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德育鉴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0322 [book_dec]近代梁启超编纂。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二月作为《新民丛报》临时增刊发行。分《辨术》、《立志》、《知本》、《存养》、《省克》、《应用》六章,其重点在《知本》一章。认为“道德之根本则无古无今无中无外而无不同”,“道德者,不可得变革者也”(《德育鉴·例言》)。在道德修养方法上批评朱熹而推崇王守仁,认为“朱子之大失,则误以智育之方法为德育之方法”,是“头痛灸头,脚痛灸脚”,抓不住根本,终无收效之期(《德育鉴·知本》);王守仁专主“致良知”,是“专治病根”,可以收到“一了百了”的效果。宣称“致良知”说“是千古学脉,超凡入圣不二法门”(同上)。认为“今日求精神教育”时“惟有奉阳明先生为严师”,以王学为“独一无二之良药”(同上)方可。收入《饮冰室合集》的《专集》第6册。 [book_img]Z_12517.jpg [book_title]例言 鄙人关于德育之意见,前所作《论公德》《论私德》两篇,既已略具。本书即演前文宗旨,从事编述。 《记》有之,“有可得与民变革者,有不可得与民变革者。”窃以为道德者,不可得变革者也。近世进化论发明,学者推而致诸各种学术,因谓即道德亦不能强违此公例。日本加藤弘之有《道德法律进化之理》一书,即此种论据之崖略也。徐考所言,则仅属于伦理之范围,不能属于道德之范围(道德之范围,视伦理较广。道德可以包伦理,伦理不能尽道德)。藉曰道德,则亦道德之条件,而非道德之根本也。若夫道德之根本,则无古无今无中无外而无不同。吾尝闻之子王子之言矣,曰:“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夫所谓今之道德当与古异者,谓其节目事变云尔。若语于节目事变,则岂惟今与古异,抑且随时随地随事随人在而皆可异。如人民服从政府,道德也,人民反抗政府,亦道德也,则因其政府之性质如何,而所以为道德者异。缄默谨言,道德也,游说雄辩,亦道德也,则因其发言之目的如何,而所以为道德者异。宽忍包荒,道德也,竞争权利,亦道德也,则因其所对之事件如何,而所以为道德者异。节约俭苦,道德也,博施挥霍,亦道德也,则因其消费之途径如何,而所以为道德者异。诸如此者,其种类恒河沙数,累万纸而不能尽也。所谓道德进化论者,皆谓此尔。虽然,此方圆长短之云,而非规矩尺度之云也。若夫本源之地,则放诸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孔子所谓一以贯之矣。故所抄录学说,惟在治心治身之要。若夫节目事变,则胪举难殚。恃原以往,应之自有余裕耳。 公德私德,为近世言德育者分类之名词。虽然,此分类亦自节目事变方面观察之,曰某种属于公之范围,某种属于私之范围耳。若语其本原,则私德亏缺者,安能袭取公德之美名,而仅修饰私德而弁髦公德者,则其所谓德已非德。何以故?以德之定义与公之定义常有密切不能相离之关系故。今所抄录,但求诸公私德所同出之本。若其节目,则《刘蕺山人谱》及东人所著《公德美谈》之类,亦数倍此编之卷帙,不能尽耳。 本编所抄录,全属中国先儒学说,不及泰西,非敢贱彼贵我也。浅学如鄙人,于泰西名著,万未窥一,凭藉译本断章零句,深惧灭裂以失其真,不如已已。抑象山有言:“东海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治心治身本源之学,我先民所以诏我者,实既足以供我受用而有余。孔子曰:“知及之,仁守之。”又曰:“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窃谓守而不失,然后其物乃在我。否即博极寰海,亦口耳四寸之间耳。语曰:岂卖菜也,而求添乎?守为日道损之义,虽见诮固陋,所不敢辞。 本编不可以作教科书,其体裁异也。惟有志之士,欲从事修养以成伟大之人格者,日置座右,可以当一良友。其甄录去取之间,与夫所言进学之途径次第,及致力受用之法门,自谓颇有一日长。不然,安取剿说以祸枣梨也。若夫学校用本,尚思别述。杀青之期,不敢言耳。 乙巳十一月,著者识。 [book_title]辨术第一 术者何?心术之谓也。孟子称仁术。谓:“有是术然后体用乃有可言也。”又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不有彀以为之闲,学皆伪学矣。述辨术第一。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 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 古之学者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今之学者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明道颢) 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程伊川颐) 【启超按】《论语》此二章,学者视为老生常谈,习焉不察久矣。实则为学不于此源头勘得确实,直是无用力处。二程之解释最当。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 凡欲为学,当先识义利公私之辨。今所学果为何事?人生天地间,为人自当尽人道。学者,所以为学,学为人而已,非有为也。(陆象山九渊) 学者须是打垒田地洁净,然后令他奋发植立。若田地不洁净,则奋发植立不得。古人为学,即读书然后为学可见。然田地不洁净,亦读书不得。若读书则是假寇兵资盗粮。(陆象山) 入道之路,莫切于公私义利之辨。念虑之兴,当静以察之。舍此不治,是犹纵盗于家,其余无可为力矣。(方正学孝孺) 今人为学,多在声价上做。如此则学时已与道离了。费尽一生工夫终不可得道。(胡敬斋) 数年切磋,只得立志辨义利。若于此未有得力处,却是平日所讲,尽成虚话。平日所见皆非实得。(王阳明守仁) 学绝道丧,俗之陷溺,如人在大海波涛中,且须援之登岸,然后可授之衣而与之食。若以衣食投之波涛中,是适重其溺也。(王阳明) 学绝道丧之余,苟有兴起向慕于学者,皆可以为同志,不必铢称寸度而求其尽合。于此以之待人可也。若在我之所以为造端立命者,则不容有毫发之或爽矣。(中略)今古学术之诚伪邪正,何啻碔砆美玉。有眩惑终身而不能辨者,正以此道之无二。而其变动不拘,充塞无间,纵横颠倒,皆可推之而通。世之儒者,各就其一偏之见,而又饰之以比拟仿像之功,文之以章句假借之训。其为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此其所以诳己诳人,终身没溺而不悟焉耳。然其毫厘之差,而乃致千里之谬,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唯一之学者,莫能得其受病之原,而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若某之不肖,盖亦尝陷溺于其间者几年,伥伥然既自以为是矣。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无,尚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夫旧习之溺人,虽已觉悔悟,而其克治之功,尚且其难若此。又况溺而不悟,日益以深者,亦将何所抵极乎?(王阳明) 《论语》所谓异端者,谓其端异也。吾人须研究自己为学初念,其发端果是为何?乃为正学。今人读书,只为荣肥计,便是异端。(夏廷美) 圣门教人,无甚高远,只是要人不坏心术。狂狷是不坏心术者,乡原是全坏心术者。(钱启新一本) 【启超谨按】居今日而与学者言义利之辨,无论发心体认者,渺不可得。但求其不掩耳却走者,盖千百中无一矣。何也?所谓权利思想,所谓功利主义,既已成一绝美之名词,一神圣之学派。今乃举其与彼平昔所服膺最反对之学说而语之,匪直以为迂,且以为妄耳。吾今为一至浅之解释以勘之,先哲所谓义者,诚之代名词耳;所谓利者,伪之代名词耳。吾辈今日之最急者,宜莫如爱国。顾所贵乎有爱国之士者,惟其真爱国而已。苟伪爱国者盈国中,试问国家前途果何幸也?骤执一人而语之曰,尔之爱国伪也,未有不艴然怒者。而究其极,果为真为伪,苟非内自鞫之,而他人安能察也?试自鞫焉,吾知其中必有两种人:其一则本无爱国之心,而以此口头禅可以自炫于天下,冒之以为名高也。此明察其伪而安之者也;其一则受风潮之刺激,闻先觉之警导,其爱国心激发于一时,自问现在之一念,似未尝杂以伪者存。而此念之果能确实久持与否,在我抑未能自信也。由前之说,则自暴自弃,甘于为小人,不足责矣;由后之说,则吾将来或成就一真爱国者,或成就一伪爱国者,其几甚微而用力不可以不豫也。吾侪无论何人,于并时朋辈中,或其所交者,或其所闻者,必尝有数人焉。在数年前自命为爱国志士,同人亦公认其为爱国志士。而今也或以五六七品之头衔,百数十金之薪俸,而委蛇以变其节也。或征歌选色于都会,武断盗名于家乡,而堕落不可复问也,则必指名戟手而唾之曰:某也某也,其平昔所谈爱国皆伪也。设其时,有旁人语我曰,数年以后,恐足下其亦如彼,则我必艴然怒也。庸讵知彼辈自始固非尽出于伪,如吾所谓自暴自弃甘心为小人也。其数年前受风潮之刺激,闻先觉之警导,而忽然激发其一念之热诚,犹吾今日也。顾何以今竟若此,则以承数百年学绝道丧之余,社会之腐败已极,自其未出胎之始,已受种种污恶之遗传性。又自孩提稍有知识以迄于弱壮,其浸染于无形之恶教育者,至深且厚。及其受风潮之激刺,闻先觉之警导,而忽焉有此一念之热诚,正乃孟子之所谓外铄。而前此种种之恶根,与此一念正成反比例者,卒未之能拔。及其一旦离学界以入于他种之社会,则其社会又自有其种种之恶现象相与为缘。而与前此所留之恶根,如电斯感,如芥斯投,故不转瞬而所谓此一念之热诚者,乃如洪炉点雪,消归无有也。吾侪自问视阳明先生何如,以阳明先生之大贤,犹曰十余年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而吾侪谓一时受刺激闻警导所发之热诚,遽足以自信,多见其不知量也。诚如是也,则我今日所指名唾骂之夫己氏,安保其不为数年后我躬之化身也?今欲免之,其道何由?亦曰于陆子所谓打叠田地洁净,王子所谓援之登岸者,痛加工夫而已,以孔子之言言之,则为己也,喻义也。此关不勘得真,不操得熟,则终是包藏祸机,终是神奸攸伏,他日必有夺其宫而坠诸渊者。安得不惧?安得不勉? 先师讲学山中,一人资性警敏;先生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一人不顾非毁,见恶于乡党,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某疑而问焉,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时狂心消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办?此待两人所以异也。”(王龙溪畿。先师指阳明)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谷,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传习录》。先生指阳明) 【启超谨按】象山所谓田地不洁净,则读书为藉寇兵资盗粮;阳明所谓投衣食于波涛,只重其溺。以此二条参证之,更为博深切明。盖学问为滋养品,而滋养得病根,则诚不如不滋养之为愈。趋避巧而覆藏密,皆非有学问者不能,然则学问果藉寇兵资盗粮也。近世智育与德育不两立,皆此之由。 圣人之学日远日晦,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虽又尝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盖至于今,功利之毒渝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者,几千年矣!相倾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中略)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其称名借号,未尝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以为不如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亦势有所必至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王子此言,何其淋漓沉痛,一至于是!读之而不羞恶怵惕创艾奋发者,必其已即于禽兽者也!其所谓称名借号曰,吾欲以成天下之务,而诚心实意,乃以济其私而满其欲。吾辈不可不当下返观,严自鞫讯曰:若某者,其能免于王子之所诃乎?若有一毫未能自信也,则吾之堕落,可计日而待也!夫以王子之时,犹曰此毒沦浃心髓,既已千年,试问今之社会,视前明之社会何如?前明讲学之风遍天下,搢绅之士日以此义相激厉,而犹且若是,况于有清数百年来,学者公然以理学为仇敌,以名节为赘疣。及至今日,而翻译不真首尾不具之新学说搀入之,我辈生此间,其自立之难,视王子时又十倍焉。非大豪杰之士,其安能脱此罗网,以自淑而淑世耶? 妄意于此,二十余年矣!亦尝自矢以为吾之于世,无所厚取,“自欺”二字,或者不至如人之甚。而两年以来,稍加惩艾,则见为吾之所安而不惧者,正世之所谓大欺。而所指以为可恶而可耻者,皆吾之处心积虑,阴托之命,而恃以终身者也。其使吾之安而不惧者,乃先儒论说之余,而冒以自足。以知解为智,以意气为能,而处心积虑于可耻可恶之物,则知解之所不及,意气之所不行。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先儒论说愈多,而吾之所安日密。譬之方技俱通而痿痹不恤,搔爬能周而痛癢未知,甘心于服鸩而自以为神剂。如此者不知日凡几矣。呜呼!以是为学,虽日有闻,时有习,明师临之,良友辅之,犹恐成其私也。况于日之所闻,时之所息,出入于世俗之内,而又无明师良友之益,其能免于前病乎?夫所安者在此,则惟恐人或我窥;所蒙者在彼,则惟恐人不我与。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于是毁誉得失之际,始不能不用其情。此其触机而动,缘衅而起,乃余症标见,所谓己病不治者也。且以随用随足之体,而寄寓于他人口吻之间。以不加不损之真,而贪窃于古人唾弃之秽;至乐不寻,而伺人之颜色以为欣戚;大宝不惜,而冀时之取予以为歉盈。如失路人之志归,如丧家子之丐食,流离奔逐,至死不休。孟子之所谓哀哉!(罗念庵洪光) 【启超谨按】念庵先生者,王门之子路也。王学之光辉笃实,惟先生是赖。此段自叙用力,几经愤悱,与前所抄阳明语“学绝道丧之余”一段参观,可见昔贤自律之严,用功之苦。而所谓打叠田地工夫,真未易做到也。其所云“觉其缺漏,则蒙以一说。欲其宛转,则加以众证”,“托命既坚,固难于拔除。用力已深,益巧于藏伏”,此直是勘心入微处。自讼之功,行之者既寡。即行矣,而讼而能胜,抑且非易。盖吾方讼时,而彼旧习之蟠结于吾心者,又常能聘请许多辩护士,为巧说以相荧也。噫!危哉!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于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邹颍泉善。颍泉,东廓之子也) 【启超谨按】今世自由平等破坏之说,所以浸灌全国,速于置邮者,其原因正坐是,皆以其无碍手也。然卓吾谓酒色财气,不碍焉耳,未尝必以酒色财气为圣贤也。而自由平等破坏,则以为豪杰志士之鹄焉。此正阳明所谓其习熟既足以自信,而条目又足以自安也。故昔之陷溺利欲弁髦私德者,犹自惭焉;今则以为当然。岂徒以为当然,且凡非如是者,不足以为豪杰。呜呼,是非之心与羞恶之心俱绝,相率而禽兽矣!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王塘南时槐) 【启超谨按】此当时学风败坏之点也。今日之学风,其所以自文饰回护之词,虽与此异,然其病正相等。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著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安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无耻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缄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亦奈之何哉?(顾泾阳宪成) 【启超谨按】此为矫正王龙溪之说而发也。龙溪为阳明高第弟子,而其学有所转手。其言曰:“心亦无善而无恶,意亦无善而无恶,知亦无善而无恶,物亦无善而无恶。”王学末流之敝,实自此,故晚明儒者多矫正之。今则此种口头禅,固无有矣。而破坏之说,正与此类。言破坏者,动曰一切破坏,而旧道德尤其所最恶也。一言蔽之,则凡其所揭橥者,皆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而已。 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于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于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王龙溪) 乡党自好,与贤者所为分明是两路径。贤者自信本心,是是非非,一毫不从人转换。乡党自好,即乡愿也,不能自信,未免以毁誉为是非,始有违心之行,徇俗之情。虞廷观人,先论九德,后及于事,乃言曰:“载采采,所以符德也。”善观人者,不在事功名义格套上,惟于心术微处,密窥而得之。(王龙溪) 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原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传习录》。先生指阳明) 先师自云:“吾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之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之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之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王龙溪。先师指阳明) 【启超谨按】孔子恶乡原,孟子释之曰:“恐其乱德。”诚以伪善之足以蠹社会也。龙溪解释乡原与圣贤之别,最为博深切明。而阳明自述进学之次第,其早岁中年且不免此,然则古今能免者几人耶?阳明自道之而不讳,此其所以异于乡原也。 夏廷美听张甑山讲学,谓:“为学学为人而已。为人须求为真人,毋为假人。”廷美抚然曰:“吾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启超谨按】吾侪平日为人,得毋未真耶? 【启超又按】以上所抄,皆言辨术之功,不可以已也。 所谓诚其意者,无自欺也。(《大学》) 学只要鞭辟近里著己而已。(程明道) 刊落声华,务于切己处著实用力。(王阳明) 学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王阳明) 仆近时与朋友论学,惟说“立诚”二字。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红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若就标末籹缀比拟,凡平日所谓学问思辨者,适足以为长傲遂非之资。自以为进于高明光大,而不知陷于狼恶险嫉,亦诚可哀也已。(王阳明) 使在我果无功利之心,虽钱谷兵甲,搬柴运水,何往而非实学?何事而非天理?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使在我尚有功利之心,则虽日谈道德仁义,亦只是功利之事,况子史诗文之类乎?一切屏绝之说,尤是泥于旧闻。平日用功,未有得力处。(王阳明) 学者大患,在于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尤其好名也,尤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此。(徐曰仁爱) “无所为而为”五字,是圣贤根源。学者入门念头,就要在这上做。今人说话第二三句,便落在有所为上。只为毁誉利害心脱不去,开口便是如此。(吕心吾坤) 【启超谨按】学者闻辨术之说,莫不以为迂,但今试问苟有所为而言爱国,尚足为爱国矣乎?故曰立心之始,即务去此,不去此则率天下而伪也!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王龙溪) 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钱绪山德洪) 心迹未尝判,迹有可疑,毕竟其心尚有不能尽信处。自信此生决无盗贼之心,虽有褊心之人,亦不以此疑我。若自信功名富贵之心,与决无盗贼之心一般,则人之相信,自将不言而喻矣!(王龙溪) 处事原属此心,心有时而不存;即事有时而不谨,所谨者在人之可见闻耳。因见闻而后有著力,此之谓为人,非君子反求诸己之学也。(罗念庵) 学者不知一念之差,已为跖之徒也。故视得志之人,责于国家,往往窃叹之。岂知己之汲汲营利,是其植根,而得志之时,不过成就结裹之耳。(潘云松)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妄者真之似者也。古人恶似而非,似者非之微者也。道心惟微,妄即依焉。依真而立,即托真而行。有妄心斯有妄形,因有妄解释、妄名理、妄言说、妄事功,以造成妄世界。妄者,亡也,故曰罔之生也幸而免。人心自妄根受病以来,自微而著,益增泄漏,遂受之以欺。欺与慊对,言亏欠也。《大学》首严自欺,自欺犹云亏心。心体本是圆满,忽有物以撄之,便觉有亏欠处。自欺之病,如寸隙当堤,江河可决。(刘蕺山宗周)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兽关头,更不加慎独之功,转入人伪。自此即见君子,亦不复有厌然情状,一味挟智任术,色取仁而行违。心体至此百碎,进之则为乡原。似忠信,似廉洁,欺天罔人,无所不至。犹宴然自以为是,全不识人间有廉耻事。充其类为王莽之谦恭,冯道之廉谨。弑父与君,皆由此出。故欺与伪虽相去不远,而罪状有浅深,不可一律论。近世士大夫受病,皆坐一“伪”字。求其止犯欺者,已是好根器,不可多得。(刘蕺山) 【启超谨按】蕺山先生此论,言妄、欺、伪三者之辨,最可体认。妄者犹佛说所谓无明,与真如本体相缘,殆人生所不免。欺则心之矣,然欺焉者其羞恶之心,犹有存焉;伪则安之矣,安之则性之矣,人而至于伪,更无可救。戒哉! 今为学者下一顶门针,即“向外驰求”四字,便做成一生病痛。吾侪试以之自反,无不悚然汗浃者。凡人自有生以来,耳濡目染,动与一切外物作缘,以是营营逐逐,将全副精神都用在外,其来旧矣。学者既有志于道,且将从来一切向外精神,尽与之反覆身来,此后方有下手工夫可说。须知道不是外物,反求即是,故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无奈积习既久,如浪子亡家,失其归路。即一面回头,一面仍住旧时缘,终不知在我为何物。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身矣,不知其为躯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心矣,而不知其为口耳也;又自以为我矣,曰吾求之性与命矣,不知其为名物象数也。求之于躯壳,外矣;求之于口耳,愈外矣;求之于名物象数,外之外矣。所为一路向外驰求也,所向是外,无往非外。一起居焉外,一饮食焉外,一动静语默焉外,时而存养焉外,时而省察焉外,时而迁善改过焉外,此又与于不学之甚者也。是故读书则以事科举,仕宦则以肥身家,勋业则以望公卿,气节则以邀声誉,文章则以谀听闻,何莫而非向外之病乎!学者须发真实为我心,每日孜孜汲汲,只干办在我家当。身是我身,非关躯壳;心是我心,非关口耳;性命是我性命,非关名物象数。于此体认亲切,自起居食息以往,无非求在我者。及其求之如得,天地万物无非我有矣!总之,道体本无内外,而学者自以所向分内外。所向在内,愈寻求愈归宿,亦愈发皇,故曰:“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所向在外,愈寻求愈决裂,亦愈消亡,故曰:“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学者幸早辨之。(刘蕺山)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皆示学者以辨术下手工夫。先哲所言关于此事者尚多,要之讲到真学术,千言万语,不过归著于此。此不过录其最痛切者耳。而学者或疑焉,曰:专标为己为学的,岂不近于独善其身?提挈过重,则学将为无益于世矣。应之曰:不然。孔子所谓为己,与杨朱所谓为我者全异。为己者,欲度人而先自度也。苟无度人之心,则其所以自度者,正其私也。而先哲所谓一念之微处,不可问也。故《传习录》又云:“释氏只是一统事,成就一个私己的心也。”(阳明此语却非能见佛学真相者。今引之,但以证先哲所谓为己之说,正与成物不能相离而已)然不能自度而言度人,正恐人之未度,而己先陷溺。又复藉度人之口头禅语,以自饰其污秽充塞之心地。阳明所谓诳己诳人终身而不悟者,举国中多是此等人,宁为国之福乎?孔子曰:“是固恶乎佞者。”其引此说以难昔贤辨术之要旨者,皆佞而已矣! 为学莫先于辨诚伪。苟不于诚上立脚,千修万修,只做得禽兽路上人。(刘蕺山) 世人无日不在禽兽中生活,但以市井人观市井人,彼此不觉耳。(刘蕺山) 【启超谨按】此两条最痛切,勿视为嫉俗之言。 有友问三代下惟恐不好名,“名”字恐未可抹坏。王金如云:“这是先儒有激之言。若论一‘名’字,贻祸不是小小。”友谓即如今日之会,来听者亦为有好名之心耳。即此一念,便亦足取。先生曰:“此语尤有病。这会若为名而起,是率无下而为乱臣贼子者,皆吾辈倡之也,诸友裹足而不可入此门矣。”友又谓大抵圣贤学问,从自己起见;豪杰建立事业,则从勋名起见。无名心恐事业亦不成。先生曰:“不要错看了豪杰。古人一言一动,凡可信之当时,传之后世者,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此一段精神,所谓诚也。惟诚故能建立,故足不朽。稍涉名心,便是虚假,便是不诚。不诚则无物,何从生出事业来?”(刘蕺山) 【启超谨按】此言真乃勘析入微,我辈所当常目在之也。名誉心本是导人奋发卓立之一法门,但所谓名誉心者,与好名自有大别。如战国时之武士,苟有损其勇名,则宁以身殉之。所谓宁牺牲生命,毋牺牲名誉。此即所谓名誉心也。今日本此风特盛,西人亦多有之,孔子所谓知耻近乎勇也。若乃好名者则异是,彼其最终之目的则利益,而名誉不过间接之目的而已。一旦名誉与利益不能两存,则彼所愿牺牲者,于彼乎?于此乎?利益且然,遑论生命。此安可目之曰名誉心也?蕺山所谓从来豪杰能成一事业,“莫不有一段真至精神在内”,可谓千古名言。西人所谓烟士披里纯也,其志愿注此一事,目非是无见,耳非是无闻,心非是无虑。举人间世最可歆羡之事,不足以易其志;举人间世最困危之事,不足以夺其志。夫是以诚而能动也,而不然者,而谓能生出事业来,未之有闻也。蕺山曰:“这会若为名而起,则率天下为乱贼者,皆吾辈倡之。”今日之会亦多矣,倡焉者与从焉者,其亦于此一勘焉否也。更申言之,则专问其无所为而为,抑有所为而为已耳! [book_title]立志第二 术既辨,吾之所以学者,为诚为伪,差足以自信矣。然而学或进或不进,或成或不成,则视其志之所以帅之者何如。述立志第二。 志于道。(《论语》)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论语》)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论语》) 士何事?孟子曰:“尚志。”(《孟子》) 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 自弃者,不足以有为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孟子》)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孟子》) 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 卑湿重迟,则抗之以高志。(《荀子》)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重担子须是硬脊梁汉方担得。(程明道) 人之学不进,只是不勇。(程明道) 阳气所发,金石为开。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程明道) 才说明日,便是悠悠。(程明道) 学者为气所胜,习所夺,只可责志。(程伊川) 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却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虽与不能居仁由义者差等不同,其自小一也。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程伊川) 问:“人或倦怠,岂志不立乎?”曰:“若是气体,劳后须倦;若是志,怎生倦得?人只为气胜志,故多为气所使。人少而勇,老而怯;少而廉,老而贪;此为气所使也。若是志胜气时,志既一定,更不可易。”(程伊川) 今之学者如登山麓,方其迤逦,莫不阔步,及到峻处便逡巡。(程伊川) 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匹夫不可夺志也,惟患学者不能坚勇。(张横渠载) 吾学不振,非强有力者不能自奋。(张横渠) 人须先立志,志立则有根本。譬如树木,须先有个根本,然后培养能成合抱之木。若无根本,又培养个甚?(谢上蔡良佐) 为学必以圣人为之则。志在天下,以宰相事业自期,降此宁足道乎?(谢上蔡) 志不能帅气,则工夫间断。(杨龟山时) 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惟有志不立,直是无著力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须反覆思量,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一跃跃出,见得圣贤所说千言万语,都无一事不是实语。方始立得此志,就此积累工夫迤逦向上去,大有事在。(朱晦翁) 为学虽有阶渐,然合下立志,亦须略见义理大概规模。于自己方寸间,若有个惕然愧惧奋然勇决之志,然后可加之讨论玩索之功,存养省察之力,而期于有得。夫子所谓志学,所谓发愤,正谓此也。(朱晦翁) 直须抖擞精神,莫要昏钝。如救火治病然,岂可悠悠岁月。(朱晦翁) 人所以易得流转立不定者,只是脚跟不点地。(朱晦翁) 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断立脚不住。(朱晦翁) 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今千百年无一人有志,也是怪他不得。志个甚底,须是有智识然后有志愿。(陆象山) 人要有大志,常人汩没于声色富贵间,良心善性都蒙蔽了。今人如何便解有志?须先有智识始得。(陆象山) 学者大约有四样:一虽知学路而恣情纵欲不肯为,一畏其事大且难而不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谓能知。(陆象山) 志于声色利达者固是小,剿摸人言语的与他一般是小。(陆象山) 大凡为学,须有所立。《论语》云:“己欲立,而立人。”卓然不为流俗所移,乃为有立,须思量天之所以与我者,是甚底?还是要做人否?理会得这个明白,然后方可谓之学问。(陆象山) 上是天,下是地。人居其间,须是做得人方不枉。(陆象山)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陆象山) 你自沉埋,自蒙蔽,阴阴地在个陷阱中,更不知所谓高远底。要决裂破陷阱,窥测破罗网。(陆象山) 彘鸡终日营营,无超然之意。须是一刀两断,何故萦萦如此!萦萦底讨个什么。(陆象山) 学者志不立,一经患难,愈见消沮,所以先要立志。(吕东莱) 人之病痛,不知则已,知而克治不勇,使其势日甚,可乎哉?志之不立,古人所深戒也。(吴康斋与弼) 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曾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魏庄渠校) 不能克己者,志不胜气也。(薛敬轩) 学不进,率由于因循。(薛敬轩) 人要为圣贤,须是猛起。如服瞑眩之药,以黜深痼之疾,真是不可悠悠。(曹月川端) 人要学圣贤,毕竟要去学他。若道只个希慕之心,却恐末梢未至凑泊,卒至废驰。(陈白沙献章) 非诚有求为圣人之志,而从事于惟精唯一之学者,不能得其受病本源,而发其神奸之所攸伏也。(王阳明) 黄久庵初见阳明,阳明曰:“作何工夫?”对曰:“初有志,工夫全未。”阳明曰:“人患无志,不患无工夫可用。” 学者既辨义利之分,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徐横山)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也间断,须从本源上彻底理会。种种嗜好,种种贪著,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干干净净。此志既真,工夫方有商量处。(王龙溪) 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则一切俗情,自难染污。(罗念庵) 吾人当自立身放在天地间公共地步,一毫私己著不得,方是立志。只为平日有惯习处,软熟滑浏,易于因仍。今当一切斩然,只是不容放过,时时刻刻须此物出头作主,更无纤微旧习在身,方是功夫,方是立命。(罗念庵) 学者无必为圣人之志,故染逐随时,变态自为障碍,猛省洗涤,直从志上著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工夫,则染处渐消,逐时渐寡。(刘两峰文敏) 友朋中有志者不少,而不能大成者,只缘世情窠臼,难超脱耳。须是吾心自作主宰,一切利害荣辱,不能淆吾见而夺吾守,方是希圣之志,始有大成之望也。(刘两峰) 千事万事,只是一事,故古人精神不妄用,惟在志上磨砺。(刘两峰) 学者真有必求为圣人之心,则即此一念,是作圣之基也。猛自奋迅,一跃跃出,顿觉此身迥异尘寰,岂非千载一快哉。(邹颍泉) 凡工夫有间,只是志未立得起。然志不是凡志,须是必为圣人之志。若不是必为圣人之志,亦不是立志;若是必为圣人之志,则凡行得一件好事,做得一件上好工夫,也不把他算数。(邹聚所德涵。东廓之孙也) 一恶念发,良知无不知者。其有不知,非是你良知不知,却是你志气昏惰了。古人有言曰:清神在躬,志气如神,岂有不自知的?只缘清明不在躬耳。你只去责志,如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则私欲自退听。(邹聚所) 学者有志于道,须要铁石心肠。人生百年,转盼耳,贵乎自立。(邹南皋元标) 吾辈无论出处,各各有事。肯沉埋仕途便沉埋,不肯沉埋,即在十八重幽暗中,亦自骧首青霄。世岂有锢得人,人自无志耳。(邹南皋) 静中欲根,起灭不断者,是志之不立也。凡人志有所专,则杂念自息。如人好声色者,当其艳冶夺心之时,岂复有他念耶?如人畏死亡者,当其刀锯遍体之时,岂复有他念耶?(王塘南) 此学须是自己发大愿心,真真切切肯求,便日进而不自知矣。盖只此肯求,便是道了。求得自己渐渐有些滋味,自家放歇不下,便是得了。(耿天台定向) 吾人之志,抖擞于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于上时,今时可受用否?(徐鲁源用检) 周莹尝学于应元忠,往见阳明子。阳明子曰:“子从应子之所来乎?”曰:“然。”曰:“应子云何?”曰:“应子曰:‘希圣希贤,毋溺流俗。’且曰:‘吾闻诸阳明子云’,莹是以不远千里而来谒。”曰:“子之来,犹有未信乎?”曰:“信。”曰:“信而又来,何也?”曰:“未得其方。”阳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对曰:“莹惟不得其方,是以来见。愿卒赐之教!”阳明子曰:“子既得之。”周子悚然起,茫然有间。阳明子曰:“子之自永康来也,几何程?”曰:“数百里而遥。”曰:“远矣!”曰:“从舟乎?”曰:“舟而又登陆也!”曰:“劳矣!当兹六月暑乎?”曰:“途之暑特甚。”曰:“难矣!具资粮从童仆乎?”曰:“携一仆,中途而病,舍贷而行。”曰:“兹益难矣!”曰:“子之来既远且劳,其难若此也。何不遂反乎?将毋有强子者乎?”曰:“莹至夫子之门,劳苦艰难,诚乐也。宁以是而遂返,又奚俟人之强也?”曰:“如是则子固已得其方矣!子之志欲至于吾门,则至于吾门无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贤之学,则亦即至于圣贤,而又假于人乎?子之舍舟从陆捐仆贷粮冒毒暑而来也,又安受其方也?”周子跃然而拜曰:“兹乃命之方也矣。学者不论造诣,先定品格,须有凤凰翔于千仞气象,方可商求此一大事。不然,浑身落世情窠臼中,而因人起名,因名起义,辄号于人曰学,何异濯缨泥滓之涡,振衣风尘之路?冀还纯白,无有是处。”(祝无功世禄) 患莫患于不自振。《洪范》六极,弱居一焉。一念精刚,如弛忽张;风飞雷动,奋迅激昂;群疑以亡,诸欲以降;百行以昌,更有何事?(祝无功) 世之溺人久矣!吾之志所以理吾之身,不与风波灭没者也!操舟者柁不使去手,故士莫要于持志。(祝无功) 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吕豫石维祺) 人只此人,不学圣,便作狂,中间难站脚。学须就学,昨既过,今又待,何日始回头?(吕豫石) 心须乐而行惟苦。学问中人,无不从苦处打出。(刘蕺山) 【启超谨按】以上杂抄先哲言立志之说,略以年代为次。其言明尽,殆无俟解释矣。括其大要,一曰必立志,然后能自拔于流俗。盖常抗心思为伟大人物,不屑屑与庸流伍。其所以自待者既高,则其所以自责者愈不容缓,而无一线可以自恕。日自鞭策,则驽骀十驾,亦必有至焉者矣。(王船山《俟解》有释《孟子》一段文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君子存之,则小人去之矣。不言小人而言庶民,害不在小人而在庶民也。小人之为禽兽,人人得而诛之;庶民之为禽兽,不但不可胜诛,且无能知其为恶者。不但不知其为恶,且乐得而称之,相与崇尚而不敢逾越。学者但取十姓百家之言行而勘之,其异于禽兽者,百不得一也。营营终日,生与死俱者,何事一人倡之千百人和之。若将不及者何心,芳春昼永,燕飞莺语。见为佳丽,清秋之夕。猿啼蛩吟,见为孤清。乃其所以然者,求食求匹偶求安居,不则相斗已耳,不则畏死而震慑已耳。庶民之终日营营,有不如此者乎?二气五行抟合灵妙,使我为人而异于彼,抑不绝吾有生之情。而或同于彼,乃迷其所同而失其所以异。负天地之至仁以自负其生,此君子所以忧勤惕厉而不容已也。庶民者,流俗也;流俗者,禽兽也。壁立万仞,只争一线,可弗惧哉!”按:船山先生此言,真乃一棒一条痕,一捆一掌血。曾文正所谓“不为圣贤便为禽兽”,盖本此意。然则志之不可以不立也,如是夫)二曰必立志,然后他事不足以相夺。王塘南所谓志有所专,则杂念自息。孔子尝言:“好仁者,无以尚之。”试以爱国言:真爱国者,必无以尚之。此志向一定,无论外境界若何变异,而不足相易矣。三曰必立志,然后进学无间断。人之大患,莫甚无恒。一念之明,浩然与圣贤同位,不移时而堕于流俗堕于禽兽。惟恃志以帅之,然后能贞之以常。程子谓不责气习,只须责志,诚一针见血之言也。志之所以能立,莫先于勇。先哲所言,大率龂龂于此。惟陆子复言,必先有智识然后有志愿,此别是见到语。如吾辈前此曾无爱国之志,而一闻先觉之言,或一经游历他国,而此志乃勃然兴者,则智识为之导也。近今各国教育,必令学童先习《溥通学》,得有常识,然后使于专门学中自择一焉,亦为此也。然智识与志愿递相为果,递相为因。无智识则志愿固无从立,无志愿则智识亦无从增。吕豫石所谓眼界不开,由骨力不坚;骨力不坚,所以眼界愈不开,此又与陆子所言相发明也。以上僭按数语,不过取先哲语一紬绎之,别无他发明。良以其言已尽,无所容赞也。 [book_title]知本第三 陆子曰:“学者大约有四样,一虽知学路而恣情纵欲不肯为,一畏其事大且难而不为者,一求而不得其路,一未知路而自谓能知。”既辨术而立志,则前二弊其庶免矣。然不得其路,或误认其路,终无以底于成,则志焉而不至者岂少也。述知本第三。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论语》)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论语》) 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 所守不约,泛滥无功。(程明道) 凡人才学便须知著力处,既学便须知得力处。(程明道) 学问不得其纲,则是二君一民。(陆象山) 大纲提掇来,细细理会去。(陆象山) 或有讥先生之教人,专欲管归一路者。先生曰:“吾亦只有此一路。”(陆象山) 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魏庄渠) 得此把柄入手,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陈白沙) 凡人为学,终身只为这一事。自少至老,自朝至暮,不论有事无事,只是做得这一件。(王阳明)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著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非大本达道也。(王阳明)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王阳明) 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叶自然畅茂。种种培壅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将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王龙溪)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徐鲁源)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皆发明知本之不容已。夫学者无志于求己之学,不必论矣。间或有之,而学焉不得其门,则苦其难而终无所入,卒以废弃耳。自宋儒提倡斯道,一时号称光大。其间最有力者尤莫如朱子。朱子之言曰:“《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其所论与英儒倍根之归纳论理学颇相似,以之为研究科学之一法门可也。虽然,科学之上,不可不更有身心之学以为之源。而朱子之所以教人者,则自以为身心之学而非科学也。更申言之,则属于德育之范围,而非属于智育之范围也。夫为学当日益,为道当日损,是则德育智育两者发脚点所攸判也(为学即属智育范围,日益者以艺术增进为贵也。为道即属德育范畴,日损者以结习消除为贵也)。今朱子以此教始学,其所谓一旦豁然者,虽未必无期,而所谓用力之久者,不知久至何时。人生百年,光阴能几?循此以行,则恐矻数十寒暑,发白齿堕,奄然澌灭,而一无所自得者,比比然矣!且科学者无穷尽者也,故以奈端之慧,其易箦时,乃言学问如洋海,吾所得者仅海岸之小砂小石,而其余不得不以俟诸后贤。即后贤有十奈端焉,百奈端焉,千万奈端焉,亦不过由海岸进而至距海岸数十里数百里止矣。欲以一人之精力,而总有洋海全部之智识,此固必不可得之数。《庄子》所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若是乎,由朱子之道,而欲求所谓“众物表里精粗无不到,吾心全体大用无不明”者,其亦终不能至而已。朱子之大失,则误以智育之方法,为德育之方法,而不知两者之界说,适成反比例,而丝毫不容混也。故陆子规之曰:“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朱陆异同,此为界线。虽然,朱子他日固自悔曰:“多识前言往行,固君子所急。近因反求未得个安稳处,却始知前,此未免支离。”(《与何叔京书》)又曰:“某近日亦觉向来说话有太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与周叔谨书》)又曰:“年来觉得日前为学,不得要领,自身做主不起,反为文字夺却精神,不为小病。每一念之,惕然自惧,且为朋友忧之。若只如此支离,漫无统纪,展转迷惑,无出头处。”(《答吕子约书》)由此观之,则朱子晚年确有见于前此受病处,而学道之不可以不知本,章章明甚矣。故今先汇述先哲之言,以见支离之必无功,而简易之万不容已。若夫孔子之所谓“一贯”者何物?孟子所谓“先立其大”者何物?程子所谓“约”者何物?所谓“著力得力者”当由何道?陆子所谓“大纲”所谓“一路”者何物?庄渠所谓“主宰”者何物?白沙所谓“把柄”者何物?王子所谓“这一件”者何事?所谓“头脑”者何物?所谓“木之根、水之源”者何指?徐氏所谓“发脚”何以能不差?千言万语,只是一事。吾今请述吾所信仰者以饷同志。 【启超又按】吾今语此,非欲为前此争朱学王学者增一重公案也。吾虽服膺王学,而于朱子万不敢菲薄。盖朱子所言,有益于学者修养之用者滋多矣,本编所引已不下数十条,未敢有门户之见存也。独至本章以王子之言为主者,非徒素所师仰云尔。诚以吾侪生于今日,社会事物日以复杂,各种科学皆有为吾侪所万不可不从事者。然则此有限之日力,其能划取之以为学道之用者,校诸古人,抑已寡矣。今若不为简易直切之法门以导之,无论学者厌其难而不肯从事也。即勉而循焉,正恐其太废科学,而阔于世用,反为不学者所藉口。故窃以为惟王学为今日学界独一无二之良药。本章之特提之,正以此也。 大抵学问工夫,只要主意头脑得当。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也。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子王子提出致良知为唯一之头脑,是千古学脉,超凡入圣不二法门。 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著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示致良知之工夫也。人谁不有良知?良知谁不自知?只要不欺良知一语,便终身受用不尽。何等简易直接! 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但人不知存,则有时而或放耳。虽昏塞之极,而良知未尝不明。但人不知察,则有时而或蔽耳。虽有时而或放,其体实未尝不在也,存之而已耳。虽有时或蔽,其体实未尝不明也,察之而已耳。(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申言致良知工夫,绝无繁难。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王阳明) 黄梨洲曰:“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 【启超谨按】此是彻上彻下法门,虽大贤亦只是如此用功。虽不识一字,亦只是如此用功,亦可谓顿之至矣。不然,我辈何有学圣之路? 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非天下之大勇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工夫又自不难。(王阳明) 【启超谨按】《朱子语类》云:“今学者多来求病根,某向他说,头痛灸头,脚痛灸脚,病在这上,只治这上便了,更别讨甚病根。”(《洁时皋记》)此朱子之大误处,所谓支离者此也。头痛灸头,脚痛灸脚,终日忙个不了。疲精敝神,治于此仍发于彼,奈何?万一头脚耳目手心腹肾肠同时皆痛,又将如何?天下良医,断无如此治病法。专治病根,方一了百了。王子所谓见得良知亲切、工夫不难者,只要抱定不欺良知为宗旨,而私欲之萌,遂若洪炉点雪也。何难之与有?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言良知之应用,其详别见《应用篇》。 区区所论“致知”二字,乃是孔子正法眼藏。于此见得真的,直是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此者方谓之知道,得此者方谓之有德。异此而学即谓之异端,离此而说即谓之邪说,迷此而行即谓之冥行。虽千魔万怪,眩瞀变幻于前,自当触之而碎,迎之而解。如太阳一出,而魑魅罔两,自无所逃其形矣。(王阳明) 某近来却见得“良知”两字日益真切简易,朝夕与朋辈讲习,只是发挥此两字不出。缘此两字,人人所自有,故虽至愚下品,一提便省觉。若致其极,虽圣人天地不能无憾。故说此两字,穷劫不能尽。世儒尚有致疑于此,谓未足以尽道者,只是未尝实见得耳。(王阳明) 区区格致诚正之说,是就学者本心日用事为间体究践履,实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积累在,正与虚空顿悟之说相反。闻者本无求为圣人之志,又未尝讲究其详,遂以见疑亦无足怪。(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三条,皆赞致良知之宗旨圆满无遗憾,以坚学者之信,当时先生初倡此义,举天下群起而非难之,故不厌反复辨明也。 近时同志亦无不知有致良知之说,然能于此实用功者绝少。皆缘见得良知未真,又将“致”字看太易了,是以多未有得力处。 【启超谨按】读此则后此末流猖狂之失,先生固已知之。其言将“致”字看太易了,直是一针见血也。 【启超谨按】致知之说,本于《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良知之说,本于《孟子》“人之所不学而知者其良知也”。子王子沟合此二语,以立一学鹄。其致知而必加一“良”字者,所以指其本体。夫人心之灵,莫不有知,固也,但我辈受过去社会种种遗传性,及现在社会种种感化力,其知之昏谬,往往而有,然此不过其后起者耳。若返诸最初之一念,则真是真非,未有不能知者。即如我辈生于学绝道丧之今日,为结习熏染,可谓至极。然苟肯返诸最初之一念,真是真非,卒亦未尝不有一隙之明,即此所谓良也。苟言致知而不指定此一隙,则或有就其后起昏谬者而扩充之,则谬以千里矣。此王子所以以《孟子》释《大学》也。言良知而必加一“致”字者,所以实其工夫。良知尽人所同有,固也,然天下无无代价之物。若曰:吾有是而既足矣,则盈天下皆现成的圣人,何必更讲学?此王子所以又以《大学》释《孟子》也。“致良知”三字,真是呕心呕血研究出来,增减不得。虽有博辩敏给、目空一切之夫,律以此义,当下失其依据;虽有至顽下愚、不识一字之人,授以此义,当下便有把柄。真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徐横山(名爱,字曰仁,最初从学先生者也)跋《传习录》云:“爱因旧说汩没,始闻先生之教,骇愕不定,无入头处。其后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先生之学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诚哉然矣!先生自叙得力云:“守仁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挠疲疚,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疑且信。其后谪居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念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海,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所谓恍若有悟者,即悟出“致良知”三字,为学之头脑也。其得之之难也若此。故其门人黄洛村(弘纲)亦云:“先师之学,虽顿悟于居常之日,而历艰备险,动心忍性,积诸岁月,验诸事履,乃始脱然有悟于良知。虽至易至简,而心则独苦矣!何学者闻之之易而信之之难耶?盖言之有余慨焉。”我辈生后先生数百年,中间复经贱儒伪学,盗憎主人;摧锄道脉,不遗余力;微言大义,流风余韵,澌灭以尽;人欲横流,举国禽兽。而近者复有翻译泰西首尾不完、字句不明之学说输入,学者益得假以自文,欲举我神明千圣之学,一旦而摧弃之,而更何有于先生?虽然,先生之精神亿劫不灭,先生之教指百世如新。中国竟亡则已,苟其不亡,则入虞渊而捧日以升者,其必在受先生之感化之人,无可疑也。呜呼!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其亦有闻而兴者乎?非我辈之责而谁责也? 【启超又按】致良知之旨,先生发之殆无余蕴。其门下之解释,亦有大相发明者。今诠于下方,以坚同志信仰之诚。 良知在人,本无污坏。虽昏蔽之极,苟能一念自反,即得本心。譬之日月之明,偶为云雾所翳,谓之晦耳。云雾一开,明体即见,原未尝有所伤也。此原是人人具足不犯做手本领工夫。人之可以为尧舜,小人之可使为君子,舍此更无从入之路,可变之几。(王龙溪) 当万欲腾沸之中,若肯返诸一念良知,其真是真非,炯然未尝不明。只此便是天命不容灭息所在,便是人心不容蔽昧所在,是千古入贤入圣真正路头。(王龙溪) 夫良知不学而能,不虑而知,故虽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其见君子而厌然,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虽常人恕己则昏者,其责人则明,亦不可不谓之良知。苟能不自欺其知,去其不善者以归于善,勿以所恶于人者施之于人,则亦是致知诚意之功。即此一念,可以不异于圣人。(欧阳南野德) 良知乃本心之真诚恻怛。人为私意所杂,不能念念皆此真诚恻怛,故须用致知之功。致知云者,去其私意之杂,使念念皆真诚恻怛,而无有亏欠耳。孟子言孩提知爱知敬,亦是指本心真诚恻怛自然发见者。使人达此于天下,念念真诚恻怛,即是念念致其良知矣!故某尝言一切应物处事,只要是良知。(欧阳南野) 良知无方无体,变动不居,故有昨以为是而今觉其非,有己以为是而因人觉其为非,亦有自见未当必考证讲求而后停妥,皆良知自然如此。故致知亦当如此。然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本无今昨、人己、内外之分也。(欧阳南野) 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钱绪山) 【启超谨按】以上数条,解释致良知之旨,最为确实。其余尚多,今不具引。 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著。(王龙溪) 阳明本旨,大抵以诚意为主意,以致良知为工夫之则。盖曰:“诚意无工夫,工夫只在致知。”然则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项,仍只就诚意中看出。如离却意根一步,亦更无致知可言。(刘蕺山) 【启超谨按】此两条言王子所以专标致良知之故。凡讲学标宗旨者,皆务约之使其在我而已。其实学问只有一件事,或标彼两三字,或标此两三字,原只是这一件而已。王子又尝语学者云,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当下便有用功实地,即是此意。 【启超又按】致良知之教,本已盛水不漏,而学者受之,亦往往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故王子既没,而门下支派生焉。纷纷论辩,几成聚讼。语其大别,不出两派:一曰趋重本体者(即注重“良”字),王龙溪、王心斋一派是也。一曰趋重工夫者(即注重“致”字),聂双江、罗念庵一派是也。要之,皆王子之教也。吾辈后学,苟所志既真,则亦因其性之所近,无论从何门入,而皆可以至道(若启超则服膺双江、念庵派者,然不敢以强人。人各有机缘,或以龙溪心斋派而得度,亦一而已矣。本书中间有左右袒之言,究非敢有所轩轾于昔贤也)。故今择录两派之要语,使学者自择之,其辨难之说,徒乱人意,则不如其已也。 涓流积至沦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王龙溪) 【启超谨按】此即顿教,佛门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也。虽有至愚顽之人,一信良知之教,使得入圣之路。有寻常儒者苦心苦行十年无所入,而彼以言下得之者矣,故曰不由积累而成也。爱父母妻子之良知,即爱国之良知,即爱众生之良知。故曰涓流即沧海,拳石即泰山也。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钱绪山) 【启超谨按】提醒本体,群妄自消。此所以异于头痛灸头、脚痛灸脚也,所谓愈简易愈真切也。 涵养工夫,如鸡抱卵,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毈卵。学者须识得真阳种子,方不枉费工夫。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阳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助益之也。(王龙溪) 【启超谨按】一点灵明,即知之良者也。 圣贤之学,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遁世不见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何等简易直截。(王龙溪) 【启超谨按】此是学王学者最受用处。真有得于王学者,其自信力必甚大且坚。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王心斋艮) 【启超谨按】黄梨洲著《明儒学案》,以心斋一派别为《泰州学案》,若外之于姚江者然,心斋实王门龙象也。其学以乐为本体,《论语》所谓“好之不如乐之”,《孟子》所谓“自得之则左右逢源”。故气象之光明俊伟,王门罕其伦匹。 性之灵明曰良知,良知自能应感,自能约心思而酬酢万变。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一毫不劳勉强扭捏,而用智者自多事也。(王东崖襞) 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袭。至道无余蕴矣!充拓得开,则天地变化草木蕃;充拓不开,则天地蔽贤人隐。(王东崖) 【启超谨按】东崖,心斋之子也。其专挈本体,纯任自然,自是心斋衣钵。 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有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工夫难到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哉!(罗近溪近芳) 或问:“学者工夫,要如磨镜。尘垢决去,光明方显。”曰:“吾心觉悟的光明,与镜面光明,却奋不同。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吾心先迷后觉,却是一个。当其觉时,即迷心为觉,则当其觉时,亦即觉心为迷也。夫除觉之外,更无所谓迷。而除迷之外,亦更无所谓觉也。故浮云天日,尘埃镜光,俱不足为喻。若必寻个譬喻,莫如冰之与水,尤为相近。吾人闲居放肆,一切利欲愁苦即是心迷,譬则水之偶寒冻而凝结成冰,固滞蒙昧,势所必至。有时师友讲论,胸次洒然,是心开朗,譬则冰得暖气消融,解释成水,清莹活动,亦势所必至也。冰虽凝而水体无殊,觉虽迷而心体俱在,方见良知宗旨,贯古今,彻圣愚,通天地万物,而无二无息者也。”(罗近溪) 【启超谨按】近溪所谓“迷心为觉”“觉心为迷”,即《楞伽经》“迷智为识”“转识成智”之义。心理学上最精粹、最微妙之语也。 【启超又按】以上九条,王门下提絜本体说之一斑也。昔禅宗五祖将传衣钵,令及门自言得力。首座神秀说偈曰:“心似菩提树,意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五祖未契,六祖乃说偈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遂受衣钵。今略比附之,则双江念庵派,时时勤拂拭之说也;龙溪心斋一派,本来无一物之说也。如近溪所谓以不屑凑泊为工夫,以不依畔岸为胸次,是可谓禅宗之尽头语矣。上等根器人,得此把柄入手,真能无挂碍无恐怖,任天下之大,若行所无事。吾师南海康先生最崇拜心斋近溪者以此。虽然,非诚自得于己,或窃其口头语作光景玩弄,亦最易导入人伪。故刘蕺山以王门有龙溪为斯文之厄,黄梨洲亦谓王学有龙溪、泰州而失其真也。然《龙溪集》又云:“此件事不是说了便休,须时时有用力处,时时有过可改,消除习气,抵于光明,方是缉熙之学。然则龙溪亦曷尝薄拂拭之功乎?” 阳明先生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所以须养者,缘此心主易动故也。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遂欠了培养一段功夫。(罗念庵) 知善知恶之知,随出随泯。特一时之发见,未可尽指为本体。故必有收摄保聚之功,以为充达长养之地,而后定静安虑。由此以出,知苟致矣。虽一念之微,皆真实也,苟为弗致,随出随泯,终不免于虚荡而无归,是致与不致之间,虚与实之辨也。(罗念庵) 阳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乍见入井孩提爱敬、平旦、好恶三者,以其皆有未发者存,故谓之良。朱子以为良者自然之谓是也。然以其一端之发见,而未能即复其本体,故言怵惕矣,必以扩充继之;言好恶矣,必以长养继之;言爱敬矣,必以达之天下继之。《孟子》之意可见矣。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为足,而以致知为功。试以三言思之:其言充也,将即怵惕之已发者充之乎?将求之乍见之真乎?无亦不动于内交要誉恶声之私己乎?其言养也,将即好恶之已发者养之乎?将求之平旦之气乎?无亦不梏于旦昼所为矣乎?其言达也,将即爱敬之已发者达之乎?将不失孩提之心乎?无亦不涉于思虑矫强矣乎?终日之间,不动于私,不梏于为,不涉于思虑矫强,以是为致知之功,则其意乌有不诚?而亦乌用以“立诚”二字附益之也。今也不然,但取足于知,而不原其所以良,故失养其端,而惟任其所以发,遂以见存之知为事物之则,而不察理欲之淆混。以外交之物为知觉之体,而不知物我之倒置,岂先生之本旨也?(罗念庵) 今曰,若信得良知过时,意即是良知之流行,见即是良知之照察云云。夫利欲之盘固,遏之犹恐弗止,而欲从其知之所发以为心体;以血气之浮扬,敛之犹恐弗定,而欲从其知之所行以为功夫。畏难苟安者,取便于易从,见小欲速者,坚主于自信。夫注念反观,孰无少觉?因言发虑,理亦昭然。不息之真,即未尽亡。先人之言,又有可据。日滋日甚,日移日远,将无有以存心为拘迫,以改过为粘缀,以取善为比拟,以尽伦为矫饰者乎?而其灭裂恣肆者,又从而诪张簧鼓之,使天下之人,遂至荡荡然而无归,则其陷溺之深,吾不知于俗学何如也。(罗念庵) 【启超谨按】上所录者,大率念庵与龙溪辩论语居多。念庵寄龙溪书有云:“终日谈本体不说功夫,才拈功夫,便指为外道。恐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然则龙溪一派,当时教学者诚多语病,故念庵不得不纠正之。又念庵责门人云:“知纵肆是良知,知不能却自欺是瞒良知,自知瞒良知又是良知。”形之纸笔,公然以为美谈,是不肯致良知也。此病岂他人能医耶?然则所谓良知现在说之流弊,当时已甚猖獗,故念庵益不得不捍城之也。其注重全在一“致”字,不致不能实有诸己。自是姚江功臣。念庵双江一派,其言收摄保任下手工夫,条段最详,于《存养篇》别记之。 【启超谨按】学圣之道,“致良知”三字,具足无遗矣。然子王子以其辞旨太简单,恐学者或生误会,故又提知行合一之旨以补之。惟知行合一,故仅“致良知”三字,即当下具足也。今述知行合一之说。 凡谓之行者,只是著实去做这件事。若著实做学问思辨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个学问思辨的事?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设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凡古人说知行,皆是就一个工夫上,补偏救弊说,不似今人截然分作两件事做。某今说知行合一,虽亦是就今时补偏救弊说,然知行体段,亦本来如是。(王阳明) 明道云:只穷理便尽性至命,故必仁极仁而后谓之能穷仁之理,义极义而后谓之能穷义之理。仁极仁则尽仁之性矣,学至于穷理至矣,而尚未措之于行,天下宁有是耶?是故知不行之不可以为学,则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矣。知不行之不可以为穷理则知知行之合一并进,而不可以分为两节事矣。夫万事万物之理,不外于吾心。而必曰穷天下之理,是殆以吾心之良知为未足。而必外求于天下之广以裨补增益之,是犹析心与理而为二也。夫学问思辨笃行之功,虽其困勉至于人一己百,而扩充之极,至于尽性知天,亦不过致吾心之良知而已。良知之外,岂复有加于毫末乎?而必曰穷天下之理,而不知反求诸其心,则凡所谓善恶之机、真妄之辨者,舍吾心之良知,亦将何以致其体察乎?(王阳明) 夫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预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故规矩诚立,则不可欺以方圆,而天下之方圆,不可胜用矣。尺度诚陈,则不可欺以长短,而天下之长短不可胜用矣。良知诚致,则不可欺以节目事变,而天下之节目事变不可胜应矣。毫厘千里之谬,不于吾心良知一念之微而察之,亦将何所用其学乎?是不以规矩而欲定天下之方圆,不以尺度而欲定天下之长短。吾见其乖张谬戾,日劳而无成也已。吾子谓语孝于温清定省,孰不知之?然而能致其知者鲜矣。若谓初知温清定省之仪节,而遂谓之能致其知,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之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之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以是而言,可以知致知之必在于行,而不行之不可以为致知也明矣。知行合一之体,不益较然矣乎?夫舜之不告而娶,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娶者为之准则,故舜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故武得以考之何典问诸何人而为此耶?抑亦求诸其心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耶?使舜之心而非诚于为无后,武之心而非诚于为救民,则其不告而娶与其不葬而兴师,乃不孝不忠之大者。而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事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以求临事之无失,其亦远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以上三条皆阐明知行合一之真理,可谓博深切明。其第三条上半截,言良知之应用处,尤当体认。前所谓“‘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即此之谓也。与朱子即物而穷其理之说,自有守本逐末之分。 爱问:“今人仅有知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知行分明是两件。”曰:“此已被私欲间断,不是知行本体。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后别立个心去恶。”爱曰:“古人分知行为两,亦是要人见得分晓。一行工夫做知,一行工夫做行,则工夫始有下落。”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知又说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实躬行,只是个揣摩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今若知得宗旨,即说两个亦不妨:若不会得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王阳明) 【启超谨按】“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两语,是先生所以说知行合一之宗旨也。故凡言致良知,即所以策人于行也。然则专提挈本体者,未免先生所谓闲说话矣。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定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王阳明) 黄梨洲曰:“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先生之学,真切乃尔,后人何曾会得?” 【启超谨按】先生他日尝言曰:“然则凡知君之当仁者,皆可谓能致其仁之知;知臣之当忠者,皆可谓能致其忠之知,则天下孰非致知者耶?”彼文语意,谓善而不行,不足以为善也;此文语意,则恶而不行,已足以为恶。谓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然则吾今者一念发动爱国,遂谓吾已行爱国可乎?似与前说矛盾。不知良知者,非徒知善知恶云尔,知善之当为,知恶之当去也。知善当为而不为,即是欺良知;知恶当去而不去,即是欺良知。故仅善念发,未足称为善。何以故?以知行合一故。仅恶念发,已足称为恶。何以故?以知行合一故。知恶便当实行去恶,方是知行合一,方算不自欺。 问知行合一。曰:“天下只有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知行有本体有工夫。如眼见得是知,然已是见了即是行;耳闻得是知,然已是闻了即是行。要之只此一个知,已自尽了。《孟子》说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及其长无不知敬其兄,止曰知而已。知便能了,更不消说能爱能敬,本体原是合一。先师因后儒分为两事,不得已说个‘合一’。知非见解之谓,行非履蹈之谓,只从一念上取证。知之真切笃实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切即是知。‘知行’两字,皆指功夫而言,亦原是合一的,非故为立说以强人之信也。”(王龙溪) 【启超谨按】龙溪此言引申阳明知合一之旨,最是明晰。后儒解释甚多,都不外此。今不具引。 【启超又按】泰西古代之梭格拉第,近世之康德、比圭黎(或译作黑智儿),皆以知行合一为教,与阳明桴鼓相应,若合符契。陆子所谓“东海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岂不然哉?此义真是此刀直入,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使伪善者无一缝可以躲闪。夫曰“天下只有一个知,不行不足谓之知”,不行既不足谓之知,则虽谓天下只有一个行可也。此合一之旨也。试以当今通行语解之,今与人言爱国也,言合群也,彼则曰吾既已知之矣,非惟知之,而且彼亦与人言之,若不胜其激昂慷慨也。而激昂慷慨之外,则无余事矣。一若以为吾有此一知,而吾之责任皆已尽矣。是何异曰:识得“孝”字之点画,则已为孝子;识得“忠”字之点画,则已为忠臣也。就阳明先生观之,则亦其人未尝有知而已。然使其果纯为未尝有知也,则犹有冀焉。冀其一知而即行也。若知而不行,则无冀焉矣。抑天下只有知而不行之人,断无纯然未尝有知之人。何以故?知无不良故。虽极不孝之子,其良知未尝不知孝之可贵;虽极不忠之臣,其良知未尝不知忠之可贵。而今世之坐视国难,败坏公德者,其良知未尝不知爱国合群之可贵。知其可贵而犹尔尔者,则亦不肯从事于致之之功而已。有良知而不肯从事于致之之功,是欺其良知也。质而言之,则伪而已矣!人而至于伪,乃小人而无忌惮也。阳明先生必提挈知行合一,以为致良知之注脚,为此也夫!为此也夫! 【启超又按】既明知行合之义,即非徒识良知之原理,且能知良知之应用。而所谓致良知之学,非徒独善其身,迂阔而不足以救世变者,甚明矣。今更举子王子之语以证之。 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凊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如讲求冬温,也只是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讲求夏凊,也只要尽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间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清的道理。”(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言为道与为学,两不相妨也。为道日损,故此心不许有一毫人欲间杂;为学日益,故讲求许多条理节目。然既有日损之道,则日益之学,乃正所以为此道之应用也。且既有日损之道,自不得不生出日益之学以为之应用也。如诚有爱国之心,自能思量某种某种科学,是国家不可缺的,自不得不去研究之。又能思量某种某种事项,是国家必当行的,自不得不去调查之。研究也调查之也,皆从爱国心之一源所流出也。故曰“如何不讲求”也。但吾之所以研究此调查此,必须全出于爱国之一目的,不可别有所为而为之。苟别有所为而为之,则是人欲间杂也。故曰“须有个头脑”也。由是言之,讲王学与谈时务,果相妨乎? 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亦不为心累。(中略)任他读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王阳明) 【启超谨按】程子言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王子此言,正本于彼。夫学至举业,可谓污贱矣。然苟良知真切,犹不为心累。然则日日入学校习科学,更何能累之有?故世有以讲道学为妨科学,而因以废道学者,可以前条正之。又或以讲科学为妨道学,而因以废科学者,可以本条正之。但惟患夺志一语,最当注意。刻刻在学校习科学,刻刻提醒良知,一丝不放过,此学之要也。 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王阳明) 须在事上磨炼工夫得力。若只好静,遇事便乱。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王阳明) 【启超谨按】事上磨炼工夫,亦是王子立教一要点,益可见致良知非以独善其身也。 道固自在,学亦自在。天下信之不为多,一人信之不为少者,斯固君子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也,乃仆之情,则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间,而非以计人之信与不信也。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荼毒困苦,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无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虑而知,不学而能,所谓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惟务致其良知,则自能公是非,同好恶;视人犹己,视国犹家。而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求天下无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见善不啻若己出,见不善不啻若己入,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而一夫不获,若己推而纳诸沟中。非故为是以蕲天下之信己也,务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中略)后世良知之学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轧,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琐僻陋之见,狡伪阴邪之术,至于不可胜说。外藉仁义之名,而内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实;诡辞以阿俗,矫行以干誉;掩人之善,而袭以为己长;讦人之私,而窃以为己直;忿以相胜,而犹谓之徇义;险以相倾,而犹谓之疾恶;妒贤忌能,而犹自以为公是非;恣情纵欲,而犹自以为同好恶;相凌相贼,自其一家骨肉之亲。已不能无尔我胜负之意,彼此藩篱之形。而况于天下之大民物之众,又何能一体而视之则无怪于纷纷藉藉?而祸乱相寻于无穷矣!仆诚赖天之灵,偶有见于良知之学,以为必由之而后天下可得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见其若是,遂相与非笑而诋斥之,以为是病狂丧心之人耳。呜呼!是奚足恤哉?吾当疾痛之切体,而暇计人之非笑乎?人固有见其父子兄弟之坠溺于深渊者,呼号匍匐,裸跣颠顿,若此是病狂丧心者也。故夫揖让谈笑于溺人之傍而不知救,此惟行路之人,无亲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谓之无恻隐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爱者,则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气尽,匍匐以拯之。彼将陷溺之祸有不顾,而况于病狂丧心之讥乎?而又况于蕲人之信与不信乎?呜呼!今之人虽谓仆为病狂丧心之人,亦无不可矣。天下之人心,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犹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犹有丧心者矣,吾安得而非丧心乎?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议其为佞者,(中略)则当时之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暖席者,宁以期人之知我信我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中略)若其遁世无闷,乐天知命,则固无入而不自得,道并行而不相悖者也。仆之不肖,何敢以夫子之道为己任?顾其心亦已稍知疾病之在身,是以彷徨四顾,将求其有助我者,相与讲去其病耳。今诚得豪杰同志之士,扶持匡翼,共明良知之学于天下,使天下之人,皆知自致其良知,以相安相养,去其自私自利之蔽,一洗谗妒胜忿之习,以跻于大同,则仆之狂病,固将脱然以愈,而终免于丧心之患矣!(王阳明) 【启超谨按】此阳明先生《与聂双江书》也(双江,王门龙象,与钱绪山、王龙溪、王心斋、邹东廓齐名)。字字是血,语语是泪,读之而不愤不悱者,非人矣。观此则知王学绝非独善其身之学,而救时良药未有切于是者。阳明先生之心,犹孔子、释迦、基督之心也,其言犹孔子、释迦、基督之言也。以为非以此易天下之人心,则天下终不得而理也。其一片恳切诚意,溢于言表,不啻提我辈之耳而命之也。我辈虽听之藐藐,或腹诽而面诋之,先生惟有哀矜而无愤怒也。虽然我辈不幸而不闻先生之言,则亦已耳。既已闻之,而犹不肯志先生之所志,学先生之所学,是自暴自弃也。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今试问举国之人,苟皆如先生所谓用其私智以相比轧,假名以行其自私自利之习,乃至于其所最亲近而相凌相贼者。苟长若是,而吾国之前途尚可问乎?夫年来诸所谓爱国合群之口头禅,人人能道,而于国事丝毫无补者,正坐是耳。《记》曰:“不诚无物。”又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然则今日有志之士,惟有奉阳明先生为严师,刻刻以不欺良知一语,自勘其心髓之微。不宁惟是,且日以之责善于友朋,相与讲明此学以易天下,持此为矩,然后一切节目事变出焉。此矩不逾,则其所以救国者,无论宗旨如何,手段如何,皆百虑而一致,殊途而同归也。而不然者,则既不诚无物,一切宗旨手段皆安所丽?所谓闲说话而已。欧美诸国,皆以景教为维系人心之的。日本则佛教最有力焉,而其维新以前所公认为造时势之豪杰,若中江藤树,若熊泽蕃山,若大盐后素,若吉田松阴,若西乡南洲,皆以王学式后辈。至今彼军人社会中,犹以王学为一种之信仰。夫日本军人之价值,既已为世界所共推矣。而岂知其一点之精神教育,实我子王子赐之也。我辈今日求精神教育,舍此更有何物?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托钵效贫儿。哀哉! 【启超又按】子王子欲以致良知之义易天下之人心,似此究属可能之事耶?抑不可能之事耶?此实一疑问也。难者曰:世界之所以进化,皆由人类之争自存。质而言之,则自私自利者,实人类所以自存之一要素也。今如子王子言,欲使天下之人皆自致其良知,去其自私自利,以跻于大同。其意固甚美,然我如是而人未必如是,我退而人进,恐其遂为人弱也。是所谓消极的道德,而非积极的道德也。应之曰:不然,无论功利主义,不足为道德之极则也。即以功利主义论,而其所谓利者,必利于大我而后为真利。苟知有小我而不知有大我,则所谓利者,非利而恒为害也。而此大我之范围,有广狭焉。以一家对一身,则一家为大我;以一地方对一家,则一地方为大我;以一民族一国家对一地方,则民族国家为大我。如是者,其级累说不能尽,而此牺牲小我以顾全大我之一念,即所以去其自私自利之蔽,而跻于大同之券也。质而言之,则曰公利而已,曰公德而已。子王子所欲以易天下者,即是物也。而天演界争自存之理,亦岂能外是也?难者又曰:以子王子之魄力,终身提倡此义,而当时之人心,不闻其缘此而遽易。此可见其道至逆,而非可以达于天下也。应之曰:此其事之难,不俟论也。然乌可以难焉而已也?自古一代之学风,恒不过有力者数人倡之焉尔,而影响所及,其泽不斩者或数十年百年。曾文正之论人才,言之既博深切明矣(见《曾文正文集》),亦安见其不能易也?《诗》曰:“鼓钟于宫,声闻于外。”亦在有志者之自振而已。 【启超谨按】阳明先生提“致良知”三字为学鹄,本是彻上彻下工夫,当下具足,毫无流弊。惟先生没后,门下提絜本体,未免偏重。末学承流,展转失真。甚或贪易畏难,高语证悟。而阙于修持,则有仅言良知,而“致”之一字,几成赘疣者。先生尝言依著良知做去,彼辈则依著良知而不做者也。是又先生所谓不行不得谓之知而已。故逮乎晚明,刘蕺山专标慎独以救王学末流,其功洵不在阳明下,然倡慎独非自蕺山始。今更述诸哲之学说以演此义,其亦本之本、原之原也欤。 慎独即是致良知。(王阳明) 言诚惟惺惺字为切。凡人所为不善,本体之灵,自然能觉。觉而少有容留,便属自欺。欺则不惺惺矣。(季彭山本) 圣人之学,只是谨独。独处人所不见闻,最为隐微;而己之见显,莫过于此。故独为独知,盖我所得于天之明命,我自知之,而非他人所能与者也。若闲思妄想,徇欲任情,此却是外物蔽吾心之明。不知所谨,不可以言见显矣。少有觉焉,而复容留将就,即为自欺。乃于人所见闻处,掩不善而著其善,虽点检于言行之间,一一合度,不遐有愆,亦属作伪,皆为自蔽其知也。(季彭山) 【启超谨按】此总是发明不欺良知一语,必不欺乃为致。抱此一语,终身受用不尽。 谨于独知,即致知也。谨独之功不已,即力行也。故独知之外无知矣,当知之外无行矣,功夫何等简易耶!(季彭山) 日用之间,念虑初发,或善或恶,或公或私,岂不自知之。知其不当为而尤为之者,私欲之心重,而恕己之心昏也。苟能于一起之时,察其为恶也,则猛省而力去之。去一恶念,则生一善念矣。念念去恶为善,则意之所发,心之所存皆天理,是之谓知行合一。知之非难,而行之为难。今曰圣人之学,致良知而已,人人皆圣人也。吾心中自有一圣人,自能孝,自能弟,而于念虑之微,取舍之际,则未之讲。任其意向而为之,曰是吾之良知也。知行合一者,固如是乎?(顾箬溪应祥) 【启超谨按】此语为矫正龙溪学说而发。其言“恕己之心昏”,及“知之非难、行之为难”二语,最当切己体验。至其以致良知为未足者,岂知所谓致者,舍行外更无功耶?未可以龙溪病阳明也。 只于自心欺瞒不得处,当提醒作主。(罗念庵) 吾人须从起端发念处察识,于此有得,思过半矣。(何善山廷仁) 人之真心,到鬼神前,毋论好丑,尽皆宣泄,有是不能泯灭处。(郑定宇以赞) 【启超谨按】景教之祈祷忏悔,受用在此。 诚意功夫,只好恶不自欺其知耳。要不自欺其知,依旧在知上讨分晓,故曰必慎其独。独是知体,灵然不昧处,虽绝无声臭,然是非一些瞒他不得。自寂然自照,不与物对,故谓之独。须此处奉为严君,一好一恶,皆敬依著他,方是慎。(万思默廷言) 小人一节,或云自欺之蔽。不然,此正见他不受欺。人欺蔽他不得,所以可畏,不容不慎。盖此中全是天命至精,人为一毫污染不上。纵如何欺蔽,必要出头,缘他从天得来,纯清绝点,万古独真,谁欺得他?如别教有云,丈夫食少金刚,终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刚不与身中杂秽同止故。所以小人见君子,便厌然欲掩其不善,便肺肝如见。此厌此见,岂小人所欲?正是他实有此件在中,务穿过诸不善。欺瞒处由不得小人,必要形将出来,决不肯与不善共住,故谓之诚。诚则必形,所以至严可畏。意从此动,方谓之诚意,故君子必慎其独。若是由人欺蔽得,何严之有?(万思默) 【启超谨按】此语勘得最透。小人厌然掩其不善者,正以自知之而自耻之也。盖有是非之心,所以有羞恶之心也,故曰知无不良也。致与不致,则只可责志耳。 除知无独,除自知无慎独。(邹南皋) 离独一步,便是人伪。(刘蕺山) 人心如谷种,满腔都是生意。嗜欲锢之而滞矣,然而生意未尝不在也,疏之而已耳。又如明镜,全体浑是光明。习染薰之而暗矣,然而明体未尝不存也,拂拭而已耳。惟有内起之贼,从意根受者不易除。更加气与之拘,物与之蔽,则表里夹攻,更无生意可留,明体可觌矣。君子倦倦于谨独也,以此。(刘蕺山) 问:“有言圣贤道理圆通,门门可入,不必限定一路。”先生曰:“毕竟只有‘慎独’二字足以蔽之,别无门路多端,可放步也。”(刘蕺山) 学者不必求之行事之著,而止求之念虑之微。一言以蔽之,曰:诚而已矣。(刘蕺山) 自欺受病,已是出人入兽关头,更不加慎独之功,转入人伪,自此即见君子。亦不复有厌然情状,一味挟智任术,色取行违,进之则为乡原,似忠信,似廉洁,欺天罔人,无所不至。犹宴然自以为是,全不识人间有廉耻事。(刘蕺山) 【启超谨按】《四书》《六经》,千言万语,其最鞭辟近里者,莫如《大学》“诚意”一章。发端即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毋自欺”一语,已使学者更无一丝之路可以走趱。阳明所提致良知,实不外此义。顾不言诚意而言致良知者,以良知当下反省,人人自得,更易著力,实则致知即诚意也。慎独为诚意关键,亦即为致知关键。故言致良知,自不必更言慎独,诚以致之之功,舍慎独更无他也。王子既没,门下提挈本体太重,而几忘有“致”字,故蕺山专提慎独以还其本意,非谓王子之教有未足,而更从而画其蛇足也。学者自求受用,则守致良知之口诀也可,守慎独之口诀也可,一而二,二而一耳。惟从此间放松一步,则不知其可也。 [book_title]存养第四 良知之教,简易直接,一提便醒,固是不二法门。然曰吾有是良知而已具足矣,无待修证,是又与于自欺之甚者也。阳明以良知喻舟之有柁,最为确切。顾柁虽具而不持,则舟亦漂泊不知所届耳。修证之功有三:曰存养,曰省察,曰克治。三者一贯,而存养为之源。述存养第四。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记·大学》) 《集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受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因其所得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 公都子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者为大人,从其小者为小人。”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者,或从其小者,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孟子》)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丧其良心者,亦由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及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又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此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孟子》)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 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 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孟子》)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 治之要,在于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虚一而静。心未尝不臧(按:古“藏”字)也,然而有所谓虚;心未尝不满也,然而有所谓一;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人生而有知,知而有志。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按:义同彼)一害此一,谓之壹。心卧则梦,偷则自行(按:此言偷惰之时则心驰骛也,即《孟子》所谓放心),使之则谋(按:此言用之则能思虑也),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乱知(按:此言梦寐时及事物繁剧接构时,不以乱其智慧也),谓之静。虚壹而静,谓之大清明。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吾虑不清,则未可定然否也。冥冥而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见植林以为后人也(按:言疑有人随其后也)。冥冥蔽其明也,醉者越百步之沟,以为蹞步之浍也;俯而出城门,以为小之闺也,酒乱其神也。厌目而视者,视一以为两;掩耳而听者,听漠漠以为汹汹,势乱其官也。从山上望牛者以为羊,而求羊者不下牵也,远蔽其大也。从山下望木者,十仞之木若箸,而求箸者不上折也,高蔽其长也。人心譬如槃水,正错(按:音措,义同置)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以见须眉而察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于上,则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故导之以理,养之以清,物莫之倾,则足以定是非决嫌疑矣。小物引之,则其正外易;其心内倾,则不足以决庶理矣。(《荀子·解蔽篇》) 【启超谨按】以上抄孔、孟、荀之言关于存养者,其解释俟诸下方。 【启超又按】宋、明儒不喜称道荀子,然荀子固孔学正传也。即如此文,言心理之现象及养心之不可以已。宋明儒千言万语,未或能外之,故今具录以冠本章之端。 学在知其所有,又在养其所有。(程明道) 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程明道) 涵养到著落处,心便清明高远。(程明道) 须是大其心使开阔,譬如为九层之台,须大做脚始得。(程明道) 吾曹常须爱养精力。精力稍不足则倦,所临事皆勉强而无诚意,接宾客语言尚可见,况临大事乎?(邢和叔恕。和叔,二程门人也) 吕与叔尝言患思虑多不能驱除。曰:“此正如破屋中御寇。东面一人来未逐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后,驱除不暇。盖其四面空疏,盗固易入。人无缘作得主定,又如虚器入水,水自然入;若以一器,实之以水,置之水中,水何能入来?盖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自然无事。”(程伊川) 思虑要简省,烦则所存都昏惑。(张横渠) 心清时常少,乱时常多。其清时即视明听聪;四体不待羁束,而自然恭谨。其乱时反是。如此者何也?盖用心未熟,客虑多而常心少也。习俗之心未去,而实心未全也。有时如失者,只为心生;若熟后自不然。当存其大者,存之熟后,小者可略。(张横渠) 程子言整齐严肃则心便一,一则自无匪僻之干。此意但涵养久之,则天理自然明。今不曾做得此工夫,胸中胶扰驳杂,如何穷得理。(朱晦翁) 涵养是主人翁,省察是奴婢。(陆象山) 人须整理心下,使教莹净常惺惺地方好,此敬以直内工夫也。嗟夫!不敬则不直,不直便昏昏倒了。万事从此隳,可不惧哉!(吴康斋) 身心须有安顿处,若无安顿处,则日惟扰扰于利害中而已。(吴康斋) 人收敛警醒,则气便清,心自明。才惰慢,便昏瞆也。(胡敬斋) 常沉静则含蓄义理,而应事有力。(薛敬轩) 学者须先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陈白沙) 学者须收敛精神,譬如一炉火,聚则光焰四出,才拨开便昏黑了。(夏东岩) 学者要使事物纷扰时,常如夜气一般。(王阳明) 吾辈通患,正如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已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王阳明) 闲时能不闲,忙时能不忙,方是不为境所转。(王龙溪) 学有可以一言尽者,有不可以一言尽者。如收敛精神,并归一处,常令凝聚,能为万物万事主宰。此可一言而尽,亦可以一息测识而悟。惟夫出入于酬应,牵引于情思,转移于利害,缠固于计算,则微暧万变,孔窍百出。非坚心苦志,持之岁月,万死一生,莫能几及也。(罗念庵) 向人说得伸写得出解得去,谓之有才则可,于学问丝毫无与也。学问之道,须于众人场中,易鹘突者,条理分明,一丝不乱。此非平日有涵养镇静之功,小大不疑,安能及此。(罗念庵) 果能收敛翕聚,如婴儿保护,自能孩笑,自能饮食,自能行走,岂容一毫人力安排?试于临民时验之,稍停详妥帖,言动喜怒,自是不差。稍周章忽略,便有可悔。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却培养一段功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恍恍见得,又被龙溪诸君一句转了。总为自家用功不深,内虚易摇也。《孟子》言有怵惕恻隐之心,由于乍见,言平且好恶与人相近,由于夜气所息,未尝言时时有是是心也。末后四端须扩而充之,自然火然泉达,可以保四海。夜气苟得其养,无物不长。所以须养者,缘此心至易动故也。未尝言时时便可致用,皆可保四海也。扩充不在四端后,却在尝无内交要誉恶声之心,所谓以直养也。养是常息此心,常如夜之所息,如是则时时可似乍见与平旦时,此圣贤苦心语也。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良知“良”字,乃是发而中节之和。其所以良者,要非思为可及。所谓不虑而知,正提出本来头面也。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木常发荣必速槁,人常动用必速死。天地犹有闭藏,况于人乎?是故必有未发之中,方有发而中节之和;必有廓然大公,方有物来顺应之感。平日作文字只谩说过去,更不知未发与廓然处何在?如何用功,诚鹘突半生也。真扩养得,便是集义,自浩然不夺于外。此非一朝一夕可得。然一朝一夕,亦便小小有验,但不足放乎四海。譬之操舟,舵不应手,不免横撑直驾,终是费力。时时培此,却是最密地也。(罗念庵) 吾人于一日十二时中,精神意志皆有安顿处,方有进步处。(耿天台) 涵养要九分,省察只消一分。若没涵养,就省察得,也没力量降伏那私欲。(吕心吾) 涵养不定的,自初生至盖棺时,凡几变。即知识已到,尚保不定毕竟作何种人。所以学者要德性坚定。到坚定时,随常变穷达生死,只一般。即有难料理处,亦能把持。若平日不遇事时尽算好人,一遇个小小题目,便考出本态。假遇著难者大者,知成个什么人?所以古人不可轻易笑,恐我当此,未便在渠上也。(吕心吾) 人到生死不乱,方是得手。居常当归并精神一路,毋令漏泄。(唐凝庵鹤征) 人要于身心不自在处,究竟一个著落,所谓困心衡虑也。若于此蹉过,便是困而不学。(高景逸攀龙) 谋国者,固本自强而外患自戢;治病者,调养元气而客邪自散。若独思御患,则御之之术,即患所生。专攻客邪,则府脏先伤,而邪传不已。礼已复而己未尽克,其以省察克治自易,克己而不复礼,其害终身不瘳。(王船山夫之)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凡以明存养之功之不可以已也。约而举之,凡有五要: 一、有存养之功则常莹明,无之则昏暗。如明镜然,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则念虑之发,事物之来,吾皆灼然见其本相而应之无所于瞀。夫良知固尽人所生而有者也,然能受良知之用者,万不得一。何也?则本体不莹故也。譬彼病目,见空中华;空本无华,以目病故。故研朱可以成碧,指鹿可以为马。若徇其曀昧者而认为良知之作用,其误谬将不可纪极。夫心理学上有所谓幻觉者,其原因由来复之念端,与当境之知觉和合,有误而生。荀子所谓见寝石以为伏虎,见植林以为后人,此人类普通性质所同有。凡此之类,与梦之原理相通。《列子》所称“席带而寝则梦蛇,飞鸟衔发则梦飞”,是其理也。然此幻觉所由起,必以内心所种为远因,而以外境所触为近因。郑人相惊以伯有,其心中先有畏伯有者存也。齐襄见豕而以为公子彭生,其心中先有畏彭生者存也。皆有他物以障其明,然后幻生焉。不先除此障,而欲幻之不起,其道无由。《列子》又称“至人无梦”,何以能无梦?本心常莹,而幻不侵也。夫幻之误人,岂徒前此所举诸实例诸小节而已。如人有生必有死,死固无可畏者,而何以皆畏之?幻觉故也。富贵利禄,不过供吾耳目口体短期之快乐。耳目口体,物而非我(下文言之),吾何为自苦而乐彼物?富贵利禄,无可恋者,而何以皆恋之?幻觉故也。夫畏其无可畏者,而恋其无可恋者,此与豕之本无可怖,而齐襄怖之,则何以异也?故吾人终其身醉梦于此幻觉场中,而无一时清醒白地,可怜孰甚焉!而存养云者,则使吾心常惺惺不昧,而此幻觉无从入也。此自得之道也,若语其应用,则吾辈生文明大开之今日,社会之事物千复万杂,非智慧增进,不足以察其变而穷其理,研其几而神其用。无论读书治事,皆恃此一点灵明以钥之。以幻觉读书,何以能排旧见而悟真理?以幻觉治事,何以能应时势而蕲成功?是犹无土地资本劳力,而欲殖富也。由此言之,存养者,非徒德育之范围,而又智育所必当有事也。 二、有存养之功则常强立,无之则软倒。《记》称“庄敬日强,安肆日偷”,其言精绝。盖深明夫心理与生理之关系然也。生理学家言:吾人脑中,有一种无价之宝,名曰爱耐卢尼,实一切活力之本营。吾人所以能研究新理想,担荷大事业者,皆于此物焉赖此物者,不爱惜之不可,不爱惜则妄消耗之于无用之地,而其原力日以减杀;太爱惜之又不可,太爱惜则又厝置之于无用之地,而本能无从发达(生物学家言:凡生物之官体,久废不用者则渐失其本能。如人类本有腮,男子本有乳,皆以不用而渐无之。野蛮人口齿大,愈文明则愈小。诸如此类,其例不胜枚举)。故吾辈当常使此爱耐卢尼运用有节,而适得其宜。夫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此厝置之于无用之地者也,故陆子曰:“精神不运则愚,血脉不运则病。”曾文正曰:“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此皆与日强日偷之理相发明者也。虽然,彼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其心卒不能无所寄顿,不寄顿于有用,则寄顿于无用耳,故无数闲思杂念,刻刻相与为缘,而其消耗此爱耐卢尼,反漫无节制,神经甚疲,而不能自振。观夫悲秋之士,怀春之女,终日多愁多病,睹一切景物,皆若甚无聊赖;度一刻光阴,皆若甚难消遣。卒至体质日以羸弱,志气日以消沉,凡此皆其滥费此爱耐卢尼之证也。由此言之,存养者,非徒德育之范围,而又体育所必当有事也。 三、有存养之功则常整暇,无之则纷扰。治者吉事也,乱者凶事也。治乱之象,非徒于国有之,于家有之,即身心亦然。人而为乱人,则人格已丧失,而无所余矣。起居无节,言语无序,身之乱也;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心之乱也;然必有心乱而后有身乱。故欲治其身,亦先治其心而已。英儒边沁以苦乐为善恶之标准,在近世哲学界称一新发明焉。然真苦真乐,必不存于躯壳,而存于心魂。躯苦而魂乐,真乐也;躯乐而魂苦,真苦也。吾侪试自验吾心魂最乐之时,当有数境:其一步旷野,吸新空气,观杂花芳草,欣欣有生意;或乘海船,御天风,听海涛,翛翛有出尘之想。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与二三个素心人,促膝论学或论事,论锋针接。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读书穷理,忽然有悟有得。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其一运动躯体,勤劳之后,恬然放下。当此之时,心魂最乐。凡诸此境界,尽人所间有,而不能常有。当其有之,乐莫甚焉。其所以然者,则以此一刹那顷,忽举吾心魂,超然于尘网之外,胸中无一杂念以渣滓于其间也。反是而其最苦者,则家人之聒噪,恶客之杂遝,利害之计较,得失之营注。虽形骸之欲,或甚纵然自满,而心中无限困衡烦恼。此极端苦乐之两境,无论何人,内自审之,莫不皆然也。然则乱其心而不知治者,终身为僇民而已。此以言其自得也。若语于应用,则吾辈既非厌世者流,不得不接事物。志愿愈大,其所接事物愈多。若非有道焉自约其心理,使有秩序,则如统百万之众,而无主帅,号令棼如,安得不溃。故凡遇事张皇而丧其所守者,皆乱之为害也。 四、有存养之功则能虚受,无之则闭塞。心理如明镜然,惟无一象,故能受万象。吾辈之为学,欲进其学也。欲进其学,则不得不求理想之日新(横渠所谓濯去旧见,以来新知)。吾辈之治事,欲善其事也。欲善其事,则不得不求条理之晰备。而此二者,非胸次洞然无芥蒂,则其效不可见。善夫吾友蒋智由氏之言也曰:吾人意识之区域,若有一种之观念占领,则他观念无发生之机。譬有一忧虑之事不能解释,其时意识之区域,皆为此忧虑所充满,而他观念皆在所摈拒之列,而意识区域之占领,又有二种:一单一之占领,一杂多之占领。单一占领者,如爱慕一物,念念不能舍是也;杂多占领者,驰骛纷扰散乱集沓之心是也。故必先清净其心,无逐于外缘,无纷于内扰,使意识之区域,洞洞然不储一物,而后理境上之观念生焉,鸢飞鱼跃,自呈活泼之机。此即荀子所谓“不以所已藏,害所将受”也。由此言之,吾辈苟不欲活用此学以济天下,则亦已耳,苟其欲之,则洁除心地之一层工夫,安可以不致力也。 五、有存养之功则常坚定,无之则动摇。孟子之得力,在“不动心”,而其工夫在“养吾浩然之气”。夫天下未有风吹草动,毫不自主,而能任大事者也,虽然,不动心之义,言之似易,能之实难。富贵、贫贱、威武、造次、颠沛、利害、毁誉、称讥、苦乐,种种外境,客贼相乘,不夺于此,则夺于彼。吾侪试默数数年来,所见朋辈中,有昔者共指为志士,谓前途最有希望者,而今已一落千丈,比比皆是。岂必其人立身伊始,即自定此欺饰之局?谓不过欲为此以钓数寒暑间之名誉也。彼其受外界之刺激,不知不觉而为之奴隶。其堕落也,其纯不能自由者也。吾自审根器能厚于彼辈者几何?吾今者未入社会,未受刺激,尚薾然能自保。一旦与彼辈处同一之境遇,则化之矣!就使吾根器稍优于彼辈,即与彼辈处同一之境遇,未必化之。虽然,又当知彼辈所处之境遇,非其刺激之最大者也,客贼之相胁迫也无穷。语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甲关既过,又有乙关;乙关既过,又有丙关;如是相引,以至无垠。使吾他日所遇可歆可怖可厌之境,有稍甚于彼辈者,吾能无变乎?浸假又有远甚于彼辈者,吾卒能无变乎?庄生曰:“与接为构,日与心斗。”吾人终其身皆立于物我剧战之地位(以己身对于他人之身,则己身为我而他人为物;以己之心灵对于己之躯壳,则心灵为我而躯壳为物。故言“我”者有广义之我,有狭义之我。此文之“我”,即指其狭义者。孟子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上“物”指社会种种外境界,下物指耳目之官以心灵之我对之,则两者皆物也。此文之“物”兼指两种物而言),而能得最后之战利者,千无一焉。吕心吾所谓:“勿轻易笑人,恐我当此,亦未便在渠上。”诚警策之言也。然则胜利之道奈何?兵法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又曰:“毋恃敌不来,恃我有以待之。”今世之谋国者,持武装平和主义,务扩充军备,使其力有余于自卫。然后一切外患,无取于慑。夫治心之道,亦若是则已耳。小程子之言曰:“中有主则实,实则外患不能入。”是其义也。夫意识之区域,苟有一种之观念占领,则他观念无从发生,夫既言之矣。然为恶观念所占领,则善观念固无从发生;为善观念所占领,则恶观念亦无从发生,其比例正同。由前之说,所谓虚而后能受也,以廓清恶念,为容纳善念之地也;由后之说,所谓实而后能主也,以保持善念,为拒绝恶念之功也。两者交修而互相成也。夫所谓善念恶念之界说何也?念端之属于能动者,则为善念(能动者,我自欲如此,则如此能力在我也)。其属于受动者,则为恶念(受动者,此种念端吾明知其不可发,而为外境所夺,不能自制也)。时时立于能动之地位,是曰主人;时时立于受功之地位,是曰奴隶。时而能动,时而受动,间杂错出,则出入于主奴之间,而易堕于奴。日兢兢焉保持此能动之资格,拳拳服膺而勿失,然后不退转之旨,乃可得而几也。 以上五义,略举之而未能尽也。要之,吾辈之生命,本躯壳与心魂二者和合而成,虽谓一人而有二种之生命可也。此二种之生命,苟缺其一,则人格倏已消灭。躯壳之生命,日必有以养之。一日不食而疲,三日不食而病,七日不食而死矣。心魂之生命,何独不然?毋恃我有美质,而谓功力之可以已也。虽有壮躯,而饔飧必不可废;虽有良知,而存养必不可怠。古今中外哲人,莫不拳拳焉。以此为第一大事,学者慎勿以“迂腐”二字抹倒之,坐戕其生命之一种,而不自爱也。 【启超谨按】既明存养工夫之紧要,今当次述其用功之法。先哲所标,大率以主敬主静两义为宗派。以启超绎之,尚有主观之一法门。佛教天台宗标止观二义,所谓主静者,本属于止之范围;而先儒言静者,实兼有观之作用。必辅以观,然后静之用乃神。故今类抄之,以为存养之三纲。 修己以敬。(《论语》)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论语》)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论语》) 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论语》) 居处恭,执事敬。虽至夷狄,不可弃也。(《论语》) 毋不敬,俨若思。若夫坐如尸,立如斋。(《记·曲礼》) 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记·乐记》) 【启超谨按】此古代主敬派之存养说也。孔子言存养,率以敬为主。 一敬可以胜百邪。(程明道) 毋不敬可以对越上帝。(程明道) 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程伊川) 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程伊川) 只是严肃整齐,则心便一,一则自无非僻之干。此意但涵养久之,天理自然明白。(程伊川) 《记》中说君子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盖常人之情,才放肆则日就旷荡,才检束则日就规矩。(程伊川) 懈心一生,便是自暴自弃。(程伊川) 正心之始,当以己心为严师。凡所动作,则知所惧。如此一二年间,守得牢固,则自然心正矣。(张横渠) 以敬为主,则内外肃然,不忘不助而心自存。不知以敬为主,而欲存心,则不免将一个心把捉一个心。外面未有一事时,里面已有三头两绪,不胜其扰也。就使实能把捉得住,只此已是大病。况未必真能把提得住乎?(朱晦翁) “敬”字似甚字?却甚似个“畏”字。不是块然兀坐,耳无闻,目无见,全不省事之谓。只收敛身心,整齐纯一,不惩地放纵,便是敬。(朱晦翁) 截断严整之时多,则胶胶扰扰之时少。(朱晦翁) 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战战兢兢,哪有闲管时候?(陆象山) 吾心才欲检束,四体便自悚然矣。外既不敢妄动,内亦不敢妄思,交养之道也。(魏庄渠) 无事时得一“偷”字,有事时得一“乱”字。(刘蕺山) 小人只是无忌惮,便结果一生。《大学》言闲居为不善。闲居时有何不善可为?只是一种懒散精神,漫无著落,便是万恶渊薮,正是小人无忌惮处,可畏哉!(刘蕺山) “懒散”二字,立身之贼也。千德万业,日怠废而无成;千罪万恶,日横恣而无制。皆此二字为之。(吕心吾) 存心则缉熙光明,如日之升;修容则正位凝命,如鼎之镇。内外交养,敬义夹持,何患无上达?(曾涤生) 主敬者,外而整齐严肃,内而专静纯一。齐庄不懈,故身强。(曾涤生) “敬”字切近之效,尤在能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庄敬日强,安肆日偷,皆自然之征应。虽有衰年病躯,一遇坛庙献祭之时,战阵危急之际,亦不觉神为之悚,气为之振,斯足知敬能使人身强矣。若人无众寡,事无大小,一一恭敬,不敢懒慢,则身体之强健,又何疑乎?(曾涤生) 【启超谨按】以上主敬说之大概也。大抵小程子及朱子言养心之法,率主居敬,所谓程朱派也。白沙诗云“吾道有宗主,千秋朱紫阳。说敬不离口,示我入德方”是也。然陆子常称道“小心翼翼,上帝临汝”数语,则亦何尝不言敬!罗念庵,江右王学之宗也,亦常书陆子此语以自厉。然则陆王学不废敬明矣。蕺山解小人闲居为不善,谓懒散精神,漫无著落,便是万恶渊薮,可谓警切。兵家所谓暮气,物理学所谓惰力,即此物也。此物一来袭于吾躬,则万事一齐放倒了。而敬即驱除此物第一之利器也。敬之妙用,全在以制外为养中之助。盖我辈德业之所以不进,其原因虽多端,然总不出为外境界之所牵。外境界之所能牵者,眼耳鼻舌身也,孟子所谓“物交物”也。而眼耳鼻舌身既被牵,则意根随而动摇,孟子所谓“则引之而已”矣。又曰:气一则动志也。展转缠缚,主客易位,而势遂不足以相敌。敬也者,即检制客贼而杀其力者也。客力杀然后主力乃得而增长也,故曰内外交养也。古哲所以重提主敬之功者,其理由不外是。 【启超又按】曾文正发明主敬则身强之理,视宋明儒主敬说更加切实。盖德育而兼体育矣。司马温公亦言修心以正,保躬以静,则言主静而身强也。与曾说可相发明。 【启超又按】曾文正又尝有楹联云:“禽里还人,静从敬出。”文正盖兼主敬静者,而以敬为静之下手工夫。此其独见处,即其得力处也。《中庸》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学者须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则难久也。(程伊川) 忘敬然后毋不敬。(程伊川) 严威俨恪,非持敬之道,然敬须自此入。(程伊川) 人之于仪形,有是持养者,有是修饰者。(程伊川) 【启超谨按】此言主敬不可过于矜持。过于矜持,则又逐于外也。诸儒言此者甚多,今举伊川以该其余。 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易·系辞》)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记·大学》) 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孟子》)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孟子》) 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孟子》) 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记·中庸》)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而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返躬,天理灭矣。(《记·乐记》) 心虚一而静。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不以梦剧乱知,谓之静。(《荀子》) 【启超谨按】此古代主静派之存养说也。孟子、荀子言存养皆以静为主。孟、荀皆孔门嫡传,庄子又称颜子有心斋之功,然则主静派亦出于孔门也。 【启超又按】诸暨蒋氏有《中国古代定学考略》(见《新民丛报》第七十号),言主静之学出于黄帝,而弘于道家,且历引庄、列之言以示其法程。其论甚精,可参观。 主静立人极。(周濂溪) 问:“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问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周濂溪) 【启超谨按】濂,学者,宋明数百年间儒者所奉为祖师也。其渊源实出自种放李之才陈抟,则道家之支与流裔也。而儒者多讳之,实则何足讳!道家固出于我神祖黄帝也,特有附益驳杂耳。若定学则至道之源也。周子持此为鹄,宜其足以振一世。故今次于先秦学说录之。 程子每见人静坐,使叹其善学。 学者莫如以半日静坐,半日读书。(朱晦翁) 为学须从静坐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陈白沙) 所为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物纷拿,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收放心一段功夫耳。(王阳明) 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王塘南) 圣学全不靠静,但各人禀赋不同。若精神短弱,决要静中培壅丰硕,收拾来便是良知,散漫去都成妄想。(高景逸) 各人病痛不同,大圣贤必有大精神,其主静只在寻常日用中。学者神短气浮,便须数十年静力,方得厚聚深培。而最受病处,在向无小学之教,浸染世俗,故俗根难拔。必埋头读书,使义理浃洽,变易其俗肠俗骨,澄神默坐,使尘妄消散,坚凝其正心正气,乃可耳。(高景逸) 静坐之法,唤醒此心,卓然常明,志无所适而已。志无所适,精神自然凝复,不待安排,勿著方所,勿思效验。初入静者,不知摄持之法,惟体贴圣贤切要之言,自有入处。静至三日,必臻妙境。(高景逸) 主静工夫最难下手。姑为学者设方便法,且教之静坐。日用间除应事接物外,苟有余刻,且静坐。坐间本无一切事,即以无事付之。即无一切事,亦无一切心。无心之心,正是本心。瞥起则放下,沾滞则扫除,只与之常惺惺可也。此时伎俩,不合眼,不掩耳,不趺跏,不数息,不参话头,只在寻常日用中。有时倦则起,有时感则应。行住坐卧,都在静观。食息起居,都作静会。昔人所谓勿忘勿助间,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真消息也。故程子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善学云者,只此是求放心亲切工夫。从此入门,即从此究竟,非徒小小方便而已。会得时立地圣域,不会得时终身只是狂驰了,更无别法可入。不会静坐,且学坐而已。学坐不成,更论恁学。坐如尸,坐时习,学者且从整齐严肃入,渐进于自然。《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又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刘蕺山) 【启超谨按】上所抄者,静坐说也。静坐不足以尽主静之功,而主静之功必从静坐入手,故先儒皆以此为方便法门。吾辈日缠缚于外境。此心憧扰,无一刻暇适,苟非有静坐以药之,则日为躯壳之奴隶而已。吾每自验,苟一日缺静坐,则神气便昏浊许多。吾昔在美,人事繁杂,无士大夫之相与讲学,又无余晷以亲典籍,则惟于每来复日一诣景教之礼拜堂。吾志不在听其说法,而此一两点钟内,翛然若得安心立命之地,因益叹此境之万不可以无也。俗子每曰:今日事变亟矣,吾辈所宜为者多矣,乌能以此有用之日力,置诸无用之地?是不然。天下固有无用之用:虚空至无用也,而一室之中,若无虚空,则不能转旋;睡眠至无用也,然一日之中,若无睡眠,则不能强健。然则无用与有用,其犹水火之相济也。况吾辈即不静坐,而此一日十二时中,岂竟无一刻消费于他种无用之业者。与其消费于他种,则曷若静坐。为彼说者,直自文耳。窃以为中年之人,已入世者,镇日憧扰于尘网中,则每日必割出一点钟或两点钟为静坐之时刻,以养其元神。若夫青年正在学校者,每日讲堂上端坐之时刻既多,于卫生上不宜复久坐以滞血脉,则每日必当有一点钟或两点钟,不携伴侣,独自一人散步公园或其他空旷之地。而此散步时,必宁静其思虑,与静坐同一用功夫。如是然后身心乃有所安顿也。大约每日中有一两点钟之收敛,则其清明之气,可以够一日受用矣。每日睡眠七八时以息其躬,每日静坐一二时以息其心,人道之要也。至于静坐之法,或数息,或视鼻端白,或参话头。凡此皆缘初学静时,腔子里意马心猿,骤难跧伏,故有所寄焉,而助之以自制。蕺山谓不必尔尔,此为工夫稍熟者言也,若初学时,则此亦不可废耳。曾文正、李文忠每日在军中,必作端楷百字;格兰斯顿每日必伐木,或立通衢数马车来往之数。凡此皆有所寄而助以自制也,皆数息参话头之类也。 问:“每日暇时,略静坐以养心,但觉意自然纷起,要静越不静。”曰:“程子谓心自是活底事物,如何窒定教他不思?只是不可胡乱思。才著个要静底意思,便添了多少思虑,且不要恁地拘迫他,自有宁息时。”或问:“延平先生静坐之说如何?”曰:“这事难说。静坐便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专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盖心下热闹,如何看得出道理?须是静方看得出。所谓静坐,只是打叠心下无事耳。”(朱晦翁)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功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于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魏庄渠) 问:“先生教某静坐,坐时愈觉妄念纷扰,奈何?”曰:“待他供状自招也好。不然,且无从见矣!此有根株在,如何一一去得?不静坐他何尝无?只是不自觉耳。”(刘蕺山) 问:“人之思虑,有正有邪。若是大段邪僻之思,都容易制。惟是许多无头面不紧要底思虑,不知何以制之?”曰:“此亦无他,只是觉得不当思量底,则莫要思量,便从觉下做工夫,久久纯熟,自然无此等思虑矣!譬如人坐不定者,两脚常要行,但才要行时,便自省觉不要行。久久纯熟,亦自然不要行而坐得定矣。前辈有欲澄治思虑者,于坐处置两器,每起一善念,则投一粒白豆于器中;每起一恶念,则投一粒黑豆于器中。初时黑豆多白豆少,后来自豆多黑豆少,到后来遂不复有黑豆,最后则虽白豆亦无之矣。然此只是个死法。若加以读书穷理底工夫,则去那不正底思虑,何难之有?又如人喜做不紧要事,如写字作诗之属。初时念念要做,更遏禁不得。若能将圣贤言语来玩味,见得义理分晓,则渐渐觉得此重彼轻,久久不知不觉,自然剥落消陨去。何必横生一念,要得别寻一捷径?尽去了意见,然后能如此。此皆是不耐烦去修治他一个身心了,作此见解。”(朱晦翁) 凡习心混得去,皆缘日间太顺适,未有操持。如舵工相似,终日看舵,便不至瞌睡。到得习熟,即身即舵,无有两件。凡人学问真处,决定有操持收束,渐至其中,未有受用见成者。(罗念庵) 静中如何便计较功效?只管久久见得此心有逐物有不逐物时,却认不逐物时心为本。日间动作,皆依不逐物之心照应。一逐物便当收回,愈久渐渐成熟。如此功夫,不知用多少日子,方有定贴处?如何一两日坐后,就要他定贴,动作不差,岂有此理!阳明先生叫人依良知,不是依眼前知解的良知,是此心瞒不过处,即所谓不逐物之心也。静中识认他,渐渐有可寻求耳。(罗念庵) 游思妄想,不必苦事禁遏。大抵人心不能无所用,但用之于学者既专,则一起一倒,都在这里。何暇及一切游思妄想,即这里处不无间断,忽然走作,吾立刻与之追究去,亦不至大为扰扰矣。此主客之势也。(刘蕺山) 【启超谨按】以上所抄,言静坐时整理闲思杂念之法也。陆子曰:“人心只爱去泊著事,教他弃事时,如猢狲失了树,便无住处。”此语真能道著人类普通性质。吾辈试一下静坐之功,其劈头最觉得苦者,必此一事也。实则如蕺山所谓不静坐时何尝无?特不自觉耳。譬如霉菌之病,在新医学未发明以前何尝无?特不觉耳。不觉而不治之,危险更甚。觉得时,虽治之甚难,然可治之机在此矣。白沙所谓才觉病便是药也。初时亦只有用强制之法,随一念之起而抑压之,勿令其自由。如魏庄渠所谓截之使齐。朱子所引前辈澄治思虑之死法是也。然即欲强制,亦不可无制之之具与制之之术,则仍莫如致良知一义。朱子所谓便从觉下做工夫,龙溪亦言提醒本体,群妄自消;念庵所谓终日看舵,便不瞌睡。良知即舵也,而其得力专在终日看之。吴王夫差常使人于侧曰:“夫差,而忘越人之杀而父乎?”则应曰:“不敢忘。”此提醒之法也。一不提醒则忘,忘则杂念侵之矣。故致良知之教,合下具足也。 【启超又按】亡友谭浏阳尝为人书箑云:“静观断念,动成匠心。静观断念者何也?业识流注,念念相续,惟余般若,不能无缘。由此之彼,因牛及马;如树分枝,枝又成干;忽遇崎挠,中立亭亭;悬旌无薄,是名暂断。乘此微隙,视其如何复续?若竟不复续,意识断矣。动成匠心者何也?道绝言思,遇识成境。境无违顺,遇心成理。闻歌起舞,见泣生悲,非歌泣之足凭,有为悲乐之主者也。然则苟变其主,必得立地改观。所谓三界惟心,即匠心也。”浏阳昔与余同从事治心之学。浏阳以断念为下手方便,谓必枯树上灿葩,乃为真花;必死灰里发热,乃为真火。故其致力于此也甚苦。晚年犹自言微细杂念,不能肃清,顾其所造深矣!其品格事业之与人以共见者,真可谓能开枯树之花,能然死灰之火者也。启超则谓不必断念,惟有提醒。苟能提醒,则我自作得主起,虽多念不妨。浏阳谓基础不牢,未可恃也。而启超今者德业日荒,愧死友多矣。若此两法门者,则学者任取其一。苟实心行之,亦皆可以自得耳。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中略)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中略)与其是内而非外,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程明道《定性书》) 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程明道《识仁篇》) 【启超谨按】大程子《定性》《识仁》两篇,宋元明数百年学者,奉之为金科玉律,其价值殆比《四书》《六经》,抑其精粹处实亦不可诬也。寻常主敬主静说,“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之义也。程子此篇,“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义也。此为已学道之人说法,所谓百尺竿头,更进步也。然初学未尝用功者,读之恐无所入。今更引后儒之语以解释之。 旁午之中,吾御之者轇轕纷纭,而为事物所胜,此即憧憧之思也。从容闲雅而在事物之上,此即寂然之渐也。由憧憧而应之,必或至于错谬;由寂然而应之,必自尽其条理。此即能寂与不能寂之验,由一日而百年可知也。一日之间,无动无静,皆由从容闲雅。进而至于澄然无事,未尝有厌事之念,即此乃身心安著处。安著于此,不患明之不足于照矣!渐入细微,久而成熟,即为自得。明道不言乎,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谓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夫必有事者,言乎心之常止于是;勿忘助者,言乎常止之无所增损;未尝致纤毫之力者,言乎从容闲雅;又若未尝有所事事,如此而后可以积久成熟,而入细微,盖为学之彀率也。(罗念庵) 此学日入密处,纷纭轇轕中,自得泰然,不烦照应。不烦照应一语,双老所极恶闻,却是极用力。全体不相污染,乃有此景。如无为寇之念,纵百念纵横,断不须照应,始无此念。明道不须防检不待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意正如此。(罗念庵) 千古病痛,在入处防闲。到既入后,濯洗纵放,终非根论。周子无欲,程子定性,皆率指此。置身千仞,则坎蛙穴螺争竞,岂特不足以当吾一视。著脚泥掉,得片瓦拳石,皆性命视之,此根论大抵象也。到此识见既别,却犯手入场,皆吾游刃。老叟与群儿调戏,终不成忧其搅溷。吾心但防闲处,非有高睨宇宙,狠断俗情,未可容易承当也。(罗念庵) 【启超谨按】此念庵引申明道之说也。其谓虽百念纵横,然为寇之念,不必防闲而始无。又言老叟与群儿调戏,必不忧其搅溷,可谓善喻。质言之,则曰:见大者心泰而已。孟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曲巷妇妪,可以争一钱之故相勃溪,拥巨万者即不尔尔。何也?此戋戋者诚不足以芥其胸也。学道之士,其视人世间一切动心之具,亦拥巨万者之视一钱已耳,故诚有不须防检、不须照应者。念庵又言以身在天地间负荷,即一切俗情自难染污,是其义也。然此造诣正不易到。既拥巨万,自不争一钱;然何以能拥巨万?则其致之也必有道。非饱食而嬉,天雨之金也。心既纯熟,外物自不能动。然心何以能熟?则其养之也必有事。非摭拾口头禅,遂能自得也。故程子之语,为已学道者描写其气象,非为始学道者示之法程也。 静坐之法,不用一毫安排,只平平常常,默然静去。此“平常”二字,不可容易看过,即性体也。以其清净不容一物,故谓之平常。画前之易如此,人生而静以上如此,喜怒哀乐未发如此。乃天理之自然,须在人各各自体贴出,方是自得。静中妄念,强除不得;真体既显,妄念自息。昏气亦强除不得,妄念既净,昏气自清。只体认本性原来本色,还他湛然而已。大抵著一毫意不得,著一毫见不得;才舔一念,便失本色。由静而动,亦只平平常常;湛然动去,静时与动时一色,动时与静时一色。所以一色者,只是一个平常也,故曰无动无静。学者不过藉静坐中,认此无动无静之体云尔。静中得力,方是动中真得力;动中得力,方是静中真得力。所谓敬者此也,所谓仁者此也,所谓诚者此也,是复性之道也。前静坐说,观之犹未备也。夫静坐之法,入门者藉以涵养,初学者藉以入门。彼夫初入之心,妄念胶结,何从而见平常之体乎?平常则散漫去矣,故必收敛身心以主于一。一即平常之体也,主则有意存焉。此意亦非著意,盖心中无事之谓一,著意则非一也。不著意而谓之意者,但从衣冠瞻视间,整齐严肃,则心自一,渐久渐熟,平常矣。故主一之学,成始成终者也。(高景逸) 来谕谓此心之中,无欲即静;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所言甚善,尚有不得不论者。盖无欲即静,与周子《图说》内自注无欲故静之说,亦略相似。其谓遇事时不觉交战,便是得力,亦谓心中有主,不为事物所胜云耳。然尝闻之程子曰:“为学不可不知用力处,既学不可不知得力处。”周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寡之又寡以至于无。”正不在得力而在于知所以用力,不在无欲而在寡欲耳。学必寡欲而后无欲,知用力而后知得力,此其工夫渐次,有不可躐而进者。若执事所用,恐不免失之太早。如贫人说富,如学子论大贤功效体当,自家终无受用时也。仆之所谓主静者,正在寡欲,正在求所以用力处,亦不过求之于心,体之于心,验之于心。盖心为事胜,与物交战,皆欲为之累。仆之所谓主静者,正以寻欲所从生之根而拔去之。如逐贼者,必求贼所潜入之处而驱逐之也。是故善学者莫善于求静;能求静然后气得休息,而良知发见。凡其思虑之烦杂,私欲之隐藏,自能觉察,自能拔去。是故无欲者,本然之体也;寡欲者,学问之要也;求静者,寡欲之方也;戒惧者,求静之功也。知用力而后得力处可得而言,无欲真体,常存常见矣。(黄致斋宗明) 【启超谨按】景逸静坐说前条,亦引申明道之说。其后条则示下手之方,而归于整齐严肃,则又曾文正静从敬出之意也。黄致斋则以省察克治为存养之工夫矣。 今虽说主静,然亦非弃事物以求静。既为人自然用事君亲交朋友处妻子御僮仆,不成捐业了。只闭门静坐,事物之来,且曰候我存养;又不可只茫茫随他事物中走,二者须有个思量倒断始得。动时也有静,顺理而应则虽动亦静也。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事物之来,若不顺理而应,则虽块然不交于物以求静,心亦不能得静。惟动时能顺理,则无事时能静,静时能存则动时得力。须是动时也做工夫,静时也做工夫,两莫相靠,使工夫无间断,始得。(朱晦翁) 【启超谨按】此言主静之应用也,可以间执排斥道学者之口。 【启超谨按】主观派之存养说,中国古代道家者流,言之最多。《老子》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又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庄子、列子,其言恢诡连犿,不可方物。要之观之,一义尽之,此不待天台教宗倡,而始有“止观”之说也。至儒者则未闻有专提此义为学鹄者,然《大学》言“心广体胖”,《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此皆以观而受用者。宋明儒者言观亦甚多,特未提以为宗耳。如周子言观天地生物气象,二程门下多言观喜怒哀乐未发时气象,皆是也。第观之法门不一,此其范围尚狭耳。南海先生昔赠余诗云:“登台惟见日,握发似非人。高立金轮顶,飞行银汉滨。午时伏龙虎,永夜视星辰。碧海如闻浅,乘槎欲问津。”午时伏龙虎,止也;永夜视星辰,观也。南海先生之学,多得力于观,亦常以此教学者。吾同学狄平子有句云:“繁星如豆人如蚁,独倚危楼望月明。”梁伯隽有句云:“甚情绪,向百尺高楼觑看行人路。”吾昔亦有句云:“世界无穷愿无尽,海天寥廓立多时。”皆自写其心境也。观之为用,一曰扩其心境使广大,二曰浚其智慧使明细,故用之往往有奇效。第非静亦不能观,故静又观之前提也。今次录先儒言观之说。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浑然中处。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