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故园情
[book_author]唐鲁孙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风俗志,完结
[book_length]121890
[book_dec]散文集。唐鲁孙著。1978年11月台北时报出版公司初版。本书除“小引”外,收入《北洋时代的一页“官场现形记”》、《紫禁城的小掌故拾零》、《舞琐》等52篇作品。描写的内容可分为两部份:第一部份是民俗传说,宫廷掌故,名人趣事,旧日社会和景物的忆述。第二部分是谈中国吃喝的饮食艺术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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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北洋时代的一页“官场现形记”
每个人大半都是学校毕业,才走入社会或任职或就业,算是发轫伊始,首开其端,可是我却不然,学校没毕业,就先当了一阵子公务员啦。
在民国十几年北伐之前,关外王张作霖挥军入关进驻平津,华北一带悉在奉军掌握之中,凡是有油水可捞的要津肥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被一些军政大员抢得一干二净。当时财政部辖下有个印刷局,衙门虽小,可是债券、钞票、邮票、印花,甚至于官钱局出的铜子票、银圆模子,一股脑儿全归财政部印刷局印制。只要机器一运转,财源就滚滚而来,偌大一个肥缺,自然是你争我夺扰攘不休,最后终于在河水不肥外人田情形之下,由杨邻葛(宇霆)、郑鸣之(谦)攫夺到手。杨郑二人都是张大帅麾下一等一红人,谁也不能降格以求来干印刷局局长呀!于是找出当时名报人濮伯欣(一乘)来当印刷局的局长,于是不言而喻成了三一三十一的局面。
舍亲中有一位跟杨邻葛是同窗至好,另一位跟郑鸣之是谊托姻娅,同时濮府跟舍间也素有往还。舍间因为先君早年见背,重堂在帷,丁口单薄,区区在束发从师的年龄,逢到亲友家有婚丧喜庆,就要顶门立户,在士大夫公卿之间,言笑周旋,揖让进退了。亲友们都认为机会难得,愿意尽力吁植代为谋干。彼时坐领干薪的人多的是,虽然还没戴上方帽子,能混个小差事借此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哪知濮局长一来接篆到任没几天,印刷局就有信差送派令来了。接到奉派为财政部印刷文书课文牍员的派令后,信差东拉西扯在门房里久久不去,猛然间想起了京剧里连升三级报录的来了,一纸派令封了四块大洋的喜钱,才把信差老爷高高兴兴打发走了。
既蒙委派,自当到差谢委如仪,并且选了一个黄道吉日,蓝袍子黑马褂冠带整齐,径去彰仪门里白纸坊财政部印刷局报到谢委。印刷局琼楼层叠,玉宇高耸,不但庄严肃穆,因为严防露私,站岗的又是警察又是宪兵,令人望而生畏。
北洋时代的印刷局组织,跟后来也大不相同。局长之下分设两厅,总务厅管行政,由顾伯笙主持。顾的尊人竹侯先生是淮安巨族,有名的古钱收藏家,乃弟就是孔庸之先生总揽全国财经时倚为左右手的顾季高(翊群)。首次是由顾伯笙陪同晋见濮局长的,濮平淡夷简,态度雍容,毫无一点儿官僚气息,他知道我大学尚未卒业,告知不必每天到公,等大学毕业再到局效力,诚挚亲切,俨然长者,让我这初步踏进社会的毛头小伙子异常感奋。后来再由总务厅派员引领到文书课拜见主管课长夏承栋(夏是当时财政部次长夏仁虎的公子,台湾名报人何凡先生的令兄),副课长周维则山东人,言谈粗俗一派官腔,正副课长虽然对面而坐,可是两桌之间竖立一座木制屏风,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既然尹邢避面,一望而知正副之间定非乳水。主任课员林昌寿高龄七十有八,趋前寒暄,大约看我年岁太轻,开口就问我多大年纪,只好直告今年十八。林老捻须大笑,说他今年七十八,彼此相去一甲子,龙头凤尾都出在文书课了。想不到头一天到差,就让人起了一个凤尾的外号。
文书课办公室共分三大间,充其量不过容纳三十多位同人办公。可是听说仅文牍员就有一百二十多位,料想都是坐以待币(钞票)的朋友,否则全部来局办公,再有三间办公室,恐怕也容纳不下。我虽然经过局长关照,不必逐日上班,可是第一次做事就尸位素餐,总觉内愧不安,所以每逢周六下午没课,总要到局里签个到,到课里走走。如此每周到公一次,一晃过了四五个月,可是始终也没领过薪水,跟一些老同事打听,据说,这次改组有若干文牍员都是大帽子塞进来的,既然都不是早晚到公的,自然都列入乙类名册啦(甲类名册人员不欠薪,乙类则属于欠薪人员)。我到课里既未办过公,据我猜想,天经地义是属于欠薪一类列入乙册了,同时年轻脸嫩,又怕碰钉子遭白眼,也就搁下不敢再问了。
又过了两个月,会计处忽然送了一份通知给我,由文书课转交,说年度即将结束,希周一至周五携带印章到会计处领饷。敢情承濮局长关顾,我一到差批薪俸数额的时候,薪水虽然只有四十八块银圆,可是另外还有七十二元伙食费。局里向例,凡是有伙食的人员就算正式办公的,就列入不欠薪甲类名册了。会计处办公时间是跟银行同作息的,我是每周六下午上班,人家会计处周六下午不办公,所以半年以来,跟会计处同事始终碰不到一块儿。
半年薪俸伙食算起来一共有七百多块钱,处里给我开了一张盐业银行即期支票,让我到盐业银行柜台轧现。到了盐业银行柜台上管收付款的行员反而犯犹豫了,因为当时局长月薪不过二百八十元,我一下子就拿七百多块钱。当时经理是岳乾斋,副理是韩颂阁,接谈之下岳老有女待字未嫁,颇想跟舍下结为姻娅,后来知道我已定亲,才作罢论。否则因此或许能讨个老婆回来呢!
印刷局有一个单位叫编译室,举凡向国外采购的印刷油墨各式颜料、钞票用纸、印刷机器,凡是英文文件,一律由编译室译呈局长核阅。这项工作一向由一位萧子玉主任主持,萧因接了天津法商学院的聘书,每周六要到天津去上课,我是每周六才到局上班的,照彼此工作时间来说,正好衔接,所以他就把我签调到编译室来办公。替他因应一切,好在都是些例行公文,照猫画虎的就可以交代过去了。
大概工作了三个月,忽然间政局丕变,奉军势力撤离华北,印刷局局长已经由某系军方兵站总监朱春霖来接替了。照当时各衙门的情形,只要首长一有更动,除极少数的文书档案事务的老班底仍旧上衙门办公外,其余人员一律回家待命,各钻门路静候加委令到,再去上班。别人都纷纷回家待命,我这每周只办一天公的人,北平有句土话,自然是回家抱孩子啦。
过了三五天,林昌寿兄忽然来寓拜访,一面道喜,一面抽出一纸派令,是新任朱局长调升我为仓储课副课长。他明是送公文道喜,其实主要的是托我说项,打听一下我跟新任的渊源。林老拿来这一封派令,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捉摸不出我留任升官原因所在,可是既蒙吁植,只好先行谢委,看看情形再定行止。哪知那位朱局长别看人家是来自军中,可是恂恂儒雅,要言不烦,只对我说了句“知道弟台工作认真守正不阿,以后还要多多借重”,就端茶送客了。虽然晤对数言,可是丈二和尚仍旧莫名其妙,好在学校正放暑假,就每天早晚趋公,正式上班办事了。
林老因为平素老气横秋,不受文牍课欢迎,彼此忝有龙头凤尾之谊,只好签调来课专任收发。印刷局日常印制的大面额的印花邮票,以往时有短少,所以工员下班,搜检甚严,想不到这项检查工作竟然落到我的头上来了。印花邮票体积甚小,随便塞在哪里,都不容易被发现,门口警卫室在工员下班时,虽有裸体搜身规定,可是日久生玩,赤身工员一晃而过。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清朝的库丁偷银子的往事,早先各地饷银解京,全归库丁承应搬运银两入库,库丁出库能够每次私藏松江银锭四两出来。当年有一种流氓,专门吃仓讹库,就是敲诈库丁夹带银两而加以分肥。现在如果把印花或邮票卷成小卷塞入谷道,岂不是比带四两松江银锭更容易了吗?想到此处可能就是漏卮,第二天亲自监督,重点抽查,头一天就查出把印花邮票卷细塞入“后军都督府”夹带出局的仁兄,有二三十位之多。奇怪的是金额多寡不一,后来才知道印刷部门管制层层,哪种得手就偷哪种,并不能率性而为小大由之也。过了三天之后,风声所及,全局皆知,立刻弊绝风清,各项有价证券每天的结单回报四柱吻合,毫无短缺的情况了。
两个月下来,局长大人很快就奉到部令嘉奖记功。暑假一过学校开学,在下既不能天天旷课,职责所在又不能天天旷职,只好呈请辞职,还我初服,照常上学。到了旧历年底,局长居然不弃葑菲,派人送了五十份印刷局精印故宫文物日历到舍下来。想不到戎马半生的武人,能够如此笃念旧谊,而我想不到未出校门初入仕途,就遇上这么有人情味儿的长官,实在太难得了。事隔五十多年,偶然想起来当年长官高谊俊迈风度,让我久久不能去怀。
[book_title]紫禁城的小掌故拾零
养心殿和三希堂
上次写紫禁城小掌故忘了谈谈养心殿了。养心殿原是明代的建筑,雍正时候把这座殿大兴土木加以修缮,抽柱换梁形同改建。养心殿在内廷地势非常之好,内近永寿、翊坤、延禧、储秀、长春、咸福、康华西区各宫。
每逢重大庆典,如庆贺元旦,皇帝登祚,帝后万寿,颁发诏书,遣将出征,抡元大典,都要在太和殿(就是俗称的金銮殿)举行隆重仪式。从养心殿出月华门或隆宗门都离太和殿不算太远,所以雍正以后历朝皇帝就常在这座殿堂里召见大臣,引见官员,甚至于小型的庆典赐宴也在这里举行过。辛亥革命后御前会议清廷下逊位诏书,签订优待皇室条件,结束了中国几千年君主制度就是在那里举行的。
养心殿有东西暖阁,西暖阁是皇帝批阅奏折的地方。墙上挂着当时全国各省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出身衔名牌。为了避免侍从人等的偷看,所以在名牌外面又加装一道活动木板墙,平时加锁遮盖起来。乾隆对字画碑帖是有特别爱好的,既然喜欢在养心殿办公燕息,于是将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王珣的《伯远帖》等稀世珍宝,都庋藏在西暖阁内室,这间内室命名为“三希堂”,著名的《三希堂法帖》就是因此而得名的。
据说乾隆爱梅有癖,当时在屋外栽植了不少异种梅花,起名叫“梅坞”。道光是清代最简朴无华的一位皇帝,即位之后不但把梅坞废了,而且把屋内窗棂隔扇上那些絺绣婉约的梅花雕饰一律拆除,更换其他式样花。据传说道光备位皇储时期,有一段伤心恋史,与梅花有关,以致终生厌恶梅花,所以他的起居地方当然不要梅花式样,以免触景伤情了。说者如此,咱们就姑妄听之吧。
养心殿东暖阁是皇帝斋戒时的寝宫。光绪幼年,慈禧就在西暖阁垂帘听政。养心殿后殿,东边“体顺堂”,是帝后内廷里临时寝宫;西边“燕喜堂”,是妃嫔们憩息处所。东西两殿虽然不属于正式内宫,可是仪注起居,可以比照行宫一切从简,所以有些皇帝都爱在此暂住。宫监们私下里耳语,也管体顺堂叫安乐窝呢!
永和宫的更钟、广钟
永和宫所存的外国钟表,大部分是清代乾隆、嘉庆输入的英、法、瑞士产品。历经二百多年,这些东西已成了稀世之珍,就连原产地也不一定能找到这样技巧惊人的钟表了。永和宫东配殿有座更钟,西配殿有座广钟,凡是到故宫参观钟表的大众,对这两座钟可能都没十分注意,其实这两座钟才是咱们中国人的杰作呢。
东厢的更钟,是一座一丈五尺高、由造办处制造的巨型座钟。这座钟不用发条,要循着扶梯走上钟楼,绞起几个几十斤重的铅锤,钟才走动。白天它用响亮的钟声打点报刻,夜晚它用悠长的声音报更。最妙的是随着钟上标志的变换,它能把任何季节的昼夜长短分得毫厘不爽。有些外国钟表专家看了之后,认为在那个时代,有如此精算术理,也佩服得五体投地。这座兀立在东配殿看着不十分显眼的更钟,谁又知道,有了它,才把几千年来夜间更漏报时取消呢!
西配殿也有座高高的广钟,据说是广东制造,由一位两广总督呈献的,仅仅运费跟押运官弁、技工的盘缠就用了上万两银子的开销。这座广钟,除了标明时、刻、分、秒之外,在钟面上还能指示出农历的二十四个节气,中国传统的星宿的命名——二十八宿列星的变化,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地球赤道斜度的不同,以及日期、月份、星期,等等。钟的顶上层是一座镂凿精细、镀金框、四面镶嵌厚水晶的亭子,亭子里有一朵三变宝石花,交时交刻不但花朵能够变化,而且底座有一套小机器,交时交刻会响起群籁竞奏音乐和百鸟朝凤的禽鸣。在两百年前居然有那种复杂精确的技艺,难怪欧美人士到故宫参观也都叹为观止。
光绪的瑾贵妃原来是住在咸福宫的,清廷逊位之后,宣统年幼,宫里一切都由瑾贵妃主持,当时内务府大臣那桐、世续、绍英、奎俊一班人认为,永和宫是康熙年间重建的新宫,玉宇璇阶,轩敞美备,改建后是座吉祥宫(没有帝后妃嫔在此宫身故),所以力劝瑾贵妃迁宫。瑾贵妃在永和宫住了将近十年,在宣统出宫前不久,瑾贵妃就在永和宫里病逝。梓棺寂居宸宫,一直未能复土安葬,后来经过清室善后人员多方交涉,才把瑾贵妃灵榇发引出宫附葬西陵。故宫开放之后,才把永和宫辟为钟表展览室的。
造办处
内务府的造办处,就等于现在政府的工务部门,处里是五行八作网罗靡遗。当年奎俊(乐峰)虽然是翰林院出身,可是他曾任内务府大臣。他接任之初,很想把内务府内部好好整顿一番,尤其是造办处鱼龙混杂,在乾隆时期各色人等有八九百人之多,就是到了同光时期还有五百之众。玉器作(雕磨新旧玉器)、铜器作(铜器工艺、响铜、亮铜、仿古锡器)、牙子作(门窗桌椅花牙子)人手最多,约占半数。最妙的是砚工、墨工,也各有十名在处里当差。
据说清宫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老规矩,就是阿哥们从开笔描红摹字起,一直到幸承大统即皇帝位,都得用未经使用过的新砚台研墨。每一位新主登基,内务府就得由造办处置备大小二三十方端砚,专供新皇帝使用。也就是前一位皇帝使用过的砚台,续承大统的嗣君,绝对不准使用,当然历代相传的古砚不在此限。砚石出在广东的端州、安徽的歙县。砚工的手艺自然也以端州、歙县最为高明精细,可是造办处的砚工,不断制造新砚,修整古砚,见多识广,所以造办处制的砚台,不但闳肆昳丽,而且渊懿秀逸。早年进京的试子如能得到一方,无不视同瑰宝,必定高中无疑。自从造办处撤销,这般老砚工不愿南归,大都流落到了琉璃厂各大笔庄,仍操镌制修理生涯。笔者曾经看过陈石遗前辈得了几块端石,经过造办处的砚工之手琢为端砚,雕云九彩,螺眼呈斑,名手镌裁确实不同凡响。
至于造办处的墨工来源,谈起来也是历史悠久了。据传,沅叔丈(增湘)在中国画会演讲谈到古墨说,在魏晋时代写字才发明墨丸,制墨工艺,最早是河北易县、定州制的墨最好,到了南唐,歙州李庭珪父子把制墨工艺集其大成,歙、徽、婺源制的墨统称徽墨,其名乃彰。易县、定州虽然是墨的发祥地,反而渐渐湮灭没人知道了。乾隆年间,有一次清理内库文房,发现明代遗留下来的碎烂古墨,都是些缤彩黝柔、不可多得的精品,乾隆认为弃之未免可惜,于是发交造办处重新筹造。而造办处素来没有这类工匠,只好派专人南下徽州,重金招聘一批墨工高手,进京承应。结果制出的墨确实堂皇典雅,于是各镌嘉名,不过墨工在边框上各镌有“再制”两个极小的楷字以资识别。这种墨比清代制墨品质都高。后来这些墨有一部分流散坊间,金拱北、周肇祥两位画家曾出重金收购,这批再制古墨落入他们两位手中的,为数不少。所以这批墨工也就成为造办处固定名额啦。
古月轩洪宪瓷
另外有一个古月轩,是专门制造小件精细瓷器的。乾隆对于古月轩非常重视,关于设计、材料、式样、用料,皇帝时常亲临指点,弄得造办处官员手足无措,一些工人时觐天颜,无形中古月轩变成乾隆自己指挥。乾隆年间古月轩产品,就拿鼻烟壶来说吧,底足连一个沙眼都不容易找得出来,可见当初品质管制是多么严格精细了。
袁项城妄冀非分,强谋帝制,改元洪宪。有清宫内监,讨好项城,告诉他古月轩有一批已领未用的宝石料子,项城席卷库存,烧了一批洪宪瓷,温润缜密,光泽透明,中外藏瓷名家,争相搜求。其中精品比康熙、雍正名窑产品价值更高,料子考究,手工细腻,当然受人欢迎啦。
如意馆
如意馆成立之初也隶属内务府,可是不列入造办处,因为如意馆有点儿像前朝的画苑,承值的都是些能书善画的词臣学士,可是擅长描绘的画工也不在少数。因为历代皇帝尤其是乾隆时常临幸召对,所以如意馆等于皇帝自己指挥。
我们逛故宫各处宫殿,时常看见皇帝宸翰,后妃御笔,一笔的龙虎,工笔的福寿,前后窗户总要挂几方裱好木框洒金笺的春联。绘画方面以屏幅为多,不是大青绿的岁寒三友,就是工笔着色的四季花卉,奇怪的是山水人物则少而又少。乍看那些字画,论字不管是哪位后妃写的都是凝厚纯正,端严委婉;看画无一不是清新华贵,色彩柔丽。总认为妃耦宫闺果然文秀质雅,卓越天生。
其实字不论大小,体不分真草,全是如意馆供奉把字写好,由巧手工匠做成双钩粉漏,印在纸上的,写字的人只要墨饱笔酣照粉漏一描,立刻就是一幅精品。至于绘画比写字还要简单,整幅画面布局着色,完成八九并且裱好,画面仅仅留下一枝半叶没有着色,再不然就是用藤黄点点花蕊,胭脂描描花瓣,就算大功告成,可以颁赐臣下了。
至于真有天亶圣明、才华并茂的皇帝或后妃,兴之所至亲笔法书绘画,可以说少而又少,谁要能得到一幅,那就太难得,可认为是稀世之珍了。
当年每逢端午,有些王公大臣荣膺懋赏,颁赐御笔“恨福来迟”朱砂判儿,那是整幅画儿早已画好,留着判官双睛未点,“恨福来迟”的蝙蝠未画,朱砂笔两点一勾,判官的双睛灵光闪闪,蝙蝠神采飞扬。如意馆在这幅画儿,确实下过点工夫。民国二十年前后一幅御笔朱砂判儿古玩铺碰巧还能买得到,可是至少也要十个银圆才能成交呢。
如意馆留在外间字画很多,抗战胜利之后北平东城一带小古玩铺,还有慈禧、光绪御笔的龙虎字,不过价钱就高得吓人了。
御药房
清代的御药房原来隶属太医院,自入民国,太医院撤销,御药房只好并入内务府。御药房组织原来非常庞大,拥有官员司工役一百七十多人,并到内务府后缩减到三十人。药房主要工作除了煎煮汤头水药之外,并且配制各种丸散膏丹,还有夏令所需的各种暑药,如卧龙丹、保健丹、平安散、避瘟散、通关散、八宝紫金锭、加料万应锭之类,而其中的紫金锭、万应锭更为名贵。紫金锭有双鱼、吉庆、八仙、福寿字、八卦、双喜,花纹细致,形态古雅,式样繁多,暑天用丝绳串起来,给小孩挂在二襟上可以随时取用应急。万应锭南方叫金老鼠屎,主药是古墨。
清宫藏墨甚多,所制万应锭墨古老,金箔厚,当然药效比起市面药铺卖的要高明多了。当年大栅栏京都同仁堂的万应锭,粒大如绿豆,也掺有古墨,可惜外面裹的金箔太薄,花花斑斑极为难看。阜成门大街的琪卉堂的万应锭也很有名,虽然金光缭绕,可惜墨质欠佳。御药房制品颗粒大小的确像老鼠屎,外裹金箔特厚,古墨性凉,金箔化痰,南人北来每每托京里人代为搜罗一两瓶带回珍藏,遇有小儿惊风抽搐,方敢服用。讹传多服冷精,可能不孕。其实北平小孩视万应锭为平安药,稍觉上火就吞服十几二十粒祛火克食,也没听说谁家小孩吃多了万应锭得了不孕后遗症的。
御药房每年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照例盘点库存清扫一次,凡是残损霉变的药材,一律论斤卖给东华门的永安堂。永安堂知道每年御药房扫出来的库底,其中不乏珍贵异常的药料,于是在每年药王孙思邈诞辰四月二十八日前夕,把御药房的库底,拿出一部分来熬成一大锅膏药,起名百效膏,百病全治。一大枚铜钱两贴,天不亮就有人排队等着啦。一出太阳就都卖光,要买只有明年今天请早光顾了。
江苏扬州有一位大盐商闹无名肿毒,有人送了他几贴百效膏,果然贴上之后其效如神,于是把百效膏看成万宝仙丹。有一年笔者有扬镇之行,特地托我买两百块钱的百效膏带到扬州,准备跟夏天的暑汤、暑药一同施舍。当年两百块钱的百效膏整整塞满了一大皮箱,还是托人才能买那么多贴。
车到镇江后,准备换船过江,镇江关的关务人员验关,开箱一看,一整箱都是膏药,他怀疑一个人买那么多膏药做什么,可能其中夹杂有黑货鸦片,坚持不能放行。后来还是扬州方面有人赶过江来关说解释,才免于查扣。从此京都永安堂的百效膏在扬镇算是出了名啦,每年都要大批买去施舍。一直到抗战,大概御药房的库底也掏光啦,虽然永安堂仍然有百效膏卖,大家都说后来的百效膏药效迥不如前了。
御膳房
御膳房虽然隶属内务府管辖,其实也不过是负责总理采买、分配、添购器皿、工役的管理而已。至于每天菜式的调配,口味的咸淡,因为掌宫首领太监三餐传膳,都随侍在侧,所谓天颜有喜近臣知,哪一位主子嗜辣恶甜,喜淡厌酸,他们都摸得一清二楚,内务府乐得少担责任,久而久之,这些工作索性就由太监们操持安排啦。
御膳房有句金科玉律的话:“宁生勿烂,宁淡勿咸。”依照宫中定制,每桌的碗盘件数都是按品级规定的。皇帝、太上皇、皇太后的菜品是一百零八样,皇后是九十六样,皇贵妃是六十四样;至于妃嫔、皇子、格格们也有一定的样数,由御膳房往各宫分送,谁也不能乱了规矩。
宫与宫之间最近的也在一里之外,御膳房厨灶总难免烟熏火燎,所以距离帝后进膳的地方,也不会太近。就拿皇帝一百零八样菜说吧,甭说吃,就是排齐了传膳,熬炖煨焖还可以用水碗托住,要是熘爆炒炸一类菜式用水汽一熏,岂不是把菜全糟蹋了吗?
别瞧不起御膳房,其中还真有高人。他们把菜做好之后,先盛在加釉的大碗里,把碗盖盖严,一排一排地摆在飞起铁檐有把手的厚铁板上,上面再罩上一块铁板,等于是一只铁套盒,上下都有熊熊的炭火烤着。只要一声传膳,把所有菜肴摆在细瓷菜碗里,一律加上银盖,有的菜还要下衬水碗,放在桌面上摆齐,抬着桌面往方桌上一套,一百多样菜有五张方桌也尽够摆的了。不过有些熘爆氽炒的菜还是要现做的,所以故宫陈列过乾隆、慈禧、宣统的菜单,吃火候的菜是少而又少就是这道理。
奶子房
据民俗专家金受申说:“奶子房由来甚久,清兵未进关之前,就有奶子房啦,而且一直随军。最早的奶子房仅仅备牛羊奶茶、奶饽饽、奶饼儿几样东西。因为奶类吃食都是抗寒耐饥的营养食物,体积小又不占地方,行军作战,怀里藏几块奶饼,随时可以充饥耐战,所以奶子房是最初清兵行军不可少的一个后勤补给单位。到了康熙年间海晏河清,奶子房花样增多,组织扩大,渐渐才演变成宫里制作精细奶类点心的大本营了。”受申兄所说情形,经过息侯金梁的证实,满洲档案里,确有这些记载。
在宣统年间,各盟旗王子年节朝贡,贡品中还有奶饼一项。奶饼比一块银圆略小,有三块银圆厚,每盒十二枚,外用刷了黄檗水的粗木头盒子装着,酸中带甜并不觉得如何好吃,可是越嚼越香。吃了两三枚奶饼,可以抵一顿饭,这跟第二次世界大战浓缩干粮有同等功效。
奶子房最拿手的是果盒,真是金浆玉醴无美不备。奶品中有奶卷、奶饽饽、奶乌他、奶酪、炸酥螺、小炸食,豆类有枣泥、核桃泥馅的豌豆黄、绿豆黄、黄豆卷、芸豆糕,此外各种蜜饯,各式冰糖蘸的坚果,那真是上方玉食,鹅黄衬紫,色香醉人。有些吃食是外间难得一见的,有些是外间虽有,可是比起奶子房制品精粗可就没有法子相比啦。
奶子房的果盒,分全桌、半桌两种,每盒十六样,四盒叫全桌,两盒称半桌。上赏如果是果盒,就是半桌也比赏一桌燕菜席都实惠得多,因为样样都是平常不容易吃到的茶食。民国十九年,舍亲李木公先生从上海来北平游览,当年他曾经随侍他的尊大人李仲轩(经羲)进京陛见,吃过一次上赏的果盒,这次来到北平总想重温旧梦,再吃一次全桌的果盒。
凑巧北海五龙亭开了一家仿膳,据说是御膳房奶子房两位御厨开的,他们以肉末烧饼跟栗子面小窝头来号召,小窝头掺栗子粉并不稀奇,可是肉末烧饼,可以说全北平城没有第二份。他家吊炉烧饼,固然烙得松软适度不厚不薄,炒出来的肉末,不但净瘦滑香,最难得的是,肉末夹在吊炉烧饼里绝不滴油,盘子也毫无油底。就是这一手,就足以证明他是御膳房出来的厨师。跟他情商之后,终于以一桌燕菜价钱做了一桌全席的果盒,可惜其中只少了一样——奶乌他。因为奶乌他要用上好淮山药,不巧当时淮山缺货,算是美中不足。当年在座的有湘潭袁伯夔、义宁陈散原先生,都认为这一桌果盒,是毕生所吃最精美的茶食了。散原先生并有一首五古纪事,不知后来收入他的诗集没有。
茶库和缎库
那志良先生谈到茶库、缎库,也引起笔者当年经历的几桩小故事。在故宫处分那些物资的时候,有些朋友喜欢喝红茶、绿茶,于是就买些皇家茗茶去品尝。殊不知红茶、绿茶熏制后所含水分都比较高,经过多次自然发酵之后,霉变的结果,红茶结块,绿茶一碰就碎,而且霉味特重,根本不能泡茶饮用了。倒是大理普洱茶、云南沱茶制成茶饼、茶砖,所含水分本来就低,再一压紧成砖成块不透空气,反而不会霉变。
今年春节文友在台北小聚,庄严兄带来一块乾隆年间的茶砖,沏了一壶,让大家品尝,据说可治感冒。刚一进口,风韵未发,还觉不出好在何处,等喝第二杯就觉出芬芳微涩,就觉出精英上浮,意爽而甘了。笔者在故宫拍卖物资的时候,也曾经买过几饼沱茶。等抗战胜利,把云南新制沱茶两相比较,前者厚重柔炼,后者头一口虽然清新甘洌,但是细细品尝,就觉得有点烦浊下凝,不如前者悠然意远啦。笔者不擅品茗,个人感觉如此,是否是贡品经过精细加工,市售沱茶制造比较粗放的缘故,就不敢妄自悬揣了。
当年缎库清出来的绸缎、布匹久储内库密不通风,年深日久,就是头号三十三大缎看起来光彩依然,可是质地已然糟朽,不能下剪子裁制衣物。北平前门大街泰昌绸缎庄大掌柜的白品三,到故宫拍卖处参观,本是打算买茶膏的,因为茶膏卖完,他是绸缎行出身,于是信步到卖绸缎地方去看看。绸缎糟朽他一看便知,他当然不会去花钱上当,可是他发现有两只躺箱,放的都是五颜六色整卷的实地纱跟官纱。这种透明纱原来是夏天衬在袍褂里穿的,现在谁还要透亮的纱呀!可是白品三别具慧眼,他把两躺箱的纱,全部买下来。
北平住家房子玻璃窗上层都是大窗户,冬天糊上纸,只留小卷窗,一到夏天就把糊窗纸撕去,普通人家改糊绿色冷布,讲究人家则糊珍珠罗。白品三觉得那些实地纱花样款式都非常典雅大方,挑选天蓝、浅蓝、翠绿、墨绿、浅绛香色等比较暗淡一点颜色的,代替珍珠罗糊在窗户上,既显得别致秀逸,又有阴凉舒畅的感觉。
后来袁项城的长公子袁克定知道了,千方百计从白品三手上弄了几卷去,糊在颐和园他住的画中游书室。这也是故宫出售物资一段小掌故。至于故宫出售皮货,因为手续草率,闹得若干名流面红耳赤,几乎对簿公堂,我想这件事知者甚多,恕在下不再一一饶舌啦。
[book_title]人力车与三轮车的沧桑
远在六十多年前,北平就有人力车了。记得笔者龆龄时期,先叔每天到清史馆办公(设在天安门左侧太庙里),家里虽然有玻璃篷的马车,可是因为位卑职小,坐着马车早晚趋公,怕人说招摇,于是包了一辆人力车上衙门。最初北平的人力车车轮子是铁轮圈嵌上死胶皮,轮上别无什么黄铜白铜雕纹刻镂、凿缋剔抉的漂亮饰件,顶多车的两旁各挂一把掸尘用的红绿绸子车掸子,就算很堂皇气派了。
死胶皮拉起来滑动力差,跑长了当然不如后来打气轮胎来得快,当时家舍下人等都管这辆古董式的人力车叫老牛破车,家里人有点儿事上街,宁可步碾儿(北平人用腿走路叫“步碾儿”),谁也不愿图省力坐这辆人力车。这下可好啦,这辆车除了先叔上下衙门,车夫在家里算是全家大闲人一个了。
同是人力车,平津宁沪可是叫法名称不同。北平叫洋车,天津叫胶皮,上海叫黄包车,南京人尾音多个“儿”字,叫黄包车儿。虽然宁沪仅“儿”字一字之差,可是宁沪土话有别,也显得大不相同啦。后来人力车随着时代进步,由死轮胎演变为内胎外胎。自从人力车改成打气的轮胎后,平津两地的人力车改进最快,除了车篷、车身、车把、车头,尽可能增添黄白铜电镀饰件外,一般坐车阔少名花自用包车踵事增华,车的左手边装上一只跟当时汽车音响相同的大喇叭,右手边再装上一具四音的小风笛,脚踩一对双脚铃。拉车的更神气,左右车把各安一具音响,随时警告行人靠边。车的两边,一边是手铃,一边是皮喇叭,跟人赛起车来,风驰电掣,声势赫赫十分惊人。
后来北平花国名姬中,有一最爱炫奇夸异的小凌波,她把车上电石灯由两盏增为四盏,车辆过处,恍如一条火龙。于是北平有几个败家子阔少爷,车扶手愣加上一对铜叉子,再插上一对小巧电石灯。一车六灯还能不亮吗?车上没得可捯饬(北平话,修饰的意思),脑筋转到拉车的身上,自用车夫换上淡青竹布镶白色宽边大云头的裤褂,或是深蓝布镶大红边的,有的人在扶手车镫四角钉上一个布挡,颜色花样就悉听尊便了。记得当年斌庆社科班出身的小奎官又叫殷斌奎,他的车挡,上绣有“殷斌奎”斗大黑绒楷书,真能让行人老远就侧目避道啦。
天津自用人力车也跟北平的自用车相仿佛,同样干净漂亮,可是一般拉散车的就不一样了。一般散车车身宽而见方,好像与津沪人力车式样大致相同。因为津沪都有租界地关系,车厢后头都挂满了不同租界的牌照,牌照齐全的可以越界而行,否则英国租界的牌照,越界到法国租界,就要受罚,只好到分界点,让客人换车啦。
南京的人力车最可怜,因为地区辽阔,从大行宫到夫子庙,漫漫长途,吭哧吭哧要跑上好半天才能到达,连坐车的都有点儿于心不忍了。同时各街口又有垃圾马车沿途兜揽客人——抢生意,所以南京的人力车算是最吃力的行当了。上海的自用人力车形式跟平津又不一样了,车座子圆形,车把特短,车垫子有的装弹簧,拉车的似乎受过特别训练,跑起来故意颤动车把,坐车人好像被人摇煤球,非常难受。
笔者初次到上海,住在舍亲李府,他们拨了一辆自用车给我外出代步。拉车的叫“阿四”,跑快了连颤带晃,我在车里非常不习惯,偷偷地问过阿四何必如此颤巍巍地摇动。据他说,上海绅商巨室、北里名花,所有自用包车,都是这样的拉法,这样才够气派。请他免去抖颤后,他也觉得省力多了。
民国十六年,江苏省省会镇江代步工具,新旧都有,有二人抬的轿子,也有人力车。从火车站到市内要经过的京畿岭,是一个漫长的高坡,下坡时车夫两手紧握车簸箕下面的两只车撑子,让车的轴轮当中心支柱,车夫乘客两俱悬空,迅若奔马,直冲而下。车夫双脚就像蜻蜓点水,每隔三五丈远才点地一下,以便减缓速度,调整方向。这种凌虚御风、悬泉飞瀑的滋味,一个控制不住,不是人仰马翻,就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高打天秤。走过京畿岭的人数也许不太多,可是抗战时期,凡是初到重庆,经过朝天门坐过黄包车上坡下坡的人,总都尝过那种惊涛骇浪的滋味吧!
抗战之前,有一年夏天笔者有一次到郑州去,一下火车,站前整整齐齐排列有十多辆人力车,从车身到车把,上面都撑着一节挺干净的白布篷子,乘客车夫都在布阴之下免受炎炎夏日晃眼灼肤之苦。这种办法的确法良意善,可是别的地区过分保守,没有依法仿制,太可惜了。
台湾在光复初期,市面上仍然可以看得到巨轮、高脚、短把的人力车,这种车形跟在电影画面里所看到当年日本的东洋车一模一样。老友庄主传在接收当时,就坐这样的人力车上下班。有一天我因事急于外出洽公,庄老一定要我坐他的人力车出去,在情不可却的情形之下,只好一试。哪知车到地头,因为车镫子离地太高,下车时脚一踩地,把脚腕子重重地了蹾一下,害得我几天走路都不方便,从此再也不敢坐这种中古式东洋车啦。
抗战之前,名摄影家张之达兄在北平东安市场开了一家明明摄影社,正在生意鼎盛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研究起制造三轮车来了。第一辆三轮车出厂,不但金钩䚢带闪烁耀彩,就是飞轮刹车也都动定灵活,一定要我把这第一辆三轮车留下,给他宣传。当时笔者住在西城,办公地点在北城,早晚趋公,必须经过文津街的金鳌玉 桥。桥虽不算峭峻高耸,可是坡高渊邈,车身又重,登未及半,劲力已衰,车夫要下车推挽,才能安然过桥。在此情形之下,他只好拿回去重新研究改造了。
经过几年的苦心精研,居然让他研究成功,减低车身重量,踏车过桥。可是市面上,各式各样的三轮车大量陆续出笼,有的车夫在前,有的车夫在后,因为这种车夫在后类型的三轮车很像昔年羽扇纶巾武乡侯的四轮车,大家都管它叫孔明车。好处是前面没有屏蔽挡头,得瞧得看,跟车夫说话也方便,车夫汗流浃背,不至于汗水乱飞溅及乘客。坏处是如果发生车祸,乘客可是首当其冲。为着交通安全着想,这种车辆不久就首遭淘汰了。跟着又有人发明一种双飞燕三轮车,乘客与蹬三轮者并排而坐,既不妨碍视线,又便与车夫交谈;可是也有一桩缺点,就是重心偏左容易翻车,既欠安全,久而久之,也被淘汰。
台湾的三轮车,在起初虽然算是新兴物事,可是车座子跟东洋车一样,依然是方形。另一件特别事物,在内地不管是拉洋车,或是蹬三轮的,除非逼不得已才肯把车篷子支起。因为一支车篷子,蹬起来兜风太费力气。台湾可好,不论晴雨,那张又破又脏的车篷,永远是支起来不放下来,而且用宽橡皮带绑得死死的,想放下来都办不到,一定让他放下车篷,他们还挺不高兴呢!
现在台北、台中、高雄等几个大城市的三轮车,早几年就经当局全部收购辅导就业,分别改行,三轮车在市面上已经全部绝迹了。现在只有东部南部几个县市仍有少数三轮车在大街小巷行驶,这些县市的计程车大半是不用码表不计程收费,一上车就是三十元,若是路远就听凭计程车司机说多少算多少了。因此外来旅客不明究竟,时常吵到派出所解决纠纷,给警察人员增加了无限麻烦。所以每次只要地方政府一声明要取缔三轮车,蹬三轮的固然是命脉所系誓死力争,就是一般市民内心也未见得全都赞成这种举措。因为不计程收费的计程车一时没有办法让它改善,一上车就是三十元,比三轮车贵了一倍,当然拥护三轮车暂缓取缔照常行驶啦。
其实说真格的,有些县市乡镇路面够宽,车辆不多,只要把三轮车上的电动马达取缔拆除以策安全,减少噪音,就成啦。主要的是先把计程汽车整理得能够遵照政府规定计程收费,然后禁绝三轮车也还不迟呀!又何必急惊风似的先取缔三轮车呢。
前年笔者到港泰观光,泰京曼谷车辆拥挤情形,比台北还要严重,除了耀华力路、石龙路一带有一种机器三轮车(可坐三四人)短程行驶外,人力三轮车一辆也看不见了。可是到了曼谷以外的各县市游览,各地十字路口一辆一辆的人力三轮车,总是三五成群等候乘客,每辆车上的饰件都是电镀铜活灿烂悦目,既干净又漂亮。问问当地住民,他们也认为三轮车行驶短程,价廉方便,现在正在节约能源,短期内泰国政府大概暂时是不会加以取缔的。
到香港观光,在香港九龙码头,看到违别久矣的黄包车,跟当年上海的黄包车大致相同,不过车身的油漆比较鲜艳点而已。港九的黄包车乘客,多半是外地来的各国碧眼黄发旅客,好奇开洋荤而乘坐,外来的中国人看见久违的黄包车,似乎都投以迷惘亲切的眼光。现在台湾人力车固然绝迹,于今就是三轮车也被人目为落伍的交通工具,接近全部淘汰的边缘。料想再过十年八年后,下一代要看稀稀海儿的人力车,只有到港九去开开眼界了。六七十年光景,人力车、三轮车,全都由辉煌灿烂而归于淘汰消失,回想起来,如何不令人有沧桑之感呀!
[book_title]故都白塔寺杂摭
北平城里有两座白塔,一大一小,小白塔在北海的琼华岛上,大白塔在阜成门大街妙应寺里。这两座喇嘛塔,玻璃珂雪,插云对竖,可以说云蒸霞蔚,气象万千。琼华岛春阴的小白塔有金章宗御制《小白塔纪事》,说明此塔是仿照妙应寺的大白塔建造,挖池叠石而成。由此可证大白塔兴建在先,小白塔敕造于后了。
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商贾货物定期辐辏最早叫“务”,后来演变结果,南方叫“趁墟”,北方叫“赶集”。北平因为是历代皇都,既不叫墟,又不叫集,因为都在寺庙前交易,于是称之曰庙会。从若干年前,北平的庙会就规定每月逢三土地庙,逢四花儿市,五六白塔寺,七八护国寺,九十隆福寺。这些都是定期的庙会。至于正月初一到落灯的游厂甸、火神庙,正月初二财神庙借元宝,正月初八白云观顺星会神仙,三月初三蟠桃宫给王母娘娘祝寿,八月初三皂王庙给皂王奶奶庆生辰,等等,那些一年一度的庙会,更是数不胜数。
白塔寺原来叫妙应寺,因为庙里有座巍峨庄严的白塔,大家都叫它白塔寺,叫来叫去妙应寺的本名,反而其名不彰。外省人到北平要是跟人打听妙应寺在哪儿,十之八九都问不出所以然来的;如果问白塔寺,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寺在阜成门大街路北,阜成门跟西直门都属于内城,也是北京城西方的锁钥。阜成门又叫平则门,故都父老叫白啦,愣叫它平贼门,说是当年吴三桂请清兵,赶走闯王李自成,闯王抱头鼠窜出的就是阜成门。阜成门里路南有个胡同叫追贼胡同,胡同里还有一座小庙供的是金甲韦陀,据说韦陀曾经显过圣,是从这个胡同把闯王追走的,所以这个胡同才改叫追贼胡同。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咱们也只好姑且听之吧!
据庙里喇嘛说:“当初北海小白塔系仿妙应寺的大白塔建造,那时候因为琼华岛地势比较狭窄,塔座子底盘塔的高度,尺寸只好缩减了四分之一,所以后来一个叫白塔,一个叫小白塔。”两座塔的格局乍看一模一样,实在不容易分出大小来,可是细看就大小有别了。
有一年已故的章嘉活佛在白塔寺主持护国佑民息灾降福法会,到了七七四十九天,功德圆满那一天,举行一次善男信女念佛转塔大典。白塔平素塔门深扃,等闲难得登眺遐观,这种机会难得,笔者也随众登临瞻礼。刚一走近塔座之前,尚未登临,猛古丁子(“骤然间”的意思)抬头仰望,崇墉屹屹,白雪皑皑,玉峰矗竖,崔巍擎天,一想塔底就是海眼传说,令人立刻产生一种郁郁森森的感觉。一进塔门,虽在盛暑,自然冷意袭人,暑气顿消。塔里第一层佛殿,高堂邃宇,杰阁四耸,正中锦云圆拱,供奉着诸天菩萨圣容,丹漆卤簿,彩绘幢幡,供桌上铺锦列绣,众彩焕烂,海螺羯鼓,饤盘油檠。还有若干叫不出名堂的供品法器,佛前氤氲袅袅,檀藿藏香,汇成一种蓊勃异味,简直滑息难舒。
门旁并有善众劝告前来随喜的少妇们,最好就在塔外焚香,不要进内瞻拜,即或入内亦不可在佛前久站,因为怀孕妇女闻藏香(又名降香)太多太久,容易堕胎。白塔宝顶之下,有一铜胎七宝华盖,重檐之下玉箔叮当,璎珞悬珠,平时隐隐约约,看不真切,要登临转塔,才能一览无遗。令人奇怪的是,这样金碧辉煌的塔盘里,悬挂着一只盛石灰麻刀的木盘(当年没发明水泥之前,砌墙用青白石灰掺和麻丝以求坚固)和泥瓦匠用的工具瓦刀一把。
当时觉得不伦不类、非常奇怪,下塔之后,有一位老北平讲了一段神话才明白塔上刀盘的由来。他说:“北京城里老早就传说,白塔底下是一座海眼,白塔就是为镇压海眼才砌的,如果塔一崩坍,就水淹北京啦。有一年有人忽然发现白塔的塔肚子裂了很大的一条缝,如果白塔一塌,北京城岂不真的沦为海底了吗?大家都忧心如焚,踧踖难安。可是白着急谁也想不出好主意来,因为塔身太大,没有法子把它箍起来。不久白塔寺一带来了一位面貌猥琐的锔碗匠,可是他大言不惭,整天吆喝着要锔大家伙。谁家有破碎的锅盘碗盏拿出来让他或锔或补,他总回说他是锔大家伙的,小东西不锔。一位妇人一生气说:‘既然你不锔盆碗,专锔大家伙,那么白塔裂了个大缝子,你去锔吧!’谁想夜晚真就有人听见锔碗儿的弓子嗖嗖乱响,第二天大家抬头一看,果然白塔塔身裂大口子的地方,居然用一道大铁箍给箍上了,而且铁箍还用石灰给抹上。要是猛然一看,还看不出加了一道铁箍呢!据说那是鲁班爷显圣,因为赶了一夜的活累了,灰盘儿、瓦刀一忙忘了拿下来,就挂在塔盘底下啦。”这种离奇神话,各地所在多有,人家姑妄言之,咱们也就不必较真儿了(北平土话“认真”的意思)。
北平庙期虽然不少是固定的,可是要说整齐,还得属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三处,因为这些摆摊子的生意人,不但这三处每个会期必到,而且每个摊位无形之中仿佛固定不移。你逛隆福寺想买刮头篦子或者别头发用的骨头簪子,如果觉着大小尺寸不合意,你可以跟他约好,等下期庙会,或是别的庙会,让他给你预备好带来准保没错。
各庙摊子的摆法位置也大致相同,譬如说一进山门都是卖山货的,二门门道两边就全是卖玩具的了,再不就是假珠假宝的各样首饰摊。卖两把头戴的大门花,或是鬓边的绒花、绢花以及卖剪花样的,一律都是靠墙根儿。因为他们的货色既怕风吹又要防日晒,只有靠墙根儿搭个布篷才安全保险呢。至于吃食摊、杂耍场子,那是一般市民吃喝玩乐的去处,跟真正上庙会买东西的人混不到一块儿。庙里最后一进院里宽敞豁亮,得吃得瞧,就成了这班人的固定地盘了。
虽然说各庙会卖的货色都差不了许多,可是也有个别另样的。例如有些喇嘛摊专卖玛瑙松石念珠手串,白银镶嵌的首饰,嘴上说是西藏来的,其实都是尼泊尔的产品。护国寺因为附近花厂子林立,爱花有癖的,都喜欢到护国寺溜达溜达,寻找点儿奇花异草,或买一两盆盆景玩玩。
白塔寺的喇嘛平素不太热衷承应佛事,可是颇有陶朱遗风,对做买卖都有两手。他们摊子上摆满了手工做的木盘木碗,咱们当碗用,可是藏胞自己是用木碗当灯盏的。其实他们主要生意是卖藏香、藏红花、藏青果、当门子一类东西。藏香是以西藏出产的苦楸木为主要原料制成的,这种香是棕褐色,有五尺长,比拇指还粗,黄纸加封,用红绒绳跟细麻秆扎好,论枝来卖,不然香太长,一挤一碰就断了。在西藏这是佛前专用极品供香,北平各王公府邸的影堂(小祠堂)到了除夕,每幅喜容或放大影像之前都要点上一枝,以示慎终追远礼仪隆重。就是烧剩下的藏香头,也算稀罕物儿,遇到孕妇临盆生产不顺利,把藏香在孕妇面前点上,不一会儿瓜熟蒂落如响斯应,准保生个胖娃娃。老一辈的人都这样说,是否真的那么灵验,可就不得而知了。
藏香虽然也是香,可是北平香蜡铺没得卖,只有雍和宫、白塔寺两处有藏香卖。雍和宫僻处东北城角,谁又专程跑趟雍和宫跟喇嘛们打交道呢?所以白塔寺卖藏香无形中变成独门生意了。喇嘛们所卖的藏红花、藏青果、麝香,全说是西藏特产,从西藏来的倒是不假,其实十之八九,都是从产地不丹、尼泊尔运到西藏,再转运到北平的。喇嘛们最看重麝香,假如你说买麝香,他们会很神秘地领你到他们住处,拿出大盒小盒来,跟你大盖特盖,劝你既买麝香,又要买当门子。麝香来自雄鹿身上,雄鹿有个阴囊,分泌一种香液,作用是求偶期引诱雌鹿的,在麝囊迎门口的一撮叫当门子,药效最高。麝香假的特多,一不小心就碰上假货。据有经验的人说,凡是在外面油纸刻着一个“杜”字的,喇嘛们保证是真品,如假包换,所说固然难以百分之百相信,不过你到同仁堂、鹤年堂大点的药铺买当门子,有“杜”字戳记的要比没“杜”字戳记的贵三成,那倒是实情。喇嘛摊卖的藏青果虽然也坚如木石,可是颗粒有葡萄干大小,比药铺卖的体积大逾一倍还多,吃到嘴里也是甘涩微苦,味道大致相同,就不知道功效是不是一样啦。这些东西只有白塔寺有几个摊子上卖,其他各庙间或也有,可是就不多见啦。白塔寺里除了喇嘛的住处,两庑不开锅伙(大伙儿出钱,单身汉共同做吃食卖的小本生意人),不租闲杂人等,只租茶馆棋社,所以两廊的情形,比隆福寺、护国寺稍微整齐干净一点。
白塔寺买卖人里有两位特殊人物倒是在国际上出过风头。一个是捏江米人儿的叫玉子,一个是做棕人的海爷,两人都住在宫门口,每逢五六都在白塔寺摆摊,别处庙会他们就很少趁热闹了。玉子尊姓大名差不离的人都不知道,他参加巴拿马赛会得到优等奖状,上头写着“得奖人玉子良”,由此大家才知道他叫玉子良。他得奖作品是《天女散花》。有一张得奖的着色照片(当时还没有发明彩色照片)他视同瑰宝,不轻易给人看,笔者是做成他一笔好交易才看见过一次。照片上如来佛宝相庄严坐在莲台上说法,金翅大鹏在霭霭祥云中展翼呵护,文殊、普贤各坐青狮白象,十八罗汉怒目低眉姿趣各异。散花天女锦衣珠履,顾盼烨然,素绢垂香,轻裾缥缈。侍儿花奴手持花篮,也是明珠金翠,妙舞无伦。整个戏出装在一只七八寸古色古香素锦糊的玻璃盒子里,布局用色固然秾缛壮美,就是远近离合,也能恰到好处,甚至于人物的眉目衣纹、神情姿态也都刻画入微,宛然有致。笔者所见只是照片,如果是实物,当然更是栩栩逼真了。无怪当年评审结果给他的评语大意说:“巧心妙手,是手工艺品中的伟大杰作。”他捏的江米人的特色是,不论摆多久,不龟裂、不变形,而且不褪色、不发霉。据他自己说:“我这个画面是脱胎于梅兰芳《天女散花》,天女的服饰甚至于眉眼神情都跟梅老板仿佛,这份展览品有的地方改了又改,捏了再捏,费了三个月时间才完成的。现在上了几岁年纪,这么细致的活儿,自己眼力指力都欠灵活,也捏不出随心满意的活儿来啦。”笔者曾经拿余叔岩在《洗浮山》饰贺天保的一张剧照,头戴罗帽,身穿黑箭衣,背插双刀,手拿马鞭,一个趟马姿势请他照样捏,他捏了三天才完工,果然捏得仔细传神,就连身段脸上神情,都捏得惟妙惟肖,简直绝了。笔者在文玩阁子里摆了两三年,都丝毫没走样。后来被余迷票友何友三看见,连要带夺地拿去了。
海爷就更是怪人了,就连他左邻右舍也不知道尊姓大名,只知道海爷,大家所能了解的是,他是京剧票友,常在阜成门外关厢一个戏园子里票戏,后来忽然塌中(嗓子唱不出亮音来,梨园行称之为“塌中”),一字不出,他一灰心,就做起棕人儿来消遣。他把泥人儿完全戏剧化,铠甲旗靠,冠冕相貂,绮袖丹裳,瑁簪絺绣,每个人物都能做得精细逼真。就是净丑的脸谱,挥戈持戟十八般兵器,也做得一丝不苟。他把每个人物袍服锦裾之下,都用小棍和硬猪鬃环绕粘固,把一个个金玉其外胶泥其中的细巧绫人,放在铜茶盘里,用稻秸秆儿敲打茶盘边缘,棕尾人受了震动回旋游走,不时发生异常的动态,非常有趣。海爷的玩意儿,虽然没有参加过国际展览,可是抗战之前铁道部举行过一次铁路展览(简称“铁展”),海爷的摊子摆在西厢的走廊,被一位意大利籍专门研究各国民俗舞蹈的学者发现,罄其当时所有成品,运回意大利,在一处博物馆展览,让大家欣赏,并且还拿到法国展览过一次。世交江振青在巴黎大学攻研美术,看了之后写信来托我买了十几出戏的棕人寄去,敢情当时巴黎人都认为家里摆几个小棕人,算是最时髦的陈列品呢。
平则门教堂一位神父说:“我们教堂跟宣武门里安利甘大教堂,都是明代兴建的,李自成攻陷北京,在金銮殿倒坐门槛儿十八天,当了几天土皇帝,是从巡捕厅胡同经过平则门一带败走的。残兵败将哪还免得了烧杀掳掠,白塔寺一带遭劫最重,受灾最惨,教堂圣坛破坏不算,而且烧光。白塔寺靠近后塔院,一层大殿几乎夷为平地,坍陷梁柱都是上品的金丝楠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每人自顾不暇,那些木料,凡是好的全被乱民盗走变卖,就连圣坛里长祭台,奉献祭器的条案,都是在变乱弭平之后,花了高价才从附近老百姓家买回来的呢。到现在祭坛有一篇勒石记载得非常详细,还嵌在墙上当纪念。”咱因为不谙意法文字,所以始终想去瞧瞧而没去成。
白塔寺后面宫门口,东廊下、西廊下一带,六七十间一所的大房子,还有带花园子的,很有几处,像宣统业师梁节庵、伊犁将军后裔恩泽臣住的,都是四进宅子外带小花园。最奇怪的是那些宅子正房都特别高阔轩敞,东西两厢的配房似乎矮小了好多,两者颇不相称。后来跟老一辈儿人谈起,才知道东西厢下,有几所大宅子,正房梁柱就是白塔寺拆下来的梁柱盖起来的。尺寸虽然嫌大,可是木料好,舍不得破开,就着原材料盖好,因此两厢群房的尺寸,就显着不合格啦。好像两条胳膊比原来部位低下了两三寸,非常地不受看。
宋明轩主持冀察政务委员会时代,有三个歌女方红宝、郭小霞、姚俊英,被称为华北三艳,非常走红。姚河南人,是唱河南坠子的,鬓发如云,辫子长可委地,天生一对眯眯眼,颇能风靡一时。抗战前她在西廊下买了一所四合房,她嫌门楼太高,打算拆了重盖,哪知拆下木料一看,从门楼到过道、檐牙、椽桷,全是上好金丝楠木。她把好木料卖了,添了少数几个钱,在宣外大马神庙又赚出一栋小四合房来。照此旁证,明末清初李自成兵败平则门,火烧白塔寺是不假了。这些老古董的事,现在知道的人大概已经不太多啦,把它写点儿出来,大家以后逛白塔寺的时候,可以作个印证吧!
[book_title]也谈护国寺
白铁铮兄在他新出版的《老北平的故古典儿》大作里写了一篇《忆护国寺》,铁铮兄自称生于西城,长于西城,读书、教书都在西城,所以能把护国寺土坯殿前两个有名古迹,“机灵鬼儿”、“透龙碑儿”说得全须全尾,令人茅塞顿开,好像又逛了一趟护国寺。笔者从小也是在北平西城生长的,读了这篇文章,童年逛护国寺的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又都一一涌上心头。
护国寺原名“崇国寺”,是元代丞相托克托的故宅,燕王棣建都北平,这位皇帝老倌对于前朝故丞相托克托文章道德极为推崇仰慕,于是降了一道圣旨,把丞相府改为托克托宗祠,用资纪念,并且饬令五城兵马司妥为保护。不幸天顺年间一把大火,把个托克托的故居烧得土崩瓦解,片瓦无存。一直到成化七年(1471)追念先贤才又纠工重建,改名“大隆善护国寺”。这一改建就完全改成寺庙式样啦。改建之后一进山门,东西有钟鼓二楼,第一层殿是哼哈二将,第二层殿是四大金刚,第三层俗称土坯殿,就是当年托克托丞相燕息的正房。当时因为瓮牖绳枢,都是壮丽光整,为了要保持原样,既未抽梁换柱,只是垩墙粉壁丹雘彩绘一番,所以这座土坯殿,屡经风雨侵蚀,反而比前面几层殿坍塌得更厉害。据说这座殿里在同光年间还有托克托丞相夫妇塑像,后来因为拳乱,大师兄们在殿里设坛,门窗户壁损坏更甚,到笔者懂得逛庙的时候,除了梁架径石外,已别无踪迹可寻了。
先师阎荫桐先生是穷毕生精力研究元史的。有人说护国寺对门有一家贞记照相馆,保存有托克托丞相夫妇塑像照片,笔者特地陪着先师去了一趟贞记照相馆。贞记照相馆老掌柜的是位慈祥和蔼的长者,立刻让柜上伙计翻箱倒箧找出一份八寸底片,等印出来一看,才知道是画像而非塑像,不过照片旁边有一段短跋说,是明万历塑像未毁之前一位浙西画师王应麟照塑像原形画成的。这张照片是同治年间一位有心人把画像再照下来,他们保存到现在的。当年因为定影技术有欠精湛,所以照片印出来之后,有一部分已经模糊泛黄了。在寻找这张照片的时候,让我发现了一大批梨园老伶工们稀有的剧照,敢情贞记照相馆当年跟梨园行的名角儿们都有交往,要照相都在贞记,所以他家存了不少北平各大名伶戏装便装照片。想不到此行居然有这样一宗意外收获,真令人喜出望外。
其中我认为最珍贵的是汪桂芬的《取成都》,孙菊仙的《七星灯》,小马五的《纺棉花》,田桂凤的《也是斋》,刘赶三的《探亲家》骑真驴,余玉琴、王楞仙的《十三妹》,金秀山的《忠孝全》,谭鑫培、罗百岁的《天雷报》,刘鸿升的《斩黄袍》,杨小楼的《艳阳楼》,还有跟杨小朵的《画春园》,跟钱金福的《青石山》,路三宝的《马思远》。当时照片不讲究由小放大,全是八寸、十二寸玻璃板底片,我当时每种都洗了两张保存起来。后来张古愚在上海办了一份杂志叫《戏剧旬刊》,不但图文并茂,而且篇篇谈戏文章都是极有分量的,我把这批照片都送给古愚兄陆续在《戏剧旬刊》发表。后来古愚兄托我把贞记的戏照,罄其所有各印两份,可惜那时老掌柜已经去世,改由少掌柜的当家,诚如铁铮兄所说,尽忙着给人照做媒、相亲照片,无暇及此,所以有负古愚兄重托,一直没能交卷,真是抱歉之至。
护国寺门外,靠着高墙的边,摆满了石榴、海棠、桃、杏、丁香等有色有香的一类花木。游客从花丛里走过,会叫人芬香辟秽,目不暇给。江东才子杨云史有一首竹枝词:“崇国寺畔最繁华,不数琳琅翡翠家。唯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这是当年护国寺花市的真实写照。护国寺附近有几家花厂子把式们培养出来的花树,随形趋式巧夺天工,实在叫人喜爱。花厂子一共四家,是“奇卉”、“莲记”、“蕙芳”、“远香”,他们每家在丰台都有十亩八亩不等的花圃暖房,在护国寺的也不过等于门市部,摆点应时当令的鲜花盆景,作个宣传而已。“奇卉”、“远香”因为在护国寺附近占地较多,屋宇宽敞,又有暖房温室,所以还代客存花。北平有些大户人家,自己家里没有温室,又没雇用花把式,家里如果有比较名贵而又怕冻的花木,像香橼、佛手、茉莉、白兰、栀子、珠兰等,一过重阳都可以委托花厂子挑去,放在他们的花洞子里保养过冬。如果家里有红梅、白梅、腊梅一类香花,是准备过年在佛前供养、祠堂上供用的,可以事先告诉花厂子,到除夕前两天给您送来,准保在新年是花开富贵灿烂盈枝。
这几家花厂子跟舍间都有多少年的交往,所以花厂子的名字,虽然事隔二三十年,还能说得出他们的字号来。
护国寺后殿西北角是喇嘛院,院里住的都是喇嘛。护国寺的喇嘛可以跟汉人通婚,所以里头住的喇嘛都渐渐汉化,有的小喇嘛,不但不会念喇嘛经,简直连蒙藏话都不会说啦。塔院尽头有两间小砖房,里头住着一位老喇嘛,大家都叫他疯喇嘛。一般喇嘛向来不忌荤腥大吃牛羊肉,可是疯喇嘛,却吃净素而且过午不食。整天四处云游,双扉倒锁。当年戴季陶、汤住心、屈映光几位护法在杭州举办护国息灾时轮金刚法会,会后约同章嘉活佛一同回到北平,章嘉到处托人找一位甘珠尔嘉达乌苏喇嘛,敢情就是那位疯喇嘛。据章嘉说:嘉达乌苏是黄教中现代精研《楞伽经》唯心唯识论,获得真谛的一位圣哲,所以要请他回藏说法,于是把他安置在西湖饭店。汤住心的公子佩煌兄彼时刚从燕大毕业,他听章嘉的侍从们说疯喇嘛会请神拘鬼,他年轻好奇,跟疯喇嘛厮混熟了,天天腻着疯喇嘛露个一两手给他瞧瞧。疯喇嘛被磨烦得没了办法,有一天拿了一碗凉水,也没画符念咒,用凉水在地上洒了一个大圈圈,把黄表纸三张点燃,往圈里一扔,熊熊的火球滚到水圈边上顺着水圈滚了一圈半,才化成纸灰。他说纸灰里就有两个鬼拘在水圈里转,鬼魂无辜,他要诵经一百遍超度往生。这件事是佩煌兄亲自所睹,亲口所述,料想不是骗人的。不过究竟是什么缘故,就让人猜不透啦。
护国寺街还住着一位北平的名人叫郭崽子的,他在护国寺西口路北开了一家冥衣铺,主要业务是给死人做成衣糊烧活,同时夏天给人糊纱窗,也给人糊顶棚、四白落地的壁纸,所以又叫裱糊店。郭崽子的裱糊店叫什么字号,恕我记性不好,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一提郭崽子,西半城的住户大概没有不知道的。人刚死,他家糊的倒头车轿,细巧绫人,金山银山,伴宿开吊的楼库,出殡孝子用的丧盆纸幡,死后五七姑奶奶烧的重檐带座的绣伞,六十天烧的船桥,他都能比别家糊得精巧细致。尤其死者生前所需用的一切衣物家具,只要您说得出东西名称样儿来,或是把真东西看过,就能给主顾糊得出来,而且绝对逼真。
记得先祖母去世,家里让郭崽子糊了一只紫檀的香妃榻,上头铺着白夏布的厚垫子,因为尺寸大,就放在经棚底下走廊上啦。有位舍亲从南方赶来吊祭,上香行礼后,看见走廊上有只香妃榻,正好坐下歇歇腿,哪知往下一坐,人摔了个屁股蹲儿,香妃榻自然也垮啦。这固然是棚里头光线差点,看不太清楚,也足证郭崽子糊的烧活,真是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了。
抗战胜利后郭崽子虽然去世,可是他冥衣铺还开着。侯榕生女士曾经以美国人身份回北京探过亲,据说护国寺一带大拆大改,盖了一座演样板戏的剧院,甭说郭崽子的冥衣铺,就是占地颇广的贞记照相馆、几家花厂子,也都成了断井残垣,瞻吊无从。往日熙熙攘攘的风光,只有在睡梦里寻找一些历史陈迹,将来跟孩子们说起机灵鬼、透龙碑一类故事,那就更是“白头宫女说天宝遗事”啦。
[book_title]奇庙雍和宫
北平安定门大街东边,北新桥北面,有座雄伟壮丽的喇嘛庙,那就是雍和宫。这座著名的大庙,最初是前清雍正皇帝胤祯未即帝位前,皇四子时期的潜邸(清制皇子的府邸,俟即皇帝位后改称潜邸)。雍正御极之后,将潜邸一半改为黄教喇嘛的上院,一半改为行宫。据宫里太监传说,早先大小寿安宫丽景轩各有一条地道直通皇四子潜邸。雍正三年(1725),行宫部分有刺客潜入纵火,全部焚毁,这才全部划归喇嘛僧掌管,改称雍和宫,同时把直通宫禁的地道阻塞填平了。
雍和宫最初既是皇子府邸,未来王者之居,自然是秦宫别殿,玉宇璇阶,一切建筑迥异寻常。自从全部改为喇嘛教寺院之后,雍和宫在河北省各县拥有数不清的田产房屋,而且只收房租地租,不纳钱粮。喇嘛们食用富足,把用不完的钱,拿来大兴土木,力求宫室富丽华美,两百年来,几经修缮,雕梁画栋,黄瓦红墙,金芒照耀。比起皇城里冷宫长巷,蔓草迷离,苍梧云冷,荒凉的情形,真令人有说不出的感慨。
雍和宫因为是喇嘛庙,殿苑楼阁明堂邃宇,不像僧道寺观按层分进,飞阁崇楼,都是迂回错落,别具匠心的。宫中最著名的有祖师殿、额木齐殿、永佑殿、绥成殿、法轮殿、鬼神殿、雅木得克楼、万福阁等处。每座殿里差不多供满了大小佛像,十之八九都是金质的。另外就是蒙古沙金镂铸的千奇百怪的十三层宝塔,最大有高逾寻丈的,最小有的高不逾寸的。每座都是累璧重珠,霞光流碧,每层宝塔各有玉果璇珠,更有高僧舍利,每天都有喇嘛绕塔诵经,花香供养。
万福阁又名万佛楼,据说在乾隆年间,云南蒙自有一富绅毕大符,在江心坡得到一株二三十丈长巨大檀香木,诚心诚意,要呈献皇家,于是不惮跋涉,水旱兼程,从云南运来北京。御前献宝时,龙颜大悦,把这段巨大檀香木运到雍和宫,征召雕塑佛像有名的良工巧匠,尽其可能就檀香木尺寸,雕刻一座立式巨佛。那尊佛像塑成之后,庄严高耸,翛然出尘;据说佛的肚脐跟安定门的城垛子一般高,耳朵眼儿里可容两人下棋,脚背上两人并肩躺卧,还是宽宽绰绰的。总而言之,这块檀香木,有多么大就不难想象了。
这尊巨佛体积既然特大,当然是先把地基打好,随即安座。这座万福阁是先竖起佛座,后盖佛阁,所以佛顶上的檐牙、椽桷、藻井顶部,跟佛身高度是配合得恰到好处的。巨佛金身不是一般佛像缀以金箔(俗名贴金),而是镂金垩彩,黻冕明珰。尤其佛顶一颗明珠,光芒晔煜,宝相庄严,手上一方丝绸方巾(喇嘛称之为哈达)均是出自内廷金縢絺绡,外间是不容易看得见的。
绥成殿佛座正中,悬有一张白色素缎伞盖,上面画满了历代活佛符咒,喇嘛们都认为这是具有无上金刚法力降魔至宝。伞下供奉三头六臂佛母,更是密宗九天尊神的主宰。
雅木得克殿有一犬面怪佛,腰悬人头骷髅,足踏妖女,形状极为凶恶。这尊怪佛是拒抗七情六欲,名叫“广大普化天尊”面恶心善的圣哲。
鬼神殿又叫特参殿,里面供的大大小小欢喜佛,都是人身兽面、千奇百怪的男女佛像,赤裸裸的,一丝不挂。殿里灯光暗淡,引领参观的苏拉喇嘛,点燃起一根蜡烛,瞻拜的香客们才能仔细观赏一番。临走时少不得让您请一两尊小欢喜佛回家,说是福自天申;如果您对欢喜佛不感兴趣,那带领随喜的赏赐,自然要多叨光几文了。因为特参殿所供的佛像,都是别的寺院所看不到的魑魅魍魉,每个人都有一种好奇心理,既逛雍和宫,总要到特参殿看个究竟,因此凡是喇嘛和苏拉轮到特参殿值年,比中头彩还来得高兴呢!
清代有一项特例,当皇帝有灾病的时候,时常到雍和宫去焚香顶礼,然后选定某一喇嘛给皇帝做替身。一经指定,这位喇嘛立刻身价百倍,晋升为大喇嘛,不但从此终身安富尊荣,而权势排场更是无与伦比。雍和宫的喇嘛跟其他喇嘛庙的喇嘛身份不同,等于是个官职,他们也按职司大小按月发给口粮和俸米呢!这种官派喇嘛,可比一般喇嘛神气多啦。
雍和宫除了一般法事之外,每年还有两次宗教特殊仪式:其一,农历正月二十九到二月初一举行“打鬼”;其二,农历十二月初七“烧线亭子”。
打鬼的仪式分三天进行:第一天叫“演鬼”,第二天叫“打鬼”,第三天叫“转寺”。在这三天里,以第三天最为重要。据喇嘛们说,我们人世间常有妖魔鬼怪荼毒生灵,“演鬼”“打鬼”便是为了降魔除鬼而举行的。那三天拂晓星月将沉,就在殿上唪经念咒了,并且事先指定两个身强力壮的喇嘛,一扮黑鬼一扮白鬼,另外有若干喇嘛都戴上獠面獒牙的头套,在黑白二鬼后面唬啸狷奔地追赶,而一些高级喇嘛大声诵经念咒。有的则用黄教独有的驼鼓铜号,在队伍里一路吹吹打打,跛踬跳踉,这种舞蹈叫跳扎布。所有各处宫殿都要环绕一周,这就是所谓“转寺”,最后把黑白两鬼打倒,这时装扮黑白两鬼的喇嘛,立刻把面具鬼装脱除,用两个油酥灰面做的人像作替身,然后用刀把面人砍得稀烂。他们认为这样做法,可以保佑一年之内大吉大利。北平有个习俗,规矩老根底人家,多半不准去看雍和宫打鬼,因为降魔驱鬼,神鬼互相追逐的时候,让他们撞上一下,整年都不顺遂,要是怀孕的妇女碰上,不是鬼胎,就是流产。所以真正的老北平没看过雍和宫打鬼,一点儿也不算奇怪。
“烧线亭子”是在农历十二月初七举行,用秫秸做个架子把丝线彩绸扎成一个凉亭模样,另外纸糊细巧绫人两个,一是须发苍白的老人,一是绿鬓新裁的少年,都架在一个大水盆上。由喇嘛围着念经转咒,然后把亭子和纸人一齐用火焚化。听雍和宫的老喇嘛们说:“老人是岳武穆,少年是他儿子岳云,亭子是风波亭,那天正是他们父子蒙难归天的忌日。岳氏父子忠肝义胆,誓复河山的凌云壮志,是大家所钦仰的,所以给他们诵经祈祷福国佑民。”此外,法轮殿四壁绘有一套利支天菩萨道场的名画,跟泰京“越坡寺”(俗名卧佛寺)本堂描绘佛祖一生事迹,也就是佛学上的《本生经》以及两廊排列三百几十尊形态各异的释迦牟尼佛像,被研究佛典学者视为稀世三大瑰宝。不过一般游客观光随喜,若不是内行向导加以说明,大都过眼烟云,一瞥而过啦。
在鬼神殿的殿前,陈列着两只全身黑毛的大熊,躯干伟岸,长有一丈三四尺,是不经见的一对巨熊。据说是乾隆皇帝在长白山行围,亲自猎获的战利品,臣下们为彰天威神武,制成标本陈列殿庑。虽然其势虎虎,可是比起现在标本大师夏元瑜教授一手绝活,那可差得太远啦。不过在当时能做成标本,还不知费尽多少人心血呢。
[book_title]北平钟楼的故事
北平从地安门往北,有两座飞檐重脊、鸱甍丹楹、崔巍磔竖的高大建筑物,就是钟楼和鼓楼。
钟楼最初是距今五百多年明永乐年间筑成的。后来被迅雷闪电击中失火,化为灰烬,一直到清乾隆十二年(1747)又重建的。
鼓楼的历史比钟楼更久远,是元至元九年(1272)兴建的,元人称它为“齐政楼”。每月朔望,商贩云集,百戏杂陈,跟后来东、西两庙(隆福寺、护国寺)大家赶集一样热闹。明永乐皇帝对于上元闹花灯特别有兴趣,后来指定鼓楼一带为元宵闹花灯的集散地,把鼓楼雉门础壁又重新丹垩彩绘一番,索性把这条通衢大道也改称鼓楼大街。一直到民国三十五年鼓楼大街依然是北城最热闹的地方。
现在时代进步,大家看钟鼓楼已经不合时用,纯粹是摆样子的两座装饰性建筑了。其实古代没有钟表,宫廷里有日晷、月晷、铜壶、滴漏校正时刻,一般老百姓就全靠钟楼、鼓楼击鼓撞钟来对时了。笔者幼年时节,午夜梦回,漏尽更移的时候,还听到过渊渊钟鼓,仿佛还是前此不久的事情,但是仔细一算,已经是一甲子的事了。听说清光绪年间还有人专司其事,逢更必报,到了宣统时期,才把报更也免了,只在交子、正午击鼓撞钟两次而已。撞钟击鼓,鼓是配合钟声的,每次撞钟五十四下,传说是“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昼夜加起来是一百零八响。夜静更阑的时候,钟声及远,可达四十里。
到了民国初年,午夜钟声虽然照撞不误,可是每天日正当中就改成鸣放午炮啦,一声巨响以便全城的人对时。
在鼓楼后钟楼前的空场上,一直放着一口形态古拙、绿锈斑驳的大钟,据说是元代的遗物,钟楼上挂的那座大铜钟,是后来明或清代所铸用来报时的了。这口铜钟高达三米五六,比两个人还高,有八寸多厚,吊在一座龙头蟠木的架子上。一般钟声都是发出“当——当——”的音响,可是北平钟楼这座大钟,发出的尾声是:“要鞋——要鞋——”关于这口大钟,北平还有一段动人的传说。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某一朝皇帝要铸一口大钟,结果第一次钟没铸成,于是把所有铸钟高手汇集起来合铸,接二连三地都失败了。北平城里城外铸钟的几乎没人敢承应这一桩铸钟工作,皇帝只好降旨征召妙手良工。后来有一位老铜匠应征承铸,经过若干天,用尽了一切方法,钟还是铸不成。眼看限期一到,这种征召工作,如果不能克期完成,轻则充军,重则砍头。老铜匠只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于是回家跟女儿诀别。父女二人在悲痛难过之下,这个姑娘一定要跟父亲到现场去看看铸钟的情形,老铜匠万般无奈,便把女儿带到熔化炉旁边观望。谁知就在最后一炉铜汁将近熔成的时候,女儿忽然纵身一跃,跳进洪炉,等她父亲起身抢救,已经来不及了,仅仅抓住了她的一只鞋。女儿投炉自焚之后,那一炉铜汁倒进模子里居然铸成了一座宏达遐迩的巨钟。巨钟铸成之后,自然是龙颜大悦,不但老铜匠免了杀身之祸,而且协助工作的一干工匠也都得到厚赏。可是每当敲钟的时候,老铜匠便想他以身殉钟的爱女,对爱女的幻象跟钟声合成一种奇特的响声:“鞋——”老铜匠跟同事谈起钟的声音,大家也都清晰地听出钟声是“鞋”,再辗转传到上九城的居民耳中又变成“要鞋”。直到如今,凡是老北平都知道这段故事。
[book_title]北平泼街的故事
“泼街”这个名词,似乎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人提过了,就是在北平生长,现在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十之八九也不知道这个行当。所谓泼街,是怎样的泼法呢?民国肇建之初,就拿前门大街五牌楼一带来说吧,正中间是行车走马的路(就是现在的快车道),要比两旁的行人道高出一两丈。路虽然高,可也是一层一层沙砾泥土铺上去的。北平天气干旱,雨泽稀少,可是逢到雨季,淫雨连绵,也能没结没完,下上个十天半个月不停。因此有人形容北平的马路:“晴天三尺土,有雨一街泥。”话虽近谑,可也是实情。
听老一辈的人说,最初北平泼街的大半都是堆子兵改行来当的。清代末年每条街上都有一座小官厅,凡是军队过境、官兵放哨、警卫巡逻,都在小官厅歇腿喝水。侍候官厅的,即所谓堆子兵。笔者小时候还记得东单、西四还有小官厅的残迹呢。泼街的虽然熟能生巧,一勺子水泼出,水又细密又均匀,可是经过马路的时候,泼街的一不留神,难保不有一星半点水珠溅在行人的鞋袜上。不管有理没理,总得喜笑颜开给人家赔不是,要是没点儿涵养,整天跟人上阁子(当年警察派出所叫阁子)去评理,那就甭干活儿啦。
清道夫因为也算行伍出身,所以发工资也叫关饷。上手关一个半,下手只能关一个。唯有中山公园泼街的清道夫,是公园董事会自己出钱雇用,上手关两个半,下手关两个,不但待遇好,活儿更轻松。可是有一层,公园的清道夫得管地上铺黄土,用辘轴轧马路,所以中山公园里马路始终不铺柏油。因为当初公园董事会的董事长,是由内务总长朱启钤担任,他认为太阳晒在柏油路上不容易散热,而且烤得慌。如果用黄土垫平,日落西山之前,水泼得均匀适度,您穿着千层底黑缎鞋在公园前后溜达一圈,准保神清气爽不说,连缎子鞋也粘不上什么土星儿。
可是您要是逛街,走累了,东四、西单尚有比较完整残留的小官厅还没拆除,遇上狂风阵雨,仍可以到础壁将近倾圮的小官厅聊避风雨,抽根烟卷呢。后来京师警察厅成立,街道环境卫生的整理划归警察厅内外区署,这般无可归属的堆子兵就划归区署担任泼街工作,美其名叫清道夫啦。夏天挑水泼街,冬天铲雪、扫雪,外带打扫街道,在路灯没改电灯还用油灯的时候,每天点灯添油也算清道夫的工作之一。
清道夫主要工作是泼街,两人一组,一只两人合力才拎得动的双耳大木桶,一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工作分上下手,当然持勺泼水的上手工钱挣得多点儿。泼水也要讲技巧,既要泼得远,更要泼得匀,人家泼二十桶水,把这条街泼得又湿又匀称,如果生手来泼,挑了二十五桶还是东一摊西一块的,那辛苦还不是自己白饶上。当年在大街上走的斯文人多半是白袜皂鞋,在茶座上一落座,就得要鞋掸子掸尘土,否则满鞋帮都是土,那有多难受。
据说当年慈禧皇太后每到盛夏,必定是玉辇清游,移驾颐和园,美其名曰歇伏,一直要到金风荐爽,秋蝉曳绪,才能起驾还宫。这一来一去,都要由内务府派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必须做到土不扬尘的程度。因为扈从接驾的勋戚贵藩太多,要是靴帽袍褂上尽是灰尘,御前失仪,办这档子差事的人,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所以这档差事一定要侍候得妥当仔细。虽然听人这么说,当年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如何如何,咱可没赶上过。
民国十二年虽然清社已屋,可是光绪的瑾贵妃,曾经辇舆卤簿归宁省亲一次,那时是由神武门禁卫军担任净街工作。从北上门经过景山东大街,一直到中老胡同,都是平净无尘,算起来那是笔者所看北平街道最整洁的一次了。
谈泼街的清道夫,不由得又想起一桩名伶梅兰芳跟清道夫的趣事。梅兰芳当年住在南城芦草园还没搬到无量大人胡同住的时候,梅的祖母病故,在家停灵期间,天天念经放焰口。梅跟警察界的吉世安、延少白两位署长交情都不错,梅家每天车马盈门,还有不少显要前来吊祭,于是警方就派了几名保安队员、几名清道夫坐镇弹压,清扫街道。
北平富有人家办丧事,承办酒席的饭馆子,都有中桌招待一些杂役人等,派来担任清扫的清道夫,当然是天天有酒有肉大吃大喝。有位仁兄大概酒喝得沉了点,忽然异想天开地说,梅老板穿上戏装,就如同天上仙女一样,下了装也是细皮白肉像个大姑娘。咱们各位谁有胆量过去,搂着梅老板要个乖乖(北平市井之徒管接吻叫要乖乖),我送他一块大头。结果清道夫中有位二百五的老不羞,一听有一块大洋可拿,立刻答应下来,欣然愿往。等到梅的祖母伴宿开吊,僧道喇嘛唪经送圣烧楼库,梅老板以承重孙资格麻衣麻冠、于思满面,正在大街跪在孝垫子上低头静听僧道宣圣,忽然从人堆里窜出一人搂着梅氏狂吻几下又钻进人群。正好赶上侦缉队长马玉林带队巡逻,一望有人从人堆里慌慌张张出来撒腿就跑,心知必有缘故,赶上去一腿,就把这人撂在当地。等到问明实际情形,马队长可为难了,这件事非抢非盗,一个苦哈哈,罚锾他没钱,关起来他倒有不花钱的窝窝头啃啦。
想来想去罚这个老不羞,从宣外大街到菜市口这条大街,每天泼街一次,为期十天。这个老不羞虽然赚到了一块大洋,可是这十天的苦累,细算起来,实在有点儿乐不敌苦。当年侦缉队整人,轻重缓急分寸拿得恰到好处,谑而不虐,真叫人不能不佩服呢。事隔几十年,“泼街”已成历史名词,现在写点出来或者让五十岁以上的人引发点思古的幽情吧。
[book_title]财神爷琐谈
财神颂
财神手捧金元宝,世人见了都想要。
旧岁已随除夕去,春回大地在明朝;
剪下此图墙上贴,明天先见好预兆。
元宝本是黄金做,价值更比钞票高;
没它固然难度日,有它太多也不消。
巧取豪夺枉费心,画饼成空法难逃;
不如节俭多积蓄,快乐平安定到老。
记得小时候腊月二十三日祭完灶,第二天就把过年诸天菩萨、全份神祃到香蜡铺请回来了,请神祃一定要在祭灶之后,灶王爷上天奏事之后再请,否则尚未动身述职,就把他接回来,岂非笑话。请全份神祃除了诸天菩萨之外,还有协天大帝、增福财神、东厨司令、眼光娘娘、送子张仙、二十八宿诸位神祇。所谓当值的财神老爷,早在腊月二十四之后除夕之前就来到人间了。
据老一辈的人说,年根底下事情忙,早点把神祃请回来保险,万一把这个茬儿忘了,到了除夕天擦黑,就有顽童挨家挨户吆喝送财神爷来了。反正一般人的心理,财是多多益善,多请一份财神爷也不过破费几文小钱。如果不打算搭理他,就喊一声有啦,那些小捣蛋也就不啰唆了;要没请财神爷愣说有了,那算欺骗神,这一年就甭打算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啦。
从前三教九流每一个阶层人士,都供财神,所以各式各样的财神无不悉备,多数人家供的是玄冠朱服缁带素 ,手捧元宝如意,神采灿然,好像利市天官的一位财神。也有人把协天伏魔大帝关老爷当财神供奉的。更有人把文武财神分列并祀的,据说文财神是纣王的诤臣比干丞相,武财神是黑虎玄坛赵公明。剖腹挖心的比干丞相是要与赵公明文武并祀的,一位无心,一位失明,两神合祀才能财源辐辏滚滚而来。
不论南北买卖家更有供五路财神的,领衔的是黑虎玄坛太乙真人赵公明,还有进宝郎君、招财童子等四配。想不到黑虎玄坛赵公明,既然名列武财神,五路财神又忝为班首,一人顶着两份香火,我想众多财神之中那位赵爷可算财神中之财神,最为富有啦。一心想发大财的朋友,应当多给这位增福财神多磕几个响头,必定能够有求必应。
北平广安门(俗称彰仪门)外,有一座五显财神庙,每年正月初二开庙。当年北平的各处城门一交子时就全部关闭,要交卯初才能开门。北平的买卖人,吃开口饭的艺人,以及八大胡同的姑娘们,都纷纷赶到广安门挨城门,等城门一开,大家一窝蜂似的,争先恐后赶到财神庙烧头一炷香,说是谁要烧了头炷香准保一年之内顺顺当当大吉大利。其实说穿了,这头炷香不用说城里头住的人赶不及,就是财神庙附近的住户也挨不上呢。因为这头炷香总归是庙祝们特权,谁也别想抢到他们头里去。人马车辆在城门洞前挤成一团,每年交通事故,总是一起跟着一起,官厅方面有鉴于此,特地核准广安门正月初二提早开城,可是交通秩序,车马壅塞照常,丝毫没有改善。后来有人建议正月初一到初二那一天,索性把广安门城开不夜,交通拥挤的情形这才缓和下来。
梨园行唱小生的朱素云、金仲仁两人都是这个五显财神庙的庙董。据他们两位说,五显财神是姓伍的兄弟五人,是岭南侠盗,生前偷富济贫,输财仗义,后来沦落京师。在他们故后,受过他们五位恩惠的人,打算醵资奉祀,又恐怕官府以淫祠滥祀批驳,所以就以五显财神为名盖了一座财神庙,让他们兄弟永受香火。因为正月初二是大爷伍元的诞辰,九月十七是祭日,所以就拿这两天算是庙期啦。
凡是去五显财神庙的香客,除了烧香祈福外,还有一个项目是借元宝。这种元宝是用硬纸壳做成元宝式样,分金银两种,给若干香敬,就可以换元宝一只。今年借元宝一只,明年还元宝一对,借金还金,借银还银,对本对利,一律奉行。明是钱买,愣要说借,元宝借回家来,都得高高在上供在神龛里头,明年再借就是加倍,节节高升,过不几年真就金银满库啦。有一年笔者看见四大名旦尚绮霞的令弟富霞装满了一马车的金银圆宝进城,兴高采烈地说是带福还家,那一年甭提准保吉祥如意财源茂盛呢!
当年正月初二到财神庙烧香还元宝,各色人等所用交通工具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可是坐汽车的少而又少。因为广安门是北平比较荒僻的一道外城,交通流量不甚频繁的一条西南官道。广安门内大街的马路已经坑坎不平,出了城的马路更是嵚崎难走。该处地方为了便利香客,只好采取临时措施,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洋车走在上面固然舒坦,小毛驴跑起来也不颠得慌,最怕是四轮汽车风驰电闪而过,红尘十丈蔽日遮天,这一阵黄沙,拉车坐车的,骑驴赶脚的,可就成了泥人儿啦。所以就是汽车阶级也要图个新年新岁皆大欢喜,免得汽车一过招得人人咒骂,尽可能也都换乘玻璃篷马车。坐马车也有好处,既可游春观景,又便浏览庙会风光。男女名伶,巨绅名流,加上绮袖丹裳的北里艳姬,更有素雅淳朴村姑野老点缀其间,上海人讲话所谓眼药塌足了。
又有人说,北方的五显庙,就是南方的五通神庙,可是当年在上海擅写小品文的郑逸梅兄说,苏州对门有一所飞阁圆拱、雕琢工巧的五显庙,是明代的建筑,每逢正月初五是一年一度的庙期,所有全城勾栏中人,都约妥自己的私相好前往五显庙祈福进香。有时浪子娇娃为了争风吃醋,吵架打斗时常酿成命案,到了清朝苏州府迫不得已只好把这座五显庙废了。北方五显庙供的是侠盗伍氏兄弟,南方五显庙祭的也是五位弟兄,可是姓冯而不姓伍。因为同是五位,所以通称五显,实际北伍南冯,互不相涉的。逸梅兄说之有据,当然不假。
记得老盖仙夏元瑜兄说过,他所认识的大善士们,请他设计一座财神庙,屈指一算列位仙班的财神爷,已有十六位之多,打算多凑几位(大概是想让他们成立财神爷公会)。于是把古代善于理财又爱国家的范蠡、计然、白圭、子贡四位先贤,各上封号,晋爵财神。可惜当时在下没在当场,否则一定要提醒一声,计然他们三位是什么尊神?我莫宰羊,可是人家陶朱公,据在下所知,可早就叙列财神有案啦。
有一年笔者去海安看韩紫老(国钧),坐的是一只乌篷船,经过一个小镇叫奔叉,一苇所如,忽然轻寒斜雨衣履沾湿,只好弃舟登岸。我在丘墟枯井旁边,找到一所两进小庙,清罄摇穹,香烟袅袅,庙叫增福灵显宫,里头当然供的是增福财神。庙既称宫,想必是一座道观,应门的小童果然是个小道士,所供神祇,正是扁舟载美的范大夫。至于当地何以称鸱夷子皮为增福财神,小道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料想奔叉人氏的想法认为范大夫善于操奇计赢,把他老人家晋爵财神,正是理所当然,跟夏盖仙的想法正是不谋而合呢!
来台后在某处看见旧王孙溥心畬画的一幅工笔财神,玄冠赤帻,犀环金带,撰袖素鞵,神采俊迈,蕴藉俨雅。上方还有溥氏亲自写的一段蝇头小楷“财神考”,大约有四百字。这幅画当然是溥二爷精心之作了,可惜当时赏鉴匆匆,未能细细地展读。以他的博解宏拔,定是剥草析羽另有一番说辞的。
当年有位不得志的艺人叫栗庆茂,他跟刘派须生高尘奎是同科的师兄弟,出科后因为外务太多,人又放荡不拘小节,不是上戏误卯,就是台上开搅,所以戏班都不敢领教,穷愁潦倒,沦落在天桥撂地卖艺啦。因为他是科班出身,玩意儿学得瓷实,不但文武不挡,而且六场通透。平常在天桥撂地唱唱,还真有整出京腔大戏,所穿戏装,所用道具,七拼八凑,光怪陆离,令人喷饭。可是他有一件平金苏绣寸蟒,平素深藏不露,不轻易拿出来亮相,每年逢到春节,他打听到凡是走马章台有名有姓的花花公子新正在八埠名花妆阁开果盒,他必闻风而至冠戴起来,或是跳个加官,或是勾个元宝脸的财神来个招财进宝,唱段“喜莺迁”,所得红封,足抵在天桥唱个十天半个月的收入呢。所以新春正月在八大胡同里,栗庆茂是最受欢迎的活财神。
财神诞辰庆典,北方是正月初二,南方是正月初五。北方称初二是财神日,祭财神的供品是猪头、公鸡、鲤鱼。公鸡宰好拔毛,可是要留尾毛,鲤鱼要欢蹦乱跳的,活鱼眼睛上贴一张红纸。祭神完毕鲤鱼要拿去放生,这一年之内,才能驾福乘喜大吉大利。到了长江一带,财神日子一下就晚了三天,变成正月初五了,祭财神的供品,最讲究有用整席鱼翅席的,似乎南方财神的朵颐福厚比北方财神受用脑气多了。
从前梨园行有位唱铜锤的尹小峰虽然声若铜钟,可惜脸庞太窄,不管怎么勾脸,也没法显出魁梧奇伟架子来。因此他发誓收徒弟首要的条件是大脸盘虎背熊腰的年轻人。晚年他收了一个徒弟叫汪鑫福,仪容俊伟,体格高大,当时伶票两界净行中人都认为这位汪小弟是个杰出之才。可惜倒仓的时候没保养好,从此嗓音失润,一字不出,于是拜在翁偶虹门下专门学画脸谱。
有一年我们在协和医院药房大管事张稔年家吃春酒(张曾一度下海,效法金少山以花脸挑班唱了半年多),翁偶虹送了两幅财神脸谱,是他爱徒汪鑫福画的。每幅十二张脸谱,一共二十四位,其中居然有一位是绿碎脸,一位是蓝碎脸的财神。这二十四位财神爷不仅画得工致细腻,而且张张传神。翁偶虹对每一位财神都博涉旁搜,爬罗剔抉一一加以考证,一笔晋唐小楷,更是隽逸有致。可惜当时看来匆匆,事隔多年,只剩模糊印象,否则提供盖仙老兄建庙参考,岂不是更加热闹。
如此算来,我们中国财神竟然有两打之众,方今世界正闹能源荒,经济不景气,祈诸各位财神爷发发慈悲各显神威,早点儿做到民丰物阜,士饱马腾万众一心。大家一定忘不了晨昏九叩首,早晚三炉香来供奉各位财神老爷,仰答天庥的。
[book_title]当铺票号始末根由
前不久屏东合作金库突然发现一位职员,在一年左右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挪用公款达四千万之多,引起各界对银行作业内部管制不够周密的怀疑。跟几位朋友闲聊,就聊到当年的当铺票号组织虽然古老些,可是管理节制方面,有条不紊,确有其独到之处呢!
依据典籍上记载,唐代初年就有所谓典当业了,再看宋元明历朝的私人笔记,以及诗词歌曲都有关于典当故事和吟咏,足以证明自唐以降,典当业就成为社会上一种用物品来抵押借贷而不可缺少的一种正当行业了。
典当业大致分为典、当、质、押四类,是按资本多寡、利率厚薄、时期长短而划分的,典当业自然是以典的规模最大,当次之,质押更次之。
我们拿清朝来说吧,在政府还没设立官银号金融机构之前,无论是朝廷库收、地方的税赋,以及各种协饷杂项收入,有些省份规定可以存放在典里生息。可是利息比一般民间利息为低,只有七八厘,最多不得超过一分,有些贫瘠省份最高利息还有不到一分的,这对生意人来说,是最稳妥可靠、利润又厚的生意了。不过这并不是每一家都有资格承做,必先经过当地官署审查合格,发给“公典”凭执才能正式承受官家存放款项,在一开始只有典才有资格当公典,一般当铺是不准承办这项业务的。早先典当之分就在于此。
到了康熙末年,凡是幅员广阔、人口稠密、财源充沛的省份,因为库款富足,如果报奉户部核准,也可加以通融,拨一部分库款,存放指定的当铺里,当铺则按八厘以下生息,最高不得超过八厘,这种当铺名之为“朝廷税典”。清朝当时全国共分为十八行省,差不多每一省份都有几家公典。至于供一般市民通有无的质押那就更多啦!可是最奇怪的,是辇毂之下皇皇帝都,大街小巷到处都有当铺,所谓公典反而极为罕见,就是质或押也是南多于北,南方各省质押随处可见,越往北来质押就越少啦。
据典当业中人说:“顺治时代,北京还是‘公典’,后来自从当铺可以存汇库款,各省解库大宗款项,一到北京,就立即径解户部缴纳。公典因为开支大、利润薄,在做生意方面反而竞争不过当铺,逐渐归于淘汰。倒是华中、华南各省,在北伐之前的上海租界里,典、当、质、押,四者俱全。尤其抗战时期,所谓沪西歹土赌窟林立,质铺小押大行其道,赌赢立刻取赎,赌输多半死当。直到抗战胜利,典固然没有了,质押也无形消灭,就剩下当铺硕果仅存了。”
笔者当年有位教珠算的班长保老师,当铺出身,不但两只手能同时打算盘,而且运指如飞,打完之后只要两把算盘数字相同,根本就不用复盘了。他说:“当票上写的字,龙翔凤舞,这也属于典当行一种特殊技巧,绝不是胡涂乱抹而是有结构有笔法的,凡是吃当铺饭的同行,一瞧便知,外行人就是草圣复生,也认不出写的是天书还是鬼画符。一个学徒能练得正式开当票,还得心性灵巧,最少也要一年多以上才能开当票呢!有人说当铺里朝奉都是徽州人,其实也不尽然,例如嘉庆初年和珅抄家,他出资在北京通县所开的当铺十二家,以及他家人刘全的八家当铺,其中就有若干家没有徽州朝奉。不过在江浙一带的典当,都要请一两位徽州朝奉来掌眼,负责鉴定珠宝珍玩字画皮货等的价值真假倒不差。所以后来大家都误会典当里必定有徽州人主持的说法。”
另外班老师给我们讲过一段典当历史,是向所未闻。他说:“在学生意的时候,听老前辈谈说,前朝的当铺,跟县衙门后墙都是相连的。当铺墙高壁厚不说,就是迎门窗棂门楣,也都粗厚坚固,尤其门外加上一道寸半见方漆的木栅栏,变成当铺特有的标志,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当铺。表面上说是防范偷盗抢劫,其实也有防范当铺里执事人等溜走逃亡的因素在内,因为彼时当铺里的人,都是监狱里的囚犯。凡是跟当铺打过交道的人,总觉得当铺的柜台特别高,心里想着去当是去求人,所以当铺要显出是高高在上,其实完全猜错了。因为他们都是牢里囚犯,脚上都铐着脚镣,让人瞧见难以为情,同时也防着他们逃脱。再则就是进当铺的都是有急用的人,总想物品价值当得越多越好,当铺想法恰恰相反,怕死当不赎,尽量压低价码。双方时常会因为当价高当价低,发生口角冲突,柜台做得高不可攀,就可以减少若干不必要的纠缠了。”班老师所说的话,照事实印证,的确合情合理,不过从书刊查证,一直没查出所以然来,只好留以待考吧。
北平各大当铺,还有所谓信当的办法。清朝素来就有穷京官之说,因为京官清苦,十之八九都是宦囊不裕的。一到过年过节,或遇上喜庆丧葬大事,一时筹措不及,可以弄一两只大皮箱,里头就是塞点破烂不值钱的东西也没关系,锁好加封。当铺里如果知道这位大老爷根底明白是信用可靠的,当个千儿八百两都不成问题,可是到期必定取赎,否则砂锅砟蒜变成一锤子买卖,下回您再打算信当,那就免开尊口吧。
清朝在乾隆年间当铺已经相当发达,当时北京城里当铺有六七百家之多,掌朝大臣鄂尔泰曾一再上疏谏言,为了稳定钱价(币值),官府应当提拨一部分银两,充作资金,跟当铺合作。因为当铺组织严密信用可靠,发本放债,无虞亏折。后来凡是由内务府经管的皇室款项,也陆续存放典当生息。经户部收的佃租房租,各税关罚赔银两,各王公大臣获罪罚俸,犯罪官吏抄没家产变价款项,上行下效,甚至于各级官署的经费饷银,也都慢慢改成存典生息,视为当然。事实上在没有票号之前,典当业在当时已经成为实际上的金融机构了。笔者幼年时只听说某家当铺被聚众持械掳掠,叫做抢当铺,很少听说哪家当铺因经营不善而倒闭的呢。
谈完当铺该谈谈票号了,票号因为他主要业务是汇兑,所以称之汇票庄,又因为票号最初是山西人创办的,而票号十之八九都是山西人经营的,所以又叫山西票庄。
从前金融界称之为财神的梁士诒说过,中国什么时候有的票号,说者不一。现在虽然无案可稽,可是依据金融界老前辈传说,自从闯王李自成囊括剽窃所得金银珍宝,从北京狼狈西窜,藏在山西康家,后来因官中搜捕甚亟,他又流窜到九宫山,穷困交迫自缢而死,那批财富就悉数落到康氏手中了。
康家骤然之间变成上亿的巨富,于是操奇计赢,由华北而华中华南,他的买卖越做越兴旺,不几年,遍及全国各大都市。那些关系企业为了彼此支援,相互调度头寸便利起见,在山西太原城设立一家总票号,总绾财权。由于资金雄厚,运用灵活,一般商号,没法子跟他家抗衡,当然大赚其钱。本利相权,把营业地区,逐渐伸张到长江上下游,进而珠江、闽江流域,财势声势更趋壮大。山西一般殷商富豪群起效尤,到了后来,几乎全国各大乡镇都有山西人经营的票号了。
最早的票号是集中山西祁县、平遥、太谷三县的,大家都称之为“山西帮”,又叫三大帮。票号汇兑业务,虽然几乎被山西帮所垄断,可是久而久之,就有安徽合肥的李经楚设立了源顺润、义善源两家票号,云南昆明巨富李湛阳成立天顺祥票号,跟山西帮抗衡。徽李滇李两家在同治光绪年间鼎盛时期,全国各大商埠也都各设有分号达二三十处之多呢。
另外又有人说,康家的票号主要的业务是为自己关系企业周转融通,不能算是一家正式票号。第一家正式票号是乾隆元年蔚盛长绸缎庄东家开的蔚泰厚,也有人认为蔚泰厚业务范围、组织结构,还是蔚盛长绸缎庄外柜形态,也算不上正式票号。到了嘉庆年间,日升昌颜料号开的日升昌票号虽然两家字号相同,可是财务独立,业务也是两不相侔,才是第一家正式票号呢。后来大德通茶庄、存义公布店、三阳木厂、乾盛永粮行,都认为票号容易发旺,货币商品可以彼此流通,相辅相成,除了本身业务外,都用自己匾牌增设票庄。大德通、存义公到了民国初年索性把自己的老本行茶叶庄布店收歇,一心一意经营起票号来,一直到卢沟桥事变前,大德通在钱庄业还是响当当的字号呢。
依据《中国财经沿革史》记述:“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的英国人佛尔曼,日本经济学权威平生三郎在他们调查中国金融报告里都说过,中国的票号,不但内部组织严明,采用内外相互牵扯制度,跟欧洲金融机构企业化经营方式,无形中大致吻合。尤其在信用方面,颇令人惊诧,不管是多大款额,不管商品钱盘,有多大起落,说话算数(上海商场所谓‘闲话一句’),从无拖赖情形发生。比起欧西国家,遇事必须立约签字以为凭信的做法,足证他们在商场上的信用,是令人十分信赖的了。
“谈到营业拓展,当年合盛元在日本神户、长崎、大阪、东西两京都有分号;蔚泰厚专做西北各省汇兑;大盛州、北安利除了做外人生意以外,库伦、克什米尔甚至印度的旁遮普都有他家分号;大德恒专事向南开拓,除了华南一带之外,远及老挝、越南、暹罗等国;大德玉是专做东北和俄罗斯生意的。”
照以上这段记载,可见当年票号规模、组织、信誉是非常受人信赖的。再看那些家票号营业范围,在那个时候,交通艰阻,能够披荆斩棘,悉力拓展到国际贸易,他们的精神毅力,实在不能不令人佩服了。笔者同窗好友任相杓是当年大德通票号的少东家,据他所知,山西票号三五人合资经营的占多数,独资经营的全国不超过二三十家。总之不管独资合资,一律是无限责任,股份有的一万白银一股,也有五千、三千、一千一股的。每年底作一次年结,满三年算一次大账,赔赚按股匀摊,统称银股。每家票号另有人力股,又叫身股,是奖励勤奋得力有功执事的。三年分大账,人力股都是优先分配,这跟现在倡导一般企业施行员工入股制度,又暗暗吻合。不过票号钱庄在若干年前,早行之有素啦。
山西票号用人,只限于山西同乡,有的用人范围缩小到同县,甚至仅用同一家族。票号都是采用学徒制,学徒都是知根知底的十来岁的小孩,只要略通写算就成。照规矩三年零一节才算满师,要是聪明有为才堪造就,虽然没满师不能开工钱,只给购置衣履、日常零用,为了鼓励他上进,可能先给几厘身股,积了三年算大账按股分红,买卖越发达,利润就越厚,身股也跟着往上加,过不了几年,也可以衣锦还乡,盖房子置地了。
营业鼎盛自然要扩大范围,各处设立分号,新开分号掌柜的人选,必须首先考虑要派总号得力的伙友出任(除非实在没人愿去,才能外聘)。分号掌柜的,既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到外地去主持业务,当然更为可靠,可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是谁一律不准携带家眷。表面上是说把家眷留在当地,总号得就近照应,其实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敢耍花枪起黑票(拐款潜逃的意思),否则全家老小就是最好的人质。分号掌柜的在外,一切开销一律由柜上支应,就是个人开支,也都从柜上支销。每月薪资则由总号径送家中,在外三年任满,回到总号一交大账,如果账目清楚,营运得法,东家除了盛筵款待犒劳庆功之外,立刻增给人力股,可以说是衣锦荣归,回家去老小团聚,可以舒舒服服过上一段清闲的生活,然后再行调优,或是回任。照这样小心翼翼,做个二十来年,自己也就可以开庄立号挑起牌匾当东家了。
假如不幸在任上身故,他的身股盈利,只要票号存在一天,股息红利照送不误,遗族子弟如是应对便给,举动有度,能写能算有出息的好孩子,也可以入号工作。
这一套严谨务实的管理办法,只要能跻身票号,只要自己操持严谨,不出纰漏,职业既得保障,生活又能安定,甚至于这一生都不用为衣食再奔走担忧,就是死后还能荫及妻孥。在当年淳朴的社会里,谁能不兢兢业业把这只金饭碗捧得牢牢的,死心塌地黾勉奉公呢?
孔庸之先生是山西太谷人,他的上代就是经营票号卓著声誉的,他对票号有两句评语是:“不督而动,不稽而检。”这两句话可以说是对票号鞭辟入里的评赞。
从清代乾嘉到庚子拳匪变乱之前,可以说是票号黄金时代,全国南北票号多达四十余家,山西票号就占了半数。其所以这样发达,不外当时交通尚未流畅,现金搬运困难,各省协饷都要解往京都,海外贸易日趋频繁,各项牙税征金的收解,还有各省摊派的限额外债,全归各大号划分区域,承揽包做,还能不皆大欢喜,家家发财吗?
可是好景不长,到辛亥革命、武昌起义,举国扰攘,人心浮动,武汉三镇立刻变为金融中枢,各票商的总号在运用调度上发生了周转滞涩现象,而各地分号有的清理账目暂停营业。这一停滞不要紧,立刻影响及于全局,这时候银行兴起,放款有明文规定,凭实物抵押,任何人都可以向银行借贷,与票号论关系讲情面的做法,迥不相同。银行存款分活期与定期、零存整付种种方法,尽量便利顾客。跟票号的老八板旧规矩,利息只给两三厘,甚或不计息,两相比较,自然票号生意做不过银行啦。加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放款方面,一下走眼,血本无归。银行存款方面利润优厚,一切手续照章办理,心明眼亮当然信誉日增,自自然然票号就被淘汰了。胜利之后全国各省已经不见一家票号了,连硕果仅存萧振瀛经营的大同票号也因时势所趋,改为大同银行啦。
[book_title]也谈文明戏
三月二十四日,裴可权先生在《中国时报》“人间”版写了一篇文明戏,把我听文明戏的陈年往事,又重新一一勾上心头。民国初年北洋政府财政部次长朱耀东给他慈母庆祝八旬正庆,在寓所唱堂会戏娱亲酬宾,笔者从小就是个标准戏迷,拜寿之后,当然入座听戏。
记得是贵俊卿、路三宝的《浣花溪》刚一下场,台上的文武场一律偃锣息鼓,走进后台。戏提调登台报告说:“下面一出是上海某闻人送的文明新戏,由刘艺舟先生主演的《太平天国》,请各位来宾亲友入座欣赏。”接着就是这出好戏登场,本来是锣鼓喧天,忽然一下子变成有说无唱的文明戏,大家似乎都有点别别扭扭的。可是等刘艺舟饰演的天王洪秀全一亮相,头缠红丝巾,上压镶水钻的慈姑叶儿,身穿没水袖的纯红无花的开氅,足蹬芒鞋,手拿二尺多长金如意,脸上揉红画浓眉,黑鼻窝,大嘴岔,这身向所未见的打扮;以及声若洪钟的广东官话(据说因为洪是广东花县人,所以说广东官话),训谕四位王爵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还真能静场,台底下愣是鸦雀无声。当时有些人说刘艺舟是天生演说长才,的确允当,这是笔者第一次听文明戏永留脑海的印象。
没过几年,北平市政当局把前门外香厂一带开辟为万明路新社区,先盖新世界,后建游艺园。这两家游乐场,除了京剧、电影、杂耍、魔术之外,都各有一场北平人认为新奇玩意儿的文明戏。新世界的文明戏跟杂耍同一场子,日夜两场都是杂耍在先,文明戏在后;游艺园是魔术团、文明戏同一场子,魔术完了接演文明戏。
新世界的文明戏叫“醒钟社”,是由上海唱滑稽戏的秦哈哈、江笑笑等主持,多半剧情偏重于笑闹逗乐,他们的场子,排在杂耍后面。早年的杂耍以大鼓、单弦、八角鼓、什不闲为主,台下的顾客,多半是上了几岁年纪的听众,杂耍一散场,大家对于文明戏兴趣缺缺,总是一哄而散,等文明戏上场,台下的观众永远是稀稀拉拉,简直叫不上座儿来。过了不久唱大鼓的白云鹏又发生了一桩桃色事件,被警察厅插标游街驱逐出境,杂耍因此停演。醒钟社的文明戏更是独力难撑大厦,只好鸣金收兵,秦哈哈一般人也就循海而南,回上海重理旧业,演他们的滑稽独角戏去了。
谈到城南游艺园的益世社文明戏,想不到居然轰动九城,热闹了好几年,可算是有幸有不幸了。他们益世社跟魔术大师韩秉谦、张敬扶同一个场子,韩、张的大套魔术,那比快手刘他们旧式中国戏法,要新奇诡异引人入胜多多,加上“大饭桶”、“小老头”的滑稽,男女老幼人人欢迎,每天一开演,观众总是挤得满坑满谷的。益世社接这么热门的后场,一开始就沾光不少。
益世社是由李天然、胡化魂两人主持的,当时警厅规定文明戏禁止男女合演,所以益世社是纯男性组织,所有女角都由男人扮演,比后来话剧社准许男女合演,可就难易有别啦。文明剧跟话剧最大不同之点是话剧有剧本有台词,文明戏虽然有提纲,也分幕分场,可是台词就由剧中人凭个人的口才机智即景生情,自由发挥啦。
李天然、胡化魂一演老生,一演小生,他们所演的《梅花岭》的史可法,《秋风秋雨》的林觉民、徐锡麟,《刺马》的张汶祥都能慷慨激昂,发挥得淋漓尽致。后来又加入两位生角,一位叫刘一新,一位叫周郎,周的戏带点武打招式,演《风尘三侠》的虬髯公,气魄雄浑,声调铿锵,跟京剧《红拂传》侯喜瑞饰的虬髯公魁梧奇伟可称双绝。演旦角的夏天人,是夏佩珍的叔父,此人没有喉结,蓄长发,婉约绮媚,举措多宜,有些女座看了若干次,始终没有发觉夏天人是男扮女装的。薛萍倩是专演悲旦戏的,其人美皙如玉,素面天然,张恨水的《春明外史》对薛有一段极为细腻的描述。陈秋风身材秾纤合度,加上明眸善睐,是旦角的隽才。有一位张双宜国语虽不太灵光,他专攻泼旦,强悍骄倔雌虎发威,人见人怕。张慧影以饰演女佣见长,说的一口天津话,走路好像改良脚,任何人都看不出他是男性乔装的。笔者听他演了两三年戏,有一次偶然在园外相遇,才知道他是男性。
边配角色里有两个好丑角,一叫王呆公,一名钱痴佛。演丑角要冷,要傻,要有深度,最忌硬滑稽无理取闹,此两人兼而有之。可惜当年没有电视,否则王、钱两位是现代桥剧最好的一双搭档呢!
大概是民国十二三年春节,游艺园戏楼崩坍,有位燕三小姐玉殒香消,从此城南游艺园营业一蹶不振,不久宣告歇业,这班演艺人员,也就云流星散各自西东。直到现在,凡是当年逛过城南游艺园,听过文明戏的朋友,大家一提起这班演艺人员,还有点怅惘怀念呢!
我因为小时候迷过一阵子文明戏,所以对文明戏始终不能忘怀。民国十六年初到上海,总想重温旧梦再忆昔游听听文明戏。当时上海新世界、大世界、先施乐园、永安天韵楼虽然都有所谓文明戏上演,可是那些游乐场所,品流庞杂,恐惹麻烦,未敢涉足。后来听说郑正秋、张石川在笑舞台组班演出文明戏,听文明戏也跟听京戏要让案目订座的。所谓案目就是戏园里公开的黄牛,于是请亲友设法找熟识案目预订座位才能观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弄到八九排座位。当时还没麦克风,有的演员嗓音细弱,坐在后座台词就听得不十分清楚了。
至于前排好座位都是些北里名葩,章台阔少,不是包月座,就是案目们给常客预留,我们这些外来人,不是老客,只好屈居后席了。当时笑舞台的文明戏,比起以前,已经大有进步,准许男女合演。当年在北平的演员如夏天人、陈秋风都改演小生,最红的女角有李拥翠、纪竹君。花国里大名鼎鼎的富春楼老六,以及花国总统肖红,天天到笑舞台邀客订座捧场,甚至跟李、纪两人结成手帕交。稍后因笑舞台租约期满,同时电影事业日渐蓬勃,郑、张两人一心开拓拍摄电影事业,笑舞台的文明戏,也就成为历史名词了。
抗战前夕,南京游艺界巨子顾无为,鉴于唐槐秋、唐若青组织的中旅在平津一带演出,极为轰动,于是脑筋一动也组织了一个大中华剧团。演员有顾的夫人卢翠兰、应宝莲、陈秋风、秦哈哈等人以及当年演文明戏的边配,有二三十人,浩浩荡荡远征北平,以张恨水的《啼笑因缘》为号召,先后在北平东城真光、西城中央两个戏院上演。他们这个剧团,虽然打着话剧的旗号,实际还没脱文明戏的窠臼,所以颇受一些名门巨室、有闲有钱阶级的欢迎。
想不到演出不久,剧团中有少数败类发生了桃色事件,在东方饭店被警察当局抓个正着,全团受了被驱逐出境的处分。他们这帮人逃到天津另开码头,后来旧习不改,还是因为行为失检,勒令停演,大中华剧团也就无疾而终。听说这一次顾无为大大伤了元气,从此也就一蹶不振啦。
抗战军兴,上海在日军占领初期,英法租界骤然间成了孤岛上的黄金地带,租界里顿然呈现出奇的繁荣。璇宫大戏院唐氏父女主持的中旅卖座鼎盛,石挥、孙景璐他们在辣斐花园号召力也不弱,兰心大戏院张伐、黄宗英的古装戏更是出奇制胜。在那一段时期,话剧的剧运如火如荼,令人振奋激赏。留在上海演文明戏的一般老人,见猎心喜,于是在新新公司里的绿宝剧场也组织了一个剧团,以介乎文明戏与话剧之间的戏来上演。生角有顾梦鹤、于洋,旦角有范雪朋等人,范是现在在台北住院养病的老剧人文逸民的夫人,当年明眸善睐,绰约多姿,是当时最受观众欢迎的女主角。
后来电影大行其道,绿宝剧场的演员纷纷投入电影界改演电影,当时大家还不懂得轧戏,于是演员星散,人手不足,大家心目中所谓文明戏,也就从此告终了。以上所谈都是本世纪前后的旧事,人地时物或有误漏之处,不过云烟过眼,追昔感旧,在中老年朋友心中也许还能兴起潺潺之思、沧桑之感吧!
[book_title]记名琴师徐兰沅
跟老一辈的梨园行的朋友提起徐兰沅,大概没有不跷大拇手指头的,因为人家不但知道得多、见得广,肚子里特别宽绰,而且六场通透,所以特别敬仰。
谭鑫培的琴师原来是梅兰芳的伯父梅大琐,梅有时活儿多赶不及,徐兰沅在台上侍候过几次谭老板,不但拉得四平八稳,而且托得严丝合缝。后来梅大琐年老不能登台,梅兰芳的琴师改成徐兰沅,两个人合作乳水,梅终其身没换过琴师。而徐兰沅除了乃弟徐碧云在北平初次组班,帮忙性质拉了几场之外,无论大江南北男女名角,不管如何重金礼聘,始终是矢志靡他,傍了梅兰芳一辈子。
梅兰芳的二胡是王少卿,伶票两界都叫他二片,他除了给乃父凤卿、乃弟幼卿拉胡琴之外,专门给兰芳拉二胡。梅兰芳给高亭公司灌全本《太真外传》、《俊袭人》、《晴雯补裘》唱片的时候,只要王二片认为过门托腔有的地方不满意就得重灌。第三本《太真外传》,一晚上重灌了四次之多,徐、梅两位照拉照唱,脸上都没有丝毫不愉快的颜色,这种涵养功夫在座的没有一位不赞叹称许的。徐兰沅跟穆铁芬都是仪表堂堂,一点没沾梨园行习气的,言谈举止更是雍容大度不愠不火。言菊朋常说,徐兰沅往客厅一坐,不认识的总猜他是位封疆大吏,至不济也是位实缺府道。
徐兰沅人虽方正不苟言笑,可是遇上戏班有为难地方,他秉着救场如救火的梨园行老规矩,毅然以赴,毫不犹豫。梅剧团赴美公演,因为角色计算得过分紧凑,上演《庆顶珠》,他曾经上台串演过丁郎儿、教师爷。他送过笔者一张教师爷剧照,可惜没从内地带出来,没法让大家一瞻他又哏又趣的风采。
徐常说:“拉胡琴是傍角的,人主我配,一定要让角儿唱得舒坦如意,所以对于尺寸、垫头托腔、气口、过门都要细心琢磨因人而施,才够得上是把胡琴。至于琴师一上场就来个花腔要个满堂彩,或是胡琴过门加上若干零碎,引得台下直喊好胡琴,只顾自己要好儿,把个主角僵在台上几分钟,这都是喧宾夺主溢出范围的举措,不足为训的。”他这番话语重心长,确有至理存乎其间,希望后之学者,能够多多玩味。
徐兰沅除了胡琴之外,他的字也写得古朴苍劲,精审入微。他开始写字是从写碑入手,取法乎上,所以他的字气机通畅,骎骎入古。中年以后他极力模仿樊樊山,不但可以乱真,甚至真假难辨。当年樊增祥(樊山)在琉璃厂各大南纸店都挂有笔单,所以时常有人自己登门或找南纸店的人到樊宅请补上款的。后来樊家一算,所得墨润跟请补上款的情形不成比例,虽然犯疑可也想不出什么道理来。
有一天樊云门忽然想到琉璃厂逛逛。遛来遛去经过徐兰沅所开的竹兰轩胡琴铺,玻璃窗里挂着一副自己写的对联,似曾相识可又模糊,到店里细看,自己也分不出是真是假。过没两月果然有人拿这副对联请补上款,后来经派人查访,才知道是徐的杰作。从此徐的书法在梨园行其名大彰,假的樊云门对联,也就从南纸店里绝迹了。
抗战胜利笔者回到北平,曾经跟徐老话旧多时,他那稳健的谈吐,亦庄亦谐的梨园往事,还是令人听得不忍离座。记得笔者来台之前,在劝业场的绿香园茶叙,他认为毕生有三大憾事:第一是乃弟徐碧云在俞振庭的斌庆社习武旦,出科之后经瑞祥老东家力捧改为花衫子,青年人习性未定,惹上桃色纠纷,北平不能立足远走武汉,抗战时辗转入川,最后的下场落寞凄凉,这都是疏于管教的结果;第二件是儿子徐振珊送在富连成坐科习武生,跟刘元桐、哈元章同列元字辈师兄弟,因为从小身子骨就弱一点,王连平又对徒弟有恨铁不成钢的心情,管教严了一点,于是三说五说跟叶龙章、荫章弟兄们说岔了,一怒之下,愤而退学,改名徐振珊,仗着自己面子搭班唱戏,最后弄成了不文不武,只好改行;第三件事是冒樊云老大名写对子,虽然人家大度包容一笑置之,可是自己始终觉得有愧于中。
那天在绿香园只有名票邢君明、果仲禹两位在座,所以聊得时间很长,也聊得非常痛快。从此一别海天遥隔,迄未听到此老消息。上个月从香港传来噩耗,说是徐老已于去年冬天在北京奄逝,海天北望,悠悠苍天,何其有极。
[book_title]赛金花给戏院剪彩
抗战之前在北平,提起赛金花,不但老一辈的人无一人不知,无一人不晓,就是莘莘学子留心史实的,因为看过赛金花本事的,也都知道赛金花是庚子年间,八国联军进占北平时期的一位杰出的传奇人物。
赛金花晚年以魏赵灵飞名义,住在北平天桥一个陋巷,跟随侍她多年的小周妈相依为命,过着艰困的生活。可是据小周妈说,赛二爷还算是有福之人,每到贫病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有人送点金钱、药物来接济她们。究竟是恤老怜贫,还是感念旧德呀,那就不得而知了。
北平旧刑部街有一座奉天会馆,屋宇闳敞,而且厅堂置酒瑶台清照,足可迎宾。后来有人一动脑筋,把敞厅舞台部分划出改为哈尔飞戏院。主持者是个大手笔的人,认为既号戏院就要轰轰烈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居然让他出了一着高招,开幕之日请赛金花剪彩,“老乡亲”孙菊仙唱《朱砂痣》。
当时在北平剪彩还是件新鲜玩意儿,说好请赛金花剪彩,致送上等衣料一套,彩金银圆二十元,当事人都一一照办。赛金花唯一要求是要坐敞篷马车从寓所到哈尔飞戏院。当时北平还有几家马车行,可以雇得到马车,但都是玻璃篷的,要找辆敞篷马车,可就不十分容易啦。幸亏西城甘石桥有一家快利马车行,是借用合肥李瀚章公子经畬的马圈开设的。李经畬每天到清史馆上下班,都是坐自己敞篷马车的。哈尔飞戏院托人情商,李八太爷慨允相借,赛金花总算如愿以偿,坐着敞篷马车到哈尔飞去剪彩。赛金花一代尤物,是善于修饰自己的人,虽然秋娘已老,两鬓花白,不施脂粉,可是气度雍容眉目如画。遥想当年玄霜绛雪,无怪乎能颠倒若干名流雅士。
赛金花是由商鸿逵笔下所谓忠仆小周妈搀扶上台剪彩的。名摄影家张之达、名记者童轩荪分别拍了不少现场照片,在平津各大报画刊发表。赛剪彩后兴趣甚高,并且到池座听“老乡亲”孙菊仙唱了一出《朱砂痣》才走。当时“老乡亲”几近九旬高龄,步履雄健,可是两耳重听,找不准工尺。鲍吉祥饰吴惠泉,吴彩霞饰吴氏,孙佐臣操琴,唱者自唱,拉者自拉,各干各的,虽然两不相侔,可是台下依然彩声雷动。因为二孙加上鲍、吴,足足有三百岁之多啦。
哈尔飞戏院开幕,经过这次别开生面的剪彩,在长安、新新两家戏院没建筑完成之前,哈尔飞在西城一带一枝独秀,风光了十多年,到了抗战胜利,才正式收歇。而赛金花出过这次风头之后不久,也就流烟坠雾,黄土埋香,卜葬陶然亭畔啦。
[book_title]谈裱褙艺术
一九七六年夏季,叶公超博士在亚太地区博物馆研究会发表一篇有关中国裱褙艺术的英文论文。承历史博物馆何馆长浩天赐寄原文,叶博士对于中国裱褙艺术不但所知精湛宏博,而且颇多阐发。他认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设有裱褙部门,只能做到抱残守缺,实嫌不够。应当邀请日韩各国裱褙专家,共聚一堂,把这项艺术广泛讨论,对于裱褙及一切有关的技巧技术,设计出一套标准规格的工作程序,最终的目的是要裱成一幅能持久、能达到最高水准的字画。
叶博士这篇论文,不但引起中、日、韩三国裱褙艺术专家的注意,就是欧美各国藏有大批东方字画的博物院如法里尔、纳尔逊美术馆、大英博物馆也都注意到这件事,在裱褙艺术方面深入探讨,希望有所贡献。
中国的传统书画,除了最早的壁画以外,写字画画总离不开宣纸、棉纸和丝绢,可是这三种材料不但质地柔软而且薄弱,精心传世之作,必须装裱起来,才能便于保藏。所以几千年以前的名人字画,能够流传下来,都有赖于装裱得好,才能绵绵胤育流传到现在。
《唐书·百官志》:“熟纸装潢匠唐八人。”《通雅·器用》:“秘阁初为太宗藏书之府,并以黄绫装潢,谓之太清本;潢,犹池也,外加缘则内为池,装成卷册,谓之装潢,即表背也。”这是最早裱褙见诸文字的记载。后来宋人虞龢在《论书表》里有“宋范晔喜卷帖装治”的说法。可见晋代以前,还不会装裱,到了唐初才开其端。虽有专人担任装潢,尚难求其精丽,到了宋时,范晔良工良法才深得装裱之妙的。
明代周嘉胄写一部《装潢志》,清代周二学著有《赏延素心录》,都是有关装潢艺术的著作,可惜都是偏重理论的书籍,对于技法步骤,都约而未详,所以裱褙技艺只有师徒授受,代代相传,一直到现在。叶博士的呼吁,确具有深知远虑的。
笔者自幼对于苏裱名人字画就有浓厚兴趣,虽然自己不去动手,可是旧藏的字画艺签缥带,牙轴锦镶,倒也足供摩挲把玩的了。由于故都名画家萧谦中的介绍,而认识了北平琉璃厂松古斋的装裱高手苏州人汤渐藜。由明代到清代,字画讲究苏裱,而苏裱中能够称得上尽善尽美的能手,也不过几个人,被同行中尊为国手的,也不过是汤、强两家(汤就是京剧《审头刺汤》里的汤动汤大老爷)。汤渐藜就是汤裱褙俊之的裔孙,不过汤大老爷被戏里渲染成奸狡虚猾的势利小人,在大庭广众之间,不愿意承认罢了。
笔者自从认识汤渐藜之后,没事就往松古斋跑,凡是家里的字画,无论新旧都送到松古斋去装裱、重裱。久而久之,汤知道我喜欢装池艺术,而不是打算吃这碗饭的,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毫无顾忌地倾囊而谈啦。
汤渐藜说:“裱画手艺拿北平来说,分苏裱、行裱两种:苏裱讲究手工精细,款式大方,绝不偷工减料;行裱是能省就省,含糊蒙事。苏裱以琉璃厂为中心,价钱虽贵,可是从不欺人;行裱以廊房头条做据点,那比琉璃厂的手艺,价钱尽管便宜,可是手艺工料就差得太多了。一幅作品送到裱褙店去装裱,因为写字画画,不是宣纸、棉纸,就是丝织的绫绢,质地柔软,缺少韧性,所以装裱第一件事是在字画背面,先粘上一层棉纸,把原件增加厚度,稳形定性,内行话叫做‘托’。同时有残缺皱纹,这时候都可以弥补熨平。等衬纸完全晒干,然后把四围不用的边,从落款一边起切割整齐后,就可以着手镶边工作了。镶边先要在裱件背面四周,先比齐粘好细条的纸打底,然后贴上棉纸。讲究的用绫缎,此中高手,为了配合字画纸张的色泽,有的甚至于用水纹绫、古锦缎来托衬,把裱出来的字画显得清新华贵,色彩冷艳,真能把字画的身价抬高。做好了镶边,这幅作品装裱手续,只能算是完成一半。
“裱褙字画过程中,调制糨糊是最重要也是最麻烦的工作。良工巧匠,各有各的手法,日积月累,精神所萃,自然神而明之。不知道的人,总觉得高手们全有密不告人的窍门。
“其实《装潢志》上就列有治糊方法:‘先以花椒熬汤,滤去椒,盛净瓦盆内,放冷,将白面逐旋轻轻糁上,令其慢沉,不可搅动。过一夜,明早搅匀,如浸数日,每早必搅一次。俟令过性,淋去原浸椒汤,另放一处,却入白矾末、乳香少许,用新水调和,稀稠得中,入冷锅内,用长大擂锤不住手擂转,不令结成块子,方用慢火烧。候熟,就锅切成块子,用原浸椒汤煮之。搅匀再煮,搅不停手,多搅则糊性有力。候熟,取起,面上用冷水浸之,常换水,可留数月。’请看古代治糊有多么繁琐精细。其实坦白地讲,治糊要用花椒水,要加白矾、乳香,要调得细,搅得匀就成啦。不必一定要照上面说来做。托画的糨糊要稀,跟水是三与一之比;托绫的糨糊要稍浓,跟水是二与一之比;镶边用糨糊要黏性稍重,不必加水就可以使用啦。大致如此,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奥秘。不过一般南纸店书局所卖的化学糨糊,虽然看起来不错,可是您打算裱一幅工细的字画,还是避免使用为是。因为化学糨糊,都是大量制造,黏性有时不够稳定,容易起气泡,生皱纹,日久天长气候急骤变化,不管是横披与组立轴,尤其手卷扇形裱件,都容易发生拳曲、走色、变形种种现象。所以不要只图一时的省事,招致无法挽救的后患,千万要慎之慎之。”以上都是汤亲口告诉我的,到台湾之后跟此间裱褙行家谈谈,都认为汤渐藜很对。
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全世界物价都在缓缓上升,币值渐渐下降,所以各国豪商巨富,为了谋求自己的财产保值,目标都转移到搜集古玩字画上来了。所以古董字画的行情,日新月异,节节上涨,咱们中国的文化输出,当然也不后人,尤其国际友人对于中国的古玩字画兴趣更浓,因此裱画店的生意不但财源滚滚而来,甚至于裱褙人才也陆续外流到欧美各国去求发展。
因为装池变成抢手的热门生意,于是从事裱褙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为了讲求速度,裱褙功夫也就日趋马虎,甚至于比起当年的行裱还要差劲。要知道这种艺术是慢工出细活的,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终南捷径。叶公超博士有鉴及此,所以在亚太地区博物馆研究会上发表宏文,也就是希望倡导文化复兴运动的先生们加以注意的,把千百年来经验所积的纯国粹的裱褙艺术维系不坠,要能进而发扬光大起来,让这种艺术不致失传,那就更好啦。
午年话马,马到成功
中国自古以来,在想法上好像龙马总是浑然一体,谈龙必及马,说马也离不开龙。古代前人就把有实体的马和无实体的龙同样升华加以神化,并且给马赐以嘉名,称之曰“天马”。《周礼》更明白说出:“马八尺以上为龙。”古书上更有“龙马出而易兴”的说法,汉武帝撰《天马歌》,米南宫作《天马赋》,陈抟老祖名句“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唐三藏降服孽龙幻化成白龙马,不畏艰难险阻完成万里关山求取真经宏愿。薛仁贵乘神马东征高丽,班师跨海肃清叛将而安社稷。南宋时泥马渡康王,才有宋室偏安之局。这些都是神龙天马的事证。
唐代宗有匹名马叫九花虬,每嘶群马耸耳,身被九朵花纹,赐予了定国安邦元臣郭子仪。五代的朱温有一匹良驹全身乌黑,通体没有一根杂毛,锡名“一丈乌”。朱温珍爱异常,结果在良马配良将的情形之下,终于割爱赐予宠将寇彦卿了。从此可知古代君主为了羁縻部众,时常会把名驹颁赐臣下以彰圣德而励有功的。
《周礼》上记载:“天子之车驾六马。”《汉书》上说:“阶下骋六飞。”唐太宗的昭陵六骏,在贞观初年不但亲自把“飒露紫”、“拳毛䯄”、“白蹄乌”、“特勒骠”、“青骓”、“什伐赤”撰了一篇《六马赞》,让欧阳询用八分书写出来,在龙驭上宾的遗诏里并且念念不忘让丘行恭在陕西九山昭陵勒石,足证前朝帝王对于名驹良马是如何地爱惜重视了。
中国西南的四川,西北的新疆、青海都是出产名驹良马的地方,可是养马名家对川马都加上一“小”字,叫小川马。因为川马跟新疆的伊犁马确实有小大之分:一个是躯体玲珑,蹄胫可弯,爬山越岭,毫无碍难;一个是昂首阔步,鬃厚蹄坚,奔驰原野,快可追风。可惜川马产量本来不多,加上后天调教饲养食水不足,因此繁殖力日益衰退。加之抗战军兴,西南公路陆续开发,军糈民用物资,渐次改用卡车,川马慢慢更变成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可是新疆就不同了,新疆全省可耕面积只有百分之三十,水源短绌,别的畜牧事业一直无法开拓,倒是马匹得了天时地利,还能繁殖壮大。
新疆全省伊犁是马种最好的地区,在新疆买马,都讲究买伊犁马。伊犁马虽然没有西洋马躯体高大,但是跑起来,一口气能跑三百里,比起西洋马只能跑一百五十里,耐力要长出一倍。所以杨鼎新(增新)主持新疆省政时期,俄国人用骡马驮了土产来卖,回程总想把骡马卖掉。那些俄国洋马看起来雄姿英发膘足马大,可是新疆同胞除了哥萨克马队的马以外,对那些中看不中吃的洋马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洋马耐力太差姑且不谈,尤其是新疆草原有一种丛生野草叫醉马草,本地牧马人放青溜趟子的时候,马都认识哪一种是醉马草,知道避而不吃。可是俄国马则不然了,不但不避,而且爱吃,马一吃了醉马草浑身发软,疲惫不堪,要经过一天一宿才能恢复正常,驮货上路。请想成群的马队,要有几匹在平沙无垠的草原上卧槽,那有多伤脑筋呀!
中国各地贩卖马匹的商人,要买马不是奔新疆,就是到青海去买。青海全省的面积,差不离有七十二万平方公里,马匹的数量虽然稍次于新疆,可是马市反而比较集中。仅仅海源县的两三家牧场,每家就经常有三万左右的马匹待价而沽。逢到牧场放牧,万马奔腾,飘飞飙举尘土遮天声势赫赫,有如地震一般。
内地北方贩卖骡马的都称之为“马贩子”,他们到新疆、青海甚至蒙古,整群地买了马匹,再赶到各处去卖。在当年交通不发达,公路未修好,没有卡车之前,货物运输,长途跋涉,全是有赖骡马驮运代步的。所以贩卖马匹这一行,虽然工作辛苦,可是能赚大钱,当年也算是大生意。马贩子到新疆、青海买马,都是在春寒解冻的时候。资本雄厚的大马贩子买马讲究论沟不论匹,沟分大小,有三百五百匹一沟的,最大的有八百到一千匹一沟的。买卖成交之后,虽然根本用不着一匹一匹地点,可是一沟马的确数,上下也不过相差十匹八匹而已。马匹成交之前,先讲明是买主自己赶,还是由卖主清沟交货,两者价钱大概要相差总价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
据说高手的马贩子,先到沟边相马,认准这一沟马里哪一匹马可以当顶马(就是能够带领马群的头马)。只要认准顶马,先赶出沟,其余的马就乖乖地鱼贯而上,一匹也不会走失短少。假如买马的经验不够,把顶马看走了眼,把普通的驹子看成顶马,只要一出沟,这些野马立刻咆哮炸群,四处狂奔。等师傅们挥动长鞭,把桀骜不驯的劣马围回来,走失的马匹如果太多,这一批生意,就没什么厚利可图啦。所以技术稍差、相马没有十分把握的马贩子们,担不起那么重的干系,索性讲定沟外交货,虽然价码高点,可是就无虞马匹有炸群走失的情形了。马贩子到沟边相顶马据说也是有秘诀的。整个朔风刺骨的冬季,马群都挤在沟里避风过冬,霜雪结冰,衰草偃伏,良驹体健耐寒,蹄坚力大,遇有冰下水草,能用健蹄踏碎坚冰茹草饮雪,虽然一冬饥渴,然而比起一般驹马仍然显得昂藏不群,列为顶马,马群自然慑服。
金树仁接替杨增新主持新疆省政,他的一位贴身侍从,早先是相马高手,曾经相得一匹五花马(毛色黑白相间的马),脚力特快,献给金氏而受赏识的。此人姓氏事隔多年已不记得,只记得金氏当面叫他“乞银”,后来查过《佩文韵府》,才知道“乞银”西番语就是马的意思。
云贵之间有一种行当叫马帮,是养着大批骡马、专门代客运送货物的,帮规很严,禁忌更多,有些举措,很像早年镖局子行径。他们跑三天以内的里程叫短程,三天以上的叫长程。在对日抗战初期,运输工具不济的时候,滇缅公路、川黔省路上也曾经仰赖成群结队一两百匹大马队支援军糈民食呢。马帮出发上路之前,先由帮主(他们帮里叫他锅主,或是帮头)选定一匹能孚众望、任重致远、识途的老马带队,他们称它为“头骡”。如果大队超过一百匹以上,还要选一匹副手又叫“二骡”。出发之前头骡二骡都拴上红绿彩色辔头,额悬明镜颈挂鸾铃,金芒照野,超逸绝尘,真是威风凛凛。随帮的伙计,如果是一百匹牲口,长程买卖,最少也得雇上二三十位伙计才能照顾得周到圆满。甭说别的,二三十口随身的衣服、帐篷、炊具就是一大堆,晓行夜宿,出发前备马装鞍,上驮子,伙计们真要大忙一阵子呢。
马帮说话禁忌很多,那是任何一个帮会都有的现象。“汤”要叫“菜花”,“碗”叫“莲花”,“筷子”叫“篙竿”,“柴火”叫“明子”,“睡觉”叫“入窑”。谁要是犯了忌讳,货主愣是要另掏腰包,请全体帮众打上一餐牙祭;要是帮众犯了呢,轻者罚多干苦活,重者就要罚上夜巡更啦,所以大家无不小心翼翼,谁也不敢粗心大意犯禁条。笔者挚友王同荫、同义昆仲,抗战时期服务某军事单位运输处,就时常跟马帮打交道。第一次押运军糈,马帮首次给了他们一本小手册,大概有二十多条禁忌。旅途走了十七天,两人犯了四次禁忌,这趟公差把差旅膳食全赔光还不够呢!
先伯祖文贞公最爱名驹良马,他老人家有一对大宛名产“菊花青”,雄肌健骨,卓荦不群。别的车辆经过北平北海三座门金鳌玉 桥的时候,因为桥基长耸,跟车的必定要挽上勒下。唯独这对菊花青所驾的敞篷车上不需挽,下不用勒。当年德国公使馆也有一对棕色骏马,公使夫妇也喜欢乘坐敞篷马车逛街,有时两车在文津街相遇,我们的车直上直下健步而前,他们的车可就办不到啦。所以德使夫妇对于舍间的这对菊花青爱慕之极。后来洵贝勒载洵的大管事梁增,在西单牌楼大木仓胡同口外开了一家天福马车行,特别订制一辆结婚礼车,银饰彩袱,雕云九色,车门由正面开阖,新人上下隆重端庄。所以当时讲究人家举行婚礼,都愿意租用天福的新式礼车,梁管事就时常商借舍间这对菊花青充场面。先伯祖故后,这对菊花青护送灵輀到京西核桃园茔地安葬之后,这两匹名驹,不饮不食,没有几天就双双 废殉主了。桐城马其昶前辈写了一篇《飞马行》,引起当时学者名流以及先伯祖生前同年友好,如陈宝琛、李盛驿、黄体芳、宝竹坡、梁鼎芬纷纷以诗文词赋,纪实表扬。可惜那些汇集成册的诗文都散失了。
北伐成功后,笔者住在上海新重庆路,临近马霍路,在寓所阳台上就可以用望远镜看到跑马厅赛马的热闹情形。笔者虽然不喜欢买马票,可是对于看赛马则颇有兴趣。马霍路一带有很多的马厩,每当晨光熹微或是夕阳衔山的时候,三五成群的马夫,都把马牵出来遛弯儿。这时候轻褡缓辔,人马意态都是轻松闲散。若是能跟一些马夫一边闲聊,一边漫步而行,可以从马夫嘴里听到许许多多豢马常识。据他们说:马场里黑幕重重,为鬼为蜮的事,实在说之不完。大赛的时候争先让位,马师们捣鬼的花招千奇百怪。姑不谈人,就拿马来说吧,如果是匹名驹这次大赛夺标有望,侍候这匹马的马夫,前两个星期,就要眠食与共寸步不离,来看好自己的马。加水上料固然要特别小心,每天还要加喂一餐新鲜红萝卜,马吃红萝卜等于人吃人参进补一样,不但增加耐力,而且可提高速度。可是要特别防范别人喂它苹果,马是爱吃苹果的,要是赛前有人喂它苹果,等于下毒。出赛时一下马道子,立刻劲道全失,只有看着别的马绝尘而驰了。更有些不道德的骑师,赛前给自己马偷偷打一针吗啡,给别人的马暗中注射镇静剂,或是在马鞭子上加钢针打短刺。不过这类事情要是让赛马会查出来,不但骑师不准出赛,事态严重的,甚至被马会永远除名。虽然处罚如此之重,可是仍旧有人以身试法,希望侥幸成功的。
上海跑马厅的马夫如果马主的马怀孕生产,多余的马奶,向例归马夫出售,算是马夫外快。上海卖马奶并不吆喝,在马脖颈上系一铜铃,铃声叮当马就施施而来了。马奶入口微酸,没有牛奶好喝,可是当时上海有名的西医臧伯庸、曹子清,中医夏荫堂遇到下肢痛风的病人,必定是劝病人多喝马奶。一般人都嫌马奶酸难下咽,夏荫堂告诉病家,马奶里放几粒炒焦的松子仁,果然就不泛酸而且隐泛奶香了。
民国二十二年笔者正在武汉工作,元旦那天清早,平汉铁路局几位名票何友三、费海楼、章晓珊、南铁生都到舍下来拜年,拉了笔者一起去中山公园迎春兜喜神方。哪知一进公园,就碰到印花烟酒税局的一位廖君,他全副骑师装束,好像就要出场赛马。一问究竟,果然廖君新近加入骑师公会,特选定元旦吉日,正式下场举行处女赛。他未经我的同意,就塞给我十张他的马票,笔者虽然爱看赛马,可是无论在平津或是武汉、上海从未买过马票。这次碍于情面,只好花个二十块钱买下来。想不到这场廖君居然跑了个头马,因为他是新人新马知者不多,算是爆出冷门,一张票子可以分到六十多元奖金。元旦岁首,福自天申,意外进财,自然是要请同来各位,于是在汉口大吉春吃了一顿丰盛的春卮。
费海楼是专攻小丑的,平素最爱诙谐,他说您那位朋友太不够意思啦,早知如此,要是事先递个话儿,咱个每人买上十张八张的,岂不皆大欢喜了吗?费君的话虽然是句笑谈,可是笔者确得到了一些启示。一般马迷谈马经,论骑术,讲场地,分里程,个个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只要掺杂了人为的因素,一切一切就都不要谈了。
古今画家喜欢画马的不少,唐玄宗时代的韩幹就是最古的画马名家。此外林风眠、刘海粟以及现代的叶醉白各位所画的马,让人看了都有一种天马行空、超然物外的感觉。
依据中国古籍的记载,汉将张飞有一匹马,名“玉追”,又叫“豹月乌”,霸王项羽座下的乌骓,还有唐太宗平刘黑闼所乘的拳毛䯄,都是脚程快耐力强而雄健高大的名驹。可是苏格兰奥克尼群岛谢德兰地区,偏偏出产一种最小的马,身高只有四十英寸,这种马的特征是前颚宽广,斜肩塌腰,全身矮胖健壮,四条腿骨劲肌丰,鬃毛尾毛都特别软厚。以往岛民除了用这种马驮载货物外,就是用来作斗马。因为这种马繁殖力不强,当地人渐渐知道爱惜这种小马,大都卖给动物园当宠物和儿童们骑的马了。现在高雄县旗山的花旗山庄动物园就有这样两匹小马,他们说是丹麦进口的,叫它“迷你马”,其实就是英属谢德兰马。中国人从古到今讲究高头大马,我想爱马的朋友,看了这种袖珍型的小马,一定感觉新奇有趣吧!
《易经》有云:“马壮,吉也。”孔子说:“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都是祯祥的象征。岁次戊午,自助天助,万众一心,马到成功,就应在马年了。
[book_title]从香港满汉全席谈到清宫膳食
最近一家日本电视台,为了摄制一部中国烹饪影片,在香港国宾酒楼订了一桌满汉全席,由著名模特儿达木丽莎主持,参加饮宴的有电视明星美滨子、影星天地稔子、作家小林西星、漫画家东海林以及TBS电视台七位高级职员一共十二人。这桌盛筵吃了四十八小时,全部费用十万元(折合美金两万元),仅仅到各处采办稀有的材料就用了三个月时间,动员了二十二位名厨,配置成七十道名菜,分成两日四宴。
第一天午餐叫“玉堂宴”,菜谱是“鹧鸪肉糜”、“瓮酝瑞蹄”、“杏酪凝脂”、“麒麟素胎”、“高官燕喜”、“天锡鸿厘”、“金榜题名”、“二甲传胪”、“龙运吉祥”九道大菜;晚餐叫“龙门宴”,菜谱是“雁塔题名”、“御扇生香”、“王侯扣冠”、“回锅大翅”、“一掌山河”、“雪菊瑞龙”、“满堂吉庆”、“福禄鸳鸯”、“琅玕鹿脯”、“九如献瑞”十道大菜。
第二天午餐叫“金花宴”,菜谱是“凤池波暖”、“维扬菁蜇”、“梦笔生花”、“泮水芹香”、“太极宏图”、“力拔千钧”、“桂耳雀舌”、“如意双鸡”、“龙船海参”九道大菜;晚餐叫“鹿鸣宴”,菜谱是“龙凤交辉”、“紫带围腰”、“袖掩金簪”、“牡丹凤翅”、“昆仑网鲍”、“海屋添筹”、“烧蛤儿巴”、“松鹤遐龄”、“月影灵芝”、“巨海皇鲜”十道大菜。
这四桌筵席一共是三十八道菜,加上“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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