谓“文科一科,可以包法商等科而言也,理科一科,可以包医工等科而言也”。询之蔡君,并不如是。蔡君不过谓法商各科之学理,必原于文科;医、农、工各科之学理,必原于理科耳。若如余君所引之言,则蔡君第主张设文理二科足矣,何必再为法、医、农、工、商各为独立大学之提议乎?其他类此者尚多,故述大学改制之事实及理由,以告研究大学制者。如承据此等正榷之事实,而加以针砭,则固本校同人之所欢迎也。 八月五日 北京大学启 (据1917年8月1日《新青年》第3卷第6号) 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成立之演说 (1918年10月14日) 凡事皆有术而后有学。外国之新闻学,起于新闻发展以后。我国自有新闻以来,不过数十年,则至今日而始从事于新闻学,固无足怪。我国第一新闻,是为《申报》。盖以前虽有所谓邸抄若京报,是不过辑录成文,非如新闻之有采访、有评论也。故言新闻自《申报》始。《申报》为西人所创设,实以外国之新闻为模范。其后乃有《沪报》《新闻报》等。戊戌以后,始有《中外日报》《时报》《苏报》等。十五年前,鄙人在爱国学社办事时,与《苏报》颇有关系。其后亦尝从事于《俄事警闻》《警钟日报》等。其时于新闻术实毫无所研究,不过藉此以鼓吹一种主义耳。即其他《新闻报》《申报》等,虽专营新闻业,而其规模亦尚小。民国元年以后,新闻骤增,仅北京一隅,闻有八十余种。自然淘汰之结果,其能持续至今者,较十余年前之规模大不同矣。惟其发展之道,全恃经验,如旧官僚之办事然。苟不济之以学理,则进步殆亦有限。此吾人所以提出新闻学之意也。 新闻之内容,几与各种科学无不相关。外国新闻,多有特辟科学、美术、音乐、戏曲等栏者,固非专家不能下笔。即普通纪事,如旅行、探险、营业、犯罪、政闻、战报等,无不与地理、历史、经济、法律、政治、社会等学有关。而采访编辑之务,尤与心理学有密切之关系。至于记述辩论,则论理学及文学亦所兼资者也。根据是等科学,而应用于新闻界特别之经验,是以有新闻学。欧美各国,科学发达,新闻界之经验又丰富,故新闻学早已成立。而我国则尚为斯学萌芽之期,不能不仿《申报》之例,先介绍欧美新闻学。是为吾人第一目的。我国社会,与外国社会有特别不同之点。因而我国新闻界之经验,亦与外国有特别不同之点。吾人本特别之经验而归纳之,以印证学理,或可使新闻学有特别之发展。是为吾人第二目的,想到会诸君均所赞成也。 抑鄙人对于我国新闻界尚有一种特别之感想。乘今日集会之机会,报告于诸君,即新闻中常有猥亵之纪闻若广告是也。闻英国新闻,虽治疗霉毒之广告,亦所绝无。其他各国,虽疾病之名词,无所谓忌讳,而春药之揭贴,冶游之指南,则绝对无之。新闻自有品格也。吾国新闻,于正张中无不提倡道德;而广告中,则诲淫之药品与小说,触目皆是;或且附印小报,特辟花国新闻等栏;且广收妓寮之广告。此不特新闻家自毁其品格,而其贻害于社会之罪,尤不可恕。诸君既研究新闻学,必皆与新闻界有直接或间接之关系,幸有以纠正之。 (据1918年10月16日《北京大学日刊》) 在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致辞 (1918年10月22日) 今日为画法研究会第二次始业式,人数视前增加,是极好的现象。此后对于习画,余有二种希望,即多作实物的写生,及持之以恒二者是也。 中国画与西洋画,其入手方法不同。中国画始自临模,外国画始自写实。《芥子园画谱》,逐步分析,乃示人以临模之阶。此其故,与文学、哲学、道德有同样之关系。吾国人重文学,文学起初之造句,必倚傍前人,入后方可变化,不必拘拟。吾国人重哲学,哲学亦因历史之关系,其初以前贤之思想为思想,往往为其成见所囿,日后渐次发展,始于已有之思想,加入特别感触,方成新思想。吾国人重道德,而道德自模范人物入手。三者如是,美术上遂亦不能独异。西洋则自然科学昌明,培根曰:人不必读有字书,当读自然书。希腊哲学家言物类原始,皆托于自然科学。亚里斯多德随亚力山大王东征,即留心博物学。德国著名文学家鞠台喜研究动植物,发见植物千变万殊,皆从叶发生。西人之重视自然科学如此,故美术亦从描写实物入手。今世为东西文化融和时代。西洋之所长,吾国自当采用。抑有人谓西洋昔时已采用中国画法者,意大利文学复古时代,人物画后加以山水,识者谓之中国派;即法国路易十世时,有罗科科派,金碧辉煌,说者谓参用我国画法。又法国画家有摩耐者,其名画写白黑二人,惟取二色映带,他画亦多此类,近于吾国画派。彼西方美术家,能采用我人之长,我人独不能采用西人之长乎?故甚望学中国画者,亦须采西洋画布景实写之佳,描写石膏物象及田野风景,今后诸君均宜注意。此予之希望者一也。 又昔人学画,非文人名士任意涂写,即工匠技师刻画模仿。今吾辈学画,当用研究科学之方法贯注之。除去名士派毫不经心之习,革除工匠派拘守成见之讥,用科学方法以入美术。美虽由于天才,术则必资练习。故入会后当认定主意,誓以终身不舍。兴到即来,时过情迁,皆当痛戒。诸吾持之以恒,始不负自己入斯会之本意。此予之希望者二也。 除此以外,余欲报告者三事:(一)花卉画导师陈师曾先生辞职,本会今后拟别请导师,俟决定后再行发表。(二)画会会所急求扩充,俟觅得相当地点,再行迁徙,与各会联络一起。(三)上学年所拟向收藏家借画办法,本年拟实行,拟请冯汉叔先生筹之。 (据1918年10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 《北京大学月刊》发刊词 (1918年11月10日) 北京大学之设立,既二十年于兹,向者自规程而外,别无何等印刷品流布于人间。自去年有《日刊》,而全校同人始有联络感情、交换意见之机关,且亦藉以报告吾校现状于全国教育界。顾《日刊》篇幅无多,且半为本校通告所占,不能载长篇学说,于是有《月刊》之计划。 以吾校设备之不完全,教员之忙于授课,而且或于授课以外兼任别种机关之职务,则夫《月刊》取材之难,可以想见。然而吾校必发行《月刊》者,有三要点焉: 一曰尽吾校同人力所能尽之责任。 所谓大学者,非仅为多数学生按时授课,造成一毕业生资格而已也,实以是为共同研究学术之机关。研究也者,非徒输入欧化,而必于欧化之中为更进之发明;非徒保存国粹,而必以科学方法,揭国粹之真相。虽曰吾校实验室、图书馆等缺略不具,而外界学会、工场之属,无可取资,求有所新发明,其难固倍蓰于欧美学者。然十六七世纪以前,欧洲学者,其所凭藉,有以逾于吾人乎?即吾国周秦学者,其所凭藉,有以逾于吾人乎?苟吾人不以此自馁,利用此简单之设备,短少之时间,以从事于研究,要必有几许之新义,可以贡献于吾国之学者,若世界之学者。使无月刊以发表之,则将并此少许之贡献而靳而不与,吾人之愧歉当何如耶? 二曰破学生专己守残之陋见。 吾国学子,承举子、文人之旧习,虽有少数高才生知以科学为单纯之目的,而大多数或以学校为科举,但能教室听讲,年考及格,有取得毕业证书之资格,则他无所求;或以学校为书院,媛媛〔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而排斥其他。于是治文学者,恒蔑视科学,而不知近世文学,全以科学为基础;治一国文学者,恒不肯兼涉他国,不知文学之进步,亦有资于比较;治自然科学者,局守一门,而不肯稍涉哲学,而不知哲学即科学之归宿,其中如《自然哲学》一部,尤为科学家所需要;治哲学者,以能读古书为足用,不耐烦于科学之实验,而不知哲学之基础不外科学,即最超然之玄学,亦不能与科学全无关系。有《月刊》以网罗各方面之学说,庶学者读之,而于专精之余,旁涉种种有关系之学理,庶有以祛其褊狭之意见,而且对于同校之教员及学生,皆有交换知识之机会,而不至于隔阂矣。 三曰释校外学者之怀疑。 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礼记·中庸》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足以形容之。如人身然,官体之有左右也,呼吸之有出入也,骨肉之有刚柔也,若相反而实相成。各国大学,哲学之唯心论与唯物论,文学、美术之理想派与写实派,计学之干涉论与放任论,伦理学之动机论与功利论,宇宙论之乐天观与厌世观,常樊然并峙于其中,此思想自由之通则,而大学之所以为大也。吾国承数千年学术专制之积习,常好以见闻所及,持一孔之论。闻吾校有近世文学一科,兼治宋元以后之小说、曲本,则以为排斥旧文学,而不知周秦两汉文学,六朝文学,唐宋文学,其讲座固在也;闻吾校之伦理学用欧美学说,则以为废弃国粹,而不知哲学门中,于周秦诸子,宋元道学,固亦为专精之研究也;闻吾校延聘讲师,讲佛学相宗,则以为提倡佛教,而不知此不过印度哲学之一支,藉以资心理学、论理学之印证,而初无与于宗教,并不破思想自由之原则也。论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则深以为怪。今有《月刊》以宣布各方面之意见,则校外读者,当亦能知吾校兼容并收之主义,而不至以一道同风之旧见相绳矣。 以上三者,皆吾校所以发行《月刊》之本意也。至《月刊》之内容,是否能副此希望,则在吾校同人之自勉,而静俟读者之批判而已。 (据1919年1月《北京大学月刊》第1卷第1号) 北京大学一九二二年开学日演说词 (1922年10月2日) 今天是本校第二十五年开学日。本校的宗旨,每年开学时候总说一遍,就是“为学问而求学问”。这个宗旨的说明,旧学生当然屡次听过,新学生也许在印刷品上看到,不用多讲了。现在我把学校给学生研究学问的机会略说一说。 研究学问,要有基础。预科就是确定基础的时代。我们为改良预科起见,特组织一个预科委员会。不但课程有点改变,就是管理上也特别注意;把宿舍划出一部分让给新生,给他们便于自修自治。本校没有力量建筑广大的宿舍,使全体学生都住在宿舍里,实是一件憾事。但本年已添设了第四宿舍,并为女生设一宿舍,其余只可逐渐设法了。 为研究学问计,最要的是实验室。在这经济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勉强腾出几万元,增设物理、化学、地质各系的仪器标本,并修理实验室、陈列室,现在第二院已有与前不同之状。 为研究学问计,最普遍的是图书馆。近年虽陆续增购新书,但为数尚属有限;虽有建筑适宜图书馆的计画,而至今尚不能实现。美洲各处的北大同学会,募捐甚力,时有报告,载诸《日刊》。若在国内同样进行,必有成功的一日。 年来大家对于体育都很注意。不过由学生自组的体育会,成绩还不很昭著。从今年上半年起,渐改由学校组织。现分为学生军与体操两部。学生军一部,已请富有军事智识的蒋百里先生担任导师;体操一部拟请由美洲新回来之周思忠先生担任。无论那系学生,此两部中必须认定一部,作为必修的工课;均需用心练习,不能敷衍了事。 科学的研究,固是本校的主旨;而美术的陶养,也是不可少的。本校原有书法、画法、音乐等研究会,但因过于放任,成绩还不很好。今年改由学校组织,分作两部:一、音乐传习所,请萧友梅先生主持。二、造形美术研究会。拟请钱稻孙先生主持。除规定课程外,每星期要有一次音乐演奏会与美术展览会,以引起同学审美的兴味。 为毕业生再求进步计,更设研究所。现在己设立者为国学门,一年以来,校勘《太平御览》,已将竣。把历史博物馆所藏的清代内阁档案,渐渐整理出来。其较有价值的,已在《日刊》宣布。又承罗叔蕴、王静庵两先生允任导师。对于古物学,将积极进行,保存搜集,都是现在必要的任务。至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等三种研究所,我们也要预备起来。 至于研究学问,当然要有专门教员的指导。本校又新聘教员几位,当为诸生介绍。又适值本校名誉博士芮恩施先生来京,本日允到校演说,尤是同人所欢迎的。 (据1922年10月6日《北京大学日刊》) 在爱丁堡中国学生会及学术研究会欢迎会演说词 (1921年5月12日) 今日与诸君聚会,甚为欢乐,更感激诸君厚意。此次出来的时候,本想在英国多住几天,因为英国教育与别国不同,苏格兰与英格兰又不同。爱丁堡风景著名,大学校更著名,地方清静,气候温和,旅费比较的节省,所以中国留学生在此处很多。从前吾在德国时,就知道此地有学生会,似名苏学会,曾见过两次的会报,是用胶板印的。大约在清季,或民国初年间。今日来此,仍有学生会,更有学术研究会。风景既佳,学校又好,大家联合起来,安心求学,比较在伦敦、柏林、巴黎更佳。所以吾在仓促间,必要到此一游。但是今日又须到丹麦,不能久住。且喜得与诸君聚会,又看过大学校、美术专门、博物馆、古堡、旧皇宫等地,更蒙诸君郑重的招待,何等欣幸!兹奉临别数语,望大家注意。 今日会中有学术研究会,学与术可分为二个名词,学为学理,术为应用。各国大学中所有科目,如工商,如法律,如医学,非但研求学理,并且讲求适用,都是术。纯粹的科学与哲学,就是学。学必借术以应用,术必以学为基本,两者并进始可。中国羡慕外人的,第一次是见其枪炮,就知道他的枪炮比吾们的好。以后又见其器物,知道他的工艺也好。又看外国医生能治病,知道他的医术也好。有人说:外国技术虽好,但是政治上止有霸道,不及中国仁政。后来才知道外国的宪法、行政法等,都比中国进步。于是要学他们的法学、政治学,但是疑他们道学很差。以后详细考查,又知道他们的哲学,亦很有研究的价值。他们的好处都知道了,于是出洋留学生,日多一日,各种学术都有人研究了。然而留学生中,专为回国后占地位谋金钱的也很多。所以学工业,预备作技师。学法律,预备作法官,或当律师。学医学,预备行医。只从狭义做去,不问深的理由。中国固然要有好的技师、医生、法官、律师等等,但要在中国养成许多好的技师、医生等,必须有熟练技能而又深通学理的人,回去经营,不是依样画葫芦的留学生做得到的。譬如吃饭的时候,问小儿饭从那里来的?最浅的答语是说出在饭桶里,进一步,说是出在锅子里,再进一步,说是出在谷仓里,必要知道探原到农田上,才是能造饭的,不是专吃现成饭的人了。求学亦然,要是但知练习技术,不去研究学术;或一国中,练习技术的人虽多,研究科学的人很少,那技术也是无源之水,不能会通改进,发展终属有限。所以希望留学诸君,不可忽视学理。 外人能进步如此的,在科学以外,更赖美术。人不能单纯工作,以致脑筋枯燥,与机器一样。运动、吃烟、饮酒、赌博,皆是活泼脑筋的方法,但不可偏重运动一途。烟酒、赌博,又系有害的消遣,吾们应当求高尚的消遣。西洋科学愈发达,美术也愈进步。有房屋更求美观,有雕刻更求精细。一块美石不制桌面,而刻石像,一块坚木不作用器,而制玩物,究竟有何用意?有大学高等专门学校,更设美术学校、音乐学校等,既有文法书,更要文学。所建设的美术馆、博物馆,费多少金钱,收买物品,雇人管理,外人岂愚?实则别有用心。过劳则思游息,无高尚消遣则思烟酒、赌博,此系情之自然。所以提倡美术,既然人得以消遣,又可免去不正当的娱乐。 美术所以为高尚的消遣,就是能提起创造精神。从前功利论,以为人必先知有相当权利,而后肯尽义务。近来学者,多不以为然。罗素佩服老子“为而不有”一语。他的学说,重在减少占有的冲动,扩展创造的冲动,就是与功利论相反的。但这种减少与扩展的主义,可用科学证明。这种习惯,止有美术能养成他。因为美术一方面有超脱利害的性质,一方面有发展个性的自由。所以沉浸其中,能把占有的冲动逐渐减少,创造的冲动逐渐扩展。美术的效用,岂不很大么?中国美术早已卓著,不过好久没人注意,不能尽量发展。现在博物馆还未设立,岂不可惜。所以在外国的时候,既然有很好的机会,就当随处注意。不但课余可时往博物馆赏览,就是路旁校侧,处处都有美术的表现。不仅对于自己精神有利益,就是回国以后,对于提倡美术,也多有补助。若是此时失去机会,以后就懊悔也晚了。 我知道在爱丁堡的同学对于国内的政治是很注意的。中国现在的政治,可云坏极了,一切大权皆在督军掌握,督军并无何等智慧,不过相互为敌,借养兵之名,去攫金钱就是了。譬如说有一万兵的,其实不过数千,将这空饷运入私囊。仅为金钱之计,实无军队可言,更无威武可怕。惟真正民意,为力最大。凡所喜的,都可实现,凡所恶的,都可铲除。前清因失民意而亡,袁氏因失民意而殁。安福兵力很强,又有外人帮助,但因民意反对,终归溃败。现在人心又恨怨督军,都提倡“废督”。大概督军不久也必消灭。但是最重要问题:督军消灭后,又将何以处之?从前执政都想中央集权,实则中国之大,断没有少数人能集权而治的。现在极要的,是从“地方自治”入手。在各地方设高等教育机关,使人民多受教育,自然各方面事务都有适当的人来担任。希望诸君专心求学,学成可以效力于地方,这是救国最好的方法。目前国内政治问题,暂可不必分心。 我想诸君必又很注意于国内学生的情形。曾记得革命以前,在上海、天津、以至日本留学界,都有学生做革命的运动。民国成立以后,学生却没有什么重要的表示。前年“山东问题”发生,学生关心国家,代表社会,又活动起来。国人对于学生举动很注重,对于学生议论也很信仰,所以有好机会,为社会作事。不过“五四”以后,学生屡屡吃亏。中间经过痛苦太多。功课耽误,精神挫伤,几乎完全失败。因此学生发生两种觉悟出来:第一,受此番经验,自知学问究竟不足,于是运动出首的学生,或到外国求学,未出国的,也格外专心用功了。第二,经此番风潮,社会对于学生,都加一番重视。学生自身,也知人格可贵,就大家不肯作贬损人格的事情。所以对于中国学生将来,实有莫大的希望。 再者,诸君在国外有数十同国的学生,时相晤聚,甚为难得。无论所学科目不同,所居地位不同,或所操言语不同,要之大家须彼此爱护。有从国外来,不能说国语的,国内来的同学,可以帮助他们。互相亲爱,互相原谅。这也是很祷祝的一件事。 (于世秀记) (据1921年8月10日《北京大学日刊》) 在北京大学平民夜校开学日的演说 (1920年1月18日) 今日为北京大学学生会平民夜校开学日,此事不惟关系重大,也是北京大学准许平民进去的第一日。从前这个地方,是不许旁人进去的;现在这个地方,人人都可以进去。从前马神庙北京大学挂着一块牌,写著“学堂重地,闲人免入”,以为全国最高的学府,只有大学学生同教员可以进去,旁人都是不能进去的。这种思想,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人,尤其如此。现在这块牌已竟取去了。 北京大学第一步的改变,便是校役夜班之开办。于是二十多年的京师大学堂里面,听差的也可以求学。从前京师大学堂里面的听差,不过赚几个钱,喊几声大人老爷;现在北京大学替听差的开个校役夜班,他们晚上不当差的时候,也可以随便的求点学问。于是大学中无论何人,都有了受教育的权利。不过单是大学中人有受教育的权利,还不够,还要全国人都能享受这种权利才好。所以先从一部分做起,开办这个平民夜校。 “平民”的意思是“人人都是平等的”。从前只有大学生可受大学的教育,旁人都不能够,这便算不得平等。现在大学生分其权利,开办这个平民夜校,于是平民也能到大学去受教育了。大学生为什么要办这个平民夜校呢?因为他们自己已经有了学问,看见旁的兄弟还没有学问,自己心中很难过。好像自己饱了,看见许多的兄弟姊妹都还饿着,自己心中就很难过一样。“一个人不但愁着肚子饿,而且怕脑子饿。”大学生看见许多弟弟妹妹的肚子饿,固然难过,他们看见你们的脑子饿,也是很难过的。因为人没有学问,不认识字,是很苦的一件事,甚至有写封信还要请人去写。要是自己会写,还受这种苦吗?我们有手而不能用,有目而不能见,我们心中一定很难过;我们的脑子饿了,看个电影也不能懂得,又何尝不是一样的苦呢?譬如大学生从小学到中学,现在又到大学,仿佛已经吃的很多。要是看见旁人没有学问,没有知识,常常受“脑饿”的痛苦,他们自己一定很难过,很不爽快——因为不平,所以愿为大家尽力,开办这个平民夜校。大学生一方面既有这种好意思,住在大学附近的人家,也把他的子弟送去求学,现在竟有四百多人,仿佛肚子饿了要去求食一样。这种意思,实在好极,也算不负了办平民夜校的热心。 办平民夜校的,固然要热心;我对于夜校的学生同家长,还有两层希望: 一、教职员既然拿出全副的精神教我们,我们进去一两天后,觉得没有什么新奇,于是就不去了。要是这样,仿佛也对不起教员的一番热心。 二、住在大学附近的,才有这种特别权利,那些住得较远的,不能享着这种权利的,你们应该觉得很难过,把你们所已知的传达给他们——你们的亲戚或朋友——使他们的子弟也入他们附近的平民夜校去求学。 这都是很要紧的。这也是我所望于办平民夜校的,与你们的。 (据1920年1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 北京大学民国十四年哲学系级友会纪念刊题词 (1925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哲学在我国古书本名为道学。今日哲学者,希腊语斐罗梭斐之译文。其原义为爱智。故哲学家不忌怀疑而忌武断,不妨有所不知,而切不可强不知以为知。愿以孔子之言,与哲学系诸同学共勉之。因题诸民国十四年哲学系级友会纪念刊。 蔡元培 (据影印手迹) 《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序 (1929年11月20日) 北京大学,到现在有三十一年的历史了。这三十一年内,名称改了几次;内容与外延的广狭,改了几次;学风改了几次。到了第三十一年,在党治之下,值教育部新改大学条例,又值北大的名称与关系屡次改变,而终于恢复。自此以后,又将有一时期可以专心致志于按部就班的进展,而不致轻易摇动。但我以为北大同人,若要维持不易动摇的状态,至少应注意两点: (一)要去尽虚荣心,而发起自信心 有一部分的人,好引过去的历史北大的光荣,尤以五四一役为口头禅;不知北大过去中差强人意之举,半由于人才之集中,半亦由于地位之特别。盖当时首都仅有此惟一之国立大学,故于不知不觉中当艰难之冲,而隐隐然取得领袖之资格,而所谓贪天功以为己力之嫌疑,亦即由此而起。今则首都既已南迁。一市之中,大学林立,一国之中,大学更林立。北大不过许多大学中的一校,决不宜狃于已往的光荣,妄自尊大。要有日进无疆的自信心,不凭借何等地位,而自能崭然露头角。 (二)要以学术为惟一之目的,而不要想包办一切 从前,在腐败政府之下,服务社会者又不可多得,自命为知识阶级的大学,不得不事事引为己任。若就求学的目的说起来,牺牲未免太多,然在责无旁贷的时期,即亦无可如何。今则政府均属同志,勉为其难;宣传党义、运动民众等事,又已有党部负了专责。我们正好乘党政重任尚未加肩的时候,多做点预备的工夫,就是多做点学术上的预备。若此刻早已分心他事,荒弃学业,他日重任加身,始发不学无术的悔恨,就无及了。所以应守分工的例,不想包办一切,而专治学术。 若全校同人均能了解这两点,则北大的进步,将无限量。否则抱万能之愿,而无一得之擅,前途就可想而知。愿这次参与北大三十一周年纪念诸君,要深切的注意。 中华民国十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蔡元培 (据1929年《国立北京大学卅一周年纪念刊》) 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 (1934年1月1日) 北京大学的名称,是从民国元年起的。民元以前,名为京师大学堂,包有师范馆、仕学馆等,而译学馆亦为其一部。我在民元前六年,曾任译学馆教员,讲授国文及西洋史,是为我在北大服务之第一次。 民国元年,我长教育部,对于大学有特别注意的几点:一、大学设法、商等科的,必设文科;设医、农、工等科的,必设理科。二、大学应设大学院(即今研究院),为教授、留校的毕业生与高级学生研究的机关。三、暂定国立大学五所,于北京大学外,再筹办大学各一所于南京、汉口、四川、广州等处。(尔时想不到后来各省均有办大学的能力。)四、因各省的高等学堂,本仿日本制,为大学预备科,但程度不齐,于入大学时发生困难,乃废止高等学堂,于大学中设预科。(此点后来为胡适之先生等所非难,因各省既不设高等学堂,就没有一个荟萃较高学者的机关,文化不免落后;但自各省竞设大学后,就不必顾虑了。) 是年,政府任严幼陵君为北京大学校长。两年后,严君辞职,改任马相伯君。不久,马君又辞,改任何锡侯君,不久又辞,乃以工科学长胡次珊君代理。民国五年冬,我在法国,接教育部电,促回国,任北大校长。我回来,初到上海,友人中劝不必就职的颇多,说北大太腐败,进去了,若不能整顿,反于自己的声名有碍。这当然是出于爱我的意思。但也有少数的说,既然知道他腐败,更应进去整顿,就是失败,也算尽了心。这也是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 我到京后,先访医专校长汤尔和君,问北大情形。他说:“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汤君又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君。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我。我对于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就是我与刘申叔君同在《警钟日报》服务时,刘君语我:“有一种在芜湖发行之白话报,发起的若干人,都因困苦及危险而散去了,陈仲甫一个人又支持了好几个月。”现在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从汤君处探知陈君寓在前门外一旅馆,我即往访,与之订定。于是陈君来北大任文科学长,而夏君原任理科学长,沈君亦原任教授,一仍旧贯;乃相与商定整顿北大的办法,次第执行。 我们第一要改革的,是学生的观念。我在译学馆的时候,就知道北京学生的习惯。他们平日对于学问上并没有什么兴会,只要年限满后,可以得到一张毕业文凭。教员是自己不用功的,把第一次的讲义,照样印出来,按期分散给学生,在讲坛上读一遍,学生觉得没有趣味,或瞌睡,或看看杂书,下课时,把讲义带回去,堆在书架上。等到学期、学年或毕业的考试,教员认真的,学生就拼命的连夜阅读讲义,只要把考试对付过去,就永远不再去翻一翻了。要是教员通融一点,学生就先期要求教员告知他要出的题目,至少要求表示一个出题目的范围;教员为避免学生的怀恨与顾全自身的体面起见,往往把题目或范围告知他们了。于是他们不用功的习惯,得了一种保障了。尤其北京大学的学生,是从京师大学堂老爷式学生嬗继下来(初办时所收学生,都是京官,所以学生都被称为老爷,而监督及教员都被称为中堂或大人)。他们的目的,不但在毕业,而尤注重在毕业以后的出路。所以专门研究学术的教员,他们不见得欢迎。要是点名时认真一点,考试时严格一点,他们就借个话头反对他,虽罢课也所不惜。若是一位在政府有地位的人来兼课,虽时时请假,他们还是欢迎得很,因为毕业后可以有阔老师做靠山。这种科举时代遗留下来劣根性,是于求学上很有妨碍的。所以我到校后第一次演说,就说明:“大学学生,当以研究学术为天职,不当以大学为升官发财之阶梯。”然而要打破这些习惯,止有从聘请积学而热心的教员着手。 那时候因《新青年》上文学革命的鼓吹,而我们认识留美的胡适之君,他回国后,即请到北大任教授。胡君真是“旧学邃密”而且“新知深沉”的一个人,所以一方面与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马幼渔、刘半农诸君以新方法整理国故,一方面整理英文系。因胡君之介绍而请到的好教员,颇不少。 我素信学术上的派别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每一种学科的教员,即使主张不同,若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的,就让他们并存,令学生有自由选择的余地。最明白的是胡适之君与钱玄同君等绝对的提倡白话文学,而刘申叔、黄季刚诸君仍极端维护文言的文学;那时候就让他们并存。我信为应用起见,白话文必要盛行,我也常常作白话文,也替白话文鼓吹;然而我也声明:作美术文,用白话也好,用文言也好。例如我们写字,为应用起见,自然要写行楷,若如江艮庭君的用篆隶写药方,当然不可;若是为人写斗方或屏联,作装饰品,即写篆隶章草,有何不可? 那时候各科都有几个外国教员,都是托中国驻外使馆或外国驻华使馆介绍的,学问未必都好,而来校既久,看了中国教员的阑珊,也跟了阑珊起来。我们斟酌了一番,辞退几人,都按着合同上的条件办的。有一法国教员要控告我,有一英国教习竟要求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来同我谈判,我不答应。朱尔典出去后,说:“蔡元培是不要再做校长的了。”我也一笑置之。 我从前在教育部时,为了各省高等学堂程度不齐,故改为各大学直接的预科。不意北大的预科,因历年校长的放任与预科学长的误会,竟演成独立的状态。那时候预科中受了教会学校的影响,完全偏重英语及体育两方面;其他科学比较的落后,毕业后若直升本科,发生困难。预科中竟自设了一个预科大学的名义,信笺上亦写此等字样。于是不能不加以改革,使预科直接受本科学长的管理,不再设预科学长。预科中主要的教课,均由本科教员兼任。 我没有本校与他校的界限,常为之通盘打算,求其合理化。是时北大设文、理、工、法、商五科,而北洋大学亦有工、法两科。北京又有一工业专门学校,都是国立的。我以为无此重复的必要,主张以北大的工科并入北洋,而北洋之法科,刻期停办。得北洋大学校长同意及教育部核准,把土木工与矿冶工并到北洋去了。把工科省下来的经费,用在理科上。我本来想把法科与法专并成一科,专授法律,但是没有成功。我觉得那时候的商科,毫无设备,仅有一种普通商业学教课,于是并入法科,使已有的学生毕业后停止。 我那时候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两科,是农、工、药、法、商等应用科学的基础,而这些应用科学的研究时期,仍然要归到文、理两科来。所以文、理两科,必须设各种的研究所;而此两科的教员与毕业生必有若干人是终身在研究所工作,兼任教员,而不愿往别种机关去的。所以完全的大学,当然各科并设,有互相关联的便利。若无此能力,则不妨有一大学专办文、理两科,名为本科;而其他应用各科,可办专科的高等学校,如德、法等国的成例,以表示学与术的区别。因为北大的校舍与经费,决没有兼办各种应用科学的可能,所以想把法律分出去,而编为本科大学;然没有达到目的。 那时候我又有一个理想,以为文、理是不能分科的。如文科的哲学,必植基于自然科学;而理科学者最后的假定,亦往往牵涉哲学。从前心理学附入哲学,而现在用实验法,应列入理科;教育学与美学,也渐用实验法,有同一趋势。地理学的人文方面,应属文科,而地质地文等方面属理科。历史学自有史以来,属文科,而推原于地质学的冰期与宇宙生成论,则属于理科。所以把北大的三科界限撤去而列为十四系,废学长,设系主任。 我素来不赞成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孔氏的主张。清代教育宗旨有“尊孔”一款,已于民元在教育部宣布教育方针时说他不合用了。到北大后,凡是主张文学革命的人,没有不同时主张思想自由的;因而为外间守旧者所反对。适有赵体孟君以编印明遗老刘应秋先生遗集,贻我一函,属约梁任公、章太炎、林琴南诸君品题。我为分别发函后,林君复函,列举彼对于北大怀疑诸点;我复一函,与他辩。这两函颇可窥见那时候两种不同的见解。 这两函虽仅为文化一方面之攻击与辩护,然北大已成为众矢之的,是无可疑了。越四十余日,而有五四运动。我对于学生运动,素有一种成见,以为学生在学校里面,应以求学为最大目的,不应有何等政治的组织。其有年在二十岁以上,对于政治有特殊兴趣者,可以个人资格参加政治团体,不必牵涉学校。所以民国七年夏间,北京各校学生,曾为外交问题,结队游行,向总统府请愿;当北大学生出发时,我曾力阻他们,他们一定要参与;我因此引咎辞职。经慰留而罢。到八年五月四日,学生又有不签字于巴黎和约与罢免亲日派曹、陆、章的主张,仍以结队游行为表示,我也就不去阻止他们了。他们因愤激的缘故,遂有焚曹汝霖住宅及攒殴章宗祥的事,学生被警厅逮捕者数十人,各校皆有,而北大学生居多数;我与各专门学校的校长向警厅力保,始释放。但被拘的虽已保释,而学生尚抱再接再厉的决心,政府亦且持不做不休的态度。都中喧传政府将明令免我职而以马其昶君任北大校长,我恐若因此增加学生对于政府的纠纷,我个人且将有运动学生保持地位的嫌疑,不可以不速去。乃一面呈政府,引咎辞职,一面秘密出京,时为五月九日。 那时候学生仍每日分队出去演讲,政府逐队逮捕,因人数太多,就把学生都监禁在北大第三院。北京学生受了这样大的压迫,于是引起全国学生的罢课,而且引起各大都会工商界的同情与公愤,将以罢工、罢市为同样之要求。政府知势不可侮,乃释放被逮诸生,决定不签和约,罢免曹、陆、章,于是五四运动之目的完全达到了。 五四运动之目的既达,北京各校的秩序均恢复,独北大因校长辞职问题,又起了多少纠纷。政府曾一度任命胡次珊君继任,而为学生所反对,不能到校;各方面都要我复职。我离校时本预定决不回去,不但为校务的困难,实因校务以外,常常有许多不相干的缠绕,度一种劳而无功的生活,所以启事上有“杀君马者道旁儿;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我欲小休矣”等语。但是隔了几个月,校中的纠纷,仍在非我回校不能解决的状态中,我不得已,乃允回校。回校以前,先发表一文,告北京大学学生及全国学生联合会,告以学生救国,重在专研学术,不可常为救国运动而牺牲。到校后,在全体学生欢迎会演说,说明德国大学学长、校长均每年一换,由教授会公举,校长且由神学、医学、法学、哲学四科之教授轮值,从未生过纠纷,完全是教授治校的成绩。北大此后亦当组成健全的教授会,使学校决不因校长一人的去留而起恐慌。 那时候蒋梦麟君已允来北大共事,请他通盘计画,设立教务、总务两处;及聘任、财务等委员会,均以教授为委员。请蒋君任总务长,而顾孟余君任教务长。 北大关于文学、哲学等学系,本来有若干基本教员,自从胡适之君到校后,声应气求,又引进了多数的同志,所以兴会较高一点。预定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学、国学四种研究所,止有国学研究所先办起来了。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方面,比较的困难一点。自民国九年起,自然科学诸系,请到了丁巽甫、颜任光、李润章诸君主持物理系,李仲揆君主持地质系。在化学系本有王抚五、陈聘丞、丁庶为诸君,而这时候又增聘程寰西、石蘅青诸君。在生物学系本已有钟宪鬯君在东南西南各省搜罗动植物标本,有李石曾君讲授学理,而这时候又增聘谭仲逵君。于是整理各系的实验室与图书室,使学生在教员指导之下,切实用功;改造第二院礼堂与庭园,使合于讲演之用。在社会科学方面,请到王雪艇、周鲠生、皮皓白诸君;一面诚意指导提起学生好学的精神,一面广购图书杂志,给学生以自由考索的工具。丁巽甫君以物理学教授兼预科主任,提高预科程度。于是北大始达到各系平均发展的境界。 我是素来主张男女平等的。九年,有女学生要求进校,以考期已过,姑录为旁听生。及暑假招考,就正式招收女生。有人问我:“兼收女生是新法,为什么不先请教育部核准?”我说:“教育部的大学令,并没有专收男生的规定;从前女生不来要求,所以没有女生;现在女生来要求,而程度又够得上,大学就没有拒绝的理。”这是男女同校的开始,后来各大学都兼收女生了。 我是佩服章实斋先生的。那时候国史馆附设在北大,我定了一个计划,分征集、纂辑两股;纂辑股又分通史、民国史两类;均从长编入手。并编历史辞典。聘屠敬山、张蔚西、薛阆仙、童亦韩、徐贻孙诸君分任征集编纂等务。后来政府忽又有国史馆独立一案,别行组织。于是张君所编的民国史,薛、童、徐诸君所编的辞典,均因篇帙无多,视同废纸;止有屠君在馆中仍编他的蒙兀儿史,躬自保存,没有散失。 我本来很注意于美育的,北大有美学及美术史教课,除中国美术史由叶浩吾君讲授外,没有人肯讲美学。十年,我讲了十余次,因足疾进医院停止。至于美育的设备,曾设书法研究会,请沈尹默、马叔平诸君主持。设画法研究会,请贺履之、汤定之诸君教授国画;比国楷次君教授油画。设音乐研究会,请萧友梅君主持。均听学生自由选习。 我在爱国学社时,曾断发而习兵操,对于北大学生之愿受军事训练的,常特别助成;曾集这些学生,编成学生军,聘白雄远君任教练之责,亦请蒋百里、黄膺白诸君到场演讲。白君勤恳而有恒,历十年如一日,实为难得的军人。 我在九年的冬季,曾往欧美考察高等教育状况,历一年回来。这期间的校长任务,是由总务长蒋君代理的。回国以后,看北京政府的情形,日坏一日,我处在与政府常有接触的地位,日想脱离。十一年冬,财政总长罗钧任君忽以金佛郎问题被逮,释放后,又因教育总长彭允彝君提议,重复收禁。我对于彭君此举,在公议上,认为是蹂躏人权献媚军阀的勾当;在私情上,罗君是我在北大的同事,而且于考察教育时为最密切的同伴,他的操守,为我所深信,我不免大抱不平,与汤尔和、邵飘萍、蒋梦麟诸君会商,均认有表示的必要。我于是一面递辞呈,一面离京。隔了几个月,贿选总统的布置,渐渐的实现;而要求我回校的代表,还是不绝,我遂于十二年七月间重往欧洲,表示决心;至十五年,始回国。那时候,京津间适有战争,不能回校一看。十六年,国民政府成立,我在大学院,试行大学区制,以北大划入北平大学区范围,于是我的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始得取消。 综计我居北京大学校长的名义,十年有半;而实际在校办事,不过五年有半,一经回忆,不胜惭悚。 (据1934年1月1日《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 a “大学改制之议”发端于1917年1月27日的国立高等学校校务讨论会,本文是蔡校长会上提出的议案。 [book_title]学生篇 1931年为《北大二十年级同学录》题词 对于学生的希望 (1921年2月25日) 我于贵省学生界情形不甚熟悉,我所知者为北京学生界情形,各地想也大同小异。今天到此和诸君说话,便以所知之情形,加以推想,贡献诸君。 五四运动以来,全国学生界空气为之一变。许多新现象、新觉悟,都于五四以后发生,举其大者,共得四端。 一、自己尊重自己 吾国办学二十年,犹是从前的科举思想,熬上几个年头,得到文凭一纸,实是从前学生的普通目的。自己的成绩好不好,毕业后中用不中用,一概不问。平日荒嬉既多,一临考试,或抄袭课本,或打听题目,或请划范围,目的只图敷衍,骗到一张证书而已,全不打算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人,自己和人类社会有何关系。“五四”以前之学生情形,恐怕有大多数是这样的。 “五四”以后不同了。原来五四运动也是社会的各方面酝酿出来的。政治太腐败,社会太龌龊,学生天良未泯,便忍耐不住了。蓄之已久,迸发一朝,于是乎有五四运动。从前的社会很看不起学生,自有此运动,社会便重视学生了。学生亦顿然了解自己的责任,知道自己在人类社会占何种位置,因而觉得自身应该尊重,于现在及将来应如何打算,一变前此荒嬉暴弃的习惯,而发生一种向前进取、开拓自己运命的心。 二、化孤独为共同 “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是中国古人的座右铭,也就是从前学生界的座右铭。从前的好学生,于自己以外,大半是一概不管,纯守一种独善其身的主义。五四运动而后,自己与社会发生了交涉,同学彼此间也常须互助,知道单是自己好,单是自己有学问有思想不行,如想做事真要成功,目的真要达到,非将学问思想推及于自己以外的人不可。于是同志之连络,平民之讲演,社会各方面之诱掖指导,均为最切要的事,化孤独的生活为共同的生活,实是“五四”以后学生界的一个新觉悟。 三、对自己学问能力的切实了解 从前学生,对于自己的学问有用无用,自己的能力那处是长、那处是短,简直不甚了解,不及自觉。“五四”以后,自己经过了种种困难,于组织上、协同上、应付上,以自己的学问和能力向新旧社会做了一番试验,顿然觉悟到自己学问不够,能力有限。于是一改从前滞钝昏沉的习惯,变为随时留心、遇事注意的习惯了,家庭啦,社会啦,国家啦,世界啦,都变为充实自己学问、发展自己能力的材料。这种新觉悟,也是“五四”以后才有的。 四、有计划的运动 从前的学生,大半是没有主义的,也没有什么运动。五四以后,又经过各种失败,乃知集合多数人做事,是很不容易的,如何才可以不至失败,如何才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同情,如何组织,如何计划,均非事先筹度不行。又知群众运动在某种时候虽属必要,但决不可轻动,不合时机,不经组织,没有计划的运动,必然做不成功。这种觉悟,也是到五四以后才有的。于此分五端的进行: (一)自动的求学 在学校不能单靠教科书和教习,讲堂功课固然要紧,自动自习,随时注意自己发见求学的门径和学问的兴趣,更为要紧。 (二)自己管理自己的行为 学生对于社会,已经处于指导的地位。故自己的行为,必应好生管理。有些学生不喜教职员管理,自己却一意放纵,做出种种坏行。我意不要人家管理,能够自治,是好的。不要管理,自便放纵,是不好的。管理规则、教室规则等,可以不要,但要能够自守秩序。总要办到不要规则而其收效仍如有规则时或且过之才好,平民主义不是不守秩序,罗素是主张自由最力的人,也说自由与秩序并不相妨。我意最好由学生自定规则,自己遵守。 (三)平等及劳动观念 朋友某君和我说:“学生倡言要与教职员平等,但其使令工役,横眼厉色,又俨然以主人自居,以奴隶待人”。我友之言,系指从前的学生,我意学生先要与工役及其他知识低于自己的人讲求平等,然后遇教职员之以不平等待己者,可以不答应他。近人盛倡勤工俭学,主张一边读书,一边做工。我意校中工作,可以学生自为。终日读书,于卫生上也有妨碍。凡吃饭不做事专门暴殄天物的人,是吾们所最反对的。脱尔斯太主张泛劳动主义。他自制衣履,自作农工,反对太严格的分工,吾愿学生于此加以注意。 (四)注意美的享乐 近来学生多有为麻雀、扑克或阅恶劣小说等不正当之消遣,此固原因于其人之不悦学。尤以社会及学校无正当之消遣,为主要原因。甚有生趣索然,意兴无聊,因而自杀者。所以吾人急应提倡美育,使人生美化,使人的性灵寄托于美,而将忧患忘却。于学校中可实现者,如音乐、图画、旅行、游戏、演剧等,均可去做,以之代替不好的消遣。但切不要拘泥,只随人意兴所到,适情便可。如音乐一项,笛子、胡琴都可。大家看看文学书,唱唱诗歌,也可以悦性怡情。单独没有兴会,总要有几个人以上共同享乐,学校中要常有此种娱乐的组织。有此种组织,感情可以调和,同学间不好的意见和争执,也要少些了。人是感情的动物,感情要好好涵养之,使活泼而得生趣。 (五)社会服务 社会一般的知识程度不进,各种事业的设施,均感痛苦。“五四”以来,学生多组织平民学校,教失学的人以普通知识及职业,是一件极好的事。吾见北京每一校有二三百人者,有千人者,甚可乐观。国家办教育,人才与财力均难,平民学校不费特别的人才与财力,而可大收教育之效,故是一件很好的事。又有平民讲演,用讲演的形式与平民以知识,也是一件好事。又调查社会情形,甚为要紧。吾国没有统计,以致诸事无从根据计划,要讲平民主义,要有真正的群众运动,宜从各种细小的调查做起 。此次北方旱灾,受饥之民,至三千多万。赈灾筹款,须求引起各方的同情,北京学生联合会乃思得一法,即调查各地灾状,用文字或照片描绘各种灾情,发表出来,借以引起同情。吾出京时,正值学生分组出发,十人一组。即此一宗,可见调查之关系重要。 我以上所讲,是普通的。最后对于湖南学生诸君,尚有二事,须特别说一说: 一、学生参与教务会议问题 吾在京时,即听见人说湖南学生希望甚高,要求亦甚大,有欲参与学校教务会议之事。吾于学生自治,甚表赞同,惟参与教务会议,以为未可,其故因学校教职员对于校务是负专责的,是时时接洽的。若参入不接洽又不负责任的学生,必不免纷扰。北大学生也曾要求加入评议会,后告以难于办到的理由,他们亦遂中止了。 二、废止考试问题 湖南学生有反对试验之事。吾亦觉得试验有好多坏处。吾友汤尔和先生曾有文详论此事,主张废考,北大高师学生运动废考甚力。吾对北大办法,则以要不要证书为准,不要证书者废止试验,要证书者仍须试验。 吾意学生对于教职员,不宜求全责备,只要教职员系诚心为学生好,学生总宜原谅他们。现在是青黄不接时代,很难得品学兼备的人才呵。吾只希望学生能有各方面的了解和觉悟,事事为有意识的有计划的进行,就好极了。 (据1921年2月25日《北京大学日刊》) 去年五月四日以来的回顾与今后的希望 (1920年5月) 去年五月四日,是学生界发生绝大变化的第一日。一转瞬间,已经过了一年了。我们回想,自去年五四运动以后,一般青年学生,抱着一种空前的奋斗精神,牺牲他们的可宝贵的光阴,忍受多少的痛苦,下种种警觉国人的工夫。这些努力,已有成效可观。维尔赛对德和约,我国大多数有知识的国民,本来多认为我国不应当屈服,但是因为学生界先有明显的表示,所以各界才继续加入,一直促成拒绝签字的结果。政府应付外交问题,利用国民公意作后援,这是第一次。到去年年底的时候,日本人要求我们政府同他直接交涉山东问题,也是一半靠着学生界运动拒绝,所以直接交涉,到今日还没有成了事实。一年以来,因为学生有了这种运动,各界人士也都渐渐知道注意国家的重要问题。这个影响实在不小。学生界除了对于政治的表示以外,对于社会也有根本的觉悟。他们知道政治问题的后面,还有较重要的社会问题,所以他们努力实行社会服务,如平民学校、平民讲演,都一天比一天发达。这些事业,实在是救济中国的一种要着。况且他们从事这种事业,可以时时不忘作人表率的责任,因此求学更要勉力。他们和平民社会直接接触,更是增进阅历的一个好机会。这是于公于私,两有益的。但是学生界的运动,虽然得了这样的效果,他们的损失,却也不小。人人都知道罢工、罢市损失很大,但是罢课的损失还要大。全国五十万中学以上的学生,罢了一日课,减少了将来学术上的效能,当有几何?要是从一日到十日,到一月,他的损失,还好计算么?况且有了罢课的话柄,就有懒得用功的学生,常常把这句话作为运动的目的,就是不罢课的时候除了若干真好学的学生以外,普通的就都不能安心用功。所以从罢课的问题提出以后,学术上的损失,实已不可限量。至于因群众运动的缘故,引起虚荣心、倚赖心,精神上的损失,也着实不小。然总没有比罢课问题的重要。 就上头所举的功效和损失比较起来,实在是损失的分量突过功效。依我看来,学生对于政治的运动,只是唤醒国民注意。他们运动所能收的效果,不过如此,不能再有所增加了。他们的责任,已经尽了。现在一般社会也都知道政治问题的重要,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会对付的,不必要学生独担其任。现在学生方面最要紧的是专心研究学问。试问现在一切政治社会的大问题,没有学问,怎样解决?有了学问,还恐怕解决不了吗?所以我希望自这周年纪念日起,前程远大的学生,要彻底觉悟:以前的成效万不要引以为功,以前的损失,也不必再作无益的愧悔。“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打定主意,无论何等问题,决不再用“自杀”的罢课政策。专心增进学识,修养道德,锻炼身体。如有余暇,可以服务社会,担负指导平民的责任,预备将来解决中国的——现在不能解决的——大问题,这就是我对于今年五月四日以后学生界的希望了。 (据1920年 5月《新教育》第 2卷第 5期) 读书与救国 ——在杭州之江大学演说词 (1927年3月12日) 今天承贵校校长费博士介绍,得来此参观,引为非常的荣幸!贵校的创设,有数十年的悠久历史,内中一切规模设备,甚是完美。不用说,这个学校是我们浙江惟一的最高学府。青年学子不必远离家乡,负笈千里,即可求得高深学问,这可不是我们浙江青年的幸福吗! 我看贵校的编制,分文、理二科,这正合西洋各大学以文、理为学校基本学科的本旨。我们大家晓得,攻文学的人,不独要在书本子里探讨,还当受大自然的陶熔。是以求学的环境,非常重要。请看英国牛津大学和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他们都设在城外风景佳绝之地。因此,这两个学校里产出的文学巨子,亦较别校为多。贵校的校址,负山带河,面江背湖,空气固是新鲜,风景更属美丽。诸位求学于如此山明水秀之处所,自必兴趣丛生,收事半功倍之效。所以我很希望你们当中学文科的人,能多多造成几位东方之文学泰斗。 印度文明,太偏重于理想,不适合于二十世纪的国家。现在是科学竞争时代,物质万能时代,世界上的强国,无不是工业兴隆,对于声光化电的学问,研究得至微至细的。什么电灯啦、电报啦、轮船啦、火车啦,这些有利人类的一切发明,皆外人贡献的。我们中国就是本着古礼“来而不往,非礼也”的公式,也该有点发明,与世界各国相交换才是。这个责任,我希望贵校学理科的诸位,能自告奋勇地去担负起来。 现在国内一般人们,对于收回教育权的声浪,皆呼得非常之高,而我则以为这个时期还没到。试问国立的几所少数学校,是否能完全容纳中国的学生,而使之无向隅之憾呢?中国目下的情形,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不应该拘执于微末之争。至于教会学校的学生,对于爱国运动很少参加,便是无爱国的热忱,这个见解更是错了。学生在求学时期,自应惟学是务,朝朝暮暮,自宜在书本子里用功夫。但大家不用误会,我并不是说学生应完全的不参加爱国运动,总要能爱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爱国,如此方谓得其要旨。至若现在有一班学生,借着爱国的美名,今日罢课,明天游行,完全把读书忘记了,像这样的爱国运动,是我所不敢赞同的。 我在外国已有多年,并未多见罢课的事情。只有法国一个高等学堂里,因换一教员,同时有二人欲谋此缺,一新派,一旧派,旧派为保守党,脑筋旧,所以政府主用新人物,因此相争,旧派乃联络全城的高等学校罢课。当时西人认为很惊奇的一回事。而我国则不然,自“五四”以后,学潮澎湃,日胜一日,罢课游行,成为司空见惯,不以为异。不知学人之长,惟知采人之短,以致江河日下,不可收拾,言之实堪痛心啊! 总之,救国问题,谈何容易,决非一朝一夕空言爱国所可生效的。从前勾践雪耻,也曾用“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工夫,而后方克遂志。所以我很希望诸位如今在学校里,能努力研究学术,格外穷理。因为能在学校里多用一点工夫,即为国家将来能多办一件事体。外务少管些,应酬以适环境为是,勿虚掷光阴。宜多多组织研究会,常常在试验室里下工夫。他日学成出校,为国效力,胸有成竹,临事自能措置裕如。一校之学生如是,全国各学校之学生亦如是,那末中国的前途,便自然一天光明一天了。 (据1927年3月12日《知难周刊》第2期) 怎样才配称做现代学生 (1930年10月) 一般似乎很可爱的青年男女,住着男女同学的学校,就可以算做现代学生么?或者能读点外国文的书,说几句外国语;或者能够“信口开河”的谈什么什么主义和什么什么文学,也就配称做批现代学生么?我看,这些都是表面的或次要的问题。 我以为至少要具备下列三个基本条件,才配称做现代学生: (一)狮子样的体力 我国自来把读书的人叫做文人,本是因为他们所习的为文事的缘故,不料积久这“文人”两个字和“文弱的人”四个字竟发生了连带的关系。古时文士于礼、乐、书、数之外,尚须学习射、御,未尝不寓武于文。不料到后来,被一般野心帝王专以文字章句愚弄天下儒生,鄙弃武事,把知识阶级的体力继续不断的摧残下去;流毒至今,一般读书人所应有的健康,大都被毁剥了。羸弱的父母,那能生产康强的儿女!先天上既虞不足,而学校教育,又未能十分注意体格的训练,后天上也就大有缺陷。所以现时我国的男女青年的体格,虽略较二十年前的书生稍有进步,但比起东、西洋学生壮健活泼、生机勃茂的样子来,相差真不可以道里计。新近有一位留学西洋多年而回国不久的朋友对我说:他刚从外洋回到上海的时候,在马路上走,简直不敢抬头,因为看见一般孱弱已极、毫无生气的中国男女,不禁发生恐惧和惭愧的感觉。这位朋友的话,并不是随便邪说。任何人刚从外国返到中国国境,怕都不免有同样的印象。这虽是就普通的中国人观察,但是学校里的学生也好不了许多。先有健全的身体,然后有健全的思想和事业,这句话无论何人都是承认的,所以学生体力的增进,实在是今日办教育的生死关键。 现今欲求增进中国学生的体力,惟有提倡运动一法。中国废科举,办学校,虽已历时二十余年之久,对于体育一项的设备,太不注意,甚至一个学校连操场、球场都没有,至于健身房、游泳池等等关于体育上的设备,更说不上了。运动机会既因无“用武地”而减少,所以往往有聪慧勤学的学生,只因体力衰弱的缘故,纵使不患肺病、神经衰弱病及其他痼症而青年夭折,也要受精力不强、活动力减少的影响,不能出其所学贡献于社会,前途希望和幸福就从此断远,这是何等可悲痛的事! 今日的学生,便是明日的社会中坚、国家柱石,这样病夫式或准病夫式的学生,焉能担得起异日社会国家的重责!又焉能与外国赳赳武夫的学生争长比短!就拿本年日本举行的第九届远东运动会而论,我国运动员的成绩比起日本来,几于处处落人后。较可取巧的足球,日本学生已成我劲敌。至于最费体力的田径赛,则完全没有我国学生的地位,这又是何等可羞耻的事! 体力的增进,并非一蹴而企。试观东、西洋学生,自小学以至大学,无一日不在锻炼陶冶之中。所以他们的青年,无不嗜好运动,兴趣盎然。一闻赛球,群起而趋。这种习惯的养成,良非易事。而健全国民的基础,乃以确立。这种情形,在初入其国的,尝误认为一种狂癖;观察稍久,方知其影响国本之大。这是我们所应憬然猛省的。 外人以我国度庞大而不自振作,特赠以“睡师”的怪号。青年们!醒来吧!赶快回复你的“狮子样的体力”!好与世间健儿,一较好身手;并且以健全的体力,去运用思想,创造事业! (二)猴子样的敏捷 “敏捷”的意思,简单说起来就是“快”。在这二十世纪的时代做人,总得要做个“快人”才行。譬如赛跑或游泳一样,快的居前,不快的便要落后,这是无可避免的结果。我们中国的文化,在二千年前,便己发展到与现今的中国文化程度距离不远。那时欧洲大陆还是蛮人横行的时代。至美洲尚草莽未辟,更不用说。然而今日又怎样呢?欧洲文化的灿烂,吾人既已瞠乎其后,而美洲则更发展迅速。美利坚合众国立国至今不过一百五十四年,其政治的、经济的一切发展,竟有“后来居上”之势。这又是什么缘故呢?这固然是美国的环境好,适于建设。而美国人的举动敏捷,也是他们成功迅速一个最大的原因。吾人试游于美国的都市,汽车、街车等等的风驰电掣不算,就是在大街两旁道上走路的人,也都是迈往直前,绝少左顾右盼、姗姗行迟,像中国人所常有的样子,再到他们的工厂或办事房中去参观,他们也是快手快脚的各忙各的事体。至于学校里的学生,无论是在讲堂上、操场上、图书馆里、实验室里,一切行动态度,总是敏捷异常,活泼得很。所以他们能够在一个短时期内,学得多,做得多。将来的成就也自然的多起来了。掉转头来看看我国的情形,一般人的行动颟顸,迟缓,姑置勿论;就是学校里的学生,读书做事,也大半是一些不灵敏。所以在初中毕业的学生,国文多不能畅所欲言;在大学毕业的学生,未必能看外国文的书籍。这不是由于他们的脑筋迟钝,实在是由于习惯成自然。所以出了学校以后,做起事来,仍旧不能紧张,“从容不迫”的做下去。西洋人可以一天做完的事,中国人非两天或三天不能做完。在效率上相差得这样的多,所成就的事体,自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关于这种迟缓的不敏捷的行动,我说是一种习惯,而且这种习惯是由于青年时代养成的,并不是没有什么事实上的根据。我们可以用华侨子弟和留学生来做证明:在欧美生长的中国小孩,行动的敏捷,固足与外国小孩相颉颃;而一般留学生,初到外国的时候,总感觉得处处落人之后,走路没有人家快,做事没有人家快,读书没有人家快,在课堂上抄笔记也没有人家写得快、记得多,苦不堪言;但在这样环境中吃得苦头太多了以后,自然而然的一切行动也就渐渐的会变快了。所以留学生回国后一切行动,总比普通一般人要敏捷些。等待他们在百事迟钝的中国环境里住的时间稍为长久一点,他们的迟缓的老脾气,或者也会重新发作的。就拿与人约会或赴宴会做例子,在欧美住留过几年的人,初回国的时候,大都是很肯遵守时间,按时而到;后来觉得自己到了,他人迟到,也是于事无益,呆坐着等人,还白白糟蹋了宝贵的时间,不如还是从俗罢。但是这种习惯的误事和不便,是人人所引以为遗憾的。尤其是我们的青年人,应当积极纠正的。 青年们呀!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的新时代了!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快”。你看布满了各国大陆的铁道,浮遍了各国海洋的船舰,肉眼可见的有线电的电线,不可见的无线电的电浪,可以横渡大西洋而远征南、北极的飞机,城市地面上驰骋着的街车与汽车,地面下隧道中通行的火车与电车,以及工厂、农场、公事房、家庭中所有的一切机器,那一件不是为要想达到“快”的目的而设的?况且凡百科学,无不日新月异的在那里增加发明。我们纵不能自己发明,也得要迎头赶上去、学上去,这都是非快不为功的。 据进化论的昭示,我们人类由猿猴进化而来。却是人类在这比较安舒的环境中,行动渐次变了迟钝,反较猴子略逊一筹,而中国人的颟顸程度更特别的高。以开化最早的资格,现反远居人后,这是多么惭愧的事!现在我们的青年,如要想对于求学、做事两方面,力振颓风,则非学“猴子样的敏捷”,急起直追不可! (三)骆驼样的精神 在中国四万万同胞中,各人所负责任的重大,恐怕要算青年学生首屈一指了!就中国现时所处的可怜地位和可悲的命运而论,我们几乎可以说:凡是可摆脱这种地位、挽回这种命运的事情和责任,直接或间接都是要落在学生们的双肩上。 第一是对于学术上的责任。做学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读书。读书从浅近方面说,是要增加个人的知识和能力,预备在社会上做一个有用的人材;从远大的方面说,是要精研学理,对于社会国家和人类作最有价值的贡献。这种责任是何等的重大!读者要知道一个民族或国家要在世界上立得住脚——而且要光荣的立住——是要以学术为基础的。尤其是,在这竞争剧烈的二十世纪,更要倚靠学术。所以学术昌明的国家,没有不强盛的;反之,学术幼稚和知识蒙昧的民族,没有不贫弱的。德意志便是一个好例证:德人在欧战时力抗群强,能力固已可惊;大败以后,曾不十年而又重列于第一等国之林,这岂不是由于他们的科学程度特别优越而建设力强所致么?我们中国人在世界上原来很有贡献的——如发明指南针、印刷术、火药之类——所以现时国力虽不充足,而仍为谈世界文化者所重视。不过经过两千年专制的锢蔽,学术遂致落伍。试问在现代的学术界,我们中国人对于人类幸福有贡献的究竟有几个人呢?无怪人家渐渐的看不起我们了。我们以后要想雪去被人轻视的耻辱,恢复我们固有的光荣;只有从学术方面努力,提高我们的科学知识,更进一步对世界为一种新的贡献,这些都是不能不首先属望于一般青年学子的。 第二是对于国家的责任。中国今日,外则强邻四逼,已沦于次殖民地的地位;内则政治紊乱,民穷财匮,国家的前途实在太危险了。今后想摆脱列强的羁绊,则非急图取消不平等条约不可。想把国民经济现状改良,使一般国能享独立、自由、富厚的生活,则非使国内政治能上轨道不可。昔范仲淹为秀才时,便以天下为己任,果然有志竟成。现在的学生们,又安可不以国家为己任。 第三是对于社会的责任。先有好政治而后有好社会,抑先有好社会而后有好政治。这个问题用不着什么争论的,其实二者是相互影响的,所以学生对于社会也是负有对于政治同等的责任。我们中国的社会,是一个很老的社会,一切组织形式及风俗习惯,大都陈旧不堪,违反现代精神而应当改良。这也是要希望学生们努力实行的。因为一般年纪大一点的旧人物,有时纵然看得出,想得到,而以濡染太久的缘故,很少能彻底改革的。所以关于改良未来的社会一层,青年所负的责任也是很大的。 以上所说的各种责任都放在学生们的身上,未免太重一些。不过生在这时的中国学生,是无法避免这些责任的。若不学着“骆驼样的精神”来“任重致远”,又有什么办法呢? 除开上述三种基本条件而外,再加以“崇好美术的素养”和“自爱”“爱人”的美德,便配称做现代学生而无愧了。 (据1930年10月《现代学生》月刊创刊号) [book_title]教育理念篇 中华民国第一届内阁合影(左侧站立者为蔡元培) 对于新教育之意见 (1912年2月8日) 近日在教育部,与诸同人新草学校法令,以为征集高等教育会议之预备,颇承同志饷以谠论。顾关于教育方针者殊寡,辄先述鄙见以为喤引,幸海内教育家是正之。 教育有二大别:曰隶属于政治者,曰超轶乎政治者。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得有超轶政治之教育。清之季世,隶属政治之教育,腾于教育家之口者,曰军国民教育。夫军国民教育者,与社会主义僢驰,在他国已有道消之兆。然在我国则强邻交逼,亟图自卫,而历年丧失之国权,非凭借武力,势难恢复。且军人革命以后,难保无军人执政之一时期,非行举国皆兵之制,将使军人社会,永为全国中特别之阶级,而无以平均其势力。则如所谓军国民教育者,诚今日所不能不采者也。 虽然,今之世界,所恃以竞争者,不仅在武力,而尤在财力。且武力之半,亦由财力而孳乳。于是有第二之隶属政治者,曰实利主义之教育,以人民生计为普通教育之中坚。其主张最力者,至以普通学术,悉寓于树艺、烹饪、裁缝,及金、木、土工之中。此其说创于美洲,而近亦盛行于欧陆。我国地宝不发,实业界之组织尚幼稚,人民失业者至多,而国甚贫。实利主义之教育,固亦当务之急者也。 是二者,所谓强兵富国之主义也。顾兵可强也,然或溢而为私斗,为侵略,则奈何?国可富也,然或不免知欺愚,强欺弱,而演贫富悬绝,资本家与劳动家血战之惨剧,则奈何?曰教之以公民道德。何谓公民道德?曰法兰西之革命也,所标揭者,曰自由、平等、亲爱。道德之要旨,尽于是矣。孔子曰:“匹夫不可夺志。”孟子曰:“大丈夫者,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自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义。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毋加诸人。”《礼记·大学》曰:“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平等之谓也。古者盖谓之恕。自由者,就主观而言之也。然我欲自由,则亦当尊人之自由,故通于客观。平等者,就客观而言之也。然我不以不平等遇人,则亦不容人之以不平等遇我,故通于主观。二者相对而实相成,要皆由消极一方面言之。苟不进之以积极之道德,则夫吾同胞中,固有因生禀之不齐,境遇之所迫,企自由而不遂,求与人平等而不能者。将一切恝置之,而所谓自由若平等之量,仍不能无缺陷。孟子曰:“鳏寡孤独,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也。”张子曰:“凡天下疲癃残疾茕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伊尹思天下之人,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孔子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亲爱之谓也。古者盖谓之仁。三者诚一切道德之根源,而公民道德教育之所有事者也。 教育而至于公民道德,宜若可为最终之鹄的矣。曰未也。公民道德之教育,犹未能超轶乎政治者也。世所谓最良政治者,不外乎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鹄的。最大多数者,积最少数之一人而成者也。一人之幸福,丰衣足食也,无灾无害也,不外乎现世之幸福。积一人幸福而为最大多数,其鹄的犹是。立法部之所评议,行政部之所执行,司法部之所保护,如是而已矣。即进而达《礼运》之所谓大道为公,社会主义家所谓未来之黄金时代,人各尽其所能,而各得其所需,要亦不外乎现世之幸福。盖政治之鹄的,如是而已矣。一切隶属政治之教育,充其量亦如是而已矣。 虽然,人不能有生而无死。现世之幸福,临死而消灭。人而仅仅以临死消灭之幸福为鹄的,则所谓人生者有何等价值乎?国不能有存而无亡,世界不能有成而无毁,全国之民,全世界之人类,世世相传,以此不能不消灭之幸福为鹄的,则所谓国民若人类者,有何等价值乎?且如是,则就一人而言之,杀身成仁也,舍生取义也,舍己而为群也,有何等意义乎?就一社会而言之,与我以自由乎,否则与我以死,争一民族之自由,不至沥全民族最后之一滴血不已,不合全国为一大家不已,有何等意义乎?且人既无一死生破利害之观念,则必无冒险之精神,无远大之计划,见小利,急近功,则又能保其不为失节堕行身败名裂之人乎?谚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非有出世间之思想者,不能善处世间事,吾人即仅仅以现世幸福为鹄的,犹不可无超轶现世之观念,况鹄的不止于此者乎? 以现世幸福为鹄的者,政治家也;教育家则否。盖世界有二方面,如一纸之有表里:一为现象,一为实体。现象世界之事为政治,故以造成现世幸福为鹄的;实体世界之事为宗教,故以摆脱现世幸福为作用。而教育者则立于现象世界,而有事于实体世界者也。故以实体世界之观念,为其究竟之大目的,而以现象世界之幸福,为其达于实体观念之作用。 然则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区别何在耶?曰:前者相对,而后者绝对;前者范围于因果律,而后者超轶乎因果律;前者与空间时间有不可离之关系,而后者无空间时间之可言;前者可以经验,而后者全恃直观。故实体世界者,不可名言者也。然而既以是为观念之一种矣,则不得不强为之名,是以或谓之道,或谓之太极,或谓之神,或谓之黑暗之意识,或谓之无识之意志。其名可以万殊,而观念则一。虽哲学之流派不同,宗教家之仪式不同,而其所到达之最高观念皆如是。(最浅薄之唯物论哲学,及最幼稚之宗教祈长生求福利者,不在此例。) 然则,教育家何以不结合于宗教,而必以现象世界之幸福为作用?曰:世固有厌世派之宗教若哲学,以提撕实体世界观念之故,而排斥现象世界。因以现象世界之文明为罪恶之源,而一切排斥之者。吾以为不然。现象实体,仅一世界之两方面,非截然为互相冲突之两世界。吾人之感觉,既托于现象世界,则所谓实体者,即在现象之中,而非必灭乙而后生甲。其现象世界间,所以为实体世界之障碍者,不外二种意识:一、人我之差别,二、幸福之营求是也。人以自卫力不平等而生强弱,人以自存力不平等而生贫富。有强弱贫富,而彼我差别之见起。弱者贫者,苦于幸福之不足,而营求之意识起。有人我则于现象中有种种之界划,而与实体违。有营求则当其未遂,为无已之苦痛。及其既遂,为过量之要索。循环于现象之中,而与实体隔。能剂其平,则肉体之享受,纯任自然,而意识界之营求泯,人我之见亦化。合现象世界各别之意识为浑同,而得与实体吻合焉。故现世幸福,为不幸福之人类到达于实体世界之一种作用,盖无可疑者。军国民、实利两主义,所以补自卫自存力之不足。道德教育,则所以使之互相卫互相存,皆所以泯营求而忘人我者也。由是而进以提撕实体观念之教育。 提撕实体观念之方法如何?曰:消极方面,使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而亦无执著;积极方面,使对于实体世界,非常渴慕而渐进于领悟。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之公例,不以一流派之哲学一宗门之教义梏其心,而惟时时悬一无方体无始终之世界观以为鹄。如是之教育,吾无以名之,名之曰世界观教育。 虽然,世界观教育,非可以旦旦而聒之也。且其与现象世界之关系,又非可以枯槁单简之言说袭而取之也。然则何道之由?曰美感之教育。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之津梁。此为康德所创造,而嗣后哲学家未有反对之者也。在现象世界,凡人皆有爱、恶、惊、惧、喜、怒、悲、乐之情,随离合生死祸福利害之现象而流转。至美术则即以此等现象为资料,而能使对之者,自美感以外,一无杂念。例如采莲煮豆,饮食之事也,而一入诗歌,则别成兴趣。火山赤舌,大风破舟,可骇可怖之景也,而一入图画,则转堪展玩。是则对于现象世界,无厌弃而亦无执著也。人既脱离一切现象相对之感情,而为浑然之美感,则即所谓与造物为友,而已接触于实体世界之观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 五者,皆今日之教育所不可偏废者也。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三者,为隶属于政治之教育。(吾国古代之道德教育,则间有兼涉世界观者,当分别论之。)世界观、美育主义二者,为超轶政治之教育。 以中国古代之教育证之,虞之时,夔典乐而教胄子以九德,德育与美育之教育也。周官以卿三物教万民,六德六行,德育也。六艺之射御,军国民主义也。书数,实利主义也。礼为德育,而乐为美育。以西洋之教育证之,希腊人之教育为体操与美术,即军国民主义与美育也。欧洲近世教育家,如海尔巴德氏纯持美育主义。今日美洲之杜威派,则纯持实利主义者也。 以心理学各方面衡之,军国民主义毗于意志;实利主义毗于知识;德育兼意志情感二方面;美育毗于情感;而世界观则统三者而一之。 以教育界之分言三育者衡之,军国民主义为体育;实利主义为智育;公民道德及美育皆毗于德育;而世界观则统三者而一之。 以教育家之方法衡之,军国民主义,世界观,美育,皆为形式主义;实利主义,为实质主义;德育则二者兼之。 譬之人身,军国民主义者,筋骨也,用以自卫;实利主义者,胃肠也,用以营养;公民道德者,呼吸机循环机也,周贯全体;美育者,神经系也,所以传导;世界观者,心理作用也,附丽于神经系,而无迹象之可求。此即五者不可偏废之理也。 本此五主义而分配于各教科,则视各教科性质之不同,而各主义所占之分数,亦随之而异。国语国文之形式,其依准文法者属于实利,而依准美词学者,属于美感。其内容则军国民主义当占百分之十,实利主义当占其四十,德育当占其二十,美育当占其二十五,而世界观则占其五。 修身,德育也,而以美育及世界观参之。 历史、地理,实利主义也。其所叙述,得并存各主义。历史之英雄,地理之险要及战绩,军国民主义也;记美术家及美术沿革,写各地风景及所出美术品,美育也;记圣贤,述风俗,德育也;因历史之有时期,而推之于无终始,因地理之有涯涘,而推之于无方体,及夫烈士、哲人、宗教家之故事及遗迹,皆可以为世界观之导线也。 算学,实利主义也,而数为纯然抽象者。希腊哲人毕达哥拉士以数为万物之原,是亦世界观之一方面;而几何学各种线体,可以资美育。 物理化学,实利主义也。原子电子,小莫能破,爱耐而几(Energy),范围万有,而莫知其所由来,莫穷其所究竟,皆世界观之导线也;视官听官之所触,可以资美感者尤多。 博物学,在应用一方面,为实利主义;而在观感一方面,多为美感。研究进化之阶段,可以养道德,体验造物之万能,可以导世界观。 图画,美育也,而其内容得包含各种主义,如实物划之于实利主义,历史划之于德育是也。其至美丽至尊严之对象,则可以得世界观。 唱歌,美育也,而其内容,亦可以包含种种主义。 手工,实利主义也,亦可以兴美感。 游戏,美育也;兵式体操,军国民主义也;普通体操,则兼美育与军国民主义二者。 上之所著,仅具辜较,神而明之,在心知其意者。 满清时代,有所谓钦定教育宗旨者,曰忠君,曰尊孔,曰尚公,曰尚武,曰尚实。忠君与共和政体不合,尊孔与信教自由相违(孔子之学术,与后世所谓儒教、孔教当分别论之。嗣后教育界何以处孔子,及何以处孔教,当特别讨论之,兹不赘),可以不论。尚武,即军国民主义也。尚实,即实利主义也。尚公,与吾所谓公民道德,其范围或不免有广狭之异,而要为同意。惟世界观及美育,则为彼所不道,而鄙人尤所注重,故特疏通而证明之,以质于当代教育家,幸教育家平心而讨论焉。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新教育与旧教育之歧点 ——在天津中华书局“直隶全省小学会议欢迎会”演说 (1918年5月30日) 今日承京津中华书局代表之招,得与诸先生晤言一堂,不胜荣幸。中华书局,为供给教育资料之机关;诸君子皆有实施教育之职务。今日所相与讨论者,自然为教育问题。鄙人于小学教育,既未有经验;又于直隶省教育情形,未有所考察,不能为切实之贡献。谨以平日对于教育界之普通感想,质之于诸先生。 夫新教育所以异于旧教育者,有一要点焉,即教育者非以吾人教育儿童,而吾人受教于儿童之谓也。吾国之旧教育以养成科名仕宦之材为目的。科名仕宦,必经考试,考试必有诗文,欲作诗文,必不可不识古字,读古书,记古代琐事。于是先之以《千字文》《神童诗》《龙文鞭影》《幼学须知》等书;进之以“四书”“五经”;又次则学为八股文、五言八韵诗;其他若自然现象,社会状况,虽为儿童所亟欲了解者,均不得阑入教科,以其于应试无关也。是教者预定一目的,而强受教者以就之;故不问其性质之动静,资禀之锐钝,而教之止有一法,能者奖之,不能者罚之,如吾人之处置无机物然,石之凸者平之,铁之脆者煅之;如花匠编松柏为鹤鹿焉;如技者教狗马以舞蹈焉;如凶汉之割折幼童,而使为奇形怪状焉;追想及之,令人不寒而慄。新教育则否。在深知儿童身心发达之程序,而择种种适当之方法以助之。如农学家之于植物焉,干则灌溉之,弱则支持之,畏寒则置之温室,需食则资以肥料,好光则覆以有色之玻璃;其间种类之别,多寡之量,皆几经实验之结果,而后选定之;且随时试验,随时改良,决不敢挟成见以从事焉。故治新教育者,必以实验教育学为根柢。实验教育学者,欧美最新之科学,自实验心理学出,而尤与实验儿童心理学相关。其所试验者,曰感觉之阈,曰感觉之分别界,曰空间与时间之表象,曰反射,曰判断,曰注意力,曰同化作用,曰联想,曰意志之阅历,曰统觉,凡一切心理上之现象皆具焉。其试验之也,或以仪器,或以图画,或以言语,或以文字。其所为比较者,或以年龄,或以男女之别,或以外界一切之关系,或以祖先之遗传性,因而得种种普通之例,亦即因而得种种差别之点。虽今日尚未达完全之域,然研究所得,视昔之纯凭臆测者,已较有把握矣。 因而知教育者,与其守成法,毋宁尚自然;与其求划一,毋宁展个性。请举新教育之合于此主义者数端。一曰托尔斯泰(Tolstoy)之自由学校。其建设也,尚在实验教育学未起以前,乃本卢梭、裴斯泰洛齐、弗罗贝尔等之自然主义而推演之者;其学生无一定之位置,或坐于凳,或登于棹,或伏于窗槛,或踞于地板,惟其所欲;其课程亦无定时,惟学生之愿,常以种种对象间厕而行之;其教授之形式,惟有问答。闻近年比利时亦有此种学校,鄙人欲索其章程,适欧战起,比为德所掳,不可得矣。二曰杜威(Dewey)之实用主义。杜威尝著《学校与普通生活》一书,力言学校教科与社会隔绝之害;附设一学校于芝加哥大学,即以人类所需之衣、食、住三者为工事标准,略分三部:一曰手工,如木工、金工之类;二曰烹饪;三曰缝织,而描画模型等皆属之。即由此而授以学理,如因烹饪而授以化学,因裁缝而授以数学,因手工而授以物理学、博物学,因原料所自出而授以地理学,因各时代各民族工艺若服食之不同而授以历史学、人类学等是也。三曰蒙台梭利之儿童室,即特设各种器具以启发儿童之心理作用者,是也。吾国已有译本,想诸君已见之。四曰某氏之以工作为操练说。此说不忆为何人所创,大约以能力说为基础。能力者,西方所谓Energy也,近世自然哲学,以世界一切现象,不外乎能力之转移,如燃煤生热,热能蒸水成汽,汽能运机,机能制器,即一种能力之由煤而热,而汽,而机,而器,递相转移也。惟能力之转移,有经济与不经济之别,如水力可以运机发电,而我国海潮瀑布之属,皆置而不用,是即不经济之一端也。近世教育,如手工图画等科,一方面为目力手力之操练,而一方面即有成绩品,此能力转移之经济者也。其他各种运动,大率止有操练,并无出品,则为不经济之转移。若合个人生理及社会需要两方面而研究之,设为种种手力足力之工作,以代拍球蹴球之戏;设为种种运输之工作,以利用竞走竞漕之役;则悉于体育之中,养成勤务之习惯,而一切过激之动作,凌人之虚荣心,亦可以免矣。其他类是之新说,为鄙人所未知者,尚不知凡几,亦足以见现代教育界之进步矣。吾国教育界,乃尚牢守几本教科书,以强迫全班之学生,其实与往日之《三字经》、四书、五经等,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相差。欲救其弊,第一,须设实验教育之研究所。第二,教员须有充分之知识,足以应儿童之请益与模范而不匮。第三,则供给教育品者,亦当有种种参考之图画与仪器,以供教员之取资。如此,则始足语于新教育矣。 (据1918年5月30日、31日《北京大学日刊》) 中国大学四周年纪念演说词 (1917年4月29日) 今日为中国大学成立四周年纪念之期,又更名纪念会之期,及专门部、中学科举行毕业式之期,关系最为重要。鄙人不敏,聊贡数言。今日鄙人来此地方,生有一种感想,因中国大学与他校不同,实具有一种特性。此种特性,实与社会及吾人大有关系。 吾人自出生以至于死,可分三时期:第一预备时期,即幼年;第二工作时期,即壮年;第三休息时期,即老年。良以社会既予吾人以大利益,则吾人不可不预备代价,以为交换之具。吾人所受社会之利益,与同人缔有债务契约无异。既欠人债,即不能不想还债。故少年预备时期,亦即为少年欠债时期;而工作时期,即为中年还债时期。然吾人一至中年,即距老不远,故不能不储蓄,以为第三期休息之预备。而老年人苟有能力,仍为社会服务,不过不及壮年之多耳,止可谓之半息,而不能谓之全息。尝见外国之实业家、教育家、著作家,老而治事,至死后已,即此义也。吾人在校肄业,即为预备及欠债时期,毕业即入还债时期矣。专门部诸君,今日毕业,明日在社会即担任有还债之义务。换言之,即是脱离第一时期,而入第二之工作时期。虽中学科毕业之后,有入大学部或专门部深造者,然亦有在社会作事者。在社会上作事,亦是入于工作时期。故吾人一生,实以第二时期为最重要。然此种工作,亦不能不有预备。此种预备有二:一、材料之预备,如学生之课程是也;二、能力之预备,即以学校为锻炼吾人体力、脑力之助,又以职教员之训练及其所授于吾人之模范为修养之助。中国大学职教员,有两种特性,而又为吾人模范者: 一、坚忍心,如学科之编制及经费之筹备。中国大学之成立,固已四年于兹,然此四年之中,艰难困苦,实已备尝。在创办者,原想设立一完全大学,故有大学预科之编制。然大学年限过长,设备又须完全,而校中经费,诸多支绌,故又不能不退一步而有专门部之编制。此种事务,如在他人,必畏难而不办矣。然中国大学之职教员,则虽艰难困苦备尝,而其初心不少更易。暂时固因经费支绌之关系,而不能大遂所志,但总希望完全办到。故中国大学职教员之坚忍心,可谓吾人模范也。 二、即本校职教员富有义务心,即责任心。何以见之?各职教员有兼任两校功课者,若因甲校之报酬较乙校为厚,遂勤于甲校而怠于乙校,其鄙陋之心,影响于学生最大。而中国大学之职教员,则绝无此状。虽因本校经费支绌,报酬较薄,而训导学生,勤恳无比,其义务心尤足为吾人之模范也。是以中国大学毕业诸生,多杰出之才,实校中职教员兼有以上两种特性有以成之。 今则毕业诸生,已入工作时期,以后服务社会,应守母校之模范,历久勿失,莫惧艰难,莫忧烦琐,一以坚忍耐劳出之,无不成者。且勿以毕业生自负,一经任事,先计报酬。试思我国经济,困难已极,人人以报酬为先务,势必穷于供给,而各事将无人过问。毕业诸生,当明斯理。以后处世,即使毫无权利,则义务亦在所应尽。以义务为先,毋以权利为重,庶足符母校之精神矣。鄙人际兹盛会,无任欢忻,谨竭诚祝曰: 中国大学万岁! 中国大学毕业诸生万岁! (据1920年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 在南开学校敬业励学演说三会联合讲演会上的演说词 (1917年5月23日) 兄弟今日承姜先生之介绍,得与诸君相晤,谈话一堂,甚幸甚幸。惟兄弟虽蒙诸君之约,冀有所贡献,然以校事羁身,急待归去;且欲一听李先生之演说,故遂不得作长谈,仅择其精者简略言之,愿诸君一垂听焉。 讲题之采取,系属于感想而得。顷与全校诸君言道德之精神在于思想自由,即足为是题之引。 当兄弟未至贵校之先,每以贵校与约翰、清华、东吴诸大学相联想。今亲诣参观,略悉内情,始知大谬。盖贵校固一纯粹思想自由之学校。继以各会宗旨,谅大都一致无疑。乃闻之姜先生,复知各会宗旨各异,万象包罗,任人选择。若青年会属于宗教的,而敬业乐群会则以研究学术号召,励学会亦复以演说讲演为重。此外,各专门学会亦各精一术,毫不相妨。此诚可为诸君庆,而兄弟遂亦感而言此矣。 人生在世,身体极不自由。以贵校体育论,跃高掷重,成绩昭然。(本岁远东运动会,本校同学以跃高、掷重列名,故先生言如此。)然而练习之始,其难殆百倍于成功之日。航空者置身太空,自由极矣,乃卒不能脱巨风之险。习语言者,精一忘百,即使能通数地或数国方言,然穷涉山川,终遇隔膜之所。是如法律之绳人,亦犹是也。然法律不自由中,仍有自由可寻。自由者何?即思想是也。但思想之自由,亦自有界说。彼倡天地新学说者,必以地圆为谬,而倡其地平日动之理。其思想诚属自由,然数百年所发明刊定不移之理,讵能一笔抹杀!且地圆之证据昭著,既不能悉以推翻,修取一二无足轻重之事,为地平证,则其学说不能成立宜也。又如行星之轨道,为有定所,精天文者,久已考明。乃幻想者流,必数执已定之理,屏为不足道,别创其新奇之论。究其实,卒与倡天地新学说者将同归失败。此种思想,可谓极不自由。盖真理既已公认不刊,而驳之者犹复持闭关主义,则其立论终不得为世人赞同,必矣。 舍此类之外,有所谓最自由者,科学不能禁,五官不能干,物质不能范,人之寿命,长者百数十年,促者十数年,而此物之存在,则卒不因是而间断。近如德人之取尸炸油,毁人生之物质殆尽,然其人之能存此自由者,断不因是而毁灭。在昔有倡灵魂论,宗教家主之,究之仍属空洞。分思想于极简单,分皮毛于极细小,仍亦归之物质,而物质之作用,是否属之精神,尚不可知。但精神些微之差,其竟足误千里。故精神作用,现人尚不敢曰之为属于物质,或曰物质属之于精神。且精神、物质之作用,是否两者具备,相辅而行?或各自为用,毫不相属?均在不可知之数。如摄影一事,其存者果为精神?抑为物质、精神两者均系之?或两者外别有作用?此实不敢武断。 论物质,有原子;原子分之,又有电子。究竟原子、电子何属?吾人之思想试验,殊莫知其奥。论精神,其作用之最微者又何而属?吾人更不得知。而空中有所谓真空,各个以太,实则其地位何若,态度何似,更属茫然。度量衡之短而小者,吾人可以意定,殆分之极细,长之极大,则其极不得而知。譬之时计,现为四句钟,然须臾四钟即逝,千古无再来之日,其竟又将如何耶?伍廷芳先生云彼将活二百岁。二百岁以后何似?推而溯之原始,终不外原子、电子之论。考地质者,亦不得极端之证验。地球外之行星,或曰已有动物存在,其始生如何,亦未闻有发明者。 人生在世,钩心斗智,相争以学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亦无非争此未勘破之自由。评善恶者,何者为善?何者为恶?禁作者为违法之事,而不作者亦非尽恶。以卫生论,卫生果能阻死境之不来欤?生死如何,民族衰亡如何,衰亡之早晚又如何,此均无确当之论。或曰终归之于上帝末日之裁判,此宗教言也。使上帝果人若,则空洞不可得见,以脑力思之,则上帝非人,而其至何时,其竟何似,均不可知,是宗教亦不足征信也。有主一元说者,主二元说者,又有主返原之论者,使人人倾向于原始之时。今之愿战,有以为可忧,有以为思想学术增进之导线。究之以上种种,均有对待可峙,无人敢信其为绝对的可信,亦无有令人绝对的可信之道也。 是故,吾人今日思想趋向之竟,不可回顾张皇,行必由径,反之失其正鹄。西人今日自杀之多,殆均误于是道。且至理之信,不必须同他人;己所见是,即可以之为是。然万不可诪张为幻。此思想之自由也。凡物之评断力,均随其思想为定,无所谓绝对的。一己之学说,不得束缚他人;而他人之学说,亦不束缚一己。诚如是,则科学、社会学等等,将均任吾人自由讨论矣。 (周恩来记录) (据1917年6月《敬业》第6期) 在保定育德学校演说 (1918年1月5日) 鄙人耳育德学校之名,由来已久,今乘大学休假之际,得以躬莅斯地,与诸君子共语一堂,甚属快事。因贵校以“育德”为号,而校中又设有留法预科,乃使鄙人联想及于法人之道德观念。法自革命以后,有最显著、最普遍之三词,到处揭著,即自由、平等、友爱是也。夫是三者,是否能尽道德之全,固难遽定,然即证以中国意义,要亦不失为道德之重要纲领。 所谓自由,非放恣自便之谓,乃谓正路既定,矢志弗渝,不为外界势力所征服。孟子所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义”。所谓平等,非均齐不相系属之谓,乃谓如分而与,易地皆然,不以片面方便害大公。孔子所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者,此也。准之吾华,当曰“恕”。所谓友爱,义斯无歧,即孔子所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张子所称“民胞物与者”,是也。准之吾华,当曰“仁”。仁也、恕也、义也,均即吾中国古先哲旧所旌表之人道信条,即征西方之心同理同,亦当宗仰服膺者也。 是以鄙人言人事,则必以道德为根本;言道德,则又必以是三者为根本。盖人生心理,虽曰智、情、意三者平列,而语其量,则意最广,征共其序则意又最先。此固近代学者所已定之断案。就一人之身而考三性发达之迟早,就矿植动三物之伦而考三性包含之多寡,与夫就吾人日常之识一物立一义而考三性应用之疾徐,皆有其不可掩者。故近世心理学,皆以意志为人生之主体,惟意志之所以能不背道德而向道德,则有赖乎知识与感情之翼助。此科学、美术所以为陶铸道德之要具,而凡百学校皆据以为编制课程之标准也。自鄙人之见,亦得以三德证成之。二五之为十,虽帝王不能易其得数,重坠之趋下,虽兵甲不能劫之反行,此科学之自由性也。利用普乎齐民,不以优于贵;立术超乎攻取,无所党于私。此科学之平等性及友爱性也。若美术者,最贵自然,毋意毋必,则自由之至者矣。万象并包,不遗贫贱,则平等之至者矣。并世相师,不问籍域,又友爱之至者矣。 故世之重道德者,无不有赖乎美术及科学,如车之有两轮,鸟之有两翼也。 今闻贵校学风,颇致力于勤、俭二字。勤则自身之本能大,无需于他;俭则生活之本位廉,无人不得,是含自由义。且勤者自了己事,不役人以为工;俭者自享己分,不夺人以为食,是含平等义。勤者输吾供以易天下之供,俭者省吾求以裕天下之求,实有烛于各尽所能、各取所需之真谛,而不忍有一不克致社会有一不获之夫,是含友爱义。诸君其慎毋以此二字为庸为小。天下盖尽有几多之恶潮,其极也,足以倾覆邦命,荼毒生灵,而其发源,乃仅由于一二少数人自恣之心所鼓荡者。如往者筹安会之已事,设其领袖俱习于勤俭,肯为寻常生活,又何至有此。然则此二字者,造端虽微,而潜力则巨。鄙人对于贵校之学风,实极端赞成矣。惟祝贵校以后法文传习日广,能赴法留学者日多,俾中国之义、恕、仁与法国之自由、平等、友爱融化,而日进于光大。是非党法,法实有特宜于国人旅学之点:旅用廉也,风习新也,前驱众也,学说之纯正,不杂以君制或宗教之匿瑕也,国民之浸淫于自由、平等、友爱者久,而鲜侮外人也,皆其著也。 (孙松龄记录) (据1918年2月20日《北京大学日刊》) 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序 (1918年8月3日) 我们今日要编中国古代哲学史,有两层难处。第一是材料问题:周秦的书,真的同伪的混在一处。就是真的,其中错简字又是很多。若没有作过清朝人叫做“汉学”的一步工夫,所搜的材料必多错误。第二是形式问题: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庄子》的“天下”篇,《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诸子略”,均是平行的记述。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所以非研究过西洋哲学史的人,不能构成适当的形式。 现在治过“汉学”的人虽还不少,但总是没有治过西洋哲学史的。留学西洋的学生,治哲学的本没有几人,这几人中能兼治“汉学”的更少了。适之先生生于世传“汉学”的绩溪胡氏,禀有“汉学”遗传性;虽自幼进新式的学校,还能自修“汉学”,至今不辍;又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兼治文学、哲学,于西洋哲学史是很有心得的。所以编中国古代哲学史的难处,一到先生手里,就比较的容易多了。 先生到北京大学教授中国哲学史,才满一年。此一年的短时期中,成了这一编《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可算是心灵手敏了。我曾细细读了一遍,看出其中几处特长: 第一是证明的方法。我们对于一个哲学家,若是不能考实他生存的时代,便不能知道他思想的来源;若不能辨别他遗著的真伪,便不能揭出他实在的主义;若不能知道他所用辩证的方法,便不能发现他有无矛盾的议论。适之先生这《大纲》中,此三部分的研究,差不多占了全书三分之一,不但可以表示个人的苦心,并且为后来的学者开无数法门。 第二是扼要的手段。中国民族的哲学思想远在老子、孔子之前,是无可疑的。但要从此等一半神话、一半政史的记载中,抽出纯粹的哲学思想,编成系统,不是穷年累月不能成功的。适之先生认定所讲的是中国古代哲学家的思想发达史,不是中国民族的哲学思想发达史,所以截断众流,从老子、孔子讲起。这是何等手段! 第三是平等的眼光。古代评判哲学的,不是墨非儒,就是儒非墨。且同是儒家,荀子非孟子;崇拜孟子的人,又非荀子。汉宋儒者,崇拜孔子,排斥诸子;近人替诸子抱不平,又有意嘲弄孔子。这都是闹意气罢了!适之先生此编,对于老子以后的诸子,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短处,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是很平等的。 第四是系统的研究。古人记学术的,都用平行法,我已说过了。适之先生此编,不但孔墨两家有师承可考的,一一显出变迁的痕迹,便是从老子到韩非,古人画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等家的,一经排比时代,比较论旨,都有递次演进的脉络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见不到的。 以上四种特长,是较大的,其他较小的长处,读的人自能领会,我不必赘说了。我只盼望适之先生努力进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编成一部完全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把我们三千年来一半断烂、一半庞杂的哲学界,理出一个头绪来,给我们一种研究本国哲学史的门径,那真是我们的幸福了。 中华民国七年八月三日 蔡元培 (据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191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科学之修养 ——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修养会之演说 (1919年4月24日) 鄙人前承贵校德育部之召,曾来校演讲;今又蒙修养会见召,敢略述修养与科学之关系。 查修养之目的,在使人平日有一种操练,俾临事不致措置失宜。盖吾人平日遇事,常有计较之余暇,故能反复审虑,权其利害是非之轻重而定取舍。然若至仓促之间,事变横来,不容有审虑之余地,此时而欲使诱惑困难不能隳其操守,非平日修养有素不可,此修养之所以不可缓也。 修养之道,在平日必有种种信条:无论其为宗教的,或社会的,要不外使服膺者储蓄一种抵抗之力,遇事即可凭之以定决择。如心所欲作而禁其不作,或心所不欲而强其必行,皆依于信条之力。此种信条,无论文明野蛮民族均有之。然信条之起,乃由数千万年习惯所养成;及行之既久,必有不适之处,则怀疑之念渐兴,而信条之效力遂失。此犹就其天然者言也。乃若古圣先贤之格言嘉训,虽属人造,要亦不外由时代经验归纳所得之公律,不能不随时代之变迁而易其内容。吾人今日所见为嘉言懿行者,在日后或成故纸;欲求其能常系人之信仰,实不可能。由是观之,则吾人之于修养,不可不研究其方法。在昔吾国哲人,如孔孟老庄之属,均曾致力于修养,而宋明儒者尤专力于此。然学者提倡虽力,卒不能使天下之人尽变有良善之士,可知修养亦无一定之必可恃者也。至于吾人居今日而言修养,则尤不能如往古道家之蛰影深山,不闻世事。盖今日社会愈进,世务愈繁。已入社会者,固不能舍此而他从;即未入社会之学校青年,亦必从事于种种学问,为将来入世之准备。其责任之繁重如是,故往往易为外务所缚,无精神休假之余地,常易使人生观陷于悲观厌世之域,而在不得志之人为尤甚。其故即在现今社会与从前不同。欲补救此弊,须使人之精神,有张有弛。如作事之后,必继之以睡眠,而精神之疲劳,亦必使有机会得以修养。此种团体之结合,尤为可喜之事。但鄙人以为修养之致力,不必专限于集会之时,即在平时课业中亦可利用其修养。故特标此题曰“科学的修养”。 今即就贵会之修养法逐条说明,以证科学的修养法之可行。如贵会简章有“力行校训”一条。贵校校训为“诚勤勇爱”四字。此均可于科学中行之。如“诚”字之义,不但不欺人而已,亦必不可为他人所欺。盖受人之欺而不自知,转以此说复诏他人,其害与欺人者等也。是故吾人读古人之书,其中所言苟非亲身实验证明者,不可轻信;乃至极简单之事实,如一加二为三之数,亦必以实验证明之。夫实验之用最大者,莫如科学。譬如报纸记事,臧否不一,每使人茫无适从。科学则不然。真是真非,丝毫不能移易。盖一能实验,而一不能实验故也。由此观之,科学之价值即在实验。是故欲力行“诚”字,非用科学的方法不可。 其次“勤”。凡实验之事,非一次所可了。盖吾人读古人之书而不慊于心,乃出之实验。然一次实验之结果,不能即断其必是,故必继之以再以三,使有数次实验之结果。如不误,则可以证古人之是否;如与古人之说相剌谬,则尤必详考其所以致误之因,而后可以下断案。凡此者反复推寻,不惮周详,可以养成勤劳之习惯。故“勤”之力行亦必依赖夫科学。 再次“勇”。勇敢之意义,固不仅限于为国捐躯慷慨赴义之士,凡作一事,能排万难而达其目的者,皆可谓之勇。科学之事,困难最多。如古来科学家,往往因试验科学致丧其性命,如南北极及海底探险之类。又如新发明之学理,有与旧传之说不相容者,往往遭社会之迫害,如哥白尼、贾利来之惨祸。可见研究学问,亦非有勇敢性质不可;而勇敢性质,即可于科学中养成之。大抵勇敢性质有二:其一,发明新理之时,排去种种之困难阻碍;其二,既发明之后,敢于持论,不惧世俗之非笑。凡此二端,均由科学所养成。 再次“爱”。爱之范围有大小。在野蛮时代,仅知爱自己及与己最接近者,如家庭之类。此外稍远者,辄生嫌忌之心。故食人之举,往往有焉。其后人智稍进,爱之范围渐扩,然犹不能举人我之见而悉除之。如今日欧洲大战,无论协约方面,或德奥方面,均是己非人,互相仇视,欲求其爱之溥及甚难。独至于学术方面则不然:一视同仁,无分畛域;平日虽属敌国,及至论学之时,苟所言中理,无有不降心相从者。可知学术之域内,其爱最溥。又人类嫉妒之心最盛,入主出奴,互为门户。然此亦仅限于文学耳;若科学,则均由实验及推理所得惟一真理,不容以私见变易一切。是故嫉妒之技无所施,而爱心容易养成焉。 以上所述,仅就力行校训一条引申其义。再阅简章,有“静坐”一项。此法本自道家传来。佛氏之坐禅,亦属此类。然历年既久,卒未普及社会;至今日日本之提倡此道者,纯以科学之理解释之。吾国如蒋竹庄先生亦然,所以信从者多,不移时而遍于各地。此一修养之有赖于科学者也。 又如“不饮酒、不吸烟”二项,亦非得科学之助力不易使人服行。盖烟酒之嗜好,本由人无正当之娱乐,不得已用之以为消遣之具,积久遂成痼疾。至今日科学发达,娱乐之具日多,自不事此无益之消遣。如科学之问题,往往使人兴味加增,故不感疲劳而烟酒自无用矣。 今日所述,仅感想所及,约略陈之。惟宜注意者,鄙人非谓学生于正课科学之外,不必有特别之修养,不过正课之中,亦不妨兼事修养,俾修养之功,随时随地均能用力,久久纯熟,则遇事自不致措置失宜矣。 (据1919年4月24日《北京大学日刊》) 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育与社会》杂志社讲演词 (1920年4月15日) 前几天看到贵校办的图书阅览所和通俗讲演所,我就觉到这是受杜威先生学说的影响。今天开成立会的《教育与社会》杂志社,想必亦是受着杜威先生的影响,因为他的教育主义即在学校和社会打成一片。方才杜先生所讲的,本他平日所主张的实验主义,事事从脚踏实地做去,很可以供诸君的参考。我是无话可说,只有把老生常谈再谈一回。 贵杂志的宗旨,是改造社会,先改造教育。照此看来,定是现在教育不行,才去改造的。但是现在教育不行之点是什么呢?依我看来,现在教育不脱科举时代之精神。科举时代的教育,不过得一个便利机会,养成一己的才具,此外都不管了。改立学校以后,一般人对于学校的观念,仍复如此。教育既无改革,社会上一切事业,都是一仍旧贯。因此这种教育不能不改造的。 从“改造教育去改造社会”这句话而论,有两种解说。第一改造教育,以改造将来社会。就是学校里养成一种人才,将来进社会做事。比如现在的国民学校的学生,预备将来做国民;现在的师范生,将来做教师;诸如此类,不必遍举。第二改造教育同时改造社会,就是学生或教员一方面讲学问,一方面效力社会。以前教育,注重第一层,做教员的专门教书,学生专门念书。这几年来尤以去年五月到现在为最,趋重到第二层。学校教育同时影响到社会。杜威先生的教育主张,就是如此。现在各学校创立平民学校、讲演所等等,都是学生在校即效力社会的表现。 从教育着手,去改造社会,改造之点,繁不胜举。但是简单说来,可以归到教育调查会定的两句话“养成健全人格,提倡共和精神”。社会的各分子都具有健全人格,此外复有何求?所以第二句话离不了第一句话。所谓健全人格,分为德育、体育、知育、美育四项。换言之,和自由、平等、博爱的意思亦相契合的。都能自由平等,都能博爱互助,共和精神亦发展了。 现在社会上不自由,有两种缘故:一种人不许别人自由,自己有所凭借,剥夺别人自由,因此有奴隶制度、阶级制度;又有一种人甘心不自由,自己被人束缚,不以为束缚,甘心忍受束缚。这种甘心不自由的人,自己得不到自由,而且最喜剥夺别人自由,压制别人自由,所以不能博爱,不能互助,因此社会上亦不平等不安稳了!倘能全国人都想自由:一方面自己爱自由,一方面助人爱自由,那么国事决不至于如此!要培养爱自由、好平等、尚博爱的人,在教育上不可不注重发展个性和涵养同情心两点。 论到发展个性一层,现在学校中行分年级制度,不论个性如何,总使读满几年,方能毕业,很不适当。因此有人訾学校不如书塾书院。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国文。我人虽可反驳訾者说学校中科目太多,且教法亦不同。但学校确有不及书院之点。我们知道以前书院院长,或擅长文学,从其学者,能文者辈出;或长经学与小学,从其学者,莫不感化。因为院长以此为毕生事业,院内尚自由研究,故能自由发展。现在学校内科目繁多,无研究余地。所以有人竭力提倡废止年级制,行选科制。又有人如胡适之先生,提倡纯粹自由学校,无一定校所,无上课形式,欲学某科,找得精于某科者为导师,由导师指定数种书籍,自由研究,质疑问难而已。我想这样办法,比现行年级制、划一制可以发展个性。 同情心就是看到别人感受的事情,和自己的一样,彼此休戚相关,互相谅解。所以现行考试制度,最与此点背驰。为争名次之高下、分数之多寡,使同情心日减,嫉妒心大增。同学之间,不肯相互研究。竟有得一参考书籍,秘不告人,以为惟我独知,可以夺得第一,可笑之至。这种考试制度,受科举余毒,有碍同情心,应得改良的。又如体育,本属很平常之事,应有健全之体格,方能从事各种事业,苟能了解此点,无不乐为的。乃竟盛行比赛运动,以为奖励体育,养成抑人我胜之观念,并且造成运动员阶级。这都是抑却同情心的。所以自去年到现在,学生运动,在一校内,往往发生冲突。如甲揭条示攻乙,乙揭条示讦丙。又如此地学生,责备彼地学生,不能援助,彼地学生亦然。其实向同一目的去运动,正宜互相了解,发生同情。攻讦责备,都是无谓。因此可见学校中涵养同情心一层,尚欠注意。 教育改造之点很多,我以为上述二层,发展个性,涵养同情心,要更加注意。 (据1920年4月15日《教育与社会》第1卷第1号) 教育独立议 (1922年3月) 教育是帮助被教育的人,给他能发展自己的能力,完成他的人格,于人类文化上能尽一分子的责任;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种特别器具,给抱有他种目的的人去应用的。所以,教育事业当完全交与教育家,保有独立的资格,毫不受各派政党或各派教会的影响。 教育是要个性与群性平均发达的。政党是要制造一种特别的群性,抹杀个性。例如,鼓励人民亲善某国,仇视某国;或用甲民族的文化,去同化乙民族。今日的政党,往往有此等政策,若参入教育,便是大害。教育是求远效的,政党的政策是求近功的。中国古书说:“一年之计树谷;十年之计树木;百年之计树人。”可见教育的成效,不是一时能达到的。政党不能掌握政权,往往不出数年,便要更迭。若把教育权也交与政党,两党更迭的时候,教育方针也要跟着改变,教育就没有成效了。所以,教育事业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政党以外。 教育是进步的:凡有学术,总是后胜于前,因为后人凭着前人的成绩,更加一番功夫,自然更进一步。教会是保守的:无论什么样尊重科学,一到《圣经》的成语,便绝对不许批评,便是加了一个限制。教育是公同的:英国的学生,可以读阿拉伯人所作的文学,印度的学生,可以用德国人所造的仪器,都没有什么界限。教会是差别的:基督教与回教不同;回教又与佛教不同。不但这样,基督教里面,天主教与耶稣教又不同。不但这样,耶稣教里面,又有长老会、浸礼会、美以美会,等等派别的不同。彼此谁真谁伪,永远没有定论,只好让成年的人自由选择。所以各国宪法中,都有“信仰自由”一条。若是把教育权交与教会,便恐不能绝对自由。所以,教育事业不可不超然于各派教会以外。 但是,什么样可以实行超然的教育呢?鄙人拟一个办法如下。 分全国为若干大学区,每区立一大学;凡中等以上各种专门学术,都可以设在大学里面,一区以内的中小学校教育,与学校以外的社会教育,如通信教授、演讲团、体育会、图书馆、博物院、音乐、演剧、影戏……与其他成年教育、盲哑教育等等,都由大学办理。 大学的事务,都由大学教授所组织的教育委员会主持。大学校长,也由委员会举出。 由各大学校长,组织高等教育会议,办理各大学区互相关系的事务。 教育部,专办理高等教育会议所议决事务之关系于中央政府者,及其他全国教育统计与报告等事,不得干涉各大学区事务。教育总长必经高等教育会议承认,不受政党内阁更迭的影响。 大学中不必设神学科,但于哲学科中设宗教史、比较宗教学等。 各学校中,均不得有宣传教义的课程,不得举行祈祷式。 以传教为业的人,不必参与教育事业。 各区教育经费,都从本区中抽税充用。较为贫乏的区,经高等教育会议议决后,得由中央政府拨国家税补助。 注: 分大学区与大学兼办中小学校的事,用法国制。 大学可包括各种专门学术,不必如法、德等国别设高等专门学校,用美国制。 大学兼任社会教育,用美国制。 大学校长,由教授公举,用德国制。 大学不设神学科,学校不得宣传教义,与教士不得参与教育,均用法国制。瑞士亦已提议。 抽教育税,用美国制。 (据蔡元培手稿) 《社会学方法论》序 (1924年11月10日) 我们中国,地大物博,民族很复杂,历虫很悠久,占有无量数的材料,可以贡献于科学界。独惜古代学者于纯粹客观的方法,发现颇少;所以他们虽未尝不尽力于观察,记录的工作,而总不能把此等无量数的材料,化为有条理,有系统的知识,就不能产生科学。 我们现在既窥见欧洲科学的完备,自然不能不竭力介绍;但是介绍他们科学的结论,决不如介绍科学的方法为重要;因为得了结论,不过趁他人的现成;得了方法,才可以引起研究的兴趣。从前有个小说家,说仙人吕洞宾,遇一贫士,就用指点一石成金,要赠给他;贫士不要这块金,而要他点石成金的手指。科学结论,是点成的金,量终有限;科学方法,是点石的指,可以产无穷的金。这可以看出方法论的重要了。 但是各种方法论,在自然科学上,都早经论定,就是有点出入,也不很多。在社会科学上,因为对象较为变动,科学的成立也较晚,所以研究的方法,也还多争论。这里边最新成立的社会学,争论尤多。这一种科学,是法国近代实证哲学家孔德氏所创立的,但孔德氏虽提倡实证主义,而他的社会学,却用他的“人类在时间里进步”的理想作前提,并不完全靠实验的结果作为证据,而始成结论;所以后继者涂尔干氏虽绍述他的实证主义,而对于他的社会学方法,却不能表示满意。涂尔干氏不但不满意于孔德的方法,就是英国斯宾塞氏以社会为源于消费协合的结论,在他看起来也还是成见。并且他对于买石亚非的自然说,与卢梭、霍布士的强制说,道德学上义务、善行、正义等标准,经济学上的供求律,都认为未经实验以前的理想。对于加答非洛的犯罪学,与意大利派把“非物质”的现象附隶于社会现象,认为不合于社会现象的界说。对于穆勒“实验方法不合于社会学之用”的判断,尤认为不合论理。总说一句,他是认定社会现象是超乎生物学、心理学的种种现象而自成系统,且非完全用客观的实验方法不可。所以他提出社会学三种特性:第一,离哲学而独立;第二,完全用客观的方法而认社会现象是件事,要研究他,就要把他当作是件事;第三,不当是通常的事,而特别的当他是社会的事。他要很严格地表现这些特性,所以不能满意于前时或同时的各家所用的方法。 但是社会现象,照他所定的界说上看起来,也是复杂的了不得。所以他曾说:“社会事物万千,欲把这万千事物,详览无遗,不特此种表册,不能以人力造作;即使能使人力造作,也不能就认为可靠;且即使能造作,不特有取其事实之渺而小者,而遗其事实之大而要者的弊病;恐怕就是他所认为知道之渺而小者,也未必尽然真能懂得他。”所以通常科学上所用的剩余方法,相同方法、相异方法,若照样的用在社会学上,还觉得不满足。那么,他主张用纯粹客观的方法。用什么方法呢?他就创造了一种共变方法。共变方法,是选取几件可靠的事实来研究,若两种事实,甲变而乙亦与之俱变,就可以说获得事物的公例。这真得执简御繁的巧法,而且甚便于分别研求。这在社会学上可以算空前的发现。他在他的社会分工论上,曾经说明这一种方法。在社会学年报上,也陆续把他与他的同志所研究的成绩,报告出来。而专门表示此种方法与说明所以必用此种方法的理由,就以这部社会学方法为最切要。若把他介绍到我国,我们就按照他所说的程序,先取材于单独社会中的事,就是本国的社会现象;次取材于同种而异社会中的事,就是本国与日本、暹罗等的社会现象之比较;次取材于异种而异社会中的事,就是本国与欧美的社会现象之比较;不知道可以研究出多少事物公例,可以贡献于世界社会学家的。 大约他这一部书,在法国研究社会学的,都曾读过,但是肯译的还没有。吾友许君德珩在国立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后,来法研究,已历五年,虽然经济状况常常给他困难,而他的刻苦用功,积久不懈,每日用功时间,总在十点钟左右,为留欧同学中所仅见。他所专研的是社会学,于各派的学说,都经涉猎,而尤服膺于涂尔干的学说。特于课余,译述此书。他的译法,精审忠实,在他自记的译例上,可以看得出来。我曾经用原书检对一过,觉得他的译文,不但当得起“信”“达”两个字,而且有几处,因为原书颇涉晦涩,经他加以解释与例证,觉得比读原书更容易了解。我认为近年来最有价值的译本,谨为郑重介绍。 蔡元培 十三年十一月十日 巴黎 (据涂尔干著,许德珩译《社会学方法论》, 192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大学教育 (1930年) 大学教育者,学生于中学毕业以后,所受更进一级之教育也。其科目为文、理、神学、法、医、药、农、工、商、师范、音乐、美术、陆海军等。前五者自神学以外,为各国大学所公有。惟旧制合文、理为一科,而名为哲学,现今德语诸国,尚仍用之。农、工、商以下各科,多独立而为专门学校,如法国之国立美术专门学校(Ecole Nationale et Speciale des Beaux Arts)之类;亦或谓之高等学校,如德国之理工高等学校(Technische Hochschuele)之类;或仅称学校,如法国百工学校(Ecole Polytechnique)之类;或单称学院,如法国巴士特学院(L’institut Pasteur)之类。用大学教育之广义,则可以包括之。我国旧仿日本制,于大学以下,有一种专门学校,如农业专门学校、医学专门学校之类。虽程度较低,年限较短,然既为中等学校以上之教育,不妨列诸大学教育之内。惟旧式之高等学校,后改为大学预科,而新制编入高级中学者,则当属于中学之范围,而于大学无关焉。 吾国历史上本有一种大学,通称太学,最早谓之上庠,谓之辟雍,最后谓之国子监。其用意与今之大学相类,有学生,有教官,有学科,有积分之法,有入学资格,有学位,其组织亦颇似今之大学。然最近时期,所谓国子监者,早已有名无实。故吾国今日之大学,乃直取欧洲大学之制而模仿之,并不自古之太学演化而成也。 欧洲大学,在拉丁原名,本为教者与学者之总会(Universitas Magistrorum et Scholarium),其后演而为知识之总汇(Universitas Litterarum),而此后各国大学即取其总义为名。欧洲最早之大学,为十二、十三世纪间,在意大利、法兰西、西班牙诸国所设者;十四世纪以后,盛行于德语诸国,即专设神学、法学、医学、哲学四科者是也。其初注重应用,几以哲学为前三科之预科。及科学与文哲之学各别发展,具有独立资格,遂演化而为文、理两科。然德语诸国,为哲学一科如故也。拿破仑时代,曾以神学、法学、医学,为养成教士、法吏、医生之所,因指文理科为养成中学以上教员之所。各国虽不必皆有此种明文,而事实上自然有此趋势。所以各国皆于中学校以外,设师范学校,以养成小学教员;而于大学外,特设高等师范学校,以养成中学教员者,不多见也。法国于革命时,曾解散大学为各种专门学校;但其后又集合之而组为大学,均不设神学科,而另设药科;惟新自德国争回史太师埠之大学,有天主教与耶稣教之神学科各一,为例外耳。法国分全国为十七大学区,大学总长兼该区教育厅长,不特为大学内部之行政长,而一区以内中、小学校及其他一切教育行政,皆受其统辖焉。其保留中古时代教者与学者总会之旧制者,为英国之牛津、剑桥两大学。牛津由二十精舍(College)组成,剑桥由十七精舍组成。每一精舍,均为教员与学生共同生活之所。每一教员为若干学生之导师,示以为学之次第而监督之。学生于求学以外,尤须努力于交际与运动,以为养成绅士资格之训练。 大学教员有教授、额外教授与讲师等,以一定时间,在教室讲授学理。其为实地练习者,有研究所、实验室、病院等。研究所(Seminar或作Institute)大抵为文、法等科而设,备有图书及其他必要之参考品。本为高等学生练习课程之机关,故常有一种课程,由教员指定条目,举出参考书,令学生同时研究,而分期报告,以资讨论。亦或指定名著,分段研讨,与讲义相辅而行。而教员与毕业生之有志研究学术者,亦即在研究所用功。如古物学、历史学、美术史等研究所,间亦附有陈列所,与地质学、生物学等陈列所相等,不但供本校师生之考察,且亦定期公开,以便校外人参观。至于较大之建设,如植物院,动物院,天文台,美术、历史、自然史、民族学等博物院,则恒由国立或市立,而大学师生有特别利用之权。实验室大抵为理科及农、工、医等科而设;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