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履园丛话 [book_author]钱泳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笔记,杂著,完结 [book_length]308338 [book_dec]笔记。清钱泳(1756—1844)撰。二十四卷。泳,初名鹤,字立群,号台仙,一号梅溪,金匮(今江苏无锡)人。长期作幕客,能诗工书,尤长隶书。作者自弱冠出门负米,历楚、豫、浙、闽、齐、鲁、燕、赵间,积五十年见闻,自为笺记,以所居“履园”名其书。是书约成于道光间,凡八百余则,三十六万六千字。内容既广又杂,分旧闻、阅古、景贤、耆旧、谭诗、艺能、精怪、笑语、谐言等二十三类。其中《旧闻》多记明末清初轶事。《谭诗》专谈选诗标准和鉴赏,记述最有价值。其他各类亦均有可取处。为研究历史、文字、书画等重要参考资料。有道光十八年(1838)述德堂刊本,《笔记小说大观》本,一九七九年中华书局刊张伟校点本等。 [book_img]Z_12432.jpg [book_title]《履园丛话》简介 《履园丛话》为史料笔记。二十四卷。清钱泳撰。道光十八年(1838年)刊刻成书。(撰者事迹见“《熙朝新语》”条) 《履园丛话》所记载的大都是道光以前的史事,既写朝廷典故,也写民间趣闻佚事。二十四卷分别题以“旧闻”、“阅古”、“考索”、“水学”、“景贤”、“耆旧”、“臆论”、“谭诗”、“碑帖”、“收藏”、“书画”、“艺能”、“科第”、“祥异”、“鬼神”、“精怪”、“报应”、“古迹”、“陵墓”、“园林”、“笑柄”、“梦幻”以及“杂记”二卷,可见记载的内容非常丰富,可补正史之不足。如第一卷《旧闻》记载了不少明末清初的情况,其中有些条目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作者对“田价”、“米价”、“银价”的叙述反映了明末至清道光年间物价的变化以及银、钱兑换的比例。作者详细描述了苏州、松江、常熟、镇江四地区的米价涨落情况,是研究明清经济史的重要参考资料。作者在《阅古》卷里记载了所见到的金石文字、传世彝器的收藏流传情况,纠正了一些错误的说法。作者在水利史及历史地理方面也有重要贡献。《水学》卷主要记述了三吴地区水利工程的兴废,河边的变迁,历代治水的得失利弊。在《景贤》、《科第》各卷中,涉及到的人物很多,其内容大多是有关文人学者的学行、经历、交流和遗闻轶事,保存了一批不见于其他史书的宝贵资料。《碑帖》卷中记述了我国传世最早的“石鼓”的流转过程,所提供的资料对石鼓文的研究很有帮助,由于作者擅长书法,并颇具鉴别功力,因此对宋至清著名法帖进行了钩勒、摹刻、鉴别、品评,为帖学研究提供了较为重要的资料。《收藏》卷则记述了自唐至元代的名画、名帖流转情况,并对每一帖、每一画作详细的记载。对书画的收藏和鉴定有一定的参考价值。《古迹》、《陵墓》、《园林》各卷是作者的游记。记载了各地的文物古迹、山林风光、旧寺古刹等,考察其所属时代、所处地理方位以及建筑规模特点和兴废经过,尤其对素有园林之冠的苏州园林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因此可资文物考古,也可使人增长地理、历史知识。在《笑柄》卷中,作者通过对一些具体人物、事情的描述,揭露了当时的种种腐朽、黑暗的社会现象。不仅指出八股取士的弊端、世人为猎取功名利禄的丑恶面目,而且还指出了封建官吏唯利是图、生活荒淫腐败的行为,客观上揭露了封建官僚制度的黑暗和腐朽,具有较强的社会意义。作者还在《杂记》卷中考证了妇女裹足的起始时间,并且认为裹足危害妇女的身心健康、于世无补,这对于当时的封建士大夫来说,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由上可知,《履园丛话》对于历史、文学、艺术及自然科学史等方面的研究有较大的参考价值,在清人所写笔记中,学术地位较高。 《履园丛话》只有道光十八年(1838年)“述德堂”一种刊本。一九七九年12月中华书局出版此书,由张伟整理、标点和分段,并对一些错字进行了订正。 《履园丛话》曾收入《清代笔记丛刊》和“笔记小说大观”第三辑。 [book_title]履园丛话·序 昔人以笔札为文章之唾余,余谓小说家亦文章之唾余也。上可以纪朝廷之故实,下可以采草野之新闻,即以备遗忘,又以资谭柄耳。余自弱冠后,便出门负米,历楚、豫、浙、闽、齐、鲁、燕、赵之间,或出或处,垂五十年,既未读万卷书,亦未尝行万里路。然所闻所见,日积日多。乡居少事,抑郁无聊,惟恐失之,自为笺记,以所居履园名曰《丛话》。虽遣愁索笑之笔,而亦《齐谐》、《世说》之流亚也。曩尝与友人徐厚卿明经同辑《熙朝新语》十六卷,已行于世。兹复得二十四卷,分为三集,以续其后云。道光十八年七月刻始成,梅花溪居士钱泳自记,时年政八十。 [book_title]履园丛话·丛话一 旧闻 ◎有福 皇朝定鼎,大难悉平。顾有明诸藩僭号自立,江南则有福王,浙西则有潞王,浙东则有鲁王,江西则有益王,福建则有唐王,两广则有桂王,旋窜入楚、入黔、入滇。是时滇、黔大乱,始而土司普吾沙,继而张献忠养子孙可望、李定国,日寻干戈,摧残粤、楚,而海寇郑成功乘机窃发,肆扰江南,其他揭竿持挺者所在多有。王师征讨,历十有八年,翦除殆尽。乃越十年,而耿精忠叛于闽,尚之信叛于粤东,孙延龄叛于粤西,吴三桂叛于滇、黔,陕、甘、楚、蜀流毒尤甚。虽曰劫数,其中玉石俱焚,正复不少。今幸遇承平之世,圣圣相传,且又生于苏、杭福地,自当立心行善,各执其业,以答天庥。谚有云:“有福不可享尽。”愿人人深省焉。 ◎天道好还 南五华山故宫,桂王所建。顺治丁亥,洪公承畴督师由贵筑大路取滇,李定国拒战于曲靖,吴三桂由广西四川旁捣其虚,至黄草坝入城。桂王遁至阿瓦,三桂以重赏购得之,缢于桂阳府。遂以功封平西王,镇守云贵,因据五华山故宫,增修十有余年,备极壮丽。康熙癸丑,三桂反,出攻长沙,潮州镇,刘进忠首叛,遥为声援。平藩尚可喜发兵讨之,以次子尚之孝督师,屡出无功。乙卯岁,三桂僭尊号,丁巳,病死。戊午,诸王贝勒讨贼,驻军曲靖,赖将军平耿精忠,自福建进征粤西,亦由四川黄草坝直薄省城,俘三桂孙伪洪化,斩之,滇南大定。金陵邵为章有诗云:“擒人即是人擒处,谁道天公不好还。” ◎沈百五 明末崇明有沈百五者,名廷扬,号五梅,家甚富,曾遇洪承畴于客舍。是时洪年十二三,相貌不凡,沈以为非常人,见其穷困,延之至家,并延其父为西席,即课承畴。故承畴感德,尝呼沈为伯父。后承畴已贵,适山东河南流贼横行,淮河粮运辄阻,当事者咸束手。于是洪荐百五,百五乃尽散家财,不请帑藏,运米数千艘,由海道送京。思陵召见,授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加光禄寺卿。 不数年承畴已归顺本朝,百五独不肯,脱身走海,尚图结援,为大兵所获。洪往谕降,百五故作不识认,曰:“吾眼已瞎,汝为谁?”洪曰:“小侄承畴也,伯父岂忘之耶?”百五大呼曰:“洪公受国厚恩,殉节久矣,尔何人,斯欲陷我于不义乎!”乃揪洪衣襟,大批其颊。洪笑曰:“钟鼎山林,各有天性,不可强也。”遂被执。至于江宁,戮淮清桥下。妾张氏收其尸,尽鬻衣装,葬之虎丘东麓,庐墓二十年而死。初百五结援时,手下有死士五百人,沈死后哭声震天,一时同殉,殆有惨于齐之田横云。 ◎血袍 苏州杨忠文公廷枢,以顺治元年殉节于里第,事载府志。有血袍一件,忠文之子易亭先生名无咎者谨藏于家,珍同球璧。易亭生文叔先生绳武,文叔生石埭教谕庆孙,教谕十二三岁时,曾受业于先外祖华ㄍ山先生。其时易亭尚在,年八十余矣。外祖既设帐于其家,拟请忠文公血袍一见,久之而未允也。一日忽命家人入书房请外祖,遂衣冠而进,见易亭服斩衰上香,三奠酒,三奠毕,俯伏大哭,命启箱,取袍出,复大哭,然后呈示,外祖亦拜而观之。是红袍有绣补,俱变黄色,刀痕血迹宛然。外祖亦不觉失声,趋而出。盖外祖之祖曙生公,故为忠文弟子也。后外祖谓人曰:“易亭真孝子,吾早知如此,何忍观之,以伤孝子之心耶。”教谕之子名一鸿,号梅溪,中乾隆癸卯乡榜。余曾见之,闻此袍至今犹在。 ◎席氏多贤 苏州东洞庭山有席康侯者,名本真,吴县诸生。其父右源为山中巨富,撄势豪之网,牙角十年,家遂中落。至康侯成人,遂解其纷,排其难,势豪怯退舍避,然不使其父之知也。选庖寻胜,杖履追随,日娱亲于弦歌山水之间,色养以终其身。迨父殁未几,适当明季,蝗旱不登,饿莩载道,而齐鲁幽燕之区为尤甚。康侯以为畿辅重地也,不可饥馑,乃日夜焦心,思所以赈济之法。时司农告匮,百姓汹汹,地方大吏,亦惟有束手而已。康侯遂散家财,走襄樊,挽粟数十万石,普为赈救。当事者以上闻,帝喜,授中书舍人,晋太仆少卿,以风励天下。 不数年,大兵下江南,天下大定,而吴中少年乘机窃发,倡言起义,实纵剽劫。康侯乃纠结乡勇数千人,助当事破平之。中丞土公国宝恨洞庭两山不靖,将大索湖中。康侯闻之,急宰牛载酒,厚款求解,湖民以安。当流寇之再出郧襄也,朝廷发兵防御。以兵粮不继,戍卒哗然。康侯闻之,亟以十万金为盐菜费,戢乱兵而安帖之。 本朝芦政既行计亩起科,滨山咸扰,将为民累矣。康侯力争于王侍中,止革之。闻兖东被燹,暴露骸骨数十万,募人而悉掩之。知亲旧逋者不能偿契券,数千纸一旦而悉焚之。至于涂穷计尽之辈,则呼而周之。命悬丝缕之人,则助而救之。迷津难渡,则具舟楫以济之。峻岭难行,则道路以坦之。有郡邑黉宫倾颓朽坏,茨而丹鹱之。孔道旧迹,门楼表坊,有轻弃而贱售者,倍其价而存之。墓以封也,树以表也,有伐树而削墓者,厚其遗而使人守之。凡此忠君恤民利人利物之事,指不胜屈,说者谓比之陶朱公输财亲党,卜大夫毁家助边,康侯实有过之。吾友钦赐举人世臣,其六世孙,翰林编修煜,其七世孙也。 顺治戊子年,吾乡胶宛两山之间,有贼匪万人啸聚,击掠村民,其头目曰吴匏山、华七、陆四,俱自称大王,或操舟数百,出没于鹅湖、茭菱、华荡,旗鼓相应。当是时,城门昼闭,官兵敛迹,莫有声言杀贼者。常熟羊尖镇东有席华甫瑛、席宗玉琮、席荆生珩兄弟,家素封,其先本东洞庭山,迁居于此,与康侯为兄弟行。三人者皆名诸生,而多智略,乃相议曰:“民之衔贼也深矣,掳其赀,淫其妇,火其庐,恨无人为之率先耳。袒臂一呼,人必响应,此摧枯之势也。”荆生曰:“欲为民除害,当散财而养士,然不可以轻试。且擅兵兴众,即为罪阶,或请命于上官,又恐掣肘,虽然,必假手于官而后可也。” 于是荆生入城见邑侯瞿公,名四达,河内人。语之曰:“乡贼多,乞速请镇兵,不然蔓延难治矣。”邑侯曰:“镇兵暴,徒扰民。”荆生曰:“然则起一城之众,父台自将之,某兄弟率乡人之勇者从旁相助,必克贼矣。”邑侯曰:“城无守奈何?”荆生默然良久,曰:“贼所耳而目之者,镇兵县兵也。兵来贼去,兵去贼来,民无噍类矣。夫镇兵县兵之不可遣,诚如公虑。今贼跨城邑,掠赀重,淫凶焚杀,而官兵莫之撄,骄甚矣。彼不虞乡兵之猝至也,今能得父台委片札,使愚兄弟得长一乡,率众出不意,所谓批亢持虚,是父台不赍粮,不折矢,可一战而灭矣。”邑侯大喜,即给旗委札,出库兵,恣荆生所取。 荆生归,而华甫已先集三千人。为防守计,兄弟三人又各以千金为助,日给钱米,为诸乡勇安家,御贼之日则倍是,更班巡警,直宿外悉守家肄农业,有不从者罚,从贼者杀之,以首解县。约束既定,推山明为队长。山明故烈士,勇力绝人,而爽直和易,无不敬爱之。五月望日,宰牛享士,部伍始定。二十五日,贼知之,突击羊尖镇,势甚张,建大旗,曰“大明中兴”。有数人来约战,荆生慷慨慢骂,曰:“汝等岂不知圣主贤臣之俱出乎!尚猖獗如是,不日而殄灭矣。”宗玉乃集众议,言人人殊。荆生锐然欲出,谓宗玉曰:“此先来者零贼也,避坚而击瑕,莫逾于今日。如贼众齐集,则彼势盛,我怯矣。”乃贯甲提刀出勒众,众唯唯。二十七日平明,贼索战,列阵天台寺。日方午,华甫率勇敢者数十人先出冲其锋,贼皆陷,荆生与诸弟侄继进,炮铳齐发,呼声动天,贼大溃。追至宜桥,贼纵火焚烧,烟焰迷目,宗玉越火而前,与贼相攻击,杀七人。华甫大呼曰:“前近宛山,皆贼巢,不可进,彼众我寡,难敌矣,不若收兵固守为万全计”。宗玉听之,乃三转旗,众皆退。退至镇,镇民之老弱妇女逃避者已尽归,咸望尘而拜。 六月六日,贼复炽,扎营李家坟,营广二里许。华甫、宗玉、荆生以三千人继进,因与山明上马而驰,贼惶急散走,以百艘越茭菱南去。大众集,无以渡,遥望贼旗飘飘然,惟叹恨而已。 七月朔薄暮,适大雾,荆生曰:“翦此贼在今夕矣。”因与宗玉聚百舟,将启行,而邑侯手札至,且遣捕役官兵以相助,势愈壮。因穿入芦苇纵炮鸣锣,贼闻声而遁,遗舟八百余艘,被获者二十余贼,并器械粮食等。次日,荆生缚解县,民皆欢呼,骈肩塞路,而胥吏衙役辈鼓唇咋舌,欲以罔利,且言贼非真,器械自所制也。荆生怒,立公庭下斥言曰:“我辈得县官亲札,靖一方之害,乃汝等翻欲陷我耶!宁死贼,毋媚役也。”县官出为周旋之,骂而散。然诸邑民闻席氏起义,相效之,咸结乡兵擒杀,百里内贼尸填港,舟不得行,而诸邑之流亡者,亦稍稍归保妻子复故业矣。 是时苏州镇总兵有杨大宗,常州镇副总兵有曹虎,本县有徐参将,讵吴匏山、华七、陆四辈及诸贼匪多党于三营之兵,兵无贼资,贫甚,衔恨刺骨,ぉぉ然思一隙以中席也。入杨营者诬荆生窝盗,入曹营者诬华甫、宗玉叛谋,入徐营者诬席氏一门擅杀,凡控六大案。一日忽有常州副总兵曹虎提兵来将灭席氏,荆生有族侄号长康者,善然诺,能辞辩,偕友徐敬宾挺身见曹,呈之以邑侯之榜与札,言起乡兵者,本出自邑侯,无他意。曹总兵不识字,惟左右是听,用极刑,令招叛谋,逼之甚,长康不屈死,而敬宾两足断,十指折,亦不屈。遂以席氏弟兄名申文按道,而拘提甚急。华甫、荆生既被执,下之狱,将一网无遗矣。邑侯知其事急,具文详六案以鸣其冤,卒弗解。 席氏家破身刑,沉冤莫诉,穷诘连引,亲朋避逃,惟宗玉一人奔走苏、常,哀吁于权势之门而已。有纪纲陈贤者任侠而好施,广交而多智,为倾身护持,贿通折狱者,得轻比。然而人怀贿赂,需索万端,荆生曰:“必见抚军方直供也。”抚军者,土公国宝也,素重常熟令剿贼功,而不知出诸华甫、宗玉、荆生也。公既阅申文,接荆生甚和煦。荆生因供曰:“大人提雄兵下江左,军民人等所以望马首而慑服者,以戢奸禁暴,得保斯民于故业也。今暴者纵之,安者挠之,而众执事兵弁等又奉行无当,毋乃非大人之初意乎?某居常熟之羊尖地,士弦歌,民稼穑,俗驯风厚,无过此者。然三湖逼其前,四荡列其后,大海寰其后,长江注其肩,固烟波芦苇,奸雄藏伏之薮也。治之为甚难,乱之则甚易。况挺而走险,人之本性也。大人莅兹土,虑深而谋密,外则江海,内则湖荡,设官委兵,分守要害,真犬牙错制,诘奸御盗之良法也。不意官兵肺肠,更甚于盗贼,兵来盗去,纵使劫焚,兵去盗来,尽行抄荡。甚而至于贿脱真盗,诬指善良。行者断路,居者巷哭。民自知死于盗死于兵,等死也。遂哗然为盗,三府之民不谋同起,械船飞桨,遍布洪涛,建帜立囤,络绎村镇。白骨枕于野,赤血流于河,斯岂厄数之未尽耶?抑民心之好乱耶?夫不乱于招抚之初,而乱于安抚之后者,其故可知也。本县瞿父母蒿目时艰,熟筹本计,以为请镇兵,库竭而粮耗,出县兵,城虚而势危。是以委札鄙儒,略无疑忌者,以生世儒家,诚谨可倚也。受任以来,剿贼是务,捐资竭产,卧甲枕戈,凡数月不寝处,得以平剧盗,复耕作,输赋税,是非为身谋,而为国谋也。生并不敢干当路,望厚赏,与彼弁争尺寸,而彼弁者丧心病狂,诬纵杀,诬叛谋,诬窝盗,又诬造伪札,置伪官。果是者一死不足以塞责,而灭族有余矣。沥肝碎首,无以鸣冤,誓日指天,莫能伸曲。伏愿大人提贪弁与生质是非,鞫情实,得一言之见雪者,死亦暝目也。今生已被虏,人被杀,儿孤妇寡,饥寒交迫,形槁心灰,虽生亦犹死也。生死不足惜,而大人保江左,嘉惠万民,窃忧诸执事武弁之未可信任也。”荆生言既切,泪下交颐。土公见之,怆然色变,顾左右而嘻曰:“不意官兵之至此也。” 华甫、荆生之狱已涉期年,至是始雪,即汇集文书发本县,一谳而还。旋将华七杖毙,其吴匏山、陆四已为乡人所杀,磔其尸。时犹有荐绅先生得盗贿为之出结保护于当事者,土公乃饬江南分巡诸镇将,一时收营。旋上闻,非奉檄毋许出兵,武官不得受民词,擅诘断,权归有司。自此民不苦贼,而江南大治。 ◎吴留村 吴留村,名兴祚,字伯成,其先本浙之山阴人,中顺治五年进士,时年十七。其明年,即选江西萍乡县知县,迁山西大宁县知县,升山东沂州府知府。以事镌级,左补江南无锡县知县者十三年,政通人和,士民感戴。忽有奸人持制府札立取库金三千两,吴疑之,诘以数语,其人伏罪。乃告之曰:“尔等是极聪明人,故能作此伎俩。若落他人手,立斩矣。虽然看汝状貌,尚有出息。”乃畀以百金,纵之去。 后数年,闽寇日炽,吴解饷由海道至厦门,忽逢盗劫,已而尽还之。盗过船叩头谢罪曰:“公,大恩人也。”询之,即向所持札取库金者。由是其人献密计,为内应,将以报吴。时闽浙总督为姚公启圣,与吴同乡,商所以灭寇之法。康熙十五年冬,八闽既复,姚上闻,特擢福建按察使,旋升两广总督。 留村在无锡既膺殊遇,夙驾将行,锡之父老士庶被泽蒙庥者,自县治以至河干,直达于省城之金阊门,八九十里,号泣攀留,行趾相接,不下数万人。其绅及受知之士,则操舟祖道,肆筵设席,鼓吹喧阗。或有执卮酒以献于道路者,亦连樯数十里,依依不舍,使君为之泫然,士民之感德如此。 ◎王永康 苏州王永康者,逆臣吴三桂婿也,初,三桂与永康父同为将校,曾许以女妻永康。时尚在襁褓,未几父死,家无担石,寄养邻家。比长飘流无依,至三十余犹未娶也。一日有相者谓永康云:“君富贵立至矣。”永康自疑曰:“相者言我富贵立至,从何处来耶?”有亲戚老年者知其事,始告永康。时三桂巳封平西王,声威赫弈。永康偶检旧箧,果得三桂缔姻帖,始发奇想。遂求乞至 南,无以自达,书子婿帖诣府门,越三宿乃得传进。三桂沉吟良久,曰:“有之。”命备一公馆,授为三品官,供应器具,立时而办,择日成婚,妆奁甚盛。一面移檄江苏抚臣,为其买田三千亩,大宅一区,在今郡城齐门内拙政园,相传为张士诚婿伪驸马潘元绍故宅也。永康在 南不过数月,即携新妇回吴,终未接三桂一面。永康既回,穷奢极欲,与当道往来,居然列于公卿之间。后三桂败事,永康先死,家产入官,真似邯郸一梦,吴中故老尚有传其事者。 ◎炮异 明季亡将王蜚结水寨于太湖,沉一大炮于吴塘门。值水涸,里人秦宇明获之,利其铁,夜静时,袖椎掊击,炮作大声吼,声闻数里,惧而埋之田。十余年,邑武弁张姓者镇守吴塘门,居人有与秦相仇,指称田中藏炮,秦因此破家。移炮置无锡县南城门上,以朱红虎头床覆载之。历二十年,耿精忠反于闽,檄四方炮赴,南取而去。 ◎小韩都堂 顺治十六年,海寇作乱,苏郡有驻防兵来守,将军祖大寿圈封民居以为驻防之所,号大营。兵自娄门至桃花坞宝城桥而止,独不及后板厂一隅。缘后板厂有李灌溪模,曾任前明兵备。时祖公为微员,有事当刑,幕友劝李解救。李适掷色,曰:“此人有福,当得全色。”一举而得六红,遂救之,得免,祖故以此报之也。康熙三年,抚军韩公心康奏请以驻防兵移至京口,去之日,恐兵有变,预与将军谋,先备船于城外,令兵一时尽行出城,不得停留一刻,违者斩首。盖当时民间有借兵银者,偿之无已,名曰满债。韩公深知其意,预令欠户远逃,贴抚军封条于门,兵来索债见之,舍去,民赖以安。吴人感其德惠,立祠于虎丘半塘,春秋祀之,今韩公祠是也。公抚吴时年未三十耳,俗呼为小韩都堂。 ◎欠粮 顺治十八年春,巡抚朱国治奏销十七年分条银,计江南绅士以逋欠除名者一万四千余人,常熟一县计七百余人,宫墙为之一空。 ◎善知识 吾乡华公亦祥,中顺治十六年进士第二人,圣眷甚优。康熙初,尝随车驾幸香山,有某禅师者,德望素著,圣祖见之如礼佛然,而此僧箕踞自若也,亦祥含怒未发。顷之,车驾出门,亦祥遂取所持锡杖痛殴之,慢骂曰:“尔何人,敢受天子拜耶!”僧曰:“不拜我,拜佛。”华亦曰:“我不打你,打佛。”僧乃合掌曰:“阿弥陀佛,善知识。” ◎康熙六巡江浙 圣祖仁皇帝南巡始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十月二十六日,御舟抵浒墅关,先于二十四日过扬州,将由仪征幸江宁府。忽遇顺风,可以速达京口,遂乘沙船顺流而下,次早上金山,晚而登舟扬帆过丹阳、常州、无锡,俱未及泊,一昼夜行三百六十余里。时汤文正公斌正为巡抚,务俭约,戒纷华。御舟已入邑境,县令犹坐堂皇决事也。上骑马进阊门,士庶夹道,至阗塞不得前。上辄缓辔,命勿跪,访求民间疾苦,蔼然若家人父子。至接驾桥南,行幸瑞光寺。巡抚前导,由盘门登城,穷檐屋,极目无际,上为眷念者久之。遂从齐门而下,幸拙政园,晚达葑门,驻跸织造府。 第二次南巡是二十八年己巳,二月初三日,御舟抵浒墅关,苏州在籍诸臣汪琬、韩、归允肃、缪彤等接驾。日晡时,上入城,衢巷始结灯彩。次日,幸虎邱,登万岁楼。时楼前有玉蝶梅一株盛开,芳香袭人。上注目良久,以手抚之。出至二山门,有苏州士民刘廷栋、松江士民张三才等伏地进疏,请减苏、松浮粮。上命侍卫收进,谕九卿科道会议。至十九日,车驾自浙江回苏,合郡士庶进万民宴,上颔之,命近侍取米一撮,曰:“愿百姓有饭吃。”士民复请,上又取福橘一枚掷下,曰:“愿尔等有福也。” 第三次南巡是三十八年己卯,奉慈圣太后以行。三月十四日驾抵苏州,在籍绅士耆老接驾,俱有黄绸幡,幡上标明都贯姓名、恭迎圣驾字样。自姑苏驿前,虎丘山麓,凡属驻跸之所,皆建锦亭,联以画廊,架以灯彩,结以绮罗,备极壮丽,视甲子、己巳逾十倍矣。十八日,恭逢万寿圣诞,凡百士庶献康衢谣若干帙,颂圣诗若干帙,万寿诗若干帙,分天地人和四册,以祝万年之觞。又于诸山及在城名刹广列祝圣道场,百姓欢呼涂路。十九日,召苏州在籍官员翁叔元、缪曰藻、顾、王原、祁慕琛、徐树谷、徐升入见,赐赏各有差。又赐彭孙通、尤侗、盛苻升御书扁额。二十日辰刻,御驾出葑门,登舟幸浙江。时两江总督为遂宁张鹏翮,江苏巡抚为商丘宋荦也。上问云:“闻吴人每日必五餐,得毋以口腹累人乎?”臣鹏翮奏云:“此习俗使然。”上笑云:“此事恐尔等亦未能劝化也。”四月朔日,驾由浙江回苏。 初二日传旨,明日欲往洞庭东山。初三日早出胥口,行十余里,渔人献馔鱼银鱼两筐,乃命渔人撒网,又亲自下网获大鲤二尾。上色喜,命赏渔人元宝。时巡抚已先到山上,少顷,有独木船二拨桨前行,御舟到岸,而随从者未至。巡抚备大竹山轿一顶伺候,上升舆,笑曰:“到也轻巧。”有山中耆老百姓等三百余人执香跪接,又有比丘尼艳妆跪而奏乐,上云:“可惜太后没有来。”其时翠峰寺僧超揆步行先驱,引路者倪巡检、陈千总也。在山士民老少妇女观者云集,上分付众百姓:“你们不要踹坏了田中麦子。”是时菜花已经结实成角,上命取一枝细看,问巡抚何用,奏云打油。上曰:“凡事必亲见也。”是日有水东民人告菱湖坍田赔粮,收纸付巡抚。上问扈驾守备牛斗云:“太湖广狭若干?”奏云八百里。上云:“何以《具区志》止称五百里?”奏云:“积年风浪,冲坍堤岸,故今有八百里。”上云:“去了许多地方,何不奏闻开除粮税乎?”奏云:“非但水东一处,即如乌程之湖缕,长兴之白茅嘴,宜兴之东塘,武进之新村,无锡之沙氵敦口,长洲之贡湖,吴江之七里港,处处有之。”上云:“朕不到江南,民间疾苦利弊焉得而知耶?”初四日,即由苏起銮北发。 第四次南巡是四十二年癸未,二月十一日,驾抵苏州。时巡抚宋荦尚在任,一切行宫彩亭俱照旧例。荦扈从时,见上勤于笔墨,每逢名胜,必有御制诗,或写唐人诗句。荦从容奏云:“臣家有别业在西陂,乞御笔两字,不令宋臣范成大石湖独有千古。”上笑曰:“此二字颇不易书。”荦再奏云:“臣曾求善书者书此二字,多不能工。倘蒙出自天恩,乃为不朽盛事。”上即书二字颁赐。顷之,又命侍卫取入,重书赐之,上勤于笔墨如此。 第五次南巡是四十四年乙酉,三月十八日,驾抵苏州。是日为万寿圣诞,奉上谕:“江南上下两江举监生员人等,有书法精熟,愿赴内廷供奉抄写者,著报名齐集江宁、苏州两处,俟朕回銮日亲加考试。”四月十四日,命掌院学士揆叙赴府学考,进呈册页,取中汪泰来等五十一人,同前考过郭元钅于等十人俱赴行宫引见,各蒙赐御书石刻《孝经》一部。是年,驾又幸昆山县,登马鞍山,旋往松江阅提标兵水操。 第六次南巡是四十六年丁亥,二月二十六日,上幸虎丘山。三十日,幸邓尉山圣恩寺,僧际志恭迎圣驾。午后传旨宫门伺候,御赐人参二斤,哈蜜瓜、松子、榛子、频婆果、葡萄等十二盘。上云:“吾见和尚年老也。”六次南巡中,天恩温谕,莫可殚述,江南父老至今犹能言之。初,无锡惠山寄畅园有樟树一株,其大数抱,枝叶皆香,千年物也。圣祖每幸园,尝抚玩不置。回銮后,犹忆及之,问无恙否。查慎行诗云:“合抱凌云势不孤,名材得并豫章无。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迨圣祖宾天,此树遂枯,亦可异也。 ◎斗富 康熙初,有阳山朱鸣虞者,富甲三吴,迁居申衙前,即文定公旧宅。其左邻有吴三桂侍卫赵姓者,混名赵虾,豪横无比,常与朱斗富,凡优伶之游朱门者,赵必罗致之。时届端阳,若辈先赴赵贺节饮酒,皆留量。赵以银杯自小至大罗列于前,曰:“诸君将往朱氏,吾不强留,请各自取杯一饮而去何如?”诸人各取小者立饮,赵令人暗记,笑曰:“此酒是连杯偕送者。”其播弄人如此。 朱曾于元宵挂珠灯数十盏于门,赵见之愧无以匹,命家人碎之。朱不敢与较,商于雅园顾吏部予咸,顾唯唯。乃以重币招吴三桂婿王永康来宴饮,席散游园,置碎灯于侧。王问曰:“可惜好珠灯,何碎不修?”朱曰:“此左邻赵虾所为,因平西之人,未敢较也。”王会意耳,语家人连夜逐赵出城另迁,一时大快人心。鸣虞之子后入翰林,常与王往来。王居北街拙政园,俱先三桂死。今申衙前尚有阳山朱弄之名,问所谓朱鸣虞、赵虾之号,竟无有知者。 ◎南州逸事 玉峰徐大司寇乾学,善饮啖,每早入朝,食实心馒头五十、黄雀五十、鸡子五十、酒十壶,可以竟日不饥。同朝京江张相国玉书,古貌清瞿,每一朝止食山药两片、清水一杯,亦竟日不饥。二公之不类如此。徐公解组后,常寓苏州雅园顾氏。凡人有一面者,终身不忘,无材艺者不入门下。有执贽者先缮帙以进,公十行俱下,顷刻终篇,其有不善处,则折角志之。其人进见,公面命指示,一字不爽。故凡人有奇材者,必有异相也。 ◎测字 阊门外上津桥朱某家贫,欲入山寻死,遇仙解救,授测字一书,其验如神。求之者必需预定日期,每日只测一字,取资一两,悬牌门首,某日测某人字。时吴三桂将反,有文书来,向苏藩库借饷十万两。方伯慕公天颜踌躇莫决,乃延朱测字,且告以故。朱曰:“请命一字。”适几上有残柬,慕公随手翻转,指“正”字为枚。朱曰:“不可借。‘正’似‘王’字,王心已乱。且柬正面合几上,正而反矣,即反之兆也。”慕即拒之。未几,果应其言。其子亦习父业,占验不减于父,但非一日测一字也。有人以“武”字问有子否,朱曰:“绝矣,一代无人,自此而止。”其人果无后。朱子死,其书遍寻不得,或以为仙人收去,遂失其传。朱之孙号心传,曾孙号孔亭,俱习医,亦颇有名。 ◎题壁 康熙十八年,三藩为乱,调兵四出。有卒过横泾,宿关帝庙,题二绝句云:“昔为典兵使,今反在兵列。十载从军行,太阿混凡铁。”“四海男儿志,沙场得得行。深闺今夜月,同此照凄清。”此人亦奇士也。 ◎骐骥诗 吾乡有钱一飞者,尝赋《骐骥诗》七古一首,言马至骐骥之良,尚为人驾驭,羁绊其身,故结句云:“何如猛虎深山里,一啸风生百兽寒。”其父见之愀然曰:“此子将来必为盗贼。”欲杀之,一飞遂逃去,后为逆臣吴三桂将领参谋。康熙十九年正月,勇略将军赵良栋领兵迫剿,一飞始逃归。老而无子,竟以寿终。 ◎人心刁诈 康熙二十三年,两江总督于清端公成龙,喜微服潜行,察疑狱,求民隐。然奸人造言散布,以倾怨家,或反失入,属吏虽灼知而不敢言也。有布衣程姓者,进见直言,且指目击一二事为征,公悚然曰:“微子言,吾安知人心刁诈若此耶?” 陈恪勤公鹏年守吴,亦喜微行。有金狮巷富室汪姓两子,以暧昧事杀其师,贿通上下,衙门以疑案结局。惟公不可以利诱,汪遂重贿左近茶坊、酒肆、脚夫、渡船诸人,嘱其咸称冤枉。公察之,众口如一,遂不深究。又刘家浜富家乳妪携一小孩,看稍懈,忽不见,杀死城干,剥去金珠衣服,缉凶无著。公夜出查访,遇醉汉曰:“此沈某杀也。”次日拿沈审问,沈极口称冤。其实并无此事,略加刑即释焉。孔子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善夫! ◎铁面御史 汤文正公斌莅任江苏,闻吴江令即墨郭公有墨吏声,公面责之。郭曰:“向来上官要钱,卑职无措,只得取之于民。今大人如能一清如水,卑职何敢贪耶?”公曰:“姑试汝。”郭回任,呼役汲水洗其堂,由是大改前辙。公喜,特保举卓异。而前任督抚江苏者,余公国柱也,方掌纶扉,征贿巨万,闻之衔恨刺骨。嗾人劾奏,虞山翁铁庵司寇,从而和之。赖圣祖皇帝英明,稔知郭无他故,得以保全。时长洲贡生何义门焯在京考选为司寇门生,遂登翁之门,攘骂不已,索还门生帖,否则改称,不认为师,义门由是知名。二十六年,郭公内升御史,于半年中参罢三宰相、两尚书、一阁学,直声振天下,称为铁面御史。旋以吴江张令亏空,举发旧案,株连落职,拟遣戍。幸蒙圣明洞鉴,以郭居官尚有风力,免其治罪。二十八年,擢两湖总督。 ◎明哲保身 汤潜庵先生抚苏时,尝诣东林讲学。有邑绅某,曾委蛇闯逆而脱归者,于座讲明哲保身之义,缕缕不绝。潜庵厉声云:“比干谏而死,亦是明哲保身。”邑绅面发赤,无地可入。然先生实不知其旧事也。 ◎陆清献公 陆稼书先生宰嘉定,日坐堂上课子读书,夫人在后堂纺绩。民有事控县者,即出票交原告,唤被告,如抗出差。其听讼也,以理喻,以情恕,如家人父子调停家事,渐成无讼之风。有兄弟争讼不休,公谓之曰:“弟兄不睦,伦常大变,予为斯民父母,皆予教训无方之过也。”遂自跪烈日中,讼者感泣,自此式好无尤。呜呼!若先生者,诚圣人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者也。公生辰,贫不能备寿筵,夫人笑之,公曰:“汝且出堂视之,较寿筵何如?”但见堂上下,香烛如林,斯民敬之若神明焉。 相传稼书先生殁后,为嘉定县城隍,县民数百人直至平湖接公上任。时先生夫人尚在,谓县人曰:“公在县时不肯费民一钱,今远道见迎,恐非公意耳。” ◎御舟即事诗 吴南村廷桢,博学多才,书法少师赵、董,馆于巡抚慕公天颜署中。南村故吴人,因冒陕西籍中式北闱,行查斥革。康熙三十八年三月,恭逢圣祖南巡,廷桢献诗。四月朔日,上自浙江回銮,伏谒平望河干。上召见,命作御舟即事,韵限三江一绝。吴援笔立就,云:“金波溶漾照旌幢,共庆回銮自越邦。”正在构思,闻自鸣钟响,宋中丞荦奏曰:“将到吴江矣。”吴遂得续句云:“御幄裁诗行漏报,计程应已到吴江。”上得诗,甚喜,称赏。次日引见,命廷桢写擘窠大字讫,问廷桢曰:“苏州民既庶矣,看来是庶而未富。”对曰:“并非不富,只因皇上视民如伤之心太切了,觉得如此。”天颜甚豫,遂命礼部注册复还举人。其明年会试中进士,入翰林,官至宫谕。 ◎重游虎丘诗 沧州陈公鹏年,康熙辛未进士,以大学士张鹏翮荐,出知江宁府。四十二年,圣祖南巡,总督阿山借供帐名,欲加赋税。公力争曰:“官可罢,赋不可增。”阿衔之。公尝逐群娼,建亭其上,月朔宣读圣谕。阿乃劾公大不敬,以此落职,下之狱,绝其食。狱卒怜之,私哺以饼饵,为守者李丞侦知,杖卒四十,曰:“与一勺水如之。”公自问命绝矣。适浙抚赵公申乔过之,叱狱官,得以生。圣祖赦其罪,命入武英殿修书。寻起知苏州府。《重游虎丘诗》云:“雪艇松龛阅岁时,廿年踪迹鸟鱼知。春风再扫生公石,落照仍衔短簿祠。雨后万松全Ш匝,云中双塔半迷离。夕佳亭上凭栏处,红叶空山绕梦思。尘鞅公余半晌闲,青鞋布蔑也看山。离宫露出云霄上,法驾春留紫翠间。代谢已怜金气尽,再来偏笑石头顽。楝花风后游人歇,一任鸥盟数往还。”时总督噶礼以为诽谤,句句旁注而劾奏之,摘印下狱中。圣祖诏曰:“诗人讽咏,各有寄托,岂可有意罗织,以入人命。”复其官。寻擢霸昌道,旋升江宁布政使。 ◎烧坯 康熙末年,总督噶礼由晋抚升任两江,办事勤敏,喜著声威。尝以南闱号舍逼窄,请旨增建,即今平江府各字号是也。而贪婪不法,无敢言者。辛卯岁,江南科场事发,噶袒护之,得银数十万两。又大纵估客粜米出洋,米价一时腾跃,以至军民交怨。时仪封张清恪公伯行为江苏巡抚,密饬查拿,果得总督令箭,并访获张元隆等交通海贼情状,以实参奏。圣祖震怒,正钦差张鹏翮出京审办科场,兼讯噶礼。而噶礼权势甚盛,遂以反诬,革张伯行职。事闻,圣祖曰:“朕素所知张伯行为天下第一清官,著加恩免议。”旋调仓场侍郎,而罚噶礼修热河城工,以赎前愆。 五十一年九月,上知城工未完,懈于督办,遂将噶礼拿交刑部。适噶礼之母诣都察院讼礼忤逆,令家人进毒弑母等事。奉旨廷讯,果然,发部议以凌迟处死。上命先将噶礼眼珠打出,又割其两耳,籍没其家,妻子同谋,法皆斩首。其母恨礼甚,又诣刑部,请照陶和气例,凌迟后焚尸扬灰。有旨赐帛,而噶礼又贿嘱帛系未绝时,即行棺殓。监绞官候至夜分,忽闻棺中语云:“人去矣,我可出也。”闻者大骇,劈其棺。噶礼遽起坐,因耳目俱无,不知所之。监绞官惧事泄,一斧劈倒,连棺焚化,始行覆命。圣祖笑曰:“这奴才真烧坯也。”此案见康熙五十一年邸抄。 ◎水鉴 雍正初年,田公文镜抚豫十有二年,威不可犯,大法小廉,查逐坐省,长随禁止,府州县官,毋许逗留省城。往来晏会,随到随见,见后即去,如有言未尽,只许留宿城外,次日禀见遄行,自此怨声载道。清则清矣,而郡中商民之生计绝矣。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是知为人上者,毋为民鉴,当以水鉴也。 ◎为政不相师友 雍正间,朱文端公轼以醇儒巡抚浙江,按古制婚丧祭燕之仪以教士民,又禁灯棚、水嬉、妇女入寺烧香、游山、听戏诸事。是以小民肩背资生,如卖浆市饼之流,弛担闭门,默默不得意。迨文端去后,李敏达公卫莅杭,不禁妓女,不擒ヅυ,不废茶坊酒肆。曰:“此盗线也,绝之则盗难踪迹矣。”公虽受知于文端,而为政不相师友,一切听从民便,歌舞太平,细民益颂祷焉。人谓文端是儒者学问,所谓“齐之以礼”。敏达是英雄作为,所谓“敏则有功”也。 ◎独力捐办御道 乾隆十六年辛未,高宗第一次南巡,江南总督黄廷桂驭下严,催督急,州县奉行不善,因科派地方绅富各人承办,人心惶惶。苏州绅士畏廷桂势,唯诺不办。在籍翰林蒋恭负重望,暨其兄户部郎中蒋曰梅、弟刑部员外蒋楫、侄内阁中书蒋应昌力持不可,见廷桂侃侃议论,不稍贬损。适御史钱琦风闻其事,参劾廷桂一折,奉旨严行申饬。 时蒋氏官监司、郡守、州牧、邑令者三十余人,相约助捐。惟楫力拒之曰:“吾承先人余业,衣食稍给,理宜报效朝廷于万一。弟侄辈居官在外,一郡有一郡之政,一邑有一邑之政,学校农桑,有关国计民生者,事事可取之家财,以利地方。果能罄家为国,百姓受福,吾荣多矣。”乃独力捐办御跸临幸大路,计费白金三十余万两,亲自督工,昼夜不倦。楫字济川,诸蒋中家最饶,性慷慨,仗义疏财。官刑部十年,明慎练达,囹固有颂声焉。 ◎失一知己 胡中藻之文见赏于鄂西林相国,目为昌黎再世。后相国薨,左迁为光禄寺卿,乃郁郁不乐,发言多犯,卒干大戮。失一知己,便尔丧身,可畏哉! ◎安顿穷人 治国之道,第一要务在安顿穷人。昔陈文恭公宏谋抚吴,禁妇女入寺烧香,三春游屐寥寥,舆夫、舟子、肩挑之辈,无以谋生,物议哗然,由是弛禁。胡公文伯为苏藩,禁开戏馆,怨声载道。金阊商贾云集,晏会无时,戏馆酒馆凡数十处,每日演剧养活小民不下数万人。此原非犯法事,禁之何益于治。昔苏子瞻治杭,以工代赈,今则以风俗之所甚便,而阻之不得行,其害有不可言者。由此推之,苏郡五方杂处,如寺院、戏馆、游船、青楼、蟋蟀、鹌鹑等局,皆穷人之大养济院。一旦令其改业,则必至流为游棍,为乞丐,为盗贼,害无底止,不如听之。潘榕皋农部《游虎丘冶坊浜诗》云:“人言荡子销金窟,我道贫民觅食乡。”真仁者之言也。 ◎田价 前明中叶,田价甚昂,每亩值五十余两至百两,然亦视其田之肥瘠。崇祯末年,盗贼四起,年谷屡荒,咸以无田为幸,每亩只值一二两,或田之稍下,送人亦无有受诺者。至本朝顺治初,良田不过二三两。康熙年间,长至四五两不等。雍正间,仍复顺治初价值。至乾隆初年,田价渐长。然余五六岁时,亦不过七八两,上者十余两。今阅五十年,竟亦长至五十余两矣。 ◎米价 康熙四十六年,苏、松、常、镇四府大旱,是时米价每升七文,竟长至二十四文。次年大水,四十八年复大水,米价虽较前稍落,而每升亦不过十六七文。雍正、乾隆初,米价每升十余文。二十年虫荒,四府相同,长至三十五六文,饿死者无算。后连岁丰稔,价渐复旧,然每升亦只十四五文为常价也。至五十年大旱,则每升至五十六七文。自此以后,不论荒熟,总在廿七八至三十四五文之间为常价矣。 ◎银价 顾亭林《日知录》记明洪武八年造大明宝钞,每钞一贯折银一两,四贯易黄金一两。十八年后,金一两当银五两。永乐十一年,则当银七两五钱。万历中,犹止七八换。崇祯中,已至十换矣。国朝康熙初年,亦不过十余换。乾隆中年,则贵至二十余换。近来则总在十八九、二十换之间。至于银价,乾隆初年,每白银一两换大钱七百文,后渐增至七二、七四、七六至八十、八十四文。余少时每白银一两,亦不过换到大钱八九百文。嘉庆元年,银价顿贵,每两可换钱一千三四百文,后又渐减。近岁洋钱盛行,则银钱俱贱矣。 [book_title]履园丛话·丛话二 阅古 ◎周鼎 镇洋毕秋帆先生巡抚陕西时得此鼎,高汉尺二尺四寸,周四尺八寸,两耳,三足,中有铭文二十四行,共计四百又三字。铭分三节,第一节盖因王锡赤环赤金等,而用金作牛鼎以祀文考宄伯也。第二节则小子 讼于井叔,以金百爰赎五夫,受五夫而为誓词也。第三节匡众寇禾十秭,告东宫,因与匡季为誓词也。案《说文》曰部:“ ,出气词也,象气出形。”籀文从口,今无此字,皆作忽。余谓象人言时口中出气易于散也。《春秋传》曰:“其亡也忽焉。”《楚词》:“忽而来兮。”《洛神赋》:“飘忽若神。”汉《樊敏碑》:“奄藏形。”皆言易散之义。古人命名,自有意见,不必定取吉祥语。如《论语》之仲忽,《春秋》之郑太子忽,皆名忽也。先生既得此鼎,久置经训堂之东楼。余尝请于先生,盍送曲阜孔庙,供奉殿庭,垂之千古乎。卒未果,惜哉! ◎周邢叔钟 秋帆先生家又有邢叔钟一具,高汉尺五尺二寸,前后面俱十二乳,满身青绿,间有朱砂斑,真宝物也。铭文四行,剥蚀过半,惟有“刑叔母曰:‘髀叔文祖皇考,对扬乃德,得屯乍鲁永终于吉。毋不敢弗帅用文祖皇考”三十二字尚可辨,因名之曰邢叔钟。此器曾开贡单奏进,以斤两太重,难于抬运,入乾清门,而侍卫内监又不敢据以进宫,遂发还。先生殁后,家产入官,不知此钟犹在人间否也。 ◎周太簇钟 金陵司马舍人有周钟一具,高一尺五寸,铭文中有 字不可识,遂将拓本质之歙县程瑶田先生,以周尺度之,曰:“此太簇钟也。”瑶田深于小学,当必有据。 ◎周散邑铜盘 散邑盘,旧藏扬州徐氏,今归洪氏,华秋岳尝绘图。其形如盘,盘中有文十九行,末一行蚀其半,共计三百五十七字。山阳吴山夫、绍兴俞楚江、嘉定钱辛楣、仪征江秋史、曲阜孔光生、苏州江郑堂皆有释文。阮云台先生为浙江巡抚时,收入《积古斋钟鼎款识》,尝命工仿造一个,可以乱真。 案商、周之器,西汉时已有出土者,得之以为祥瑞,因而改元、立祀、作歌。至张敞、郑众,皆能辨识,其来尚矣。魏、晋、六朝、隋、唐之间,无有明其学而为考订者。自宋刘原父刻《先秦古器记》,遂有欧阳永叔、叶少蕴、李公麟踵其后,而赵明诚、董彦远、黄伯思、薛尚功、王子弁、翟耆年亦有著录。自此好古之士,每得一器,必将诸集录证之。而本朝之《西清古鉴》,尤备千古未有之奇。近时阮云台宫保又刻《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洋洋大观,愈精愈博,不特可补经传之所未备,且可益许氏之所未及者,岂仅足资考订而助翰墨哉!余生平所见商、周之物,如鼎、钟、彝、卣、壶、爵、盘、觚、觯、敦、、鬲,以及戈、剑、弩机之属甚多,以有款识者为上品,无款识者次之,亦如看书画,作云烟过眼可也。 ◎秦权 余于嘉庆甲子在邗上见一秦权,上有文云:“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乃诏丞相状、绾,法度量则,不壹歉疑者,皆明壹之。元年制诏丞相斯、去疾法度量,尽始皇帝为之,皆有刻辞焉。今袭号而刻辞不称始皇帝,其于久远也,如后嗣为之者。不称成功盛德,刻此诏。故刻左,使毋疑。”共一百字,虽青绿遍体,并不剥蚀一字。心窃疑之,自后又见两枚,与甲子所见者无异,乃知皆仿造也。 ◎汉量 汉铜量一,重今曹平三斤十二两。其文云:“律石衡兰奉(蚀二字),容六斗,始建国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共二十二字。向藏桐乡汪砚畦家,今不知所归。又见长白斌少仆家亦有铜量一具,容米四斗许,亦是汉物。《说文》 字(许委切)注云:“米一斛舂为八斗。”又云:“米一斛舂为九斗。”据此则量有大小不同,非若今之定以五斗为一斛也。 ◎汉陶陵鼎 是鼎为扬州阮云台宫保所藏,盖上有文云:“重十一斤。”器上有文云:“容一斗,重八斤一两。”又云:“重十斤。”今除盖以库平法马秤之,重四斤十三两三钱二分。所云容一斗者,以今官斗较之,得一升八合。何古今权量之不同也。宋陈无择云:“二十四铢为两,每两古文五铢钱四个,开元钱三个。”至赵宋广科,以开元钱十个为两,今之三两当汉、唐十两。故今之升斗、尺寸、斤两,皆后大于前也。宫保云:“器与铭辞不相应者,恐当时共鼎正多,不知何时互错耳。”鼎今藏焦山方丈。嘉庆十九年冬,余从高邮回吴,适遇王南陔中丞,同游焦山,抚摩一过。 ◎汉铜洗 汉铜洗,余所见者不下十数具,即古盘之属也。有阳嘉洗,有大吉羊洗,有富贵昌宜侯王洗,有章和、中平、永建洗,有宜子孙大富贵洗,大约皆本朝出土者居多。 ◎建昭雁足镫 青浦王兰泉司寇家有雁足镫,其镫檠似雁一足立起,上燃以镫,烛油并用,制作甚精。上有“建昭三年,考工辅为内者造铜雁足,重三斤八两”云云五十九字。阮云台宫保考为大将军王凤之物。凤于永光二年嗣封阳平侯,阳朔元年成帝所赐也。嘉庆廿五年春,余尝仿造四具,赠斌笠耕观察,观察自为制铭,每当夜宴,四镫烂然,颇令人发怀古之幽情也。 ◎汉长安铜尺 铜尺一,今藏嘉定瞿木夫通守家,铜质坚贞,青绿可爱。上有文云:“长安铜尺卅枚,第廿,元延二年八月十八日造。”计十有八字,篆法精密,的是汉人,与曲阜孔氏所藏虑亻铜尺相等,惟此尺作阳文。叠起,较之,虑亻尺短六分。按虑亻尺造于后汉章帝建初六年,距前汉成帝元延二年不过九十二年,已长短之不同如此。《汉书·地理志》:长安县,高帝五年置,属京兆尹,为领县第一。今文云“长安铜尺卅枚”,当是在长安铸者三十枚,此为第二十,未必铸三十枚以颁郡县也。 《晋书·律历志》载汉章帝时,零陵文学史奚景于泠道舜祠下得玉律,度以为尺,相传谓之汉官尺,未闻有铸铜为尺者。今虑亻尺既流传人间,或又疑此尺为刘歆所造。然案宋秦喜《钟鼎款识拓本》中有晋尺,上有文云:“周尺,《汉志》刘歆铜尺,后汉建武铜尺,晋前尺并同。”十九字。今将此尺与晋尺较之,又短八分,则知非歆造矣。案今之裁尺大于工部营造尺,犹之宋三司布帛尺大于晋尺,晋尺大于汉建初尺,建初尺大于元延尺,元延尺大于周尺是也。时代既殊,尺有赢羡,难以定论云。 ◎古泉 古者金、货、布、币、刀俱谓之泉,其名始见于《史记·平准书》及《食货志》。梁顾ピ有《泉谱》,宋陶岳有《货泉录》,杜镐有《铸泉故事》,罗泌《路史》有《泉币考》,金光袭有《泉宝录》,李孝美、董俱有《泉谱》,洪遵、徐象梅俱有《泉志》。近方氏嵩年有《钱谱》十卷,朱氏近漪又有《古金待问录》,华氏师道有《钱币考》,翁氏宜泉有《古钱考异》,所载货布币刀大备。 案《管子》言:“燧人氏以来,未尝不以轻重为天下也。”盖谓制货以权轻重,此即用币之始,而其制则未闻。或谓太昊氏以前已有钱矣,高阳氏谓之金,有熊氏谓之货,陶唐氏谓之泉,夏、商谓之币,亦谓之布,齐人谓之刀。曰泉、曰布者,取流通之义也。故太公作九府圜法,周景王铸宝货,秦铸半两,汉兴亦有半两,又三铢、四铢、五铢、八铢。而王莽又铸货泉小泉直一、么泉一十、幼泉二十、壮泉四十、大泉五十,及货布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大布黄千之类。又东汉正品亦有五铢,蜀汉正品有直百、直百五铢,又有曰大泉五百、大泉当千者,皆古泉也。 晋初用魏五铢,吴兴沈充又铸小钱,径三分,名沈郎钱。又有赵石勒铸丰货,成李寿铸汉兴之类。宋有四铢、五铢、二铢、孝建、孝建四铢、景和、永光之类,年号入钱文自此始。齐、梁有五铢、五朱、大通五铢、大富五铢、大吉五铢,拓跋魏有太和五铢、永安五铢之类,陈有大货六铢,宇文周有五行大布、永通万国布泉,隋亦有五铢钱。至唐初始有开元通宝、乾封钱宝、乾元重宝、大历元宝、建中通宝、咸通元宝之类,而开元通宝最为繁多。其幕有字,乃武宗时所铸,如京、洛、兖、福、兴、平、昌、润、襄、益、鄂、丹、梓、洪、梁、越、潭、宣、广、荆、桂、蓝之字,犹如本朝顺治通宝幕文有同、福、临、东、江、宣、原、西、蓟、昌、南、河、荆、云、浙、阳、巩、陕、延、襄是也。即如五代十国所载铸钱之事,如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以及南唐、前蜀、后蜀、南汉、楚、闽、吴诸国流传之钱,亦日渐日少矣。 嘉庆三年,海州嵇家沟乡民浚池得巨瓮二,发之,中实大泉五十、大布黄千皆满,土花剥蚀,苍翠可爱。 嘉庆戊寅春,绍兴西郭门外西彝山下,土人掘得一墓,皆大砖砌成,状如遂道,其中空洞无物,外有砂缸二具,不甚古,中贮五铢钱数万枚,并无青绿。郡人陈圭堂亲见之,携以示余。余谓汉、蜀、两晋时无窑器,唐、宋无五铢钱,皆事之不可解者。 吴江翁海村言:迪化州有屯兵垦地,得坎,深不逾丈,下见墙屋,积米盈仓,青蚨一堆,大径寸,文曰“永安一千”,皆是铁铸。此又前人之所未及者也。 乾隆己酉岁,荆州筑堤取土,得古钱无数。余时在武昌节署,偶渡江至汉口,见肆中有古钱三千枚,皆购得之。其钱文曰:“宋通元宝”、“太平通宝”、“淳化元宝”、“至道元宝”、“咸平元宝”、“景德元宝”、“祥符元宝”、“天禧通宝”、“天圣元宝”、“明道元宝”、“景元宝”、“皇宋通宝”、“康定元宝”、“庆历重宝”、“皇元宝”、“至和元宝”、“嘉通宝”、“治平元宝”、“熙宁重宝”、“元丰通宝”、“元通宝”、“绍圣元宝”、“元符通宝”、“圣宋元宝”、“崇宁通宝”、“崇宁重宝”、“大观通宝”、“政和通宝”、“重和通宝”、“宣和通宝”、“宣和元宝”、“靖康元宝”、“建炎通宝”、“绍兴通宝”、“隆兴元宝”、“乾道元宝”、“淳熙元宝”、“绍熙元宝”、“庆元通宝”、“嘉泰元宝”、“开禧通宝”、“嘉定元宝”、“嘉定之宝”、“大宋元宝”、“绍定通宝”、“端平元宝”、“嘉熙重宝”、“淳元宝”、“皇宋元宝”、“开庆通宝”、“景定元宝”、“咸淳元宝”、“德元宝”,皆有宋一代之钱。余为分次甲乙,计五十三种。幕中友洪稚存、徐朗斋、方子云、孙香泉辈见之,半被分去。 案高宗南渡建都,改杭州曰临安府,铸铜牌行用,其文曰“临安府行用”五字,其阴面曰“准叁伯文省”,亦有“准伍伯文省”者。是当时国贫,补救变通之法。其牌最少。 嘉庆十八年三月,高邮州城北挡军楼后,为加筑河工堤岸,民夫掘土得铁钱数万枚,并古镜刀剑之属,又有铜盘磁碗甚多。其钱文曰“祥符”、“天圣”、“熙宁”、“元丰”、“元”、“绍圣”、“崇宁”、“政和”、“宣和”、“乾道”(背有同元等字)、“淳熙”(同十五,春十四,春十六)、“绍熙”(春元,春三,春四,春五,同二,同五)、“庆元”(春二,汉四,汉三,同六)、“嘉泰”(春元,同三)、“开禧”(春元,春二,汉二,汉三)、“嘉定”(春四,春十一,春十三,汉元,汉二,汉十三,汉十四)、“绍定”(春三,春五)、“淳”、“景定”、“皇宋”、“大宋”,计二十余种,余皆见之,其中亦有铜者。 按《宋史·食货志》两宋钱币,本有铜铁二等,而折二、折三、当五、折十,则随时立制。太祖初铸钱,俱用铜,凡诸州轻小恶钱及铁错钱,悉禁之。蜀平后,仍用铁钱,其所谓小平钱、夹锡钱最后出,然亦不能通行郡县。大观二年,蔡京复相江南,东西福建、两浙始许铸使铁钱。至绍兴末年,淮、楚屯兵,月费五十万,南北贸易,缗钱之入境者,不知其几,于是沿边皆用铁钱。乾道初,诏两淮、京西亦用铁钱。司农许子中以舒、蕲、黄皆产铁,请各置监鼓铸,舒州有同安监,蕲州有新春监,广州有齐安监,江西有广宁监,兴国有富民监、大冶监,临江有丰余监,抚州有裕国监,湖北有汉阳监,是以大小铁钱,通行于两淮。今诸钱之背有文曰:“同”、曰“春”、曰“汉”者,即同安、新春、汉阳诸监之所铸也。 ◎钱范 翁宜泉太守有《钱母说》,即朱竹所谓泉范,以铜为之,所以鼓铸也。今官局鼓铸,皆用翻砂,所云板板六十四者。余尝亲至钱局看鼓铸,有一板成二三十,有一板成四五十不等,未必定是六十四也。今钱范亦不等,有五铢泉一板成八枚者,有大泉五十一板成六枚者,亦有四枚两枚者。范必两块合成,中有二小笋,作牝牡形,所以符合,取不移动也。惟古来博古家总未及此。余所见有四五种,近亦渐少矣。 ◎秦汉铜印 集秦、汉印者,莫备于顾从义之《集古印谱》,虽宋《宣和印谱》、赵子昂《印史》、王俅《啸堂集古录》,皆所不及也。余少时最嗜汉印,所见官印私印不下千万枚,皆能鉴别。尤留心于官印,以为汉人缪篆纷纭,参杂隶法,不足以引证《说文》。而职官之因革废置,古今不同,实可以表里史传也。尝欲专摹秦、汉、魏、晋、六朝职官及蛮夷诸印为一集,有志而未逮云。 ◎秦汉瓦当 瓦当者,宋李好文《长安图志》谓之瓦头,盖屋瓦皆仰;当两仰瓦之际,为半规之瓦以覆之,俗谓筒瓦是也。云当者,以瓦文中有兰池宫当、宗正官当、宜富贵当、八风寿存当,是秦、汉时本名。《说文解字》云:“当,田相值也。”《韩非子·外储说》:“玉卮无当。”《史记·司马相如传》:“华榱璧当。”司马彪曰:“以璧为瓦之当也。”《西都赋》:“裁金璧以饰当。”注家谓当即底也,故谓之瓦当。 按瓦当之文,欧、赵、洪氏俱不载,盖当时人犹未之见。逮元六年,宝鸡县民权氏浚池,得古瓦,文曰:“羽阳千岁”,其事载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又黄伯思《东观余论》亦载有“益延寿”三字瓦。自是而后,阒无闻焉。国朝康熙间,侯官林佶人得有长生未央瓦。一时名士俱有诗,见于王阮亭、朱竹集中。乾隆初年,浙人有朱枫者,以其子官关中,又得瓦当之有文者三十余种,因作《秦汉瓦图记》。至四十八九年间,镇洋毕秋帆先生为陕西巡抚,尝著《关中金石记》,采瓦当文字十余种入记中。幕府诸客,如张舍人埙、宋孝廉葆醇、赵文学魏、钱别驾坫、俞太学肇修所获瓦当最多。后青浦王兰泉先生为陕西廉访,亦获廿余种。而海内通博之士依两公以游者,岁不乏人,亦往往获瓦以去。时阳曲申大令兆定正候补长安,亦深好古篆籀之文,见诸君所得有异文奇字者,皆为双钩,用旧砖摹仿,较之原本毫发无遗,故特备于诸君。而歙县程彝斋敦为作《秦汉瓦当文字》一卷。逮毕、王二公相继迁擢,诸君亦皆星散,近亦不可多得。盖物之显晦有时,诚有莫知其然而然者。今就程彝斋、申大令两家所拓本录之,较毕公之《关中金石记》、王公之《金石萃编》为尤备焉。 〔十二字瓦〕文曰:“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十二字。此宋芝山、赵晋斋得于长安市中者,诸君断为秦瓦。 〔兰池宫当〕此瓦晋斋得之咸阳。考《汉书·地理志》,渭城有兰池宫。又《史记·始皇本纪》:“始皇微行咸阳,与武士夜出,逢盗兰池。”《正义》引《括地志》:“兰池陂,即古之兰池,在咸阳县界。”据此则始皇因池以为宫,又即以名宫也。 〔卫〕此瓦晋斋、献之皆有之,俱得自汉城。《长安志》云:“又有作楚字者。秦作六国宫室,用其国号以别之也。”彝斋谓《汉百官表》有卫尉,掌宫门卫屯兵。当为卫尉寺并宫内周垣下区庐瓦也。 〔长乐未央〕张、宋、赵、钱诸君俱有之,皆得自汉城。《汉书·高帝纪》:五年后九月,关中治长乐宫。《史记·高祖本纪》:七年,长乐宫成。八年,萧丞相作未央宫。九年,未央宫成。据此则长乐、未央本两宫,此瓦文合而一之,亦取吉祥语意配合成文耳,未必某宫即用某字瓦也。 〔长生未央〕此瓦最多,诸君俱有之,皆出于汉城。盖亦未央宫瓦,亦取“长生”二字配合成文也。 〔长生无极〕此瓦亦出汉城,当是未央、长乐宫瓦也。 〔与天无极〕此瓦当与“长生无极”同意,颂祷之辞也。 〔亿年无疆〕此俞太学得于长安市上,不知所施。或谓王莽妻陵瓦,非也。考秦、汉宫殿以年寿命名者甚多,率取颂祷之辞耳。 〔延年益寿〕此瓦赵、钱、俞、申诸君俱有之,亦得于长安市上。当是甘泉宫益寿观瓦。 〔延寿万岁〕此瓦俞太学所得,当亦万岁殿或延寿观瓦也。 〔千秋万岁〕此瓦亦诸君所有,出于汉城者。《长安志》引《三辅黄图》,谓未央宫有万岁殿。此即其殿瓦欤? 〔长毋相忘〕此张舍人所得,亦出自汉城,不知何宫所施。案《长安志》引汉宫殿名有相思殿者,不知所在。此疑为后宫所用也。 〔永受嘉福〕此瓦四字俱是虫篆,盖汉人有此篆法也。俞太学得于长安肆中,引《董贤传》为“椒风嘉祥”,或又引《扬雄传》为“迎风嘉祥”。细审之,实是“永受嘉福”四字耳。 〔永奉无疆〕此瓦钱、俞,申三君俱有之,皆得于汉城。钱别驾定为汉太庙上所施。 〔便〕此瓦惟一“便”字,作阴文。申大令得于长安市,引《汉书·武帝纪》六年四月,高园便殿火。小颜曰:“凡言便殿、便室、便坐者,皆非正大之处,所以就便安也。”据此则为便殿所施。 〔飞廉〕此瓦作飞廉形,俞太学得于汉城。考《史记·孝武本纪》:“公孙卿曰:‘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作飞廉观。”当是飞廉观瓦也。 〔朱鸟〕此瓦作朱鸟形,钱别驾得于汉城。案张平子《西京赋》李善注引汉宫阙名有朱鸟殿。又《长安志》未央宫有朱雀殿,一名朱鸟殿,此其所施也。 〔玄武〕此瓦作玄武形,上蟠一蛇,赵文学得于汉城,引《史记·高祖本纪》:八年,萧丞相营作未央宫,立东阙北阙。注云:“东有苍龙阙,北有玄武阙。”即玄武阙瓦也。 〔凤〕此瓦作凤形,俞太学从汉城仙女楼下得之。考《汉书·武帝纪》及《郊祀志》,建章宫有凤阙,此其瓦也。 〔万物咸成〕此瓦申大令得于长安市肆。考《三辅黄图》云:“后宫在西,秋之象也。秋主信,故以长秋、长信为名。”今云“万物咸成”者,当是长秋殿瓦。 〔上林〕此瓦钱、申、俞三君皆有之。案《史记·始皇本纪》、《汉书·扬雄传》及《东方朔传》俱有上林苑,此上林门署卫垣之瓦也。 〔鹿甲天下〕此瓦上有二鹿形,下“甲天下”三字左行书,乃俞太学于淳化友人处索得者,不知其所由来,或谓天鹿阁瓦,非也。案《长安志》引《关中记》,上林苑中有二十二观,有众鹿观,“甲天下”者,言其多也,岂即众鹿观瓦耶? 〔三鸟〕此瓦有三鸟形,俞太学得于长安道上。《长安志》二十二观中有三雀观,此其观瓦也。 〔黄山〕此瓦惟“黄山”二字,俞太学得自兴平。《汉书地理志》槐里有黄山宫,孝惠二年起。《长安志》云:“汉黄山宫在兴平县西南十里。”其为黄山宫瓦无疑。 〔宗正官当〕此瓦申大令得于汉城。案《汉书高帝纪》,七年二月,置宗正官,以序九族。《百官表》云:“宗正,秦官,掌亲属。”《史记·文帝纪》注《正义》曰:“汉置九卿,七日宗正。”此瓦当是宗正官瓦也。 〔都司空瓦〕此瓦赵文学得于汉城。案《汉书·百官表》,宗正属官有都司空。如淳曰:“律,司空主水及罪人。” 〔右空〕此赵文学得之长安市中。案《汉书·百官表》,少府,秦官,掌山海地泽之税,以给供养。属官有左右司空。据此当是右司空瓦。 〔上林农官〕此瓦钱别驾得于长安市中。据《史记·平准书》,水衡、少府、大农、太仆各置农官。则上林之有农官,当自此始。此即农官治事处之瓦也。 〔宜富贵当〕此瓦亦取吉祥语意。中有二小字,或说“金”旁作“刃”,为“刘”字,非也。余尝见古镜上有小印曰“千金”,细审之,实是“千金”二字。 〔高安万世〕此钱别驾得自汉城。别驾据《汉书·佞幸传》,董贤封高安侯,上为起大第北阙下,重殿洞门,穷极技巧。此即其殿瓦耶? 〔大〕此瓦俞太学得之汉城,不知所施。 〔有万]钱别驾于汉城得一残瓦,惟“万”二字。后申大令在长安市亦获瓦半片,惟一“有”字,合而观之,上下文藻相合,实“有万意”三字耳。汉碑“”、“喜”二字通用。 〔八风寿存当〕此瓦程彝斋得之汉城长乐钟室旧址南百步埃尘之间。因考《汉书·郊祀志》,王莽二年,兴神仙事。以方士苏乐言,起八风台于宫中。台成万金,作乐其上。此当是八风台瓦也。 〔 〕此瓦嘉定钱既勤所得,上下左右作四神形,甚奇古。阮云台先生定为“丰”字瓦。 〔仁义自成〕此瓦程彝斋所得,不知所施。 〔虎〕此瓦作虎形,虎口前有一“申”字,不知何义。或曰此真白虎观瓦也。 右秦、汉瓦当三十六种,其中有重文者、异文者、残阙者,共记所见一百二十余块,较诸家著录为多。 ◎古砖 按古砖题字,亦不载于欧、赵著录,惟洪氏《隶续》有水平及汝伯宁诸砖,自后无有见者。近来好古之士,渐次搜罗,日出日多。老友海盐张芑堂征君作《金石契》,山阴陈雪樵骑尉有《古砖题字考》,又吴兴陈抱之太学作《金石图》,俱载有汉、魏、两晋、六朝诸砖,又借拓他人所得者,计三十种,传之艺林,亦可备嗜古之一助云。 〔汉万岁砖〕此砖乾隆辛卯吴兴莘芹圃得之,桐城胡雒君又于长兴得一砖,亦有“万岁”二字。《隶续》载汝伯宁砖曰“万岁舍”,曹叔文砖曰“千万岁署舍”,邯君篆砖曰“万秋宅”。观此则知汉人尚吉语,如瓦当文曰“千秋万岁”、“万年无疆”之类,必是汉砖无疑也。 〔汉五凤砖〕此砖扬州阮云台先生案头见之,文曰“五凤三年”四字,海盐张芑堂所贻也。 〔汉竟宁砖〕文曰“竟宁元年岁”五字,下缺,上端作大兽面,形模古异,吴兴陈抱之太学所得。按《元帝纪》第四改元曰竟宁,“岁”字下当是“在戊子”三字无疑。 〔汉建平砖〕文仅“建平”二字,下缺。按哀帝纪元曰建平,砖右侧有一“宜”字,上有“廷尉书”三字。《文献通考》云:“廷尉,秦官,汉因之。景帝中元六年,更名大理。武帝建元四年,复为廷尉。哀帝元寿元年,复改为大理。”知建平时犹未改也。 〔汉永建砖〕文仅“永建”二字,下缺。按《后汉·顺帝纪》,顺帝在位十九年,纪元五,初纪曰永建,凡六年。 〔汉本初砖〕文曰“本初元年,岁在丙戌,下端日造作助”十四字。按后汉质帝纪元本初只一年。此亦抱之所得。 〔汉中平砖〕文曰“中平五年七月”,下缺,计六字,其左侧有“万岁富贵”四字。按《后汉·灵帝纪》,帝在位廿二年,纪元四,末改元曰中平,凡六年。 〔汉亭长砖〕扬州罗两峰有一砖,画像车骑,外貌一人,方面丰颐,有须,两手执旗干而立。上有八分书“亭长”二字,宛如汉石室画像。按《汉官仪》,民年二十三为正,一岁以为卫士,一岁为材官,五十六乃得免为民,就田合选为亭长。亦汉砖也。 〔吴宝鼎砖〕康熙四年,吴之村民于小雁岭掘地得之,文曰:“大吴宝鼎二年,岁在丁亥作。”计十一字,书法在篆隶之间。一面有螭文,笔势劲挺。朱竹《曝书亭集》亦载此砖,以为宫殿上所用,引孙皓起昭明宫为证。然魏、晋以前,砖上大率皆有文,不独此砖也。 〔吴潘冢砖〕文曰“嘉兴象西潘儒南父母坟茔砖”十二字,又两头有曰“潘冢”、曰“潘墓”,皆篆书,共十六字。浙江嘉兴、海盐诸处委巷颓垣中,往往有之,其书法非隶非篆,绝似《国山碑》。张芑堂《金石契》定为孙吴时砖,引赤乌五年避太子和嫌名,改嘉禾为嘉兴,亦一证。 〔晋太康砖〕太康砖,余所见者甚多,其文亦不一。乾隆五十年,吴中大旱,居民于太湖中掘井得数百块,皆太康砖也。其文曰“太康七年七月十七日吴贺申作”十三字。又吴兴陈抱之亦得有“太康八年,临安□弼制万年”十一字砖,砖右侧有“万岁不败”四字。又一块曰“太康□年五月十三日”九字。此吴门陆默斋舍人所藏也。 〔晋蜀师砖〕蜀师砖,嘉兴之海盐,扬州之平山堂,皆掘有蜀师砖。或以为蜀都城砖,非也。然“蜀师”二字,义终未详。嘉庆六年冬,浙中陈南叔得一砖,文曰“太康三年七月廿日蜀师所作”,计十二字,则知蜀师为陶人也。 〔晋永平砖〕嘉庆丁巳岁,南康谢蕴山先生为浙江布政使,辟东园屋,得永平砖八块,先生大喜,定为晋惠帝时物。遂名之曰八砖书舫,赋诗纪之,一时和者,至数十家。或以为明永平厂所造,非晋砖也。先生怒曰:“尔辈嗜古家,每以穿凿附会为长,区区瓦砾,何足深究耶!” 〔晋元康砖〕文曰“元康八年八月廿六日宣作”十一字。按《晋书》惠帝第三改元,岁在戊午。 〔晋永宁砖〕文曰“永宁元年六月十九日淳”,下缺,计十字。近嘉兴张叔未解元得有一砖,文与前同,下曰“淳于氏作,奉在立”,共十有六字,载芑堂《金石契》。又一砖文曰“永宁元年,岁在辛酉,蔡作”,上下两端作蕉叶文,亦惠帝改元也。 〔晋永兴砖〕文曰“永兴二年八月”,下缺,计六字,亦惠帝改元,当在乙丑岁也。山阴陈雪樵所得。 〔晋永嘉砖〕文曰“永嘉二年,岁在”,下缺,计六字。按《晋书》,永嘉,怀帝纪元。此云二年,当是戊辰岁也。此亦抱之所藏。 〔晋建兴砖〕文曰“传世富贵”,左侧有“建兴三”三字,当是建兴三年也。按《晋书》,愍帝改元曰建兴。考三年是乙亥,即蜀汉建元元年也。 〔蜀汉建元砖〕文曰“建元二年七月八日故民王有张申明仲和马”十八字。按建元是蜀汉年号也。亦雪樵所得。又东晋康帝、秦苻坚亦曰建元。 〔东晋泰元砖〕晋泰元砖有数种,其一日“泰元元年八”五字,一曰“晋泰元九年十月”,又一曰“晋太元十六年”,又一曰“卜氏郭,太元廿一年”,皆陈抱之所藏,阮云台尚书有跋语。又嘉庆四年,山阴兰渚山土人掘地得一穴,大逾瓮,有好事者缒入,昏黑不可辨,地宽广约一间屋许。以火照之辄灭,以手扪壁得古砖五,每块长一尺六寸,厚二寸,博一尺许,上有“晋太元廿二年建墓”,凡八字,作阳文凸起,四砖皆同。其一砖尺寸相仿,文已磨灭,惟存“君讳坚,字君实,会稽山阴人也。长子玩,次子玫”,凡廿二字,则阴文。五砖皆楷书,今藏吴比部兰馥家。 〔晋咸康砖〕此砖拓本在吴门陆谨庭孝廉家见之,文曰“咸康四年”。按咸康是东晋成帝年号也。 〔晋永和砖〕余见者有两砖,一曰“永和四年”,陆谨庭所藏车氏拓本也。一曰“永和九年七月十”,下缺,张芑堂曾刻入《金石契》者也。梁山舟侍讲尝题一诗云:“顽物千年遂不磨,不知荡几沧波。昭陵玉匣今安在,断甓犹传晋永和。” 〔宋元嘉砖〕文曰“宋元嘉六年太岁己巳”,俱反文。按宋文帝元嘉元年是甲子六年,乃己巳也。此亦陈抱之所藏。 〔宋泰始砖〕此宋明帝年号也。文曰“泰始二年四月”,六字,下缺。陈雪樵得于山阴。 〔梁天监砖〕文曰“天监八年五月”六字。杭州万氏营葬于西溪,掘土得之。砖藏丁龙泓先生家,载《金石契》。 〔梁台城砖〕本朝康熙中江宁民人于台城旧址掘得,一砖计有文四行,曰“南康府提调官”,下缺;“都昌县提调官”,下缺;“总甲曹才”,下缺;“窑匠邓”,下缺,共十九字。车氏拓本也。 〔隋大业砖〕乾隆五十八年绍兴府城蕺山下居民商姓于住屋清晖轩下掘土得之,砖旁有“隋大业九年太岁癸酉袁”,凡十字,砖顶上又有“迟柠”二字,疑陶人名也。 〔唐大和砖〕文曰“大和六年”四字。按唐文宗有大和年号,后人误作太和耳。 〔唐大中砖〕文曰“大中四年”四字。按唐宣宗年号也。此二砖俱陈抱之所藏。余曩在吴门又见有“柳砖”二字,笔法颜鲁公,想亦唐时砖也。 右汉、魏、晋、唐砖,合重文、异文及残缺者计四十余块。又有无年月可考者,如功曹史砖、左将砖、柳砖、崔氏造砖、李氏砖、王宥砖、东迁砖、潘氏砖、孙氏砖、大泉五十砖、五铢砖、可久长砖、长乐砖、寿考砖、安富贵砖、大吉祥砖之类,不能尽记,皆汉、唐物也。 ◎铜鼓 铜鼓形如坐墩,中空无底,扣之有声,面圆而多花纹,其上隐起,有四耳,作蛙黾之状,无铸造年月字样。有径二尺余者,有径尺许者,亦大小不等。余生平所见,不下三四十枚。惟晋陵赵瓯北先生家所藏一枚为最大。今南、四川、广东西俱有之。国初赵秋谷有《铜鼓歌》,朱竹有《铜鼓考》,谓皆出自诸葛孔明所铸,其实非也。《后汉书·马援传》:于交址得骆越铜鼓,援取其鼓以铸铜马。是在孔明之前。《晋书·食货志》:广州夷人宝贵铜鼓。又《载记》云:“赫连勃勃铸铜为大鼓,以黄金饰之。”又在孔明之后。惟《岭表录异》云:“蛮夷之乐有铜鼓焉。”《新唐书》云:“蛮人宴聚则击铜鼓。”则铜鼓者,实苗蛮之所造,非孔明也。 ◎铜带钩 古铜带钩,余见者有二十余种,形如螳螂,要皆是汉魏之物。其下有文,皆吉语,如位至公侯、长宜君官、大吉祥、富贵昌之类,考者谓革带所施。《隋书·礼仪志》:革带,案礼博二寸,今博三寸半,加金缕<角>、螳螂钩,以相拘是也。金缕者,即今之嵌金银丝也。 ◎玉昭文带 昭文带,本名彘。《说文》:“彘,剑鼻玉也,所以鼻剑者也。”今人谓之昭文带。古玉者固多,后人仿造者亦复不少。余见有汉玉者十余条,其色有红者、白者、黑者、白质黑章者、白质红章者,恐皆是古人殉葬之物。 ◎古镜 余三十年来所见古镜极多,而各有不同。一曰:“黄帝治镜于西方,青龙白虎辟不羊,朱鸟玄武调阴阳,子孙备具居中央,为保长生富贵昌。”一曰:“炼治同锡清而明,以之为镜宜文章。光照天下达四方,长保二亲世世昌。”一曰:“十言之纪从竟始,调炼同华去恶滓。刻竟均好置孙子,长保二亲乐毋已。寿同金石天王母,富如江海东西市。”一云:“青盖作镜四夷服,多贺国家人民息。胡虏殄灭天下服,风雨时节五谷熟,长保二亲得天力兮。”又云:“人鉴以形,我鉴以心。暗室屋漏,上帝汝临。”又云:“得月之光,长毋相忘。”按洪氏《隶续》所载镜铭,与此亦大同小异。余谓诸镜恐是唐、宋人翻沙,未必尽汉镜也。 ◎唐镜 嘉庆己卯三月,钱塘赵晋斋来吴门,携有一铁镜,径六寸许,背有嵌金飞龙两条,中有字曰“武德壬午年造,辟邪华镔铁镜”十二字。其铭文云:“三(乾卦),镔铁作镜辟大旱,清泉虔祈甘霖感。魅孽当前惊破胆,服之疫疠莫能犯。双龙略垂长颔,回禄睢亏威早敛。”共四十四字,金色煌然,真奇物也。 ◎铁券 唐昭宗乾宁四年,赐先武肃王铁券,当为吾家至宝。泳拜观者凡两次,第一次乾隆五十六年,在绍兴府与修郡志,李晓园太守专札台府克公借观。第二次则道光三年三月,泳省先世坟庙,至浙,亲往台州观之。券藏东门外五十里白石山下一小村庄,皆钱姓,地名里外钱。其守券者曰钱永兴,兄弟三人,皆务农,轮流值管。有小楼三间,专为藏券而造,并有五王遗像及忠懿王草书真迹,并宋、元、明人题跋极多。惜乡城远隔,未得装池为可惜耳。 谨案铁券之制,其形如瓦,高今裁尺九寸,阔一尺四寸六分,厚一分五厘,重一百三十二两。盖熔铁而成,镂金其上者。文二十四行,行十四字,惟“忠以卫社稷”一行,“社稷”二字平抬,连后官衔一行“中书侍郎”云云,合三百四十二字。然剥蚀者已十之三四矣。铁色如墨,并无锈滥,而金书烂然,光彩射目,尚如新制。 按自忠懿王纳土后,至太宗之淳化元年,杭州守臣以前券及竹册、玉册各三副,诏诰百余函进呈,诏赐忠懿王嗣子惟浚藏之汴京赐第。仁宗登极,霸州防御使晦侍左右,帝问券,欲见之。晦遂进呈,帝览讫,赐还,券藏于昭化坊赐第。神宗元丰四年,特令钱氏孙朝奉大夫藻进呈,仍降付本家,永传后裔。至驸马都尉景臻尚主,宗器属焉,券遂安于都尉之第。靖康元年,金人入寇,诏公主子荣国公忱奉母出居江南,以券行,因避地湘、湖间。绍兴元年,迁台,高宗遂即台城崇和门内赐公主第,由是券世藏于台之美德坊。德二年丙子,元兵南下破台时,有家人窃负以逃,莫知所在。迨至顺二年辛未,渔者偶网得之,乃在黄岩州南地名泽库深水内。一村学究与渔邻,颇闻赐券之说,售以铁价,然二人皆不悟其字乃金也。有报于宗子叔琛之兄世,用十斛谷易得之。失水五十六年,青毡复还,诚为异事。 明太祖洪武二年秋八月,燕都西北州郡次第皆平,郊祀天地,大告武成。又念开国大臣劳烈,将锡之以铁券,前一月下礼官议立制度。翰林学士危素奏言:“唐和陵时尝赐钱武肃王,其十五世孙尚德,字允一,号存斋,天台人,元末官青田教谕,实宝藏之。”遣使者访焉。尚德即世子也,奉诏椟券及五王遗像以进。上御外朝,与丞相定国公李善长、礼部尚书牛亮、主事王肃观之,镂木为式。敕省臣宴于仪曹,恩意有加。陛辞日,命还券、像,刘基、宋濂、王等咸赠以诗。尚德并其祖王手迹,各装潢为卷,历代名贤俱有题跋。 二十一年正月,十六世孙克邦以大臣荐赴阙,吏部引见。上以钱氏纳土,至今子孙尚存,寻授克邦建昌知府。二十三年,都察院引见奉天殿,谕:“孺子前当五代时,天下大乱,各据偏方。尔祖能保两浙之民不识兵革,到宋朝来,知太祖、太宗是真主,便将土地归附。尔之祖先,忠孝好处,可延赏也。券、像复与尔归守。”永乐五年正月,礼部奉旨差行人曹闰驰驿至台,十七世孙广西参政汝性同行人奉券进呈,览毕,以礼敦遣,藏于宗子凤墀家,世守不坠。 至本朝乾隆二十七年,高宗皇帝南巡,三月初五日,予告刑部尚书裔孙钱陈群,率台之族孙武进士钱选等进呈乙览,当奉到御制七古诗一首。臣陈群进表称谢,一时随驾诸大臣及守土大吏、在籍绅,如庄有恭、范清供、齐召南、沈德潜、蒋士铨、沈初、费淳等,皆有恭和御制诗原韵,为一时之盛。案是券凡七登天子之庭,非若世之商彝、周鼎,徒以世远得名者所可比并也。 ◎金涂塔 先忠懿王造金涂塔事,不载于《吴越备史》。故自宋、元、明以来,人无有知之者。虽《嘉泰会稽志》、周文璞《方泉集》、《台州府志》、《舆地纪胜》及程孟阳《破山寺志》俱载有吴越金涂塔,而未见其物,故亦未详其制。至本朝朱竹《曝书亭集》,竟视为塔之瓦,误矣。乾隆壬子三月,余游芜湖,忽见于吾友陈雪樵案上,塔高今工部尺四寸三分,中有一顶已缺,塔四版合成,上有四角,镂金刚八位,下层每面有佛三位,其中一层,即沙门德清所谓释迦往因本行示相也。腹内有“吴越国王钱弘ㄈ敬造八万四千宝塔,乙卯岁记”十九字,下又有一“保”字,想是造塔时所编记目耳。余始为之作考,曾经供奉案头者累月,一时士大夫赋诗,传为佳话。后闻是塔为朱文正公所得,陛见时作面贡矣。嘉庆己卯岁,常熟刘君在市中亦得二枚,云自石门县田野中掘土出之,与前所见者无异。孙子潇庶常为作七古一首甚妙。古人云:“传闻不如亲见。”信哉! ◎宋宣和铜器 宣和年所铸铜器甚多,据所见者,则有铜瓶、铜香炉、铜爵、铜壶、铜如意之属。虽制作精妙,大约总不如周、秦、两汉之朴而华也。 ◎宋磁器 陶九成《辍耕录》谓磁器始于五代,非也。尝读杜少陵《乞韦少府大邑磁碗诗》云:“大邑烧磁轻且坚。”则唐时已有之,至五代、两宋而始盛耳。明永乐、宣德以及成、弘、正、嘉诸朝,皆称极盛。而本朝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朝,制作尤精,实超出乎前古。惟质地颇松而脆,不比宋、明之坚且结,可以垂久。 ◎岳氏铜爵 乾隆甲寅岁七月,余寓西湖,监修表忠观。桐乡金云庄比部示余铜爵一,高裁尺五寸六分,深二寸七分,中镌“精忠报国”四篆字,爵右边有小印曰:“岳珂建造。”按珂为武穆王孙,孝宗初政,始雪武穆之冤,访求裔孙,赐葬建祠。此爵之造必其时也。比部云拟将此爵归之岳庙中,以垂永久。武进赵味辛为作赋纪之。 ◎秦桧铁锅 浙江藩署,南宋秘书省也。著作郎石待问尝书“蓬峦”额于省中。谢蕴山先生为方伯时,命余亦书此二字,以名其轩。轩前有大铁锅一具,可煮五石米饭。相传为秦桧之家中旧物也。 ◎元石础 吴郡齐女门内有潘氏巷及拙政园、任蒋桥一带,皆元时张士诚女夫潘元绍旧宅,故今尚有驸马府及七姬庙之称,俱为元绍遗迹。嘉庆二十年春三月,偶同潘榕皋、畏堂两先生及其令子理斋户部、树庭中翰游拙政园,园西有粉墙,露出桃花几枝,因问两先生为何家所居,曰程氏也。遂通知主人并往游焉,见后园有石础八枚,制作奇古。每一础上蟠螭六面,下列三兽穿于螭首之下,高二尺许,围圆四五尺,心窃喜之。主人曰:“此元时潘元绍家中物也。”隔三四年,闻此宅已为他人所有,遂从程氏购归,置之履园报春亭下。余所得者仅四础,其余四础为榕皋先生取去,亦置之须静斋中。余尝有诗云:“七姬冢上乱鸦翻,驸马堂前秋草蕃。留得苍苔蟠柱础,任人移置别家园。” 按《明史》至正十六年,张士诚陷平江,改名曰隆平府,开宏文馆,设官属,自立为吴王,妻刘氏为后,以女夫潘元绍为驸马都尉,视同腹心。元绍好治园圃,聚敛金玉及法书名画,日夜歌舞自娱。凡ヅυ、蹴鞠、游谈之士,无不罗至。及元绍败,士诚俱置不问。世所谓七姬者,皆元绍妾也。 余得础后,友人赋诗者甚众,吴门陆君果泉又为赋《石础歌》,用韩昌黎《石鼓歌》韵,尤妙,附记于此:“钱君新得元石础,命我试作《石础歌》。元季伪周潘驸马,谋画自谓同萧何(事见《明史·张士诚传》)出兵邀请美田宅,ヅυ蹴鞠慵提戈(皆元绍事)。大兴土木驸马府,石工朝夕相砻磨。结客少年曳珠履,藏娇金屋皆绮罗。回廊曲榭何深邃,雕甍画栋真巍峨。豫章便冉远采取,武康文石搜岩阿。石破天惊金鼓震,檄飞八罪空讥呵。皂林一败势渐孤,西风黄叶谣非讹。摧坊倒碣作飞炮,罗雀掘鼠搜池蝌(平江被围九月,兵食俱尽,至取坊碣充炮石,取水虫食之,一鼠直百钱)。府中础石偏完固,坚比金铁蟠蛟鼍。书画收藏更充满,岂藉鉴定丹邱柯。三兽刻镂猛如虎,六龙围绕飞如梭。风云际会思航海,熟知海运路委蛇。赵家旧例受周禅,后房妆饰同宫娥(士诚改至正十四年为天元年,皆元绍谋也。元绍本为赵宋子孙,改姓潘氏。其国号曰大周者,思继周也。后降元,去伪号,由海运漕粟十一万石于大都。苏城被围,元绍等又劝士诚即用海运船袭取日本自立,如虬髯故事。盖元时安南亦以婿受禅)。谁知一朝心胆碎,七姬涕泪流滂沱。铭留墨宝称三绝(七姬墓志,张羽撰文,宋克书丹,卢熊篆,盖世称三绝)。盘荐红颜调六和(元绍后房妾有苏氏者,才色俱绝。元绍醉后,杀以飨客。杨铁崖作《金盘美人行》歌)。杀妾何辜飨士卒,加租有额私升科(明大祖平定平江,籍没元绍及周仁、徐义等田产,取私租簿以定田赋)。郎君投溷须眉动,夫人摩笄流血多(士诚既死,大祖复虑元绍叛,杀而投诸溷中,其妻张城破后,摩笄自杀)。亭馆凄凉存石础,何异荆棘悲铜驼。回想当年全盛日,朝歌暮舞常经过。周仁、徐义同筵燕,宋克、卢熊相切磋。或倚云根斜点笔,或乘画舫浮清波。勒石铭勋夸卫、霍,投戈立马轻翦、颇。石人无眼已如此,石城有国难如他(元末有童谣云:“石人一只眼。”明大祖以金陵石头城为都)。堂呼都尉尊塑像,庙傍宰邻{阿女}(驸马府堂塑潘元绍夫妇像,在盘门丽娃乡,是乡相传为吴伯旧宅)。至今尚有潘氏巷,来吊古三摩挲。玉册流星镫影散,《太平》新曲今谁哦(士诚盛时,尝于元夜张镫,有玉册、流星、万点金、百花团诸名目,与其母曹氏,其妻刘氏登观风楼,召元绍等开赏镫宴,赋《望太平》诸曲)。齐云楼废啼乌鹊,金女坟沈来鸭鹅(士诚既厚葬其妾金姬,复用其父李素为隆平府丞,立庙建碑,命饶介撰丈,周伯琦书丹。其后墓陷为湖,今俗称金姬湖)。沧海桑田五百载,石火电光一刹那。础底尚镌天岁,痕疑铜柱匕中轲。君因访碑得四础,如闻汉碣来东河(今年河决山东,闻有新出汉碑)。珍藏不殊钟与鼎,我欲来看常蹉跎。” [book_title]履园丛话·丛话三 考索 ◎动 《易》曰:“吉凶悔吝,生乎动者也。”宋儒解之曰:“同一动也,吉居其一,而凶悔吝居其三。故君子慎动。”推其意,将必有以枯禅入定,始谓之吉矣。余以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凡事皆从动而生,动而成者,未有不动而生,不动而成者也。所以仕宦要勤俭,种田要勤俭,工作要勤俭,商贾要勤俭。凡事勤则成,懒则败。故君子之动也以礼,自吉多而凶少;小人之动不以礼,自吉少而凶多。陆象先云:“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所谓扰之者,庸人也,非君子也。无礼而扰之,小人之道也。有礼以当之,君子之道也。 ◎错简 《舜典》“舜让于德弗嗣”之下,紧接“正月上日,受终于文祖”,中间似有错简。或曰《论语》“尧曰:‘咨,尔舜’”数语当在此。又《孟子·万章》“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一节,注中有“殷受夏”至“为烈”十四字,语意不伦,李氏以为断简或阙文者。吾乡秦元宫先生谓当在《滕文公·彭更章》“非其道”之下,“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皆属有理。 ◎出母 世传孔氏三世出妻,此盖误会《檀弓》“孔氏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之说。按其文曰:“伯鱼之母死,期而犹哭。夫子闻之曰:‘谁与哭者?’门人曰:‘鲤也。’夫子曰:‘嘻,其甚也。’伯鱼闻之,遂除之。”又曰:“子上之母死而不丧,门人问诸子思曰:‘昔者子之先君子丧出母乎?’曰:‘然’。‘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子思曰:‘昔者吾先君子无所失道,道隆则从而隆,道污则从而污,则安能。为也妻者,是为白也母;不为也妻者,是不为白也母。’故孔氏之不丧出母,自子思始也。”此则后人谓孔子、子思出妻之证也。按《左传》:“康公,我之所自出。”出之为言生也,谓生母也。其曰“子之不使白也丧之何也”,盖嫡母在堂,不得为三年丧耳。其曰“为也妻是为白也母”者,正其妾之谓也。必白为妾所出,而子思不令其终丧故也。考之年谱,孔子六十六岁,夫人亓官氏卒。六十七岁,有伯鱼母死期年犹哭,子曰“谁与”之问。六十八岁,孔于归鲁。又考之古礼,父在为母服期,合诸夫子六十六岁而亓官夫人卒,六十七岁正伯鱼期年丧毕之时,而伯鱼犹哭者,盖贤者过之也。夫子之言,殆谓父在而哭母之礼不可过,非谓母出而为子之服又当降也。乃迂执者拘于期字之义,谓出母无礻覃,期可无哭,必以实孔子出妻之说。如谓孔子所出者即亓官夫人,则后人何不记夫人之出,而反记已出之夫人之卒?如谓伯鱼之期而犹哭者又一夫人,则孔子有二夫人,而伯鱼为生母之丧矣。然则子上之不丧出母,生母也,非见出于父之母也,更无待辨,何疑乎子思有出妻之事,而兼疑乎伯鱼为出母之丧哉!况《檀弓》止有出母字,并无出妻字。后人因出母字而溯从前一代为出妻,亦弗思之甚。 谓伯鱼出妻者,盖亦据《檀弓》曰:“子思之母死于卫,柳若谓子思曰:‘子圣人之后也,四方于子乎观礼,子盖慎诸?’子思曰:‘吾何慎哉!吾闻之,有其礼无其财,君子弗行也;有其礼有其财,无其时,君子弗行也。吾何慎哉!’”又据《檀弓》曰:“子思之母死于卫,赴于子思。子思哭于庙,门人至曰:‘庶氏之母死,何为哭于孔氏之庙乎?’子思曰:‘吾过矣!吾过矣!’遂哭于他室。”即以此说论之,既曰庶氏之母,则固明指为庶母矣,何曲为之解者反曰伯鱼卒,而其妻嫁于卫之庶氏也?子思又尝居于卫,则母之从子于卫,亦寻常事,而何言乎嫁于卫也?礼诸侯一娶九女,惟嫡夫人庙,鲁隐考仲子之宫,为《春秋》所讥。则妾之不可祭于嫡室,自古而然。是子思之哭生母于他室而不于庙,固其宜也。《孟子》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非不能申丧于生母之谓也。然则夫子为政三月,而鲁国大治,商贾信于市,男女别于涂,岂室家之内,朝夕薰陶,及于积世,独不能如有虞之化,率二女以执妇道耶?学者偏信彼而疑此,亦惑之甚矣。此说始于周栎园,南汇张友白亦极论之,可以破千古之疑。 ◎苟 《说文》部首有[1234]字,居力切,读曰“急”,“恭敬”之“敬”字从此。许祭酒曰:“[1234],自急敕也,从羊省,从[1234]者,犹慎言也,与义、善、美同意。”段懋堂大令《说文注》谓此字不见经典,惟《尔雅·释诂》:“{宀}、骏、肃、亟、遄,速也。”《释文》“亟”字又作“苟”,同。观此,则与[1234]字绝然相反。若言“苟”,“苟,草也,从草句声,古厚切。”“苟且”之“苟”字从此。案《燕礼》:“宾为苟敬。”郑注云:“苟,且也,假也。”又《聘礼》:“宾为苟敬。”郑注云:“苟敬者,主人所以小敬也。”又《毛诗》:“无曰苟矣。”郑亦迁就,并解为“苟且”之“苟”,误矣。余以为《论·语》“苟志于仁矣”,《大学》“苟日新”,朱子《章句》并解为“苟,诚也”,亦误。 ◎仁 《论语·学而篇》:“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即上文“其为人也孝弟”之“人”,非“仁义”之“仁”也。案篆文“人”作[1234],或变作[1234],隶书亦作[1234],汉《礼器碑》“士人”作“士仁”。则“人”、“仁”二字,古盖通用,犹之“井有人焉”作“仁”也。若作“仁义”字解,便投入荆棘,其义反晦。近刻《十三经校勘记》,《论语》古训,俱未言及。 ◎三归 《论语·八佾篇》:“管氏有三归。”《集说》据《说苑》云:“三归,台名。”考《韩非·外储说》:“管仲相齐曰:‘臣贵矣,然而臣贫。’桓公曰:‘使子有三归之家。’”《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景公曰:‘昔吾先君桓公有管仲,恤劳齐国,身老赏之以三归。’”《国策》:“齐桓公宫中女市女闾七百,国人非之,管仲故为三归之家。”《史记·礼书》:“周衰,礼废乐坏,大小相逾,管仲之家兼备三归。”包咸注:“三归,娶三姓女也。妇人谓嫁曰归。”王伯厚亦曰:“惟正己可以格君,故管仲有三归,不能谏六嬖之惑。”合观诸说,则非台明矣。刘向因《国策》宋君筑台,齐桓女闾赖子罕扌失民,管仲三归以掩君过,遂以三归系于筑台之下,误为台名,紫阳袭其误耳。 ◎亳 顾亭林《日知录》论《说文》云:“毫为京兆杜陵亭,此地理之不合者。”案《史记集解》徐广曰:“京兆杜县有亳亭。”《索隐》:“秦宁公与亳王战毫,王奔,遂灭汤社。皇甫谧云:‘周桓王时,自有亳王号汤,非殷也。’”此亳在陕西长安县南,若殷汤所封,是河南偃师之薄。《书传》及本书原作“薄”,如《逸周书·殷祝解》云:“汤放桀而归薄。”《郊特牲》:“薄社北牖。”《管子·地数篇》云:“汤有七十里之薄。”《墨子·非攻篇》云:“汤奉桀众以克,有属诸侯于薄。”《荀子·议兵篇》云:“古者汤以薄。”《吕览具备篇》云:“汤尝约于韦阝薄矣。”高诱注:“‘薄’或作‘亳。’”惟《孟子》作“汤居亳”,盖借音字。则《说文》所指京兆杜陵亭者,未尝误也。桐城孙岌之教授尝著《摧经斋札记》,考之甚详。 ◎周 《尔雅·释鸟》周注:“子鸟出蜀中。”下云:“燕燕,。”案“”字音规,周即子规也。《说文》误其句读,解“”字曰周燕,陆德明《经典释文》亦承许氏之误。 ◎寡公 《左传》:“齐崔杼生成及疆而寡。”是丈夫丧耦亦可称寡。俗语有寡公寡妇之说,非无本也。 ◎词 《晋语》:“范文子莫退于朝。武子曰:‘何莫也?’对曰:‘有秦客词于朝。’”注:“,隐也,谓以隐伏谲诡之言闻于朝也。”案隐语如《左传》“庚癸鞠”,及邹衍、淳于髡、东方朔之微言皆是也,故曰词。东坡诗云:“巧语屡曾遭薏苡,度词聊复托芎。”或作庾词者误。 ◎元堂 《吕览》:“天子居青阳。”高诱注:“东出谓之青阳,南出谓之明堂,西出谓之总章,北出谓之元堂。”今吴语呼“客堂”曰“员堂”,殊无意义,恐是“元”之误。以人家朝南,上元堂俱北出耳。 ◎并为傍 《史记·始皇本纪》:“并海上,北至琅琊”,“遂并海,至平原津”,“并海南,至会稽。”《封禅书》:“并海上,北至碣石。”《大宛传》:“还并南山,欲从羌中归。”《汉·郊祀志》:“遂登会稽,并海上”,“东巡碣石,并海”,“皆在齐北,并渤海”。《沟洫志》:“并北山,东至洛。”《薛宣传》:“酷吏并缘为奸。”以上“并”字,《索隐》、师古注皆步浪反,读曰“傍”,今吴语所云“靠并”、“依并”是也。 ◎草书 昔人谓草书在篆隶之前。赵壹曰:“草书起秦之末。”卫恒曰:“汉兴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时齐相杜度作草书,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体粗书之,谓章草之始。”余以为皆非也。草书之名,实起于草稿。《史记·屈原传》:“屈原属草稿未定。”是古篆隶皆有草稿书,非今之草书也。熟观二王草书,字字从真行而生,岂草书反在篆隶之前乎?虽《淳化阁帖》有汉章帝草书,实是王著妄作,不可遂为典据。 ◎老先生 老先生之称,始见于《史记·贾谊传》。明时称翰林曰老先生,虽年少总称老先生。国初称相国曰老先生,两司称抚台亦曰老先生。近时并不以称老先生为尊,而以为贱,何也? ◎名士 《汉书》:“闻张耳、陈余两人,乃魏之名士。”“名士”二字始见《月令》云:“聘名士。”又《史记·律书》亦云:“自是之后,名士迭兴。”谓名家、法家之士,非有名德有词章之谓也,今人往往误用。 ◎古今人表 班孟坚列《古今人表》于《汉书》中,颜师古以为但次古人而不表今人者,其书未毕故也。于是后人有议之,有驳之,讫无定论。余独谓不然,盖上古之世,圣帝明王接踵而生,故圣人、仁人、智人居多。中古之世,则渐生中下之人。至战国时,则下愚之人接踵而生,上上之人少矣。故自周公、孔子而后,无有一人列于上上者。班氏意盖本孔子“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二语,是借古人以鉴今人,此立表之深意也。若必欲以有汉一代之人尽列表中,试问将高祖以下诸帝,置于圣人之列耶?仁人之列耶?抑孟坚是汉人,能雌黄本朝人物耶?且序中立意,原归乎显善彰恶,劝戒后人,故博采焉。后人读书,每每误会前人意见如此。暇时拟著两汉人表以补班、范两家之书,亦一快事。 ◎亲家 今人呼姻亲为亲家,始见于《后汉书·礼仪志》。“亲家公”三字,则见于《隋书》李穆弟李浑传,皆作平声读。今吴人呼亲家为{宀亲}家,又作去声读。《左传》:“师服曰:‘庶人工商,各有分亲。’”是亲家之亲,本读去声也。案《说文》:“{宀亲},至也,初仅切。”秦刻石文:“{宀亲}巡远方”,“{宀亲}巡天下”,犹言亲之至也。唐卢纶《王驸马花烛诗》云:“人主人臣是{宀亲}家。”可见呼亲家为{宀亲}家者,其来久矣。 ◎大长公主 先六世祖会稽郡王讳景臻,尚宋神宗第十女贤穆大长公主,事见《宋史·外戚传》。心窃疑之,以为行次第十,何以加“大长”二字。案《汉书》,天子女称公主,姊妹称长公主,姑称大长公主,至高宗朝,盖贤穆已长三四辈矣。 ◎关侯世家 关侯神庙始于唐贞元十八年,为玉泉伽蓝,有董亻廷为记。宋、元、明以来,皆有封号。至本朝,显灵尤盛,尊为武庙,祀以太牢,与孔子并重,今且尊之为帝矣。余尝晤江都校官郑君名环者,为作《关侯世家》,以《三国志》本传为主,而注之以历代祀典杂说,直至本朝加封徽号及恩锡、致祭、典礼为一卷,颇为详备。惟称周将军为实有其人,见本传中,不知何据。 ◎打ㄣ 本朝礼制,幼辈见长者,下属见上司,仆人见主人,以一足略屈,欲作拜势,谓之打ㄣ。此上古已有之。《史记·滑稽传》:“┮鞠跽。”徐广曰:“跽与跽同,谓小跪也。”《说文》曰:“ㄣ,蹴也。一曰卑也,桊也,庄缘切。”又《后汉书》:“高句丽在辽之东,跪拜曳一足。”即郑注《周礼》“奇拜”之义,为屈一膝是也。 ◎海市蜃楼 王仲瞿常言:“始皇使徐福入海求神仙,终无有验。而汉武亦蹈前辙,真不可解。此二君者,皆聪明绝世之人,胡乃为此捕风捉影疑鬼疑神之事耶?后游山东莱州,见海市,始恍然曰:‘秦皇、汉武俱为所惑者,乃此耳。’”其言甚确。 高邮州西门外尝有湖市,见者甚多。按高邮湖本宋承州城陷而为湖者,即如泗州旧城亦为洪泽湖矣,近湖人亦见有城郭楼台人马往来之状。因悟蓬莱之海市,又安知非上古之楼台城郭乎?则所现者,盖其精气云。 ◎请雨 请雨祈晴之说,自古有之。如《檀弓》、《吕氏春秋》、《荀子》、《春秋繁露》,皆有载者。如董江都之闭阳门则雨,欲止则反是之谓也。余谓晴雨是天地自然之理,虽帝王之尊,人心之灵,安能挽回造化哉!即有道术,如画符遣将、呼风唤雨诸法,亦不过尽人事以待天耳。杭人请雨祈晴,则全仗观音力,尤为可笑。究竟观音果能祈雨耶?不能祈雨耶?吾不知之也。阮云台宫保巡抚浙江,适逢大旱,未往天竺进香,而人心遂大不服,啧有繁言。世俗之惑,一至于此。 ◎水车 大江以南灌田之法,俱用水车,其来已久。又名曰桔槔。《庄子·天运篇》:“桔槔者,引之则俯,舍之则仰。”故水车为桔槔也。《太平御览》引《魏略》曰:“马钧居京都有地,可为园,患无水以灌之,乃作翻车,令儿童转之,而灌水自覆,更出更入,其巧百倍。”水车之制始此。东坡《无锡道中赋水车诗》云:“翻翻联联衔尾鸦,荦荦确确脱骨蛇。分畦翠浪走云阵,刺水绿针抽稻芽。”可谓形容尽致。近吴门沈狎鸥孝廉按之古法制龙尾车,不须人力,令车盘旋自行,一日一人可灌田三四十亩,岂不大善。然只可用之北地,不可施之江南。且一车需费百余金,一坏即不能用。余谓农家贫者居多,分毫计算,岂能办此。犹之风车非不善,在大江边可行,若是日无风,便不得水,总之不如水车之妙。 ◎土地之神 今坟墓上有土地之神,每年祭扫,必设酒脯祀之,其来已久,见《檀弓》:“以几筵舍奠于墓左。”注:“虞翻云:‘舍奠墓左,为父母形体在此,礼其神也。’”《正义》云:“置于墓左,礼地神也。” ◎润笔 润笔之说,于晋、宋,而尤盛于唐之元和长庆间。如韩昌黎为文必索润笔,故刘禹锡《祭退之文》云:“一字之价,辇金如山。”李邕受馈遗钜万,皇甫索缣九千,白乐天为元微之作墓铭,酬以舆马、绫帛、银鞍、玉带之类,不可枚举。 ◎乡勇自古有之 古人寓兵于农,言兵即可以为农,农即可以为兵也。后世分兵农为两途,言兵不可以为农,农不可以为兵也。今之所谓乡勇者,非兵非农,与之言兵,素不知干戈之轻重;与之言农,又不知稼穑之艰难,然则何以用之哉!《韩非子》有言曰:“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乃知乡勇自古有之。 ◎泉之为钱 余年二十七八,馆于吴门徐复堂家正,录先世《大宗谱》,谱中载铿第二十六子孚为周文王师,拜官钱府上士,因去之竹而为钱氏,此定姓之祖。时内阁学士年才十四五,见之笑曰:“《周礼·泉府》字皆作‘泉’。《说文》曰:‘钱,铫也,古田器。’不可以钱作泉也。”余答曰:“子不见郑司农注云‘泉,故书作钱’耶?”盖泉之为钱,其来久矣。近嘉定献之别驾坫,凡为人书碑版、楹帖、条幅名款,竟书泉坫,亦尚古好奇之甚。盖泉别有一姓,《后周书》有泉企,上洛丰阳人,《新唐书》诸夷蕃将传有泉男生。献之毕竟以钱为泉,亦觉无谓。 ◎札朴 老友桂未谷大令尝作《札朴》二十卷,考订精确,发前人所未有,略记数条于此: 或问:“今学宫之乐舞生本于何书?”桂未谷曰:“《周礼》师掌教国子舞羽歙。郑注:‘所谓舞也。’今人称乐舞者,误也。” 或问:“青黑异色,今北地人辄呼黑为青者何也?”桂未谷曰:“《史记》:‘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或以青为黑,黑为黄。’民言从之,至今犹存其语耳。” 或问:“今之善讼者,谓之刁风,南北通行,何义也?”桂未谷曰:“此字循习不察久矣。《史记·货殖传》:‘而民雕捍’。《索隐》注云:‘言如雕性之捷捍也。’吏胥苟趋省笔以代雕耳,犹福州书吏书藩台为潘台是也。” 或问:“四月八日为浴佛日,有典乎?”桂未谷曰:“《宋书·刘敬宣传》:‘敬宣八岁丧母,四月八日见众人灌佛,乃下头上金镜,为母灌佛。’即铸金象佛也。《文选·七命》:‘乃炼乃铄,万辟千灌。’王粲《刀铭》:‘灌辟以数。’皆铸之义也。今人以为浴佛,误矣。” 或问:“今之履历有典乎?”桂未谷曰:“今之履历,犹古之脚色也。《通鉴》:‘隋虞世基掌选曹,受纳贿赂,多者超越等伦,无者注脚色而已。’注云:‘注其入仕所历之色也’。宋末参选者,具脚色状,即根脚之谓也。” 或问:“棺有前和后和之称,何也?”桂未谷曰:“案《吕氏春秋》:‘昔王季历葬阳山之尾,{亦水}水啮其墓,见棺之前和。’谢惠连《祭古冢文》云:‘两头无和’是也。” ◎北音无入声 顾亭林曰:入为闰声,李子德编入声俱转去声,盖北音无入声,以《五经》、《左》、《国》尽出北人也。如费无极之“极”字,《史记》、《吴越春秋》俱读作忌,犹如郦食其、审食其,“食”字俱音异也。《易》未济初六象曰:“濡其尾,亦不知极也。”朱子注曰:“极字未详。”考上下韵亦不协,若读如忌声,则上下韵俱叶矣。或解作无忌惮,义亦通。或曰:“如子言古无入声,与《中原韵》何别?”余曰:“《五经》、《左》、《国》,上世之北音;《中原韵》,后世之北音也。” ◎古韵 今所用韵与《唐韵》不同,以今音叶唐诗者误矣。而昧于学者,以《唐韵》叶三百篇尤误。要知古今言语各殊,声音递变,汉、魏以还,已不同于《诗》、《骚》,况唐、宋乎?且一方有一方之音,岂能以今韵叶古韵乎?近金坛段懋堂大令有《六书音均表》,高邮夏澹人孝廉有《三百篇原声》,吾乡安汇占孝廉有《说文韵征》,皆可补顾氏《音学五书》之阙。 ◎鲲鹏 余幼时读《庄子》“北溟有鱼,其名为鲲”数语,为之大骇,以为断无此理。问之长者,云:“此庄生寓言也。”嘉庆丙子十月,安东县知县详报沿海有大鱼一头,两目已剜去,计长三十六丈,自背鬣至腹高七丈有余。又袁叔野刺史言山东蓬莱县与海最近,一日有大物从空而来,两翼垂天,日为之晦。满城人大惧,罗拜焚香,逾时而去,日光复明。又《南汇县志》载国初有大鱼过海中,其鬣如山,蠕蠕而行,过七日七夜,岂即《庄子》所谓鲲鹏者非耶? ◎梅梁 禹庙梅梁,为词林典故,由来久矣。余甚疑之,意以为梅树屈曲,岂能为栋梁乎?即如金陵隐仙庵之六朝梅,西川崇庆州署之唐梅,滁州醉翁亭有欧阳公手植梅,浙江嘉兴王店镇有宋梅,太仓州东园亦有王文肃手种一株曰瘦鹤,皆无有成拱抱而直者。偶阅《说文》梅字注曰:“楠也,莫杯切。”乃知此梁是楠木也。 ◎补天射日 《太平御览》载女娲氏炼石补天,后羿射毕十日,岂可信乎?余释之曰:“炼石补天者,言烧石成灰,可补屋漏也。射毕十日者,言射的如日之圆,十日并中也。”《山堂肆考》又谓羿善射,河伯溺杀人,则射其左臂;风伯坏人屋舍,则射中其膝,有功于天下,皆不经之言。 ◎颜淑冉予 汉石室画像题字云:“颜淑独处,飘风暴雨。妇人乞宿,升堂入户。燃蒸自烛,惧见意疑。未明蒸尽,扌宿芒续之。”颜淑字叔子,事详《诗巷伯》疏,与鲁男子闭户事异。又绍兴府学中有一唐碑刻《十哲赞》,称冉予字子我。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云:“宰予字子我。”裴る引郑康成注曰:“鲁人。”《淮南子·人间训》亦称宰予,未闻其姓冉也。然自必有据。 ◎伞 古有簦无伞,《说文》簦字注:“盖也。”笠字注:“簦无柄也。”然则簦即今之伞也。《晋书·王雅传》:“雅遇雨,请以伞入。”此为伞字初见。又《史记·五帝本纪》:“舜以两笠自而下。”皇甫谧注云:“伞也。”崔豹《古今注》:“太公伐纣,遇雨,乃为曲盖。”亦即伞也。故今吴人呼伞为持笠,盖本此。又《三国志》:“忘其行轩。”疑亦是伞,今俗作伞,然唐碑《吴岳祠堂记》已用之。 ◎扇 或谓古人皆用团扇,今之折扇是朝鲜、日本之制,有明中叶始行于中国也。案《通鉴》:“褚渊入朝,以腰扇障日。”胡三省注云:“腰扇,佩之于腰,今谓之折叠扇。”则隋、唐时先有之矣。 ◎转蓬 《汉书·贾山传》:“使其后世曾不得蓬颗蔽冢而托葬焉。”师古注云:“蓬颗,谓土块。”张华《博物志》“徐人谓尘土曰蓬块。”今吴人方言谓之蓬尘,即灰尘也。杭人方言又谓之蓬儿,亦尘也。如曹植诗:“转蓬离本根,飘随长风。何意回飚举,吹我入云中。”《芜城赋》:“孤蓬自振,惊砂坐飞。”即《庄子》蓬之心,《管子》飞蓬之间,皆言尘土之义,未必是蓬草也。然古人亦有认作蓬草者,如司马彪诗:“百草应节生,含气有深浅。秋蓬独何辜,飘摇随风转。”又唐人蒋防《转蓬赋》:“凌寒后凋,虽有惭于松柏;近秋俱败,亦无愧于兰荪。”观此则知古人错认之处不少。试思蓬草何物,岂能吹入云中而随风转耶?此理之易明者也。 ◎宗谱 唐尚氏族,贞观初,有诏令天下贡氏族谱,奉敕旨第其甲乙,勒为成书,有谱者为望族,后世谓之谱学。此读书人别是一种学问,又在词章考据举业之外者也。如吾族钱氏有《大宗谱》,武肃王《自叙》云:“盖闻古贤垂训,先哲修身,莫大于上承祖祢之泽,下广子孙之传。是故尧、舜之理天下,其先则曰敦睦九族,然后平章百姓,协和万邦。《诗》不云乎:‘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是知为人子人臣之道,莫过于尊祖敬宗,扬名立身者也”云云。其所谓《大宗谱》者,以少典氏为第一世,黄帝为第二世。其略曰:钱氏之先,出于少典。初,少典氏为诸侯,八传而生黄帝。谱宗黄帝,而追帝之所自出,故以少典为一世,黄帝为二世。黄帝生昌意,昌意生颛顼,颛顼生,生老童,老童生重黎,重黎生吴回,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子,曰樊,曰惠连,曰铿,曰永言,曰安,曰季连。樊为昆吾氏,惠连为参胡氏,永言为邓人,安为曹姓,季连为芈姓,而铿即彭祖是也,商时为彭城伯,仕夏、商、周三代为国师,年七百九十七岁,四十九妻,五十四子。其第二十六子孚承其后,为周文王师,拜官钱府上士,因去之竹而为钱氏,此定姓之祖也。自此以下第七十一世而至武肃王。原原本本,一丝不乱。 泳谓此谱,断非武肃所作,尚是沿袭贞观初所贡之氏族旧本。即他姓之谱,如此类者甚多,皆渺茫之言,不足信也。故颜师古极论之,谓“私谱之文,出于闾巷,家自为说,事非经典,苟引先贤妄相假托,无所取信,宁足据乎!”如《欧阳氏谱》只序世系,自询以下仅五世已阅三百年,自琮以下才百四十年,而业已十八世。据三十年为一世之说,何长短之不齐也。又《苏氏族谱》引云:“唐神尧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案神尧者,高祖谥也,而味道并非高祖时人。又载讳钅斤者为始祖,注云:“不仕,娶黄氏,享年若干,七月二十六日卒。”既不详世次,又不著纪年,究竟在何年之七月二十六日,皆可笑。其《自叙》云:“《苏氏族谱》,小宗之法也,凡天下之人皆得而用之,而未及大宗也。”其疏略如此,而亦谓之谱。至今人尚有《欧谱》、《苏谱》之称,皆以为典据,谬矣! 宋狄青不认梁公为同族,世争重其言,吴毅父驳之,谓其武臣少读书,昧于谱牒,而疏于原本。若梁公之在唐,望云思亲,何其孝也;反周为唐,何其忠也。既忠且孝,青恐不能克肖前人耳,何云一时遭际,安敢自附前人邪!况狄之先,由周成王封少子于狄,因以为氏。青与梁公实系一派,惟世远人亡,徙迁靡定,谱牒莫稽,举原一本者而途人视之,又何怪焉。至今人家无谱牒可考者,辄以狄青之言为证,亦不足以为典据也。 惟吾钱氏一族,家家有谱,或此详彼略,或彼详此略,要其指归,大约相同。自武肃王以下至泳凡三十世,独忠懿王后一支最为繁多,以纳土于宋,无有兵革,未尝破家,故合族三千余人,俱入汴京。至高宗南渡,仍回临安,自此散居江、浙。故江、浙之钱氏视他省为尤盛。所以谱牒之传,亦较别家为可信,无有渺茫之言,及欧、苏、狄青之病也。然每见读书人俱不留心,如屿沙方伯之先出常熟千一公后名应龙者,字吟溪,系鹿园支,至方伯为三十一世,误认奚浦支应隆公为祖,则忽长五世,为武肃王二十六世孙矣。又黼堂少宰为文僖公第十子景略公后,实三十世,而行状以为武肃三十三世孙,亦失考之甚。更有奇者,竹汀宫詹博雅嗜古,著作如山,为当代之通儒,而不及谱牒一字。余尝亲问之,曰:“无稽矣。”后见《虞山世谱》,知宫詹亦出自常熟千一公后,有讳浦者,迁嘉定,是即宫詹之所祖也。 ◎墓碑 墓之有碑,始自秦、汉。碑上有穿,盖下葬具,并无字也。其后有以墓中人姓名官爵,及功德行事刻石者,《西京杂记》载杜子夏葬长安,临终作文,命刻石埋墓。此墓志之所由始也。至东汉渐多,有碑,有诔,有表,有铭,有颂。然惟重所葬之人,欲其不朽,刻之金石,死有令名也。故凡撰文书碑姓名俱不著,所列者如门生故吏,皆刻于碑阴,或别碑,汉碑中如此例者不一而足。自此以后,谀墓之文日起,至隋、唐间乃大盛,则不重所葬之人,而重撰文之人矣。宋、元以来,并不重撰文之人,而重书碑之人矣。如墓碑之文曰:君讳某字某,其先为某之苗裔,并将其生平政事文章略著于碑,然后以某年月日葬某,最后系之以铭文云云。此墓碑之定体也,唐人撰文皆如此。至韩昌黎碑志之文,犹不失古法,惟《考功员外卢君墓铭》、《襄阳卢丞墓志》、《贞曜先生墓志》三篇,稍异旧例,先将交情家世叙述,或代他人口气求铭,然后叙到本人,是昌黎作文时偶然变体。而宋、元、明人不察,遂仿之以为例,竟有叙述生平交情之深,往来酬酢之密,娓娓千余言,而未及本人姓名家世一字者。甚至有但述己之困苦颠连,劳骚抑郁,而借题为发挥者,岂可谓之墓文耶?吾见此等文属辞虽妙,实乖体例。大凡孝子慈孙欲彰其先世名德,故卑礼厚币,以求名公巨卿之作,乃得此种文,何必求耶?更可笑者,《昌黎文集》中每有以某年月日葬某乡某原字样,此是门人辈编辑时据稿本钞录,未暇详考耳。而后之人习焉不察,以为昌黎曾有此例,刻之文集中,而其子孙竟即以原稿上石者,实是痴儿说梦矣。 ◎四金刚 今寺院门首必设四金刚,即佛家所谓四大天王也。溯其所由,乃唐代宗时西蕃寇西凉,诏不空和尚入诵仁王密语,神兵见于殿庭。西凉累奏东北云雾中见神兵鼓噪,蕃部有金色鼠皆咋绝弓弦,而城坳忽幻光明,有四天王怒睨蕃帅,蕃帅大奔。由是敕诸寺院皆置四天王像,此其始也。 ◎盂兰盆会 《旧唐书·王缙传》载代宗奉佛缙为宰相,尝七月望日于内道场造盂兰盆,饰以金翠,所费百万。又设高祖以下七圣神座,备幡节龙伞衣裳之制,各书尊号于幡上以识之,舁出内陈于寺观。是日排仪仗,百寮序立于光顺门以俟之,幡花鼓舞,迎呼道路,岁以为常。今盂兰盆会之始也。 ◎宋儒 《六经》孔、孟之言,以核《四子书》注,皆不合,其言心、言理、言性、言道,皆与《六经》孔、孟之言大异。《六经》言理在于物,而宋儒谓理具于心,谓性即理。《六经》言道即阴阳,而宋儒言阴阳非道,有理以生阴阳,乃谓之道。戴东原先生作《原善》三篇及《孟子·字义疏证》诸书,专辩宋儒之失,亦不得已也。 萧山毛西河善诋宋儒,人所共知。同时常熟又有刘光被者,亦最喜议论宋儒。尝曰:“朱晦庵性不近《诗》而强注《诗》,此《毛诗集传》所以无用也。”又曰:“一部《春秋》本明白显畅,为胡安国弄得七曲八曲。”其言类如此。西河同乡有韩太青者,著有《说经》二十卷,为西河作解纷,皆平允之论。 ◎时艺 袁简斋先生尝言虞、夏、商、周以来即有诗文,诗当始于《三百篇》,一变而为骚赋,再变而为五七言古,三变而为五七言律,诗之余变为词,词之余又变为曲,诗至曲不复能再变矣。文当始于《尚书》,一变而为《左》、《国》,再变而为秦、汉,三变而为六朝骈体,以至唐、宋八家,八家之文,又变而为时艺文,至时艺亦不复能再变矣。尝见梨园子弟目不识丁,一上戏场便能知宫商节奏,为忠,为孝,为好,为佞,宛对古人,为一时之名伶也。其论时艺虽刻薄,然却是有理。余尝有言:“虚无之道一出,不知收束天下多少英雄。时艺之法一行,不知败坏天下多少士习。” 董思白云:“凡作时文,原是虚架子,如棚中傀儡,抽牵由人,无一定也。”余在汴梁识海州凌仲子进士,仲子自言尝从江都黄文学为时艺,乃尽阅有明之文,洞彻底蕴,每语人曰:“时艺如词曲,无一定资格,今人辄刺刺言时文者,终于此道未深。”与思翁之言相合。 ◎题目 余尝论考试写题目低两格,写文则顶格,皆习焉不察。题目是圣贤经传,时文乃发明圣贤精义者,何以反高两格?试看《十三经注疏》,岂有注高于经,疏高于注耶?即《廿一史》本纪、列传、志、表题目,亦无有低两格者,不知当时何人定此式样。 ◎纸钱 纸钱之名,始见于《新唐书·王屿传》。盖汉以来,葬者皆有瘗钱,后里俗稍以纸剪钱为鬼事。开元二十六年,屿为祠祭使,始用之以禳祓祭祀。然古人有用有不用者,范传正谓颜鲁公、张司业家祭不用纸钱,宋钱若水不烧楮镪,邵康节祭祀必用纸钱。有明以来,又易纸锭、大小元宝,黄白参半,与纸钱并用。近人又作纸洋钱,乡城俱有之,真可笑也。 ◎七七 丧家七七之期,见于《北史》、《魏书》、《北齐书》及韩琦《君臣相遇传》。又顾亭林《日知录》、徐复祚《村老委谈》、郎瑛《七修类稿》皆载之。要皆佛氏之说,无足深考。惟《临淮新语》谓始死七日,冀其一阳来复也。祭于来复之期,即古者招魂之义,以生者之精神,召死者之灵爽,至七七四十九日不复,则不复矣,生者亦无可如何也。此说最通。 [book_title]履园丛话·丛话四 水学 ◎总论 尝论天下之水,自淮而北,由九河入海,《书》所谓“同为逆河,入于海”者是也。自淮而南,由三江入海,《书》所谓“三江既入,震泽底定”是也。今九河既塞,故燕、赵之间多霖潦,三江既塞,故三吴之间多水患。 江南治江,淮北治河,同一治也,而迥然不侔。黄河之水,迁徙不常,顺逆乍改,其患在决。虽竭人功,而天司其命。江南之水,纡回百折,趋纳有准,其患在塞。虽仰天贶,而人职其功。 大都论水于江北其利在漕,论水于江南其利在田。江北惧水,黄河之徙,江南病水,太湖之溢。以治河之法治江,恐未必有济,以治河之费治江,则事半而功倍矣。 三吴,泽国也,万水所归,东环沧海,西临具区,南抵钱塘,北枕扬子。其中潴蓄者,则有庞山、阳城、沙河、昆城诸水,宣泄者,则有吴淞、刘河、白茅、七浦诸水,纵横联络,如人之一身,血脉流通,经络贯串。盖血脉不和则病,经络不舒则困,然一人得病,无伤于天地之和,一方得病,实有关于万民之命。 昔人于溧阳之上尝为堰坝,以遏其冲,于常州则穿港渎,以分其势,于苏州则开江湖以导其流,并疏塘浦以通其脉,又备规制以善其后。惟是上源之来者不衰,下流之去者日滞,潮汐往来,易于淤塞。故唐末五代有撩浅夫、开江卒,以时浚治,水不为害,而民常丰足。 治水之大要惟二道,曰蓄曰泄而已。蓄以备旱,泄以防潦,旱则资蓄以灌溉,水则资泄以疏通。 宋政和间赵霖体究治水之法有三,一曰开治港浦,二曰置闸启闭,三曰筑圩裹田。隆兴间李结又献治田之法,一曰敦本,二曰协力,三曰因时。故郏言水利专于治田,单锷言水利专于治水。要之治水即所以治田,治田即所以治水。总而言之似瀚漫而难行,柝而治之则简约而易办。高田之民自治高田,低田之民自治低田,高田则开浚池塘以蓄水,低田则挑筑堤防以避水。池塘既深,堤防既成,而水利兴矣。 范文正公曰:“今之世有所兴作,横议先至。”至哉言乎!故水利之不兴有六梗焉,大都为工费浩繁,库无储积,一时难于筹划,则当事为之梗。享其利者而欲避其事,恐科派其膏腴之田而为累也,则官宦家与富豪者为之梗。或有惑于风水之说,某处不宜开,某处不宜塞,为文运之攸关,则科第家与诸生监为之梗。小民习懒性成,难与图始,则刁顽为之梗。卖法者多,程功者少,则吏胥为之梗。甘苦之相畸,劳逸之相悬,张弛之相左,则怨咨者为之梗。此六梗者,水利之所以不兴,而人心之所以未定也。 宋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三十余次。明有天下三百年,命官修治三吴水利者亦三十余次。盖开江治水,未免扰民,然正恐其扰民,故开江治水。 夫天下事最误于因循,而亦忌速成。如治水大事也,岂能限时日而奏功乎!大约一年二年而围岸可成,三年四年而沟洫可深,五年六年而浦渎可通,七年八年而三江可入,至于九年十年,则无不告厥成功矣。 ◎太湖 太湖之为震泽、具区、笠泽、五湖,前人载之甚详,可不具论。惟是襟带三州,众水所宅,东南之利害系焉。其西北则自建康等处入溧阳,迤逦至长塘河,并镇江、丹阳、金坛、茅山诸水,会于宜兴、荆溪以入。其西南则自宣歙、天目诸山,由临安、余杭以及湖州之安吉、武康、长兴、乌程,合苕、两溪之水以入,汇为巨浸,分布诸河。一由吴江出长桥入吴淞,一由长洲出昆山入刘河,一由无锡出常熟入白茆,皆入于海。其底定也,则灌溉三吴之民田而享其利,其泛滥也,则浸淫三吴之民田而被其害。是以古人之治水也,疏其源,导其流,皆为民兴利除害而已。 徐贯曰:“太湖之水,上流不浚,无以开其源,下流不浚,无以导其归。”洵至言也。今五堰既塞,广通又废,而吴江长桥一带亦淤垫,几成平陆。然上筑周行以通行旅,下开堰洞以泄湍流,似可以为万世之利矣。而不知湍流不畅则不达于枝河,枝河之水不达于三江,三江之水不达于大海。故遇旱则赤地千里,遇水则一望汪洋,而农田为之害。农田日害而下民穷蹙,下民穷蹙而赋无所出,皆听命于天时,而实非也。 或有问于余曰:“太湖之水,为长桥所塞,致三吴有漂没之忧,何不去之,以复古之旧迹乎?”曰:“不可也。从来治水治田,两者相兼,舟行陆行,不能偏废。且病积日久,难以施功。岂去一长桥,而遂能为三吴之利耶?只求斩其茭芦,浚其淤积,相其地宜,顺其水性,修其堰洞,通其湍流而已矣。” 说者谓吴江未筑长堤以前,吴中自来无水患。既筑长堤以后,横截湖流,不能宣泄,水患始于此矣。余曰不然,吴地襟江带海,淤潮易积,虽不筑堤,亦难治也。试看五代、宋、元以来,有营田军、庸田使、农田水利使、都水营田使,以及都水监诸官,又有所谓撩浅夫、开江卒者,年治月修,故得丰稔。夫修治而不得其法,即为水患,况不修治耶?由此言之,太湖诸口,自宜常通,不宜略塞。水利之官,自宜特设,不宜兼领耳。 ◎三江 三江之说,自昔互异。或以班固、韦昭、桑钦诸家为是,或以孔安国、郭璞、张守节、程大昌为是。余以为俱可弗论,总之以导江入海为第一义,俾有蓄泄以溉三吴之民田为第二义。盖古之治,治水也,今之治,治田也。时代既移,沧桑莫定,虽考订精详,寻其故道,岂再能复禹之旧迹乎?但以目前而论,震泽之下可通入海者,惟吴淞、刘河、白茅为最利,即今日之三江也。 王同祖曰:“三江通,则太湖诸水不为害,苏、松、常、镇、杭、嘉、湖七府皆安,而民被其利。三江不通,则太湖东注,泛滥为灾,三吴先受其害矣。”故东南治水,三吴为急。 自禹导三江之后,历周、秦、汉、魏、晋、唐,不言三吴有水患,而水患之来却有故焉。一塞于东江,再塞于长桥,水已失其宅矣。后之人但知开浚三江之为利,而不知屡开屡塞之为害也。今之治水者,莫若因其势之便而导之,如近三泖者使入黄浦,近沙河者使入娄江,近昆城者使入白茅是也。 大凡治事必需通观全局,不可执一而论。昔人有专浚吴淞而舍刘河、白茅者,亦有专治刘河而舍吴淞、白茅者,是未察三吴水势也。盖浙西诸州,惟三吴为卑下,数州之水,惟太湖能潴蓄。三吴与太湖相联络,一经霖潦,有不先成巨浸乎?且太湖自西南而趋东北,故必使吴淞入海,以分东南之势,又必使刘河、白茆皆入扬子江,以分东北之势。使三江可并为一,则大禹先并之矣,何曰“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也,后之人有能翻大禹之旧案乎! 昔人有以钱塘、扬子、吴淞为三江者,谓杭州筑长林堰,而太湖东南之水不得入于钱塘;自常州筑五堰,而太湖西北之水不得入于扬子;独吴淞一江当太湖下流,泄三州之水以注海。此又一说也。 治三江者,自当以吴淞为急,刘河、白茅为次。三吴诸水,众流所归,总汇于太湖。而吴淞当太湖之冲,使先泄上流,其势然也。假使嘉庆二十四年不开吴淞,则癸未年之水,泛溢于三吴之间,民皆鱼鳖矣,可不危哉! ◎来源 三吴水源,天目为大,其水东出临安,泛溢而为苕、,入于具区。又自天目东南出杭州天竺诸山,汇而为西湖,一由昭庆寺前流入松木场为下河,一由涌金水门入城为濠,分布诸河,至得胜诸坝为上河,以灌海宁之田。如西湖水溢,则由诸坝流入下河,合于余杭塘河。一遇霖潦,则从石门、桐乡、嘉兴、松江以入吴淞、黄浦诸港,则下流先为浸溢,太湖之水相与抗衡,反无归缩之路矣。 溧阳之上有五堰,古来治水者,所以节宣歙、金陵、九阳江诸水,由分水、银林二堰,直趋太平之芜湖,以入大江。其后以商人由宣歙贩运木东入两浙,以五堰为艰阻,因绐官司废去五堰,则诸水皆入于荆溪,而汇于震泽。 广通坝者,实与五堰相表里,所以障宣歙、广德、金陵诸水,使之不入太湖也。明永乐元年,成祖迁都于燕京,苏州民吴相伍以水为下流患,引宋单锷书上奏,改筑土坝,设官吏佥同溧阳、溧水两县,民夫四十名守坝,使宣歙诸水不入震泽。正统二年,周文襄又为重修,增高土石,奉有钦降版榜,如有漏泄水利,淹没苏、松田禾者,坝官吏皆斩,夫邻充军,如此其重也。今之议论三江,辄从下流开浚,而无有言及五堰、广通坝者。是东坡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 太湖诸水于上流既有五堰,又有宜兴、荆溪、阳湖之百渎,乌程、长兴之七十二矣。下流则又有无锡之二十一港,而独山门、吴塘门为之大,长洲之六港,而沙墩、金市为之大,吴县之九港,而铜坑、胥口为之大,吴江、震泽之七十二港,而长桥为之大。皆所以通经递脉,以杀其奔冲之势,而为太湖分泄者也。今大半湮塞,难于复旧。而民之利其业者,又惮于疏浚,以积其弊,日复日深。故郏曰:“譬诸一人之身,五堰为首,荆溪为咽喉,百渎为心,震泽为腹,旁通震泽枝河则为脉络众窍,而吴江为足。”今废五堰,使宣歙诸水不入于芜湖,反东注震泽,而长桥又阻之,使太湖之水积而不泄。是犹桎其手,缚其足,塞其众窍,以水沃其口,沃之而不已,必腹满而气绝矣。 近世言东南水利者,辄引《尚书》“三江既入,震泽底定”二语,以开浚三江为首务。然既知太湖之水有去处,而不知太湖之水从何处来耶?上古地广人稀,以治水为急。今则赋繁财重,以治田为急。若不量其远近,视其高下,察其浅深,与夫水源之来历,而欲兴水利,亦难矣哉! ◎枝河 三江为干河,诸浦为枝河。干河则用孟子之水利,浚河导海是也。枝河则用孔子之水利,尽力沟洫是也。 既知太湖之来源矣,则太湖诸水从何处去乎?曰枝河也。既知三江之入海矣,则三江诸水从何处来乎?曰枝河也。故治水者,干河既深,而枝河亦自要紧。凡民田落在官塘者,不过百分中之一分,其田多在腹内,其利多在枝河。譬如花果树,百千枝干,皆附一本而生,开花结实者,则从枝干而发。若仅治干河,不治枝河,徒费财力无益也。 大凡浚治水利者,往往于大工告成之后,力疲心懈,不复议及善后经久之计,每置枝河于不问,辄曰且俟异日,而不知前功尽弃矣。必使各枝河得利业户照田论工,先后并举,各治己田,水远路遥,一时尚难周遍,况漠然置之哉!浚干河时,凡干河诸水,悉决诸枝河,而后大工可就。浚枝河时,凡枝河之水,悉归诸干河,而后小工易成。此不易之论也。 ◎水利 郏有言:天下之利,莫重于三吴。三吴之利,莫重于水田。盖江南之田,古为下下,今为上上者何也?有太湖之蓄泄,江海之利便也。故大江南北,财赋所出,全资乎水利。 三吴地势,湖高于田,田又高于江海。水少则引湖水以溉田,水多则泄田水繇江以入海。潴水泄水,两得其宜。故鲜水旱之忧,皆膏腴之地。今以苏、松、常、镇、杭、嘉、湖、太仓推之,约其土地无有一省之多,而计其赋税,实当天下之半,是以七郡一州之赋税为国家之根本也。 凌云翼曰:东南水利,犹人身之血脉也。东南财赋,犹人身之脂膏也。善养生者,必使百节不滞,而后肢体丰腴,元气自足,盖财赋俱出农田,农田资乎水利。故水利不修,则田畴不治;田畴不治,则五谷不登;五谷不登,而国用不足矣。欲求水利,先除水害。盖水之害在泛溢,此水年之所以不泄而为田害也。水之利在氵亭泓,此旱年之所资灌溉而为田利也。以治田之法治水,则水利兴;以治水之法治田,则田自稔。故曰善治农田者,必资乎水利;善治水利者,必溯其源流。 天下事有利于民者,则当厚其本,深其源。有害于民者,则当拔其本,塞其源。况水之利,尤当深探其本,而穷究其源者也。 古圣人尽力沟洫,非止为治田之计,正欲就其顺下之性,引而导之,入于江,入于海,俾无阻滞,旱涝皆宜。国计民生,即赖于是。国计者何?赋税是也。民生者何?力田是也。 王叔杲曰:“国家之视江南,犹富室之视腴产,不可使农田一日不加勤恤也。使患至而赈抚之,一出一入,其费增倍。与其修治于已患,不若预防于未来;与其骤兴于一时,以多两倍之费,不若施工于平日,以成十倍之功。 吴中水利,固惟浚枝河为要务,筑圩岸为急需。究其本源,则枝河淤塞者,由圩岸坍塌。圩岸坍塌者,由人力怠惰。余以为开渠者,土无堆积,而即为圩岸。筑堤者,无从取土,而即以开渠。二者相兼,其功百倍。盖开得河深,灌溉自利,筑得堤高,泛溢无虞也。故郏曰:“取塘浦之土以为堤岸,使塘浦阔深,而堤岸高厚。塘浦阔深,则水通流而不能为田之害。堤岸高厚,则田自固而不至使水冲决,势必趋于江与海也。如此则高低皆利,而无水旱之忧矣。 五代钱氏不废汉、唐治水之法,自今之嘉兴、松江沿海,而东至于太仓、常熟、江阴、武进,凡一河一浦,皆有堰闸,使蓄泄以时,旱潦无患,而田自利。其时岁丰人乐,每米一石钱五十文。范文正守三吴,大兴水利,斗米十钱。至南宋,农政不修,水利不举,三吴之田,日渐隳坏,则石米一贯矣。以此推之,兴水利则如此,不兴水禾则如彼。 郦道元曰:“东南地卑,万流所凑,而常熟之地,在三吴尤为卑下。”何也?上流则太湖东泄之水,由吴江经郡城,合元和塘诸流,会于常熟;下流则太湖北泄之水,由无锡而东,合宛山、鹅湖、华荡诸流,亦会于常熟。在汉、唐时,本有三十二浦以泄诸水,旱则资潮汐以灌田,涝则分诸浦以入海,田常丰熟,而民力有余,故谓之“常熟”。每年赋税,甲于三吴。今则不然,白茅、七鸦诸浦已废矣,而独留福山港一线之道,亦淤塞仅通舟楫,欲其常熟得乎!此所谓知其末,不知其本矣。 国家修治黄河,费无所惜,修治运河,费无所惜者,为转漕故也。漕从何来乎?江、浙之赋为重也。江、浙之赋何忧乎?曰水利之道不兴也。 许光凝曰:“开一江,有一江之利,浚一浦,有一浦之利。考之前古,有置闸之启闭,有围田之厉禁,有浚川之舟楫,有水课之殿最,所以为三吴之利者甚备,济旱如救焚,防潦如拯溺。故曰欲享其利,不得不除其害也。 ◎水害 王政所重,莫先民食,而食出于农,农资于水。水得其用,可以挽凶而为丰,化瘠以为沃,利莫大焉。水不得其用,可以反丰而致凶,化沃以为瘠,害莫甚焉。 三吴水利,固在太湖,三吴水患,亦在太湖,所谓有大利必有大害也。昔钱公辅守金陵,常究五堰之利,而不知五堰以东之害,所谓知其利不知其害也。又谓三江通,则三吴均晕其利,三江不通,则三吴均受其害。今地方县令,但知奉檄追征,痛恨小民之逋负,而不知漳负之所由。大吏监司,但知谨守前规,痛惜东南之凋弊,而不知凋弊之所至。 禾生于水,溺之则死,禾资于水,养之则熟。三吴之间,低田多而高田少,故水平则为利,水溢则为害。 古人治水之道,必观其源,溯其委,上筑五堰以节其流,而使发源之水西出于芜湖;下疏三江以杀其势,而使诸渎之水东入于沧海。后世五堰既开,则来者愈迅,湖堤既障,则去者复缓。由是三江之水,上不受湖流之冲,而下有潮沙之涌,其不为三吴之害者几稀矣。 或谓自海塘南障,三江北折,而太湖之尾闾已失其势矣。或又谓太湖泄水第一要处全在吴江之长桥,自宋时筑堤驾桥,元时又易以石,虽留堰洞以泄水势,而咽喉已塞,积于渐高,使上流阻遏,下流散缓,而吴淞日坏者,石堤之害也。 昔人论吴江东通青龙江,由青龙入海之处,因监司相视,恐走漏商税,遂塞此江。夫商税利国无几,而湮塞湍流,其害莫大。 农人之利于湖也,始则张捕鱼虾,决破堤岸,而取鱼虾之利。继则遍放茭芦,以引沙土,而享茭芦之利。既而沙土渐积,乃挑筑成田,而享稼穑之利。既而衣食丰足,造为房屋,而享安居之利。既而筑土为坟,植以松楸,而享风水之利。湖之淤塞,浦之不通,皆由于此。一旦治水,而欲正本清源,复其故道,怨者必多,未为民便也。或曰:“兴举水利,正所以便民也。譬诸恶人不惩治,病者无医药,恐岁月寝久,日渐填塞,使水无所泄,旱无所溉,农民艰困,赋税无由,为三吴之大害,当何如耶?”余则曰:“方将兴利以惠民,何忍扰民以增害。然单锷有言:‘上流峻急,则下水泥沙自然啮去。’今能以太湖之水,通泄三江之口不淤,则向之豪民占而为田、为屋、为坟墓者,可十坍其五六。此不待惩而自治,不待医而自药矣。” 三吴之民,但知水旱之为害,而不知人事之不修。遂谓湖之浅深,江之通塞,无关紧要,而一经水旱,事穷势迫,抢地呼天而莫之应,是谁之过欤?今太湖、百渎、七十二皆湮没矣,枝河枝港半成茭芦矣,白茅、刘河、七浦皆为平陆矣。吴淞虽开,水流不畅,以浩渺无涯之水,决他何处去耶?呜呼!旱年则水无自蓄,水年则水无自泄,三吴水旱之忧,恐自此始矣。 水之为利甚广,而害亦甚广。盖治之则为利,不治则为害也。所谓害者,害民田也。民田一害,则民食何由而生?赋税何由而出?饿死者有之,鬻儿女者有之,迫而为盗贼者有之。至如去年之水,田禾既湮没矣,民舍亦漂流矣,而城郭之坍塌,坟墓之冲决,桑麻之枯萎,花豆之不登,至于流离载道,民不聊生,反劳圣躬之筹画,不惜数十万帑藏,以加惠元元,水之为害至于此耶。故曰治之则为利,不治则为害。 ◎建闸 范文正公曰:“三吴水利,修围、浚河、置闸,三者缺一不可。”余以为三江既浚,建闸为急。何也?盖水利之盈虚,全在乎节宣。今诸江入海之处,冈身既高,而又有潮汐往来,一日夜凡两至。前人谓两潮积淤,厚如一钱,则一年已厚一二尺矣,十年而一二丈矣。故沿海通潮港浦,历代设官置闸,使江无淤淀,湖无泛溢,前人咸谓便利。惟元至顺中有废闸之议。闸者,押也,视水之盈缩所以押之以节宣也。潮来则闭闸以澄江,潮去则开闸以泄水。其潮汐不及之水,又筑堤岸而穿为斗门,蓄泄启闭法亦如之,安有不便乎。 古人治闸,自嘉兴,松江而东至于海,遵海而北至于扬子,沿江而西至于润州。一江一浦,大者闸,小者堰,所以外控海潮,而内防旱潦也。今惟于初开之时,务深而不务阔,且有石闸以卫之。既开之后,务通而不务塞,再设撩浅以导之,然后可图永利。 或谓设闸之道有数善焉,如平时潮来则扃之,以御其泥沙,潮去则开之,以刷其淤积。若岁旱则闭而不启,以蓄其流,以资灌溉。岁涝则启而不闭,以导其水,以免停泓。且沿江设险,私贩难以度越,因闸设官,盗贼易于敛迹。严启闭之规,添疏导之卒,庶几乎可也。 前人常议及潮汐易淤海口,于治河时开至尽头处,留一坝不开,以断海口,既无退潮留泥之患,又省防盐防盗之虞。若逢水灾汹涌,请牌开坝,举锸如云,半日可通,水泄复塞。此亦一法也。 ◎围田 古人治低田之法,必先治塘浦,即取塘浦之土以为堤岸。塘浦既深,则水流易畅,堤岸既高,则低田不湮,虽大水之年,水流激湍无虞矣。若但知治水,而不知治田,则所开之地,不过积土于两岸之侧,一经霖雨荡涤,复入塘浦,不二三年,淤塞如旧,全功皆弃。今徒阳运河可鉴也。 范文正公常言江南围田,每方数里内有河渠,外有门闸,旱则启之,潦则闭之,旱潦不及,为农之利。故治水必先治田,治田必先治岸。盖水道为农田之命脉,低田以围岸为存亡,今门闸不可复矣,而修筑堤岸堰坝之策,独不可行耶? 高田之浦港常通,则无旱之虞,低田之堤防常固,则无水潦之患。夫人而知之矣,其所以不力者,亦有故焉。或因田主但知收租,而不修堤岸,或因佃户利于易田,而致湮塞,或因一圩虽完全,而同圩有贫富之不等,有公私之相吝,而一人为之阻隔,以致因循误事。夫愚民岂知后日之利益哉,但厌目前之畚西耳。人心之不齐,皆以此也。 三吴之田最低下,众水所归,为民利,亦为民害。大约畏涝者十之七八,畏旱者十之二三,不筑堤岸不可也。既筑堤岸矣,而无杨柳以植之,茭芦以卫之,风雨之冲,牛羊之践,不及数年,又复如故。而欲田之稔,岁之丰,岂可得乎? 老农有云:“种田先做岸,种地先做沟。”盖高乡不稔,无沟故也;低乡不稔,无岸故也。是池塘为高乡之急务,大约有田百亩,必辟十亩之塘,以蓄水而防旱。堤岸为低乡之急务,大约有田百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