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俗文学史 [book_author]郑振铎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358160 [book_dec]郑振铎著。这是一部关于中国民间文学史的重要 著作。作者在第1章以“何谓‘俗文学’?”为俗文学释 义:“‘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 是大众的文学,换一句话,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 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 东西。”继而扼要综述俗文学的6个特质及其与生俱来 的优缺点:“是大众的”、“是无名的集体的创作”、“是口 传的”、“是新鲜的,但是粗鄙的”、“其想象力往往是很奔 放的”、“是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又就俗文学的体裁将 其分为5大类:诗歌——包括民歌、民谣、初期的词曲 等;小说——专指“话本”;戏曲——戏文、杂剧、地方戏; 讲唱文学——变文、诸宫调、宝卷、弹词、鼓词;游戏文章 ——用散文体或赋体写作。简要叙述了各种体裁俗文 学的产生与发展。尔后作者以13个章节的篇幅,以翔 实的资料对上自“古代的歌谣”下迄“清代的民歌”中国 各个历史时期、各种体裁的俗文学的产生、发展和演变 作了系统地叙述,并对中国民间文学和中国各时代的文 艺发展的关系阐明了个人的见解。 [book_img]Z_1182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何谓“俗文学” 何谓“俗文学”?“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换一句话,所谓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 中国的“俗文学”,包括的范围很广。因为正统的文学的范围太狭小了,于是“俗文学”的地盘便愈显其大。差不多除诗与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体,像小说、戏曲、变文、弹词之类,都要归到“俗文学”的范围里去。 凡不登大雅之堂,凡为学士大夫所鄙夷、所不屑注意的文体,都是“俗文学”。 “俗文学”不仅成了中国文学史主要的成分,且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中心。 这话怎样讲呢? 第一,因为正统的文学的范围很狭小,——只限于诗和散文。——所以中国文学史的主要的篇页,便不能不为被目为“俗文学”,被目为“小道”的“俗文学”所占领。哪一国的文学史不是以小说、戏曲和诗歌为中心的呢?而过去的中国文学史的讲述却大部分为散文作家们的生平和其作品所占据。现在对于文学的观念变更了,对于不登大雅之堂的戏曲、小说、变文、弹词等等也有了相当的认识了,故这一部分原为“俗文学”的作品,便不能不引起文学史家的特殊注意了。 第二,因为正统文学的发展和“俗文学”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许多的正统文学的文体原都是由“俗文学”升格而来的。像《诗经》,其中的大部分原来就是民歌。像五言诗,原来就是从民间发生的。像汉代的乐府,六朝的新乐府,唐五代的词,元、明的曲,宋、金的诸宫调,哪一个新文体不是从民间发生出来的? 当民间发生了一种新的文体时,学士大夫们其初是完全忽视的,是鄙夷不屑一读的。但渐渐的,有勇气的文人学士们采取这种新鲜的新文体作为自己的创作的型式了,渐渐的这种的新文体得了大多数的文人学士们的支持了。渐渐的这种的新文体升格而成为王家贵族的东西了。至此,而它们渐渐的远离了民间,而成为正统的文学的一体了。 当民间的歌声渐渐的消歇了时候,而这种民间的歌曲却成了文人学士们之所有了。 所以,在许多今日被目为正统文学的作品或文体里,其初有许多原是民间的东西,被升格了的,故我们说,中国文学史的中心是“俗文学”,这话是并不过分的。 “俗文学”有好几个特质,但到了成为正统文学的一支的时候,那些特质便都渐渐的消灭了;原是活泼泼的东西,但终于衰老了,僵硬了,而成为躯壳徒存的活尸。 “俗文学”的第一个特质是大众的。她是出生于民间,为民众所写作,且为民众而生存的。她是民众所嗜好、所喜悦的;她是投合了最大多数的民众之口味的。故亦谓之平民文学。其内容,不歌颂皇室,不抒写文人学士们的谈穷诉苦的心绪,不讲论国制朝章,她所讲的是民间的英雄,是民间少男少女的恋情,是民众所喜听的故事,是民间的大多数人的心情所寄托的。 她的第二个特质是无名的集体的创作。我们不知道其作家是什么人。他们是从这一个人传到那一个人;从这一个地方传到那一个地方。有的人加进了一点,有的人润改了一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其真正的创作者与其正确的产生的年月的。也许是流传得很久了;也许是已经经过了无数人的传述与修改了。到了学士大夫们注意到她的时候,大约已经必是流布得很久、很广的了。像小说,便是在庙宇、在瓦子里流传了许久之后,方才被罗贯中、郭勋、吴承恩他们采用了来作为创作的尝试的。 郭勋(生卒不详),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孙,明正德三年(1508)嗣武定侯,进封翊国公。善书法,雅好诗文,“颇涉史书”,辑有散曲、戏曲选集《雍熙乐府》,还刊刻过《水浒》、《三国志演义》等。 她的第三个特质是口传的。她从这个人的口里,传到那个人的口里,她不曾被写了下来。所以,她是流动性的;随时可以被修正,被改样。到了她被写下来的时候,她便成为有定形的了,便可成为被拟仿的东西了。像《三国志平话》,原是流传了许久,到了元代方才有了定形;到了罗贯中,方才被修改为现在的式样。像许多弹词,其写定下来的时候,离开她开始弹唱的时候都是很久的。所谓某某秘传,某某秘本,都是这一类性质的东西。 《三国志平话》,元代讲史平话,无名氏编撰,共三卷。是元代民间讲史家们所演述三国故事的一个底本或提要性质的节本,也是后来《三国演义》创作所依据的材料之一。 她的第四个特质是新鲜的,但是粗鄙的。她未经过学士大夫们的手所触动,所以还保持其鲜妍的色彩,但也因为这所以还是未经雕斲的东西,相当的粗鄙俗气。有的地方写得很深刻,但有的地方便不免粗糙,甚至不堪入目。像《目连救母变文》、《舜子至孝变文》、《伍子胥变文》等等都是这一类。 她的第五个特质是其想象力往往是很奔放的,非一般正统文学所能梦见;其作者的气魄往往是很伟大的,也非一般正统文学的作者所能比肩。但也有其种种的坏处,许多民间的习惯与传统的观念,往往是极顽强的黏附于其中,任怎样也洗刮不掉。所以,有的时候,比之正统文学更要封建的,更要表示民众的保守性些。又因为是流传于民间的,故其内容,或题材,或故事,往往保存了多量的民间故事或民歌的特性;她往往是辗转抄袭的。有许多故事是互相模拟的,但至少,较之正统文学,其模拟性是减少得多了。她的模拟是无心的,是被融化了的;不像正统文学的模拟是有意的,是章仿句学的。 她的第六个特质是勇于引进新的东西。凡一切外来的歌调,外来的事物,外来的文体,文人学士们不敢正眼儿窥视之的,民间的作者们却往往是最早的便采用了,便容纳了她来。像戏曲的一个体裁,像变文的一种新的组织,像词曲的引用外来的歌曲,都是由民间的作家们先行采纳了来的。甚至,许多新的名词,民间也最早的知道应用。 以上的几个特质,我们在下文便可以更详尽的明白的知道,这里可以不必多引例证。 我们知道,“俗文学”有她的许多好处,也有许多缺点,更不是像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学”是至高无上的东西,无一而非杰作;也不是像另一班人所想象的,“俗文学”是要不得的东西,是一无可取的。 中国俗文学的内容,既包罗极广,其分类是颇为重要的。就文体上分别之,约有下列的五大类。 第一类,诗歌。这一类包括民歌、民谣、初期的词曲等等。从《诗经》中的一部分民歌直到清代的《粤风》、《粤讴》、《白雪遗音》等等。都可以算是这一类里的东西。其中,包括了许多的民间的规模颇不少的叙事歌曲,像《孔雀东南飞》以至《季布歌》、《母女斗口》等等。 《粤风》,清代广西各族民间情歌集。清代李调元辑解。全书分粤歌、瑶歌、俍歌、壮歌四卷,共收103首。 《粤讴》,民间俗曲作品集。清代招子庸作。收曲词120首,大部分均写男女爱情,对妓女所处境遇给予同情。其中《解心事》、《吊秋喜》最为有名。 第二类,小说。所谓“俗文学”里的小说,是专指“话本”,即以白话写成的小说而言的;所有的谈说因果的《幽冥录》,记载琐事的《因话录》等等,所谓“传奇”,所谓“笔记小说”等等,均不包括在内。小说可分为三类: 《因话录》,唐代笔记。唐代赵璘撰。以宫、商、角、徵、羽分别代表帝王、百官、不仕者、典故、杂事五部,记载唐人遗闻轶事。 一是短篇的,即宋代所谓“小说”,一次或在一日之间可以讲说完毕者,《清平山堂话本》、《京本通俗小说》、《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以至《拍案惊奇》、《今古奇观》之类均属之。 二是长篇的,即宋代所谓“讲史”,其讲述的时间很长,决非三五日所能说得尽的。本来只是讲述历史里的故事,像《三国志》、《五代史》里的故事,但后来却扩大而讲到英雄的历险,像《西游记》、像《水浒传》之类了;最后,且到社会里人间的日常生活里去找材料了,像《金瓶梅》、《醒世姻缘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等都是。 三是中篇的,这一类的小说的发展比较的晚。原来像《清平山堂话本》里的《快嘴李翠莲记》等等都是单行刊出的,但篇幅比较的短。中篇小说的篇幅是至少四回或六回,最多可到二十四回的。大约其册数总是中型本的四册或六册,最多不过八册。像《玉娇梨》、《平山冷燕》、《平鬼传》、《吴江雪》等等都是。其盛行的时代为明、清之间。 第三类,戏曲。这一类的作品,比之小说,其产量要多得多了。戏曲本来是比小说更复杂、更难写的一个文体。但很奇怪,在中国,戏曲的出产,竟比小说要多到数十倍。这一类的作品,部门是很复杂的,大别之,可分为三类: 一是戏文,产生得最早,是受了印度戏曲的影响而产生的。最初,有《赵贞女蔡二郎》及《王魁负桂英》等。到了明代中叶,昆山腔产生以后,戏文(那时名为传奇)更大量的出现于世。直到了清末,还有人在写作。这一类的戏曲,篇幅大抵较为冗长(初期的戏文较短),每本总在二十出以上,篇幅最巨的,有到二百多出的(像乾隆时代的宫廷戏,如《劝善金科》、《莲花宝筏》、《鼎峙春秋》等);最普通的篇幅是从三十出到五十出,约为二册。 昆山腔,戏曲声腔、剧种,简称昆腔、昆曲或昆剧。起源于元代后期,当时南戏流经昆山一带,与当地语音、音乐相结合,经改进和发展,至明初遂有昆山腔之称。 二是杂剧,是受了戏文流行的影响,把“诸宫调”的歌唱变成了舞台的表演而形成的。其歌唱最为严格,全用北曲来唱,且须主角一人独唱到底。其篇幅因之较短。在初期,总是以四折组成(有少数是五折的)。如果五折不足以尽其故事,则析之为二本或四本、五本。但究竟以一本四折者为最多。到了后期,则所谓杂剧变成了短剧或独幕剧的别称,最多数是一本一折的了(间有少数多到一本九折)。 北曲,中国最早的戏曲声腔之一,是金、元时期流行于北方的杂剧与散曲所用的音乐。区别于南宋以来流传于南方的“南曲”。 三是地方戏,这一类的戏曲,范围广泛极了,竟有浩如烟海之感。戏文原来也是地方戏,被称为永嘉戏文,但后来成为流行全国的东西。近代的地方戏几乎每省均有之。为了交通的不便和各地方言的隔阂,所以地方戏最容易发展。广东戏是很有名的,绍兴戏和四明文戏也盛行于浙省。皮黄戏原来也是由地方戏演变而成的。有所谓徽调、汉调、秦腔等等,都是代表的地方戏,先于皮黄而出现,而为其祖祢的。 四明文戏,甬剧的变称。甬剧流行于浙江宁波及舟山地区广大农村和城镇。剧目以家庭戏为主。1915年进入上海后,音乐上有所丰富,剧目有《双落发》《拔兰花》等,并一度改名为“四明文戏”。 第四类,讲唱文学。这个名辞是杜撰的,但实没有其他更适当的名称,可以表现这一类文学的特质。这一类的讲唱文学在中国的俗文学里占了极重要的成分,且也占了极大的势力。一般的民众,未必读小说,未必时时得见戏曲的演唱,但讲唱文学却是时时被当作精神上的主要的食粮的。许许多多的旧式的出赁的读物,其中,几全为讲唱文学的作品。这是真正的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一种民间的读物,是真正的被妇孺老少所深爱看的作品。 这种讲唱文学的组织是以说白(散文)来讲述故事,而同时又以唱词(韵文)来歌唱之的;讲与唱互相间杂。使听众于享受着音乐和歌唱之外,又格外的能够明了其故事的经过。这种体裁,原来是从印度输入的。最初流行于庙宇里,为僧侣们说法、传道的工具。后来乃渐渐的出了庙宇而入于“瓦子”(游艺场)里。 她们不是戏曲;虽然有说白和歌唱,甚且演唱时有模拟故事中人物的动作的地方,但全部是第三身的讲述,并不表演的。(后来竟有模拟戏曲而在台上表演了,像近来流行的化装滩簧、化装宣卷之类。) 第三身,艺术表现术语,即表述者以局外人的身份(第三身)讲述表现故事,而不是扮演故事中的角色。讲述者虽然也会模拟故事中人物的口吻、动作,但总体上是置身事外的。 她们也不是叙事诗或史诗;虽然带着极浓厚的叙事诗的性质,但其以散文讲述的部分也占着很重要的地位,绝不能成为纯粹的叙事诗。(后来的短篇的唱词,名为“子弟书”的,竟把说白的部分完全的除去了,更近于叙事诗的体裁了。) 她们是另成一体的,她们是另有一种的极大魔力,足以号召听众的。 她们的门类极为复杂,虽然其性质大抵相同。大别之,可分为: 一、“变文”:这是讲唱文学的祖祢,最早出现于世的。其初是讲唱佛教的故事,作为传道、说法的工具的,像《八相成道经变文》、《目连变文》等等;且其讲唱只是限于在庙宇里的。但后来,渐渐的采取中国的历史上的故事和传说中的人物来讲唱了;像《伍子胥变文》、《王昭君变文》、《舜子至孝变文》等等;甚至有采用“时事”来讲唱的,像《西征记变文》。 二、“诸宫调”:当“变文”的讲唱者离开了庙宇而出现于“瓦子”里的时候,其讲唱宗教的故事者成为“宝卷”,而讲唱非宗教的故事的,便成了“诸宫调”。“诸宫调”的歌唱的调子,比之“变文”复杂得多,是采取了当代流行的曲调来组成其歌唱部分的。其性质和体裁却和“变文”无甚分别。在“诸宫调”里,我们有了几部不朽的名著,像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无名氏的《刘知远诸宫调》。 瓦子,宋、元时大城市里娱乐场所集中的地方。也叫“瓦舍”、“瓦肆”。 三、“宝卷”:宝卷是“变文”的嫡系子孙,其歌唱方法和体裁,几和“变文”无甚区别;不过在其间,也加入了些当代流行的曲调。其讲唱的故事,也以宗教性质的东西为主体,像《香山宝卷》、《鱼篮观音宝卷》、《刘香女宝卷》等等。到了后来,也有讲唱非宗教的故事的,像《梁山伯宝卷》、《孟姜女宝卷》等等。 四、“弹词”:这是讲唱文学里在今日最有势力的一支。弹词是流行于南方的,正像“鼓词”之流行于北方的一样。弹词在福建被称为“评话”,在广东,被称为“木鱼书”,或又作“南词”,其实是同一的东西。在弹词里,有一部分是妇女的文学,出于妇女之手,且为妇女而写作的,像《天雨花》、《笔生花》、《再生缘》等等。大部分是用国语文写成的。但也有纯用吴音写作的,这也占着一部分的力量,像《三笑姻缘》、《珍珠塔》、《玉蜻蜓》等等。福建的“评话”,以《榴花梦》为最流行,且最浩瀚,约有三百多册。 五、“鼓词”:这是今日在北方诸省最占势力的讲唱文学。其篇幅,大部分都极为浩瀚,往往在一百册以上;像《大明兴隆传》、《乱柴沟》、《水浒传》等等都是。其中,也有小型的,但大都以讲唱恋爱的故事为主体的,像《蝴蝶杯》等。在清代,有所谓“子弟书”的,乃是小型的鼓词,却除去道白,专用唱词,且以唱咏最精彩的故事中的一二段为主。子弟书有东调、西调之分。东调唱慷慨激昂的故事;西调则为靡靡之音。 第五类,游戏文章。这是“俗文学”的附庸。原来不是很重要的东西,且其性质也甚为复杂。大体是以散文写作的,但也有作“赋”体的。在民间,也占有相当的势力。从汉代的王褒《僮约》到缪莲仙的《文章游戏》,几乎无代无此种文章。像《燕子赋茶酒论》等是流行于唐代的。像《破棕帽歌》等,则流行于明代。它们却都是以韵文组成的;可归属在民歌的一类里面。 王褒(生卒不详),西汉辞赋家。字子渊,蜀资中(今四川资阳)人。工歌诗,善辞赋。现存作品有《洞箫赋》、《甘泉宫颂》等。其俳谐文《僮约》,以游戏文字记述当时地主家奴仆的生活,生动有趣。 缪莲仙(1766~?),清中叶文人,绍兴人。工诗文,“尤工小词,锦口绣心,别具风流,有元人气味”。游幕广东甚久,故能用广东俗语入曲。著有《文章游戏》四编,南音《客途愁恨》等。 以上五类的俗文学,其消长或演变的情势,也有可得而言的。 中国古代的文学,其内容是很简单的,除了诗歌和散文之外,几无第三种文体。那时候,没有小说,没有戏曲,也没有所谓讲唱文学一类的东西。在散文方面,几乎全都是庙堂文学,王家贵族的文学,民间的作品全没有流传下来。但在诗歌方面,民间的作品却被《诗经》保存了不少。在《楚辞》里也保存了一小部分。《诗经》里的民歌,其范围是很广的。除少年男女的恋歌之外,还有牧歌、祭祀歌之类的东西。《楚辞》里的《大招》、《招魂》和《九歌》乃是民间实际应用的歌曲吧。 秦、汉以来,《诗经》的四言体不复流行于世,而楚歌大行于世。刘邦为不甚读书,从草莽出身的人物。故一般的初期的贵族们只会唱楚歌、作楚歌,而不会写什么古典的东西。不久,在民间,渐渐的有另一种的新诗体在抬头了;那便是五言诗。其初,只表现她自己于民歌民谣里。但后来,学士大夫们也渐渐的采用到她了;班固的《咏史》便是很早的可靠的五言的诗篇。建安以后,五言诗始大行于世,成为六朝以来的重要诗体之一。当汉武帝的时候,曾采赵代之讴入乐。在汉乐府里,也有很多的民歌存在着。 汉、魏乐府在六朝成古典的东西,而民歌又有新乐府抬起头来。立刻便为学士大夫们所采用。六朝的新乐府有三种:一是吴声歌曲,像《子夜歌》、《读曲歌》;二是西曲歌,像《莫愁乐》、《襄阳乐》等;三是横吹曲辞(这是北方的歌曲),像《企喻歌》、《咙头流水歌》等。 到了唐代,佛教的势力更大了,从印度输入的东西也更多了。于是民间的歌曲有了许多不同的体裁。而文人们也往往以俗语入诗;有的通俗诗人们,像王梵志、寒山们,所写作的且全为通俗的教训诗。 王梵志(生卒不详),唐代诗人。卫州黎阳(今河南浚县)人。其诗歌以说理为主,风格浅显平易,时带诙谐,开创了以俗语俚词入诗的通俗诗派。有《王梵志诗》、《王梵志诗拾遗》等存世。 寒山(生卒不详),唐代僧人、诗人。长期隐居台州始丰(今浙江天台)西山寒岩(即寒山),故号寒山子。其诗多用村言口语,语气诙谐,长于以通俗机智的语音表现人生哲理。今存诗300余首。 在这时,讲唱文学的“变文”被介绍到庙宇里了;成为当时最重要的俗文学。且其势力立刻便很大。 敦煌文库的被打开,使我们有机会得以读到许多从来不知道的许多唐代的俗文学的重要作品。 “大曲”在这时成为庙堂的音乐,在其间,有许多是胡夷之曲。很可惜,我们得不到其歌辞。 “词”在这时候也从民间抬头了;且这新声也立刻便为文人学士们所采用。在其间,也有许多是胡夷之曲。 在宋代,“变文”的名称消灭了;但其势力却益发的大增了;差不多没有一种新文体不是从“变文”受到若干的影响的。瓦子里讲唱的东西,几乎多多少少都和“变文”有关系。以“讲”为主体而以“唱”为辅的,则有“小说”,有“讲史”;讲唱并重(或更注重在唱的)则有“诸宫调”。 这时,瓦子里所流行的“俗文学”,其种类实在复杂极了,于“小说”等外,又有“唱赚”,有“杂剧词”,有“转踏”等等(大曲仍流行于世;杂剧词多以大曲组成之)。 印度的戏曲,在这时也被民间所吸引进来了。最初流行于浙江的永嘉,故亦谓之“永嘉杂剧”或戏文。 金、元之际,“杂剧”的一种体裁的戏曲也产生于世;在一百多年间,竟有了许多的伟大的不朽的名著。 南北曲也被文人们所采用。 宝卷、弹词在这时候也都已出现于世(杨维桢有《四游记》弹词。最早的宝卷《香山宝卷》,相传为南宋时所作)。 明代是小说、戏曲最发达的时候。民间的歌曲也更多地被引进到“散曲”里来。鼓词第一次在明代出现。宝卷的写作,盛行一时,被视作宣传宗教的一种最有效力的工具。 明代的许多文人们,竟有勇气在搜辑民歌,拟作民歌;像冯梦龙一人便辑着十卷的《山歌》,若干卷(大约也有十卷左右吧)的《挂枝儿》。许多的俗文学都在结集着;像宋以来的短篇话本,便结集而成为“三言”。许多的讲史都被纷纷的翻刻着,修订着。且拟作者也极多。 冯梦龙(1574-1646),明代文学家、戏曲家。字犹龙,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在通俗文学和民间文学方面著述丰富。除著名的《三言》外,整理了民歌集《挂枝儿》、《山歌》等。 清代是一个反动的时代。古典文学大为发达。俗文学被重重地压迫着,几乎不能抬起头来。但究竟是不能被压得倒的。小说、戏曲还不断的有人在写作。而民歌也有好些人在搜辑,在拟作。宝卷、弹词、鼓词都大量地不断地产生出来。俗文学在暗地里仍是大为活跃。她是永远地健生着,永远地不会被压倒的。 “五四”运动以来,搜辑各地民歌及其他俗文学之风大盛。她们不再被歧视了。我们得到了无数的新的研究的材料。而研究的工作也正在进行着。 在这里,如果要把俗文学的一切部门都加以讲述,是很感觉到困难的。恐怕三四倍于现在的篇幅,也不会说得完。故把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即小说和戏曲,另成为专书,而这里只讲述到小说、戏曲以外的俗文学。但也已觉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第一,是材料的不易得到。著者在十五六年来,最注意于关于俗文学的资料的收集。在作品一方面,于戏曲、小说之外,复努力于收罗宝卷、弹词、鼓词以及元、明、清的散曲集;对于流行于今日的单刊小册的小唱本、小剧本等等,也曾费了很多的力量去访集。“一·二八”的上海战事,几把所有的小唱本、小剧本以及弹词、鼓词等毁失一空。四五年来,在北平复获得了这一类的书籍不少。壮年精力,半殚于此。但究竟还未能臻于丰富之境;不过得十一于千百而已。然同好者渐多。重要的图书馆,也渐已知道注意搜访此类作品。今所讲述的,只能以著者自藏的为主,而间及其他各公私所藏的重要者。故只能窥豹一斑而已。只是研究的开始,而尚不是结束的时代。 一·二八上海战事,1932年1月28日,日本帝国主义向上海闸北中国驻军发起攻击,中国驻军第19路国奋起抵抗。直至3月3日,双方停战,5月5日,国民政府同日本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 第二,尤为困难的是,许多的记述,往往都为第一次所触手的,可依据的资料太少;特别关于作家的,几乎非件件要自己去掘发,去发现不可。而数日辛勤的结果,往往未必有所得。即有所得,也不过寥寥数语而已。惟因评断和讲述多半为第一次的,故往往也有些比较新鲜的刺激和见解。 第三,有一部分的俗文学,久已散佚,其内容未便悬断。便影响到一部分的结论的未易得到。但著者在可能的范围之内,必求其讲述的比较的有系统,尤其注意到各种俗文学的文体的演变与其所受的影响。故有许多地方,往往是下着比较大胆的结论。对于这,著者虽然很谨慎,且多半是久蓄未发之话,但也许仍难免有粗率之点。这只是第一次的讲述,将来是不怕没有人来修正的。 对于各种俗文学的文体的讲述,大体上都注重于其初期的发展,而于其已成为文人学士们的东西的时候,则不复置论。一来是省掉许多篇幅,这些篇幅是应该留给一般的中国文学史的;这里只是讲着俗文学的演变而已;当俗文学变成了正统的文学时,这里便可以不提及了。二来是正统文学的材料,比较的易得。这里对于许多易得的材料都讲述得较少,而对于比较难得的东西,则引例独多。这对于一般读者们,也许更为方便而有用些。 所以,本书对于五言诗只讲到东汉初为止,而建安的一个五言的大时代便不着只字;对于词,只提到敦煌发现的一部分,而于温庭筠以下的《花间》词人和南唐二主,南北宋诸大家,均不说起。对于明、清曲,也只注意到民间歌曲,和那一班模拟或采用着民歌的作者们,而对于许多大作家,像陈大声、王九思等等,均省略了去。——这里,只有一二个例外,就是对于元代的散曲,叙述各家比较详尽。这是因为元曲讲述之者尚罕见,有比较详述的必要。 《花间集》,词总集名。五代后蜀赵崇祚编。十卷。选录晚唐、五代18家词,共500首。 胡适之先生说道:“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寻,应该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白话文学史》引子,第四页)这话是很对的。讲述俗文学史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发生同样的见解。“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有三五篇作品,往往是比之千百部的诗集、文集更足以看出时代的精神和社会的生活来的。她们是比之无量数的诗集、文集,更有生命的。我们读了一部不相干的诗集或文集,往往一无印象,一无所得,在那里是什么也没有,只是白纸印着黑字而已。但许多俗文学的作品,却总可以给我们些东西。她们产生于大众之中,为大众而写作,表现着中国过去最大多数的人民的痛苦和呼吁,欢愉和烦闷,恋爱的享受和别离的愁叹,生活压迫的反响,以及对于政治黑暗的抗争;她们表现着另一个社会,另一种人生,另一方面的中国,和正统文学、贵族文学、为帝王所养活着的许多文人学士们所写作的东西里所表现的不同。只有在这里,才能看出真正的中国人民的发展、生活和情绪。中国妇女们的心情,也只有在这里才能大胆的、称心的、不伪饰的倾吐着。 这促使我更有决心地去完成这个工作。——这工作虽然我在十五六年前已经在开始准备着。 但这部《俗文学史》还只是一个发端,且只是很简略的讲述。更有成效的收获还有待于将来的续作和有同心者的接着努力下去。 我相信,这工作并不浪费。——不仅仅在填补了许多中国文学史的所欠缺的篇页而已。 [book_title]第二章 古代的歌谣 古代的歌谣,最重要的一个总集,自然是《诗经》。《诗经》在很早的时候,便被升格而当做“应用”的格言集或外交辞令的。孔子,相传的一位《诗经》的编订者,便很看重“诗”的应用的价值。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这是孔子的话。他又道: 不学诗,无以言。 这可以算是最彻底的“诗”的应用观了。在实际上,当孔子那时候,“诗”恐怕也确是有实用的东西。我们知道在《春秋》的时候,诸侯们、大臣们,乃至史家们,每每的引诗以明志,称诗以断事,或引诗以臧否人物。见于《左传》、《国语》的关于这一类的记载,异常的多。 吴侵楚,养由基奔命,子庚以师继之。……大败吴师,获公子党。君子以吴为不吊。《诗》曰:不吊昊天,乱靡有定。 (《左传》襄十三年) 癸酉,葬襄公。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左传》襄三十一年) 《诗经》在这时候似乎已被蒙上了一层迷障。她的真实的性质已很难得为人所看得明白。 到了汉代,经学成了仕进之途之一。博士相传,惟以训诂章句为业;对于《诗经》更是茫然的不知其真相的为何。他们以她为“圣经”之一了,再也不敢去研究其内容,更不敢去讨论、去估定其在文学上的价值了。齐、鲁、韩三家以及毛诗的一家,全都是争逐于训诂之末,像猜谜似的在推测,在解说着“诗”意的。齐诗尤可怪,简直是以“诗”为“卜”。 齐、鲁、韩,汉初四个《诗经》传授流派中的三家,分别为齐人辕固、鲁人申公、燕人韩婴。齐、鲁、韩“三家诗”与“毛诗”相对,属今文诗学。“三家诗”受到当时朝廷的支持,均被立于学官,设博士,在西汉居于正统地位。 毛诗,汉代传授《诗经》的流派之一,相传出于孔子弟子子夏,汉初由毛亨传给毛苌。“毛诗”属古文诗学,在西汉并未受到重视,东汉时逐渐受到重视,汉章帝时立于学官。此后历代《诗经》研究多宗“毛诗”。 在唐以后,经了朱熹诸人的打破了迷古的训诂的重障,以直觉来说“诗”,方才发现了“诗”的正义的一部了。但还不够胆大,还不敢完全冲破古代的旧解的牢笼。 我们如果以《诗经》和《乐府诗集》、《花间集》、《太平乐府》、《阳春白雪》一类的书等类齐观,我们才能完全明白《诗经》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奥妙,并没有什么神秘。 在《诗经》里,在那三百篇里,性质是极为复杂的;自庙堂之作以至里巷小民之歌,无所不有。而里巷之作,所占的成分尤多。以孔子的论“诗”的眼光看来,他是不会编选这部不朽的“古诗总集”的。“诗”的编定也许曾经过不少人的手。孔子也许只是最后的一个订定者而已。我们看,《诗经》以外,古书里所引的“逸诗”之少,便可以知道“三百篇”的这个数目乃是相当古老的相传的内容了。 《诗经》里“里巷之歌”,近来的一般人只知道注意到“桑间濮上”的恋歌;这一部分的民间恋歌自然不失其为最晶莹的珠玉。但尤其重要的还是民间的一些农歌,一些社饮、祷神、收获的歌。古代的整个农业社会的生活状态在那里都活泼泼的被表现出来。 我们现在先讲恋歌及其他性质的东西,然后再谈到关于农民生活的歌谣。 《诗经》里的恋歌,描写少年儿女的恋态最无忌惮,最为天真,像: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郑风·狡童》) 这一篇歌不是说的男的不理会女的了,而女的是那样的不能餐不能息的在不安着么?《青青子衿》写相思者的悠悠的心念着穿着青衿的人儿,又责备着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郑风·青青子衿》) 但一到见了他,又是如何的如渴者的赴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他们是如何的不能一刻离别! 《将仲子》是一篇写着少女的羞怯的恋情;她不是不怀念着恋着她的人,却又畏着父母、诸兄,畏着人的多言;多方的顾忌着。惟恐因了情人的鲁莽而为人所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郑风·将仲子》) 《陈风》里的“月出皎兮”写怀人的心境最为尖新隽逸。那首诗的三节,逐渐地说出三个层次的不同的心境。初是“劳心悄兮”,继而“劳心慅兮”,终而“劳心惨兮”。后来民歌里的《五更转》便是由此种形式蜕化出来的。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风·朏》) 《终风》也是一篇怀人的诗。是那样的思念着,表面上却要装着笑容。虽是有说有笑的,哪里知道心里却是“悼”着,怀念着。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邶·终风》) 《晨风》也是怀人之作。到林里山里去,怎么见不到他呢?是把自己忘了吧?这也是三个阶段的心理。终于是“忧心如醉”。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未见君子,忧心钦钦。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秦风·晨风》) 《小雅》里的“白华菅兮”,凡八节,是怀人诗里比较最深刻、最挚切的了。人是远去了,自己独处在室。到处触物,都成了相思的资料。乃至怀疑到“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 英英白云,露彼营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滮池北流,浸彼稻田,啸歌伤怀,念彼硕人。 樵彼桑薪,印烘于煁。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念子懆燥,视我迈迈。 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之子无良,二三其德。 有扁斯石,履之卑兮。之子之远,俾我痕兮。 (《小雅·白华》) 《卫风》里的“氓之蚩蚩”是一篇叙事诗,写着一大段恋爱的经过;从初恋到别离,到结合,到婚后的生活,到三年后的“士贰其行”,到女子的自怨自艾。和《白头吟》很相类。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卫风·氓》) 要把《诗经》里的恋歌一首首的都举出来,在这里是不可能的。上面只是举几个比较重要的例子而已。 但远古的恋爱生活在这里已可以看出多少来。 在古代,很早的便有征“役”的制度。人民个个都有当兵服役的义务。常常为了应兵役而远远的离开了家。杜甫、白居易的诗里对于这事都有很沉痛的描写。在《诗经》里,也有这一类的诗。一个壮丁离别了少妇,执殳而为王的先驱;一个执殳者连夜晚也还不得休息;这情形在“诗”里写得悱怨。 《小星》被解为“夫人无妒忌之行,惠及贱妾,进御于君”是很可笑的。这明明是一个“肃肃宵征,夙夜在公”的行役者的呼吁;所谓“抱衾与稠”是带了行囊去“上直”的意思。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 嗜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 (《召南·小星》) “伯兮朅兮”一首,写丈夫执了殳,为王的先驱去了,少妇在闺中天天的思念着他,连膏沐也都不施。丈夫走了,她还为谁而修饰着容颜呢?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萱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卫风·伯兮》) 《君子于役》也是思妇怀念其应征役而去的丈夫的,写得是那样的深情悱恻: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天已经黑下来了,鸡都归了窝,牛羊也都从牧场里赶回来了,“君子”还在服役,怎么能不思念着他呢?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在“于役”时,饥了么?渴了么?她是那样的关心着他! 在《诗经》里找到了《黄鸟》和《我行其野》二篇是最有趣味的事。这两篇是同性质的东西。读了《我行其野》便更可以明了《黄鸟》说的是什么事。 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小雅·黄鸟》 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 我行其野,言采其蓫。昏姻之故,言就尔宿。尔不我畜,言归斯复。 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小雅·我行其野》 “昏姻之故,言就尔居”,这不明明的说着“入赘”的事么?“尔不我畜,复我邦家”和“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其事实是相同的。赘婿之不为人所重,古今如一。《刘知远诸宫调》写知远入赘李家,受尽李氏兄弟的欺辱。他乃慨叹的说道: 劝人家少年诸子弟,愿生生世世休做女婿。 他受不住那苦处,不得不和三娘别离而出走。《黄鸟》和《我行其野》写的还不是这同样的情绪么? 在《周南》、《召南》里,有几篇民间的结婚乐曲,和后代的“撒帐词”等有些相同。《关雎》里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明是结婚时的歌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周南·关雎》 《桃夭》一首也全是祝颂的话;那三节完全是同一个意义,只是重叠的歌唱着而已。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 《摽有梅》和《鹊巢》也是同样的乐歌。把结婚时的迎入“新人”喻作鸠居鹊巢,是有趣的。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召南·摽有梅》)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召南·鹊巢》) 《秦风》里的《无衣》,可以看出这个秦民族的尚武精神。人民们是兄弟似的衣袍相共,“修我戈矛”,为国而共同作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子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子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魏风》里的《伐檀》是《诗经》里很罕见的一篇讽刺诗。这不是凡伯的诗,这不是寺人孟子的诗,这是老百姓们的讥刺着“君子”——贵族们——的诗。那些贵族们不稼不穑,却取着“禾三百廛”;不狩不猎,而看着他们的庭上却悬着貆,悬着特,悬着鹑。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呢?还不是从老百姓那里征来的,夺来的! 凡伯,周朝时卿士,“周同姓”,能文能武。常劝谏周后王近贤远奸,却遭到厉王的疏远。传说他写了《诗经》中的《板》,以“刺王政”。 寺人孟子,西周时期的一位宦官。本为士人,因遭人谗毁,被处官刑。于是作《巷伯》一诗,抒发怨愤之情。寺人是中国古代对宦官的称呼之一。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寘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千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寘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骂的是如何的蕴蓄而刻毒! 在《诗经》里,有许多描写农民生活的歌谣。这些歌谣,最足以使我们注意。他们把古代的农业社会的面目,和农民们的欢愉、愁苦和怨恨全都表白出来,而且表白得那么漂亮,那么深刻,那么生动活泼;仿佛两千数百年前的劳苦的农家的景象就浮现在此刻的我们的面前。这是最可珍贵的史料,同时也是不朽的名作。像《诗经》里的恋歌,在后代还不难找到同类的甚至更美好的作品;但像这一类的诗篇,在后代却几乎绝迹不见了。农民们受到更重更深的压迫和负担,竟连叹息和呼吁的时间或机会都没有。等到他们站在死亡线上,前面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便不能不“揭竿而起”了。而在这早期的农业社会里,他们至少却还能叹息着、呼吁着,诉着自己的被剥削、被掠夺的苦闷。 我们看《七月》这一篇诗写农人们的辛勤的生活是如何的详尽而逼真: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狱,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奠,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绚,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日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风·七月》) 却也处处流露出不平之鸣。“无衣无褐,何以卒岁?”然而却要采桑绩丝“为公子裳”,却要“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却要“献豣于公”。好容易到了十月,农事已毕,方才“朋酒斯飨”,安逸几时。 畟曼良耜,俶载南亩。播厥百谷,实函斯活。或来瞻女,载筐及筥。 其饟伊黍,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 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 妇子宁止,杀时犉牡,有捄其角,以似以续,续古之人。 (《周颂·良耜》) 这一篇《良耜》从播百谷,写到耕耘,写到收获。是那样的丰收,积粟竟至“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于是全家“杀时犉牡”,很欢乐的结束了一岁的辛勤。《大田》所写的和《良耜》相同,而比较的更为详尽。 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椒载南亩,播厥百谷。既庭且硕,曾孙是若。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 有渰萋萋,兴雨祈祈。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以享以祀,以介景福。 (《小雅·大田》) 所谓“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穧。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是说,在那时,当收获的时候,凡田里有遗下的秉、穗,都归寡妇之所有。 《甫田》也是同性质的东西。 倬彼甫田,岁取十千。我取其陈,食我农人。自古有年,今适南亩。或耘或耔,黍稷薿薿。攸介攸止,烝我髦士。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曾孙来止,以其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攘其左右,尝其旨否。禾易长亩,终善且有。曾孙不怒,农夫克敏。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庾,如坻如京。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黍稷稻粱,农夫之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小雅·甫田》) 《丰年》一篇写得最简单;说的是丰收之后,将余谷来“为酒为醴,烝畀祖妣”。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 (《周颂·丰年》) 《行苇》和《既醉》都是描写宴饮的情形的;或是乡间社饮时所奏的乐歌吧,故多善祷善颂的话。 《行苇》一篇写宴饮的次第,写“既燕而射”的投壶的情形,甚为生动。而《既醉》则不过是祷颂之祝语而已。 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 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肆筵设席。授几有缉御。或献或酢,洗爵奠斝。 醯醢以荐,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敦弓既坚,四鍭既均。舍矢既均,序宾以贤。 敦弓既句,既挟四鍭。四鍭如树,序宾以不侮。 曾孙维主,酒醴维醹。酌以大斗,以祈黄耇。 黄耇台背,以引以翼。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大雅·行苇》) 既醉以酒,既饱以德。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既醉以酒,尔殽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其告维何?笾豆静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其类维何?室家之壶。君子万年,永锡祚胤。 其胤维何?天被尔禄。君子万年,景命有仆。 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 (《大雅·既醉》) 《伐木》也是写“朋酒斯飨”的情形的。“坎坎鼓我,蹲蹲舞我”,农余之暇,宴饮的时候,他们是知道怎样的愉乐自己,以舒一岁的积劳的。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听之,终和且平。 伐木许许,酾酒有藇。既有肥羜,以速诸父。宁适不来?微我弗顾? 于粲洒埽,陈馈八簋。既有肥牡,以速诸舅。宁适不来?微我有咎? 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民之失德,乾糇以愆。 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小雅·伐木》) 最后,还要一提《无羊》。《无羊》是一篇最漂亮的牧歌。“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那活泼生动的形容,在后人的诗里还不曾见到过。“麾之以肱,毕来既升”的一段,正好作“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那一句话的形容。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糇,三十维物,尔牲则具。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毕来既升。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 (《小雅·无羊》) 《楚辞》里也有许多民歌性质的东西。楚人善讴。楚歌在秦、汉间是最流行的一种歌声。不仅项羽,就是刘邦和他的宫廷中人,对于楚歌也是极爱好的。屈原、宋玉之作,其受到民歌的影响是当然的。 在《楚辞》里最可注意的是《九歌》和《大招》、《招魂》。 《九歌》大部分是迎神送神和祝神的乐曲。朱熹说: 昔楚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祀必使巫觋作乐,歌舞以娱神。蛮荆陋俗。词既鄙俚;而其阴阳人鬼之间,又或不能无亵慢淫荒之杂。原既放逐,见而感之,故颇为更定其词,去其泰甚。 是朱氏承认《九歌》原为湘、沅之间祀神的乐歌,屈原仅“更定其词,去其泰甚”而已。 《九歌》凡十一篇,“吉日兮辰良”的《东皇太一》疑是迎神之曲,恰好和《礼魂》的送神曲:“成礼兮会鼓之长,无绝兮终古”相终始的。不过屈原改作的成分太多了,已看不出民歌的原来的浑朴的气质。 《招魂》相传为宋玉作。朱熹说:“古者人死,则使人以其上服,升屋履危,北面而号曰:皋某复!遂以其衣三招之,乃下以履尸。此礼所谓复也。荆、楚之俗,乃或以是施之生人。故宋玉哀闵屈原无罪放逐,恐其魂魄离散而不复还。遂因国俗,托帝命,假巫语以招之。”我们看《招魂》的语气,确是招生魂之作。其描写的层次,完全具有宗教仪式上的必要的共同的条件。后代的迎亲曲,以至僧徒的“焰口”、放生咒等等,其结构都和此有些相同。故《招魂》之受有民歌极大的影响是无疑的,或竟是改作的“招魂曲”,为民间实际上应用的东西吧。 焰口,佛教名词。古印度传说中一种饿鬼的名称。以身形焦枯、口内燃火,咽细如针而得名。佛教密宗有专对这种饿鬼施食的经咒和念诵仪轨,一般称为放焰口。 《大招》不知何人所作。“或曰屈原,或曰景差”。其性质和《招魂》完全相同;也恐是民间实际上应用的“招魂曲”。不过是《招魂》的异本,或流行于另一个地域的“招魂曲”而已。 现在把这两篇“招魂曲”的内容列一表于下: 其内容虽略有不同,而结构却是完全相同的。(《大招》不向天上及幽都招魂,恐亦系地域的信仰关系。)先示之以各方的恐怖,都不可去,继乃力阐归来有无穷之乐。这完全是招生魂的话。故她们当是病危时所应用的巫师的乐曲。朱熹的解说,很是合理。在其间,我们不仅可以明白古代招魂的宗教仪式,且也可以明白秦、汉以前我们南方民族对于东西南北及上下各方的想象的描状;较《山海经》简单而更近于真相些。所谓千仞的长人,九首的人,所谓土伯,所谓豕头纵目之人,都是很有趣的最早的神话的资料。 《诗经》以外的古代歌谣,实在没有多少。逸“诗”经后人的辛勤的搜辑,可靠的不过薄薄的一卷而已。(《诗经拾遗》一卷,清郝懿行编,有《郝氏遗书》本。)且也无甚重要者。此外,古代各书所引的民间歌谣,大半也都不过是零句片语,不能成篇,且多半是一种谚语或格言,不足重视。 郝懿行(1757-1825),清代经学家、训诂学家。号兰皋,山东栖霞人。著有《尔雅义疏》、《春秋说略》、《山海经笺疏》、《易说》、《书说》、《诗说》、《礼记笺》等。 姑引可靠的几部古书里所载的这一类谚语十几则,以见一斑。 《孟子》所引谚语,像《公孙丑篇》: 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 又《离娄篇》上: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都是格言式的东西。 《左传》里引“谚”最多,这里也只能举其数则。 狐裘龙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春秋左氏》僖五年传 辅车相依,唇亡齿寒。 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春秋左氏》僖二十八年传 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 ——《春秋左氏》襄三十年传 最后这一篇是成片段的民谣了。 此外《荀子》、《吴越春秋》和《家语》里也有可注意的谚语。 《吴越春秋》: 同病相怜,同忧相救。 这也是一种格言。 《家语·辩政篇》: 天将大雨,商羊鼓舞。 又《家语·子路初见篇》: 相马以舆,相士以居。 《家语》,即《孔子家语》,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孔子门人所撰,其书早佚。今本《孔子家语》为三国时魏人王肃收集并撰写,十卷本。王肃在《家语》中,详细记录了孔子与其弟子门生的问对诘答和言谈行事。 这种民间的成语,乃是从经验里得来的东西。 《荀子·大略篇》: 欲富乎?忍耻矣,倾绝矣,绝故旧矣,与义分背矣。 这却带些讽刺的骂世的意味了。 参考书目 一、《毛诗传笺》三十卷,郑玄笺,有《相台五经》本,坊刻本亦多。 二、《毛诗正义》四十卷,孔颖达疏,有阮刻《十三经注疏》本。 三、《诗集传》八卷,朱熹撰坊刻本极多。 四、《诗三家义集疏》二十八卷,王先谦编,乙卯虚受堂刊本。 五、《周人经说》八卷(存四卷),王绍兰撰有《功顺堂丛书》本。关于《诗经》的,见第四卷。 六、《诗经拾遗》一卷,郝懿行撰有《郝氏遗书》本。 七、《楚辞章句》,王逸注,刊本甚多。 八、《楚辞集注》,朱熹注,刊本甚多。 九、杨慎:《古今谚》二卷,有《升庵别集》本,有《函海》本。 十、杨慎:《古今风谣》二卷,有《升庵别集》本,有《函海》本。 十一、冯惟讷:《古诗纪》,有万历刊本。 十二、杜文澜:《古谣谚》一百卷,有原刊本。 [book_title]第三章 汉代的俗文学 汉代的文学,并不怎样的发达。为汉代文学之中心的辞赋,上乘的杰作,实在很少。汉赋是古典主义的作品,是全然模拟古人的作风的东西。她们只走着两条路,她们只具有两种的不同的倾向。一种是作者的叹穷诉苦的东西;这是“辞”,这是从《离骚》模拟而来的。贾谊的《吊屈原赋》、《鵩鸟赋》还是有灵魂的文章。但到了东方朔的《答客难》,扬雄的《解嘲》,班固的《答宾戏》,崔骃的《达旨》,便成了俳优式的文学了;只是个人主义的充满了利禄观念的作品了。东方朔曾经说道:“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这话充分的表白出东方朔为什么要写《答客难》的原因。狐狸吃不着葡萄,恨恨地走了开去,说道:“这葡萄太酸”,便是这个心理。这种个人主义的著作是并不怎样可重视的。 东方朔(前154-前93),西汉辞赋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武帝时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言词敏捷,滑稽多智。有《东方太中集》行世。 一种是铺张扬厉、颂德歌功的庙堂之作。这是“赋”,这是从《大招》、《招魂》,从枚乘《七发》模拟而得的东西。篇幅虽然很弘巨,结构却是那样的幼稚。《七发》的结构已是十分的松懈,其结束尤为勉强之至。而所谓《子虚》、《上林》、《两京》、《三都》、《长杨》、《羽猎》诸赋,则更千篇一例,读一知百,除了夸大的描状之外,几乎一无所有。他们自以为是“讽”谏。其实是“讽一而劝百”!古云:“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他们便是文学侍从之臣的真相;专为皇帝装饰门面、铺张隆治的。这一类的作品较之《答客难》等,尤为没有生命;远远看见是一片的金光,走近来察之,却不过是太阳照射在玻璃窗上所反映的光而已。 所以我尝说,汉代乃是诗思最消歇的一个时代。 被古典的空气的重重压迫之下,民间的文学当然不能很发达。而时代相隔已久,我们也很难得到多量的材料。但即在所得到的材料里面讲来,古典主义究竟压不死活泼泼的民间文学。民间作品在汉代依然能够顽强的生存着。春草自绿,春水自波,决不会受人力的干涉而枯黄、干涸了的。 汉高帝刘邦原来是一个无赖子;溺儒冠,乱骂人,“为天下者不顾家”,“幸分我一杯羹”,处处都表现其为一个无教育的人物。所以,他不会欣赏古典的东西的。他喜欢楚歌,爱看楚舞,他自己也会作楚歌。而楚歌,乃是当时流行的民歌,大约是随了楚兵的破秦而大流行于世的。他有《大风歌》和《鸿鹄歌》,都是楚歌。 大风歌 《史记》:高祖既定天下,还过沛留,置酒沛宫,悉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上击筑自歌曰: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鸿鹄歌 《史记》:高帝欲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后不果。戚夫人涕泣。帝曰: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其旨言:太子得四皓为辅,羽翼成就,不可易也。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已就,横绝四海。 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缯缴,将安所施? 刘邦的妾戚夫人,为其妻吕后所囚,剪去她的头发,穿着赭衣,令在承巷里舂米。戚姬一面舂,一面想念着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唱着楚歌道: 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赵幽王刘友娶吕氏女而不爱,爱他姬。诸吕谗之于吕后。她大怒,令兵围其邸,竟至饿死。他在被幽禁时,曾作歌道: 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 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 我无忠良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与道! 于嗟不可悔兮宁早有财! 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 这不绝像口头的说话么? 诸吕用事,朱虚侯刘章心里很不平。有一天,宫廷里宴会的时候,吕后命他监酒。他起来歌舞,作《耕田歌》道: 涤耕,概种,立苗欲疏。 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诸吕用事,诸吕指汉代吕后专权时形成的以吕后为首的外戚集团,包括吕后的侄子吕谷、吕产、吕禄等。他们占居军队要职,把持朝政,谋夺刘氏天下。后被诛灭。 这也是近乎白话的诗歌。 在汉初,自刘邦以下诸侯王未必都受过古典的教育,但往往能楚歌,故自刘邦、戚姬以下,所作的楚歌,都是浅显如话的。 到了汉武帝刘彻的时候,便有些不同了。这时,古典主义的势力已经渐渐的大了。挟书之禁,早已除去。刘彻他自己是最喜欢文学的。他看重枚乘、司马相如等。他自己所作的楚歌,像《秋风辞》、《落叶哀蝉曲》等便作风有异了。这时的楚歌却变成了逼肖《离骚》、《九章》了,而非复近乎口语的东西。 但像其长子燕刺王刘旦将自杀时的歌: 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 横术何广广兮,因知国中之无人。 其第五子广陵厉王刘胥的歌: 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 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 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 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 蒿里召兮非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都还带着极浓厚的白话的气息的。杨恽的《答孙会宗书》中有一诗云: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田,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也是明白浅显的。 张衡的《四愁诗》,也是楚歌,“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艰,侧身东望涕沾翰。……”而古典的气息已是相当的浓厚了。 五言诗在什么时候代替楚歌而起的呢?起于枚乘或李陵、苏武之说是不可靠的。最早的五言诗都是童谣民歌一类的东西。《汉书·五行志》载汉武帝时童谣云: 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 昔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又《汉书》载承始、元延间(汉成帝时)长安人歌尹赏云: 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 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可靠的五言诗没有更早于汉成帝(公元前32至前7年)时候的。 后汉的时代,五言诗的主体还是民歌民谣。《后汉书》载光武时,樊晔为天水太守,政严猛。人有犯其禁者,率不生出狱。凉州为之歌道: 游子常苦贫,力子天所富。宁见乳虎穴,不入冀府寺。 大笑期必死,忿怒或见置。嗟我樊府君,安可再遭值! 光武(前6-57),即东汉开国皇帝刘秀。字文叔,南阳郡蔡阳县(今湖北刺阳南)人。谥号“光武”。好儒任文,以重治国,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形成汉王朝的中兴局面。 《后汉书》又载童谣歌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 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 这些都可见出是民歌、民谣的本来面目。五言诗在这个时候,似还未为学士大夫们所注意。 但班固却很早的便注意到她。固在《汉书》里已引五言,当然会受到影响。 三王德弥薄,惟后用肉刑。太仓令有罪,就逮长安城。 自恨身无子,困急独茕茕。小女痛父言,死者不可生。 上书诣阙下,思古歌鸡鸣。忧心摧折裂,晨风扬激声。 圣汉孝文帝,恻然感至情。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 这是咏歌汉文帝时少女缇萦上书救父的事的。虽是“咏史”,却已开了以五言诗体来写“叙事诗”的大路了。 缇萦(生卒不详),即淳于缇萦,西汉临淄(今山东淄博)人。汉代著名医学家淳于意(仓公)女。汉文帝时,其父为齐太仓令,因被人所告下狱。缇萦上书请做官婢,以救其父。 张衡也有《同声歌》:“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情好所交接,恐傈若探汤”,颇富于民歌的趣味。 汉末,五言诗始大行于世,但还未尽脱民歌的作风,有许多还是带着很浓厚的口语的成分。 “青青河边草”的一首《饮马长城窟行》,相传为蔡邕作,惟《文选》以此首为无名氏作。但“青青河边草”如非邕作,他实际上也曾作着五言诗的,像《翠鸟》:“庭陬有若榴,绿叶含丹荣。翠鸟时来集,振翼修形容。”托物见志,也有民歌的余意。 蔡邕(132-192),东汉辞赋家、散文家、书法家。字伯喈,陈留圍(今河南杞县)人。博学多识,擅长辞章,精通音律。辞赋以《述行赋》最为知名。 郦炎的《见志诗》二首诗,也明白如话: 大道修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 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 贤愚岂常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贫贱无天录。 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教里社,韩信钓河曲。 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灵芝生河洲,动摇因洪波。兰荣一何晚,严霜瘁其柯。 哀哉二方草,不植泰山阿!文质道所贵,遭时用有嘉。 绛灌临衡宰,谓谊崇浮华。贤才抑不用,远投荆南沙。 抱玉乘龙骥,不逢乐与和。安得孔仲尼,为世陈四科。 郦炎(150-177),东汉诗人,字文胜,范阳(今河北定兴)人。曾为郡吏。有文才,通音律,善于说理。钟嵘《诗品》把他和班固、赵壹并列。 赵壹的《疾邪诗》二首,最近于口语;他恃才倨傲,为乡党所摈。后屡抵罪,几至死,友人救得免。“散愤兰蕙,指斥囊钱”(《诗品》语),这是他处困境的呼号: 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 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势家多所宜,欬唾自成珠,被褐怀金玉,兰蕙化为刍。 贤者虽独悟,所困在群愚。且各守尔分,勿复空驰驱! 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赵壹(生卒不详),东汉辞赋家。字元叔,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人。代表作《刺世疾邪赋》,揭露社会现实,议论透辟。《后汉书》本传载其有赋、文等作品16篇,原有集,已佚。 孔融在汉末,清名令望,著于天下,曹操最忌他。后来,竟令路粹诬奏他,下狱弃市。二子也俱死。他遭着这样不可言说的冤苦,在狱中,写有《杂诗》一篇: 远送新行客,岁暮乃来归。入门望爱子,妻妾向人悲; 闻子不可见,日已潜光辉。孤坟在西北,常念君来迟。 褰裳上墟丘,但见蒿与薇。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生时不识父,死后知我谁?孤魂游穷暮,飘摇安所依! 人生图孠息,尔死我念追。俯仰内伤心,不觉泪沾衣。 人生自有命,但恨生日希。 这是披肝沥胆的哀音,和刘友具有同样的情怀的。又临终时,有诗一首,那是更近于口语的;他原是颇敏感的人,对于俗谚方言,故能脱口即出: 刘友(生卒不详),汉高帝庶子。高帝十一年(前196)立为淮阳王,孝惠元年(前194)徙为赵王。王后为吕氏女,因不爱其妻而移情他姬,遭谗被幽禁致死。《汉书·艺文志》有其赋一篇,今不传,惟作歌尚存于《汉书·高五王传》中。 临终诗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 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 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秦嘉为郡上计,其妻徐淑寝疾还家,不获面别,乃作诗三首赠她,这三首诗显然也是受有当时流行的民歌的影响的: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忧艰常早至,欢会常苦晚。 念当奉时役,去尔日遥远。遣车迎子还,空往复空返。 省书情凄怆,临食不能饭。独坐空房中,谁与相劝勉? 长夜不能眠,伏枕独展转。忧来如循环,匪席不可卷。 秦嘉(生卒不详),东汉诗人。字士会,陇西(今属甘肃)人。桓帝时,为郡吏(上计),迁任黄门郎。与其妻徐淑恩爱,均能诗文。 皇灵无私亲,为善荷天禄。伤我与尔身,少小罹茕独。 既得结大义,欢乐苦不足。念当远别离,思念叙款曲。 河广无舟梁,道近隔丘陆。临路怀惆怅,中驾正踯躅。 浮云起高山,悲风激深谷。良马不回鞍,轻车不转毂。 针药可屡进,愁思难为数。贞士笃终始,恩义不可促。 肃肃仆夫征,锵锵扬和铃。清晨当引迈,束带待鸡鸣。 顾看空房中,仿佛想姿形。一别怀万恨,起坐为不宁。 何用叙我心,遗思致款诚。宝钗好耀首,明镜可鉴形。 芳香去垢秽,素琴有清声。诗人感木瓜,乃欲答瑶琼。 愧彼赠我厚,惭此往物轻。虽知未足报,贵用叙我情。 建安诸子所写乐府及五言诗都多少地受有民歌的影响。应场的《斗鸡诗》、《别诗》都很近于白话。应璩的《百一诗》,就今所存者观之,甚为浅显通俗,极似民间流行的格言诗。已为王梵志、寒山、拾得们导其先路,像: 细微可不慎!堤溃有蚁穴。腠理早从事,安复劳针石?…… 子弟可不慎!慎在选师友。师友必长德,中才可进诱。…… 史称其“虽颇谐,然多切时要”。 这种模拟民歌之作或受民歌影响的东西,至晋初而未绝,我们且引程晓的《嘲热客》为结束。这虽不是汉诗,但可见五言诗在这时还未完全成为古典的。 程晓(生卒不详),字季明。魏黄初中封列侯,嘉平中为黄门侍郎,后为汝南太守。入晋后官职不明。 平生三伏时,道路无行车。闭门避暑卧,出入不相过。 今世褦襶子,触热到人家。主人闻客来,颦蹙奈此何! 谓当起行去,安坐正咨嗟。所说无一急,ല唅一何多? 疲倦向之久,甫问君极那。摇扇髀中疾,流汗正滂沱。 莫谓为小事,亦是一大瑕。传戒诸高明,热行宜见呵。 这是一首开玩笑的诗,不仅明白如话,且简直引进了许多方言俗语,像“ല唅一何多”、“甫问君极那”之类。这是俗文学史里极可珍贵的材料。 无名氏的五言古诗,像《古诗十九首》等,作非一人,也非出于一时;必定是经过了许多人的修改、润饰,而最后到了汉末方才写定的。钟嵘说道:“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推其文体,固炎汉之制,非衰周之倡也。”他又道:“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大约有许多古诗,到了曹、王时候方才有了最后的定本吧。 钟嵘(466-518),南朝梁诗论家、文学家。字仲伟,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齐永明中为国子生。入梁后先后任衡阳王及晋安王记室,故后世称之为“钟记室”。著作有《诗品》三卷,是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批评专著。 这些古诗,对于后代的影响颇大;自建安以后,受其影响的诗人们极多。同时,且带着很浓厚的民歌的本色,使我们可以明白汉代的民歌究竟是如何样子的——其实和《子夜》、《读曲》乃至《挂枝儿》、《马头调》都同样的以“哀怨”为主的。 《古诗十九首》以情诗为主,大抵这些情诗都是思妇怀人之作,其内容和辞语有些是不甚相远的;这乃是民歌的特质之一;她是决不迟疑地袭用着他人之辞语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南北两地相隔而不能相见的情形。还是不用去思念着,而“努力加餐饭”吧。 第八首的《冉冉孤生竹》也是思女望男不至的哀怨之音。“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和《行行重行行》的“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是同样的意义。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妇,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古诗三首》中的《橘柚垂华实》一首,也有同样的“过时不采”之感: 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 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 人傥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十九首》里第二首的《青青河畔草》,乃是春日怀人之作,较之唐人诗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尤为深刻: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第十九首《明月何皎皎》写得更为温柔敦厚: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第十六首《凛凛岁云暮》和第十七首《孟冬寒气至》也都是怀人之曲;当冬寒岁暮的时候,游子离家不归,思妇独宿在室中,长夜漫漫,其情绪是更为凄楚的: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 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长巧笑,携手同车归。 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盼睐以适意。引领遥相晞,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第七首的《明月皎夜光》和《孟冬寒气至》和《明月何皎皎》二首的情绪和辞语都有相同处: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南箕此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磐石固,虚名复何益。 第十首《迢迢牵牛星》写得最为清丽可喜: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相传为苏武诗的《烛烛晨明月》一首,其情绪也是同样的: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十九首》里第五首的《西北有高楼》和第十二首的《东城高且长》,都是以弦歌之声来烘托出思妇之情怀的。“慷慨有余哀”和“音响一何悲”是抱着很相同的哀怨之感的。“四时更变化”一语,写所思不仅在一时一节,而是无时不在想念着的: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声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黄鹄,奋翅起高飞。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以绿。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 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 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驰情整巾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被称为苏武诗的《黄鹄一远别》一首,也是以“弦歌”来写怀的: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 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 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 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 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这一首和《西北有高楼》似是一诗的转变;其间辞语的相同处很可使我们注意。 《十九首》里第六首《涉江采芙蓉》和第九首《庭中有奇树》,其语意是很相同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所谓香草美人之思,正是这一类的诗篇。采了芳草,摘了芙蓉,将以送给什么人呢?所思是在那辽远的地方,如何可以“致之”呢?《古诗三首》里的《新树兰蕙葩》,似也是这二诗的异本: 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终朝采其华,日暮不盈抱。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 怅望何所言,临风送怀抱。 香草美人之思,我国古代文学中的一种比兴寄托手法,借助香草美人来寄托爱国思想、身世之感。屈原《离骚》首开香草美人之思,其后,诗人以绮靡、委婉的笔触寄托家国之思,便成为一个传统。 《十九首》里第十八首的《客从远方来》却弹出一个异调了;这是欢愉之音;从情人的遗赠而更坚固其爱情的:“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古诗十九首》给魏、晋文人的印象最深者,还是其中表现着“人生几何”的直率的哲理诗的六首。这六首的情调大致是相同的。既然“人生寄一世”是“奄忽若飙尘”,那么为什么不饮酒作乐呢?为什么不秉烛夜游呢?为什么不追求于刹那的享受之后呢?这种情调是民歌里所常见到的;李白的诗,元人的散曲,都浓厚的沉浸在这种情调之中。建安曹、王诸人及其后诸诗人之作,也不时的表现着这种由悲观主义而遁入刹那的享受主义的人生观。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 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被称为苏武、李陵作的十几首古诗,几乎没有一首不好。在《古诗十九首》之外,这若干首的古诗最足以为我们注意。在其间,民歌的情趣是浓厚的。除了上文所引的和《古诗十九首》里几首相同的以外,其余的也都可以看出是:她们本来是民间歌曲,至少或是受民歌影响很深的。旧称为苏武《答李陵诗》的《童童孤生柳》: 童童孤生柳,寄根河水泥。连翩游客子,于冬服凉衣。 去家千里余,一身常渴饥;寒夜立清庭,仰瞻天汉湄。 寒风吹我骨,严霜切我肌。忧心常惨戚,晨风为我悲。 瑶光游何速,行愿支荷迟。仰视云间星,忽若割长帷。 低头还自怜,盛年行已衰。依依恋明世,怆怆难久怀! 和《十九首》里的《冉冉孤生竹》是颇为相同的。 被称为苏武《别李陵》诗《二凫俱北飞》一首,是深情厚谊的“别诗”,辞意浅近而挚切: 二凫俱北飞,一凫独南翔。子当留斯馆,我当归故乡。 一别如秦胡,会见何讵央!怆恨切中怀,不觉泪沾裳。 愿子长努力,言笑莫相忘! 所谓苏武诗的《骨肉缘枝叶》和《结发为夫妻》二首,语语都是切近而真挚的。民歌里写别后相思的最多;写别离之顷的情绪而像这二首那么隽美的却极少。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惟念当乖离,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又有所谓李陵《答苏武诗》的二首:《良时不再至》和《携手上河梁》,也都是写“黯然魂销”的别时情景的。《西厢记》的“眼阁着别离泪”一场写得最好,而这里“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已足以尽之。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 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恨不能辞; 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无名氏的古诗,可称的还很多。《步出城东门》一首极为清丽。“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和《诗经》的“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足以并称。“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是古诗里常见之语。在民歌里辞句往往是不嫌蹈袭、不避引用习语的: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古诗四首》里的《悲与亲友别》、《四坐且莫喧》、《穆穆清风至》三首都是很可称道的。《四坐且莫喧》,以炉香为喻,颇有巧思;《穆穆清风至》则辞意清丽;“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即物起兴,也是民歌里常用的方法: 悲与亲友别,气结不能言;赠子以自爱,道远会见难! 人生无几时,颠沛在其间:念子弃我去,新心有所欢。 结志青云上,何时复来还? 四坐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象南山。 上枝以松柏,下根据铜盘,雕文各异类,离娄自相连。 谁能为此器?公输与鲁班。朱火然其中,青烟飏其间。 从风入君怀,四坐莫不叹。香风难久居,空令蕙草残。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裳裙。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 朝登津梁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为期! 别有无名氏的《古诗四首》,都只有五言的四句,故《古诗源》乃别称之为《古绝句》。这四首充分的表现着民歌的特色。《槀砧今何在》以隐语藏情意。在汉末,隐语是同时流行于雅士俗人之间的。《菟丝从长风》的写法,也是民歌所常用的: 槀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 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南山一树桂,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庆不相忘。 在无名氏《古诗四首》里,有《上山采蘼芜》,乃是很短隽的一篇叙事诗。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古诗三首》里的《十五从军征》,乃是很悲痛的一首社会诗。十五岁当军人去了,到了八十方回,而家中人已经是亡故甚久了。大有丁令威归来之感。这一类的情绪,文人们往往托之以仙佛的奇迹;欧文(w. irving)的《睡乡记》(rip van winkle)也是如此。惟此篇独具人间性,而没有一点神怪的成分。其情绪又是如何的凄楚难忍!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烹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丁令威(生卒不详),道教仙人。相传为晋辽阳人。曾为县令。勤政爱民。平生喜好养鹤。曾学道于灵墟山,成仙后化为仙鹤飞回故里。 欧文(1783-1859),即华盛顿·欧文美国作家,美国文学奠基人之一。当过律师,喜爱文学。其短篇小说开创了美国文学题材的民族化道路。代表作是短篇小说和散文集《见闻札记》。 古诗里,叙事之作本来不多。在一般民歌里,也是抒情的作品多而叙事的篇章很少,除了古乐府里所有的好几篇的叙事诗之外,五言古诗里只有《上山采蘼芜》和《十五从军征》二首及蔡邕女琰的《悲愤诗》而已。 蔡琰在汉末黄巾之乱时,为匈奴掳去。在胡中十二年,已生二子。曹操执政时,痛邕无后,乃以金璧赎之归。嫁给董祀。她在离胡归汉的时候,祖国之爱和母子之爱交战于胸中;乃有《悲愤诗》之作。明人陈与郊作《文姬入塞》杂剧,颇能表白出这种交战的情绪。 琰的《悲愤诗》凡二篇,一为五言体,一为楚歌体,又有《胡笳十八拍》一篇,相传皆为她作。为什么她要把这同一的情绪,同一的故事,写为三个不同体裁的诗篇呢?这是没有理由可以解释的。这三篇写得都不坏,在古代珍罕的叙事诗里乃是杰作。 这三篇都是以第一身的口气出之。《胡笳十八拍》的结拍云:“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似未必为琰本人所作,虽然结语有“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大为深悲苦怨,而却似从“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翻出的。 五言体的一首《悲愤诗》,一开头便说道:“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不像蔡琰的口吻。她的父亲和董卓是好友;卓被杀不久,邕也因卓党遇害。她照理是不应该破口骂董卓的。 如果蔡琰写过《悲愤诗》,则最可靠的一篇,还是楚歌体的;她幼年受过文学的教养很深,这样的诗,她是可以写得出的。这一首楚歌,无枝辞,无蔓语,全是抒写自己的生世,自己的遭乱被掳的事,自己的在胡中的生活,自己的别子而归、踟蹰不忍相别的情形。而尤着重于胡中的生活情形,全篇不到三百个字,是三篇里最简短的一篇,却写得最为真挚。 大约当她的《悲愤诗》出来之后,立刻便大为流行于世。当时五言诗正是一个新体,有文人便用之来添枝增叶的改写了一遍。而同时歌唱的人,便也利用着《胡笳十八拍》的乐歌来描写其事。这便是《悲愤诗》为什么会有三篇的原因吧。 这三篇都写得很可爱,现在全录于下,以资读者们的比勘: 一 楚歌 嗟薄祜兮遭世患,宗族殄兮门户单! 身执略兮入西关,历险阻兮之羌蛮。 山谷眇兮路漫漫,眷东顾兮但悲叹。 冥当寝兮不能安,饥当食兮不能餐。 常流涕兮眦不干,薄志节兮念死难。虽苟活兮无形颜! 惟彼方兮远阳精,阴气凝兮雪夏零。 沙漠壅兮尘冥冥,有草木兮春不荣; 人似禽兮食臭腥,言兜离兮状窈停。 岁聿暮兮时迈征,夜悠长兮禁门扃。 不能寐兮起屏营,登胡殿兮临广庭。 玄云合兮翳月星,北风厉兮肃泠泠; 胡笳动兮边马鸣,孤雁归兮声嘤嘤, 乐人兴兮弹琴筝,音相和兮悲且清。 心吐思兮胸愤盈,欲舒气兮恐彼惊,含哀咽兮涕沾颈! 家既迎兮当归宁,临长路兮捐所生; 儿呼母兮啼失声,我掩耳兮不忍听! 追持我兮走茕茕,顿复起兮毁颜形。 还顾之兮破人情,心怛绝兮死复生! 二 五言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 逼迫迁旧邦,拥王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 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掌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终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已,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 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呼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别离。慕我独得归,哀叫声摧裂。 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摧败。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从横莫覆盖; 出门无人声,豺狼嗥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靡肝肺! 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傍人相宽大。 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三 胡笳十八拍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鞞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畜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役我虏;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惜愔!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饿对肉酪兮不能餐。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沓漫;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徙。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兹八拍兮拟俳优,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場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一生辛苦兮缘离别,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忽遇汉使兮称迎诏,遣千金兮赎妾身。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往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汉使迎我兮四牡腓腓,号失声兮谁得知?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身归国兮儿莫知,随心悬悬兮长如饥,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子?母兮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豗兮筋力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汉乐府里有不少的民歌。乐府是王家的乐队所歌唱的东西。但王家未必喜爱文学侍从之臣的歌功颂德之作,深奥难解之文。故王家的乐队往往的很早的便采新声入乐,以娱帝王后妃。我们观于清代升平署所藏曲子的复杂,便可以知道其中的消息。汉代乐府之创始于武帝。刘彻自己虽是一个诗人,其趣味却很广泛。《汉书》(卷二十二)说道: (武帝)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 升平署,清代承应宫中奏乐和演戏的机构。清代戏曲管理分三个时期,即教坊司、南府和升平署。清初沿用明朝的教坊司,康熙年间设南府,道光七年(1827)改南府为升平署。 同书(卷九十二)又道: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给事狗监中。女弟得幸于上,号李夫人……延年善歌,为新变声。是时上方兴天地诸祠,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为之“新声曲”。 是李延年不但收罗各地乐歌,而且也有造新声了。 到了哀帝的时候,方才把乐府官罢去。但乐府官虽罢去,而民间和贵族们之喜爱郑、卫之音则毫不受这位素朴的皇帝的影响。《汉书》(卷二十二)道:“百姓渐渍日久,又不制雅乐有以相变,豪富吏民湛沔自若。”其实,即制雅乐也不会变更了民众的嗜好的。 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卫两国的民间音乐。孔子提倡雅乐,故郑卫之音便受到排斥。后也用作淫靡之乐的代称。 《唐书·乐志》云:“平调、清调、瑟调皆周房中曲之遗声,汉世谓之三调。又有楚调,汉房中乐也。与前三调,总谓之相和调。”此外,又有“吟叹曲”,也列于相和调。 《晋书·乐志》云:“凡乐章古辞,今之存者,并汉世街陌谣讴。《江南可采莲》、《乌生八九子》、《白头吟》之属是也。”这话最为得其真相。今所见的古乐府,几乎都是带着很浓厚的民间歌谣的色彩的。 《江南可采莲》和《乌生八九子》均见于《相和歌辞》的《相和曲》里。《相和曲》是在“平”、“清”、“瑟”、“楚”四调及吟叹曲之外的。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位于邯郸罗敷潭。 这是真正民歌的本色,只是声调铿锵,并没有什么意义。《乌生八九子》也是这样无甚意义(还有《鸡鸣高树巅》也是如此),而只是顺口歌唱着的。 在其间,《公无渡河》(一名《箜篌引》)是写得很好的: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薤露歌》和《蒿里曲》都是实际上应用着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在其间,《陌上桑》(一作《日出东南隅行》)是写得极好的一篇叙事歌曲,较之无名氏五言古诗里的《上山采蘼芜》一篇是进步得多了。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梢头。 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 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 罗敷前致词:“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 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 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 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 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平调曲》里的歌辞,今所存者仅《长歌行》、《君子行》、《猛虎行》等三调。《君子行》:“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亦见于《曹子建集》。可见在魏、晋间,拟古乐府之风甚盛,其作风之逼肖,竟有令人不能分别之感。《长歌行》的一首,《青青园中葵》: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乃是民间的格言歌。《猛虎行》是游子的哀怨之音: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 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清调曲》有《豫章行》、《董逃行》;此二者今存的皆为晋乐所奏,非古辞。又有《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则为古辞。凡为魏、晋所奏的歌辞,不是变得典雅、无生气,便是增饰得很多,变得臃肿不堪,只有在本辞(即乐府古辞)里,才可看出其本来面目。 相逢行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堂上置尊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 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 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 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长安有狭斜行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连;适逢两少年,夹毂问君家。 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太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 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 大妇织绮伫,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 丈人且徐徐,调弦讵未央。 《瑟调曲》里的好歌最多,像《妇病行》、《孤儿行》都是民间产生的极漂亮的短篇的叙事歌曲,表现着最真切的社会的、家庭的凄苦的生活之情景: 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 “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乱曰: 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 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 从乞求,与孤买饵,对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 入门见孤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 弃置勿复道! 孤儿行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当独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 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 冬无复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风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 瓜车反复,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独且急归。 兄与嫂严,当与较计。 乱曰: 里中一何说谎,愿欲寄尺书, 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像那样深刻而婉曲的描叙,乃是《上山采蘼芜》和《十五从军征》等古诗里所不见的;他们是率直的写着;但在这二篇里作者们已知道怎样的曲曲的描写入微了。这是一个大进步。 在《楚调歌》里,只有《皑如山上雪》和《怨诗行》二篇。《怨诗行》是平常的一首叹生命的短促而欲“游心恣所欲”的诗曲。《皑如山上雪》即是有名的《白头吟》,《晋书·乐志》所举的“汉世街陌谣讴”之一。晋乐所奏的此曲,分五解,较本辞约多出一倍。但本辞却是极凄丽的绝妙好辞。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于“相和歌辞”外,乐府古辞又有所谓《舞曲歌辞》及《杂曲歌辞》的。今存的《舞曲歌辞》像“铎舞歌诗”、“巾舞歌诗”均极不易解;其间有许多重复不可解处,当是有声无义的助语;今则很难将其分别出来。 “杂曲歌辞”里的好歌很多。有极轻茜可喜的《伤歌行》、《悲歌》和《古歌》。《伤歌行》大类五言古诗的一篇;也许原是古诗,入乐来唱的。《悲歌》和《古歌》均结之以“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二语,正和有几篇古诗同以“愿为双黄鹄,高飞归故乡”二语作结的情形一样。我们在这里更可以明白:民间歌曲是并不避忌袭用习见的成语的。 伤歌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傍徨。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悲歌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古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 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也有极富风趣的《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 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 作书与鲂鱮:相教慎出入! 更有一首古代最长的叙事诗,《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 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 鸡呜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 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 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 “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共事三二年,始尔末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 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 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 阿母得闻之,椎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语! 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计。”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 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 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以此下心意,慎勿违我语。”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 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 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 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 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珠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 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 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 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 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 “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 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 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 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 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 “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 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 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 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薄苇纫如丝, 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 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入门上家堂, 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 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 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 “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 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 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 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 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 不得便自许。”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 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 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 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 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 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 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 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 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 卿可去成婚,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 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 流苏金缕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 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阿母谓阿女。 “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 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 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 晚成单罗衫,崦崦日欲暝,愁思出门啼。府吏闻此变, 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 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 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 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 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 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 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 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 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 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 贵贱有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 便复在早夕。”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 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 徘徊顾树下,自挂东南枝。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一篇叙事歌曲凡一千七百四十五字,较之《上山采蘼芜》、《陌上桑》,乃至《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均长得多了。 从《上山采蘼芜》,很快的便进步到《陌上桑》和《妇病行》、《孤儿行》,更很快的便进步到《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乃是很自然的趋势。很像滚丸下坂,不到底不止。 汉乐府尚有《鼓吹饶歌十八曲》,这些该是很古典的庙堂之乐了。但实际上仍有民歌在里面。像《战城南》、《有所思》、《上邪》等,都是绝好的民间歌曲。《有所思》和《上邪》,在民间情歌里是极大胆、极热情之作: 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可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有所思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已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稀,秋风肃肃晨风飓,东方须臾高知之。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代的俗文学在散文方面却发展得极少。司马迁作《史记》,善于描状人物的神情口吻。最可注意的是,《陈涉世家》里,记着陈涉的故人,进宫去看见涉为王的享用,便说道: 夥颐!涉之为王沉沉者! 这是如闻其声的描写。 用方言来写人物的对话最足以表现其神情。在小说里用此而成功的有《海上花列传》。《三宝太监下西洋记》和《野叟曝言》反而在对话里大谈其学问,大做其文章,当然要成为十足陈腐的东西了。可惜在《史记》里,像这样的方言还不多。 汉宣帝的时候,有以辞赋起家的王褒(字子渊)却在无意中流传下来一篇很有风趣的俗文学的作品——《僮约》。这篇东西恐怕是汉代留下的惟一的白话的游戏文章了。 《僮约》写的王褒以事到湔,住在寡妇杨惠家;其奴便了,颇为倔强。王褒命其酤酒,不应。乃买之。便了说道:“要做的事,都要写在券上。不写出的事,便了便不能做。”褒乃写了这篇《僮约》。那趣味是很坏的,只是和不幸的人开着玩笑。好在本来是一篇游戏文章;故结之以:便了说道:“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原是有韵的,其实是一篇“赋”。 蜀郡王子渊以事到湔,止寡妇杨惠舍。惠有夫时奴,名便了。子渊倩奴行酤酒。便了拽大杖上夫冢巅曰:“大夫买便了时,但要守家,不要为他人男子酤酒。”子渊大怒曰:“奴宁欲卖耶?”惠曰:“奴大忤人,无欲者。”子渊即决买券云云。奴复曰:“欲使皆上券,不上券,便了不能为也。”子渊曰:“诺。” 这是《僮约》的序。下面是《僮约》的本文,即是王褒同便了订的买奴的条件。 “神酌三年(西历前五九),正月十五日,资中男子王子渊从成都安志里女子杨惠买亡夫时户下髯奴便了,决贾万五千。奴当从而役使,不得有二言:晨起早扫,食了洗涤;居当穿臼缚帚。裁衣凿斗,……织履作粗,黏雀张乌,结网捕鱼,缴雁弹凫,登山射鹿,入水捕龟。……舍中有客,提壶行酤,汲水作铺,涤杯整案;园中拔蒜,断苏切脯。……已而盖藏关门塞窦;喂猪纵犬,勿与邻里争斗。奴但常饭豆饮水,不得嗜酒,欲饮美酒,唯得染唇渍口,不复倾盂覆斗。不得辰出夜入,交关伴偶。舍后有树,当裁作船,上至江州下至湔;……往来都洛,当为妇女求脂泽,贩于小市,归都担枲,转出旁蹉,牵犬贩鹅,武都买茶,杨氏担荷(杨氏,池名,出荷)。……持斧入山,断揉裁辕。若有余残,当作俎几木屐彘盘。“……日暮欲归,当送干薪两三束。……奴老力索,种莞织席;事讫休息,当舂一石。夜半无事,浣衣当白。……奴不得有奸私,事事当关白。奴不听教,当笞一百。” 读券文适讫,词穷诈索,仡仡叩头,两手自搏,目泪下落,鼻涕长一尺。“审如王大夫言,不如早归黄土陌,丘蚓钻额。早知当尔,为王大夫酤酒,真不敢作恶!” 参考书目 一、《乐府诗集》,宋郭茂倩编有《四部丛刊》本。 二、《古诗纪》,明梅鼎柞编,有万历间刊本。 三、《古诗源》,清沈德潜编,坊刊本甚多。 四、《全汉魏六朝诗》,近人丁福保编,有医学书局铅印本。 五、《白话文学史》上卷,胡适著,商务印书馆出版,可看其第二章至第六章。 六、《插图本中国文学史》,郑振铎著,北平朴社出版(再版本为商务印书馆出版)。可看第一册第六章及第八章。 七、《中国诗史》,陆侃如、冯沅君,开明书店出版。 八、《乐府文学史》,罗根泽著。 九、《中国文学流变史》,郑宾于著,北新书局出版。 [book_title]第四章 六朝的民歌 六朝的民歌,有其特殊的地位。其地位较之明、清的民歌都重要得多。她像唐代的词、元的散曲,立刻便得到许多文人学士们的拥护,立刻便被许多文人学士们所采纳,立刻,这种新声便有了广大而普遍的影响。 有人说,六朝文学是“儿女情长,风云气短”。又说是,“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为什么六朝文学会成为这样的一种风格呢?其主要的原因便是受民歌的影响。 六朝的民歌,从晋代的东迁开始,便在文坛上发生了很大的作用。 这些民歌大多数都是长江流域的产品。中原的人,迁到了江南,初时还有些故乡的思念,故有新亭之泣,有起舞、击楫之志。但到了后来,便安之乐之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漂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在这样的好风光、好乡地里,所产生的情绪自然而然的会轻茜秀丽了。好女如花,柔情似水,能不沉醉于“相忆莫相忘”,“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的歌声里么? 新亭之泣,也即新亭对泣。西晋末年,西晋王朝被迫渡江南下,朝中大臣宴于新亭,感怀不已,相对而泣。后来以“新亭对泣”表示感怀故国、忧国忧时之情。 起舞,即闻鸡起舞。指《晋书·祖逖传》记载的祖逖听到鸡叫就起床练舞之事。后以此形容志士奋发自励,准备为国效力。 击楫,即击楫中流,在河中间敲打船桨。晋代祖逖领军北伐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请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后用以称颂报效国家的慷慨之志与激烈壮怀。 六朝的民歌,总名为“新乐府”,和汉、魏传下来的乐府不同。因为不复承汉、魏乐府的旧贯,而是从民间升格的,故别以新乐府称之。在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和冯惟讷的《古诗纪》里都把新乐府列入“清商曲辞”里,和汉、魏乐府之列于“相和曲辞”等类里的不同。 《古诗纪》,古诗总集。原名《诗纪》,共156卷。明代冯惟讷编。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专门搜辑古诗的总集,收罗宏富。 为什么称之为“清商曲辞”呢? 清商乐一曰清乐。关于“清乐”的解释颇多牵强者。但我以为清乐便是“徒歌”之意,换一句话,也就是不带音乐的歌曲之意。 凡民歌,其初都是“行歌互答”,未必伴以乐器的。 更有一个很重要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些清商曲辞是徒歌。 《大子夜歌》云: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 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又云: 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 不知歌谣妙,声势由口心。 这是说,“歌谣”是不假丝竹,而出心脱口自然成妙音的。《大子夜歌》只有二首,似即为《子夜》诸歌的总引子。未必是民歌的本来面目,大约是当时文士们写来颂赞《子夜》诸歌的。其赞语的可靠性,是无可怀疑的。 在“清商曲辞”里,有“吴声歌曲”及“西曲歌”之分。 “吴声歌曲”者,为吴地的歌谣,即太湖流域的歌谣;其中充满了曼丽宛曲的情调,清辞俊语,连翩不绝,令人“情灵摇荡”。(至今吴地山歌还为很动人的东西。) “西曲歌”,即荆、楚西声,也即长江上流及中流的歌谣;其中往往具着旅游的匆促的情怀。 我尝有一种感觉,觉得吴声歌曲富于家庭趣味,而西曲歌则富于贾人思妇的情趣。 这大约是因为,太湖流域的人,多恋家而罕远游;且太湖里港汊虽多,而多朝发可以夕至的地方。故其生活安定而少流动性。 长江中流荆、楚各地,为码头所在。贾客过往极多。往往一别经年,相见不易。思妇情怀,自然要和吴地不同。 “清商曲辞”的时代,恰和六朝相终始。冯惟讷谓:“清商曲古辞杂出各代而始于晋”,这是不错的。大约在东晋南渡之后,这些新声方才为文人学士们所注意、所拟仿的。 “吴声歌曲”以《子夜歌》为最重要。《唐书·乐志》谓:“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乐府解题》谓:“后人乃更为四时行乐之词,谓之《子夜四时歌》。又有《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皆曲之变也。”今所见《子夜歌》和《子夜四时歌》等,情趣极为相同。“声过哀苦”之语,实不可靠。《子夜歌》凡四十二首,几乎没有一首不好! 子夜歌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冶容从姿鬓,芳香已盈路。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下,何处不可怜!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 崎岖相怨慕,始获风云通。玉林语石阙,悲思两心同。 见娘善容媚,愿得结金兰。空织无经纬,求匹理自难。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今日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黄檗郁成林,当奈苦心多! 高山种芙蓉,复经黄檗坞。果得一莲时,流离婴辛苦。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揽枕北窗卧,郎来就侬嬉。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驻箸不能食,蹇蹇步帏里。投琼著局上,终日走博子。 郎为傍人取,负侬非一事。摊门不安横,无复相关意。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绿揽迮题锦,双裙今复开。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 常虑有贰意,欢今果不齐。枯鱼就浊水,长与清流乖。 欢愁侬亦惨,郎笑我便喜。不见连理树,异根同条起? 感欢初殷勤,叹子后辽落。打金侧玳瑁,外艳里怀薄。 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 道近不得数,遂致盛寒违。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 揽裙未结带,约眉出前窗。罗裳易飘飏,小开骂春风。 举酒待相劝,酒还杯亦空。愿因微觞会,心感色亦同。 夜觉百思缠,忧叹涕流襟。徒怀倾筐情,郎谁明侬心! 侬年不及时,其于作乖离。素不知浮萍,转动春风移。 夜长不得眠,转侧听更鼓。无故欢相逢,使侬肝肠苦。 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念爱情慊慊,倾倒无所惜。重帘持自鄣,谁知许厚薄! 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 惊风急素柯,白日渐微漾。郎怀幽闺性,侬亦恃春容。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人各既畴匹,我志独乖违。风吹冬帘起,许时寒薄飞。 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莲不分明。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 怜欢好情怀,移居作乡里。桐树生门前,出入见梧子。 遣信欢不来,自往复不出。金桐作芙蓉,莲子何能实! 初时非不密,其后日不如。回头批栉脱,转觉薄志疏。 寝食不相忘,同坐复俱起。玉藕金芙蓉,无称我莲子。 恃爱如欲进,含羞末肯前。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朝日照绮钱,光风动纨素。巧笑茜两犀,美目扬双蛾。 这些民歌都是很可信的出于民间的。在山明水秀的江南,产生着这样漂亮的情歌并不足惊奇。所可惊奇的是,她们的想象有的地方,较之近代的《挂枝儿》、《山歌》以及《马头调》,更为宛曲而奔放,其措词造语,较之《诗经》里的情诗,尤为温柔敦厚;只有深情绮腻,而没有一点粗犷之气;只有绮思柔语,而绝无一句下流卑污的话。不像《山歌》、《挂枝儿》等,有的地方甚且在赤裸裸地描写性欲。这里是只有温柔而没有挑拨,只有羞怯与怀念而没有过分大胆的沉醉。故她们和后来的许多民歌不同,她们是绮靡而不淫荡的。她们是少女而不是荡妇。 又有《子夜四时歌》,凡七十五首,也是没有一首不圆莹若明珠的。《四时歌》分春、夏、秋、冬,比较地写得没有《子夜歌》的天然流丽了。其中有一部分当是文人们的拟作。故论者归之于晋、宋、齐三代,而不全属之于晋。 在那七十五首的《子夜四时歌》里,像《冬歌》的“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一首,原为梁武帝作,则其中也尽有梁代之作在内了。 子夜四时歌 春歌二十首 春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山林多奇采,阳乌吐清音。 绿荑带长路,丹椒重紫荆。流吹出郊外,共欢弄春英。 光风流月初,新林锦花舒。情人戏春月,窈窕曳罗裙。 妖冶颜荡骀,景色复多媚。温风入南牖,织妇怀春意。 碧楼冥初月,罗绮垂新风。含春未及歌,桂酒发清容。 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燕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朱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那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 鲜云媚朱景,芳风散林花。佳人步春苑,绣带飞纷葩。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昔别雁集渚,今还燕巢梁。敢辞岁月久,但使逢春阳。 春园花就黄,阳池水方渌。酌酒初满杯,调弦始成曲。 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 阿那曜姿舞,逶迤唱新歌。翠衣发华洛,回情一见过。 明月照桂林,初花锦锈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 崎岖与时竞,不复自顾虑。春风振荣林,常恐华落去。 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逢侬多欲擿,可怜持自误。 自从别欢后,叹惜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夏歌二十首 高堂不作壁,招取四面风。吹欢罗裳开,动侬含笑容。 反覆华簟上,屏帐了不施。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 开春初无欢,秋冬更增凄。共戏炎暑月,还觉两情谐。 春别犹眷恋,夏还情更久。罗帐为谁褰?双枕何时有? 叠扇放床上,企想远风来。轻袖拂华妆,窈窕登高台。 含桃已中食,郎赠合欢扇。深感同心意,兰室期相见。 田蚕事已毕,思妇犹苦身。当暑理纬服,持寄与行人。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风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携手密叶下,浮瓜沉朱李。 郁蒸仲暑月,长啸北湖边。芙蓉始结叶,抛艳未成莲。 适见载青幡,三春已复倾。林鹊改初调,林中夏蝉鸣。 春桃初发红,惜色恐侬摘。朱夏花落去,谁复相寻觅? 昔别春风起,今还夏云浮。路遥日月促,非是我淹留。 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 四周芙蓉池,朱堂敞无壁。珍簟镂玉床,缱绻任怀适。 赫赫盛阳月,无侬不握扇,窈窕瑶台女,冶游戏凉殿。 春倾桑叶尽,夏开蚕务毕。昼夜理机丝,知欲早成匹。 情知三夏热,今日偏独甚。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 轻衣不重彩,飙风故不凉。三伏何时过?许侬红粉妆。 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秋歌十八首 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 清露凝如玉,凉风中夜发。情人不还卧,冶游步明月。 鸿雁搴南去,乳燕指北飞。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适忆三阳初,今已九秋暮。追逐泰始乐,不觉华年度。 飘飘初秋夕,明月耀秋辉。握腕同游戏,庭含媚素归。 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草木不常荣,憔悴为秋霜。今遇泰始世,年逢九春阳。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连条时。 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 初寒八九月,独缠自络丝。寒衣尚未了,郎唤侬底为? 秋爱两两雁,春感双双燕。兰鹰接野鸡,雉落谁当见?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飚。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 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冬歌十七首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涂涩无人行,冒寒往相觅。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 夜半冒霜来,见我辄怨唱。怀冰暗中倚,已寒不蒙亮。 蹑履步荒林,萧索悲人情。一唱泰始乐,枯草衔花生。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寒云浮天凝,积雪冰川波。连山结玉岩,修庭振琼柯。 炭垆却夜寒,重袍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 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 冬林叶落尽,逢春已复曜。葵藿生谷底,倾心不蒙照。 朔风洒霰雨,绿池莲水结。愿欢攘皓腕,共弄初落雪。 严霜白草木,寒风昼夜起。感时为欢叹,霜鬓不可视。 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 白雪停阴冈,丹华耀阳林。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尚有《大子夜歌》二首(见前),《子夜警歌》二首,《子夜变歌》三首。但《子夜警歌》里的一首“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已见于上文引的《子夜歌》里。在以《子夜》为名的一百二十四首(实际上只有一百二十三首)民歌里,其情调是很单纯的,不过是恋爱的歌颂而已。但超出于一般中国民歌的恶习之外,她们是肉的成分少,而灵的成分多。连陶渊明的《闲情赋》也还写得那么质实而富肉的感觉,想不到在六朝民歌里,反有像“寄情千里光”,“无人相要唤”,“虚应空中诺”,“悲思两同心”一类的情思绵远的东西! 《子夜变歌》的三首,也没有一首写得不漂亮的: 人传欢负情,我自未尝见。三更开门去,始知子夜变! 岁月如流迈,春尽秋已至。荧荧条上花,零落何乃驶? 岁月如流迈,行已及素秋。蟋蟀吟堂前,惆怅使侬愁。 《子夜歌》外,存曲最多者,又有《读曲歌》,凡存八十九首。《宋书·乐志》曰:“《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是也。”《古今乐录》曰:“《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声歌。或因酒宴,只窃声读曲细吟而已。”这些话都不大可靠。那八十九首的《读曲歌》,其题材和情调和四十二首的《子夜歌》没有两样,都是很漂亮的民间歌谣,根本上和什么刘义康,或袁后不相干。 彭城王义康,即彭城王刘义康,宋武武刘裕的第四子。元嘉六年(429)奉诏入朝为宰相。长期专权,为其兄宋文帝猜忌,被贬为江州刺史。后因范晔等人阴谋拥立之事败露,刘义康被贬为庶人。后被杀。 读曲歌八十九首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念子情难有,已恶动罗裙。听侬入怀不? 红蓝与芙蓉,我色与欢敌。莫案石榴花,历乱听侬摘。千叶红芙蓉,照灼绿水边。余花任郎摘,慎莫摆侬莲。思欢久,不爱独枝莲,只惜同心藕。 打坏木栖床,谁能坐相思?三更书石阙,忆子夜啼碑。奈何不可言!朝看莫牛迹,知是宿蹄痕。 娑拖何处归?道逢播掿郎。口朱脱去尽,花钗复低昂。 所欢子,莲从胸上度,刺忆庭欲死。 揽裳渡,跣把丝织履,故交白足露。 上知所,所欢不见怜,憎状从前度。 思难忍,络罂语犹壶,倒写侬顿尽。 上树摘桐花,何悟枝枯燥!迢迢空中落,遂为梧子道。 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柳树得春风,一低复一昂。谁能空相忆,独眠度三阳? 折杨柳,百鸟园林啼,道欢不离口。 毅衫两袖裂,花钗鬓边低。何处分别归?西上古余啼。 所欢子,不与他人别,啼是忆郎耳。 披被树明灯,独思谁能忍?欲知长寒夜,兰灯倾壶尽。 坐起叹汝好,愿他甘丛香,倾筐入怀抱。 通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缓几许。 忆欢不能食,徘徊三路间,因风觅消息。 朝日光景开,从君良燕游。愿如卜者策,长与千岁龟。 所欢子,问春花可怜,摘插柄裆里。 芳萱初生时,知是无忧草。 眉画未成,那能就郎抱! 百花鲜。谁能怀春日,独入 罗帐眠? 闻欢得新侬,四支懊如垂。 鸟散放行路,井中百翅不能飞。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 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奈何许,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 白门前,乌帽白帽来。白帽郎是侬,不知乌帽郎是谁? 初阳正二月,草木郁青青。蹑履步前园,时物感人情。 青幡起御路,绿柳荫驰道。欢赠玉树筝,侬送千金宝。 桃花落已尽,愁思犹末央。春风难期信,托情明月光。 计约黄昏后,人断犹未来。闻欢开方局,已复将谁期? 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 日光没已尽,宿鸟纵横飞。徙倚望行云,躞蹀待郎归。 百度不一回,千书信不归。春风吹杨柳,华艳空徘徊。 音信阔弦朔,方悟千里遥。朝霜语白日,知我为欢消。 合冥过藩来,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