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八大诗人 [book_author]胡怀琛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38326 [book_dec]胡怀琛著,主要介绍了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王士祯这八位中国古代诗人的诗歌创作艺术。胡怀琛先生对八位诗人的诗歌特点及其发生与源流进行了精到的论述,使读者在很短时间内得以了解中国古代杰出诗人与优秀诗歌的成就,可称是一部简明的中国古代诗史。本书通过对中国古代八位伟大诗人的介绍,梳理出了古代诗歌的发展脉络和艺术走向,可称是一部简明的中国古代诗史。胡怀琛先生从个人的赏鉴喜好出发,对八位诗人的诗歌特点及其宗源进行了精到的论述,使读者在很短时间内得以了解中国古代诗人与诗歌的成就。 [book_img]Z_11825.jpg [book_title]自序 我在介绍这八位诗人给读者以前,我要先说几句应该说的话: 第一,我不是说中国只有这八位诗人,不过以为这八位顶重要罢了。 第二,八位之中,各有一种特色,我并不曾戴了我自己的眼镜去看他们。各人的好处,虽则有时立在相反的地位,我并不去此取彼,或去彼取此。 第三,是以他们生存的时代前后为次序的。 第四,每一个人做一篇,合成此书。各篇体例,不能一律;篇幅长短,更不能一样。我为着便于叙述起见,宁可使形式不整齐,不肯受形式的支配。 第五,对于屈灵均、陶渊明、李太白三家,已有他人做过有系统的论文了。我对于他们,表示同意的地方,我在这里便不再说了。我对于他们怀疑的地方,我也用怀疑的态度,说明我自己的见解。 第六,在这八位以外,再有韩昌黎和黄山谷,我想有许多人以为应该加入的。然我以为韩昌黎,只不过形式上有一种特别的地方,在实质上并没有特色。黄山谷上承杜子美,下启陆放翁,然既不及子美,又不如放翁,除了以字句生硬为特色外,实质上也没有特别的地方。论他偏僻的性情,又是屈灵均的一小支。从各方面看起来,二人都没有加入的可能,所以便不加入了。 第七,我于这八位诗人,不仅就本人而论,也说到他们诗学的渊源和支派,所以虽说只有八人,但是所论及的还有许多人。 第八,苏东坡以前六人,想是大家都不怀疑的,以为他们的诗是有价值。而于陆放翁及王渔洋,或者还有许多人要怀疑,以为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却不知放翁的写实,渔洋的温柔敦厚,确是他们的特色,是我们所应该佩服的。 以外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书中不对的地方,想不能免,请读者赐教罢! 民国十三年二月,胡怀琛自序。 [book_title]题词 阴历甲子新年,闭门无事,取古人诗集读之;得我所最心折者八家,察其人之性情环境,论其诗之特色,并渊源支派,共得三四万字,编次成书。既毕,总题六绝句于卷端。 屈子《离骚》号《楚辞》,南方文派此宗师。一编哀艳兼幽怪,湘雨巫云万古悲。(右屈灵均) 浩然元气在胸中,流露成文自不同。便说青莲少含蓄,未能平淡步陶公。(右陶渊明、李太白) 写实诗篇语却工,千秋此派几人同?自从杜少陵之后,有个山阴陆放翁。(右杜子美、陆放翁) 街头孩子村间妇,解唱香山粗俗诗。毕竟只怜《长恨曲》,谁知讽谕有微词!(右白香山) 大苏才力亦奇雄,一吐胸怀气似虹。参到甚深微妙处,禅心诗意本相通。(右苏东坡) 敦厚温柔三百篇,风人微旨忆当年。可怜多少谈诗客,谁识渔洋是嫡传!(右王渔洋) [book_title]屈灵均 (一) 中国的诗歌,发生很早。如今所流传的篇章,有尧、舜时的《击壤歌》《南风歌》等这些作品,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也有人说连尧、舜也没有这些人,又何况《击壤歌》和《南风歌》呢? 这些作品,是真是假,虽不可知;然但就孔子所删定的三百篇看,已可算是洋洋大观了。不过三百篇的诗,到如今虽然存在;三百篇的作者是谁,到如今已不可考了。而且那时候虽然有偶尔作诗的人,而没有以作诗著名的诗人。中国有专门诗人,要算是从屈原起。屈原的生卒年月、事迹、文学作品等,在今日也发生了疑问。许多名人,如胡适之、梁任公等,都细细地研究讨论过。我所见过的,有下面所列的几种: 胡适之的《读楚辞》,在《努力周报》附刊的《读书杂志》内。 梁任公的《屈原研究》,《梁任公学术讲演集》第三辑内。 谢无量的《楚辞新论》,“国学小丛书”本。 陆侃如的《屈原》,单行本。 他们四位先生,已说得很详细了,我没有再说的必要,就是再说,也不能超出他们的范围以外。不过他们四位先生,对于《楚辞》和中国诗学的关系,比较的说得太少,至多说了一句《诗经》是北方的文学,《楚辞》是南方的文学罢了。 我如今便拣他们所不曾说及的,来说一说,以补他们之缺,便是说一说《楚辞》和汉、唐以后诗学的关系。至于屈原事迹等,他们已经说过了的,我不再说。读者要知道时,可以参看他们的大作。除了胡适之《读楚辞》一篇如今不容易购得而外,其他三种,都是很容易购买的。 (二) 屈原的事迹,我们所拿来做考证的根据的,是《史记》里的一篇《屈贾列传》。这篇传,有许多话是空话,也有许多话是不可相信的话。这话说起来很长,现在不必多说,只将谢无量考定了重做的一篇简单的《屈原小传》,录在这里,以见屈原之为人。 屈原,楚同姓。事楚怀王,颇见信任。因草宪令,被谗见疏。不久召还,参与外交事务;他的主张,是拒秦联齐,曾出使齐国。怀王将入秦,他也力谏,不听。后怀王久留秦,楚国无主;屈原愤恨他的政策不行,作《离骚经》,有怨刺的意思。襄王即位,屈原又被谗再放逐,在沅湘之间,九年不返,因自沉汨罗江死。 谢无量这篇简单的《屈原小传》,很为适当。读者只须读了这篇小传,差不多已经够了。不过“屈原名平,字灵均”,这几个字,是应补入的。 屈原的作品,自然是以《离骚》为主要,此外再有《卜居》《渔父》等篇。再有《九歌》,本为楚人祀神的乐歌,而屈原替他改作的。后来他的弟子宋玉、景差及汉朝贾谊等,仿他所做的作品,统名为《楚辞》。如今流传的,以王逸注的《楚辞》为最古的本子。再后来注解的人很多,不及遍举。关于这一层,可参看胡适之的《读楚辞》第二段,及谢无量的《楚辞新论》第三章。我这里不多说了。下文单说屈原和汉、唐以后诗学的关系。 (三) 《楚辞》所包含的第一种特点,就是说神话。《九歌》本来为祀神而作,不消说了。就是《离骚》,也有许多的神话。如云: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 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 鸾凰为予先戒兮,雷师告予以未具。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 又云: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 又云: 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 羲和、望舒、飞廉、丰隆、雷师等,都是后世神怪小说(如《封神传》)里的名词。宓妃、有娀佚女也是神话。《九歌》里的什么东皇太一,什么湘夫人,什么国殇等等,更不必说了。这些神话,是《诗经》里所绝对没有的。《诗经》里的神是天,《诗经》里的鬼是祖宗。从天与祖宗的方面演不出离奇怪诞的神话来,从东皇太一、湘夫人一方面,便可以演得出离奇怪诞的神话来了。 从此以后,中国的诗歌里,便添了许多神话。首先受屈原的影响的,就是曹子建,他的《洛神赋》,不就是神话吗? 再后诗歌里夹杂神话的,要算李太白和李义山最为显著。李太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云: …… 洞天石扉,訇然中开。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 李太白的风为马、鸾回车,不就是《离骚》里的鸾凰为先戒、望舒(望舒,风神名)先驱吗? 李义山的《嫦娥》云: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义山的嫦娥,不就是《离骚》里的宓妃、有娀佚女之流吗? (四) 《楚辞》的第二种特点,就是说牢骚话,表现孤僻的性情。说牢骚话,在《国风》《小雅》里也有的;后人拿诗歌发牢骚,不单是受了屈原的影响。表现孤僻的性情,在《诗经》里没有的;在《楚辞》里,却随处表现出他自己孤僻的性情来。如云: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蓠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又云: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颔亦何伤。 又云: 謇吾法夫前修兮,非时俗之所服。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又云: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吾不知其亦已兮,苟予情其信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诸如此类的地方很多,都是充分地表现他高洁的性情。屈原自杀,一半固由于受了环境的逼迫,一半也由于他的天性是孤僻,不和俗人相投。这种孤僻的性情,充分地在诗歌里表现出来,这是《诗经》里所没有的。或者有这样的作品,也被孔子删掉了。因为孔子要拿《诗经》做教化的工具,这样的充分表现孤僻的性情,和处世接人,很不相宜,所以一例删掉了。就是前节所说的神话,照理在初民时代的诗歌里,也不能没有。《诗经》里没神话,一定也是被孔子删掉了。《论语》里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诗歌里的神话,哪有不删去的道理呢? 自从《离骚》出现以后,屈原拿它将自己孤僻的性情,充分地表现出来。后人读了他的作品,当然要受了他的感化,犯了传染病。其中受传染病顶深的,要算是唐朝的孟东野(孟郊)、李长吉(李贺)二人。 孟郊的性情,非常寒酸;李贺的性情,非常幽怪。但看苏东坡“郊寒岛瘦”四字的批评,和后人称“长吉是鬼才”的一句话,便可以知道了。而且孟郊、李贺二人诗歌的外表,也是出于《离骚》,这是可以举他们的诗来证明的。如孟郊的《巫山高》云: 见尽数万里,不闻三声猿。 但飞萧萧雨,中有亭亭魂。 千载楚襄恨,遗文宋玉言。 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 按《九歌》云:“令飘风兮前驱,使冻雨兮洒尘;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从女。”东野从这里四句,化成“但飞萧萧雨”两句。又云“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野从这里两句,化成“至今青冥里,云结深闺门”两句,痕迹显然可见。又东野的《独愁》云: 前日远别离,昨日生白发。 欲知万里情,晓卧半床月。 常恐百虫鸣,使我芳草歇。 按《离骚》云:“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东野从这句化成“常恐百虫鸣”两句,也极容易看得出。这样相似的地方很多,不及遍举。 再说李贺:他的《苏小小墓》一首,最容易看得出他所受的《楚辞》的影响。《苏小小墓》的诗云: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翦。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竹,劳光彩。 西陵下,风雨吹。(吹字读去声,与彩、待等字为韵,俗作“吹雨”非是) 按:这首诗,词旨凄绝,满纸鬼气,固然似《楚辞》中之《九歌》;而草茵、松盖、风裳、水佩,都是《离骚》中的字眼。 本来李长吉的诗,出于《离骚》,在以前已有许多人说过了。《渔隐丛话》曾说:“李长吉诗出于《离骚》。”而杜牧所做的《长吉集序》,已经说道:“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不过孟东野诗,出于《离骚》,前人却没有说过,这是我最近看出来的。大概东野的性情寒酸,长吉的性情幽怪;总之都是孤僻,都是不近人情,和屈原是一样的。 再后梅尧臣的简淡,黄庭坚的生硬,又是从孟郊、李贺变化而来的了。凡后世不近人情的个性,发表在诗歌里,多少总和屈原有些关系。 个性是天生成的,假使没有屈原也会有孟郊、李贺、梅尧臣、黄庭坚等人的个性。但是没有《离骚》,恐怕他们受了《诗经》的陶冶,潜移默化,便不会将个性表现在诗歌里,便是表现出来,也不会有这样的充分。 这种充分地表现个性,照新文学说起来,当然算是好,不算是坏。若拿诗教的眼光来看,却又不能说是好。因为充分地发展不近人情的个性,到后来变成曲高和寡,彼此不相投洽,而社会上必现出一种冷淡的状态来,这不是好现状。 两样的说法不同,到底谁是谁非,我也不敢下一句断语。 (五) 《楚辞》里的第三种特点,就是喜用艳丽的字。后来经过李义山、温飞卿、韩致尧等人的仿效,而演为后世香艳诗。义山尚有寄托,飞卿则但得浮艳;此后香艳诗,更不足道了。 后世做艳体诗的人,无论做得如何坏,无论做得如何淫荡,在自己说起来:总是开口温、李,闭口屈、宋,这可算是屈原害了他们。然屈原是“好色不淫,怨诽不乱”,后人好色而至于淫,这应是屈原所痛恨的事了。 由《楚辞》的一部,而流为后世的艳体诗,差不多人人都知道,这里不必引诗为证。 据我的观察,《楚辞》和后世诗歌的关系是如此。谢无量先生说:《楚辞》里有两种思想:一种是爱国的思想,一种是超人间的思想,也与后世的诗歌有很大的关系。他所说的超人间的思想,就是我所说的神话。他所说的爱国思想,他也有他的理由,读者可以参看。 [book_title]陶渊明 (一) 在屈灵均以后的诗人,就要算陶渊明了。陶渊明生在晋朝时代,比屈灵均要后得多,他的事迹也不像屈灵均那样发生疑问。关于他的个性及文学作品等,已有了梁任公做的一本《陶渊明》,已说得很明白。 我如今所说的,也就是陶诗和后世诗学的关系,为梁任公所不曾说及的;有一二处,是对于梁任公怀疑的。 (二) 陶渊明的简单小传,就是下面那几行:“陶潜,字渊明,又名元亮。晋浔阳柴桑人。大司马陶侃之曾孙。少有高趣,超绝尘俗。尝作《五柳先生传》自况。尝为彭泽令,在官才数十日,郡遣督邮至,县吏谓应束带相见;陶公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印绶,赋《归去来辞》以见志。躬耕自给,安贫乐道。性喜酒,爱菊,以此自放。宋元嘉中卒,年六十三岁(梁任公谓只五十六岁)。世号靖节先生,梁昭明太子喜读公诗文,曾编纂为集。” 这就是陶渊明的简单小传了。他详细的事迹,梁任公的《陶渊明年谱》,叙得很清楚。关于他的集子的异同,梁任公的《陶集考证》,也叙得很清楚(《年谱》与《考证》,即梁任公所著的《陶渊明》书中的两部分)。关于他的个性及思想,除了随时在诗歌里表现以外,再有三篇著名的文。就是:第一篇是《五柳先生传》,第二篇是《归去来辞》,第三篇是《桃花源记》。这三篇文,差不多读过几篇古文的人,都会晓得。就是没有见过,要去找来看,也极容易。我这里可不必转载了。 (三) 陶渊明的人格,高超冲淡,差不多人人都知道的,而梁任公以为有三点,应特别注意。第一:须知他是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引他《咏荆轲》诗,及“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等句为证。第二:须知他是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引他的《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及《移居》《停云》等诗为证。第三:须知他是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引他的《荣木诗》,及“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竟无成”等诗为证。梁任公以为这三项,都是陶渊明全人格中潜伏的特性;而他的做人,以儒学为立脚地,而与当时的玄学佛学相融化,生出他自己独得的人生见解来,造成他的人格,表现在他的文学里。 拿这几句简单的话,评论陶渊明,差不多已经够了。而我以为再简单地说一句,就是:陶渊明的人格和文学作品,都是与自然同化。说一句时髦话:陶渊明可算是中国的泰戈尔。读者不信,细读两人的作品,便可以知道了。 (四) 陶渊明胸次高绝,包罗万象:胸中元气流露,自然成文,在那时可说是集诗歌之大成。凡晋以前诗歌实质上所有之特点,渊明无不有了,而又能造成一种与自然同化的创作。前节所说的表现在诗歌里的三种特点,固然不错;然这种特点,不过是偶一流露罢了。究竟渊明诗歌的本色,还是《九日闲居》《归田园居》《饮酒》等诗。《九日闲居》云: 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 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 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 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 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归园田居》,原有六首,然末首疑是伪托。其他五首云: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志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侵晨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陇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饮酒》一共也有二十首,今摘录六首如下: 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有酒不肯饮,但顾世间名。 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 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提壶挂寒柯,远望时复为。 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 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 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又《读山海经》发端一首,写幽居自得之趣,俯仰宇宙,自乐其乐,亦是渊明本色。诗云: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 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五) 渊明的诗歌,既集晋以前之大成,自成一家,而又为后世隐逸之宗。 “为古今隐逸之宗”,这句话本来是钟嵘《诗品》里说的。我起初也不信钟嵘的话,以为像陶渊明这样包罗万象,怎么仅仅地说他是隐逸之宗呢?后来仔细研究,钟嵘的话也不曾错。隐逸二字,固不能包括陶渊明的诗歌;然后世山林隐逸的诗歌,多导源于渊明。在渊明以前,写田园生活,及写山林隐居之乐的诗歌,实在少见。除《豳风》是写田园生活,《考槃》是写隐居之乐而外,从三百篇以及晋代,竟少见这样的作品。自陶渊明以后便多了,所以钟嵘“为古今隐逸之宗”这句话,并没有说错。不过我们不要看错,他是说后世隐逸之诗,都是宗陶渊明;不是说隐逸二字,可以包括陶渊明。 在渊明以前,虽然也有作旷达语的诗人;然而他们的旷达,乃是富贵人纵欲行乐的旷达,和渊明从淡泊中寻真乐不同。如《古诗十九首》中之第四首云: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又《古诗十九首》之第十五首云: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又曹操的《短歌行》云: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他们的见解,何尝不旷达?然只以纵欲行乐为务,何曾知道在淡泊中寻找真乐趣?能知在淡泊中寻真乐的,要算陶渊明了。 (六) 后世宗渊明的诗人很多,最著名的,就是唐朝王、孟、韦、柳、储五家。王是王维,孟是孟浩然,韦是韦应物,柳是柳宗元,储是储光羲。五家皆宗渊明,而因个性及环境不同,只各得着渊明的一偏。 沈归愚有一句话,评论得最为切当。他说:“王得其清腴,孟得其闲远,韦得其冲和,柳得其峻洁,储得其真朴。”同时及再后,山林隐逸之诗,大概都不能超出这范围以外。这五家又皆出于渊明合五个人的长处,而并成渊明一个人的长处,怪不得钟嵘称他是隐逸之宗了。今将五家的诗,各录一二首在下面,以资参考。 王维的《渭川田家》云: 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又《春中田园作》云: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持斧伐远杨,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临觞忽不御,惆怅远行客。 又《新晴野望》云: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郭门临渡头,村树连谿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云: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又《秋登万山寄张五》云: 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 韦应物的《夕次盱眙县》云: 落帆逗淮镇,停舫临孤驿。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沉夕。 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独夜忆秦关,听钟未眠客! 又《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云: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又《东郊》云: 吏舍跼终年,出郭旷清曙。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 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 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 柳宗元的《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云: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储光羲的《牧童词》云: 不言牧田远,不道牧坡深。所念牛驯扰,不乱牧童心。 圆笠覆我首,长蓑被我襟。方将忧暑雨,亦以惧寒阴。 大牛隐层坡,小牛穿近林。同类相鼓舞,触物成讴吟。 取乐须臾间,宁问声与音。 (七) 五家以外,再有唐朝白居易的闲适诗,也是从陶渊明来的。再有宋朝苏轼,更是一个著名佩服陶渊明的人。他的天才豪放,有些像李太白,作诗学陶渊明,而又参以禅理,便造成他自己的一种诗派(在白香山、苏东坡两篇内再细说)。再后有明末的钱秉镫,也是一位佩服陶渊明的诗家,他的诗也有一部分是从陶渊明来的。看他的《田园杂兴》诗便可以知道了。诗道: 春天久不晴,衣垢及时浣。身上何所著?敞襦及骭短。 家人念我寒,一杯为斟满。酒满不可多,农事不可缓。 奋身田野间,襟带忽以散。乃知四体勤,无衣亦自暖。 君看狐貉温,转使腰肢懒。 以上不过拣著名的诗人而言,其他不著名的,更不胜枚举。照此看来,可见陶渊明的诗,影响于后世的诗歌之深了。 (八) 梁任公先生所做的一本《陶渊明》,大概是很好。我读了以后,觉得很满意。同时有一两处怀疑的地方,也把它写在这里。 第一点:他说:“后来诗家描写田舍生活的也不少,但多半像乡下人说城市事,总说不到真际。生活总要实践的才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说什么田家风味,配吗?渊明只把他的实历实感写出来,便成为最亲切有味之文。”这番话,批评渊明固然不错;若说渊明以外的诗家,描写田舍生活,多半像乡下人说城市事一般,未免太抹杀了后世的诗人。后世的诗人,亲身经历田园生活,而写他实历实感的,像前面第七节所引的钱秉镫《田园杂兴》一首,又何尝不亲切呢?这样的诗,在宋以前确是较少,在宋以后便多了。宋时陆放翁、范石湖、杨诚斋的诗,尤有大部分是这样的。且待后面说到陆放翁时,再引诗为证,这里不能多引了。 第二点:他常引渊明《拟古》及《杂诗》的句子,来代表渊明的品格。我窃以为在渊明诗中,《拟古》及《杂诗》,已不是渊明的本来面目,因为题目叫作《拟古》,就是他摹仿汉魏人的神气而做的,何尝是他的真面目呢?好像后世人拟杜、拟李一般,这等诗决不能表现他自己的个性。至于《杂诗》,也是这样。《杂诗》这个题目,是魏晋以来的诗人沿用的。魏,曹植、徐斡、应璩,晋,嵇康、张华、傅玄等许多人,都有《杂诗》。《杂诗》成了一个公用的题目,也就差不多是一种体裁;无论何人做的《杂诗》,都有些差不多,渊明的《杂诗》也是一样。换一句话说:《杂诗》也就等于《拟古》。所以在渊明诗集里,《拟古》与《杂诗》,当另外看,不能和其他的诗一例而论。引《拟古》及《杂诗》以代表他的品格,略有些不实在。 第三点:他说渊明高隐,只为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梁先生的这番话,固然可以抬高渊明的品格,扩充读者的胸襟,然实际并不是如此。不错,渊明固然为着看不过当日的仕途混浊,不屑与热官为伍,然姓司马与姓刘的界限,渊明并不能完全打破。因为他本是个儒家出身,儒家讲名教,什么君不君的问题,须要讲究;渊明虽然胸襟高超,然在那时,什么“伯夷叔齐,义不食周粟”的观念,是有的。须知他不是生在今日,若在今日,三岁小孩子,也知道姓司马的与姓刘的,不值得争论了。若说渊明弃官,在刘裕篡晋以前,可证明他没有“姓司马的姓刘的”成见。这话也不确,因为渊明弃彭泽令,又是一件事;终身高隐,又是一件事。他弃官固然为着仕途混浊,然“姓司马的姓刘的”成见,终不曾忘却。读者不要笑我这话是腐败!须知评论古人,自当这样说;不能戴了现代的眼镜,去看古人。 第四点:他说建安七子的一段话,也有些和事实不符。这是旁的问题,和陶渊明无关,这里不多说了。 [book_title]李太白 (一) 陶渊明说完以后,就要说李太白了。在渊明以后,太白以前,经过一个所谓南北朝及初唐的时期;这个时期,乃是中国诗学堕落的时期。著名的诗人,如南徐、北庾、初唐四杰等,都是在文字的表面上做功夫,把实质完全忘记了。什么平仄声啦,什么诗韵啦,都产生于南北朝的时候。这个时代,可算诗学受束缚的时代;束缚过分了,不得不发生解放的运动,于是有陈子昂、张九龄出来,做个诗学革命的先驱;再后复产生李白、杜甫二人,而诗学革命,便告成功了。 今日谈中国诗学的人,无人不知道唐诗;谈唐诗的人,无人不知道李、杜。他们二人,可算中国诗学界顶著名的人。二人虽然生在同时,却是人格和诗歌作品,都是决不相同的。照旧文学家说:李恃天才,杜恃人工。照新文学说:我以为李是浪漫,杜是写实。两种说法,在表面上虽然不同,在实际上就是一样。因为非天才超逸,不能做浪漫的作品;非人工深刻,也不能做写实的作品。若说到两家的渊源,也可说是集诗学的大成。从《离骚》以至南北朝名人的长处,他们都能容纳一些;又却能不落摹仿的痕迹,而别有自家的面目,这就是叫作能够融化了。关于杜甫的话,下章再说,现在先说李白。 (二) 李白,字太白。先世在隋末谪居西域,后来逃还巴西,便为蜀人。少年倜傥不群,喜纵横之术;击剑任侠,尝手刃数人。又好神仙,五六岁时,能诵《六甲》。二十后出游湘、楚,至长安,为贺知章所赏识,称他天上谪仙人,从此名满京师,官翰林。玄宗召他在宫中赋诗,饮酒沉醉,举足令高力士脱靴。高力士深恨了他,在杨贵妃前,说他坏话,便被玄宗疏远了,这时太白是四十四岁。第二年,赐金放归,乃浪迹河洛、梁园,而至广陵。玄宗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乱事纷起,太白由广陵渡江南奔。这时永王璘举兵起事,太白曾帮助他。后来璘兵败了,太白连累入狱,定了死罪。幸亏他从前认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脱了子仪的罪;这时郭子仪贵了,力保太白,才免了一死,因此流放到夜郎去。不久被赦回来,浪游金陵、宣城一带。年六十二岁,卒于当涂。后世野史上说:“李白着宫锦袍,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因醉入水捉月而死。”这话不是无因。不过李华所做的墓志,魏颢所做的《李翰林集序》,李阳冰所做的《草堂集序》,皆没有说起他是堕江溺死的,恐怕是讳言罢了。 (三) 以上所说的,就是太白简单的小传了。在这区区数行字内,已可看得出他的平生。关于他详细的事迹,有近人做的一篇《李白研究》,中有一部分,是李白的年谱,可以参看(在武昌师范大学《文史地杂志》一卷一期内)。关于太白的个性,和他诗歌的渊源,那篇《李白研究》里也说得很详细。我这里为免重复起见,我的意见和他相同的,也不多说了,但略说一些,而于他所未备的再说一些。 魏颢在《李翰林集序》上,有几句话道:“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时或束带,风流蕴藉。曾受道箓于齐,有青绮冠帔一幅。”这几句话,恍如画出一个李太白的小像来。参以上节所记的“喜纵横,击剑任侠,手刃数人,好神仙,诵《六甲》,令高力士脱靴,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等事看来,便可以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拿简单的话来说一句:就是他合仙与侠而为一人。飘忽不羁,尘世一切的事,他都不看在眼里。 他是这样一个人,他的诗歌,也能充分地表现他的个性。我们但看他为人,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是怎样的诗了。 (四) 我如今说到他的诗歌,先将他和陶渊明并论:陶渊明在汉魏以后,而能扫除一切的虚伪;李太白在南北朝、初唐以后,而能解除一切的束缚,这是他们相同的一点。后人说:太白出于陶渊明,而杜甫出于庾子山,这话不是无因的。此外两人个性似相同而实不同的地方,可说明如下: 陶渊明喜欢喝酒,李太白也喜欢喝酒,这是相同的。然渊明是“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诗序》)。而太白便是“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了。渊明是“性嗜酒,家贫不能恒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五柳先生传》)。而太白便是“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了。渊明以诗歌自娱,太白也以诗歌自娱。然渊明是“尝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五柳先生传》),而太白便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了。 陶渊明胸襟高超,不把势利放在眼里;太白也胸襟高超,不把势利放在眼里。然渊明是不为五斗米折腰,解印而去,太白便要命高力士脱靴了。 陶渊明有豪侠气,太白也有豪侠气;然渊明只不过在《拟古》诗中,略说几句“少时壮且厉,抚剑独游行”的话,太白便说“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了,又说“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了。 陶渊明有超人间的思想,太白也有超人间的思想,然陶渊明不过是托之于《桃花源》,太白便要说“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了,又说“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了。前人说:渊明中庸,太白狂者。这两句话,实在不错。我以为渊明的浩然元气,似孟子;太白的汪洋恣肆之文,似庄子。根本的差别:一个是以儒学为立脚地,一个是合仙与侠而为一人。 仙是浪漫,侠也是浪漫,所以李太白的歌诗,可说完全是浪漫派。 (五) 再说一说李白与杜甫。他们两人,同时而齐名,所以后人拿他们并称。不过李恃天才,杜恃人工,两人决不相同的。杜甫称李白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也恐怕是老杜拿主观的眼光去看太白罢。 在太白的诗集里,固然可以寻得出他的渊源来,自《离骚》以下,以至于最近的陈子昂,无不是太白诗歌的渊源;然我以为太白究竟靠自己的天才,偶然读了古人的诗歌,自己落笔做起来,也便相像,并不是从前人的诗歌里苦学而来的。所以他哪些诗是从《离骚》来,哪些诗是从汉魏人来,都不是重要的问题,我在这里不多说了(《李白研究》一篇里,说得很多)。若是杜甫,学古人的功夫,却比李白要深些。 (六) 再说太白与谢朓及陈子昂。在太白自己的诗里,常常说起谢朓来,如云:“明发新林浦,空吟谢朓诗。”如云:“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如云:“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他又曾登华岳落雁峰,说道:恨不携谢朓惊人句一问青天耳(见《新唐书·文艺传》)。他这样地倾倒谢朓,所以王渔洋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了。 李白和陈子昂,住在相近的地方(子昂是射洪人),而子昂生在李白稍前一点;因地理和时代的关系,太白很有些地方,受了子昂的影响,所以朱子说:“古风两卷,多效陈子昂,亦有全用其句处。太白去子昂不远,其尊慕之如此。” 我以为太白倾倒谢朓,是他晚年到了宣城时所有的观念;他尊慕子昂,乃是他少年在蜀中时的观念。太白和他们两人,虽然有关,然他们二人影响于太白并不深。这两层在太白的诗里,不很重要,太白自有他自己的面目。 (七) 太白的诗,多不胜录,现在拣简短的,略录几首在这里,以见一斑: 《月下独酌》云: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云: 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 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天际自舒卷。 心中与之然,托兴每不浅。 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 《春日醉起言志》云: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 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 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 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 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 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 《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云: 客自长安来,还归长安去。 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 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 望望不见君,连山起烟雾。 以上各诗,绝似渊明。然“有时白云起……”“狂风吹我心……”等句,飘忽不羁,而绝无含蓄,处处看得出太白和渊明不同。若太白的七言,那更不同了。如《古有所思》云: 我思仙人乃在碧海之东隅。 海寒多天风,白波连山倒蓬壶。 长鲸喷涌不可涉,抚心茫茫泪如珠。 西来青鸟东飞去,愿寄一书谢麻姑! 《金陵酒肆留别》云: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云: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行路难》云: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值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船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几首诗,最足以表现得出太白的特色。 他就是很简单的四句绝诗,也是这样,如《独坐敬亭山》云: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又如《江陵》云: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云: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就是这几首小诗,看他是何等胸襟啊! (八) 李太白以后,像他一路的诗人,简直是少有。只有苏东坡,有些像他;这里另有一篇说苏东坡,那时候再细说。此外有高青丘,他的诗也略似太白,把他附在太白后面,略说几句: 高青丘,名启,字季迪。明初,长洲人。元末,避张士诚之乱,移居在松江的青丘地方,因号青丘子。明太祖洪武初年,诏修《元史》。后因文字狱,被杀,年三十九岁。他的诗在明初,和杨(基)、张(羽)、徐(贲)并称,然其他三人,皆不及高启。他的才气奔放,似太白处,只看他《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可见一斑。诗云: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官阙何萧萧!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book_title]杜子美 (一) 和李白同时而齐名的诗人,便是杜甫,然一个是浪漫,一个是写实,这些话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关于杜甫的诗,在旧文学家评论起来,只拿气魄雄厚、格律谨严等话来恭维他。就是说他的实质上的好处,也不过说他将忠君爱国之忱,一一发表于诗里。然格律谨严这四个字,拿新文学的眼光看起来,不但是毫无价值,而且是最可厌的一件事。忠君和偏狭的爱国(当时候的国,就是帝王家的产业),也是已过去的道德,所谓因时代的关系,已失去它的价值了。我以前也是这样的见解,如今细看他的作品,却又不然了。 近人对于杜甫的诗,做一种有系统的研究,而寻出它的真价值来,有梁任公先生所做的一篇《情圣杜甫》(在《梁任公学术讲演集》第一辑内)。只看情圣二字的题目,便可知道他对于杜甫,以为是一个感情极丰富的诗人了。然我以为凡是诗人,感情都比常人要丰富。因为诗是偏于感情的,感情不丰富,便不能成为诗人。凡是诗人,他发挥感情的技能(如诗为发挥感情的技能之一种),都比常人要好,否则也不能成为诗人。所以拿情圣二字来表示杜甫的诗,和其他诗人不同处,固然可以说,但终觉得有一些不切当。 我以为杜诗真正的价值,永久不能消灭的,还是新文学里所说的写实二字。所以决然拿“写实派的诗家”六个字来称他,使读者从这一点去寻找杜诗的好处(按:梁任公也称他是半写实派。参看《情圣杜甫》)。 (二) 杜甫,字子美。他的先人,本襄阳人,后徙居河南巩县。他的祖父,就是杜审言,也是有名的诗人。杜甫生当唐玄宗开元之初,早年漫游四方,和李太白等诗人,都是好朋友。中年遇安禄山之乱,从京师逃到甘肃的灵武地方;谒见肃宗,补了个左拾遗之职。不久,告假回家,遇着饥荒,在路上几乎饿死了。后来流落到四川,依靠故人严武;严武死后,四川大乱,他又逃难,从四川到湖南。寓居耒阳,尝至岳庙,遇着大水,十几天没饭吃。耒阳令聂君,听见这消息,亲自驾舟去救他出来。在大历五年夏间,卒于耒阳,年五十九岁。他有兄弟和妹子,都因乱离的缘故,难得见面(梁任公说他有两个兄弟,一个妹子。然杜集中有《远怀舍弟颖、观等》《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赋诗即事》《第五弟丰独在江左无消息寄二首》等篇。可见子美不止两个兄弟)(又按《钱注杜诗》说:甫有四弟:曰颖,曰丰,曰观,曰占)。他和他的夫人杨氏,也常常不见面的。他有几个儿女,因饥荒竟饿死了。剩下两个儿子,名叫宗文、宗武,于杜甫死后,也漂泊在湖湘间(《旧唐书·文苑传》说:“儿女饿殍者数人。”梁任公于《情圣杜甫》的第二节说:“他有一个小儿子,因饥荒饿死。”大约是根据杜诗“幼子饿已卒”一句而说的。照《旧唐书·文苑传》说,可知他于幼子之外,再饿死了女儿)。 杜甫的境遇是如此的,他将国家乱离之感,骨肉分散之情,一一写在他诗里,所以人家又称他的诗叫诗史。这样的诗,在他诗集里,多不胜举。他又有最著名的一首《佳人》,可算是借佳人替他自己写照,一方面写出他的境遇,一方面也表现出他的人格来。那《佳人》诗道: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 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 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诗借佳人比他自己,可说是一首绝妙的象征派的诗,他的性情、境遇,都可以从这首诗里看出来了。 (三) 杜诗真正的好处,就是写实,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如今且看他的写实的作品。他于自己家庭的状况,描写得很忠实,如《同谷七歌》之一云: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主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同谷七歌》之二云: 长镌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精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百忧集行》云: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 痴儿未知父子礼,怒叫索饭啼门东。 前四句写自己儿时的状况,末二句写他儿子的状况,都十分忠实,能画出无知无识的小孩子的状态来。又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铁,骄儿恶卧踏里裂。 床头屋漏无干处,两脚如麻未断绝。 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 村童对面为盗贼,和骄儿恶卧等情形,亏他写得出。又如《彭衙行》云: …… 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 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一旬半雷雨,泥泞相牵攀。 既无御雨备,径滑衣又寒。有时经契阔,竟日数里间。 野果充糇粮,卑枝成屋椽。 …… 故人有孙宰,高义薄曾云。延客已曛黑,张灯启重门。 暖汤濯我足,剪纸招我魂。从此出妻孥,相视泪阑干。 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 这一段是写他全家逃难的状况,何等的实在啊! 他再有一首《赠卫八处士》的诗,写朋友聚会的情形,也历历如画。诗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四) 他写那时候的社会现状,有著名的六首诗,叫作《三吏》《三别》,便是《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各一首,《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各一首。今拣《石壕吏》《垂老别》两首,录在后面,以见一斑。《石壕吏》云: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看门。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垂老别》云: 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 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 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 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按:土门、杏园皆地名) 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老端。 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 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 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读这两首诗,可以见当时乱离的状况。此外再有《兵车行》《哀王孙》等篇,也是差不多的作品,这里不多录了。 (五) 他的写实,不但是善于写大事,而且善于写细事。就是对于寻常的景物,如一草一木,写在他诗里,也写得非常忠实。如《秋雨叹》云:“禾头生耳黍穗黑。”如《青阳峡》云:“林回峡角来,天窄壁面削。”都刻画入微。不过这样的诗,在律诗里尤多;而形容景物的地方,不过是只在一两个字;如今的读者,往往忽略过了。我如今且举前人的两段话,来说明这一层。王安石《钟山语录》云: “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即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疏懒兴何长”,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也。(按:此数句皆杜诗)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 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胜;惟微风反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句。至若“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则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是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 欧阳修《六一诗话》云: ……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莫能到也。 以上这些话,在旧诗家说,算是炼字。其实不是炼字。在新诗家说,算是艺术上的功夫,很不重要。其实也不是艺术上的功夫,乃是深刻的观察,实在的描写。描写景物,到这样的深刻,在新诗里,我只看见胡适之的《湖上》一首。他的诗道: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两个越飞越近, 渐渐的并作了一个。 这首诗,可以说和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一样的好了。不过胡先生的《湖上》诗的好,人家容易看得出;杜先生诗的好处,人家很容易忽略过。 写实的诗,固然不是身历其境的人不能写,而且非身历其境的人不能领会。所以李白的诗,翻成西文,能博得外国人欢迎;杜甫的诗,却不能这样。不单是难译的缘故,也是因为他所写的实在情形,乃是中国古代的社会情形,外国人不容易看得出他的好处。这样的趣事,我也亲自遇一次。 我有一回,从上海往苏州去游玩,到苏州车站,下了火车,骑着驴子,往虎邱去,在路上将实在情形写出来,做了一首七绝诗,后二句云:“瘦驴应是驮人惯,自识寻途到虎邱。”回到上海,将这诗给许多朋友看,都以为很平常,没有什么好处。后来有一位苏州朋友看见了,他却极力称赞,说是很好。我问他好在何处,他答道:“苏州车站的驴子,大多数只要你骑上了它的背,它自己认得转弯抹角,往虎邱去的;不要你留心,不会走错路。你的诗能道得出这种特殊的情形,所以算好。但是不曾亲自经历这种事的人,也不能领会的。”当时言罢,彼此大笑。这件事虽值不得什么,但是很有趣,所以把它附记在这里。 总之,杜甫写实的技能,能大能细,范围甚广。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如“天地一沙鸥”,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等句。区区几个字,要包含多少事情在里头。 (六) 如说到杜诗的渊源,和他与后来诗学的关系,前人也早已说过了。元稹道: 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庾、徐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故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 秦观说道: 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流之长,适当其时而已。昔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斡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淡;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于是子美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无不及焉。然不集诸家之长,子美亦不能独至于斯也,岂非适当其时故耶? 以上两人的话,是说杜诗的渊源;他们虽未免恭维得太过,但是杜诗集诸家之长,是不错的。所争的是在一个“诸”字,所指的人是多是少罢了。稍为宽一点说,称他为“集大成”也无不可。 他和后世诗学的关系,是怎样呢?且看孙僅说道: 公之诗支而为六家:孟郊得其气焰,张籍得其简丽,姚合得其清雅,贾岛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陆龟蒙得其赡博:皆出公之奇偏尔,尚轩轩然自号一家,赫世煊俗,后人师拟不暇,矧合之乎。(《杜工部诗集序》) 他这番话,我不赞成,因为照我的眼光看起来,所谓某家得到某一部分,没有充分的证据,这里我只好置之不论,算是阙疑罢了。后人又谓黄山谷是学杜,然也不过由杜诗的一部分变化出来的罢,决不是死学的。 总之,杜诗可以说集众人之长而自成一家,然众长中也有没什么大价值的。譬如徐陵、庾信的藻丽,只是用些好看的字眼,没有什么多大的价值。我以为杜诗在今日看起来,还是称它是写实,较为说得出它的真好处。 [book_title]白香山 (一) 李唐一个朝代里的诗,要算是极盛,诗人也算是极多;不过除了李白、杜甫以外,在古今诗人中,能和李、杜并列的,却不可多得了。如王、孟、韦、柳、储五家,只不过是陶渊明的分派;而孟郊、李贺,又是屈灵均的支流;在杜甫以后,也有许多人,是从杜甫分支出来的;所以能够和李杜并列的,只不过一位白香山。 在新文学界里出风头最早的,要算是白香山。一则因为他是著名的白话诗人,他的诗乡下老婆子也能够读得懂。二则因为他的诗,也着眼在社会上取材料,所以新文学家送他一个徽号,叫作“白香山的社会文学”:这两点确是他能够自成一派,和他人不同的地方。所以我在这本书里,有叙述他的必要。读者先看他的小传,再看他的诗罢。 (二) 白居易,字乐天,晚年号香山居士。唐太原人。生于大历七年,卒于会昌六年,七十五岁。他五六岁时,便学为诗,明白浅显,人人能解。与元微之齐名,人称为元粗、白俗。然因为他们粗俗,所以能普及到一般社会。据元微之说:微之一天,在平水街市中,看见许多村塾儿童,唱着诗歌。微之问问他们,他们说:先生教我们读乐天、微之诗。却不认识当面就是微之。(见元微之《白氏长庆集序》)他的诗不但流传于普通社会,而且流传到日本、新罗去(新罗,当时国名,在今朝鲜),可见它流传的普遍了。居易虽官至太子少傅,刑部尚书,然性情恬淡,他尝学渊明《五柳先生传》,作《醉吟先生传》以自况,于儒学之外,尤通佛学;晚年与香山的和尚如满结香火社,故自号香山居士。 (三) 我们评论白居易的诗,无论如何,不如他自己评论得真确。他有给元九(就是元微之,和他是好朋友)的一封长信,说明他自己的诗是怎样。(此书见《旧唐书》本传内)我们读了他这封信,也可以不必再说许多不关痛痒的话了。原信太长,现在拣要紧的地方,节录在这里: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及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乃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刓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焉。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离花先萎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篇;至于贯穿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务牵于外,情性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短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思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奏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清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千百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四) 他自己将他的诗,分作四部分:一是讽谕,一是闲适,一是感伤,一是杂律。杂律诗他自己不满意,感伤诗也无特好处,我们也可以置之不论。论他的讽谕,是直接出于《诗经》,他自己说得很明白。闲适是从陶诗一部分而来的,而又参以禅理,可说是合陶诗禅理而成的。以禅理入诗,在他前头,王维已有这样的彩色了,不过王维的彩色,还不及白居易这样的显著。总之,他的诗,他自己评论得很明白,不用我们多说,只看他代表的作品罢! 他的讽谕诗里,顶著名的,就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其他《续古诗》十首,《寓意》五首,《和答》十首,《有木》八首,并《新制布裘》《杏园中枣树》等,都是佳作。今选录数首。如《伤宅》——《秦中吟》之第三首——云: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 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 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 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 《买花》——《秦中吟》之第十首——云: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直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谕。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上阳人》——《新乐府》之第七首——云: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年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官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尚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宫人白发歌。 《折臂翁》——《新乐府》之第九首——云: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 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折。 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 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 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 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 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 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 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槌折臂。 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孤骨不收。 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听取! 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 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 边功未立生民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杏园中枣树》云: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皱似龟手,叶小如鼠耳。 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 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 东风不择木,吹煦长未已。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 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 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以上《伤宅》等四首,都是对于时事,有所刺讽而作,故名为讽;《杏园中枣树》,以物谕人,故名为谕。 (五) 再看他的闲适诗。他的性情,本来恬淡,他集中有《效陶潜体诗》十六首,又有《读老子》《读庄子》《读禅经》等诗,可见他于陶诗及道家书与禅经,都很喜欢读的,于是我们可知他闲适诗的渊源了。如《小池》二首云: 昼倦前斋热,晚爱小池清。 映林余景没,近水微凉生。 坐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 有意不在大,湛湛方丈余。 荷侧泻清露,萍开见游鱼。 每一临此坐,忆归青溪居。 随口道出,毫不做作,很像陶诗。又如《齐物》二首云: 青松高百尺,绿蕙低数寸。同生大块间,长短各有分。 长者不可退,短者不可进。若用此理推,穷通两无闷。 椿寿八千春,槿花不经宿。中间复何有,冉冉孤生竹。 竹身三年老,竹色四时绿。虽谢椿有余,犹胜槿不足。 这思想是从《庄子》里来的。《赠王山人》云: 闻君减寝食,日听神仙说。暗待非常人,潜求长生诀。 言长本对短,未离生死辙。假使得长生,才能胜夭折。 松树千年朽,槿花一日歇。毕竟共虚空,何须夸岁月。 彭殇徒自异,生死终无别。不如学无生,无生即无灭。 这思想是从佛书里得来的。 以上各诗,可以为白香山闲适诗的代表了。此外虽然再有许多,都不出此范围以外。 [book_title]苏东坡 (一) 宋朝的诗人,本来是苏(苏轼)、黄(黄庭坚)、范(范成大)、陆(陆游)四家并称的。我这本书里所说的,就是四人中的两人(苏轼和陆游)。因为陆游是间接出于黄庭坚,照我看来,要比黄庭坚好。范成大和陆游同时,诗派也差不多,然比陆游为稍逊,陆游可以代表范成大。所以我这里只取苏陆两人了。 在苏轼以前,宋朝的诗人,还有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都能扫除晚唐纤丽的习气,而以简淡苍老为归。然规模太小,究不能与苏、陆并论。而他们和苏诗的关系也不多,所以我这里丢开不讲,只说苏轼。如今可先看他的小传,再论他的作品。 (二)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人。他的父亲就是苏洵(字明允,号老泉),他的兄弟就是苏辙(字子由,号颍滨),和他自己,在中国文学界,是有名的“三苏”。人又称东坡为大苏,他生于景祐三年,嘉祐二年进士。那时王安石秉政,和他不对,谪居杭州及黄州等处。后因文字嫌疑,谪居海南。不久回来,于靖国元年,卒于常州,年六十六岁。他平生喜读陶诗,曾作《和陶诗》四卷。又好佛学,尝与和尚佛印交游。著有《东坡全集》一百十五卷,《东坡志林》五卷。 (三) 苏诗的特色,也很容易说明,就是合李太白、陶渊明,并参以佛理而成的。有时过于粗豪,失之丰缛,然这正是东坡的本色。《宋诗钞》小传,论他的诗道: 子瞻诗,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子美之后,一人而已。然用事太多,不免失之丰缛;虽其学问所溢,要亦洗刷之工未尽也,而世之訾宋诗者,独于子瞻,不敢轻议,以其胸中有万卷书耳。不知子瞻所重,不在此也。 称他气象洪阔,铺叙宛转,可见他的才气过人处。洗刷之工未尽,自是才气粗豪人的本色。就是现在人所说的随手写出来,不在字句上做修饰的功夫,渊明、太白都是这一路的,苏诗大概在渊明、太白之间。 《苕溪渔隐丛话》论东坡诗云: 东坡《题碧落洞》诗云:“小语辄相答,空山白云惊。”此语全类太白。后自岭外归来,《次韵江晦叔》云:“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如参禅悟道之人,吐露胸襟,无一毫窒碍也。 这一番话,也很切当。唯《后山诗话》,说他“晚年学太白而失于粗”,却不知粗亦是太白的本色。后山诗出于山谷(即黄庭坚),以苦做为工,对于东坡之粗,自不满意。 王渔洋论东坡诗云: 庆历文章宰相才,晚年孟博亦堪哀;淋漓大笔千秋在,字字《华严》法界来。 淋漓大笔四字,说得很当;而于苏诗得力于佛理,更看得透彻了。然他人评论东坡,总不及东坡自评,他自己尝说道: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 又云: 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虽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 又云: 某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逾此矣。 我们领会得这个道理,便可以知道苏诗的特色了。 (四) 前面已经说过:他的诗是渊源于陶、李,而参以禅理。现在可引他的诗,证明如下,如《和陶游斜川》云: 谪居澹无事,何异老且休。虽过靖节年,未失斜川游。 春江渌未波,人卧船自流。我本无所适,泛泛随鸣鸥。 中流遇洑洄,舍舟步层丘。有口可与饮,何必逢我俦。 过子诗似翁,我唱儿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不? 问点尔何如?不与圣同忧。问翁何所笑?不为由与求。 (按:过是东坡儿子的名字,这时候同游) 按:“春江渌未波”六句,绝似陶公。东坡既然喜读陶诗,和作至四卷之多,那么他所受的渊明的感化,自然很深了。《和陶诗》以外,就是像《新居》一首,也似渊明。诗云: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结茅得兹地,翳翳村巷永。 数朝风雨凉,畦菊发新颖。俯仰可卒岁,何必谋二顷。 然而他的性情豪放,没有含蓄,很像太白;又因他生长四川,四川是太白的故乡,而且山水奇险,和长江下游不同,东坡生长其间,因个性及环境种种的缘故,自然东坡的诗歌,要像太白了。如他《游金山寺》诗,不绝似太白吗?诗云: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 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 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 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 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 微风万顷靴纹细,断霞半空鱼尾赤。 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 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 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 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 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原注:是夜所见如此) 就是他简短的七言绝诗,也似太白,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之二云: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又《书辩才白云堂壁》云: 不辞清晓叩松扉,却值支公久不归。 山鸟不鸣天欲雪,卷帘惟见白云飞。 这首诗和太白的《独坐敬亭山》有些相像。 又《送蜀人张师厚赴殿试》云: 忘归不觉鬓毛斑,好事乡人尚往还。 断岭不遮西望眼,送君直过楚王山。 这首诗,尤和太白的《下江陵》《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相像。 然而东坡喜读佛书,故诗中常有禅理,最容易看得出的,就是下面两首。《和梵天寺僧守诠诗》云: 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 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 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 《闻辩才法师复归上天竺以诗戏问》云: 道人出山去,山色如死灰。白云不解笑,青松有余哀。 复闻道人归,鸟语山容开。神光出宝髻,法雨洗尘埃。 想见南北山,花发前后台。寄声问道人,借禅以为诙。 何所闻而去,何所见而回。道人笑不答,此意安在哉。 昔者本不住,今者亦无来。此语竟非是,且食白杨梅! 后一首尤充满了禅意,而东坡自己说:“喜笑怒骂之辞,皆可书而诵之。”这句话,也是很确的。我们试看他喜笑怒骂的诗,无论什么,都可以写入诗里的,如《闻子由瘦》云: 五日一见花猪肉,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荐以熏鼠烧蝙蝠。 旧闻蜜唧尝呕吐,稍近虾蟆缘习俗。 …… 又如《读孟郊诗》云: 夜读孟郊诗,细字如牛毛。寒灯照昏花,佳处时一遭。 …… 初如食小鱼,所得不偿劳。又似煮蟛蜩,竟日嚼空螯。 …… 人生如朝露,日夜火消膏。何苦将两耳,听此寒虫号! 不如且置之,饮我玉卮醪! 花猪肉、黄鸡粥、熏鼠、烧蝙蝠、小鱼、蟛蜩,拉拉杂杂,一齐写入诗里,而嘲讽孟郊,尤足令人发笑。这便是他喜笑怒骂的一斑了。 我们从这几方面看来,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有怎样的特色;也可以知他为人,是怎样的性情。 (五) 东坡门下士很多,其中著名的,就是苏门四君子:一黄庭坚,二晁补之,三秦观,四张耒。黄庭坚出于苏门,而能自成一家,为南宋以来诗学之宗,称为“江西派”。其他晁、秦、张,三人稍逊。《宋诗钞》小传,称晁以气胜,秦以韵胜(《淮海集钞》小传);东坡自谓“秦得吾工,张得吾易”。然我以为四人出东坡门下,多半系仕宦关系,若论诗歌,便不相干。各人有自己的面目,不能说是东坡的支派,所以这里不多说了。若黄庭坚,和南宋诗家的关系很深,待下面说到陆放翁,再为略说几句。 [book_title]陆放翁 (一) 苏东坡以后,便是陆游了。他的诗,也是写实,和杜甫一样。不过他的境遇,较为安乐,和杜甫不同;他的性情,偏于闲散,和杜甫不同,所以写的实情实事也不同。所写的虽不同,而写法却是一样。所以陆游的诗,我也当它是写实看。 然杜诗所包甚广,杜甫才力雄厚,不是陆游所能够及的。陆游所擅长的,只是杜甫的一部分;而杜甫所有藻丽的地方,陆游一概没有:这便是他们二人的异同了。 (二)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人。他的祖父,名叫陆佃,在宋徽宗时,官至尚书左丞。游少时因荫得官,后为秦桧所忌;桧死,才擢编修,出知夔、严二州。当范成大为蜀帅时,游为参议官,故居蜀最久。晚年家居,恬淡自乐,所为诗善写乡村闲居之乐趣。卒年八十五。诗稿最多,总署《剑南》。以上所述,便是陆游的简单小传了。 (三) 论陆游的诗,可先一看他的渊源:陆游和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四人,师事曾几,传其诗法。试看赵庚夫《题曾几诗集》云:“清于月白初三夜,淡似汤烹第一泉。咄咄逼人门弟子,剑南已见一灯传。”而曾几的诗法,又自黄庭坚得来。试看陆游替他做的墓志铭,有“以杜甫黄庭坚为宗”之语,而黄庭坚又是学杜甫的死做。只字半句,不肯轻出(这八个字是《宋诗钞·山谷诗钞》小传上的话);而他的性情,又极偏僻,所以做成一种生硬的诗(这种偏僻的性情,我以为像孟郊、李贺及屈原)。 由杜甫的一支,而黄庭坚,而曾几,而陆游,屡有变化;不过到了陆游,已脱尽了硬做的习气,变而为自然,这一点也就是陆游比黄庭坚更好的所在了。 陆游间接再间接从杜甫得来的好处,就是写实。这种师承,在今日看起来,似乎没有研究的必要;但当时的事实,确是如此。陆游的诗,不是一味地摹仿杜甫,也不是摹仿黄庭坚和曾几,须知渊源和摹仿不同。 南宋以来,诗人多宗黄庭坚:或是直接,或是间接,无不从黄庭坚一派出来。而黄庭坚又是学杜甫,所以《宋诗钞》有“宋诗大半从少陵分支”之语。然我以为这句话,只可说从黄庭坚以后是如此,黄庭坚以前却不然,不能包括一切宋诗。 黄庭坚一派的诗,就是有名的“江西派”。然我以为过于生硬,终不是极好的诗。若陆游、范成大、杨万里三人,虽皆出于黄庭坚,然浅语常谈,信口道出,极其自然,和“江西派”的生硬不同。这三人中,尤以陆游为最好。 (四) 我以为放翁最好的文学作品,就是描写乡村闲居的乐趣。不但是诗,他有两篇散文,也可称是写实的妙文,就是《居室记》和《东篱记》。这两篇文,很简短的,我现在把它录在这里,和他的诗参看。那《居室记》云: 陆子治室于所居堂之北,其南北二十有八尺,东西十有七尺。东西北皆为窗,窗皆设帘障,视晦明寒燠为舒卷启闭之节。南为大门,西南为小门。冬则析堂与室为二,而通其小门以为奥室,夏则合为一,而辟大门以受凉风。岁暮必易腐瓦,补罅隙,以避霜露之气。朝晡食饮,丰约惟其力,少饱则止,不必尽器;休息取调节气血,不必成寐;读书取畅适性灵,不必终卷。衣加损,视气候,或一日屡变。行不过数十步,意倦则止。虽有所期处,亦不复问。客至,或见或不能见。间与人论说古事,或共杯酒,倦则亟舍而起。四方书疏,略不复遣,有来者,或亟报,或守累日不能报,皆适逢其会,无贵贱疏戚之间。足迹不至城市者率累年。少不治生事,旧食奉祠之禄,以自给。秩满,因不复敢请,缩衣节食而已。又二年,遂请老。法当得分司禄,亦置不复言。舍后及旁,皆有隙地,莳花百余本。当敷荣时,或至其下,方羊坐起,亦或零落已尽,终不一往。有疾,亦不汲汲近药石,久多自平。家世无年,自曾大父以降,三世皆不越一甲子,今独幸及七十有六,耳目手足未废,可谓过其分矣。然自记平昔于方外养生之说,初无所闻,意者日用亦或默与养生者合,故悉自书之,将质于山林有道之士云。庆元六年八月一日,山阴陆某务观记。 《东篱记》云: 放翁告归之三年,辟舍东茀地,南北七十五尺,东西或十有八尺而赢,或十有三尺而缩,插竹为篱,如其地之数。埋五石瓮,潴泉为池,植千叶白芙蕖,又杂植木之品若干,草之品若干,名之曰东篱。放翁日婆娑其间,掇其香以嗅,撷其颖以玩,朝而灌,暮而锄。凡一甲坼,一敷荣,童子皆来报惟谨。放翁于是考《本草》以见其性质,探《离骚》以得其族类,本之《诗》《尔雅》及毛氏、郭氏之传,以观其比兴,穷其训诂。又下而博取汉、魏、晋、唐以来,一篇一咏无遗者,反复研究古今体制之变革,间亦吟讽为长谣短章,楚辞唐律,酬答风月烟雨之态度。盖非独娱身目,遣暇日而已。昔老子著书,末章自小国寡民,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其意深矣。使老子而得一邑一聚,盖真足以致此。呜乎!吾之东篱,又小国寡民之细者欤?开禧元年四月乙卯记。 这两篇散文,写他晚年闲居时自己的事情,很是忠实。论文,也简洁苍老,因为他是老年人的手笔,所以才这样的苍老。所谓写实,不一定要是立在第三者的他位,描写低级社会的情形,才算写实;就是写自己的事,写得真实不虚,都算写实。写实固然要细细地描写,像这两篇很简短的文字,似乎不能充分地描写;然它一句一句,都是实在的情形,像《居室记》一篇,室内一切的物,一切的事,都写得很周到,这正是中国文字简洁的好处。我们不能因为它篇幅这么短,便以为太简略了。 (五) 我们再将眼光注在这一点,去看陆放翁的写实诗。他最会描写乡村特殊的情形,如《秋日郊居》云: 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 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著面看人。 (自注云:农家十月,乃遣子入学谓之冬学。所读《杂字》《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 按:我们读了这首诗,至少可以知道当时候的村塾儿童所读的书,是《杂字》《百家姓》之类。又我们常称乡村私塾先生为冬烘先生,然究不知它的出处,今读了此诗,才恍然明白。冬烘先生,就是冬学先生。冬学之例,在如今已没有了(指我们小时候所住的乡村而言,旁的地方,我不知道),所以冬学二字,也不懂。冬学大约因为春夏秋三季,农家孩子,要在田里做工,只有冬天,有闲工夫读书,所以便有这种特别的冬学,来招收这些学生。可惜现在教育不能普及,乡村儿童终年失学的很多;像这样腐败的冬学,也没有了。杜诗人称为诗史,像陆放翁这样的诗,真是社会史,比杜甫专写国家大事,还要有价值。放翁诗不也可称为诗史吗?又如《杜门》云: 寂寞山深处,峥嵘岁暮时。 烧灰除菜蝗,送芋谢牛医。(蝗读去声) 笕水晨浇药,灯窗夜覆棋。 杜门君勿怪,迟暮少新知。 三四句确是乡村实事。又《春雨绝句》六首之二云: 千点猩红蜀海棠,谁怜雨里作啼妆。 杀风景处君知否?正伴邻家救麦忙。 天公似欲败蚕麰,雨冒南山暮不收。 女痴儿那念此,贪看蝌蚪满清沟。 这两首诗,也是乡村写真。第一首中救麦二字,是乡村的特别名词,读者请注意它!又《对食戏作》二首云: 霜余蔬甲淡中甜,春近灵苗嫩不蔹。 采掇归来便堪煮,半铢盐酪不须添。 春前腊后物华催,时伴儿曹把酒杯。 蒸饼犹能十字裂,馄饨那得五般来。 按:五般馄饨,不知是什么,恐怕般当作盘,但不能一定说是如此。又如《新岁》云: 改岁钟馗在,依然旧绿襦。 老庖供傅饦,跣婢暖屠苏。 载糗送穷鬼,扶箕迎紫姑。 儿童欺老瞆,灯下聚呼卢。 《赛神》云: 岁熟乡邻乐,辰良祭赛多。 荒园抛鬼饭,高杌置神鹅。 人散丛祠寂,巫归醉脸酡。 饥鸦更堪笑,鸣噪下庭柯。 (自注云:村人谓祭神之牲为神猪、神鹅) 《自开岁连日阴雨未止》云: 江云漠漠雨昏昏,归老山阴学灌园。 十里羊肠仅通路,三家铛脚自成村。 应时膊饦聊从俗,耐久钟馗俨在门。 近县传闻颇多盗,呼儿插棘补颓垣。 (自注云:俗有年膊饦之语。予贫甚,今岁遂不能易钟馗) 按:这三首诗,可算是乡村生活的写真,也可算是风俗史。第三首膊饦,为馎饦之谐音,系当时俗语,今已不知何谓。而第一第三两首,皆是叙新年事,皆说到钟馗。钟馗,在今日是端午节的点缀品,却不知在那时候,是新年的点缀品。他又有《鸟啼》一首,可算是农家历了。诗云: 野人无历日,鸟啼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 三月闻黄鹂,幼妇闵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 五月鸣鸦舅,苗稚忧草茂。 …… 放翁像这一类的诗极多,举不胜举。其他断句如:“红颗带芒收晚稻,绿苞和叶摘新橙。”“蚕如黑蚁桑生后,秧似青针水满时。”“蝟刺坼蓬新栗熟,鹅雏弄色冻醅浓。”“藜粥数匙晨压药,松肪一碗夜观书。”“荒陂船护鸭,断岸笛呼牛。”“稻陂正满初投种,蚕子方生未忌人。”描写乡村情景,像这样的诗,放翁以外,确不多见。惟普通选本,于放翁这样的诗,多删去不选,所以人家越发不知道。梁任公说:陶渊明以后的诗人,描写田园生活,不能写到真际。却不曾知道陆放翁,有这样的好诗。 这样的诗,在杜甫诗集里,已经有一二首了,所以说陆游的诗,是从杜甫来的。杜甫著名的《南邻》一首,不就是这样的吗?《南邻》云: 角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未全贫。 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 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两三人。 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 杜甫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也是这样。不过没有陆游作得多,也没有陆游这样充分地写罢。 (六) 陆游除了写乡村生活以外,描写他眼前常见的事,也写得极忠实。如传诵人口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便是个绝好的例。此外这样的诗尚多,如《园中晚饭示儿子》云: 一饱何心慕万钟,小园父子自相从。 蚍蜉布阵雨将作,蛱蝶成团春已浓。 涧底束薪供晚爨,街头籴米续晨舂。 盘飧莫恨无兼味,自绕荒畦摘芥菘。 《闲意》云: 柴门虽设不曾开,为怕人行损绿苔。 妍日渐催春意动,好风时卷市声来。 学经妻问生疏字,尝酒儿争潋滟杯。 安得小园宽半亩,黄梅绿李一时栽! 《书适》云: 老翁年七十,其实似童儿。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 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更挟闲书读,浑如上学时。 《秋怀》云: 园丁傍架摘黄瓜,村女沿篱采碧花。 城市尚余三伏热,秋光先到野人家。 此外描写入微的,如“纸阁幽窗见细书”,如“小蝶穿花似茧黄”,如“燕嘴新泥雨未干”,看似平淡,实在描写得逼真。 (七) 放翁生当南宋偏安之世,对于金人的侵掠,很为不平。他那种郁塞磊落之慨,时时发表在他的诗里,故常有感激豪宕之什。后人至于称他为“亘古男儿一放翁”,这未免恭维太过了。他这一类的诗,只有一时代的价值,没有永久的价值,如《长歌行》云: 人生不作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 犹当出作李西平,手枭逆贼清旧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白发种种来无情。 成都古寺卧秋晚,落日偏傍僧窗明。 岂其马上破贼手,哦诗长作寒螀鸣! 兴来买尽市桥酒,大车磊落堆长瓶。 哀丝豪竹助剧饮,如巨野受黄河倾。 平时一滴不入口,意气顿使千人惊。 国仇未报壮士老,匣中宝剑夜有声。 何当凯旋宴将士,三更雪压飞狐城! 《关山月》云: 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 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 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 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 中原干戈古亦闻,岂有逆胡传子孙。 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云: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排闷》云: 四十从军渭水边,功名无命气犹全。 白头烂醉东吴市,自拔长刀割彘肩。 以上各首,都是他激烈豪宕的诗,这也是放翁诗的一种特色。我以为其意固然可取,然终未免书生说大话罢。如言侠义,不如李太白识郭子仪于行伍之中,较为实在。故我以为这不是放翁唯一的好处,他唯一的好处,还是写实。 (八) 和放翁并称的,有范成大,号石湖;杨万里,号诚斋。三人诗是差不多的一派。放翁的诗,可以代表这两家,故我不多说。只各将他们的诗,附录数首于此,以资比较。 范成大《秋日田园杂兴》云: 秋来只怕雨垂垂,甲子无云万事宜。 获稻毕工随晒谷,直须晴到入仓时。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喜雨》云: 昨遣长须借踏车,小池须水引鸣蛙。 今朝一雨添新涨,便合翻泥种藕花。 《春晚即事留游子明王仲显》云: 绣地红千点,平桥绿一篙。楝花来石首,谷雨熟樱桃。 笑我生尘甑,惭君有敝袍。故人能少驻,门径久蓬蒿。 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云: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俗作上)窗纱。 日长睡足(俗作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登净远亭》云: 池冰受日未全开,旋旋波痕百皱来。 野鸭被人惊得惯,作群飞去却飞回。 《甲申上元前闻家君不快西归见梅有感》云: 官路桐江西复西,野梅千树压疏篱。 昨来都下筠篮底,三百青钱买一枝。 [book_title]王渔洋 (一) 中国古代几个有价值的诗人,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屈原而后,如陶渊明,如李太白,如杜少陵,如白香山,差不多大家都知道他们的诗是有价值了。但是清朝的王渔洋,却没有人说起他。不但是不说他好,而且是攻击他。如章太炎所讲的《国学概论》里面说: 王渔洋、朱彝尊的诗,失之典泽过浓。 又梁任公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里面说: 以言夫诗,真可谓衰落已极:吴伟业之靡曼,王士禛(即王渔洋)之脆薄,号为开国宗匠。 章、梁两先生,对于竹垞(朱彝尊)、梅村(吴伟业)、渔洋,皆不满意。然余以为竹垞失之典泽过浓,是不错;梅村靡曼,也不错;独不满意于王渔洋,我不敢赞同。 王渔洋的诗,和方望溪的文,在前清称为一代正宗;然而在当时,已有人攻击他们,说道: 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制艺阮亭诗。 阮亭就是王渔洋的别号。人家说他的诗,和望溪的文,同是才力薄弱,好像是不足称为正宗。我按:望溪的文,不是在本题范围以内,我故置而不论,单论王渔洋的诗。 (二) 我要说明王渔洋的诗有价值,须先说明诗是什么,再说明中国的诗是什么。 诗是什么?这一个答案,大概是:“诗是发抒感情的文字。”无论中国、外国的文学家,都承认这句话了。 外国名人的诗的界说,恕我不能多引;单引中国人的诗的界说,证明诗为发抒感情的文字。 诗言志,歌永言。(《虞书》)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诗大序》) 或有问于余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又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同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朱子《诗序》) 试看以上三个人的话,已可以完全明白诗是发抒感情的文字。诗的唯一职务,就是发抒感情。不过诗与歌有无分别,另是一个问题;这话很长,可参看拙著《新诗概说》(商务印书馆出版)。 再说中国的诗是什么?这一句定有人要发生疑问,以为:中国的诗,难道和外国的诗,有两样吗?(不是指形式而言,形式当然不同)我便答道:中国的诗,是发抒感情的;外国的诗,也是发抒感情的:不过发抒的方法不同。中国人的感情,是用很婉转、很含蓄的口气,发抒出来的。外国人的感情,是直说出来的,大概是说得毫无余蕴。中国诗里的感情,好像是平淡些,外国诗里的感情,极其热烈。实在中国人的感情,并不平淡,不过是含而不吐,好像是平淡罢了。这便是中国诗的特点,也便是中国诗和外国诗的异点。(以上所说的诗,都是指《诗经》里的诗,《楚辞》以后,便有变了) 中国的诗,婉转而含蓄,也可引古人的话来证明: 《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史记·屈原传》) 倘然哀而伤,怨诽而乱,那便是将胸中的感情,尽说出来。今曰:哀而不伤,怨诽而不乱,这便是含蓄。所以孔子又说: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礼记经解》) 看这句话,可以知道:古时的人,拿诗做教化的工具;用婉转含蓄的诗,养成人民温柔敦厚的性情。所以说:看见他的人民温柔敦厚,便可以知道他的诗教昌明了。而温柔敦厚,也就是中国国民性的特点,也就是中国诗学的特点。 以上所说的,都是《诗经》里的诗;它所有的实质很单纯,就是温柔敦厚的感情。《诗经》里的诗,多半是比兴,并不直说。你看诗人的心,多少忠厚啊!到了《楚辞》出现,乃是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思想接触时代。《离骚》虽然仍是温柔敦厚的感情,却已加入许多神秘幽怪的故事。到了汉朝,中国人和匈奴人接触以后,诗的实质,更加入一种粗豪悲壮的气概。到了晋朝,晋代式的老庄学说盛行以后,中国诗的实质里,更加入一种玄妙高尚的思想。到了南北朝及唐,佛学盛行而后,中国诗的实质里,更加入一种觉悟解脱的见识,因此便生大变化了。以后千流万派,大概逃不了上面所说的五种原素(关于这一层,另有拙著《中国诗歌实质上变的大关键》,说得很清楚),而五种原素之中,尤以温柔敦厚的感情,为中国诗的本色,而即为诗学的正宗。 (三) 必须明白了第二节的话,然后可以论王渔洋;因为王渔洋的诗,就是能够得温柔敦厚之旨哩。今述王渔洋简单的小传,而后论他的诗。 王士禛,字子贞,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山东新城人,生于明崇祯七年。明亡,他十一岁。入清,官至刑部尚书。康熙五十年卒,年七十八。他的祖父名象晋,明万历间进士,官浙江布政使,父名与敕,清顺治元年拔贡,赠尚书。渔洋幼时跟着他祖父,住在杭州;七八岁间,回到新城读书。清兵入关,新城陷落,他曾避至长白山。后来天下平定,渔洋仕清,曾为扬州推官,又尝使蜀、使粤,所到的地方很多,各处都有记游的笔记,或记游的诗。二十四岁时,游济南,与同时诸名士,会于大明湖,赋《秋柳诗》,因结秋柳社;一时和诗的人很多,至今《秋柳诗》犹极有名。其实《秋柳诗》并不是他的顶好的作品,不过是一时浪传罢了。他的著作很多,随时刊行;临死时,自己汇萃诸集,详加去留,编成《带经堂集》九十二卷。他的性情,是喜欢交游;见人家有一佳句,必再三称道,不肯去口。尝编《感旧集》十六卷,都是他朋友所作的诗。又著《渔洋诗话》两卷,他朋友,或后辈所作的诗,凡是他以为好的,虽一二断句,亦必采入,极力称道,这正是他的性情敦厚处。他自己八岁能诗,十二岁时,他的祖父,方作草书,以“醉爱羲之迹”一句,叫诸孙属对,渔洋对道:“狂吟白也诗。”十五岁时,已有诗集一卷,中载《落叶》诗云:“已共寒江潮上下,况逢新燕影参差。”又云:“年年摇落吴江思,忍向烟波问板桥!”照此看来,可知他天生是一位诗人了。 (四) 现在再论他的诗罢。他的诗就是“温柔敦厚,怨而不乱,深得《国风》《小雅》之遗”。简便说一句,就是“《诗经》的嫡传”罢了。 他能得《诗经》的嫡传,一部分是他性情的关系,一部分也是时代的关系,再一小部分,也是地理的关系。 说到他的性情,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感物成吟,有一往情深之概,却又不流于轻佻艳冶,如《秦邮杂诗》八首之一云: 前溪柳色碧沉沉,醉写新词付阿音。 法曲凄凉鬓丝改,画衣何处旧泥金! 《高邮雨泊》云: 寒雨秦邮夜泊船,南湖新涨水连天。 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秦淮杂诗》二十首之二云: 傅寿清歌沙嫩箫,红牙紫玉夜相邀。 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这样的诗,都足以表现他的性情温厚。 他喜欢交朋友,然没有千金结客的豪举;只于分合聚散之际,有所感触,而不能已于言,一唱三叹,却又无激越凄苦之音。他尝于一夜之间,做了怀人的绝句六十首,最为有名。此外如《夜雨题寒山寺寄西樵礼吉》云: 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萧萧。 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第几桥? 枫叶萧条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 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夜半钟! 《寄陈伯玑金陵》云: 东风作意吹杨柳,绿到垂杨第几桥? 欲折一枝寄相忆,隔江残笛雨萧萧! 《真州绝句》六首之一云: 晓上高楼最上层,去帆婀娜意难胜! 白沙亭下潮千尺,直送离心到秣陵! 《送陈子万之黎城丞》二首之一云: 美人为政太行西,到及入葠五叶齐。 颇忆故园风物否?白云红树满荆溪。 《送胡耑孩赴长江》云: 青草湖边秋水长,黄陵庙口暮烟苍。 布帆安稳西风里,一路看山到岳阳。 读这几首诗,可以知他对于家人朋友的感情了。 孔子云: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像渔洋这样的诗,真可以当得而无愧。 (五) 说到他生存的时代,和他的诗,也有很大的关系。大概清初诗人,都是生于明末,对于国家兴亡之感,自然不能完全消灭,时时流露于文字之间。故清初的诗,比乾嘉以后要好。乾嘉以后,天下承平无事,诗人也无所感激,便不免言之无物,自然而然的,流入平庸一途。像王昶所选《湖海诗传》里的诗,最足以为代表。其中如沈德潜《吴山怀古》之一首云: 大观亭榭俯丹梯,千尺峰巅一杖藜。 孤岭界分城内外,曲江划破浙东西。 潮头如马当空立,山势犹龙入望低。 吴越兴亡总陈迹,伍胥英爽震群黎。 沈德潜号称大家,尚不过如此,其他更不必说了,这是时代使然,无可如何的事。本来是“物不得其平则鸣”,今既得其平,可以不鸣;可以不鸣而偏要鸣,那当然是敷衍成文,而没有真情流露于其间了。 然清初的诗固然好,而明末遗民,又往往过于激烈,未免怨诽而乱了,像卓尔堪所选的《明四百家遗民诗》,最足以为代表。其中如万寿祺的《入沛宫》云: 泗亭春尽树婆娑,汉帝宸游不再过。 魂魄有时还至沛,楼台落日半临河。 风吹大泽龙蛇近,天入平沙雁鹜多。 我亦远随黄绮去,东山重唱《采芝歌》。 怨诽而不免于乱,这也是有激而然。总之明遗民诗,往往过于激烈;乾嘉以后的诗,又过于平庸。只有王渔洋,恰在这中间,既不是言之无物,又不是怨诽而乱。因为渔洋生于明末,然明亡时,年纪尚小,和其他的遗民不同;却又目睹兴亡,和生长在乾嘉以后的人又不同;况他又是个富于感情的人,能不有所谓“故宫禾黍”之感吗?所以他的诗,也往往带一些感时伤事之意,却又低徊往复,而不忍直言。如《晓雨后登燕子矶绝顶》云: 岷涛万里望中收,振策危矶最上头。 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 永嘉南渡人皆尽,建业西风水自流。 洒泪重悲天堑险,浴凫飞燕满汀洲。 永嘉人尽,建业水流,无处不是含着亡国之感,不过不露痕迹罢了。读者试将他和沈德潜的《吴山怀古》、万祺寿的《入沛宫》相比,便可以知道他的诗和时代的关系了。 就是他著名的《秦淮杂诗》,也是凭吊故国之作。如云: 旧院风流数顿杨,梨园往事泪沾裳。 樽前白发谈天宝,零落人间脱十娘。 如云: 新月高高夜漏分,枣花帘子水沉薰。 石头巷口诸年少,解唱当年《白练裙》。 前一首大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之意,第二首大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之意。至如: 当年赐第有辉光,开国中山异姓王。 莫问万春园旧事,朱门草没大功坊! 之吊徐中山。又如: 新歌细字写冰纨,小部君王带笑看。 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 之刺阮大铖,更为明白显著了。 (六) 再说到地理的关系,就是因为他是个山东人。山东在黄河流域,所以他的诗,是《国风》《小雅》之遗,而没有染长江流域文学的彩色。 就黄河流域说,也各地不同。山东为黄河流域中最富庶之区,而且山水很好,大明湖,趵突泉,风光清秀,水木明瑟,大有江南风景,黄山谷说得好:“济南潇洒似江南。”渔洋生长于此,所得的山水之助,一定不少。 又况山东是孔子的故乡。孔子当年,讲学于此,应用诗教,以养成人民温柔敦厚之风,鲁国人所受的感化,当比他国人要更深一些。这种温柔敦厚之风,是一直遗传下来的,不遇着诗人,不易表现出来,都含蓄在内面,一遇着王渔洋这样的诗人,便一齐表现在诗歌中了。 照此看来,王渔洋的诗,和地理的关系,岂不是也很深吗? (七) 总观以上各说,可见王渔洋能得《诗经》之传,乃有种种的关系,并非是偶然的事。而且他的诗,在实质上,纯然是温柔敦厚的感情,并没有他种实质(如第二节所说的各种实质)糅入其间,所以可称为《诗经》之嫡传。 与王渔洋同时的人评论王渔洋的诗,虽不曾说明他的诗是《诗经》的嫡传,然他的真价值,也已看出了。如张九徵云: 笔墨之外,自具性情。登览之余,别深寄托。(见《渔洋诗话》) 按:笔墨外之性情,就是含蓄,也就是温柔敦厚。他人的感情,尽情发表出来;渔洋的感情,却含而不吐,这就是渔洋诗的好处。再看别深寄托一句,也就可知渔洋的诗,是得着《诗经》比兴之旨了。 又如刘体仁云: 读同时他人作,虽心知其十倍于我;倘假以学问,似若可追。至阮亭,即使我更读书三十年,自觉去之愈远。正如仙人啸树,其异在神骨之间;又如天女微妙,偶然动步,皆中奇舞之节。当使千古后谓我为知言。 按:他人诗可以学而能,渔洋之诗,不可以学而能。这就是学问可以读书得来,性情不可以读书得来。而温柔敦厚的性情,尤不可以读书得来。仙人之啸、天女之舞二句,尤能道出渔洋诗的好处。 又如吴陈琰为《渔洋蚕尾续集序》云: 司空表圣论诗云: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酸咸,而其美常在酸咸之外。余尝深旨其言。酸咸之外者何?味外味也。味外味者何?神韵也。诗得古人之神韵,即昌谷所云:骨重神寒。诗品之贵,莫逾于此矣。 按:这话虽然不错,然不能算深知渔洋,因为他只说渔洋的诗是神韵好,尚未能充分说出渔洋诗的好处来。而后人误会了,以为神韵就是才力薄弱的表示,才是冤枉!然大意仍是不错的,仍可以和我的话互相发明。 总之,拿一切的话来说明渔洋诗的好处,不如说他的诗是《诗经》的嫡传。 (八) 和渔洋同时的名家真不少:如江左三大家(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如岭南三大家(陈元孝、屈翁山、梁药亭),如南施北宋(施愚山、宋荔裳),这许多人,不能遍举。或以才力胜,或以典丽胜,比他雄厚宏博的很多,然不能称正宗。就是他人的诗,不能算《诗经》的嫡传;王渔洋的诗,能算《诗经》的嫡传。人家称他才力弱,是不相干的。诗是发抒感情的,并不要讲才力;倘然要大才博学的人才能作诗,那么《诗经》上的《国风》,为什么多是闾巷歌谣呢? 从这一点看来,所以我承认王渔洋的诗,是《诗经》的嫡传,可以当得正宗而无愧。 除了王渔洋之外,同时的诗家,据我个人的眼光看来,便是要算海宁查初白(名慎行)、宣城施愚山(名闰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