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太史公书义法
[book_author]孙德谦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2104
[book_dec]近代孙德谦撰。民国时期重要的《史记》学研究著作。孙氏此书的研究方法既非史料考证(如赵翼、梁玉绳),亦非文章评论(如吴见思、牛震运),而是致力于探讨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史法”与“体例”,即所谓“义法”。共五十篇,不仅揭示了司马迁“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的著史意图;亦从“义法”着眼,对《史记》的编纂体例、史料剪裁、书法运用等方面提出了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同时,通过揭示《史记》的“义法”,此书对一些《史记》学上长期争论不休的疑案也提出了具有说服力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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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孫隘堪所著書序
張爾田
隘堪居士,裒其所著書:太史公書義法、劉向校讎學纂微、漢書藝文志舉例、六朝麗指,爲部者四,爲卷者五,彙爲一編。題以今名者,用班書「劉向所序」、「楊雄所序」例也。隘堪撰述宏富,名目衆多,凡足以霑逮來學者,若群經義綱、諸子通考之類,爲書不下十數種。今但取其殺青已定者,序之曰:
自古貞元之際,歌采薇、蓐螻蟻。有繼往之鉅儒,则必有開來之先哲,導揚倫序,闡化昌衢,伏處荒江寂寞之濱而不自暇逸者。吾嘗怪十五年來邪説殄行,士或流離遵海,以宴衎爲樂,而大江南北,昔時號爲魁梧丈人者,亦皆改形易骨,相率而學爲不似之人,求如古所云云,何其寥落而罕睹也!若隘堪者,殆今所謂伏處荒江寂寞之濱而不自暇逸之一乎?
自余之交於君也,君之學且數變。其始也,治聲韻訓詁之學,讀許氏書,得其所謂「曉學者,達神恉」者而好之。其於小學諸家,獨推徐鍇繫傳,以爲能見其大。既而與余同讀書廣平,舉向之聲韻訓詁,盡棄其所學,而一以會稽章氏爲歸。章氏嚴於體例,而君则鈎索質驗,貫殊析同,直欲駕古人而上之。於是研治丙簿書,九流百家,觀其會通,撮其恉意,斐然有作,成諸子要略及通考各書。
君性澹逸,自其少時,慕陶淵明之爲人,又熟於金源掌故,欲爲陶譜未成,成稷山二段年譜,更以余力爲金史藝文略輯、杜善夫文集,手編全金詞,则勼集完顏一代之樂章。蓋淵明不事異姓,而金源则國之所自出。當光緒之季,新説始萌,國步岌岌,君自以諸生,無所補救,特寄焉以抒其藴憤而已,而貞操素節,實早定於此矣。
及辛亥以後,君避居滬海,愴懷身世,则曰:當此之時,見危授命,上也,其次尤將扶植綱紀,昌明聖賢正學,以待宇宙之澄清。病世之所稱考據家,名爲治經,而實汨之,又其甚则便詞巧説,破壞形體,奮其一隙之見,不惜舉群書而僞之,以爲秦火導其先。謂治學莫善於讀,不善讀,则有問孔刺孟如王仲任之所爲者,则有疑古惑經如劉知幾之所爲者。善讀,莫如有法,於是下帷發憤,久之,成漢書藝文志舉例一卷,於以考鏡源流,辨章學術。書初出,故尚書沈公乙盦見而驚曰:「此今之鄭夾漈也。」君益自憙,復推其例,以上溯目録之原,又久之,成劉向校讎學闡微一卷。三千年流别之緒,粲然著明。
自君之居海上也,尚志寡營,惟以文自給。君故長於文,遒逸古澹,潛氣内轉,得范蔚宗、沈休文之神,視近世北江、甘亭輩蔑如也。有就而問文術者,於是條其良楛,析其離合,又成六朝麗指一卷。
而太史公書義法二卷,则君邇年所著,尤爲一生精力之所萃焉。太史公書,論者以爲我國史籍之冠,最爲難讀。治之者,如趙甌北、梁曜北諸人,大都毛舉細故,無當宏恉。而疑之者,则又極意詆諆,誠有如陳元所稱「斷截小文,媟黷微詞,以年數小差,掇爲巨謬,遺脱纖微,指爲大尤」者。君一一疏通而證明之,有一經道破,怡然理順,可使異説者奪之氣而不敢放厥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如君方無愧乎斯言。嗚呼!何其偉歟!
余自慚庸薄,兄事於君者踰三十年,其獲益也,寧復有既。犹憶乙卯丁巳之交,與海寧王靜庵同旅海上,去君居不數武。三人者無十日不見,見则上下古今,縱譚忘晷。雖學詣途轍不盡同,然皆就正於君。每一言發,笑謔間作,而君徐以一語消之,莫不相悅以解。人亦多有知吾三人者。當時妄謂此樂可常,乃不數年,世變日亟,余既衰病侵尋,靜庵则鬱懣自沈,從靈均之遺则,而君亦垂垂老矣。乙盦尚書嘗有詩云:「三客一時雋吴會,百家九部共然疑。」今三客已喪其一,然则君之書雖自足傳世,不必藉人而重,非余序之,其誰耶?
君名德謙,字受之,别字益庵。以明經叙職訓導。晚年自號隘堪居士云。
丁卯夏丑,錢塘張爾田序。
[book_title]太史公書義法序
孫德謙
余爲太史公書義法,并依史自序例,已以引旨一篇列於後矣。客有見其書而善之者,進而語余曰:史記傳世數千年矣。龍門所云「好學深思,心知其意」,自班彪、固父子以來,莫不議其是非,攻其牴牾,而能知意者蓋尠,此書之作,其庶幾有焉。雖然,衷聖而下,固皆史遷意之所在,聞之先儒有言,善讀者玩索而得,吾子推見至隱,融會通貫,所以闡發作史之意,出自創獲,均爲昔賢所未及道,知必得之於善讀。曷略言讀史之法,以啓牖後人乎!
余應之曰:可。今夫人之立言,不能無所折衷。余讀五帝本紀,見其取五帝德、帝繫姓,以是孔子所傳爲文之雅馴者,而世家之首太伯,列傳之首伯夷,又本乎孔子之序列所稱仁聖賢人,恍然孔子世家贊:「中國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可謂至聖」,即自明其作史之意,奉聖言爲折衷也。世有疑吾言者乎?全書具在,可取而覆讀之,余则讀而識其意如此,非遷之有所偏主,亦非余之曲加傅會也。蓋百三十篇中,大體如紀先黄帝,世家、列傳昉於太伯與伯夷,昭然其爲折衷孔子。外此,述聖人之言若「道不同,不相爲謀」、「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彫」,不可勝舉。謂非意在衷聖,將何説乎?儒林一傳,遷所創爲,而於仲尼弟子,则又有專傳以記之,此其尊儒之意,已可想見。徵之漢書藝文志,論儒家之旨则謂游文六藝,留意仁義。余讀至「厥協六經異傳」及「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知其合於儒家之游文矣。讀年表,如「形式雖强,要之以仁義爲本」與「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又知其得儒家之留意矣。然则史學原本於黄老,黄老爲道家之祖,遷雖論道则先黄老,而其意固尊儒者也。
列傳七十,冠以伯夷,説者或譏其疏舛,謂伯夷以前豈無可傳者?余讀此傳中特揭「其傳曰」以發凡而起例,则史爲其人立傳者,必有舊傳之可據,故曰:「余所爲述故事,整齊其世傳。」蓋遷之作傳也,用世所舊有者,從而整齊之耳。且其言曰:「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而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则是有慨於由、光高義,無世傳之文辭,遂不能爲之傳。於伯夷则以其傳標著之,乃幸有其舊傳也。下復有「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之説,则意欲表彰前賢,而不得不託始伯夷者,又可覩矣。
夫易道興於庖羲,史官設於黄帝,此遷所以言「有能紹明世、正易傳」,而黄帝爲本紀書首也。漢之張衡反援易繫辭:「庖羲氏没,神農氏作,神農氏没,黄帝、堯、舜氏作」,列爲遷所不合事。余讀序「正易傳」語,竊怪夫衡之博通,在遷方以正之爲言,而彼乃妄謂之不合,將史記果不合於易傳乎?不知言各有當,遷之所謂「正易傳」者,蓋顯示人史之大原,當祖述黄帝,有不可斷自庖羲之意。衡即據易傳而駁擊之,豈不陋甚?若司馬貞之補三皇紀,则更可嗤鄙矣。究其所失,由於序文此一言者讀之而未審耳。
抑遷於六國表则曰:「余讀秦記」,於衛康叔世家贊则又曰:「余讀世家言」,可知本紀、世家,遷皆網羅舊聞,而各有所本。余既以列傳秦人爲多,略於他國,謂其必憑藉秦記。至始皇本紀如「上宿雍」之類,屢稱始皇爲「上」者,當一仍其舊。吴、楚世家叙爭桑事,或爲處女,或爲小童,而邊邑之卑梁,乃復忽吴忽楚,余讀之而知其存兩國史文之舊。倘不達此意,史公一人著述,何致自相矛盾若是?其他詳先世,論佚事,諸如此類,余所能知其意者,誠由讀而有得,则亦不復備言矣。
且夫讀書難,讀史記之書则尤難。何以明其然哉?余讀外戚世家矣,其序则言夫婦之倫,篇首又書之曰「薄太后」「竇太后」,似此世家者直爲后妃而作。夫婦人以夫爲家,此世家苟專紀后妃,既無所謂家,又遑論乎世?考世家之例,凡以叙有土之君,外戚而次之。世家者,實以皇后之家,其父子兄弟,類無不受封爲國,世及相繼,與吴、魯等同。遷之意蓋在此,故題之曰「外戚」,得厠乎世家之中。昧者不查,誤認外戚即爲后妃,雖以劉知幾之識,犹謂「編皇后而曰“外戚傳”,是可書天子而曰“宗室紀”」,且不能就其目諦辨之,亦足以見讀史記之不易矣。
自序,太史公仕於建元、元封之間,此「太史公」謂其父談也。其後云:「卒三歲而遷爲太史令,紬史記石室金匱之書,五年而當太初元年。」余往讀至此,謂談之仕已及元封,遷在談卒后,越三歲而方官太史,元封祗六年,如爲太史而再益以五年,以其年記之,不能當太初之元。反復誦讀,幾不得其解,久之乃悟「五年」者,其意亦謂父卒之五年。蓋談卒三歲,而遷任太史之職,談卒五年,则是爲太初元年,所以溯其作史之年,始於太初紀元。故此文之「三歲」、「五年」,皆指談卒而言,非謂官太史後又更歴五年也。「五年」之説既明,遷之作史年歲亦由此而可考。如是,讀史記者,其得以輕心掉之乎?
客於是躍然而起,曰:善哉!善哉!子長作史之意,予固知吾子之善讀而得矣。顧記有之:「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史記之書,爲吾子所言者,其意已盡於斯乎?
余曰:何敢謂然?余書今成矣。他日願將紀、傳、世家與十表并讀之,或尚有以得其意。何则?三代諸表,往往與紀、傳、世家時見詳略異同。夫紀、傳、[世家][1]三者之中,詳於彼者则略於此,異於此者则同於彼,已足使後儒致疑,嘵嘵者不勝其辨。乃又重之以表,遷「何許子之不憚煩」耶?要知不然。窺遷之意,必以紀、傳、世家依據前史遺籍,不可以吾而增損;撰爲此表者,將欲執中求是,垂爲定論。如秦楚之際月表,大書「義帝元年」,寓春秋變一爲元,爲王者正始之意。使善讀之,所得必多,當有出於「衷聖」諸説外,輔余之所不逮者。君其樂爲之乎?
客曰:唯請歸而讀表,以探其意。苟有新得,積久成編,與吾子并傳不朽,竊所希焉。
余曰:史之有表,必非虛造。誠得君而合讀之,以竟余未竟之緒,馬遷作史之意,由吾兩人而抉摘無余藴,使後世推爲功臣,以比師古之於班氏,豈非快事!
客欣然而去。客既退,於是以余讀史之法所與約略言之者,書之簡首,爲後之善讀史記者告焉。
丙寅十一月長至日,元和孫德謙。
* * *
[1] 「世家」二字,原本無,然上文有「將紀、傳、世家與十表并讀」,下文有「三者之中」云云,可知此處脱「世家」二字,今補。
[book_title]太史公書義法卷上
元和孫德謙隘堪撰
衷聖
孔子之聖,萬世師表。當戰國時,七雄并峙,百家競起,亦極晦盲否塞矣,唯孟子、荀卿咸遵其業而潤色之。漢自武帝以前,孝文好刑名家言,竇太后又崇黄老之學,而儒術不甚貴顯,及董仲舒請表章六經孔子之道,始統於一。至司馬遷之作史也,立言之旨,一本孔子,而後凡爲學者,皆知奉聖人爲依歸,其有功聖教,抑何偉哉!
夫紀傳之史,爲遷所創。每見本紀、世家中於孔子之卒,必特筆書之。十二諸侯年表又以共和、孔子相爲終始。公羊家稱孔子爲「素王」,史公则直以素王尊之。且世家之例,公侯有國者乃得入其中,遷以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知其世世將爲學者宗師,真有所謂教化之主者,史記世家索隱云:「教化之主,吾之師也。」故權於本紀、列傳,置之世家之列,足徵其意在尊聖矣。王安石以孔子入世家爲多所牴牾,其説未是。并爲之贊曰:「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衷於夫子,可謂至聖。」此蓋言孔子者,中國一人,删定六藝,爲後世政教所從出,天子以下均當取而折衷之。實则全書之中,亦自明其義法所在,無不折衷於聖人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五帝本紀云:「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帝繫姓。」夏本紀云:「孔子正夏時,學者多傳夏小正云」。殷本紀云:「孔子曰:殷路車爲善,而色尚白。」孝文本紀云:「孔子言“必世然後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誠哉是言!」吴太伯世家云:「孔子言:“太伯可謂至德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魯周公世家云:「余聞孔子稱曰:“甚矣魯道之衰也!洙泗之間齗齗如也。”」宋微子世家云:「孔子稱:“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干諫而死,殷有三仁焉。”」田敬仲世家云:「蓋孔子晚而喜易。易之爲術,幽明遠矣,非通人達才,孰能注意焉!」即由本紀、世家觀之,豈非遷史義法,其大要则在衷聖乎!若伯夷列傳所謂「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吴太伯、伯夷之倫詳矣。」则尤皦然其易明。窺子長之意,一若言世家之首太伯,列傳之首伯夷,先聖早有定論,其折衷爲至當也。
法言曰:「群言淆亂折諸聖。」折聖云者,亦謂折衷聖人耳。余讀太史公書,知其義法则在是。乃班固譏其「是非頗謬於聖人」,豈不異哉!夫千古取信者,孔子也。孔子爲生民未有之聖人,而不知有所折衷,则非聖者無法,其説亦無徵而不信矣。故近人之敢於謗聖者,直多見其不知量耳。吾獨怪班氏亦頗知尊聖者,自是非繆聖之説出,遷之衷聖足垂義法者,後世無聞焉。此非史公之不幸而孟堅之過哉!雖然,後之修史者苟思傳世行遠,亦惟折衷聖人,以遷爲法可耳。
尊儒
余向以龍門之學,宗法道家,今乃知其不然。何也?始以爲必宗法道家者,漢書藝文志云:「道家者流,出於史官,歴數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而遷亦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且自序言其父談習道論於黄子,所論六家要旨又以道家「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爲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意遷纘承父業,其學必本於道,而孰知遷固尊儒者也。
吾何以知遷之尊儒哉?儒林一傳,非子長所創作乎?其後孟堅而下,莫不因之。吾中國之推崇儒術,追溯其源,實自此傳爲始,不可見遷之尊儒與?夫儒之緣起,觀淮南子要略篇,则爲孔子所興。孔子盛德在庶,初非有土之君,遷於世家之中列入孔子,斯爲尊儒之至矣。孔子門人,達者七十。漢代通經之儒,皆從而出,故以仲尼弟子特立專傳,此外名、墨諸家,则概乎無有,亦其尊儒之意,可窺測而得者也。雖然,此犹尊儒之顯然者。吾嘗考其立言之旨,而知史公無不根極於儒家。儒家游文六經,漢志儒家云:「游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今按之史書,無有不合。史於五帝紀贊云:「總之不離乎古文者近是。」伯夷列傳云:「學者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紀、傳首篇,必揭明其義者,若言所作之史,游文六經,悉出儒家之旨也。儒家留意仁義,史漢興以來諸侯年表云:「臣遷謹記高祖以來至太初諸侯,譜其下益損之時,令後世得覽。形勢雖强,要之以仁義爲本。」又高祖功臣侯年表云:「有唐虞之侯伯,歴三代千有余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惠景間侯者年表云:「表始終,當世仁義成功之著者也。」是又深識儒家之旨,真能留意仁義矣。
儒家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所謂「宗師仲尼」者,余已於衷聖篇見其取宣聖之言用爲折衷,謂其義法在是矣。五帝本紀斷自黄帝,似非「祖述堯、舜」者,不知遷嘗謂「卒述陶唐以來,至於麟止。」自黄帝始,其曰「陶唐以來」,则仍上法尚書,以堯、舜爲首,未有乖乎儒家之旨者。故今雖以史原黄帝,既已撰史,不可不叙黄帝於前,然又不言「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帝繫姓,儒者或不傳」乎?惜其不傳,而致疑於儒者,蓋以五帝德二篇明明傳自孔子,如使儒者傳之,豈不更善?然子長所以尊儒之心,於此大可悟矣。
近世有謂司馬氏父子異尚者,其言曰:「特舉道家之指約易操,事少功多,與儒之博而寡要,勞而少功,兩兩相較,以明孔不如老,此談之學也。而遷意则尊儒。父子異尚,犹劉向好穀梁,而子歆明左氏也。」王鳴盛十七史商榷説。是亦知遷之尊儒矣。但如何而可謂其尊儒,则犹語焉未詳耳。得吾説,庶幾其昭晰而無疑乎!
宗經
劉彦和作文心雕龍,徵聖而下,繼以宗經。所以析之爲二篇者,徵聖之意,则以聖人之言用爲考徵,其文稱「先王聖化,布在方册,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也。眛者不察,見其中必有宗經之説,遂謂此與宗經無異。吾謂不然。徵聖、宗經,明明各自爲篇。宗經者,蓋言文章體用,俱備於經,與徵聖之奉聖人論文爲主者,其道则有别。易之同歸殊途,是其説也。今讀太史公書,余既以作史義法,明其爲衷聖矣,故亦以宗經之旨,諗世之治史學者。
一曰宗經之體。古無經也,史而已矣。孔子删修而後,因尊之爲經。尊之爲經者,以其爲萬古經世之書也,而原其始,则皆史也。其體,则易者兩朝交際史,故易繫辭云:「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事?」漢陸賈楚漢春秋,即易之體也。樂經久亡。周禮、儀禮者,其體爲掌固之史。漢王隆漢官解詁、衛敬仲漢舊儀,乃掌固專門之學,不但史有禮樂志、職官表也。詩始文王,则西周之史,春秋始平王,则東周之史,是皆爲斷代,體犹班固之前漢書、范蔚宗之後漢書也。以史書而論,所宗者其尚書乎!雖尚書上起堯、舜,與史公以黄帝爲首者不同,而其爲通史之體则一。況自序有云:「卒述陶唐以來」,説者謂其溯自黄帝者,以堯、舜出黄帝後,詳其先世耳。若是,史之爲體,以書爲宗,益可見矣。所謂宗經之體者此也。
一曰宗經之文。堯本紀:「能明馴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便章百姓。百姓昭明,合和萬國。乃命羲、和,敬順昊天,數法日月星辰,敬授民時。」此爲尚書文。舜本紀:「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世得其利,謂之“八愷”。高辛氏有才子八人,世謂之“八元”。此十六族者,世濟其美,不隕其名。至於堯,堯未能舉。舜舉八愷,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時序。舉八元,使布五教於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文不能備録,故聊引之以明宗經爲文例。此爲左傳文。左傳固非經。今已入經矣。然漢志,孝經、論語皆次六藝略,是經傳不分也。觀於此,可知其文之宗經矣。殷本紀贊是以言:「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於書、詩。」而序亦言:「厥協六經異傳」也。所謂宗經之文者此也。
一曰宗經之説。六國表:「禮曰:“天子祭天地,諸侯祭其域内名山大川。”今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而後仁義,位在藩臣而臚於郊祀,君子懼焉。」此黜秦之郊祀不合於禮,故據天子、諸侯之祭,正以禮説也。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自詩書稱三代“戎狄是應,荊荼是徵”,齊桓越燕伐山戎,武靈王以區區趙服單於,秦繆用百里霸西戎,吴楚之君以諸侯役百越。況乃以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内輯億萬之衆,豈以晏然不爲邊境征伐哉!」此言戎狄之當用征伐,自三代爲然,故引詩書爲説也。所謂宗經之説者此也。宗經爲説者甚多,姑舉兩表,文不詳載。
一曰宗經之意。孔子作春秋,吴楚则外之爲夷狄。然泰伯之三以天下讓,则稱之爲至德。春秋十二公,託始於隱者,美其爲讓國之君也。史於十二諸侯年表列吴於末,而世家则獨冠以吴太伯,其意以太伯有讓德,又爲孔子所論定,故既紹春秋之學,而先之以太伯者,知其得春秋首隱之意也。伯夷列傳雖有「其傳曰」云云,爲整齊世傳之證,但夷、齊兄弟,古之讓國者也。蓋亦本春秋之意,所由此一傳者立於他傳之上乎?本紀固昉於黄帝,如史公誠法尚書,堯、舜二帝,则以禪讓聞,隱公志在讓位,春秋褒之,取其能樂乎堯、舜之道。则遷之爲本紀,仍春秋之意也。所謂宗經之意者此也。
今夫紀傳之史,創自龍門,後來史家,無不宗之,其宗之宜也。然吾於今之廢經者,不能無惑焉。昔孔子嘗言:「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貽來世。」見列子。则經乃治天下之具也。世之儒者,詮釋其字句,稽研其名物,探索其義理,既不識經爲治道之資,其於史也,謂足以考歷朝之政迹,而經爲上古史籍,则非所知也,於是廢經而毀聖者有矣。嗚呼!經出於史,殷周以往故事,粲然告備於此,而作史之義法,亦莫有越其範圍焉。故雖史才如遷,用其體,襲其文,采其説,師其意,且一以經爲宗,彼荒經者其鑒之哉!
正易
易繫辭:「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觀象於天,俯则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若是,八卦之作,創自庖犧,故後世言易者,必從庖犧始,其道然也。
太史公書,隋唐而下皆以爲正史之冠。此则史自爲部,遂與經殊科矣。而班志藝文,则列之春秋家,以其爲春秋之學也。觀其自序,一则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再则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而終之则云:「厥協六經異傳。」乃言其所撰之史,蓋合六經,而爲之不僅在春秋之傳矣。然自序之中,不又曰:「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乎?所謂「正易傳」者,裴駰諸家俱未有解,豈以與史無甚關涉與?非也。余往者亦頗疑之。易之爲書,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地道焉,有人道焉。而遷嘗自言:「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则史固與易相同,無所謂「正」也。易之言吉凶禍福,惟以論道;史之言成敗興衰,则以紀事。將謂其書之不合於易者在此乎?然所正者爲易傳,而於易無與也。若謂易本古代之史,故春秋時韓宣子聘魯,易象與春秋得觀於太史氏,然曰「周禮盡在魯」,则易、春秋并爲周禮也審矣。禮至周而損益盡善,故孔子云:「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又何待於遷而正之?且易傳者,即孔子所作繫辭也。遷父談論六家要旨其引「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稱爲易大傳,是已遷以聖人之言爲折衷,易则孔子晚年好之,豈孔子所贊者尚不足信,而思有以正之耶?
吾今而知遷之所謂「正易傳」者自有説也。雖然,其義究何如乎?曰:此無他故焉。遷史斷自黄帝,所以上窺史學之原耳。黄帝首置史官,蒼頡、沮誦實居其職。遷造史書,自不可不祖述黄帝,非與易傳之遠溯庖犧,各有所宗乎?史與易既各有所宗,斯其「正」之義也。夫易學出於庖犧,史學出於黄帝,可知古人爲學,未有不窮其原者。乃自來於「正易傳」之義,習焉不察,吾故特用表闡之,以明史公此語爲其知本之學云。
擇雅
昔孔子之修春秋也,既得百二十國寶書矣,卒用魯春秋加以筆削者,漢志所謂「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是也。然则春秋一經,不取他國而惟以魯史爲定本者,孔子固有所抉擇於其間。論語述而篇:「子曰:“蓋有不知而作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此可見春秋之作,孔子亦幾經審擇矣。
夫史家記事,不能無所依據。然網羅散佚,或有不足徵信者,吾不爲之。簡擇而概從甄采,此晉書之泛收小説,宜其爲通識所訾乎!太史公五帝本紀贊云:「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其下復云:「擇其言尤雅者」,则遷之作史,去取綦嚴,苟非雅言,皆在所擯,亦足知其選擇之精,可示後人以義法矣。
吾聞之今之爲史學者,莫不注意於發掘,恃爲考古之資,於是得一彝器则辨其文字、時代,得一碑碣则訂其年月、職官,往往以舊史爲不足重。夫史有是非褒貶,金石家言则與史異。昌黎韓氏犹不免諛墓之誚,執金石以議史,謂其疏略牴牾,安知非當日史官芟截繁蕪,所書事實確有憑藉者乎?故但知廣事蒐訪,而一無别擇者,其弊也必失之誣。不然,如遷之南浮東至,豈不足恢擴見聞,何以著之於書必擇其言之雅正者與?且五帝德、帝繫姓,史公擇此兩篇,以其出於孔子,自較百家爲雅矣。乃犹致憾於儒者之不傳,何其謹也。其意蓋謂孔子之言固無慮其不雅矣,然不傳於今之儒者,使此二篇非爲孔子所傳,後人不將疑我擇之未當與?發凡於此,则五帝以下,凡爲紀傳,斷無有不慎擇之者。不亦善乎!
自來論史學者,以史不易作,每有史裁之説,「裁」之爲言,非美其能裁擇乎?近世身居史職者,貪多務得,撰一列傳,纚纚至數萬言,其絕少裁擇之功已可概見。復有不明史體,任臆妄言者,或喜談禁袐而雜以荒穢,或高張僞逆而昧於是非。嗚呼!此其人尚可與言史學乎?然後歎以遷之才得稱良史者,即此修辭之雅,由其長於采擇,已爲人所難能矣。昔之評遷者,嘗病其愛奇,而孰知開宗明義懍懍焉以擇雅爲先,有其作史之義法哉!
整世
太史公自序:「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謂之「世傳」者,蓋言世所舊有之傳也。
或曰:有徵乎?曰:吾於伯夷列傳得其説矣。伯夷列傳:「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爲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自「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下,皆是舊傳原文,故特標「其傳曰」三字,以明此爲世所舊有之傳也。若然,「整齊世傳」者,可知凡諸列傳,遷不過於世所舊有者取而整齊之,於此傳以見其義法耳。若非舊傳,史公何必將「其傳曰」表而出之?況伯夷以前,其人當有可傳者,即如許由,亦既往登箕山而上有其冢,正可以爲之立傳矣,卒慨然而歎曰:「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是世無許由舊傳,故惜其文辭少見。以許由不見於文辭,则夷、齊之有舊傳,益可悟矣。
且證之孟荀列傳:「其傳云:蓋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亦有「其傳云」者,必指墨翟舊傳而言。何以知之?墨子之學於戰國爲最盛,以遷之善叙事,何難别撰專傳,序其生平?今祗寥寥一二語,并附之孟荀傳末,豈孟、荀皆距墨者,史公亦寓闢墨之義,遂疏略至此乎?史公傳諸子,無不詳其學術。管、晏、老、莊、申、韓、儀、秦,各有其傳。墨學流傳極廣,乃所傳若是,觀於引「其傳云」,與伯夷一傳同例,则以所得舊傳惟有此數言耳。
抑又考之管蔡世家云:「武王發,其後爲周,有本紀言……周公旦,其後爲魯,有世家言。蔡叔度,其後爲蔡,有世家言。曹叔振鐸,其後爲曹,有世家言……康叔封,其後爲衛,有世家言。」此「本紀」、「世家」非謂其所著之書,乃亦據舊有者而名之。衛康叔世家贊:「余讀世家言」,謂爲「余讀」,如「讀秦紀」、「讀功令」之比。则管蔡篇中歴稱「本紀」、「世家」,非舊有之本而何?
由此類推,世家之文多言伐「我某地」者,并非史公刊落未盡,實以原書所記,使之得存其真也。然则史書本紀、世家,悉取行世舊籍,爲之整齊,以成一家之言,傳爲舊有之傳,豈不信哉!不甯唯是,或謂史記曹參世家叙功處絕似有司所造册籍,自後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周緤等傳,記功俱用此法,并細叙斬級若干、生擒若干、降若干人,又分書身自擒斬若干,所將卒擒斬若干,又總叙攻得郡若干、縣若干,擒斬大將若干、裨將若干、二千石以下若干,纖悉不遺,另成一格,蓋本分封時所據功册,而遷料簡存之者。見趙翼廿一史劄記。其説是也。蓋史家載筆,不可鄉壁虛造,曹參諸人世無有傳之者,爰憑叙功之册,或入世家,或入列傳。此即「整齊世傳」之例也。
問者曰:索隱今補三皇本紀,又嘗欲於世家之中補曹叔振鐸、許男、邾子、張耳、吴芮,列傳则補吴延陵、鄭子産、晉叔向、衛史魚,後人有議其非者,其果非耶?王鳴盛十七史商榷有「索隱改補皆非」説。曰:索隱之補史,彼未識龍門作史,在就世傳者整齊之,其世傳所無则從蓋闕,非脱漏也。況曹叔振鐸有世家次管蔡后,張耳自有傳,其余延陵四賢臣,吴、鄭諸世家,均詳記之,但未分析爲傳耳。史公義法,豈在方圓求備哉?若本紀之託始黄帝,乃遷探乎史學之原,貞之補列三皇,真多事矣。
問者又曰:史記不立楚懷王孫心傳,殊爲缺筆。陳涉已世家矣,項羽已本紀矣,心雖起牧羊,然漢高與項羽嘗北面事之,漢高之入關,實奉其命以行,後又與諸侯共尊義帝,而漢高之擊項羽也,并爲之發喪,则心固當時共主。且其人亦非碌碌不足數者:因梁敗於定陶,即并項羽、吕臣軍自將之;因宋義預識項梁之將敗,即拜爲上將軍;因項羽殘暴,即令漢高扶義而西;及漢高先入關,羽以强兵繼至,亦居滅秦之功,使人報心,心仍守先入關者王之之舊約而略不瞻狥。是其智識信義亦有足稱者,非劉聖公輩所可及也,自當專立一傳。乃史記逸之,豈以其事附見項羽諸傳中,故不復耶?然律以史法,究未協也。趙翼説。答之曰:吾讀秦楚之際月表矣,其序则以陳涉、項羽有滅秦之功,而卒踐帝阼者爲漢高,以此爲號令三嬗,獨不數義帝。至於表中書「元年」者,惟有義帝。春秋變一爲元,謂王者當繼天奉元,養成萬物,则公羊傳:「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獨於義帝稱「元年」者,得春秋正始之旨。如此,则漢之帝統,親承義帝,而義帝真當時共主也。故若義帝者,雖本紀可矣,何但列傳哉?遷既以特筆尊義帝,而傳反缺之者,其世傳無可援據耳。
有起而難者曰:遷之爲史,必待世傳而成,不太易乎?曰:無所因而首創者難爲功,有所本而求精者易爲力。班氏漢書,孝武以前全用史文。范氏後漢,亦有謝承、華嶠供其删潤。遷在當日,古無紀傳之史足可依仿,時又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即其整齊之功,非可幾及,豈如孟堅而下,有其成法之可循者所得同語哉!遷又自言曰:「厥協六經異傳,整齊百家雜語。」夫以傳之乖異者厥協之,語之亂雜者整齊之,非遷之良史才,其孰能與於斯!
原史
記曰:「或原也,或委也。此謂之務本。」昔者戰國諸子之學,各有所本,故墨家原於大禹,農家原於神農,未有不可考其原者。論乎史學,豈獨無所本乎?吾觀遷史本紀首列黄帝,而歎史公能知史之大原,爲其學所從出也。班固以遷之論大道先黄老而後六經,以爲是非之繆於聖人者在此。嗚呼!班氏史家也,亦知學貴討原哉?夫史職非創立於黄帝,老子非親爲柱下史乎?後之道家,莫不祖法黄老矣。即班氏於藝文志,亦云「道家者流,出於史官」。道家既出於史,则論大道而先黄老,爲史家所當然也。何也?以史學導原於黄老耳。不然,遷不云乎「學者載籍極博,犹考信於六藝」,彼方以經爲考信之資,豈肯後六經哉!特其所撰百三十篇乃史也,爲史學而究其原,六經宜在其後,不得不取黄老爲先矣。此非子長之崇黄老而抑六經也。
夫六經皆史也。然自孔子删修而後,不能不尊之爲經,以經之言常,爲萬世常行之道。既是孔子之經,则非復舊史矣。而隋唐以降,自不可不别立史部,以史公爲之冠。夫太史公書固後世史學之原,若推而上之,则黄老也。故本紀之始黄帝,與論道之先黄老,此皆遷之深於史學,能識其淵源所自也。
且遷惟識乎史學之原,而黄帝以前则不復書。乃漢張衡條上遷所叙不合事,则云:「易稱宓戲氏王天下,宓戲氏没,神農氏作,神農氏没,黄帝、堯、舜氏作。史遷獨載五帝,不記三皇,今宜并録。」見後漢書衡傳注。而司馬貞竟補三皇本紀,亦云異矣。其言曰:「太史公作史記,古今君臣,宜應上自開闢,下迄當代,以爲一家之首尾。今闕三皇,而以五帝爲首者,正以大戴禮有五帝德篇,又帝系皆叙自黄帝以下,故因以五帝本紀爲首。其實三皇已還,載籍罕備,然君臣之始,教化之先,既論古史,不合全闕。近代皇甫謐作帝王代紀,徐整作三五厤,皆論三皇以來事,斯亦近古之一證。今并采而集之,作三皇本紀。雖復淺近,聊補闕云。」如其所説,第以紀事論,三皇亦宜載之。然不知遷之斷自黄帝而三皇所以無本紀者,直以史學溯原於是乎!夫考鏡源流,爲學之要訣也。貞不能抉史學之原,但知拾遺補缺,爲作史之能事,何其所見之陋若是!
雖然,尚書者,古所謂記言之史也。昔孔子求書,得黄帝元孫帝魁之書,迄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斷遠取近,定可以爲世法百二十篇,以百二篇爲尚書,十八篇爲中侯。王應麟玉海引鄭元論。[1]孔子既得黄帝元孫書,黄帝爲史學之原,何以斷遠取近,而尚書獨不録黄帝乎?曰:此尚書之所以爲經,而於遷不同也。經爲世法,故書取堯、舜,黄帝犹慮其荒遠。遷则以史學之原,肇於黄帝,是以撰爲本紀,遂從而立乎其首,論道则以黄老爲先耳,又非遷之不欲垂爲世法也,不見其用五帝德兩篇而作此黄帝本紀,犹以儒者不傳爲慮乎?蓋遷史固極有義法者也。世之有志史學者,所貴心知其意矣。
存舊
夫人作爲文章,不可蹈襲舊説,至於史则不然。馬遷之作史,其所據者,爲國語、國策諸書,皆舊籍也。自序云「整齊其世傳」,亦謂取舊籍整齊之耳。然则全史之中,所載文辭,亦存其舊而已矣。
何以知之?如記秦始皇即位,趙、魏世家并云:「秦王政初立」,韓世家则闕如,而楚世家乃言:「秦王趙政立」,書法獨異。若出史公之筆,概從一例可也,何以於韓遺之,楚则别爲「趙政」?吾謂此必六國史文如是,遷特悉存其舊耳。況燕世家:「子今王喜立。」「今王」者,當時人所稱,犹竹書紀年以魏襄王爲今王是也。苟非燕「世家」之舊,遷何必名之「今王」哉?又本紀、世家其間多有稱「我」者,如秦本紀桓公三年「晉敗我一將」,昭襄王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吴世家「吴伐楚,楚敗我師」,諸如此類。或以爲史公删之未盡者,不知既用舊文,當留存之,有不必刊削者也。蓋周時列國諸侯,各有國史,一國之史言「我」,所以别於人,故謂之「我」者,爲其國史之舊可見矣。且讀秦始皇本紀「四月上宿雍」,又曰「事無大小皆決於上,上至以衡石量書」,又曰「上病益重」,又曰「丞相斯爲上崩在外」,此數言「上」者,必係秦史之舊。集解:「司馬遷記事,當言“帝”则今每稱曰“上”」者,非存舊而何?
抑吾讀吴、楚世家,觀其同記一事而彼此有不符者。吴世家:「初,楚邊邑卑梁氏之處女與吴邊邑之女爭桑,二女家怒相滅,兩國邊邑長聞之,怒而相攻,滅吴之邊邑。吴王怒,故遂伐楚,取兩都而去。」楚世家:「初,吴之邊邑卑梁與楚邊邑鍾離小童爭桑,兩家交怒相攻,滅卑梁人。卑梁大夫怒,發邑兵攻鍾離。楚王聞之怒,發國兵滅卑梁。吴王聞之大怒,亦發兵,使公子光因建母家攻楚,遂滅鍾離、居巢。」在吴则以卑梁爲楚邊邑,在楚则又以爲吴邊邑,并爭桑者,吴世家爲二處女,楚世家又爲小童。世家如必謂史公所作,不應一事而岐異若此。伍子胥傳與吴世家同。蓋兩世家之舊,各存其説耳。衛世家贊故曰:「余讀世家言」也。
復有其事则一,而前後參差者。如殷本紀:「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太師、少師者,不詳其姓字。周本紀则云紂「殺王子比干,囚箕子。太師疵、少師强抱其樂器而奔周。」是太師、少師则其名爲疵與强矣。至宋世家又云:武王克殷,「微子持其祭器造於軍門。」则又爲微子之事矣。祗此抱器歸周,殷、周兩紀已有詳略之别,既知其爲疵、强二人,而宋世家中何又屬之微子?真有不可曉者。不知遷史號爲實録,殷本紀舊爲太師疵、少師强,所謂與其過而廢之,毋寧過而存之,豈可以宋世家明言微子,而去本紀之文?亦豈可以疵、强之事,遂將微子而易之?讀其書者,苟不識「存舊」之義,不且生其惶惑乎?
宋黄震日鈔,於黄池之會吴、晉爭長,謂史於吴世家曰「長晉」,於晉世家曰「長吴」,自相矛盾,未知孰是。吾謂黄氏但不達遷書有「存舊」之義耳。蓋吴、晉二世家,遷皆據其國史舊文。吴之國史自宜言「長晉」,而晉之國史自宜言「長吴」。此乃各爲其國,非遷之自相矛盾也。
夫事之傳於後世,於其是非得失,孰能遽從而臆決之?故遷之網羅舊聞,往往并存焉,而不欲自爲棄取。昔孔子之修春秋也,「夏五」、「郭公」,雖闕文必録,亦存魯史之舊也。如遷者,殆本春秋之法哉!
詳近
人之恒情,莫不貴遠而賤近。若夫著書,则有異乎是。此其故何也?荀卿之言曰:「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傳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则論略,近则論詳。」然则詳近而略遠,此亦史傳之達例乎?太史公書始自黄帝,可謂遠矣。然五帝合爲一紀,夏、殷三代亦祗各成一紀,及秦则既有秦本紀,又有始皇本紀,漢则高帝以下迄於武帝,每帝皆爲之紀。若是者何哉?蓋即略遠而詳近耳。
夫人之立言,貴在取信,騖遠而荒,古人所戒。昔孔子贊易,其序卦云:「有天地然後有萬物,有萬物然後有男女,有男女然後有夫婦,有夫婦然後有父子,有父子然後君臣、上下,禮義有所錯。」從有天地爲説,而天地以前则不之及,知聖人之意,近在人倫,不欲高談元妙也。删書则獨載堯以來,康成鄭氏所謂斷遠取近,其義尤彰明較著矣。
遷之作六國表也,蓋嘗自言其詳近之故,曰:「獨有秦記,又不載日月,其文略不具。然戰國之權變亦有可頗采者,何必上古。秦取天下多暴,然世易變,成功大。傳曰“法後王”,何也?以其近己而俗變相類,議卑而易行也。」由此而觀遷於近世之事最能詳備者,不於此表見其意乎?高祖功臣侯年表又云:「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言「當世得失」者,此亦揭其詳近之恉,以爲修史之法,近在當世,亦貴條列其得失也。雖然,吾於此知遷之得詳於近者,漢事而外,亦以有秦記在耳。六國表中一则曰:「太史公讀秦記」,再则曰:「余於是因秦記踵春秋之後」,则秦記一書,子長必親睹之,故所作列傳不詳於他國而獨詳於秦。今觀商君鞅后,若張儀、樗里子、甘茂、甘羅、穰侯、白起、王翦、范睢、蔡澤、吕不韋、李斯、蒙恬諸人,惟秦爲多。遷豈有私於秦哉?據秦記爲本,此所以傳秦人特詳乎?
今之學者,好言遠古,甚者推至結繩而上未有文字之始,其與史家之詳近略遠,曷有當哉!抑吾聞劉彦和之説矣,其史傳篇曰:「追述遠代,代遠多僞,公羊高云傳聞異辭,荀況稱録遠略近,蓋文疑则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録遠而欲詳其跡,於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説,舊史所無,我書则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夫傳聞失實,加以穿鑿,欲求其書之可傳,何足垂諸後世乎!愛奇之士,亦惟詳其近而已矣。如劉氏之論史,獨以述遠爲蠹,斯真知言之君子哉!
載疑
論語:「子曰:“君子於其不知,蓋闕如也。”」又曰:「多聞闕疑,慎言其余,则寡尤。」若是,不知则闕,固君子慎言之義也。
史遷於高祖功臣侯年表云:「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又仲尼弟子列傳云:「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論語弟子問并次爲篇,疑者闕焉。」可知子長作史,頗識多聞慎言之旨矣。
夫讀書而不善疑,则義理必不能推求;但有疑而不知姑從其闕,將自信過深,必有妄言之弊,亦非持慎之道也。三代世表復云:「至於序尚書则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闕,不可録。故疑则傳疑,蓋其慎也。」吾又以知闕疑爲慎,有疑而仍傳其説者,未嘗不謂之慎。何以明之?史老子列傳云:「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云。蓋老子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以其修道而養壽也。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曰:“始秦與周合而離,離五百歲而復合,合七十歲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而孟子荀卿列傳云:「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雖其傳疑者不惟乎此,然兩傳之中皆載有「或説」,不敢謂老子非老萊與儋,亦不敢定墨翟爲孔子時人,乃其傳疑之慎也。
夫人生古人後,傳聞異辭,安能由我而決之?所以傳疑者,留待後賢之研討耳,使是非任臆遽行去取於其間,如我之所删存者未必得當,豈不使後人轉滋疑誤乎!故疑以傳疑,斯慎之至也。
難者曰:史公備載諸説,亦有自爲釋解者,如齊太公世家云:「周西伯獵,果遇太公於渭之陽,與語大説,曰:“自我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載與俱歸,立爲師。或曰,太公博聞,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説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或曰,吕尚處士,隱海濱。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吕尚。吕尚亦曰“吾聞西伯賢,又善養老,盍往焉”。三人者爲西伯求美女奇物,獻之於紂,以贖西伯。西伯得以出,反國。言吕尚所以事周雖異,要之爲文武師。」其曰「事周雖異」,固謂太公之事周,言人人殊,亦幾疑不能定矣。斷之曰:「爲文武師」,则是無可疑者也。抑知於無可疑者则斷之,苟兩説乖迕而莫從折衷,则必并載之,不復稍加意議。吾有以見史遷立言之慎也。許叔重説文序有所謂「聞疑載疑」者,史書義法,即觀於老、墨之各載疑辭,不又有「載疑」之道與?
訂誤
金王若虛著史記辨惑,其中兩篇有顯言其誤者:一曰采摭之誤,一曰疑誤。蓋皆舉史書之誤文而爲之辨訂者也。然彼未知史公自有訂誤之處。史公既自有訂誤,则其所載事實,人所黜爲誤謬者,必不當輕肆譏評。何也?事實如真誤謬,子長將訂之於先,何待後人之糾訂乎?今請列其訂誤之説,以爲治史者告。
周本紀云:「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復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邑。」此訂周之都洛,實在幽王以後。其始则惟都於豐、鎬,以爲周既伐紂即都洛邑者,誤也。魏世家云:「説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爲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此訂魏之亡國,由於天將令秦削平海内以成一統之業,謂不用信陵君遂至於削亡者,又誤也。蘇秦列傳云:「蘇秦被反間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此蓋惜蘇秦約從六國,智略過人,祗因死於反間,天下多非笑之,遂使獨蒙惡聲耳,吾所以列其行事,次其時事者,爲訂世言附會之誤也。刺客列傳云:「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大過。又言荊軻傷秦王,皆非也。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此。」此又見荊軻之事,夏無且具知之,世言「天雨粟,馬生角」,又言「傷秦王」,皆未得其真,本傳不載者,明已訂其誤也。酈生陸賈列傳云:「世之傳酈生書,多曰漢王已拔三秦,東擊項籍而引軍於鞏、洛之間,酈生披儒衣往説漢王。迺非也。自沛公未入關,與項羽别而至高陽,得酈生兄弟。」此以酈食其之見漢高乃在未入關以前,傳其書者,往往言儒衣説漢王當已拔三秦之後,则誤也。傳中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然则叙此事於高陽者,史公不取傳説,殆早釐訂之矣。下平原君傳乃從世説,蓋傳疑耳。遷之意则以本傳所訂爲正。大宛列傳云:「禹本紀言:“河出崑崙。崑崙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爲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今自張騫使大夏之後也,窮河源,惡睹本紀所謂崑崙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此足徵史遷不好語怪,九州山川惟以尚書爲本,而禹本紀、山海經之怪物,謂不敢言者,何其謹也!雖時至今日,人必嗤其識之迂,然遷在炎漢之世,并不聞有所謂崑崙者,宜其黜之爲誤而有以訂正之乎?
凡此史所訂誤者,既臚陳之矣,则全書之中苟考之他籍而意其有誤,不可不加以審慎。何则?史百三十篇,古今之信史也,其於相傳之誤又訂其違失,若是,豈尚有誤焉者乎?如曰有誤,必且細爲推闡,闕疑而慎言之可耳。夫人但據今日所見之書與後出之本,而責遷爲誤妄,亦甚矣。雖然,疏略牴牾,自班固即有其説,裴注而後,專喜攻遷之短,亦可云不憚煩矣。如王氏之辨惑,其辨多有未合,安得一一以駁斥之哉?
釋意
昔戰國諸子其立説各有旨意,所以爲專家之術也。後之治其學者,不能探索其意,遂穿鑿附會以出之,豈不悖哉!太史公書其所爲紀、傳、書、表,每有明言其意者。夫彼既明言其意,则宜就其意以引伸之,即未明言,亦必有意之所注,豈可强加駁擊?乃自裴注而下,轉欲攻其疏舛,亦過矣。嗚呼!遷嘗謂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是殆深歎於傳人之不易得乎!
吾觀索隱於秦本紀云:「秦雖嬴政之祖,本西戎附庸之君,豈以諸侯之邦而與五帝、三王同稱本紀?斯必不可,可降爲秦世家。」項羽本紀云:「項羽崛起,爭雄一朝,假號西楚,竟未踐天子之位,而身首别離。斯亦不可稱本紀,宜降爲世家。」吕后本紀云:「吕太后以女主臨朝,自孝惠崩后立少帝而始稱制,正合附惠紀而論之。不然,或别爲吕后本紀,豈得全没孝惠而獨稱吕后本紀?合依班氏,分爲二紀焉。」
即由本紀言之,索隱糾史之失,未爲無見,然遷自有意之所在,则彼不知也。夫其作秦本紀也,亦犹殷、周之叙先世耳。如謂天子曰「本紀」,秦在始皇以前未得爲天子,不應有本紀之稱似也,然殷本紀始於契,周本紀始於稷,契與稷不過分封之國,豈天子耶?若始皇而上,秦不當稱本紀,则殷宜首湯,周宜首武,今何以一则由湯而追溯至契,一则由武而追溯至稷?以此例之,秦之有本紀,意在詳其先世,不必降爲世家,有斷然者矣。與始皇之分爲二紀者,则以秦之事多,非若殷、周可合并耳。後世謂其法春秋之十二公,故爲秦特作一紀以成其數,又謂秦與始皇分紀者所以别嬴、吕,史公更未必有此意也。項羽之爲本紀,當秦已滅亡,漢犹未正帝位,其時天下無主,權歸於羽,史謂「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爲“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是遷之撰爲本紀,實因政令由羽而出。時天下王侯,胥受其封,直一得位之興王矣,其意灼然可見,降爲世家,则不然也。書有之曰:「天降下民,作之君。」故君者,爲民而設也。史公意在重民,今吕后紀贊曰:「孝惠皇帝、高后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爲,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稱制,政不出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斯可識子長之立本紀,以吕后雖爲女主,而民人離戰爭之苦,爲君臣者皆志乎無爲之治,於是刑罰罕用,衣食滋殖,天下幾享太平之福,深爲斯民慶也。若是,吕后雖入本紀,亦固其宜。凡此三者,果能達乎史公之意,如索隱者,不免好事更張矣。
聞之孟子曰:「以意逆志,是謂得之。」讀史者,曷用吾意以推勘之乎!且夫遷固有申釋其意者,今更爲條舉之。五帝本紀云:「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五帝德、帝繫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説。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爲淺見寡聞道也。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爲本紀書首。」特出「故」字,是爲此紀説明作意,下倣此。管蔡世家云:「管叔作亂,無足載者。然周武王崩,成王少,天下既疑,賴同母之弟成叔、冉季之屬十人爲輔拂,是以諸侯卒宗周,故附之世家言。」陳杞世家云:「周武王時,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於傳上。」三王世家云:「燕齊之事,無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讓,群臣守義,文辭爛然,甚可觀也,是以附之世家。」此言「是以」,亦是申説作意。蘇秦列傳云:「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魯仲連鄒陽列傳云:「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謀。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撓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以上所述,或言「故」,或言「是以」,非於每篇之中遷皆有以申釋其意無可致疑乎?夫「故」也,「是以」也,祗此一二虛字,讀其書者,往往易於忽視,在遷则誠恐人不達其意,故特標著之。即其編目之失序,紀事之互岐,均當紬繹其意而細加省察,不可通者,则存而弗論可也。況自序中「作五帝本紀第一」、「作夏本紀第二」,凡百三十篇,幾全書之所以造作者,無不各釋其意乎?必嘵嘵與之辨,夫亦可不必矣。
略書
昔劉向之校理中祕也,所重在書,而於人则從略,故凡孟、荀諸子其人已入史書者,惟注之曰「有列傳」,人则名姓以外不復有述也。若遷史则反是。蓋史以紀事爲主,貴乎紀其人之事實,書则不妨略而不言也。
管晏列傳云:「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老莊申韓列傳云:「申子、韓子皆著書,傳於後世,學者多有。余獨悲韓子爲説難而不能自脱耳。」此蓋明取此篇之意,非論全書也。司馬穰苴列傳云:「穰苴區區爲小國行師,何暇及司馬兵法之揖讓乎?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孫子吴起列傳云:「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孟子荀卿列傳云:「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有連下「其傳云」爲句者,似於史體未符。
由此數傳觀之,子長不明言其於書则略乎?夫詳載其人生平言行,而其所作之書,亦皆加以討論,裁入傳中,则必失之繁冗。天下事詳於此者略於彼,爲理勢所當然。吾讀後漢書矣,凡有著書者,但於其人傳末謂有賦頌若干篇,列其名目而已,蓋亦略書之意也。昔劉子元且以人主之制册、誥令,群臣之章表、移檄,謂當收之紀傳,悉入書部,别題爲「制册」、「章表書」,以此比禮樂刑法之有志。推此而言,豈撰述之書而又可如目録家言條辨其得失乎?此史公所以略之也。史志之有藝文,昉自漢書,亦以補史之缺。
雖然,史公之作傳,其重在人,自不能不略其書。而後之學者苟讀古人書,不可不參徵於史。吾試舉韓非子言之。傳曰:「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脩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强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则寵名譽之人,急则用介冑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内外儲、説林、説難十余萬言。」其下復云:「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若是,韓非之書爲韓而作,入秦则在後,其書特爲人傳至於秦耳。吾不解後之不善讀史者,何其多也,果善讀之,非爲韓之忠義士,何至沉冤至於今而不白乎?然则遷書犹在,吾嘗據以辨誣矣。其他老子言道家意,老萊言道家用,以及莊子之爲寓言,申子之本黄老,未嘗不論其書之大旨。
説者曰:在人謂之傳,在書謂之序。章實齋先生説。故遷之列傳,即以爲群書序可也。不然,荀子、管子諸書録,中壘别録佚篇獲覩其全者,何以多與史傳同?蓋可悟其故矣。特是誦詩讀書,固以知其人爲要。史固考證之資也,作史则不然,史公之略書而不論,其重在人。知史家之義法應如是也。
删要
或問史官載筆,凡援引前人文字,可以行删削之權與?余始舉文選爲證。文選任昉奏彈劉整,李善注:「昭明删此文太略,故詳引之。令與彈相應也。」謂選家既可删節,豈作史者勢有不能?然未有確據也。其後取漢志所謂「今删其要,以備篇籍」,以爲此固史家之明驗矣。班志藝文,不惟將七略之中,全删其輯略一類,向、歆父子每書校畢,皆條其篇目,撮其指意,自有序録之文,今亦爲孟堅删去。如是,史臣删削之權,亦可睹矣。
或又曰:遷史義法,爲後賢所規範,此必龍門創爲之,漢書繼其踵耳。於史書有所見乎?曰:有之。不讀司馬相如傳乎?傳云:「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雲夢所有甚衆,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删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此非明明言其删要與?索隱乃謂:「小顏云:“删要[2],非謂削除其詞,而説者謂此賦已經史家刊剟,失其意也。”」则彼未知删要者爲作史之權,蓋博采群籍,加以删潤,庶幾成其爲一家言。史公殆於此發其例耳。雖相如辭賦,凡載之傳中者,余嘗用選本互相讐對字句,稍有異同,無甚出入於其間,然恐蕭氏所録已爲子長删定者,未可知也。小顏之説,夫豈然哉?
且遷之删略者多矣。陳杞世家云:「滕、薛、騶,夏、殷、周之間封也,小,不足齒列,弗論也。周武王時,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厲之後,諸侯力攻相并。江、黄、胡、沈之屬,不可勝數,故弗采著於傳上。」然则此數國者,不爲之撰輯世家,由其删除而然矣。今夫左氏、國語,非史公所援據者乎?吾以周本紀觀之:宣王不籍千畝,國語述虢文公言農事綦詳,而本紀但云:「宣王不修籍千畝,虢文公諫曰不可,王弗聽。」宣王料民太原,國語記仲山父之諫,極論料民之失,而本紀但云:「宣王既亡南國之師,乃料民於太原。仲山甫諫曰:“民不可料也。”宣王不聽,卒料民。」襄王以翟伐鄭,國語於富辰之諫,書其語甚長,而本紀但云:「王怒,將以翟伐鄭。富辰諫曰:“凡我周之東徙。晉、鄭焉依。子頹之亂,又鄭之由定,今以小怨棄之!”王不聽。」一皆經其删節。其余定王使單襄公聘宋;簡王八年,魯成公來朝;靈王二十二年,穀、洛鬭,將毀王宫;景王二十一年,將鑄大錢;敬王十年,劉文公與萇弘欲城周。此五朝事,國語有之,史皆不載,则史所删要者已如此矣。他若世本、國策、楚漢春秋,凡其甄采之書,必經删削,固無待言。以此歎史臣權自我操,苟欲垂爲信史,不得不施以删飾之功也。昔孔子删述詩、書,则筆削謹嚴,於是爲萬事政教之所從出。太史公書其亦本此義法哉!
識大
論語:「曾子曰:“君子所貴乎道者三: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则有司存。”」解者曰:「敬子忽大務小,故又戒之以此。」然则人之於道所貴者,在識大體而已矣。史遷於封禪書云:「俎豆珪幣之詳,獻酬之禮,则有司存。」彼觀其意,作史之道非亦以識大體爲貴乎?
其識大體奈何?吾聞有言之者矣。夫遷紹法春秋,爲十二本紀,自此以下至「此何可哉」,説本章實齋先生。其年表、列傳,次第爲篇,足以備其事之本末。至於典章制度,所以經緯人倫,網維世宙之具,别爲八書以討論之。後史承流而作,遂爲史家不易之法。然遷所爲禮、樂諸書,不過采其綱領,討論大凡,俾與紀傳互相發明。若名物器數,以爲自有專家之書,不求全備,亦犹左氏之數典徵文,非必具周官之纖悉也。自沈、范以降,討論之旨漸微,器數之加漸廣。歐陽新唐之志,甚至以十三名目,成書至五十卷,凡官府簿書,泉貨注記,分别門類,唯恐不詳。宋、金、元史,繁瑣愈甚,盈牀疊幾,難窺統要。是由不識大體耳。昔管子、吕覽、鴻烈諸家,所述天文、地圓、官圖、樂制,皆采掇制數,運以心裁,故能勒成一家言。子長之略於名物器數,惟期得其大體,蓋犹存諸子之遺也。彼經生策括,類家纂要,本不足與言著作,所以取事物之兼賅者,特便於尋檢耳。史则宜綱紀群言,傳之後世,如欲事物之曲折詳盡,文必冗蕪,例必龐雜,此何可哉?作史之須識大體,其要略则如是。
抑不獨書志然也。荀悅有云:「立典有五志焉:一曰達道義,二曰彰法式,三曰通古今,四曰著功勳,五曰表賢能。」干寶之釋五志也:「體國經野之言,则書之;用兵征伐之權,则書之;忠臣烈士孝子貞婦之節,则書之;文誥專對之辭,则書之;才力技藝殊異,则書之。」而劉子元则益以三科:「一曰叙沿革,二曰明罪惡,三曰旌怪異。」如是,则史家書事,即於紀傳之中,要當擇其道義法式諸大端以爲記載可矣。其義法则遷史備之。
且夫史之當識大體,與經之當通大義,其道同也。近之治經者,專務瑣屑考訂,潛夫論所謂「大義爲先,名物爲後」者,適得其反,豈不異與?孔子之論政也,则曰:「所重民、食」,至於樊遲請學稼,曰:「吾不如老農」,請學爲圃,又曰:「吾不如老圃」。其何故哉?亦謂學固有大焉者在也。論詩则興觀群怨,繼之以事父事君,乃其義之大者也;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则緒余耳。而爲經學者,往往致力於此,可謂昧於大義矣。子貢曰:「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孟子曰:「從其大體爲大人,從其小體爲小人。」讀經而不達大義,斯誠失之!曾謂作史而可不識大體乎?索隱於禮書云:「此之八書,紀國家大體。」其足窺史公撰述之意哉!
行權
唐韋安石曰:「史官權重宰相。宰相但能制生人,史官兼制生死。」史官之權若是乎其大哉?昔孔子筆削春秋,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厤數,藉朝聘以正禮樂,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甚至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立一王義法。嗚呼!如孔子者,其實行修史之權,豈不可見哉!孟子曰:「春秋,天子之事,而孔子自言则謂:“知我者惟春秋,罪我者惟春秋。”」蓋孔子布衣耳,以春秋褒貶之權,代天子而行其賞罰之事,言我亦行我之史權而已,彼知我罪我,皆非所計也。
春秋而後,能行史權者,其人不少概見,吾謂惟太史公足當之。何以明其然哉?本紀者,所以記天子也,而項羽、吕后则入之;世家者,所以記諸侯也,而孔子、陳涉则入之。無識者莫不疑其爲例之不純矣,不知彼以天下人民爲重,非第爲一姓記存亡也。至孔子,则以爲萬世師道之所在,又明其尊聖之心。史官與奪之權,操之在己,故若此也。且漢儀注有言:「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春秋。」是太史一職,其位高於丞相,武帝初置時,亦極崇奉史權矣。其後見遷所述本紀,直書其過,遂怒而削之。適有李陵之事,治之以蠶室之刑。詳直言篇。可知遷之得罪武帝,特惡其史權之重,而李陵事祗是借端耳。
夫直言不諱者,史官之權也。唐太宗嘗謂褚遂良曰:「卿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爲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太宗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耶?」又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劉洎因而進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矣。」太宗又謂監修國史房元齡曰:「朕之心異於前世帝王,所以欲觀國史,蓋欲知前日之惡,爲後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時朱子奢上言:「陛下獨覽起居,於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或有飾非護短,史官不免刑誅,则莫不順旨全身,千載何所信乎?」若然,则史官載筆,其權则於人主言動,雖至爲惡之事,有不能不記者。人君取而觀之,彼飾非護短者,必刑誅史官矣。故遷行史官之權,書武帝之失,未可議也。其託故於李陵,下之蠶室者,非武帝見其本紀,爲褫剥其史權所由然乎?自遷以降,班固之著漢書也,飾主闕而掩忠臣;陳壽之撰國志也,正魏統而閏蜀帝。不復能稍伸其權,而史亦不可問矣。
吾讀吕氏春秋,其先識篇曰:夏太史終古見桀惑亂,載其圖法出奔商。商内史向摯見紂迷亂,載其圖法出奔周。晉太史屠黍見晉之亂,亦以其圖法歸周。初不解爲史臣者,何以輕去故國,并得持圖法以往,律以事君之義,豈得謂忠?今乃知史官自有其權。國君而昏亂,必即於亡,圖法爲其權所掌,應從而保存之。所謂國可亡,史不可亡也。又讀戰國策矣。秦王酒酣,請趙王鼓瑟,秦御史前書曰:「某年月日,秦王令趙王鼓瑟。」藺相如奉盆缻秦王,秦王不懌,爲一擊缻,趙御史書曰:「某年月日,秦王爲趙王擊缻。」夫趙王鼓瑟,國勢衰弱,屈於秦王之威,無足異也。秦王之强,爲趙擊缻,而御史且詳志其年月。甚矣!史官之權,自古隆之,雖秦王亦未足與之抗也。特惜馬遷行其史權,竟以此而蒙禍。此後世史學之所由日衰也。良可歎哉!
知變
夫史官之所以可貴者,非以其博通古今,爲能知事勢之遷變乎!班孟堅之論道家也,曰:「道家者流,出於史官,歴數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则史官者,知萬事之成敗存亡禍福,而於古今沿革之道,無有不知者也。太史公自序:「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其上始黄帝,下終孝武者,縱覽數千年中古今事變,蓋有真知而灼見者矣。十二諸侯年表云:「表見春秋、國語學者所譏盛衰大指著於篇,爲成學治古文者要删焉。」六國表云:「表六國時事,訖二世,凡二百七十年,著諸所聞興壞之端。後有君子,以覽觀焉。」然则遷之作史,亦惟於盛衰興壞以明古今之變而已矣。
夫知古而不知今者,謂之陸沈。故孔子曰「信而好古」,曰「好古,敏以求之」。未嘗不以信古爲要指。然中庸述孔子之言:「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災及其身。」而其下復云:「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则生今之世者,不能不取今所用者而從之矣。遷於高祖功臣年表云:「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此则以功臣之封,爲當世之得失,其間不無變端,因考其終始本末也。至於禮書云:「秦有天下,悉内六國禮儀,采擇其善,雖不合聖制,其尊君抑臣,朝廷濟濟,依古以來。至於高祖,光有四海,叔孫通頗有所增益減損,大抵皆襲秦故。自天子稱號下至佐僚及宫室官名,少所變改。」此言漢之禮制,蹈襲秦故者爲多,雖有改變,然亦有未及增損者也。若夫平準書之論貨幣,封禪書之論祭祀,以及儒林一傳,備載儒術之隆替,皆深焉知之。遷自謂通古今之變,不於此而大可信乎?
聞之善言天者,必有驗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是以人生今日能知古始者,用以爲考鏡之資也。乃後之嗜古者则異矣。其説經也,不知經爲萬世政教之原,明堂、深衣與夫車輪諸物,莫不稽其古制,方以爲實事求是之學也。斯已悖矣!及其治史,又詳於古而略於今,於是見商、周鼎彝,釋其文字,得一碑志,喜其古也,且謂可以徵史。而史之所以藉以爲今人鑒借之具者,则懵然而無知也。尤其甚者,高談皇古,欲求之地下,而期乎發掘之有所得,謂庶幾史材之憑證焉。嗚呼!史學豈若是哉!
吾謂遷史而後,歴朝政蹟,各有其國史在。讀其書者,當究乎治亂之原,苟於典章制度,亦必研求其窮變通久之大。倘爲史官者,则宜上法遷史,而書其古今事勢之遷變。夫然後傳之方來,於國聞乃有裨益。使非然者,規規於紀傳之成法,善不足勸,而惡不足懲,古今因革之宜,無所聞知,人亦何賴有此史?善哉遷乎!周知古今之變,斯非爲作史之義法哉?
直言
夫直言無隱者,史官之責也。聞之孔子有言曰:「父爲子隱,子爲父隱,直在其中。」则爲臣子者,不幸而見君父之過,其道蓋有以隱爲直者。凡事然,作史亦何獨不然?故孔子之修春秋也,有爲親者諱,爲尊者諱,爲賢者諱之例。且人好直言,往往易於賈禍。是以春秋之中,於定、哀間则多微辭,所以避時難,亦爲周身之防也。然而一言之褒则榮於華衮,一言之貶则辱於斧鉞,直道而行,不稍存曲筆者。孟子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懼之維何?懼其直言不阿也。
太史公書繼春秋而有作。吾觀建元以來侯者年表:「中國一統,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内輯億萬之衆,豈以晏然不爲邊境征伐哉!」儒林列傳:「制曰:“蓋聞導民以禮,風之以樂。婚姻者,居室之大倫也。今禮廢樂崩,朕甚愍焉。故詳延天下方正博聞之士,咸登諸朝。其令禮官勸學,講議洽聞興禮,以爲天下先。太常議,與博士弟子,崇鄉里之化,以廣賢材焉。”」其於武帝之文治武功,未嘗不直言以稱誦之,惟武帝惑於神仙,與民爭利,吏治则尚嚴刻,此其事誠有大可議者,故所撰平準、封禪二書及酷吏列傳,则又直言以彰其失,而不少寬假之。漢世儒者都善其不虛美,不隱惡,謂之爲實録。不虛不隱而足稱實録者,即是嘉其爲能直言也。漢舊儀注云:「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之過,帝怒而削去之。」而魏志王肅傳亦云:「漢武帝聞遷述史記,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於是大怒,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録無書。后遭李陵事,遂下蠶室。」以是言之,武帝大怒,特怒其直言耳。其後遷爲李陵游説,遂治以腐刑,武帝不過借此以洩其怒,而蠶室之罪,實因直言所致也。夫遷以直言而得罪,吾方歎後世信史之難見。豈知如王允者,竟名之曰謗書。論史者又以遷身既受冤,於是發憤而爲此史。是使遷以直言之故遭奇厄於生前,彼所願「死後是非乃定」者,而孰料被誣於千載,至於今而是非仍未定乎?自序云:「論次其文。七年,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夫史書之作,遠在七年以上,已論次之,必謂陷刑而用刺譏,若班固之説,詳辨謗篇。其與情事亦不合矣。
昔宣聖之贊董狐也,曰:「董狐,古之良史,書法無隱。」然则所貴乎良史者,豈不在直言乎?左傳魯襄公二十五年:「齊崔杼弒其君光……太史書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殺之。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太史盡死,執簡而往。聞既書矣,乃還。」夫弑君,大逆也。齊之史臣不畏死而直言之,可謂善矣。然殺之者二人,爲史官者其危矣哉。嗚呼!遷以直言而爲武帝所忌,藉口於李陵之事,卒致親遇其害。宜乎?孟堅而下,良直之風不行,而史學亦於是乎衰矣!
彰賢
史遷之傳伯夷也,其説曰:「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蓋幸夫夷、齊之賢有孔子而爲之表彰也。其後復云:「巖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是又感歎乎砥行立名之士,往往無人焉從而表彰,遂致堙滅無稱耳。
由此以觀,遷於自來賢者,務欲表彰之,使若人得流聞於後世,其心大可見矣。史通乃議之曰:「子長著史,馳騖窮古今,上下數千載。至如皋陶、伊尹、傅説、仲山甫之流,并列經誥,名存子史,功烈犹顯,事迹居多。盍各采而編之,以爲列傳之始。」则直以皋陶諸賢,遷皆未能立傳爲可憾耳。嗚呼!如子元者,豈識表彰賢哲?遷之意,於斯爲獨殷哉!況皋陶而下,此數賢者,舜與三代本紀已盡載其言行乎!夫紀傳之史,雖遷所創,爲其人而見於紀者,原不必别撰專傳,始爲表彰也。索隱又嘗於管晏傳后補吴延陵、鄭子産、晉叔向、衛史魚等傳,此亦由遷之樂於表彰,未有以真窺其隱耳。若季札等之詳著世家,又何待有傳而彰哉?抑吾於許由、務光,見遷以其行義至高而致慨夫文辭之少見,知其於世之賢傑,每思作傳以表彰之,祗因一無依據,若由、光輩,卒不能自我而傳,斯莊子之所謂「無可如何」也。設非然者,豈肯任其磨没乎?自序又云:「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罪莫大焉。」彼方以賢人事業無所記述謂之罪,则其志在表彰,良可知也。
惟其志在表彰,故於蘇秦云:「夫蘇秦起閭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言秦之智略過人,乃爲世非笑,故爲表彰之,不使其受此惡名也。於魯連云:「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權。」言連雖未合於義,獨能肆志不詘,余所以表彰之者,美其身爲布衣,以談説折當時卿相也。於田橫云:「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何哉?」言田橫之賢,故慕義者多,余既已表彰之矣,有善畫者,爲圖其事,则人尤得知其賢也。於壺遂云:「壺遂官至詹事,天子方倚以爲漢相,會遂卒。不然,壺遂之内廉行修,斯鞠躬君子也。」言遂爲躬行君子,惜其早卒,不及爲漢相,負天子之倚任,然余固願表彰之,以遂之爲人實内廉而行修者也。史無壺遂傳,惜其早卒,不及爲漢相,稱爲「内廉行修,鞠躬君子」,则是表彰其爲人之賢也。凡此特揭其表彰之顯然者。若質言之,苟列入世家、列傳,何一非在表彰之列乎?
夫彰善癉惡,國家用舍之權,爲史官者,则以彰善爲貴。但史官秉筆,不可蹈於虛假。遷所謂「整齊其世傳」者,蓋必有世傳之可援,而後能力加表彰。故人但知昔賢之無傳者,爲遷所遺漏,庸詎知遷滿志躊躇,或聞其賢,而搜訪徒勞,故於列傳首篇,爲賢士之堙滅者歎息恨痛而不置。五帝紀贊曰:「心知其意」。雖然,讀其書者,誰足爲知意乎?吾又深爲史遷悲也。
從長
春秋之義,善善從長,则史家記事,其法固以從長爲宜矣。公羊僖公傳書齊桓公之滅項也,曰:「夏,滅項。孰滅之?齊滅之。曷爲不言齊滅之?爲桓公諱也。春秋爲賢者諱,此滅人之國,何賢爾?君子之惡惡也疾始,善善也樂終。桓公嘗有繼絕存亡之功,故君子爲之諱也。」则其所以爲桓公諱者,桓公之功,其大者爲繼絕存亡,今滅項之舉,直以其爲賢者而諱之,斯乃從長之義也。
雖然,於史書有證乎?吾請先證之漢書。漢書於劉歆傳言其通詩、書,善屬文,卒父向之前業,能集六藝群書,撰爲七略。又稱其治左氏學,引傳文以解經,轉相發明,而章句義理於是始備,因載移書太常,議以左傳諸經欲立之學官。至王莽篡位,爲其國師,本傳皆語焉不詳,凡其與博士諸儒論居攝之義及治明堂、宣教化、封爲列侯等事,并入之王莽傳。若是者何也?非即春秋從長之法乎?蓋班氏以歆之剖判藝文,總百家之緒,所著三統厤譜又能考步日月五星之度,其學術精深,實有才難之歎,并采取其書,以供我删要之資。所謂用其道者不棄其人,此傳之所爲省略也。證之漢書,既可悟從長之法矣。
請言太史公書:八愷、八元與帝鴻、少皞諸氏之四凶,一则曰「至於堯,堯未能舉」;一则曰「至於堯,堯未能去」。夫舉賢去不肖,此帝王用人之柄也。堯皆未能,不免有損聖德矣。使遷於堯本紀直叙之,不幾「知人则哲」,真有「爲帝其難」之憾乎!故叙之於舜紀者,適以見舜之善識人耳,而於堯则無與也。吾以是知遷之不載堯紀者,亦春秋從長之旨。非然,以堯之大,善则不能舉,惡则不能去,設本紀而有其事,將何以爲堯乎?又伯夷、叔齊之諫周武王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此固詞至嚴而義至正者。今不於周本紀著其説,而著之夷齊傳中,蓋以明夷、齊誠不愧爲義士,而武王之伐紂,亦庶幾無傷於仁孝也。若夷、齊諫諍之辭,周本紀録之,武王则蹈於無父無君之罪矣。故傳则取之,正以美夷、齊之行,而本紀削除之者,善爲武王地也,不又得春秋從長之意乎?夫遷史之中,類此者當復不乏,所以爲一隅之舉,讀其書者,庶幾可三隅反也。
或者曰:攻人之短而掩人之長,其失也刻。然舍短取長,亦覺過近於寬。爲史官者,其紀事也,當直言無隱,焉可第從其長者?曰:語有之,道豈一端,各有所受。春秋義法,道在從長,其亦作史之一端與?
善叙
説文云:「史,記事者也。」史之本訓既爲記事,则作史者自以叙事爲要矣。夫叙事之難,蓋叙其人必如其人,叙其事必如其事,故非深於文者,亦不足與之言史。
太史公固以善叙事理見重於當世者也。其叙事之法,前無所因,創爲紀傳。紀之叙事,五帝而外,咸用編年體。傳则首列姓名,次及邑里,先世有勳業德望者,即叙於其下,所習何學與稟有師承,则繼之而言,嗣後載其行事以至於没身。條理井然。乃知列傳之爲名,本取排列之義,故其叙事也,論列一生,自少至終,依次順叙。此其大較也。其間有爲别傳體者。管晏之略其功烈,祗蒐采佚事,不詳加鋪叙是也。又有於叙事之中施以議論者,若伯夷一傳,首言考信六藝,致惜於由、光高節,以文辭少見爲發端,篇終则有歎乎巖穴之士,往往堙滅無名,是寓乎悲感之情,非專叙其本事者矣。兩人而可得合傳者,则以事爲銓配,復有「後百余年」等語使之聯接。而老、莊、申、韓獨不爾者,觀其於莊子也则云「以明老子之術」,申子则云「本於黄老」,韓非又云「喜刑名法術之學,而歸本於黄老」,可悟此傳叙事直以老子爲之關鍵也。且叙老子於先,以老子者起,而贊末作結则又曰「老子深遠矣」,故雖莊、韓三子與老子并叙,未嘗不各自爲編,而通體仍復融洽,非史公之善叙事,豈能然乎?或曰:史記曹參世家,叙功處絕似有司所造册籍,自後樊噲、酈商、夏侯嬰、灌嬰、傅寬、靳歙、周緤等傳,紀功俱用此法,另成一格。詳廿二史劄記,已全載整世篇,今删節。下張蒼云云,亦見劄記。又張蒼、任敖、周昌合爲一傳,竇嬰、灌夫、田蚡亦合爲一傳,似斷不斷,似連不連,此又是一體也。其説固極言遷之善叙事,變化不可方物,足見史文之體,無不備矣。
雖然,不僅止此也。叙事以用簡爲美,本紀、世家時有「語見某篇」者,即其用簡之道也。使已叙其事於本紀,而世家再叙之,或事在世家而復叙之於列傳,如此重複記録,不太煩乎?淮陰侯傳:高祖亡蕭何,「如失左右手」。而項羽本紀:漢兵敗績,「睢水爲之不流」。一则不言倚任,而倚任可知;一则不言敗形,而敗形可知,史通浦注説。蓋又叙事之善於摹寫者也。秦本紀:「初,繆公亡善馬,岐下野人共得而食之者三百余人,吏逐得,欲法之。繆公曰:“君子不以畜産害人。吾聞食善馬肉不飲酒,傷人。”乃皆賜酒而赦之。三百人者聞秦擊晉,皆求從,從而見繆公窘,亦皆推鋒爭死,以報食馬之德。於是繆公虜晉君以歸。」是叙繆公之得虜晉君,獲食馬者之報。推原其始,繆公嘗有亡馬事,乃叙事之由後溯前法也。殷本紀:「子辛立,是爲帝辛,天下謂之紂。帝紂資辯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以爲皆出己之下。」其下则爲「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云云。直至兵敗牧野,赴火而死。論其失则在距諫飾非,而實事则以叙之於後,乃叙事之先虛后實法也。
遷之善叙,亦既歴舉之矣。其法盡於此乎?吾未敢謂然也。班固公孫宏傳贊稱:「文章司馬遷」,然则遷爲史家初祖,其善於叙述事者,亦由文章特工耳。唯是爲史官者,誠不可不工文,而尤貴有學。何也?天下之事無窮,人之學術亦不一其端。設其人而學自專精,將叙次而爲傳,我苟無知,必不能曲達而狀其造詣之淺深,倘浮文妨要,豈不轉使貶損乎?遷謂老子言道家之意,老萊言道家之用,叙其著書,但取「意」「用」二字,撮其指歸,知遷於道家之學爲綦精矣。至其叙日者也,通陰陽盈虛之理;叙貨殖也,陳物産謠俗之異;天官则叙星象;河渠则叙水利。惟其問學博贍,所以能叙述事物練析若此。隋志曰:「史官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作史其易乎哉!有文而無學,後世修史之士,無怪第求之辭翰,不復有别識心裁,欲望如遷之善叙事,且不可得。夫叙事固其至難者也。
搜佚
史列傳之體,於叙事中有加以議論者,如伯夷列傳、屈原列傳是,亦有祗記一二佚事,而其生平大事,不甚詳載者,则如管晏列傳是。傳贊曰:「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蓋言管、晏之行事,自有其書在,今则但搜采佚事,以爲之傳耳。
所謂「佚事」者何也?管子傳述其言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爲貪,知我貧也。吾嘗爲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爲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爲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爲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爲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晏子傳则贖越石父於縲紲與薦御者爲大夫耳。雖然,何以知其所搜爲佚事乎?佚事者,管、晏所著之書,如自言始困及贖越石父,皆未列其事。史公一取之列子,一取之吕氏春秋,以成此傳者也。夫管、晏二子,并爲齊之賢相,正可放筆爲之鋪張盡致,乃僅搜輯其佚事,而出之以簡略,此可知作傳之法。後人有行别傳之體者,其亦本之於此乎?特是管、晏佚事,幸列子兩書犹未散失可考,而知史公所見篇籍,漢以後不存者至多。
今全書之中,凡其搜羅佚事,而爲人無足徵信者,必復不少。乃後人見其與經傳異者,则辨詰之,至其所載佚事,往往疑焉。如魯世家云:「初,成王少時,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於神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亦藏其策於府。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觀其言,亦藏其策於府,明明與藏策金縢各爲一事,此必周公之佚事,遷搜訪得之。説者曰:考之於書,啟金縢之書在周公未薨前,而無揃蚤事,此蓋一事傳之者不同。見困學紀聞。不知揃蚤爲周公佚事,子長必有所據,但以尚書爲説,何所見之不廣乎?況蒙恬亦嘗言之。恬本傳曰:「周成王初立,未離襁緥,周公旦負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識,是旦執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書而藏之記府,可謂信矣。」则揃蚤者,「蚤」、「爪」通。周公確有此事,非傳説之不同也。蓋在秦人犹知此佚事矣。
且遷之搜求佚事衆矣。五帝本紀贊云:「書闕有間矣,其佚時時見於他説。」今舜本紀之舉八元、八愷,去帝鴻諸氏之四凶,此佚事之録自左傳而書所闕遺者也。又伯夷列傳「睹軼詩可異焉」,则「登彼西山」之歌,蓋亦出於搜集,不然後世且無聞矣。是可知子長作史,其勤勤於搜佚者如此。
崇學
儒家之道,其教人也,以學爲務。故論語首章则曰:「學而時習」。厥後荀子则爲勸學,法言则爲學行,潛夫論则爲讚學。儒家之所重在學,蓋可知矣。
馬遷,尊儒者也。開宗明義有曰:「好學深思」。是其崇尚學術,已可考見。凡其作世家、列傳也,於人之有學及所從學之人,無不詳哉言之。是故張良则謂「嘗學禮淮陽」;陳平则謂「好黄帝、老子之術」;莊子则謂「其學無所不闚」;申不害则謂「申子之學本於黄老而主刑名」;韓非则謂「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黄老」;孫臏则謂「嘗與龎涓俱學兵法」;吴起则謂「好用兵,嘗學於曾子」;商君则謂「少好刑名之學」;甘茂则謂「事下蔡史舉先生,學百家之説」;賈生则謂「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李斯则謂「從荀卿學帝王之術」,又云「知六藝之歸」;陳余则謂「好儒術」;張蒼则謂「明習天下圖書計籍,又善用算律厤」;叔孫通则謂「秦時以文學徵」;晁錯则謂「學申、商刑名於軹張恢先所,與洛陽宋孟及劉禮同師。以文學爲太常掌故」;田叔则謂「學黄老術於樂巨公所」;倉公则謂「少而喜醫方術」;韓安國则謂「嘗受韓子、雜家説於騶田生所」;公孫宏则謂「學春秋雜説」;主父偃则謂「學長短縱橫之術,晚乃學易、春秋、百家言」;汲黯则謂「學黄老之言」。雖其中或爲黄老,或爲刑名,或爲縱橫,學不一出於儒,然遷叙其人名姓之後,所治何學,必先志之。蓋以古人學業,往往出而用世,皆本其平日所得,爲之設施,非若後世習非所用,用非所習也。故學術之於人,最有關係,此子長之所以致其敦崇乎?
夫學亦期其能行耳。吾觀倉公傳中備載其診治之所驗,蓋倉公得脈書,而於醫學最深,故附録於傳後也。斯可見史公之於學,貴在實行矣。不特此也。儒學自孔子後,經戰國兵爭之禍,在漢初并不隆盛,至武帝時乃顯。遷遂作儒林專傳,而於經學授受源流,考之甚悉。则其所崇者,尤在儒家之學,益昭然如揭矣。
且史所載入世家、列傳者,以班志論之,俱有專家之學。儒家如晏子、孟子、荀卿、虞卿、魯仲連、賈誼、陸賈、劉敬、公孫宏,道家如管子、老子、莊子、田駢、老萊子,陰陽家如鄒衍、鄒奭、張蒼,法家如李悝、商鞅、申不害、劇子、慎到、韓非、晁錯,名家如惠施、公孫龍,墨家如墨翟,從橫家如蘇秦、張儀、蒯通、鄒陽、主父偃、徐樂、莊安,雜家如伍子胥、吕不韋、淮南王,詩賦家如屈原、司馬相如、朱建,兵家如孫武、孫臏、吴起、范蠡、韓信、魏信陵君、項籍、李廣,醫家如扁鵲。凡遷所書之人,於學術皆自成一家,则其書實可作學案讀也。至其述父談之學,则云:「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黄子。」所論六家要旨,凡陰陽、儒、墨、名、法、道德,能掎摭其得失,識其皆務爲治。談之精博,豈易幾哉!
即其自溯生平,謂「年十歲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闚九疑,浮於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蓋遷當少時,游學四方,未及爲史學也。迨其父將卒,執手欷歔,諄諄焉以史文相勖,嗣後繼爲太史,於是紬石室金匱之書,而其學自此壹志於史矣。或曰:漢舊儀:「司馬遷父談,世爲太史,遷年十三,使乘傳行天下,求古諸侯之史記。」誠若此,则遷在童穉,未爲史官,已從事於史,況又得父之傳乎?是故隋唐以前,作史無監修之官。若班固、李延壽,史多家學相承,而遷则其最先者也。遷惟克紹家學,故以學術爲可貴。後世史職,僉以文人當之,彼既無學識之可言,恐不能推崇若此矣。
溯先
譜系之學,出於春秋。太史公固紹春秋之學者也。既倣周譜而爲三代世表,復於紀、傳、世家,必叙其先世。是以秦本紀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齊太公世家云:「太公望吕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爲四嶽,佐禹平水土甚有功。」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顓頊。」越王勾踐世家云:「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趙世家云:「趙氏之先,與秦共祖。」魏世家云:「魏之先,畢公高之後也。」韓世家云:「韓之先與周同姓,姓姬氏。」孔子世家云:「孔子生魯昌平鄉陬邑。其先宋人也,曰孔防叔。」留侯世家云:「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樂毅列傳云:「樂毅者,其先祖曰樂羊。」蒙恬列傳云:「蒙恬者,其先齊人也。恬大父蒙驁,自齊事秦昭王。」田叔列傳云:「田叔者,趙陘城人也。其先齊田氏苗裔也。」李將軍列傳云:「李將軍廣者,隴西成紀人也。其先曰李信,秦時爲將。」匈奴列傳云:「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東越列傳云:「閩越王無諸及越東海王搖者,其先皆越王句踐之後也。」汲鄭列傳云:「汲黯字長孺,濮陽人也。其先有寵於古之衛君。至黯七世。」又「鄭當時者,字莊,陳人也。其先鄭君嘗爲項籍將。」以上所舉,皆是明稱其先者。此外言某族某孫,则更僕數難矣。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厤譜諜。」其爲春秋之學,豈不可見?且五帝本紀则據帝繫姓,而班固又言其采世本,遷之能詳於先世宜矣。
抑惟詳述先世,故於姓氏则書之獨詳。如夏本紀云:「禹爲姒姓,其後分封,用國爲姓,故有夏后氏、有扈氏、有男氏、斟尋氏、彤城氏、裦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殷本紀云:「契爲子姓,其後分封,以國爲姓,有殷氏、來氏、宋氏、空桐氏、稚氏、北殷氏、目夷氏。」秦本紀云:「秦之先爲嬴姓。其後分封,以國爲姓,有徐氏、郯氏、莒氏、終黎氏、運奄氏、菟裘氏、將梁氏、黄氏、江氏、脩魚氏、白冥氏、蜚廉氏、秦氏。」蓋以人知受姓之初,而後世系可得而考也。由此類推,湯之先世爲契,故殷本紀自契始;武之先世爲稷,故周本紀自稷始。秦之别爲本紀者,無他故也,亦述其先世耳。況又顯言之曰「秦之先」乎?
觀其序傳,首溯顓頊,所以見司馬氏自先世即爲史官。然则遷之得爲良史,蓋亦有由來也。或曰:史亦斷自唐虞,取法尚書,故自序謂「卒述陶唐以來」,乃其確證也。今溯黄帝爲首者,所以述堯、舜之先世耳。此可謂善讀史書矣。史通有云:凡爲國史者,宜立氏族志。其説誠是。然子元僅知補班氏之缺,而不知遷於紀傳中,早已言之。嗚呼!作史義法,遷其備矣哉。
綜觀
昔人之論荀子者,謂其一言性惡,即不足觀,幾若全書之中有此性惡之説,其余即有可取,皆在所廢矣。吾讀其書,見勸學篇始乎誦經,終於讀禮,既知禮者爲其一書之指意,再將性惡、禮論兩篇交錯而觀,竊歎荀子之言性惡,乃原禮教之起,爲人性惡而立,其意蓋謂人性苟善,先王亦何取乎禮,使事爲之制,曲爲之防?惟其爲惡,故定禮以範圍之,人庶積漸而化。乃恍然於古人著述,必綜合其書而觀之。若不綜合其書彼此之自相貫攝,或其前后有互爲詳略者,拘牽辭義,僅能於章句之間爲之釋解,恐訓詁即使明通,何由鉤其元而提其要乎?故吾之治諸子也,每綜其書而統觀之。
及讀太史公書,则亦若是而已矣。史夏本紀:「子帝少康立。帝少康崩。」初疑少康中興,夏之大事也。左傳:后緡歸於有仍,生少康。有夏之臣靡自有鬲收二國之燼,以滅浞而立少康。凡魏莊子所言有夏之衰以迄有窮之亡,可於斯焉叙述之,今祗書其立與崩,索隱謂之疏略,誠哉其疏略也。豈知吴世家有之。世家述伍子胥之言曰:「昔有過氏殺斟灌以伐斟尋,滅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緡方娠,逃於有仍而生少康。少康爲有仍牧正。有過又欲殺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於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於綸,有田一成,有衆一旅。後遂收夏衆,撫其官職。使人誘之,遂滅有過氏,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则少康紀固失之疏略,而其中興之業,可觀世家而得之矣。夫欲考夏之中興,而須觀太伯世家,则讀史真不易哉!
然遷書雖各自爲篇,略於此者詳於彼,本宜會綜而觀,方於事理無遺也。如但觀本紀,则不然矣。尚書洪範,爲箕子之對周武王極論天人之道。箕子既無專篇,则應見之於周本紀。今紀但云:「武王已克殷,二年,問箕子殷所以亡。箕子不忍言殷惡,以存亡國宜告。武王亦醜,故問以天道。」遷於尚書篇名,每條舉之,而洪範则不列其目,似此篇史所不采矣。乃録之宋微子世家,其下则謂「武王於是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是武王深善其對,遂有朝鮮之封。本紀不書,有微子世家在,足以觀覽矣。
又秦楚之際月表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内,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可知秦、漢之際,其始受命而號令天下者,厥惟陳涉。漢高之踐帝阼,實由陳、項嬗遞而得。史故於項羽竟作本紀,陳涉则爲世家,誠以是兩人者,彼時亦皆受命之主也。明有吴某者,意在糾史之非,改此表爲楚漢年表,以漢之帝統上接楚義帝,而項羽则稱爲僭盜。其詞甚辨。余觀史表中獨書義帝爲「元年」,春秋之例,變「一」爲「元」,有王者正始之意。则遷早以義帝爲正矣。彼但知序意如此,而未將其表文諦觀耳。
又有本紀、世家不載,而於年表見之者。吾試以秦事言之。六國表:秦厲公五年,「楚人來賂」;六年,「義渠來賂。繇諸乞來援。」;七年,「彗星見」;十年,「庶長將兵拔魏城,彗星見」;十四年,「晉人、楚人來賂」;十六年,「補龎戲城」;二十年,「公將師與綿諸戰」;二十六年,「左庶長城南鄭」;二十八年,「越人來迎女」;二十九年,「晉大夫知伯寬率其邑人來奔」。躁公八年,「六月,雨雪。日、月蝕」。懷公元年,「生靈公」。靈公元年,「生獻公」;三年,「作上、下畤」;八年,「城塹河瀕,初以君主妻河」;十年,「補龎城」。簡公二年,「與晉戰,敗鄭下」;五年,「日蝕」;十四年,「伐魏,至陽狐」。惠公三年,「日蝕」;五年,「伐諸繇」;九年,「伐韓宜陽,取六邑」;十年,「與晉戰武城,縣陝」。獻公三年,「日蝕,晝晦」;六年,「初縣蒲、藍田、善明氏」;十年,「日蝕」;十一年,「縣櫟陽」;十六年,「民大疫,日蝕」;十九年,「敗韓、魏洛陽」。孝公元年,「彗星見西方」;十一年,「城商塞,衛鞅圍固陽,降之」;十三年,「初爲縣,有秩史」;十九年,「城武城,從東方壯邱來歸」;二十年[3],「馬生人」;二十四年,「秦大荔圍合陽」。惠文王二年,「宋太邱社亡」;三年,「拔韓宜陽」;四年,「魏夫人來」;七年,「義渠内亂,庶長操將兵定之」;十二年,「會龍門」。昭王十七年,「魏入河東四百里」;二十七年,「地動,壞城」;五十二年,「王稽棄市」。十一年[4],「吕不韋之河南」;十二年,「發四郡兵助魏擊楚」。此皆秦事之祗録於年表者,苟證秦事不得以本紀不言而議之。條此數事,全史固不僅此。然讀古人書,當綜觀其本末,乃有得也。況史固自明其成一家言乎?
雖然,亦有須分别觀之者。凡本紀也,世家也,年表也,遷蓋各有所據,故其説時有異同。使不知分别,於事之兩岐者,與之論列是非,將有不可通者矣。前賢有云:「讀書如無詩,讀詩如無春秋」,即言書之貴有分别也。吾故願世之學者,於綜觀之中,又知分别而觀之法,则庶爲善讀史矣。
辨謗
漢王允有云:「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自此説出,遷史遂受謗書之誚矣,豈不冤哉!夫人之言議,往往得此者则失彼。在允之目遷史爲謗書,祗以蔡邕黨附董卓,不知其爲國之賊臣,徒懷私遇,反相痛傷,邕苟使之繼成漢史,必不能得春秋誅亂賊之意,允故借遷以甚其辭,遂有此謗書之稱。豈知遷書遂蒙不白乎?夫遷,不虛美,不隱惡,其書謂之實録可也。曷嘗有詘謗朝政之事哉?
或曰:遷嘗言:「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爲作。」「發憤」云者,其心必以横罹刑禍,不勝怨憤,故所作史每有憤恨語,此謗書之説所由來也。辨之曰:不然。論語:「子曰:“發憤忘食。”」解者云:「發憤嗜學。」则「發憤」者,豈必謂憤恨哉?自人不達「發憤」之義,以爲百三十篇,無非有激而然,出此不平之鳴耳。於是如葛洪輩,見伯夷居列傳之首,则謂善而無報;項羽之入本紀,又謂居高位者非關有德,疑遷命意在此,非真郢書而燕説乎?夫傳之冠以伯夷,篇中明稱「其傳曰」,则以前賢舊傳,唯是爲先,詎在爲善不報,託以自悼與?本紀之有項羽,當秦、漢之際,政權所歸,天下王侯,均受其封,亦幾踐天子之位矣。遷方惜羽之力征經營,卒致敗亡,必不以居高位者無待於有德也。是故拘乎「發憤」之説,斯已誤矣。王氏之黜爲謗書,遂若遷書舒其悲憤,敢於譏謗君上者。夫豈然哉?然而章懷之注後漢也,蔽所見聞,且爲證成其説矣。注曰:「凡史官記事,善惡必書。遷所著史記,但是漢家不善之事,皆爲謗也。非獨指武帝之身,即高祖善家令之言,武帝算緡、榷酤之類是也。」又引班固集云:「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至以身陷刑,故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其望文生訓,既不識允之詆遷名爲謗書者,直是有爲之言,而於遷之所記善惡並書者,皆謂其不善之事,并據班氏以實之。如是遷之信史反若謗書,爲其定評矣。嗚呼傎哉!
夫書法無隱,史官職所當爲,國事之不善者,史筆何能爲之曲諱?高祖之善家令,武帝之算緡、榷酤,此固漢家不善之事,遷爲太史,其記之也亦宜,安得斥爲毀謗乎?況遷於高祖紀贊云:「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矣。」秦楚之際月表云:「卒踐帝祚,成於漢家。」又曰:「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資賢者爲驅除難耳。故憤發其爲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是其美高祖也,謂得乎天統,又以「大聖」推之。若果謗書,有如此哉?武帝本紀今所存者,非遷原本,算緡、榷酤,實爲彼時弊政,不可以不書。然曷亦一讀儒林傳乎?傳云:「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之,於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後,言詩於魯则申培公,於齊则轅固生,於燕则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爲丞相,絀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百人,而公孫宏以春秋白衣爲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風矣。」復詳載宏請置博士弟子奏。则此傳力表武帝之尊儒,語多頌揚,犹得以謗書詆排之耶?
夫史遷於尊儒则褒讚之,封禪、平準等書,匈奴、大宛等傳,按實而書,極是善惡兼著者,誠無愧乎良史。章懷之作注,何好爲妄言若此哉!至於班固,竟牽率於遷之以身陷刑,因而貶損當世,则尤失之。何则?遷之作史,不盡在被刑以後,故曰:「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當七年以前,業已從事於史,其時未蹈刑網,何所用其貶損乎?況遷嘗謂:「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则所爲史書,必有其父所著者。史談未陷於刑,更無事譏刺當世也。故孟堅之説,未得事實,而注復取之,豈非沿訛而襲謬哉!自序謂:「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犹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可知遷惟以誦德爲務,誹謗则非其所願矣。若報任少卿書有云:「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蓋其志,懼没世之無聞,期以著述流傳,受幽囚之辱而尚復苟活则有之,所謂「惜其不成,是以受極刑而無愠色」者,此也。如既「思垂空文以自見」。俾讀其書者,徒見其爲謗讟之言,吾恐古今傳世之作如此類者無多,遷必不樂爲之也。
雖然,謗書者,遷所不爲明矣。人以是而訶責之,固覺其非。倘誤以微文爲史家之能事,而引遷爲口實,则是悖理蔑義者,轉得諉過於遷,謂其撰史之法,所重在兹,史學何自而明乎?此吾所亟爲辨正者也。
太史公書義法卷上終
* * *
[1] 自「昔孔子求書」至「十八篇爲中侯」凡五十三字,孫德謙以爲出自鄭玄書論。考玉海卷三七藝文,作「鄭作書論引尚書緯」,證以孔穎達尚書正義及史記伯夷列傳司馬貞索隱,可知此段文字確出自尚書緯璇璣吟。孫氏直謂「王應麟玉海引鄭玄論」,不确。
[2] 「删要」,原本作「删取」,或據上文「删取其要」而誤,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貞索隱作「删要」。今據改。
[3] 「二十年」,史記各本作「二十一年」。
[4] 依文例,此當作「秦始皇十一年」。
[book_title]太史公書義法卷下
元和孫德謙隘堪撰
通古
史之爲體,其要有二:一爲紀傳,一爲編年是也。紀傳之中,其體亦分爲二:自班固以降,均取斷代,故昔之論史者,漢書则别爲一家,以其紀傳而爲斷代之體也;若通古之史,则當推太史公書矣。
史公馳鶩數千年,託始黄帝,訖於漢武,囊括古今,事核而文簡,豈不善哉!然後世史家,多效法班氏者,何也?將斷代爲編,所記惟一朝之故事,其書易就乎?抑往古事蹟,已備載於史公,譙周、蘇轍作爲古史,不免狂謬,無遷之學識者,不足當纂修之任乎?雖然,嘗考之矣。其通古爲史者,蓋有支與流裔也。梁武帝勅吴均諸臣,上自太初,下終齊室,撰通史六百二十卷。其書自秦以上,皆以遷史爲本,而别采他説,以廣異聞;兩漢以還,全録當時紀傳;至吴、蜀二主,则入之世家;五胡及拓跋氏,则列之夷狄傳。所異者,唯無表而已。北魏常山王遵曾孫暉雅好文學,招集儒士崔鴻等,撰録百家要事,名爲科録,共二百七十卷,亦起上古以終於晉,凡十四代,其所編次,依仿通史,取其行事尤相類者,合爲十科,故以科録爲號。見史通。原本於科録稱「元魏濟陰王暉業」,今從浦注正。此兩書者,俱是通古之史奉遷爲義法者也。其後则爲宋鄭樵之通志。通志有紀有傳,確係龍門嫡派。世以杜佑通典、馬貴與文獻通考目爲「三通」,殆不然也。杜、馬二氏,乃專門掌固之書,鄭樵则通古紀傳史也,其體不同。世有深於目録者,倘其志藝文也,應表而出之,附遷書以行,则體要得矣。
夫通古之與斷代,爲體既殊,则孟堅之書,既從斷代矣,凡作地理志、百官公卿表,则以西漢爲限可也,乃溯及沿革,必上述周、秦,又何説也?不知春秋書「王正月」者,固爲尊王之義,斷代史體於本紀行之,所以法春秋之尊王耳。其他朝章國典,苟欲考其源流得失,不能不居今而稽古,则仍循通古之例也。是以漢表则有古今人表,而貨殖一傳即采史公之文,且亦以范蠡爲首。若是,则通古、斷代,祗本紀見其區别,而史、漢二家,必作鴻溝之畫,亦過爲分析矣。
夫六經皆史也。由吾言之,詩始文王,爲西周之史;春秋始平王,爲東周之史。其通古者,非尚書乎?尚書獨載堯以來,殆史公之所師矣。雖史首黄帝,有異於書,而爲通古则同。
説者曰:昔人所以甄綜古今,通爲一書者,爲其時未有彚刊群史定本故耳。識者鑒此,乃有十七史之刻,嗣是而爲廿一、爲廿二,循代接編,各還原袠,既無纂合之勞,亦免離散之患。斯言也,其意似歸美斷代,若謂通古之史,後賢可以不作者。抑知年運而往,經時久遠,乙部之書,充箱照軫,學者或不能遍觀,则其道必窮,非有整齊厥協如史公之著爲通古者,無以濟其變而應其求。然则通古之史,其可廢哉!
創體
史自黄帝設官,至周時而大備。周禮:太史掌國之六典,小史掌邦國之志,内史掌書王命,外史掌書使乎四方,左史则記言,右史则記事。夫太史以下,既所掌者不離乎記志之職,则當日必有其書矣。禮曲禮篇曰:「史載筆」,而解者謂:「大事書之於策,小事簡牘而已。」足知史官之所書,其於大事小事,并有此簡策之分也。又周制,列國各有其史。孟子所稱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孔子则得百二十國寶書,墨子亦見百國春秋,如齊春秋、燕春秋之類,書亦多矣。然按之班志,均不著録。後人徒聞其名,至其體例,则更未有言也。今可考見者,则有國語、國策,其爲體也,乃係國别之史。故紀傳之爲史,惟馬遷始創此體耳。
其體若何?曰本紀、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何以謂之本紀?紀者,記也,本其事而記之,故曰「本紀」。又紀,理也,絲縷有紀,而帝王書稱紀者,言爲後代綱紀也。或曰:天子稱本紀,本者,繋其本系,故曰本紀者,理也,統理衆事,繋之年月,名之曰「紀」。表者,録其事而見之,禮有表記,鄭注云:「表,明也」,謂事微而不著,須表明也,故言表。書者,五經六籍總名也,此之八書,紀國家大體,班氏謂之「志」,志亦記也。世家者,記諸侯本系也,言其下及子孫常有國,故孟子曰:「陳仲子,齊之世家」,又董仲舒曰:「王者封諸侯,非官之也,得以代代爲家者也」。列傳者,謂叙列人臣事跡,令可傳於後世,故曰列傳。以上見索隱、正義。約而言之,劉彦和所云「本紀以述皇王,列傳以總侯伯,八書以鋪政體,十表以譜年爵」,此其大略也。
雖然,遷之創爲紀傳體亦有所取法乎?考之遷書,有尚書集世紀,大宛傳贊引有禹本紀,其本紀之體所由來與?文心雕龍史傳篇:「及太史談,世惟執簡,子長繼志,甄序帝勣。比堯稱典,则位雜中賢;法孔題經,则又非元聖。故取式吕覽,通號曰紀。」以此論之,则史之本紀,用吕覽之十二月紀矣。衛世家贊稱:「余讀世家言。」则世家之目,蓋前有其體者也。表之爲體,桓譚有言:「太史公三代世表,旁行斜上,并效周譜。」是表依周譜而作。禮家所記,有表記一篇,殆又其命名之所本乎?書有尚書,劉知幾書志篇:「刑法、禮樂、風土、山川,求諸文籍,出於三禮。及班、馬著史,别裁書志。考其所記,多放禮經。」则書志之體,實出於禮。而鄭樵则又謂原於爾雅矣。傳者,左氏、公、穀有春秋傳,斯固解經之體也。然孟子云:「湯放桀,武王伐紂」,「於傳有之」。则古有其書,或亦叙事之體也。此史列傳之體所宗與?伯夷傳特標「其傳曰」,吾謂史公必見夷、齊舊傳,倣而爲傳體也。但遷之史體,雖未嘗無所取法,合紀傳諸體而自成其一家言,则爲彼所創立矣。
惟其創爲紀傳體,荀悅漢記體用編年而外,班固以降,所謂正史者,皆其體也。顧漢書易爲斷代,「書」则名之曰「志」,又去其世家一體,而後史從之者多。且其異於史者,史無惠帝紀,而漢書则吕后、惠帝分爲兩紀,項羽與世家之陳涉,漢则并入列傳。蓋以高祖起元,寓尊王之義,勢自不得不然也。世家既無其體,故外戚亦次之傳中耳。志则禮、樂二書并爲禮樂志,天官则爲天文,封禪则爲郊祀,河渠则爲溝洫,平準则爲食貨。然語其大體,無能越乎遷史者也。即漢志中加刑法、五行、地理、藝文,後漢書列傳加文苑、獨行、逸民、黨錮諸目,有出於史體外者,亦不過因時而施,或觸類而長,由遷以推廣之耳。孟子有言:「君子創業垂統,爲可繼也。」故紀傳之創體,以歴代國史觀之,雖名稱有改更,門類有增益,皆是繼遷而起者也。天下事繼成则易,創始爲難。遷於史能獨創其體,不可謂非史家之鼻祖矣!
今夫遷史之爲人訾議者,莫如本紀之秦與項羽、吕后,世家之孔子、陳涉、外戚以及列傳之龜策,往往有謂其體例不純者矣。不知秦本紀则述先世;項羽则以王侯受封,爲一時政權之所歸;吕后之可次本紀,以當時天下無事,雖女主臨朝,亦自晏然相安,史公意在重民,可見其作爲通史,不僅爲一姓興衰計也。孔子之立世家,乃子長尊聖之心;陳涉者,秦楚之際月表「好令三嬗」,首數陳涉,且知其爲至今血食,故得編之於世家;外戚本非記后妃,實緣后妃之家,父子兄弟分封而世代相襲,遂厠之世家之中。龜策之撰列傳也,必亦傳龜卜之人與日者同。所辨秦本紀諸説,詳釋意各篇中,故今略言之。故由余言之,凡秦本紀等遷所以撰著之意,俱有其説,無可駁詰者也。夫史書體大思精,即有舛誤,亦當服其爲史學興開創之功,況其未有者乎?嗚呼!如遷之創造史體,自人不善讀之,而妄相抨擊者衆矣。可慨也夫!
標題
古之作者,於其書之標題,往往隨舉爲名,并無義例。故道家之鶡冠子,因其人入居深山,以鶡爲冠,遂取「鶡冠」題之;縱橫家之鬼谷子,因其隱居之地是爲鬼谷,遂取「鬼谷」題之。此豈有用意乎?即書中篇目,亦僅用篇首一二字爲之標題,如論語之學而、述而、雍也、子罕。如此立題,苟求其説,將有不可解者,然古人不以爲嫌也。
太史公書其標題也,有約紀以數者,本紀之五帝,年表之三代、六國與十二諸侯,世家之五宗、三王是也;有稱其官者,如李將軍之類;有稱其爵者,有淮陰侯之類;其樊、酈、滕、灌、傅、靳、蒯、成,似皆單列姓氏矣,乃夏侯嬰封滕公,周緤封蒯成侯,於姓氏之中忽雜以分封,亦可知其標題之取便矣。不然,樊噲爲舞陽侯,酈商爲曲周侯,何莫非侯封乎?又南越尉佗姓趙氏,不曰「趙佗」,而曰「尉佗」。黥布[1]姓英氏,不曰「英布」,而曰「黥布」。將謂史遷之標題,失之好奇乎?非也。説者曰:趙佗之爲「尉佗」,英布之爲「黥布」,出於當代史臣編録,無復張弛,取叶當時,不藉稽古。見史通。则「尉佗」、「黥布」者,本之時俗通稱,即據以標題耳。若萬石君者,以石奮父子官皆至二千石,漢景帝嘗曰:「石君及四子皆二千石,人臣尊寵乃集其門」,號奮爲「萬石君」。是亦其時有此名號,遂用以爲標題也。然则尉佗、黥布以及萬石君,史之標題,不過從時耳。乃魏收魏書,苟出詭名,於江東帝王,则云「僭晉司馬叡」、「島夷劉裕」,河西酋長则云「私署涼州牧張實」、「私署涼王李暠」。觀其標題,斯真遠不師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無所憲章者矣。説亦本史通。
或云:「史遷創列傳之體,列之爲言,排列諸人爲首尾,所以標異編年之傳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齊者,或爵或官,或直書名,雖非左氏之錯出,究爲義例不純也。」或曰:「遷有微意焉。夫據事直書,善惡自見,春秋之意也,必標目以示褒貶,何怪沈約、魏收諸書,直以標題爲戲哉!況七十列傳,稱官爵者,偶一見之,余并直書姓名,而又非例之所當貶,则史遷創始之初,不能無失。」章實齋先生説。夫以遷之標題,未能整齊而畫一,所失或有之,然如沈約輩,竟以標題爲戲,则史公不任其咎也。史公何嘗標目以示褒貶哉?蓋史書極有義法,後之修史者,求其義法之何在,區區標題,非其要焉者也。
别目
聞之隋經籍志云:「古者史官既司典籍,蓋有目録,以爲綱紀。」綱紀之爲言,豈非目録者其史籍之綱要哉?太史公書大體爲紀、表、書、傳。其中目録,如五帝本紀、三王世家,则以數作記;若蕭相國、淮陰侯等,则書其官爵;此外则并稱其人之姓名。已撰有標題篇,爲析言之矣。乃世家之内,獨有外戚之目,列傳若刺客、循吏、儒林、酷吏、游俠、佞幸、滑稽、日者、龜策、貨殖,名目紛繁,若是者何哉?吾知其分别部居,蓋有類族辨物之意也。
考世家之例,以其皆爲有土之君,故録其國號爲多,外戚则當亦如是,今所記似均后妃事,後世史家,遂有改爲皇后本紀,或易爲傳者,亦其宜矣。説者且曰:外戚憑皇后以得名,犹宗室因天子而顯稱。若編皇后而曰「外戚傳」,则書天子而曰「宗室紀」可乎?史通説。其所辨者,殆謂外戚一目,直書皇后可矣,而孰知其非也。所謂外戚者,其篇首雖言吕、薄諸后,實则以薄后弟昭之爲軹侯,薄父之追尊爲靈文侯,竇后父之追尊爲安成侯,弟廣國之爲章安侯,兄長君之子彭祖爲南皮侯,從昆弟子嬰之爲魏其侯。是外戚亦與他世家同,因后妃之家,父子兄弟,俱有封爵,得比乎諸侯之列,故目之曰外戚,而次之於世家。蓋外戚非就后妃言,乃謂其家父子兄弟也。試爲之解曰:后妃家之父子兄弟,是之謂外戚。其家则受封而世世相繼,是之謂世家。惟外戚之得封,由於后妃而然,所以篇中叙述后妃爲詳,勢似不得不爾也。明明目爲外戚,僅以其爲后妃而作,则莫達其説矣。莫達其説,且疑史公之外戚立目未當乎義,则大謬已。
雖然,如外戚者,謂其有類族辨物之意,何也?曰:外戚之封,出於恩澤,故别爲其目,以類次之耳。列傳之刺客十目,其區别設此者,蓋以事類爲主,而人则萃合乎其中,非若合傳之體,取其人之學術行詣相同者從而論列之也。且自序其意曰「曹子匕首,魯獲其田,齊明其信;豫讓義不爲二心。作刺客列傳。」而於循吏则云:「奉法循理之吏,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儒林则云:「自孔子卒,京師莫崇庠序,唯建元、元狩之間,文辭粲如也」。酷吏则云:「民倍本多巧,奸軌弄法,善人不能化,唯一切嚴削爲能齊之」。游俠则云:「救人於戹,振人不贍,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義者有取焉」。佞幸则云:「夫事人君能説主耳目,和主顏色,而獲親近,非獨色愛,能亦各有所長」。其下滑稽之説曰:「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日者之説曰:「齊、楚、秦、趙爲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龜策之説曰:「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凶。略闚其要」。貨殖之説曰:「布衣匹夫之人,不害於政,不妨[百姓][2],取與以時而息財富,智者有采焉」。是其别爲諸目,亦足見刺客等之類聚爲傳,以其人多有可記也。
自班固評史,謂「序游俠则退處士而進姦雄,述貨殖则崇勢利而羞賤貧」。始取此二傳,以爲此其所蔽。後之讀史者,或又謂:刺客、游俠、貨殖,遷之撰述斯傳,蓋亦發憤之所爲,當其受禍之際,有感乎家貧,財賂不足自贖,交游之莫救視,故仰慕其爲人,藉此以抒其怨恨,而游俠傳之救人於戹,其意尤可窺也。夫刺客而降,在遷祗以人之品類不一,自不能不别出記之。若意有所指,儒林爲其創目,彼固尊儒者也,何不美其尊儒,獨引刺客三傳爲之辭乎?劉知幾之議史也,曰:「達者七十,分以四科。太史公述儒林,则不取游、夏之文學;著循吏,则不言冉、季之政事;至於貨殖爲傳,獨以子貢居先。掩惡揚善,既忘此義;成人之美,不其闕如?」则又以貨殖傳中不當列入子貢矣。其駁擊也,亦自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亦知子貢之傳,以仲尼弟子爲正,貨殖特其互著者乎?況億则屢中,聖人嘉之。遷以孔子之名布揚天下,實賴子貢之結駟連騎,分庭抗禮。则貨殖且有裨於儒教,豈遂忘掩惡而揚善,有闕於成人之美哉!
至龜策有言:「四夷各異卜」。索隱云:「其書既亡,無以知其異」。今觀自序「異卜」之論,其傳首所謂「蠻夷氐羌雖無君臣之序,亦有決疑之卜。或以金石,或以草本,國不同俗。然皆可以戰伐攻擊,推兵求勝,各信其神,以知來事」。则顯然其爲異卜矣。又有疑之者曰:「傳所載者,人而已矣。龜策異物,不類肖形,輒與黔首同科,俱謂之傳,不其怪乎?且所記全爲志體,若與八書齊列,定以書名,庶幾物得其朋,同聲相應。」亦見史通。吾聞周官之職,有龜人、蓍人,今此傳只存其序,史公當日或以有精於龜卜者,爲其人而作傳,何必定以書名乎?如使龜策而爲書,貨殖之詳物産,亦當名「貨殖書」矣。然班氏有食貨志,而傳则并次貨殖,必易以書名,夫何可哉?
抑更有可哂者,謂史傳有大小之分,凡其别著篇目者,皆傳之小者也。则吾所大惑不解矣。往嘗偶讀後漢文苑黄香傳,其末云:「子瓊,自有傳。」史傳類此者甚多,以往讀黄香傳而悟,故僅言此。頗悟其非。何则?香之入文苑,既係小傳,则瓊必爲大傳矣。豈有父祗爲小傳人物,而其子反居大傳之理?若史官别造題目,果存大小之見於其中,则悖道甚矣。不唯此也,如子貢者,即以仲尼弟子爲大傳,貨殖爲小傳,將此一人也,不妨大小兼收乎?説矣不能通矣。
夫目録者,作史之綱要也,自史遷有此别目。此所以漢書而後,即有增損,無有不遵其義法乎?
撰序
孔穎達杜氏春秋序正義:「“序”與“叙”,音義同。爾雅釋詁:“叙,緒也。”舉其綱要,若繭之抽緒。孔子爲書作序,爲易作序卦,子夏爲詩作序,故杜亦稱序,序春秋名義、經傳體例及已爲解之意也」。誠哉序之爲用大矣哉!其爲用也,豈不在發明書之體例與其意義之所爲乎?
馬遷之作史也,以自序一篇,編之卷末。其中始述先世史,爲其家傳之業,繼言父子之間以史事相敦勉,逮身任史職,即屬草篡修,雖罹李陵之辱,終焉成之,不因此而中輟。至於五帝本紀而下,莫不條其篇目,撮其指歸,蓋全史之總序也。其十表之前,暨傳之循吏、儒林凡别類爲題者,又各撰序以分論之。如此反覆申明,所以爲學者計,當無不釋然而通其旨矣。乃斥其疏漏者有之,駁其違誤者有之,而辨惑、志疑諸作紛然雜出。龍門爲史學之祖,窮究義法者,世不多遘,抑獨何哉?
吾謂即就序言,讀之不善,往往有莫得其説者。如外戚世家,彼固以薄昭、竇嬰等,緣后妃而受封,其家足以世及相繼,同於有國之君,故標之爲「外戚」,次入世家之中。今見其叙事也,首書吕、薄諸后,而其序又詳論夫婦之倫,似此世家專爲后妃設矣。抑知外戚若是后妃,尚何世家之有?在遷特以夫婦人倫之始,詩之關雎,書之「釐降」,經教所先,是以序文暢言之,其實外戚者,乃后妃之戚屬也。不辨其命名之故,以爲紀后妃事,则傎矣。秦楚之際月表於楚義帝獨書「元年」,余则均稱爲「一」,有春秋紀元之意也,是遷本以義帝爲正,漢之帝統接自義帝矣。然其序则謂陳、項之後,至高祖遂成帝業,爲時不過五年,而號令有此三嬗,義帝若不列其數。無怪人且改表曰楚漢年表,方謂史之不載義帝,有失其當也。不知序则如此,而其書法则誠是也。且表自三代而後,以世次遞,續有十二諸侯、有六國,而秦楚焉可無言?蓋秦亦一代也。表有「鄉秦之禁,適足資賢者爲驅除難」,末则云:「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则遷之意,秦祗爲漢驅除,高祖直受命之聖帝,所以歸美於漢耳。階兹而觀,讀其序者,自可識其撰著之意。然亦有不可拘牽文義者。今夫書之有序,非淮南所謂要略者哉?「要略」云者,謂揭此書之要而言其大略也。遷史既有統序,復有篇序,其無序者,論贊如五帝紀之「擇雅言」,管晏傳之「論佚事」,幾使一紀一傳,欲人有以心知其意,豈不善哉?
抑吾犹有説者。漢書遷本傳:「十篇有録無書」。有録者,言僅有序録,本無其書也。張晏注云:「遷没之後,亡景紀、武紀、禮書、樂書、兵書、漢興以來將相年表、日者列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傅靳列傳。元成之間,褚先生補缺,作武帝紀、三王世家、龜策、日者傳,言辭鄙陋,非遷本意。」如張氏言,竟以「無書」爲「亡書」,恐未然也。何则?將相一表,禮、樂、兵三書,日者、龜策兩列傳,今皆有序。此六篇者,不得謂亡,则景紀四篇,亦未可謂之亡也。蓋有録者,或并兼目録言之。揆以陸德明經典釋文叙録,则序録本並著目録也。不然,龜策、日者等傳,何以其序録俱在乎?綜而言之,遷之撰序,未有不如孔氏之所云「舉其綱要」者。治史者,蓋可忽乎哉!
設論
史論之興,其權輿於遷乎?若遷之所取法,则爲左傳。左氏發論,每假君子以稱之,如「君子曰:“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是其先例矣。
自史有設論,後世史家,莫不從之。然班固曰「贊」,謝承曰「詮」,陳壽曰「評」,王隱曰「議」,何法盛曰「述」,其名各異。唯史官所撰,通稱「史臣」耳。説本史通。其體则太史公書限以篇終,而范氏後漢则稍有更易。但史之有論,必如劉子元所謂「事無重出,文省可知」,则得之。乃元史紀傳,不綴論贊,其凡例述勅旨云:據事、具文,善惡自見。豈有嫌於論辭之每多妄設乎?然要不可以議遷。何则?遷之立論,蓋有不可不設者。今爲略言之。
殷本紀云:「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於書、詩。」日者列傳云:「古者卜人所以不載者,多不見於篇。及至司馬季主,余志而著之。」此論殷紀采自書、詩,而日者一傳,爲其創著也。孔子世家云:「天下君王至於賢人衆矣,當時则榮,没则已焉。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此論孔子之道,爲世所宗,彼君王之尊及乎?衆賢没而無聞者多矣,安可與之同語,所以明孔子之爲聖也。老莊申韓列傳云「老子所貴道,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爲,故著書辭稱微妙難識。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實。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遠矣」。此論老、莊爲道,申、韓爲法,雖非一家之學,其源流得失则可知也。樂毅列傳云:「樂臣公學黄帝、老子,其本師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樂瑕公,樂瑕公教樂臣公,樂臣公教蓋公,蓋公教於齊高密、膠西,爲曹相國師」。史公通於百家學術,凡其人所治何學,及受業某氏,必詳識之。此以樂瑕公、樂臣公爲毅之族,樂臣公善黄老言,因推論其師承也。田單列傳云:「兵以正合,以奇勝。善之者,出奇無窮,奇正還相生,如環之無端。夫始如處女,適人開戶;後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單之謂耶!」聞之八書中,律書謂即兵書,是遷乃極知兵者。此以田單能用奇兵,遂獲勝燕,因縱論及兵法也。公孫宏列傳云:「公孫宏行義雖修,然亦遇時。漢興八十余年矣,上方鄉文學,招俊乂,以廣儒墨,宏爲舉首」。史公最尊儒術,而儒術之興,莫不歸美於宏,特出於上之所好,蓋以見武帝之崇儒,故論宏之幸遇其時也。汲鄭列傳云:「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爲廷尉,賓客闐門;及廢,門外可設雀羅。翟公復爲廷尉,賓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門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貧一富,乃知交態。一貴一賤,交情乃見。”」昔孔子嘉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夫友朋相交,持久爲難。史公深有感於翟公之言,故述其生死貧富之説,所以論交道也。階是而觀,史書之設論,真有蔚宗自序謂爲「無一字虛設」者矣。吾亦僅舉一二,實则自五帝紀下,凡爲論贊,或明作意,或取他事,要無不各有其義者也。
或謂紀傳之史,以記事爲主,褒貶则無所施。其説是也。不知每紀每傳之後,其設之以論者,褒貶即寓乎其中。李斯傳云:「李斯以閭閻歴諸侯,入事秦,因以瑕釁,以輔始皇,卒成帝業,斯爲三公,可謂尊用矣。斯知六藝之歸,不務明政以補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順苟合,嚴威酷刑,聽高邪説,廢嫡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蒙恬傳云:「秦之初滅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傷者未瘳,而恬爲名將,不以此時强諫,振百姓之急,養老存孤,務修衆庶之和,而阿意興功,此其兄弟遇誅,不亦宜乎?」萬石張叔傳云:「仲尼有言:“君子欲詘於言而敏於行”,其萬石、建陵、張叔之謂邪?是以其教不肅而成,不嚴而治。塞侯微巧,而周文處讇,君子譏之,爲其近於佞也。然斯可謂篤行君子矣!」豈非遷所評論,亦用其褒貶者哉?且如項羽重瞳,疑爲舜之苗裔;張良狀貌,據圖而知其如婦女,往往爲紀傳所不載者,而於論載之。故子長之史論,其足爲義法者,若特設此以補紀傳之闕,安可少哉?
合傳
史之爲紀傳也,自馬遷所創作,乃於紀傳之中,则又立有合傳之體。合傳者,非謂儒林諸傳,别設題目者也。其間有以名位而合,有以學術而合者,在遷極參酌出之,豈强用配合而已乎?
其以名位合傳者如何?若管晏列傳,爲其皆齊之良相,孟子所謂「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是也。则管、晏之合傳,不在名位乎?使非名位,管子爲道家,晏子爲儒家,其學则不同矣。故管、晏者,以名位而合者也。其以學術而合者,孟子、荀卿,并爲儒家;孫武、吴起,并爲兵家。所以合傳之故,非取學術相合而然與?即老、莊爲道家,申、韓爲法家,以論學術,似有不可合者,然法家多通於道,韓非之書,不有解老、喻老乎?且於申不害傳曰:「申子之學,本於黄老。」韓非傳曰:「喜刑名法術之學,而其歸本於黄老。」则此傳之所由合者,要以學術而合也。推之范睢、蔡澤,遷自謂:「能忍訽於魏、齊,而信威於强秦,推賢讓位,二子有之。」廉頗、藺相如则謂:「能信意强秦,而屈體廉子,用狥其君,俱重於諸侯。」若是,范、蔡諸人合爲一傳,则以其行事相同,又可悟矣。
此外如樗里、甘茂、白起、王翦,凡諸合傳,遷皆意爲聯合,固無可疑。乃後人於屈原、賈生、魯連、鄒陽,譏其合傳之非,则大不然。索隱之説曰:「魯連、屈原當六國之時,賈誼、鄒陽在文景之日,事迹雖復相類,年代甚爲乖絕。其鄒陽不可上同魯連,賈生亦不可上[3]同屈原。宜抽魯連同田單爲傳,其屈原與宋玉等爲一傳,其鄒陽與枚乘、賈生等同傳。」在彼以爲果撰合傳,魯仲連之與鄒陽,屈原之與賈生,時代不合,應取宋玉、枚乘時代相接者,合而傳之,其意亦未甚有失也。然不讀史本傳乎?贊曰:「魯連其指意雖不合大義,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蕩然肆志,不詘於諸侯,談説於當世,折卿相之謀。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撓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一则謂其「不詘」,一则謂其「不撓」,而合傳之義,又明稱之,则索隱之妄議更張,豈不謬哉!至於屈、賈之合傳也,既云:「自屈原沈汨羅後百有余年,漢有賈生,爲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弔屈原。」已足知合傳之所有來矣。復云:「及見賈生弔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烏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可知屈、賈者,確有可以合傳之理,遷蓋悼文儒之不遇者。但拘時代爲言,何所見之淺哉?
夫古人著書,必有其立言之旨。合傳之例,前史所未有,子長既已兩人或三數人合諸一傳,始興此例,故爲標揭其意旨,若深恐人之好爲異論者然,豈知異論犹紛紛未已也。遷嘗願傳之其人。嗚呼!如索隱者,專治史書,而不能推闡其義法,務爲傳人,抑獨何哉!
附出
古今稱通史者,厥惟太史公書。夫爲通史,而一人一傳,不知有以彚合之,其失则煩。此子長合傳之法。後雖斷代之史,亦率循而用其體,道誠善矣。然吾讀其史,又有寄傳與附傳在焉。
何謂寄傳?史通所謂:「事迹雖寡,名行可崇,寄在他篇,爲其標冠。若商山四皓,事列王陽之首;廬江毛義,名在劉平之上是也。」以史徵之,伯夷列傳:「説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是由、光雖不爲立傳,而於伯夷傳首言之,非即寄傳之義乎?
若附傳者,史通復云:「自兹以後,史氏相承,述作雖多,斯道都廢。其同於古者,唯有附出而已。」蓋謂史傳之中,後世廢此寄傳,所不廢者,则傳之附出者也。考之於史,如齊之三鄒、湻于髠、慎到、田駢、接子、環淵,以及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盧、吁子、墨翟,附出於孟荀傳。陳軫、犀首,则附出於張儀傳。周昌、申屠嘉,则附出張蒼傳。平原君、朱建,则附出於酈生陸賈傳。衛綰、直不疑、周文,则附出於萬石張叔傳。徐樂、嚴安,则附出於主父偃傳。此其例也。但上所附者,皆載在篇中,雖謂之爲合傳,未嘗不可。若衛將軍驃騎傳,其公孫賀、李息諸人,列在傳末,尤爲附出之顯見者。且爲之説曰:「左方[4]兩大將軍及諸裨將名:最大將軍青,凡七出擊匈奴,斬捕首虜五萬余級。一與單于戰,收河南地,遂置朔方郡,再益封,凡萬一千八百戶。封三子爲侯,侯千三百戶。并之,萬五千七百戶。其校尉裨將以從大將軍侯者九人。其裨將及校尉已爲將者十四人。爲裨將者曰李廣,自有傳。無傳者曰……」云云。後「最驃騎將軍」下,其校吏有功爲侯者,凡六人,而後爲將軍二人。亦是附出同其例。则自公孫賀以下,不有專傳者,咸附出於此,亦可見矣。吾讀後漢書,知郭太傳後載有左原等十人,即本史書爲法,與公孫賀輩之附出同。又以獨行傳而論,譙玄傳云:「時亦有犍爲費貽,不肯仕述,乃漆身爲厲,陽狂以避之,退藏山藪十余年。述破後,仕至合浦太守。」貽固高節之士也,并不别傳,非附出而何?再李業傳之附王皓、王嘉,劉茂傳之附所輔,范式傳之附孔嵩,此數子者,其行詣皆應有傳,今附出之者,非以其人不足傳也。
夫人生天地間,當謀所以不朽者,使國史有傳,乃不與草木同腐,若默默以終,卒之姓名翳如,豈不悲哉!爲史官者,以其事蹟不多,而又不欲掩没其人,牽連得書,並著附出之傳,俾能獲聞於後世。此史筆之所以可貴乎!
紀聞
夫人立言著書,豈惟采輯典籍,以備筆削已哉?则必見聞廣博,所書之事,皆真確不磨,然後能信今而傳後。況其爲作史乎?吾讀太史公書,觀其得所聞於人者,類無不載記之。項羽本紀:「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趙世家:「吾聞馮王孫曰:“趙王遷[5],其母倡也,嬖於悼襄王。”」刺客列傳:「始公孫季功、董生與夏無且游,具知其事,爲余道之如此。」樊酈滕灌列傳:「吾適豐、沛,問其遺老,觀故蕭、曹、樊噲、滕公之家[6],及其素,異哉所聞!方其鼓刀屠狗賣繒之時,豈自知附驥之尾,垂名漢庭,德流子孫哉?余與他廣通,爲言高祖功臣之興時若此云。」酈生陸賈列傳:「至平原君子與余善,是以得具論之。」田叔列傳:「孔子稱曰“居是國必聞其政”,田叔之謂乎!義不忘賢,明主之美以救過。仁與余善,余故并論之。」衛將軍驃騎列傳:「蘇建語余曰:“吾嘗責大將軍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大夫毋稱焉,願將軍觀古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勉之哉。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常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絀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驃騎亦放此意,其爲將如此。」自序:「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爲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爲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凡此所述,皆其接聞并世之人,所以取爲作史之具者也。
又有不詳其姓名者。如五帝紀贊:「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黄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魏世家:「吾適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溝而灌大梁,三月城壞,王請降,遂滅魏。”」孟嘗君列傳:「吾嘗過薛,其俗閭里率多暴桀子弟,與鄒、魯殊。問其故,曰:“孟嘗君招致天下任俠,姦人入薛中蓋六萬余家矣。”」淮陰侯列傳:「吾如淮陰,淮陰人爲余言,韓信雖爲布衣時,其志與衆異。其母死,貧無以葬,然乃行營高敞地,令其旁可置萬家。余視其母冢,良然。」龜策列傳:「余至江南,觀其行事,問其長老,云龜千歲乃游蓮葉之上,蓍百莖共一根。又其所生,獸無虎狼,草無毒螫。江傍家人常畜龜飲食之,以爲能導引致氣,有益於助衰養老。」是其博訪周咨,可謂勤矣。
夫子長世掌史官,又繼父談之業,身任太史之職,家學相承,所聞必已有異於人。序言「余聞之先人」,则所作史書,顯有庭聞爲他人不及聞者,乃得之於人而爲所親聞者復若是。在漢之世,如劉向、揚雄輩,均稱之爲良史,洵乎其爲良史也。隋書經籍志云:「史官者,必求博聞强識,疏通知遠之士,使居其位。」如遷之詳紀所聞,其爲史官也,豈不宜哉?且其言曰:「難爲淺見寡聞道。」夫聞見既已淺寡,而使之身親修史之責,何能勝任而愉快?嗚呼!史才之難,史遷而後,自古歎之矣。
徵見
論語曰:「多見而識之。」史遷之自述所聞,已著其説矣。又有徵之目驗而爲彼所親見者,試分别言之:有見其地者焉,有見其人者焉,有見其事者焉,有見其物者焉。
何謂見其地?河渠書云:「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於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闚洛汭、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碓;北自龍門至於朔方。曰:甚哉,水之爲利害也!」齊太公世家云:「吾適齊,自泰山屬之琅邪,北被於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闊達多匿知,其天性也。」孔子世家云:「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囘留之不能去云。」信陵君列傳云:「吾過大梁之墟,求問其所謂夷門。夷門者,城之東門也。」春申君列傳云:「吾適楚,觀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屈原賈生列傳云:「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爲人。」蒙恬列傳云:「吾適北邊,自直道歸,行觀蒙恬所爲秦築長城亭障,壍山湮谷,通直道,固輕百姓力矣。」此非見其地耶?
何謂見其人?韓長孺列傳云:「余與壺遂定律厤,觀韓長孺之義,壺遂之深中隱厚。世之言梁多長者,不虛哉!」李將軍列傳云:「余睹李將軍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爲盡哀。彼其忠實心誠信於士大夫也。」游俠列傳云:「吾視郭解,狀貌不及中人,言語不足采者。然天下無賢與不肖,知與不知,皆慕其聲,言俠者皆引以爲名。」此非見其人耶?
何謂見其事?禮書云:「余至大行禮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其所由來尚矣。」封禪書云:「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入壽宫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意,於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於鬼神者。」河渠書云:「余從負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詩而作河渠書。」此非見其事耶?
何謂見其物?留侯世家云:「余以爲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此非見其物耶?
其地、其人、其事、其物,史公徵之所見又若是其廣遠。彼文儒局於偏隅而所見淺狹者,使秉筆爲史,宜其僅能致功於詞翰,記載每易失實也。史才如遷,耳所聞者如彼,目所見者如此,所以爲史家之冠哉!
據左
左氏春秋傳自東漢始立學官,然其書则非東漢乃有也。昔之論者,皆謂左傳子長所未見,子長得見者,祗爲國語一書。嗚呼!是豈然哉?考之隋書經籍志,其春秋類云:「左傳,漢初出張蒼家。」则左傳者,在漢初已出。史遷博覽多聞,必親見之。張蒼學於荀卿,陸德明釋文叙録述左氏授受源流,蒼则傳自荀卿者。雖蒼之遺説今已不存,顧蒼以左氏傳之賈誼,誼所著新書,其論春秋時事,则本之左傳,又爲訓詁以授貫公,如是则左傳行於西漢,史公當及見之無疑也。且十二諸侯年表:「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则明明言及左氏之作傳矣。謂爲未見,夫何可哉?
今觀其書,有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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