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学课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38905
[book_dec]沈从文著。收录沈从文谈论文学、写作的相关文章,我们要如何理解文学?该如何写作?如何阅读?本书集合了沈从文全集中的32篇文论,从写作理论、阅读经验、经典品评、文坛八卦等方面,全面展现了沈从文的文学思想。一本浓缩60余年文学经验的文学课,看大师是怎样炼成的! 两度提名诺贝尔文学奖,北大中文系教授,学生中有汪曾祺、臧克家、萧乾等著名作家——沈从文在文学之路上有何秘诀? 想学习写作,但词枯句穷,提笔就怕?都说大师的作品好,却不知好在哪里?想提高文学素养,却不会欣赏文学作品?广大读者的疑难、创作新手的困惑,沈从文一一作答。他对阅读和写作的独到见解有哪些? 文学大家评文学经典,当代大师论当代文坛。走进沈从文的文学课,探寻经典作品的创作轨迹,了解真实生动的中国文坛。 写作理论、阅读经验、经典品评、文坛八卦……你想了解的文学秘辛,在这里一书说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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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章 说故事人的故事
[book_title]目录
第一章 说故事人的故事 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
萧乾小说集题记
我年轻时读什么书
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第二章 从读书到写作 新文人与新文学
小说作者和读者
小说与社会
沉默
短篇小说
论技巧
谈创作
情绪的体操
文学是“精巧的说谎”
一封信
给一个写诗的
给一个写小说的
给一个读者
给一个作家
给志在写作者
谈“写游记”
读《西班牙游记》
第三章 时人与时文 鲁迅的战斗
论冯文炳
论郭沫若
论落华生
论穆时英
论汪静之的《蕙的风》
论徐志摩的诗
论闻一多的《死水》
论朱湘的诗
论焦菊隐的《夜哭》
论刘半农《扬鞭集》
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
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
由冰心到废名
附录 谐趣 文学作家中的胖子
编者说明
[book_title]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
一 星星之火
年前九月里,我过南京有事,看了个文化跃进展览会,因为特殊情形,只能用一个多钟点,匆匆忙忙的从三大楼陈列室万千种图表物品面前走过。留在印象中极深刻的,是农村广大人民群众戏剧和诗歌创作的活动。记得搁在二楼陈列案上有三个大蒲包,每个蒲包都装得满满的,可能有二三十斤重。这种蒲包向例是装江南农村副产物菱芡、笋干、芋艿或盐板鸭等,这回也并不完全例外,原来装的是“大跃进”后江苏省×县×乡一种崭新农业副产物,有关人民公社化后生产“大跃进”的诗歌!每一包中都有几万——或过十万首来自农村,赞美生活、歌颂集体、感谢共产党毛主席的素朴而热情的诗歌,正和屏风墙上五彩鲜明新壁画一样,反映的全是中国农村新面貌。事情是崭新的,诗歌内容感情也是崭新的,让我们可体会到,此后全国广大土地上,凡有草木生长处,凡有双手劳动处,到另外一时,都可望长出茂盛的庄稼、硕大的瓜果,和开放万紫千红的花朵。同时,还必然可看到无数赞美劳动伟大成就的崭新壁画和诗歌。这还只不过是一种新的起始,已显明指示出今后社会发展的必然。古话说:“星星之火可燎原”,这些正是祖国新的文化建设全面发展的星火。它和大小炼铁炉一样,在全国范围内燃起的红光烛天的火焰,将促进我国工业发展的速度,改变工业建设的布局,和科学文化发展的面貌。到不久将来,地面将矗起长江三峡能发电二千五百万千瓦的大水坝,而且还一定会要把巨大的人造卫星送上天空!人人都会作诗,诗歌将成为人类向前一种新的动力,使得十三亿只勤劳敏捷的手,在一定计划中动得更有节奏。任何一伟大的理想,到时也都可望成为现实!这些诗歌给我的启发是这样的。
我对于这些新的诗歌发生特别感情,除上述种种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四十年前,最初用笔写作,表示个人情感和愿望,也是从作诗起始的。不过作诗心境可完全不同,因为距今已将近半个世纪,生活的时代和现在比,一个是地狱,一个是天堂,完全是两个时代,两种世界。
二 我在怎样环境中受教育
我生于一九〇二年,去太平天国革命还不多远,同乡刘军门从南京抢回的一个某王妃作姨太太还健在。离庚子事变只两年,我的父亲是在当时守大沽口的罗提督身边作一名小将,因此小时候还有机会听到老祖母辈讲“长毛造反,官兵屠城”的故事,听我父亲讲华北人民反帝斗争的壮烈活动和凄惨遭遇,随后又亲眼见过“辛亥革命”在本县的种种。本地人民革命规模虽不怎么大,但给我印象却十分现实。眼见参加攻城的苗族农民,在革命失败后,从四乡捉来有上千人死亡,大量血尸躺在城外对河河滩上。到后光复胜利,旧日皇殿改成陆军讲武堂,最大一座偶像终于被人民推翻了。不多久,又眼见蔡锷为反对袁世凯作皇帝,由云南起义,率军到湘西麻阳、芷江一带作战,随后袁世凯也倒了……这些事件给我留下那么一个总印象,这个世界是在“动”中,地球在“动”,人心也在“动”,并非固定不移,一切必然向合理前进发展。衙门里的官,庙宇中的菩萨,以至于私塾中竖起焦黄胡子,狠狠用楠竹板子打小学生屁股的老师,行为意图都是努力在维持那个“常”,照他们说是“纲常”,是万古不废的社会制度和人的关系,可是照例维持不住。历史在发展,人的思想情感在发展,一切还是要“动”和“变”。试从我自己说起,我前后换了四个私塾,一个比一个严,但是即使当时老师板子打得再重些,也还要乘机逃学,因为塾中大小书本过于陈旧,外面世界却尽广阔而新鲜!于是我照例常常把书篮寄存到一个土地堂的土地菩萨身后,托他照管,却洒脚洒手跑到十里八里远乡场上去看牛马牲口交易,看摆渡和打铁,看打鱼、榨油和其他种种玩意儿——从生活中学到的永远比从旧书本子学的,既有趣味又切实有用得多。随后又转入地方高小,总觉得那些教科书和生活现实还是距离极大。学校中用豌豆作的手工,就远不如大伙到河边去帮人扳罾磨豆腐有意思。因此勉强维持到县里高小毕业,还是以野孩子身份,离开了家,闯入一个广大而陌生的社会里,受生活人事上的风吹雨打,去自谋生存了。
初初离开了家,我怎么能活下来?而且在许许多可怕意外变故中,万千同乡同事都死去后,居然还能活下来,终于由这个生活教育基础上,到后且成为一个小说作者?在我写的那个自传 (1) 上,曾老老实实记下了一些节目。其实详细经过,情形却远比狄更司 (2) 写的自传式小说还离奇复杂得多,由于我们所处的时代社会,也离奇复杂得多。这里且说说我飘荡了几年后,寄住在一个土著小小军阀部队中,每天必待人开饭后,才趑趄走拢去把桌上残余收拾扫荡,每晚在人睡定后,才悄悄睡下去,拉着同乡一截被角盖住腹部免得受凉。经过约半年光景,到后算是有了一个固定司书名分了。
一九一九左右,我正在这个官军为名、土匪为实的土军阀部队里,作一名月薪五元六毛的司书生。这个部队大约有一百连直辖部队,和另外几个临时依附收编的特种营旅,分布于川湘鄂边境现属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十多县境内,另外,自治州以外的麻阳、沅陵、辰溪、桃源,以及短时期内酉阳、秀山、龙潭也属防军范围,统归一个“清乡剿匪总司令”率领。其实说来,这一位司令就是个大土匪。部队开支省府照例管不着,得自己解决,除所属各县水陆百货厘金税款,主要是靠抽收湘西十三县烟土税、烟灯税、烟亩税、烟苗税和川黔烟帮过境税。鸦片烟土在这个地区既可代替货币流行,也可代替粮食。平时发饷常用烟土,官士赌博、上下纳贿送礼全用烟土。烟土过境经常达八百挑一千挑,得用一团武装部队护送,免出事故。许多二十多岁年青人,对烟土好坏,只需手捏捏鼻闻闻,即能决定产地和成分。我所在的办公处,是保靖旧参将衙门一个偏院,算是总部书记处,大小六十四个书记住在一个大房间中,就地为营,便有四十八盏烟灯,在各个床铺间燃起荧荧碧焰,日夜不熄。此外由传达处直到司令部办公厅,例如军需、庶务、军械、军医、参谋、参军、副官、译电等处,不拘任何一个地方,都可发现这种大小不一的烟灯群。军械和军需处,经常堆积满房的,不是什么弹药和武器装备,却是包扎停当等待外运的烟土。一切简直是个毒化国家毒化人民的小型地狱,但是他们存在的名分,却是为人民“清乡剿匪,除暴安良”。被杀的人绝大部分是十分善良或意图反抗这种统治的老百姓!
我就在这样一个部队中工作和生活。每天在那个有四十八盏鸦片烟灯的大厅中,一个白木办公桌前,用小“绿颖”毛笔写催烟款、查烟苗的命令,给那些分布于各县的一百连杂牌队伍,和许许多多委员、局长、督查、县知事。因为是新来人,按规矩工作也得吃重点,那些绝顶聪敏同事就用种种理由把工作推给我,他们自己却从从容容去吸烟、玩牌、摆龙门阵。我常常一面低头写字,一面听各个床铺间嘘嘘吸烟声音,和同事间谈狐说鬼故事,心中却漩起一种复杂离奇不可解感情。似乎陷入一个完全孤立情况中,可是生活起居又始终得和他们一道,而且称哥唤弟。只觉得好像做梦一样,可分明不是梦。
但一走出这个大衙门,到山上和河边去,自然环境却惊人美丽,使我在这种自然环境中,倒极自然把许多种梦想反而当成现实,来抵抗面前另外一种腐烂怕人的环境。
“难道世界上还有比这些人更奇怪的存在?书上也没有过,这怎么活得下去?”
事实上当时这些老爷或师爷,却都还以为日子过得怪好的。很多人对于吸大烟,即认为是一种人生最高的享受。譬如我那位顶头上司书记长,还是个优级师范毕业生,本地人称为“洋秀才”,读过大陆杂志和老申报,懂得许多新名词的,就常常把对准火口的烟枪暂时挪开,向我进行宣传:
“老弟,你来吸一口试试吧。这个妙,妙,妙!你只想想看,天下无论吃什么东西都得坐下来吃,只有这个宝贝是睡下来享受,多方便!好聪敏的发明,我若作总统,一定要给他个头等文虎章!”
有时见我工作过久,还充满亲切好意,夹杂着一点轻微嘲笑和自嘲,举起烟枪对我殷勤劝驾:
“小老弟,你这样子简直、是想做圣贤,不成的!事情累了半天,还是来唆一口吧。这个家伙妙得很!只要一口半口,我保你精精神神,和吃人参果一样。你怕什么?看看这房里四十八盏灯,不是日夜燃着,哥子弟兄们百病不生!在我们这个地方,只能做神仙,不用学圣贤——圣贤没用处。人应当遇事随和,不能太拘迂古板。你担心上瘾,那里会?我吸了二十年,想戒就戒,决不上瘾。不过话说回来,司令官如果要下令缴我这枝老枪,我可坚决不缴,一定要拿它战斗到底。老弟,你可明白我意思?为的是光吸这个,百病痊愈,一天不吸,什么老病不用邀请通回来了。拿了枪就放不下。老弟你一定不唆,我就又有偏了!”
我因为平时口拙,不会应对,不知如何来回答这个上司好意,照例只是笑笑。他既然说明白我做圣贤本意是一个“迂”字,说到烟的好处又前后矛盾,我更不好如何分辩了。
其实当时我并不想做什么“圣贤”,这两个字和生活环境毫无关联,倒乐意做个“诗人”,用诗来表现个人思想情感。因为正在学写五七言旧诗,手边有部石印唐人诗选,上面有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高适、岑参等人作品。杜甫诗的内容和白居易诗的表现方法,我比较容易理解,就学他们押韵填字。我手中能自由调遣的文字实在有限,大部分还是在私塾中读“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记来的,年龄又还不成熟到能够显明讽刺诅咒所处社会环境中,十分可恶可怕的残忍、腐败、堕落、愚蠢的人和事,生活情况更不能正面触及眼面前一堆实际问题。虽没有觉得这些人生活可羡,可还不曾想到另外什么一种人可学。写诗主要可说,只是处理个人一种青年朦胧期待发展的混乱感情。常觉得大家这么过日子下去,究竟为的是什么?实在难于理解。难道辛亥革命就是这么的革下去?
在书记处六十四个同事中,我年纪特别小,幻想却似乎特别多。《聊斋志异》《镜花缘》《奇门遁甲》这些书都扩大了我幻想的范围。最有影响的自然还是另外一些事物。我眼看到因清乡杀戮过大几千农民,部分是被压迫铤而走险上山落草的,部分却是始终手足贴近土地的善良农民,他们的死只是由于善良。有些人被杀死,家被焚烧后,还牵了那人家耕牛,要那些小孩子把家长头颅挑进营中一齐献俘。我想不出这些做官的有道理或有权利这么作。一切在习惯下存在的我认为实不大合理,但是我并没有意识到去反抗或否认这一切。我明白同事中说的“做圣贤”不过是一种讽刺,换句明白易懂话说就是“书呆子气”,但还是越来越发展了这种书呆子气,最明显的即是越来越和同事缺少共同语言和感情。另一方面却是分上工作格外多,格外重,还是甘心情愿不声不响做下去。我得承认,有个职业才能不至于倒下去。当时那个职业,还是经过半年失业才得来的!
其时有许多同事同乡,年纪还不过二十来岁,因为吸烟,都被烟毒熏透,瘦得如一支“烟腊狗”一样,一个个终日摊在床铺上。日常要睡到上午十一点多,有的到下午二三点,才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还一面大打哈欠,一面用鼻音骂小护兵买点心不在行。起床后,大家就争着找据点,一排排蹲在廊檐下阶沿间刷牙,随后开饭,有的每顿还得喝二两烧酒,要用烧腊香肠下酒。饭后就起始过瘾。可是这些老乡半夜里过足瘾时,却精神虎虎,潇洒活泼简直如吕洞宾!有些年逾不惑,前清读过些《千家诗》和《古文笔法百篇》《随园诗话》《聊斋志异》的,半夜过足瘾时,就在烟灯旁朗朗的诵起诗文来。有的由《原道》到前后《出师表》《圆圆曲》,都能背诵如流,一字不苟,而且音调激昂慷慨,不让古人。有的人又会唱高腔,能复述某年月日某戏班子在某地某庙开锣,演出某一折戏,其中某一句字黄腔走板的事情,且能用示范原腔补充纠正,其记忆力之强和理解力之高,也真是世界上稀有少见。又有人年纪还不过三十来岁,由于短期委派出差当催烟款监收委员,贪污得几百两烟土,就只想娶一房小老婆摆摆阔,把当前计划和二十年后种种可能麻烦都提出来,和靠灯同事商讨办法的。有人又到处托人买《奇门遁甲》,深信照古书中指示修炼,一旦成功,就可以和济公一样飞行自在,到处度世救人,打富济贫。且有人只想做本地开糖房的赘婿,以为可以一生大吃酥糖糍粑。真所谓“人到一百,五艺俱全”,信仰愿望,无奇不有,而且居多还想得十分有趣。全是烟的催眠麻醉结果。
这些人照当时习惯,一例叫做“师爷”。从这些同事日常生活中,我真可说是学习了许多许多。
此外,又还有个受教育对我特别有益的地方,即一条河街和河码头。那里有几十家从事小手工业市民,专门制作黄杨木梳子、骨牌、棋子和其他手工艺品,生产量并不怎么大,却十分著名,下行船常把它带到河下游去,越湖渡江,直到南北二京。河码头还有的是小铁匠铺和竹木杂货铺,以及专为接待船上水手的特种门户人家,经常还可从那里听到弹月琴唱小曲琤琤琮琮声音。河滩上经常有些上下酉水船只停泊,有水手和造船匠人来人去。虽没法和这些人十分相熟,可是却有机会就眼目见闻,明白他们的生活和工作。和他们可说的话,也似乎比同事面前多一些,且借此知道许许多多河码头事情。两相比较下,当时就总觉得这些自食其力的普通劳动者生活,比起我们司令部里那些“师爷”或“老爷”,不仅健康得多,道德得多,而且也有趣得多。即或住在背街上,专为接待水手和兵士的“暗门头”半开门人物,也还比师爷、老爷更像个人。这些感想说出来当然没有谁同意,只会当我是个疯子。事实上我在部分年青同事印象中,即近于有点疯头疯脑。
我体力本来极差,由于长时期营养不良,血液缺少黏合力,一病鼻子就得流血,因此向上爬做军官的权势欲没有抬头机会。平时既不会说话,对人对事又不会出主意,因此做参谋顾问机会也不多。由于还读过几本书,知道点诗词歌赋,面前一切的刺激和生活教育,不甘随波逐流就得讲求自救,于是近于自卫,首先学坚持自己,来抵抗生活行为上的同化和腐蚀作用。反映到行为中,即尽机会可能顽强读书,扩大知识领域。凑巧当时恰有个亲戚卸任县长后,住在对河石屋洞古庙里作客,有半房子新旧书籍,由《昭明文选》到新小说,什么都有,特别是林译小说 (3) 就有一整书箱。狄根司的小说,真给了我那时好大一份力量!
从那种情形下,我体会到面前这个社会许多部分都正在发霉腐烂,许多事情都极不合理,远比狄根司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英国社会还野蛮恶劣。一切像是被什么人安排错了,得有人重新想个办法。至于要用一个什么办法才能回复应有的情况?我可不知道。两次社会革命虽在我待成熟生命中留下些痕迹,可并不懂得第三回社会大革命已在酝酿中,过不多几年就要在南中国爆发。因为记起“诗言志”的古义,用来表现我这些青春期在成熟中,在觉醒中,对旧社会,对身边一切不妥协的朦胧反抗意识,就是做诗。大约有一年半时间,我可能就写了两百首五七言旧体诗。呆头呆脑不问得失那么认真写下去,每一篇章完成却照例十分兴奋。有时也仿苏柳体填填小词,居然似通非通能缀合成篇。这些诗词并没有一首能够留下,当时却已为几个迎面上司发生兴趣,以为“人虽然有些迂腐,头脑究竟还灵活,有点文才”。还有个拔贡出身初级师范校长,在我作品上批说“有老杜味道”,真只有天知道!除那书记长是我的经常读者外,另还有个胖大头军法官,和一个在高级幕僚中极不受尊敬,然而在本地小商人中称“智多星”的顾问官,都算是当年读我作品击节赞许的大人物。其实这些人的生活就正是我讽刺的对象。这些人物,照例一天只是伴陪司令老师长 (4) 坐在官厅里玩牌,吃点心,吸烟,开饭喝茅台酒,打了几个饱嗝后,又开始玩牌……过日子永远是这么空虚、无聊。日常行为都和果哥里 (5) 作品中人物一样,如漫画一般,甚至于身体形象也都如漫画一般局部夸张。这些人都读过不少书,有的在辛亥时还算是维新派,文的多是拔贡举人,武的多毕业于保定军校,或湖南弁备学校。腐化下来,却简直和清末旧官僚差不多,似乎从没思索过如何活下来才像个人,全部人生哲学竟像只是一个“混”字。跟着老师长混,“有饭大家吃”,此外一切废话。
一九三五年左右,我曾就这些本地“伟人”生活,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叫《顾问官》,就是为他们画的一幅速写相,虽十分简单,却相当概括逼真。当时他们还在作官,因担心笔祸,不得不把故事发生地点改成四川。其实同样情形,当时实遍布西南,每省每一地区都有那种大小军阀和幕僚,照着我描写的差不多或更糟一些,从从容容过日子。他们看到时,不过打个哈哈完事,谁也不会在意。
我的诗当时虽像是有了出路,情感却并没有真正出路。因为我在那些上司和同事间,虽同在一处,已显明是两种人,对于生存意义的追求全不相同,决裂是必然的。但是如果没有一种外来的强大吸引力或压力,还是不可能和那个可怕环境决绝分开的。在一般同事印象中,我的“迂”正在发展,对社会毫无作用,对自身可有点危险,因为将逐渐变成一个真正疯子。部队中原有先例,人一迂,再被机伶同事寻开心,想方设法逗弄,或故意在他枕下鞋里放条四脚蛇,或半夜里故意把他闹醒,反复一吓一逗,这同事便终于疯了。我自然一时还不到这个程度。
真正明白我并不迂腐的,只有给我书看那个亲戚。他是本县最后一个举人,名叫聂仁德,字简堂,作的古文还曾收入清代文集中,是当时当地唯一主张年青人应当大量向外跑,受教育、受锻炼、找寻出路的一个开明知识分子。
我当时虽尽在一种孤立思维中苦闷挣扎,却似乎预感到,明天另外一个地方还有分事业待我去努力完成。生命不可能停顿到这一点上。眼前环境只能使我近于窒息,不是疯便是毁,不会有更合理的安排。我得想办法自救,但一时自然还是无办法可得。
因为自己写诗,再去读古诗时,也就深入了一些。和青春生命结合,曹植、左思、魏征、杜甫、白居易等人对世事有抱负有感慨的诗歌,比起描写景物、叙述男女问题的作品,于是觉得有斤两有劲头得多。这些诗歌和林译小说一样,正在坚强我、武装我,充实增加我的力量,准备来和环境中一切作一回完全决裂。但这自然不是一件简单事情。到这个部队工作以前,我曾经有过一年多时间,在沅水流域好几个口岸各处飘流过,在小旅馆和机关作过打流食客,食住两无着落。好容易有了个比较固定的职业,要说不再干下去,另找出路,当然事不简单。我知道世界虽然尽够广大,但到任何一处没有吃的就会饿死。我等待一个新的机会。生活教育虽相当沉重,但是却并不气馁,只有更加坚强。这里实在不是个能呆下去的地方,中国之大,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地方比这里生存得合理一些。孟子几句话给了我极大鼓舞,我并没有觉得有个什么天降大任待担当,只是天真烂漫的深深相信老话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一个人存心要活得更正当结实有用一点,是决不会轻易倒下去的。
三 一点新的外力,扩大了我的幻想和信心
过不多久,五四余波冲击到了我那个边疆僻地。先是学习国语注音字母的活动在部队中流行,引起了个学文化浪潮。随后不久地方十三县联立中学和师范办起来了,并办了个报馆,从长沙聘了许多思想前进年青教员,国内新出版的文学和其他书刊,如《改造》《向导》《新青年》《创造》《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和南北大都市几种著名报纸,都一起到了当地中小学教师和印刷工人手中,因此也辗转到了我的手中。正在发酵一般的青春生命,为这些刊物提出的“如何做人”和“怎么爱国”等等抽象问题燃烧起来了。让我有机会用些新的尺寸来衡量客观环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种新的方法、新的认识,来重新考虑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国家的问题太大,一时说不上。至于个人的未来,要得到正当合理的发展,是听环境习惯支配,在这里向上爬作科长、局长、县长……还是自己来重新安排一下,到另外地方去,作一个正当公民?这类问题和个空钟一样,永远在我思想里盘旋不息。
于是作诗人的兴趣,不久即转移到一个更切实些新的方向上来。由于五四新书刊中提出些问题,涉及新的社会理想和新的作人态度,给了我极大刺激和鼓舞。我起始进一步明确认识到个人和社会的密切关系,以及文学革命对于社会变革的显著影响。动摇旧社会,建立新制度,做个“抒情诗人”似不如做个写实小说作家工作扎实而具体。因为后者所表现的不仅情感或观念,将是一系列生动活泼的事件,是一些能够使多数人在另外一时一地,更容易领会共鸣的事件。我原本看过许多新旧小说,随同五四初期文学运动而产生的白话小说,文字多不文不白,艺术水平既不怎么高,故事又多矫揉造作,并不能如唐代传奇、明清章回吸引人。特别是写到下层社会的人事,和我经验见闻对照,不免如隔靴搔痒。从我生活接触中所遇到的人和事情,保留在我印象中,以及身边种种可笑可怕腐败透顶的情形,切割任何一部分下来,都比当时报刊上所载的新文学作品生动深刻得多。至于当时正流行的《小说作法》《新诗作法》等书提出的举例材料和写作规矩方法,就更多是莫明其妙。加之,以鲁迅先生为首和文学研究会同人为首,对于外国文学的介绍,如耿济之、沈泽民对十九世纪旧俄作家,李劼人、李青崖对法国作家,以及胡愈之、王鲁彦等从世界语对于欧洲小国作家作品的介绍,鲁迅和其他人对于日本文学的介绍,创造社对于德国作家的介绍,特别是如像契诃夫、莫泊桑等短篇小说的介绍,增加了我对于小说含义范围广阔的理解,和终生从事这个工作的向往。认为写小说实在有意思,而且凡事从实际出发,结合生活经验,用三五千字把一件事一个问题加以表现,比写诗似乎也容易着笔,能得到良好效果。我所知道的旧社会,许许多多事情,如果能够用契诃夫或莫泊桑使用的方法来加以表现,都必然十分活泼生动,并且大有可能超越他们的成就,得出更新的记录。问题是如何用笔来表现它,如何得到一种适当的机会,用十年八年时间,来学习训练好好使用我手中这一支笔。这件事对现在青年说来,自然简单容易,因为习文化、学写作正受新社会全面鼓励,凡稍有创作才能的文化干部,都可望得到部分时间从事写作。但是四十年前我那种生活环境,希望学文学可就实在够荒唐。若想学会吸鸦片烟,将有成百义务教师乐意为我服务。想向上爬作个知县,再讨两个姨太太,并不怎么困难就可达到目的。即希望继续在本地做个迂头迂脑的书呆子,也不太困难,只要凡事和而不同的下去,就成功了。如说打量要做个什么“文学作家”,可就如同说要“升天”般麻烦,因为和现实环境太不相称,开口说出来便成大家的笑话。
至于当时的我呢,既然看了一大堆书,想象可真是够荒唐,不仅想要做作家,一起始还希望做一个和十九世纪世界上第一流短篇作者竞短长的选手。私意认为做作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写几本书也平常自然,能写得比这一世纪高手更好,代表国家出面去比赛,才真有意义!这种想象来源,除了一面是看过许多小说,写得并不怎么好,其次即从小和野孩爬山游水,总是在一种相互竞争中进行,以为写作也应分是一种工作竞赛。既存心要尽一个二十世纪公民的责任,首先就得准备努力来和身边这四十八盏烟灯宣告完全决裂,重新安排生活和学习。我为人并不怎么聪敏,而且绝无什么天才,只是对学习有耐心和充满信心,深信只要不至于饿死,在任何肉体挫折和精神损害困难情形下,进行学习不会放松。而且无论学什么,一定要把它学懂,学通……于是在一场大病之后,居然有一天,就和这一切终于从此离开,进入北京城,在一个小客店旅客簿上写下姓名籍贯,并填上“求学”两个字,成为北京百万市民的一员,来接受更新的教育和考验了。
四 新的起点
和当时许多穷学生相同,双手一肩,到了百万市民的北京城,只觉得一切陌生而更加冷酷无情。生活上新的起点带来了新的问题,第一件事即怎么样活下去。第一次见到个刚从大学毕业无事可作的亲戚,问我:
“来做什么?”
我勇敢而天真的回答“来读书”时,他苦笑了许久:
“你来读书,读书有什么用?读什么书?你不如说是来北京城打老虎!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理想家!我在这里读了整十年书,从第一等中学到第一流大学,现在毕了业,还不知从那里去找个小差事做。想多留到学校一年半载,等等机会,可作不到!”
但是话虽这么说,他却是第一个支持我荒唐打算的人,不久即介绍我认识了他老同学董秋斯。董当时在盔甲厂燕京大学念书,此后一到公寓不肯开饭时,我即去他那里吃一顿。后来农大方面也认识了几个人,曾经轮流到他们那里作过食客。其中有个晃县唐伯赓,大革命时牺牲在芷江县城门边,就是我在《湘行散记》中提及被白军钉在城门边示众三天,后来抛在沅水中喂鱼吃的一位朋友。
我入学校当然不可能,找事做又无事可做,就住在一个小公寓中,用孟子上所说的“天将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戕伐其身心,行拂乱其所为……” (6) 来应付面临的种种。第一句虽不算数,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志愿,后几句可落实,因为正是面临现实。在北京零下二十八度严寒下,一件破夹衫居然对付了两个冬天,手足都冻得发了肿,有一顿无一顿是常事。好在年青气概旺,也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受不住的委屈,只觉得这社会真不合理。因为同乡中什么军师长子弟到来读书的,都吃得胖胖的,虽混入大学,什么也不曾学到,有的回乡时只学会了马连良 (7) 的台步,和什么雪艳琴 (8) 的新腔。但又觉得人各有取舍不同,我来的目的本不相同,必需苦干下去就苦干下去,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下,再作别计。另一方面自然还是认识燕大农大几个朋友,如没有这些朋友在物质上的支持,我精神即再顽强,到时恐怕还只有垮台。
当时还少有人听说做“职业作家”,即鲁迅也得靠做事才能维持生活。记得郁达夫在北大和师大教书,有一月得三十六元薪水,还算是幸运。《晨报》上小副刊文章,一篇还不到一块钱稿费。我第一次投稿所得,却是三毛七分。我尽管有一脑子故事和一脑子幻想,事实上当时还连标点符号也不大会运用,又不懂什么白话文法,唯一长处只是因为在部队中作了几年司书,抄写能力倒不算太坏。新旧诗文虽读了不少,可是除旧诗外,待拿笔来写点什么时,还是词难达意。在报刊方面既无什么熟人,作品盼望什么编辑看中,当然不可能。唯一占便宜处,是新从乡下出来,什么天大困难也不怕,且从来不知什么叫失望,在最难堪恶劣环境中,还依旧满怀童心和信心,以为凡事通过时间都必然会改变,不合理的将日趋于合理,只要体力能支持得下去,写作当然会把它搞好。至于有关学习问题,更用不着任何外力鞭策,总会抓得紧紧的,并且认为战胜环境对我的苛刻挫折,也只有积极学习,别无他法。能到手的新文学书我都看,特别是从翻译小说学作品组织和表现方法,格外容易大量吸收消化,对于我初期写作帮助也起主导作用。
过了不易设想的一二年困难生活后,我有机会间或在大报杂栏类发表些小文章了。手中能使用的文字,其实还不文不白生涩涩的,好的是应用成语和西南土话,转若不落俗套有些新意思。我总是极单纯的想,既然目的是打量用它来作动摇旧社会基础,当然首先得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曲达意,表现思想感情。应当要使文字既能素朴准确,也能华丽壮美。总之,我得学会把文字应用到各种不同问题上去,才有写成好作品条件。因此到较后能写短篇时,每一用笔,总只是当成一种学习过程,希望通过一定努力能“完成”,可并不认为“成功”。其次是读书日杂,和生活经验相互印证机会也益多,因此也深一层明白一个文学作品,三几千字能够给人一种深刻难忘印象,必然是既会写人又能叙事,并画出适当背景。文字不仅要有分量,重要或者还要有分寸,用得恰到好处。这就真不简单。特别对我那么一个凡事得自力更生的初学写作者。我明白人是活在各种不同环境中的复杂生物,生命中有高尚的一面,也不免有委琐庸俗的一面。又由于年龄不同,知识不同,生活经验不同,兴趣愿望不同,即遇同一问题,表现意见的语言态度也常会大不相同。我既要写人,先得学好好懂人。已经懂的当然还不算多,待明白的受生活限制,只有从古今中外各种文学作品中拜老师,因之书籍阅读范围也越广。年纪轻消化吸收力强,医卜星相能看懂的大都看看,借此对于中国传统社会意识领域日有扩大,从中吸取许多不同的常识,这也是后来临到执笔时,得到不少方便原因。又因为从他人作品中看出,一个小说的完成,除文字安排适当或风格独具外,还有种种不同表现思想情感的方法,因而形成不同效果。我由于自己要写作,因此对于中外作品,也特别注意到文字风格和艺术风格,不仅仔细分析契诃夫或其他作家作品的特征,也同时注意到中国唐宋小说表现方法和组织故事的特征。到我自己能独立动手写一个短篇时,最大的注意力,即是求明白作品给读者的综合效果,即文字风格、作品组织结构和思想表现三者综合形成的效果。
我知道这是个艰巨工作,又深信这是一项通过反复试验,最终可望作好的工作。因此每有写作,必抱着个习题态度,来注意它的结果。搞对了,以为这应说是偶然碰巧,不妨再换个不熟习的方法写写;失败了,也决不丧气,认为这是安排得不大对头,必须从新开始。总之,充满了饱满乐观的学习态度,从不在一个作品的得失成败上斤斤计较,永远追求做更多方面的试验。只是极素朴的用个乡下人态度,准备三十年五十年把可用生命使用到这个工作上来,尽可能使作品在量的积累中得到不断的改进和提高。
从表面看,我似乎是个忽然成熟的“五四”后期作家。事实上成熟是相当缓慢的。每一作品完成,必是一稿写过五六次以后。第一个作品发表,是在投稿上百回以后的事情。而比较成熟的作品,又是在出过十来本集子以后的事情。比起同时许多作家来,我实在算不得怎么聪敏灵活,学问底子更远不如人,只能说是一个具有中等才能的作者。每个人学习方法和写作习惯各有不同,很多朋友写作都是下笔千言,既速且好,我可缺少这种才分。比较上说来,我的写作方法不免显得笨拙一些,费力大而见功少。工作最得力处,或许是一种“锲而不舍,久于其道”的素朴学习精神,以及从事这个工作不计成败,甘心当“前哨卒”和“垫脚石”的素朴工作态度。由于这种态度,许多时候,生活上遭遇到种种不易设想的困难,统被我克服过来了;许多时候,工作上又遭遇到极大挫折,也终于支持下来了。这也应当说是得力于看书杂的帮助。千百种不同门类新旧中外杂书,却综合给我建立了个比较单纯的人生观,对个人存在和工作意义,都有种较素朴理解,觉得个人实在渺小不足道。但是一个善于使用生命的人,境遇不论如何困难,生活不论如何不幸,却可望在全人类向前发展进程中,发生一定良好作用。我从事写作,不是为准备做伟人英雄,甚至于也不准备做作家,只不过是尽一个“好公民”责任。既写了,就有责任克服一切困难,来把它作好。我不希望做空头作家,只盼望能有机会照着文学革命所提出的大目标,来终生从事这个工作,在万千人共同作成的总成绩上增加一些作品,丰富一些作品的内容。要竞赛,对象应当是世界上已存在的最高纪录,不能超过也得比肩,不是和三五同行争上下、争出路,以及用作品以外方法走捷径争读者。这种四十年前的打算,目前说来当然是相当可笑的,但当时却帮助我过了许多难关。
概括说来,就是我一面向自己弱点作战,顽强的学习下去,一面却耐烦热心,把全生命投入工作中。如此下去,过了几年后,我便学会了写小说,在国内新文学界算是短篇作家成员之一了。一九二八后由于新出版业的兴起,印行创作短篇集子容易有销路,我的作品因之有机会一本一本为书店刊印出来,分布到国内外万千陌生读者手中去。工作在这种鼓舞下,也因此能继续进行,没有中断。但是,当我这么学习用笔十年,在一九三五左右,有机会从一大堆习作中,编印一册习作选,在良友公司出版时,仔细检查一下工作,才发现并没有能够完全符合初初从事这个工作时,对于文学所抱明确健康目的,而稍稍走了弯路。摇动旧社会基础工作本来是件大事,必需有万千人从各方面去下手,但相互配合如已成社会规律时,我的工作,和一般人所采取的方法,不免见得不尽相同。我认为写作必需通过个人的高度劳动来慢慢完成,不宜依赖其他方法。从表面看,这工作方式和整个社会发展,似乎有了些脱节。我曾抱着十分歉意,向读者要求,不宜对我成就估计过高、期望过大,也不必对我工作完全失望。因为我明白自己的长处和弱点。正如作战,如需用文学作短兵,有利于速战速决,不是我笔下所长;如需要人守住阵地,坚持下去,十年二十年如一日,我却能作得到,而且是个好手。十年工作只是学习写作走完的第一段路,我可走的路应当还远,盼望对我怀着善意期待的读者,再耐心些看看我第二个十年的工作。不料新的试验用笔还刚写成三个小集,《边城》《湘行散记》《八骏图》,全国即进入全面抗战伟大历史时期。我和家中人迁住在云南滇池边一个乡下,一住八年。由于脱离生活,把握不住时代大处,这段期间前后虽写了七八个小集子,除《长河》《湘西》二书外,其余作品不免越来越显得平凡灰暗,反不如前头十年习作来得单纯扎实。抗日胜利复员,回到北京几年中,就几乎再不曾写过一个有分量像样子篇章。解放十年来,则因工作岗位转到博物馆,作文物研究,发现新的物质文化史研究工作正还有一大堆空白点,待人耐烦热心用个十年八年工夫来填补。史部学本非我所长,又不懂艺术,惟对于工艺图案花纹、文物制度,却有些常识。特别是数千年来,万千劳动人民共同创造发明的“食”与“衣”分不开的陶瓷、丝绸、漆玉花纹装饰图案,从来还没有人认真有系统研究过。十年来我因此在这些工作上用了点心。其次,博物馆是个新的文化工作机构,一面得为文化研究服务,另一面又还可为新的生产服务,我即在为人民服务一类杂事上,尽了点个人能尽的力。至于用笔工作,一停顿即将近十年,俗话说“拳不离手”,三十年前学习写作一点点旧经验,笔一离手,和打拳一样,荒疏下来,自然几乎把所有解数忘记了。更主要即是和变动的广大社会生活脱离,即用笔,也写不出什么有分量作品。十年来,社会起了基本变化,许许多多在历史变动中充满了丰富生活经验、战斗经验的年青少壮,在毛主席文艺思想指导下,已写出了千百种有血有肉纪念碑一般反映现实伟大作品,于国内外得到千百万读者的好评,更鼓舞着亿万人民为建设新中国而忘我劳动。老作家中也有许许多多位,能自强不息,不断有新作品产生,劳动态度和工作成就都足为青年取法。相形之下,我的工作实在是已落后了一大截,而过去一点习作上的成就,又显得太渺小不足道。只能用古人几句话自解:“日月既出,天下大明,爝火可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本来是一个平凡乡下人,智力才分都在中等,只由于种种机缘,居然在过去一时,有机会参加这个伟大艰巨工作,尽了我能尽的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原来工作可说是独行踽踽,因此颠顿狼狈,而且不可免还时有错误,和时代向前的主流脱离。现在却已进入人民队伍里,成为我过去深深希望的“公民”之一员,踏踏实实,大步向共同目标走去。……如今试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过去,觉得实在没有丝毫可以骄傲处,但是一点作公民的努力终于实现,也让我还快乐。因为可以说曾经挣扎过来,辛苦过来,和一些“袭先人之余荫”,在温室中长大的知识分子的生命发展,究竟是两种不同方式,也活得稍微扎实硬朗一些。但比起万千革命家的奋斗牺牲说来,我可真太渺小不足道了。
五 “跛者不忘履”
[book_title]萧乾小说集题记
——我为什么要写作 (9)
在都市住上十年,我还是个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
我崇拜朝气,欢喜自由,赞美胆量大的,精力强的。一个人行为或精神上有朝气,不在小利小害上打算计较,不拘于物质攫取与人世毁誉,他能硬起脊梁,笔直走他要走的道路,他所学的或同我所学的完全是两样东西,他的政治思想或与我的极其相反,他的宗教信仰或与我的十分冲突,那不碍事,我仍然觉得这是个朋友,这是个人。我爱这种人,也尊敬这种人,因为这种人有气魄,有力量。这种人也许野一点,粗一点,但一切伟大事业伟大作品就只这类人有分。他不能避免失败,他失败了能再干。他容易跌倒,但在跌倒以后仍然即刻可以爬起。
至于怕事、偷懒、不结实、缺少相当偏见、凡事投机取巧媚世悦俗的人呢,我不习惯同这种人要好,他们给我的“同情”,还不如另一种人给我“反对”有用。这种“城里人”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这世界若永远不变个样子,自然是他们的世界。右倾革命的也罢,革右倾的命的也罢,一切世俗热闹皆有他们的分。就由于应世技巧的圆熟,他们的工作常常容易见好,也极容易成功。这种人在“作家”中就不少。老实说,我讨厌这种城里人。
曾经有人询问我,“你为什么要写作?”
我告他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有所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皆永远觉得是一种德性,也因此永远使我对它崇拜和倾心。这点情绪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只因为我将在各个作品各种形式里,表现我对于这个道德的努力。人事能够燃起我感情的太多,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美丽与智慧。若每个作品还皆许可作者安置一点贪欲,我想到的是用我作品去拥抱世界,占有这一世纪所有青年的心。……生活或许使我平凡与堕落,我的感情还可以向高处跑去;生活或许使我孤单独立,我的作品将同许多人发生爱情同友谊……”
这是个乡下人的意见,同流行的观点自然是不相称的。
朋友萧乾弟一个短篇小说集子行将付印了,他要我在这个集子说几句话。他的每篇文章,第一个读者几乎全是我。他的文章我除了觉得很好,说不出别的意见,这意见我相信将与所有本书读者相同的。至于他的为人,他的创作态度呢,我认为只有一个“乡下人”,才能那么生气勃勃、勇敢结实。我希望他永远是乡下人,不要相信天才,狂妄造作,急于自见。应当养成担负失败的忍耐,在忍耐中产生他更完全的作品。
[book_title]我年轻时读什么书
每个人认了不少单字,到应当读书的年龄时,家中大人必为他选择种种“好书”阅读。这些好书在“道德”方面照例毫无瑕疵,在“兴味”方面也照例十分疏忽。中国的好书其实皆只宜于三四十岁人阅读,这些大人的书既派归小孩子来读,自然有很大的影响,就是使小孩子怕读书,把读书认为是件极其痛苦的事情。有些小孩从此成为半痴,有些小孩就永远不肯读书了。一个人真真得到书的好处,也许是能够自动看书时,就家中所有书籍随手取来一本两本加以浏览,因之对书发生浓厚兴趣,且受那些书影响成一个人。
我第一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五本医书。(我那时已读完了《幼学琼林》与《龙文鞭影》,《四书》也已成诵。这几种书简直毫无意义。)从医书中我知道鱼刺卡喉时,用猫口中涎液可以治愈。小孩子既富于实验精神,家中恰好又正有一只花猫,因此凡家中人被鱼刺卡着时,我就把猫捉来,实验那丹方的效果。又知道三种治癣疥的丹方。其一,用青竹一段,烧其一端,就一端取汁,据说这水汁就了不得。其二,用古铜钱烧红淬入醋里,又是一种好药。其三,烧枣核存性,用鸡蛋黄炒焙出油来,调枣核末,专治瘌痢头。这部书既充满了有幻术意味的丹方,常常可实验,并且因这种应用上使我懂得许多药性,记得许多病名。
我第二次对于书发生兴味,得到好处,是一部《西游记》。前一书若养成我一点幼稚的实验的科学精神,后一书却培养了我的幻想,使我明白与科学精神相反那一面种种的美丽。这本书混合了神的尊严与人的谐趣——一种富于泥土气息的谐趣。当时觉得它是部好书,到如今尚以为比许多堂皇大著还好。它那安排故事、刻画人物的方法,就是个值得注意的方法。读书人千年来皆称赞《项羽本纪》,说句公道话,《项羽本纪》中那个西楚霸王,他的神气只能活在书生脑子里。至于《西游记》上的猪悟能,他虽时时刻刻腾云驾雾,(驾的是黑云!)依然是个人。他世故,胆小心虚,又贪取一点小便宜,而且处处还装模作样,却依然是个很可爱的活人。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若想在书籍中找寻朋友,猪悟能比楚霸王好像更是个好朋友。
我第三次看的是一部兵书,上面有各种套彩阵营的图说,各种火器的图说,看来很有趣味。家中原本愿意我世袭云骑尉,我也以为将门出将是件方便事情。不过看了那兵书残本以后,他给了我一个转机。第一,证明我体力不够统治人;第二,证明我行为受拘束忍受不了,且无拘束别人行为的兴味。而且那书上几段孙吴治兵的心法,太玄远抽象了,不切于我当前的生活。从此以后我的机会虽只许可我作将军,我却放下这种机会,成为一个自由人了。
这三种书帮助我,影响我,也就形成我性格的全部。
[book_title]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
我可以说是与文学毫无关系的一个人,在这种题目上来说话,真是无话可说的。第一,我看不懂正在研究文学的人所作的文章;第二,我弄不明白许多作家教人作文章的方法;第三,我猜不透一些从事于文学事业的人自己登龙为人画虎的作用。近十年来我虽写了一大堆小说,但那并不算个什么,这不过从生活上,我经过的是与人稍稍不同的生活,从书本上,我又恰恰读了一些很杂乱的书,加之在军营里作书记时,我学得一种老守在桌边的“静”,过去日子又似乎过的十分“闲”,所以就写成了那么些小说故事罢了。
但在我的工作上,照一般称呼说来既算得是“文学事业”,这事业要来追究一下,解释一下,或对于比我年青一点的朋友,多少有点用处。我可以说的,是我这个工作的基础,并不建筑在“一本合用的书”或“一堆合用的书”上,因为它实在却只是建筑在“水”上。
在我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于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这是一句真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得来的。然而这点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年纪六岁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坏小子,把书篮用草标各作下了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洒着手与他们到城外去,攒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全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伶便的小生物。到后看看所得来的东西已尽够一顿午餐了,方到河滩边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直到这些小生物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了身子,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悬崖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时正在绿油油禾田中活动,有时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钉固在大腿上的蚂蟥,碾坊里的母黄狗,挂在转动不已大水车上的起花人肠子……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皆记忆温习起来了。
也是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摇荡一会,爬的是树木,便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或庙门前石阶上看雨。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方能发遣开去。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作丝线的人牵丝,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作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又还是我很熟习的人。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滴沥声,我的想象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训练的机会。我得用回想与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于过分孤寂。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离开,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扩大的。我把过去生活加以温习,或对未来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他的流动,帮助我作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点忧郁气分,便因为被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既那么宽泛无涯无际,我对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海边既那么寂寞,他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 * *
(1) 指《从文自传》。
(2) 狄更司,即英国作家查尔斯·狄更斯,下文中写作“狄根司”。
(3) 林译小说,即清末民初由著名翻译家林纾先生翻译的西方小说。
(4) 指陈渠珍。陈渠珍(1882—1952),民国时人称“湘西王”,掌湘西兵权,经营湘西数十年,与熊希龄、沈从文并称“凤凰三杰”。
(5) 果哥里,现通译为果戈理,俄国小说家。
(6) 有误,原文出自《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7) 马连良,京剧名家,工老生,四大须生之一。
(8) 雪艳琴,京剧名家,工青衣、花旦。
(9) 本篇是沈从文为萧乾小说集《篱下集》所写的,副标题为编者所加。
[book_chapter]第二章 从读书到写作
[book_title]新文人与新文学
五四以后中国多了两个新名词,一个是“新文学作家”,一个是“新文学”。所谓新文学,就是叫老古董一见摇头的文学。直到如今,新文学虽还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成绩能够使那些从前摇头的点头,不过一群新文学作家,在这十年来,可真是出够风头了。“文学作家”在青年人心中已成为一个有魔术性的名词,这是我们不能否认的事实。这名词不知毒害过多少青年人,使他们皆得了极其厉害的神经衰弱症,有业务的搁下业务不理,正求学的抛开书本不读,每天在一堆流行杂志里研钻“浪漫”“古典”“象征”“幽默”字眼儿,白白的糟蹋掉他们那些宝贵的生命!这些大有影响于青年人的文学作家,其实大多数皆只宜称呼为“新文人”。就因为从前旧文人的恶德,既可以在他们身上继续发现,现社会的恶德,在他们身上也更富于传染性。
一个新文人的特征是:“活下来比任何一种人做人的权利皆特别多,做人的义务皆特别少。”
这些人照例多少知道一点中外古今文学名著,同时还记起一些中外古今文坛掌故。各有一张口,好说空话,又会说空话(对于吃肉喝酒自然也不委屈自己),看事既朦朦胧胧,作事皆马马虎虎。有些自命风雅,就轻视身边一切活人生活,以为那是“俗物俗务”。有些平常时节读点诗歌小说,放下书时便自作多情,不免装作无聊失意样子起来。他们照例皆害怕同真实社会对面,不愿受社会规律束缚,因此全是个人自由主义的赞同者,然而个人自由主义者每天总仍然得穿衣吃饭,在穿衣吃饭问题上又不能不同那个丑恶俗气社会对面,迨被种种事实围困、打倒、不能振拔自救时,于是便烦恼悲观,不知如何是好。嫌白日太长,无可消遣,即邀约三四同志,打打麻雀牌或扑克牌。嫌夜里太静,睡不着觉,又不妨上舞场去玩个半夜。(胡闹自然有理由的,因为翻开任何大作家传记,皆有前例可援!)有些人玩也不玩,动也懒动,孤僻寂寞不与他人同流合污的,每天便在家中灌个半斤烧酒,写个十首歪诗,十篇杂感。也许还有为人更聪明更洒脱的,或尚能想方设法,使用都市中种种腐烂身心的玩意儿,来作腐烂自己的行为。
一个教授,一个学生,一个公子哥儿,一个小瘪三,目前只要他本身住在大都市中,有志作这种文人,他就可以找寻机会,令旁人承认他为文人,或自称为文人。既作文人后,就过着如上所述委琐猥亵的新文人生活。这些人身分尽管相去太远,见解趣味却常常极其相近。他们照例对于社会上许多事情皆不明白,许多人生必需常识皆极其缺少,许多严重现象皆漠不关心。怕责任,怕拘束,因此或以隐逸淡泊相高,或以放僻邪侈为美。(若有人指摘到这一点时,他们自会援引典籍,保护自己,由于设辞巧妙,反而能令一般人十分同情。)他们既在那里“玩”文学,认为文学只宜那么玩下去,又潇洒,又自由,还必需如此方不至于失去它的庄严,总仿佛国家社会皆不能缺少这种消闲文学同游荡分子,若稍稍苛刻他们,希望他们在生活态度上与作品上负上一点儿小小责任时,就亵渎了文学,误解了文学,因此一来,文学就再不成其为文学,国家社会同时也就再不成其为国家社会了。
十年来这种新文人日见其多,却用不着为他们作品过多发愁。这些人虽称为“文学家”,终日尽管批评、造谣,在酒食场中一面吃喝,一面传述点自己雅事同别人俗事,用文学家名分在社会上作种种活动,受青年人崇拜同社会供养。事情说来很希奇,有些人既不曾在过去某一时节认真写过什么作品,甚至于在将来也就决不会写个什么作品,他们其所以成为新文人,大多数倒是关于他们的故事消息,在新出报章杂志上,差不多随处皆可以很夸张虚诞的登载出来。他们原是从这方面成为文人的。一个新文人既那么潇洒自由,令青年人神往倾心,也不是无理由了。
至于我们这个社会真正所希望的文学家呢,无论如何应当与新文人是两种人。第一,他们先得承认现代文学不能同现代社会分离,文学家也是个“人”,文学决不能抛开人的问题反而来谈天说鬼。第二,他们既得注意社会,当前社会组织不合理处,需重造的,需修改的,必极力在作品中表示他的意见同目的,爱憎毫不含糊。第三,他们既觉得文学作家也不过是一个人,就并无什么比别人了不起的地方,凡作人消极与积极的两种责任皆不逃避。他们从事文学,也与从事其他职业的人一样,贡献于社会的应当是一些作品、一点成绩,不能用其他东西代替。
这种人也许是个乡巴老,凡属新文人的风雅皆与他无缘。生活也许平平常常,并无轶闻佳话足供广播流传。思想信仰也许同现社会制度习惯皆显得十分冲突,不能相合,但却有一种更合理更谨严的伦理道德标准控制他、支配他,而且在他那些作品中,便表示出他对于旧制度习惯的反抗和向未来社会伦理道德的努力。这种人缺少新文人的风度,缺少新文人的生活,算不得他的耻辱。他不一定会喝酒打牌,不一定常常参加什么会,不一定是个什么专家,不一定有“学位”或讲座。他观察社会,认识社会,虽无“专门知识”却有丰富无比的“常识”。他从书本学得了文学上各种技巧,学会安排文字,铺叙故事,再从那个活生生的社会里去注意一切问题——他的作品便是综合这两方面所得的成果。他决不如某种有“学位”的文人,仅仅以能够摹仿某某名作写得出一首诗、一篇小说就沾沾自喜。他不善摹仿,必得创造。(创造需要胆量同气魄,是的,他就不缺少胆量同气魄!)工作失败了,他换个方式再干;成功了,也仍然换个方式企图更大的成功。
这种人相信人类应当向光明处去,向高处走。正义永远在他们心中燃烧,他们的工作目的就是向生存与进步努力。假若每个文学作品,还许可作者保留一种希望,或希望他作品成为一根杠杆、一个炸雷、一种符咒,可以因它影响到社会组织上的变动、恶习气的扫除以及人生观的再造。或希望他的作品能令读者理性更深湛一些,情感更丰富一些,作人更合理一些。他们的希望容或有大有小,然而却有相同的信仰,就是承认人的个体原是社会一部分,文学作品是给人看的,把文学从轻浮猥亵习气里救出,给它一种新的限制,使它向康健一方面走去,实为必需的情形。一个不自私的现代人,假若他还有眼睛,还能够用眼睛看看书本以外的一切,就不至于觉得把文学赋予这种限制有何种可嘲笑处。他们不怕嘲笑!
社会的流行风气,常常奖励到一些装模作样的新文人,常常奖励到一些懒惰与狡猾东西,这不希奇,因为无限止的容许新文人轻浮与猥亵,读者也就可以满足个人轻浮与猥亵的嗜好。但因此一来另外想把文学加上一种崇高的责任的文学者,自然就见得俗气逼人,见得荒谬绝伦了。这种人一面将受一般社会的奚落,一面还不免为痛苦、贫穷,以及各样恶势力所迫害,不是很悲惨的死去,就只得在逃亡沉默中勉强挣扎。这种人不特缺少新文人的潇洒与风雅,有些人甚至于想勉强活下去也办不到。若将这种人同新文人去比较看看,两者相形之下,也就可以明白这所谓“从事文学”的工作,真是一种如何枯燥无味、困苦艰难的工作!
一个大学校的文学教授,一个文学杂志的编辑,或是一个薄负时誉的文学作家,必皆常常被青年人用书信或当面提出一个问题:“先生,我对文学极有兴味,我有志于文学,怎么样我就可以做个文学家?”这些青年人虽说有志于“文学”,大多数或者还只是有志作“新文人”。因为一群新文人的好处,最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至于一群有远见的文学家,十年来所遭遇的忧患,照例是很少为人知道的。
……
中国目前新文人真不少了,最缺少的也最需要的,倒是能将文学当成一种宗教,自己存心作殉教者,不逃避当前社会作人的责任,把他的工作,搁在那个俗气荒唐对未来世界有所憧憬,不怕一切,很顽固单纯努力下去的人。这种人才算得是有志于“文学”,不是预备作“候补新文人”的。
[book_title]小说作者和读者
我们想给小说下一个简单而明白的定义,似乎不大容易。但目下情形,“小说”这两个字似乎已被人解释得太复杂太多方面,反而把许多人弄糊涂了,倒需要把它范围在一个比较素朴的说明里。个人只把小说看成是“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这定义说它简单也并不十分简单,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即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即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不大够,它太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也不够,它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需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方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我并不说小说须很“美丽”的来处理一切,因为美丽是在文字辞藻以外可以求得的东西。我也不说小说需要很“经济”的来处理一切,即或是一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唯一条件。我只说要很“恰当”。这恰当意义,在使用文字的量与质上,就容许不必怕数量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故事内容发展呢,无所谓“真”,也无所谓“伪”,要的只是恰当。全篇分配要恰当,描写分析要恰当,甚至于一句话一个字,也要它在可能情形下用得不多不少,妥贴恰当。文字作品上的真美善条件,便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名词的意义,不仅仅是属于社会道德一方面“做好人”为止。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庸俗乡愿道德,社会虽异常需要,然而有许多简单而便利的方法和工具可以应用,且在那个多数方面极容易产生效果,似乎不必要文学中小说来作这件事。小说可作的事远比这个大,若勉强运用它作工具来处理,实在费力而不大讨好。(只看看历史上绝大多数说教作品的失败,即可明白把作品有意装入一种教义,永远是一种动人理论,见诸实行并不成功。)至于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人生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必需在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肉体基本的欲望,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向一个更崇高的理想上去发展。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欲望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然也就是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我认为推动或执行这个工作,文学作品实在比较别的东西更其相宜。而且说得夸大一点,到近代,这件事别的工具都已办不了时,惟有小说还能担当。原因简明,小说既以人事作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的抒情,都无一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发展中。印刷术的进步和交通工具的进步,又可以把这些作品极便利的分布到使用同一文字的任何一处读者面前去。托尔斯太 (1) 或曹雪芹过去的成就,显然就不是用别的工具可以如此简便完成的!二十世纪虽和十八九世纪情形大不相同,最大不同是都市文明的进步,人口集中,剥夺了多数人的闲暇,从从容容来阅读小说的人已经不怎么多,从小说中来接受人生教育的更不会多了。可是在中国,一个小说作品若具有一种崇高人生理想,希望这理想在读者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依然并不十分困难。中国人究竟还有闲,尤其是比较年青的读书人,在习惯上用文学作品来耗费他个人的剩余生命,是件已成习惯的时髦事情。若文学运动能在一个良好影响上推动,还可望造成另外一种人的习惯,即人近中年,当前只能用玩牌博弈耗费剩余生命的中层分子,转而来阅读小说。
可是什么作品可称为恰当?说到这一点,若想举一个例来作说明时,倒相当困难了。因为好作品多,都只能在某一点上得到成功。譬如用男女爱情作为题材,同样称为优秀作品的作品,好处就无不有个限制。从中国旧小说看来,我们就知道《世说新语》的好处,在能用素朴文字保存魏晋间人物行为言语的风格或风度,相当成功,不像唐人小说。至于唐人小说的好处,又是处理故事时,或用男女爱憎恩怨作为题材(如《霍小玉传》《李娃传》),或用人与鬼神灵怪恋爱作为题材(如《虬髯客传》《柳毅传》),无不贴近人情。可是即以贴近人情言,唐人短篇小说与明代长篇小说《金瓶梅》又大不相同。《金瓶梅》的好处,却在刻画市井人物性情,从语言运用上见出卓越技巧。然而同是从语言控制表现技巧,《金瓶梅》与清代小说《红楼梦》面目又大异。《红楼梦》的长处,在处理过去一时代儿女纤细感情,恰如极好宋人画本,一面是异常逼真,一面是神韵天成。不过就此说来,倒可得到另外一种证明,即一个作品其所以成功,安排恰当是个重要条件。只要恰当,写的是千年前活人生活,固然可给读者一种深刻印象,即写的是千年前活人梦境或驾空幻想,也同样能够真切感人。《三国演义》在历史上是不真的,毫无关系,《西游记》在人事上也不会是真的,同样毫无关系。它的成功还是“恰当”,能恰当给人印象便真。那么,这个恰当究竟应当侧重在某一点上?我以为一个作品的恰当与否,必需以“人性”作为准则。是用在时间和空间两方面都“共通处多,差别处少”的共通人性作为准则,一个作家能了解它较多,且能好好运用文字来表现它,便可望得到成功。一个作家对于这一点缺少理解,文字又平常而少生命,必然失败。所以说到恰当问题求其所以恰当时,我们好像就必然要归纳成为两个条件:一是作者对于语言文字的性能必需具敏锐的感受性,且有高强手腕来表现它。二是作者对于人的情感反应的同差性,必需有深切的理解力,且对人的特殊与类型能明白刻画。
换句话说,小说固然离不了讨论人、表现人的活动事情,但作者在他那个作品的制作中,却俨然是一个“上帝”(这自然是一种比喻)。我意思是他应当有上帝的专制和残忍、细心与耐性,透明的认识一切,再来处理安排一切,作品方可望给人一个深刻而完整的印象。一个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天才”与“热情”常常都不可免成为毫无意义的名词,所有的只是对人事严密的思索,对文字保持精微的敏感,追求的只是那个“恰当”。
关于文字的技巧与人事理解,在过去,这两点对于一个小说作家本来不应当成为问题,可是到近来却成为一个问题。这有一种特别原因,即近二十年中国的社会发展,与中国新文学运动不可分,因此一来小说作家有了一个很特别的地位。这地位也有利也有害,也帮助推进新文学的发展,也妨碍伟大作品产生。新作品在民十五左右已有了商品价值,在民十八又有了政治意义, (2) 风气习惯影响到作家后,作家的写作意识不知不觉从“表现自我”成为“获得群众”。于是留心多数,再想方法争夺那个多数,成为一种普遍流行文学观。“多数”既代表一种权力的符号,得到它即可得到“利益”,得到利益自然也就象征“成功”。跟随这种习惯观念,不可免产生一种现象,即作家的市侩工具化与官僚同流化。尤其是受中国的政治习惯影响,伪民主精神的应用与政治上的小帮闲精神上相通,到时代许可竞卖竞选时,这些人就常常学习谄谀群众来争夺群众,到时代需要政治集权时,又常常用捧场凑趣方式来讨主子欢心。写成作品具宣传味,且用商品方式推销,作家努力用心都不免用在作品以外。长于此者拙于彼,因此一来,作者的文字技巧与人事知识,当然都成为问题了。这只要我们看看当前若干作家如何把作品风格之获得有意轻视,在他们作品中,又如何对于普通人情的极端疏忽,就可明白近十年来的文学观,对于新文学作品上有多大意义,新的文学写作观,把“知识”重新提出又具有何等意义了。作品在文体上无风格无性格可言,这也就是大家口头上喜说的“时代”意义。文学在这种时代下,与政治大同小异,就是多数庸俗分子的抬头和成功。这种人的成功,一部分文学作品便重新回到“礼拜六”派 (3) 旧作用上去,成为杂耍,成为消遣品。若干作家表面上在为人生争斗,貌作庄严,全不儿戏,其实虚伪处竟至不可想象。二十年来中国政治上的政策变动性既特别大,这些人求全讨好心切,忽而彼忽而此的跳猴儿戏情形,更是到处可见,因此若干活动作家写成的作品,即以消遣品而论,也很少有能保存到五年以上,受时间陶冶还不失去其消遣意义的。提及这一点时,对于这类曾经一时得到多数的作家与作品,我无意作何等嘲讽,不过说明这种现象为什么而来,必然有些什么影响而已。这影响自然很不好,但不宜照到某一个作家来负责。这是“时代”!
想得到读者本不是件坏事。一个作者拿笔有所写作,自然需要读者,需要多数读者更是人之常情。因为写作动机之一种,而且可说是最重要的一种,超越功利思想以上,从心理学家说来,即作品需要多数的重视,方可抵补作者人格上的自卑情绪,增加他的自高情绪。抵补或增加,总之都重在使作者个人生命得到稳定,觉得“活下来,有意义”。若得到多数不止抽象的可以稳定生命,还可望从收入增多上具体的稳定生活,那么,一个作家有意放弃多数,离开多数,也可以说不仅是违反流行习惯,还近于违反动物原则了。因为动物对于生命的感觉有一个共通点,即思索的运用本来为满足食与性而有,即不能与这两种本能分开。多数动物只要能繁殖,能吃喝,加上疲乏时那点睡眠,即可得到生命的快乐。人既然是动物之一,思想愿望贴近地面,不离泥土,集中于满足“食”与“性”,得到它就俨然得到一切,当然并不出奇,近于常态。
可是这对于一般人,话说得过去,对于一个作家,又好像不大说得过去。为什么?为的是作家在某种意义上,是比较能够用开明脑子在客观上思索人生、研究人生,而且要提出一种意见表示出人生应有些事与普通动物不同的。他有思索,他要表现。一个人对人生能作较深的思索,是非爱憎取予之际,必然会与普通人不大相同。这不同不特要表现到作品上,还会表现到个人行为态度上!
所以把写作看作本来就是一种违反动物原则的行为,又像是件自然不过的事情,为的是他的写作,实在还被另外一种比食和性本能更强烈的永生愿望所压迫,所苦恼。他的创作动力,可说是从性本能分出,加上一种想象的贪心而成的,比生孩子还更进一步,即将生命的理想从肉体分离,用一种更坚固材料和一种更完美形式保留下来。生命个体虽不免死亡,保留下来的东西却可望百年长青(这永生愿望,本不是文学作家所独具,一切伟大艺术品就无不由同一动力而产生)。愿望既如此深切,永生意义当然也就不必需普通读者来证实了!他的不断写作,且俨然非写不可,就为的是从工作的完成中就已得到生命重造的快乐。
为什么我们有这种抽象的永生愿望?这大约是我们人类知识到达某种程度时,能够稍稍离开日常生活中的哀乐得失而单独构思,就必然会觉得生命受自然限制,生活受社会限制,理想受肉体限制,我们想否认,想反抗,尽一切努力,到结果终必败北。这败北意思,就是活下来总不能如人意。即这种不如意的生活,时间也甚短促,不久即受生物学的新陈代谢律所拘束,含恨赍志而死。帝王蝼蚁,华屋山丘,一刹那间即不免同归消灭于乌有之乡。任何人对死亡想要逃避,势不可能。任何人对社会习惯有所否认,对生活想要冲破藩篱,与事实对面时,也不免要被无情事实打倒。个人理想虽纯洁崇高,然而附于肉体的动物基本欲望,还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带水。生活在人与人相挨相撞的社会中,和多数人哺糟啜醨,已感觉够痛苦了,更何况有时连这种贴近地面的平庸生活也变成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常常为社会所抛弃,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有一点回忆,或竟只能作一点极可怜的白日梦。一个作者触着这类问题时,自然是很痛苦的!然而活下来是一种事实,不能否认。自杀又违反生物的原则,除非神经衰弱到极端,照例不易见诸实行。人既得怪寂寞痛苦的勉强活下来,综合要娱乐要表现的两种意识,与性本能结合为一,所以说,写作是一种永生愿望。试从中国历史上几个著名不朽文学作家遗留下的作品加以检查,就可明白《离骚》或《史记》,杜工部 (4) 诗或曹雪芹小说,这些作品的产生,情形大都相去不远。我们若透过这些作品的表面形式,从更深处加以注意,便自然会理解作者那点为人生而痛苦的情形。这痛苦可说是惟有写作,方能消除。写作成后,愿望已足,这人不久也就精尽力疲,肉体方面生命之火已告熄灭,人便死了。人虽死去,然而作品永生,却无多大问题。
这个“永生”,我指的不是读者数量上问题,因为一个伟大作家的经验和梦想,既已超越世俗甚远,经验和梦想所组成的世界,自然就恰与普通人所谓的“天堂”和“地狱”鼎足而三,代表了“人间”。虽代表“人间”,却正是平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读者对于这种作品的欣赏,决不会有许多人。世界上伟大作品能在人的社会中长久存在,且在各种崇拜、赞美、研究、爱好,以及其他动人方式中存在,其实也便是一种悲剧。正如《红楼梦》题词所载:
“满纸荒唐言,一把酸辛泪,都言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5)
从作品了解作者,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所以一个诚实的作者若需要读者,需要的或许倒是那种少数解味的读者。作者感情观念的永生,便靠的是那在各个时代中少数读者的存在,实证那个永生的可能的梦。对于在商业习惯与流行风气下所能获得的多数读者,有心疏忽或不大关心,都势不可免。
另外还有一种作家,写作动力也可说是为痛苦,为寂寞,要娱乐,要表现,但情绪生活相当稳定,对文学写作看法只把它当作一种中和情感的方式。平时用于应世的聪明才智,到写作时即变成取悦读者的关心,以及作品文字风格的注意。作品思想形式自然能追随风气,容易为比较多数读者接受,因此一来,作品在社会上有时也会被称为“伟大”,只因为它在流行时产生功利作用相当大。这种作家在数量上必相当多,作品分布必比较广,也能产生好影响,即使多数读者知稍稍向上,也能产生不好影响,即使作者容易摹仿,成为一时风气,限制各方面有独创性的发展。文学史上遗留下最多的篇章,便是这种作家的作品。
另外又还有一种作家,可称为“新时代”产物。这种作家或受了点普通教育,为人小有才技,或办党从政,出路不佳,本不适宜于与文字为缘,又并无什么被压抑情感愿望迫切需要表现,只因为明白近二十年有了个文学运动,在习惯上文学作家又有了个特殊地位,一个人若能揣摩风气,选定一种流行题目,抄抄撮撮,从事写作,就可很容易的满足那种动物基本欲望。于是这种人就来作文学运动,来充作家。写作心理状态,完全如科举时代的应制,毫无个人的热诚和兴趣在内。然而一个作家既兼具思想领导者与杂耍技艺人两种身分,作品又被商人看成商品,政客承认为政治场面点缀品,从事于此的数量之多,可以想象得出。人数既多,龙蛇不一,当然也会偶然有些像样作品产生,不过大多数实无可望。然而要说到“热闹”或“成功”时,这些作家的作品,照例是比上述两种作家的作品还容易热闹成功的。只是一个人生命若没有深度,思想上无深度可言,虽能捉住题目,应制似的产生作品,因缘时会,作伪售巧,一时之间得到多数读者,这种人的成就,是会受时间来清算,不可免要随生随灭的。
好作家固然稀少,好读者也极难得!这因为同样都要生命有个深度,与平常动物不同一点。这个生命深度,与通常所谓“学问”积累无关,与通常所谓“事业”成就也无关。所以一个文学博士或一个文学教授,不仅不能产生什么好文学作品,且未必即能欣赏好文学作品。普通大学教育虽有个习文学的文学系,亦无助于好作品的读者增多或了解加深。不良作品在任何时代都特别流行,正反映一种事实,即社会上有种种原因,养成多数人生下来莫名其妙,活下来实无所谓,上帝虽俨然给了他一个脑子,许他来单独使用这个脑子有所思索,总似乎不必要,不习惯。这种人在学校也热诚的读莎士比亚或曹子建诗,可是在另外一时,却用更大热诚去看报纸上刊载的美人蟹和三脚蟾。提到这一点时,我们实应当对人生感到悲悯,因为这也正是“人生”。这不思不想的动物性是本来的,普通大学教育虽在四年中排定了五十门课目,要他们一一习读,可并无能力把这点动物性完全去掉。不过作者既有感于生命重造的宏愿和坚信,来有所写作,读者自然也有想从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更深邃的东西,来从事阅读。这种读者一定明白人之所以为人,为的是脑子发达已超过了普通动物甚远,它已能单独构思,从贪与性两种基本愿望以外玩味人生、理解人生。他生活下来一种享受,即是这种玩味人生、理解人生。或思索生命什么是更深的意义,或追究生命存在是否还可能产生一点意义,如此或如彼,于是人方渐渐远离动物的单纯,或用推理归纳方式,或单凭梦幻想象,创造出若干抽象原则和意义。我们一代复一代便生存在这种种原则意义中,或因这种种原则意义产生的“现象”中。罗素称人与动物不同处,为有“远虑”,这自然指的是人类这种精神向上部分而言。事实上,多数人与别的动物不同处,或许就不过是生活在因思索产生的许多观念和工具中罢了。近百年来这种观念和工具发达不能一致,属于物质的工具日有变迁,属于精神的观念容易凝固,因此发生种种的冲突,也就发生各式各样的悲剧。这冲突的悲剧中最大的一种,即每个民族都知道学习理解自然、征服自然、运用自然,即可得到进步,增加幸福。这求进步幸福的工具虽日益新奇,但涉及人与人的问题时,思想观念就依然不能把战争除外,而且居然还把战争当作竞争生存唯一手段。在共同生活方面,集群的盲目屠杀,因工具便利且越来越猛烈。一个文学作家如果同时必然还是一个思想家,他一定就会在这种现象上看出更深的意义。若明白战争的远因实出于“工具进步”与“观念凝固”的不能两相调整,就必然会相信人类还可望在抽象观念上建设一种新原则,使进步与幸福在明日还可望从屠杀方式外获得。他不会否认也不反对当前的战争,说不定还是特别鼓吹持久战争的一分子,可是他也许在作品中,却说明白了这战争的意义,给人类一种较高教育!一个特殊的读者,他是乐意而且盼望从什么人作品中,领受这种人生教育的。
若把这种特殊读者除外不计,试将普通读者来分一分类时,大致也有不同的三种:一是个人多闻强记,读的书相当渊博,自有别的专业,惟已养成习惯,以阅读文学作品来耗费剩余生命的。这种人能有兴趣来阅读现代小说的,当然并不怎么多。二是受了点普通教育,或尚在学校读书,或已服务社会,生来本无所谓,也有点剩余生命要耗费,照流行习惯来读书的。既照流行习惯读书,必不可免受流行风气趣味控制,对于一个作品无辨别能力,也不需要这种能力。这种读者因普通教育发达,比例上必占了一个次多数。三是正在中学或大学读书,年纪青,幻想多(尤其是政治幻想与男女幻想特别多),因小说总不外革命恋爱两件事,于是接受一个新的文学观,以为文学作品可以教育他,需要文学作品教育他(事实上倒是文学作品可以娱乐他满足他青年期某种不安定情绪)。这种读者情感富余而兴趣实在不高,然而在数量上倒顶多。若以当前读者年龄来分类,年纪过了三十五,还带着研究兴趣或欣赏热诚的读者,实在并不多。年纪过了二十五,在习惯上把文学作品当成教育兼娱乐的工具来阅读的,数目还是不甚多。唯有年龄自十五岁到二十四岁之间,把新文学作家看成思想家、社会改革者、艺员明星三种人格的混合物,充满热诚和兴趣来与新作品对面的,实在是个最多数。这种多数读者的好处,是能够接受一切作品,消化一切作品。坏处是因年龄限制,照例不可免在市侩与小政客相互控制的文学运动情形中,兴趣易集中于虽流行却并不怎么高明的作品。
若讨论到近二十年新文学运动的过去以及将来发展时,我们还值得把这部分读者看得重要一些。因为他们其实都在有形无形帮助近二十年新出版业的发达,使它成为社会改革工具之一种,同时还支持了作家在社会上那个特殊地位。作家在这个地位上,很容易接受多数青年的敬重和爱慕,也可以升官发财,也可以犯罪致死,一切全看这个人使用工具的方法态度而定。所以如从一个文学运动理论家观点看来,好作家有意抛弃这个多数读者,对读者可说是一种损失,对作家也同样是一种损失。这种读者少不了新文学作品,新文学作品也少不了他们。一个好作品在他们生活中以及此后生命发展中,如用的得法,所能引起巨大的作用,显然比起别的方面工具来,实在大得多得多。然而怎么一来,方可望使这种作家对于这种多数读者多有一分关心?这种读者且能提高他的欣赏兴趣,从大作品接受那种较深刻的观念?在目前,文学运动理论家似乎还无什么确定有力的意见提出。尤其是想调和功利思想与美丽印象于一个目的,理论不是支离破碎,就是大而无当,难望有如何效果。
我们也可以那么说,关于有意教育对象而写作这件事,期之于第一种作家,势无可望。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希望倒比较多。至于第三种作家呢,我们却已觉得他们似乎过分关心读者,许多本来还有点成就的作者,都因此毁了。我们只能用善意盼望他们肯在作品上多努点力,把工作看得庄严一点,弄出一些成绩。怕的是他们只顾教育他人,忘了教育自己,末了还是用官派作家或委员董事资格和读者对面,个人虽俨然得到了许多读者,文学运动倒把这一群读者失去了。
一面是少数始终对读者不能发生如何兴趣,一面是多数照老办法以争夺群众为目的,所以说到这里,我们实触着了一个明日文学运动的问题。我们若相信这件事还可以容许一个作家对于理论者表示一点意见,留下一些希望,应当从某一方面来注意?个人以为理论家先得承认对第一种作家,主张领导奖励是末节小事,实不必需。这种作家需要的是“自由”,政治上负责人莫过分好事来管制它,更莫在想运用它失败以后就存心摧残它,只要能用较大的宽容听其自由发展,就很好了。至于第二种作家呢,如政治上要装幌子,以为既奖励就可领导,他们也乐于如此“官民合作”,那就听他们去热闹好了。这些人有时虽缺少一点诚实,善于诪张为幻,捧场凑趣,因此在社会也一时仿佛有很大影响,不过比起社会上别的事情来,决不会有更了不得的恶影响的。这些人的作品虽无永久性,一时之间流行亦未尝不可给当前社会问题增加一种忍受能力与选择能力。但有一点得想办法,即对于第二种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作家,如何来提出一种客观而切实意见,鼓励他们意识向上,把写作对于人类可能的贡献,重新有一个看法,在他们工作上建立起比“应付目前”还稍微崇高一些的理想。理论者的成就如何,我们从他个人气质上大约也可以决定:凡带政客或文学教授口吻的,理论虽好像具体,其实却极不切题,恐无何等成就。具哲学与诗人情绪的,意见虽有时不免抽象凿空,却可望有较新较深影响。这问题与我题目似乎相去一间,说下去恐与本题将离远了,所以即此为止。
一个作家对于文学运动的看法,或不免以为除了文学作品本身成就可以使作品社会意义提高,并刺激其他优秀作品产生,单纯的理论实在作不了什么事,但他不一定轻视具有诚实良好见解的理论,这一点应当弄明白。目下有一件事实,即理论者多数是读书多,见事少,提出来的问题,譬如说“小说”这么一个问题吧,问题由一个有经验的作家看来,就总觉得他说的多不大接头。所以关于这类意见,说不定一个作家可能尽的力,有时反而比理论者多。
[book_title]小说与社会
我们时常都可以听到人说:“俺,没有事情作,看小说。”“放了假怎么消遣?看小说吧。”事实上坐柜台生意不忙的店员,办公室无事可作的公务员,甚至于厂长、委员,不走运的牙医,脾气大的女护士,尽管生活不同,身分不同,可是他们将不约而同,用看小说来耗费多余生命,且从小说所表现的人事哀乐中取得快乐和教育。即试从家中五十岁左右认识字的老妈妈,和十岁以上的小学生,注意注意他们对小说故事的发迷,也可证明我的“从小说取得快乐和教育”是件如何普遍而平常的事情。许多家长对孩子读书成绩不满意,就常向人说:“这孩子一点不用功,看小说发了迷。”其实小说也是书,何尝只有小孩发迷?我知道有四个大人就可称为“小说迷”,不过和小孩子发迷的情形稍稍不同。第一个是弄社会科学的李达先生,和家中孩子们争看《江湖奇侠传》时,看到第十三集还不肯歇手。第二个是弄哲学的金岳霖先生,读侦探小说最多,要他谈“侦探小说史”,一定比别的外文系教授还当行。还有一个中央研究院梁思永先生,是发掘安阳殷墟古物的专家(照他自己说应当是挖坟专家,因为他挖过殷商帝王名臣坟墓到一千三百座),可是除专行以外,他最熟悉的就是现代中国小说。他不仅读得多,而且对作品优劣批评得异常中肯。更有一个一般人全猜不着的小说通,即主持军事航空的周军柔先生,他不仅把教“现代小说”的人所重视的书都欣赏到,此外近三十年来的旧章回小说,也大多数被他欣赏到了,对这些作品内容得失提出的意见,恐怕不是目下三脚猫教授能答复的。从这些例子看看,我们即不能说“小说的价值如何大”,至少得承认“小说的作用实在大”。因为它们不仅有时使家中孩子发迷,也可使国内第一流专家分点心!
从前人笔记小说上谈小说作用,最有趣味的是邹弢《三借庐笔谈》记苏州人金某读《红楼梦》事。这个人读发了迷,于是就在家中设了个林黛玉的木牌位,每天必恭恭敬敬祭一祭。读到绝粒焚稿时,代书中多情薄命才女伤心,自己就不吃饭,哭得不成个样子。久而久之,这人自然发了疯,后来悄悄出门去访“潇湘妃子”,害得家中人着了急,寻找了几个月才找回。又陈其元《庐闲斋笔记》,记杭州某商人有个女儿,生得明艳动人,又会作诗,因爱好《红楼梦》,致成痨病。病情沉重快要死去时,父母又伤心又生气,就把女儿枕边的那几本书一起抛到火炉里烧去。那个多情女子却哭着说:“怎么杀死我的宝玉?”书一焚,她也就死去了。这些人这些事不仅从前有过,现在说不定还有很多。读了《红楼梦》,称宝玉作“真情人”而倾心拜倒的,实大有其人。又或稍能笔墨,间常害点小病,就自以为是黛玉的,也大有其人。古人所不同处,只是苏州那个姓金的,爱恋的是书中美人,杭州那个老板姑娘,爱恋的是书中才子,现今的先生小姐,却自己影射自己是宝玉黛玉,爱恋的是他自己罢了。
我们讨论小说的价值以前,先得承认它的作用。这因论数量,小说数量特别多,内容好坏不一致,然而“能引起作用”倒差不多。论影响,小说流行相当久,范围特别广,即从《三国演义》来说,遍中国的关帝庙,庙中那位黑脸毛胡子周仓,周仓肩上扛的那把青龙偃月刀,都是从这个小说来的。下层社会帮会的合作,同盟时相约“祸福同当”,以及此后的分财分利,也似乎必援引《桃园结义》故事。可见得同一小说,它的作用便不尽相同。姚元之《竹叶亭杂记》,说雍正时一个大官保荐人材,在奏文中引用小说里孔明不识马谡故事,使皇帝生了气,认为不合,就打了那个官四十大板,并枷号示众。然而陈康琪的《燕下乡脞录》,却说顺治七年大学士达海、范文程等,把《三国演义》译成了满洲文,蒙赏鞍马银币。满洲武将额勒登保的战功,据说就是得力于这个翻译小说的(比较时间略前,明末忠臣李定国也是受《三国演义》影响,而由贼做官,终于慷慨殉国)。
所以从小说“作用”谈“价值”,我们便可以明白同样一个作品,给读者可好可坏。有时又因为读者注意点不同,作品价值即随之而变。《红楼梦》《水浒传》,卫道老先生认为它诲淫诲盗,家中的大少爷二小姐和管厨房的李四,说不定反用它当做随身法宝,倘若另外来个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他把书仔细读过后,却会说“这简直是几百年来中国最真实有用的社会史料”!
又从作者那方面来看“价值”,也很有意思。读过《笑林广记》的人,决不能说这本书有什么价值。可是这类书最先一部,名为《笑林》,却相传是魏文帝曹丕作的(这算是皇帝作的唯一小说!即不是他做的,也是留在这个皇帝身边说笑话的邯郸淳做的)。孔子好像是个和小说和笑话不能发生关系的人了,然而千年后的人,对孔子保留一个印象,比较活泼生动的,并不是他读《易》时韦编三绝、铁挝三折,倒是个并不真实带点谐谑的故事,即韩婴的《韩诗外传》上,载孔子与子贡南游阿谷之隧,见一个女子“佩瑱而浣”,因此派子贡去和女子谈话那个故事。这又可见写一个历史上庄严重要人物,笔下庄严亦未必即能成功,或从别的方法上表现,反而因之传世。表现得失既随事随人而定,它的价值也就不容易确定了。从这里我们可以明白涉及小说的社会问题,是个多么复杂的问题。同是用一组文字处理人事,可作成的只是些琐琐碎碎的纪录,增加鬼神迷信妨碍社会进步的东西,也可保留许多人类向上的理想,和人生优美高尚的感情。大约就因为它与社会关系太复杂又太密切,所以从一本书的作用上讨论到价值时,意见照例难于一致。我们试从近三十年中国这方面的发展看看,可见它和社会如何相互影响。明白过去,或可保留一点希望于未来。
民国初元,社会对于“小说”的关系,可从三方面见出:一是旧小说的流行,二是新章回小说的兴起,三是更新一派对于小说的社会意义与价值重估。
当时旧小说的流行,应当数《水浒》《三国》《西游》《封神》《说唐》《小五义》《儿女英雄传》《镜花缘》《绿野仙踪》《野叟曝言》《情史》《红楼梦》《聊斋志异》《今古奇观》……书虽同时流行,实在各有读者。前一部分多普通人阅读,有些人熟习故事,还是从看戏听书间接来的。就中读《三国》《水浒》,可满足人英雄崇拜的愉快;读《西游》《镜花缘》,可得到荒唐与幽默综合的快乐;读《封神榜》,照规矩必然得洗洗手,为的是与当时鬼神迷信习惯相结合。后一部分多书生和闺阁仕女阅读,有的人从书中发现情人,有的人从书中得到知己。《聊斋志异》尤为人爱读,为的是当故事说即容易动听,就中《青凤》《娇娜》《黄英》《婴宁》这类狐鬼美人,更与自作多情孤单寂寞的穷书生恋爱愿望相称。《今古奇观》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卖油郎独占花魁》,故事说给妓女和小商人听时,很可能会赢得他们许多眼泪,并增加他们许多幻想!
至于新章回小说的兴起,是与报纸杂志大有关系的。如《九尾龟》《官场现形记》《海上繁华梦》《孽海花》《留东外史》《玉梨魂》……这些作品多因附于报纸上刊载,得到广大的注意,(那时上海申、新二报是国内任何一省都有订户的!)它的特点是渐趋于一致的社会性。故事是当前的,注重在写人写事。或嘲笑北京官场,或描写上海洋场,或记载晚清名士美人掌故,或记载留日学生舍命恋爱,或继续传统才子佳人悲欢离合情节。如苏曼殊、徐枕亚等人作品,就名为“香艳小说”,它的时间短,分布少,当然不如旧小说普遍,然而它的影响可不小!因为北京的腐败、上海的时髦以及新式人物的生活和白面书生的恋爱观,都是由这类小说介绍深印于国内读者脑中的。作品既暴露了些社会弱点,对革命进行自然即有大作用。然而当时有一部分作家,已起始借用它作“讹诈老板”或“阿谀妓伶”工具,所以社会对小说作家就保留个“才子流氓”印象,作品的价值随之而减少。这件事,间接刺激了新文学的兴起,且直接制定了章回小说的死命。
至于更新一派的人把小说社会价值重估,是配合维新思想而来的。吴稚晖先生为提倡科学教育,来写《上下古今谈》。林琴南先生大规模译欧洲小说,每每在叙言上讨论到小说与德育问题。梁启超先生更认为小说对国民影响大,作用深,主张小说在文学上应当有个较新的看法,值得来好好设计,好好发展培养它。林译小说的普遍流行,在读者印象中更能接受那个新观念,即“从文学中取得人生教育”。虽然这个新观念未能增加当时读者对小说的选择力,因为和林译小说同时流行的小说,就是《福尔摩斯侦探案》。然而一个更新的文学运动,却已酝酿到这个新读者群中,到民八 (6) 即得发展机会。新文学是从这个观念加以修正,并得到语体文自由运用的便利,方有今日成就的。
到现在来说小说和社会,有好些情形自然都不同了。第一是旧小说除了几部较重要的还有因为重新印行重新分配得到读者,其余或因为流行数量越来越少,或因为和读者环境生活不合,不仅老先生所担心的诲淫诲盗小说作用已不大,就是维新派担心的鬼狐迷信与海上黑幕小说 (7) ,也不能有多大的作用了。一般印象虽好像还把小说当消遣品,小说作家和作品在受过初级教育以上的年青人方面,却已具有“先知”“经典”意味。大学校已把它当作一种研究课目,可作各种讨论。国立图书馆更有个小说部门,收藏很多书籍,国家准备奖金,且给作品一种学术上的敬视,把它和纯数学以及史学等等并列。国家在另外一方面,为扶持它、培养它,每年还花去不少钱。国内出版业在这方面投资的,数目更极可观。一个有成就的作家,所能引起读者给予的敬意和同情,若从过去历史追溯,竟可说是空前的!就拿来和当前社会上一般事业成功比较,也可以说是无与比肩的!
说到这一点时,我们自然也还得另外知道些事情。我意思是把那个缺点提一提,因为缺点是随同习惯而来,还需要从讨论上弄明白,可想法补救的。譬如说,过去十年新文学运动和政治关系太密切,在政治上不稳定时,就得牺牲了些有希望的作家。又有些虽还好好地活着,因为“思想不同”,就受限制不能好好地写他的作品发表。又有些因为无从在比较自由情形下工作,索性放下原有工作去弄政治,这个作风又照例是能增加纠纷而无助于文学发展的。这实在是我们国家的损失,值得有心人重视。其次是文学运动过去和商业关系不大好,立法上保障不生作用,因此国内最知名作家,他的作品尽管有一百万本流行,繁荣了那个新出版业,作者本人居多是无所得的。直到如今为止,能靠出版税收入过日子的小说作家,不会过三五位。冰心或茅盾,老舍或丁玲,即或能有点收入,一定都不多。因此作家纵努力十年,对国家社会有极大贡献,社会对他实在还说不上什么实际贡献。他得做别的事才能养家活口,所以有些作家到末了只好搁下创作,另寻生活,或教书经商,或做官办党,似乎反而容易对付。有些人诚实而固执,缺少变通,还梦想用一支笔来奋斗,到末了也就只好在长穷小病中死去,倒下完事。这自然更是国家的损失!一个进步的国家,照理不应当有这种现象的。(因为这纵不是负责方面的罪过,至少也是可负疚的羞耻!)关于这一点,我们实在需要出版业方面道德的提高,和国家在立法上有个保障,方能望得到转机,单是目前的种种办法,还是不够的!从商业观点来看一本好书,也许不过是它能增加一笔收入,别无更深的意义,标准就不会高。至于从国家观点看来,一本好书实值得由国家来代为出版,代为分配。照目前中国情形,一本好书印行十万到五十万本,总有办法可分配的!国家来作这件事,等于向全国中优秀脑子和高尚情感投资,它的用意是尊重这种脑子并推广这种情感。即或麻烦一点,但比别的设计究竟简单得多,而且切于实际得多!作者若能从这个正当方式上得到应得的版税,国家就用不着在这问题上花钱费心了。
[book_title]沉默
读完一堆从各处寄来的新刊物后,仿佛看完了一场戏,留下种热闹和寂寞混和的感觉。
我沉默了两年。这沉默显得近于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是的,古人说:“玩物丧志”,两年来我似乎就在用某种癖好系住自己。我的癖好近于压制性灵的碇石,铰残理想的剪子,需要它,我才能够贴近地面,不至于转入虚无。我们平时见什么作家搁笔略久时,必以为“这人笔下枯窘,因为心头业已一无所有”。我这支笔一搁下就是两年。我并不枯窘。泉水潜伏在地底流动,炉火闷在灰里燃烧,我不过不曾继续用它到那个固有工作上罢了。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一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作“落后”,那无关系。两千年前的庄周,仿佛比当时多少人都落后一点。那些人早死尽了,到如今,你和我读《秋水》《马蹄》时,仿佛面前还站有那个落后的人。
我不写作,却在思索写作对于我们生命的意义。我想起三千年来许多人,想起这些人如何使用他那一只手。有些人经过一千年三千年,那只手还俨然有力量能揪住多数人的神经或感情,屈抑它,松弛它,绷紧它,完全是一只魔手。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一只手,五个指头,尖端缀一枚覆枧形的淡红色指甲,关节处有一些微涡和小皱,背面还萦绕着一点隐伏在皮肤下的青色筋络,然而有些人的手却似乎特有魔力。是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手变成一只魔手?是不是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把自己一只手变成为光荣的手?
我知道我们的手,不过是人类一颗心走向另一颗心的一道桥梁。作成这桥梁取材不一,也可以用金玉木石(建筑或雕刻),也可以用颜色(绘画),也可以用文字,用各种不同的文字。也可以单纯进取,譬如说,当你同一个青年女子在一处,相互用沉默和微笑代替语言犹有所不足时,它的小小活动就能够使一颗心更靠近一颗心。既然是一道桥梁,借此通过的自然就贵贱不一。将军凯旋由此通过,小贩贸易也由此通过。既有人用它雕凿大同的石窟、和阗的碧玉,也就有人用它编织芦席,削刮小挖耳子。故宫所藏宋人的《雪山图》《洞天山堂》等等伟大画幅,是用手作成的,上海四马路小弄堂转角处叫卖的小画儿,也是用手作成的。《史记》是一个人写的,《肉蒲团》也是一个人写的。既然是一道桥梁,通过的当然有各种各色的人性,道德可以通过,罪恶也无从拒绝。
提起道德和罪恶,使我感到一点迷惑。我不注意我这只手是否能够拒绝罪恶,倒是对于罪恶或道德两个名词想仔细把它弄清楚些。平时对于这两个名词显得异常关心的人,照例却是不甚追究这两个名词意义的人。我们想认识它,如制造糕饼人认识糕饼,到具体认识它的无固定性时,这两个名词在我们个人生活上,实已等于消灭无多意义了。人人都说艺术应当有一个道德的要求,这观念假定容许它存在,创作最低的效果是给自己与他人以人性交流的满足,由满足而感觉愉快,这效果的获得,可以说是道德的。造一点小小谣言,诪张为幻,通常认为不道德,然而倘若它也能给某种人以满足,也间或被一些人当作“战略”,看来又好像是道德的了。道德既随人随事而有变,它即或与罪恶是两个名词,事实上就无时不可以对调或混淆。一个牧师对于道德有特殊敏感,为道德的理由,终日手持一本《圣经》,到同夫人谿勃 (8) ,这谿勃且起源于两人生理上某种缺陷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讨论关于两性心理如何调整的书。一个律师对于道德有它一定的看法,当家中孩子被沸水烫伤时,对于他最道德的书,倒是一本新旧合刊的丹方大全。若说道德邻于人类向上的需要,有人需要一本《圣经》,有人需要一本《太上感应篇》,他,我的一个密友,却需要我写一封甜蜜蜜充满了温情与一点轻微忧郁的来信。因为他等待着这个信,我知道!如说多数需要是道德的,事实上多数需要的却照例是一个作家所不能给的。大多数伟大作品,是因为它“存在”,成为多数需要,并不是因为多数需要,它因之“产生”。我的手是来写一本《圣经》,一本《太上感应篇》,还是好好的回我那个朋友一封信?很明显的是我可以在三者之间随意选择。我在选择,但当我能够下笔时,我一定已经忘掉了道德和罪恶,也同时忘了那个多数。
我始终不了解一个作者把“作品”与为“多数”连缀起来,努力使作品庸陋,雷同,无个性,无特性,却又希望它长久存在,以为它能够长久存在。这一个观念如何能够成立?溪面群飞的蜻蜓够多了,倘若有那么一匹小生物,倦于骚扰,独自休息在一个岩石上或一片芦叶上,这休息,且是准备着一种更有意义的振翅,这休息不十分坏。我想,沉默两年不是一段长久的时间,若果事情能照我愿意作的作去,我还必需把这分沉默延长。
这也许近于逃遁,一种对于多数骚扰的逃遁。人到底比蜻蜓不同,生活复杂得多,神经发达得多。也必然有反应,被刺激过后的反应。也必然有直觉,基于动物求生的直觉。但自然既使人脑子进化得特别大,好像就是要人凡事多想一想,许可人向深处走,向远处走,向高处走。思索是人的权利,也是人其所能生存、能进步的工具。什么人自愿抛弃这种权利,那是个人的自由,正如一个酒徒用剧烈酒精燃烧自己的血液,是酒徒的自由。可是如果他放下了那个生存进步的工具,以为用另外一种简单方式可以生存,尤其是一个作者,一个企图用手作成桥梁,通过一个理想,希望作品存在,与肉体脱离而独立存在,与事实似乎不合。自杀不是求生的方式,谐俗也不是求生的方式。作品能存在,仰赖读者,然对读者在乎启发,不在乎媚悦。通俗作品够在读者间存在的事实正多,然通俗与庸俗却又稍稍不同。无思索的一唱百和,内容与外形的一致摹仿,不可避免必陷于庸俗,庸俗既不能增人气力,也不能益人智慧。在行为上一个人若带着教训神气向旁人说:人应当用手足同时走路,因为它合乎大多数的动物本性或习惯。说这种话的人,很少不被人当作疯子。然而在文学创作上,类似的教训对作家却居然大有影响。原因单纯,就是大多数人知道要出路,不知道要脑子。随波逐流容易见好,独立逆风需要气力。
[book_title]短篇小说
说到这个问题以前,我想在题目下加上一个子题,比较明白。
“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谈谈短篇小说的写作,和近二十年来中国短篇小说的发展。”
因为许多人印象里意识里的短篇小说,和我写到的说起的,可能是两样不同的东西,所以我还要老老实实声明一下:这个讨论只能说是个人对于小说一点印象、一点感想、一点意见,不仅和习惯中的学术庄严标准不相称,恐怕也和前不久确定的学术一般标准不相称。世界上专家或权威,在另外一时对于短篇小说规定的“定义”“原则”“作法”,和文学批评家所提出的主张说明,到此都暂时失去了意义。
什么是我所谓的“短篇小说”?要我立个界说,最好的界说应当是我作品所表现的种种。若需要归纳下来简单一点,我倒还得想想,另外一时给这个题目作的说明,现在是不是还可应用。三年前我在师范学院国文学会讨论会上,谈起“小说作者和读者”时,把小说看成“用文字很恰当记录下来的人事”。因为既然是人事,就容许包含了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便是说人与人相互之间的种种关系;二是梦的现象,便是说人的心或意识的单独种种活动。单是第一部分容易成为日常报纸记事,单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为诗歌。必须把人事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用语言文字来好好装饰剪裁,处理得极其恰当,才可望成为一个小说。
我并不觉得小说必须很“美丽”,因为美丽是在文字辞藻故事动人以外可以求得的东西。我也不觉得小说需要很“经济”,因为即或是个短篇,文字经济依然并不是这个作品成功的唯一条件。我只说要很“恰当”,这恰当意义,在使用文字上,就容许数量上的浪费,也不必对于辞藻过分吝啬。故事内容呢,无所谓“真”,亦无所谓“伪”(更无深刻平凡区别)。所要的只是那个“恰当”。文字要恰当,描写要恰当,分配更要恰当。作品的成功条件,就完全从这种“恰当”产生。
我们得承认,一个好的文学作品照例会使人觉得在真美感觉以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我说的“向善”,这个词的意思,并不属于社会道德那方面“做好人”的理想,我指的是这个:读者从作品中接触了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示,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普通“做好人”的乡愿道德,社会虽异常需要,有许多简便方法工具可以利用,“上帝”或“鬼神”,“青年会”或“新生活”,或对付他们的心,或对付他们的行为,都可望从那个“多数”方面产生效果,不必要文学来作。至于小说可作的事,却远比这个重大,也远比这个困难。如像生命的明悟,使一个人消极的从肉体爱憎取予,理解人的神性和魔性,如何相互为缘(并明白生命各种型式,扩大到个人生活经验以外,为任何书籍所无从企及)。或积极的提示人,一个人不仅仅能平安生存即已足,尚许可在他的生存愿望中有些超越普通动物的打算,比饱食暖衣、保全首领以终老更多一点的贪心或幻想,方能把生命引导到一个崇高理想上去。这种激发生命离开一个普通动物人生观,向抽象发展与追求的兴趣或意志,恰恰是人类一切进步的象征。这工作自然也就是人类最艰难伟大的工作。在过去两千年来,哲人的经典语录可作到的事,在当前一切经典将失去意义时,推动或执行这个工作,就唯有文学作品还相宜。若说得夸大一点,尚可说到近代,别的工具都已办不了时,尚唯有“小说”还能担当这种艰巨。原因简单而明白:小说既以人事为经纬,举凡机智的说教、梦幻的抒情,一切有关人类向上的抽象原则的说明,都无不可以把它综合组织到一个故事发展中。印刷术的进步和交通工具的进步,既得到分布的便利,更便利的还是近千年来读者传统的习惯,即多数认识文字的人从一个故事取得娱乐与教育的习惯,在中国还好好存在。加之用文学作品来耗费他个人剩余生命,取得人生教育,从近三十年来年青学生方面说,在社会心理上即贤于博弈。所以在过去,《三国志》或《红楼梦》所有的成就,显然不是用别的工具可以如此简便完成的。在当前,几个优秀作家在国民心理影响上,也不是什么作官的专家部长委员可办到的。在将来,一个文学作者若具有一种崇高人生理想,这理想希望它在读者生命中保有一种势力,将依然是件极其容易事情。用“小说”来代替“经典”,这种大胆看法,目前虽好像有点荒唐,却近于将来的事实。
这是我三年前对于小说的解释,说的虽只是“小说”,把它放在“短篇小说”上,似乎还说得通。这种看法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是不是?不过真正可笑的还在后面,因为我个人还要从这个观点上来写三十年!三十年在中国历史上,算不得一个数目,但在个人生命中,也就够瞧了。这种生命的投资,普通聪明人是不干的!
有人觉得好笑以外也许还要有点奇怪,即从我说这问题一点钟两点钟得来的印象,和你们事先所猜想到的,读十年书听十年讲记忆中所保留的,很可能都不大相合。说说完了,于是散会。散会以后,有的人还当作笑话,继续谈论下去;有的人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大南门,预备去看九点场电影;有的人说不定回到宿舍,还要骂骂“狗屁狗屁,岂有此理”。这样或那样,总而言之,是不可免的。过了三点钟后,这个问题所能引起的一点小小纷乱也差不多就完事了。这也就正和我所要说的题目相合,与一个“短篇小说”在读者生命中所占有的地位相合,讲的或写的,好些情形都差不多。这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那么一点儿,所要处理的,说他是作者人生的经验也好,是人生的感想也好,再不然,就说他是人生的梦也好。总之,作者所能保留到作品中的并不多,或者是一闪光,一个微笑,以及一瞥即成过去的小小悲剧,又或是一个人濒临生死边缘作的短期挣扎。不管它是什么,都必然受种种限制,受题材、文字以及读者听者那个“不同的心”所限制,所以看过或听过后,自然同样不久完事。不完事的或者是从这个问题的说明、表现方式上,见出作者一点语言文字的风格和性格,以及处理题材那点匠心独运的巧思,作品中所蕴蓄的人生感慨与人类爱。如果是讲演,连续到八次以上,从各个观点去说明的结果,或者能建设出一个明明朗朗的人生态度。如果是作品,一本书也会给读者相同印象。至于听一回,看一遍,使对面的即能有会于心,保留一种深刻印象,对少数人言,即或办得到,对多数人言,是无可希望的!
新文学中的短篇小说,系随同二十二年前那个“五四”运动发展而来。文学运动本在“五四”运动以前,民六 (9) 左右,即由陈独秀、胡适之诸先生提出来,却因“五四”运动得到“工具重造,工具重用”的机会。当时谈思想解放和社会改造,最先得到解放的是文字,即语体文的自由运用。思想解放社会改造问题,一般讨论还受相当限制时,在文学作品试验上,就得到了最大的自由,从试验中日有进步,且得到一个“多数”(学生)的拥护与承认。虽另外还有个“多数”(旧文人与顽固汉)在冷嘲恶咒,它依然在幼稚中发育成长,不到六七年,大势所趋,新的中国文学史就只有白话文学作品可记载了。谈到这点过去时,其实应当分开来说说,因为各部门作品的发展经过和它的命运,是不大相同的。
新诗革命当时最与传统相反,最引起社会注意,情形最热闹(作者极兴奋,批评者亦极兴奋),同时又最成为问题,即大部分作品是否算得是“诗”的问题。
戏剧在那里讨论社会问题,处理思想问题,因之有“问题”而无“艺术”,初期作者成绩也就只是热闹,作品并不多,且不怎么好。
小说发展得平平常常,规规矩矩,不如诗那么因自由而受反对,又不如戏那么因庄严而抱期望,可是在极短期间中却已经得到读者认可继续下去。先从学生方面取得读者,随即且从社会方面取得更多的读者,因此奠定了新文学基础,并奠定了新出版业的基础。
若就近二十年来过去作个总结算,看看这二十年的发展,作者多,读者多,影响大,成就好,实应当推短篇小说。这原因加以分析,就可知道一是起始即发展得比较正常,作品又得到个自由竞争机会,新陈代谢作用大些,前仆后继,人材辈出,从作品中沙中捡金,沙子多金屑也就不少。其次即是有个读者传统习惯来接受作品,同时还刺激鼓励优秀作品产生。
若讨论到“短篇小说”的前途时,我们会觉得它似乎是无什么“出路”的。它的光荣差不多已经变成为“过去”了,它将不如长篇小说,不如戏剧,甚至于不如杂文热闹。长篇小说从作品中铸造人物,铺叙故事又无限制,近二十年来社会的变,近五年来世界的变,影响到一人或一群人的事,无一不可以组织到故事中。一个长篇如安排得法,即可得到历史的意义、历史的价值,它且更容易从旧小说读者中吸收那个多数读者,它的成功伟大性是极显明的。戏剧娱乐性多,容易成为大时代中都会的点缀物,能繁荣商业市面,也能繁荣政治市面,所以不仅好作品容易露面,即本身十分浅薄的作品,有时说不定在官定价值和市定价值两方面,都被抬得高高的。就中唯有短篇小说,费力而不容易讨好,将不免和目前我们这个学校中的“国文系”情形相同,在习惯上还存在,事实上却好像对社会不大有什么用处,无出路是命定了的。
不过我想在大家都忘不了“出路”,多数人都被“出路”弄昏了头的时候,来在“国文学会”的讨论会上,给“短篇小说”重新算个命,推测推测它未来可能是个什么情形。有出路未必是好东西,这个我们从跑银行的大学生、有销路的杂志和得奖的作品即可见到一二。那么,无出路的短篇小说,还会不会有好作者和好作品?从这部门作品中,我们还能不能保留一点希望,认为它对中国新文学前途尚有贡献?要我答复,我将说“有办法的”,它的转机即因为是“无出路”。从事于此道的,既难成名,又难牟利,且决不能用它去讨个小官儿作作。社会一般事业都容许侥幸投机,作伪取巧,用极小气力收最大效果,唯自“短篇小说”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工作,玩花样不来。擅长“政术”的分子决不会来摸它,“天才”不是不敢过问,就是装作不屑于过问,即以从事写作的同道来说,把写短篇小说作终生事业,都明白它不大经济。这一来倒好了。短篇小说的写作,虽表面上与一般文学作品情形相差不多,作者的兴趣或信仰却已和别的作者不相同了。支持一个作者的信心,除初期写作,可望从“读者爱好”增加他一点愉快,从事此道十年八年后,尚能继续下去的,作者那个“创造的心”就必得从另外找个根据。很可能从外面刺激凌轹,转成为自内而发的趋势。作者产生作品那点“动力”,和对于作品的态度,都慢慢的会从普通“成功”转为自我完成,从“附会政策”转为“说明人生”。这个转变也可说是环境逼成的,然而,正是进步所必需的。由于作者写作的态度、心境不同,似乎就与抄抄撮撮的杂感离远,与装模作样的战士离远,与逢人握手每天开会的官僚离远,渐渐的却与那个“艺术”接近了。
照近二十年来的文坛风气,一个作家一和“艺术”接近,也许因此一来,他就应当叫作“落伍”了,叫作“反动”了,他的作品并且就要被什么“检查”了,“批评”了,他的主张意见就要被“围剿”了,“扬弃”了。但我们可不必为这事情担心。这一切不过是一堆“词”而已,词是照例摇撼不倒作品的。作品虽用纸张印成,有些国家在作品上浇了些煤油,放火去烧它,还无结果!二三子玩玩字词,用作自得其乐的消遣,未尝无意义。若想用它作符咒,来消灭优秀作品,其无结果是用不着龟筮卜算的。“落伍”是被证明已经“老朽”,“反动”,又是被裁判得受点处分,使用的意义虽都相当厉害,有时竟好像还和“侦探告密”“坐牢杀头”这类事情牵连在一处。但文人用来加到文人头上时,除了满足一种卑鄙的陷害本能,是并无何等意义,不用担心吓怕的。因为这种词用惯后,用多后,明眼人都知道这对于一个诚实的作家是不会有何作用的。文学还是文学,作品公正的审判人是“时间”(从每个人生命中流过的时间),作品在读者与时间中受试验,好的存在,且可能长久存在,坏的消灭,即一时间偶然侥幸,迟早间终必消灭。一个作者真正可怕的事,是无作品而充作家,或写点非驴非马作品应景凑趣,门面总算支持了,却受不了那个试验,在试验中即黯然无光。
日月流转,即用过去二十年事实作个例,试回头看看这段短短路上的陈迹,也可长人不少见识。当时文坛逐鹿,恰如运动场上赛跑,上千种不同的人物,穿着各式各样的花背心和运动鞋,用各自习惯的姿势,从跑道一端起始,飞奔而前。就中有仅仅跑完一个圈子,即已力不从心,摇摇头退下场了的。有跑到三五个圈子,个人独在前面,即以为大功告成而不再干的。有一面跑一面还打量到做点别的节省气力事情,因此装作摔了一跤,脚一 一 向公务员丛中消失了的。也有得到亲戚、朋友、老板、爱人在旁拍巴掌叫好,自己却实在无出息,一阵子也败溃下来的。大致的说来,跑到三五年后,剩下的人数已不甚多。虽随时都有新补充分子上场,跑到十年后,剩下的可望到达终点的人就不过十来位了。设若这个竞赛是无终点的,每个人的终点即是死,工作的需要是发自于内的一点做人气概,以及支持三五十年的韧性,跑到后来很可能观众都不声不响,不拍掌也不叫好,多数作家难以为继,原是极其自然的。所以每三五年照例都自几个雄赳赳的人物,写了些得商人出力、读者花钱、同道捧场、官家道贺的作品,结果只在短短“时间”陶冶中,作品即已若存若亡,本人且有改业经商,发了三五万横财,讨个如夫人在家纳福的。或改业从政,作个小小公务员,写点子虚乌有报告的。或傍个小官,代笔做做秘书,安分乐生混日子下去的。这些人倒真是得到了很好的出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历史虽短,也就够令人深思!
“得到多数”虽已成为一种社会习惯,在文学发展中,倒也许正要借重“时间”,把那个平庸无用的多数作家淘汰掉,让那个真有作为诚敬从事的少数,在极困难挫折中受试验,慢慢的有所表现,反而可望见出一点成绩。(三五个有好作品的作家,事实上比三五百挂名作家更为明日社会所需要,原是显然明白的。)对这个少数作家而言,我觉得他们的工作正不妨从“文学”方面拉开,安放到“艺术”里去,因为他的写作心理状态,即容易与流行文学观日见背驰,已渐渐和过去中国一般艺术家相近。他不是为“出路”而写作,这个意见是我十三年前提起过的,我以为值得旧事重提,和大家讨论讨论。
记得是民国十七年秋天,徐志摩先生要我去一个私立大学 (10) 讲“现代中国小说”,上堂时,但见百十个人头在下面转动,我知道许多“脑子”也一定在同样转动。我心想:“和这些来看我讲演的人,我说些什么较好?”所以就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请你们让我休息十分钟吧。”我意思倒是咱们大家看看,比比谁看得深。我当然就在那里休息,实在说就是给大家欣赏我那个乱蓬蓬的头,那种狼狈神气。到末后,我开口了,一说就是两点钟。下课钟响后,走到长廊子上时,听到前面两个人说:“他究竟说些什么?”这种讲演从一般习惯看来,自然是失败了。那次“看”的人可能比“听”的人多,看的人或许还保留一个印象,听的人大致都早已忘掉了。忘不掉的只有我自己,因为算是用“人”教育“我”,真正上了一课。这一课使我明白文字和语言、视和听给人的印象,情形大不相同。我写的小说,正因为与一般作品不大相同,人读它时觉得还新鲜,也似乎还能领会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至于听到我说起小说写作,却又因为解释的与一般说法不同,与流行见解不合,弄得大家莫名其妙了。这对于我个人,真是一种离奇的教育。它刺激我在近十年中,继续用各种方式去试验,写了一些作品和读者对面。我写到的一堆故事,或者即已说明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和态度,若不曾从我作品中看出一点什么,这种单纯的讲演,是只会作成你们的复述那个“他究竟是说什么”印象的。
其实当时说的并不稀奇古怪,不过太诚实点罢了。“诚实”二字虽常常被文学作家和理论家提出,可是大多数人照例都怕和诚实对面,因为它似乎是个乡巴佬使用的名词,附于这个名词下的是:坦白,责任,超越功利而忠贞不易,超越得失而有所为有所不为。把这名词带到都市上来,对“玩”文学的人实在是毫无用处的。其实正是文学从商业转入政治,“艺术”或“技巧”都在被嘲笑中地位缩成一个零。以能体会时代风气写平庸作品自夸的,就大有其人。这些人或仿佛十分前进,或俨然异常忠实,用阿谀“群众”或阿谀“老板”方式,认为即可得到伟大成就。另外又有一部分作家,又认幽默为人生第一,超脱潇洒的用个玩票白相态度来有所写作,谐趣气分的无节制,人生在作者笔下,即普遍成为漫画化。“浅显明白”的原则支配了作者心和手,其所以能够如此,即因为这个原则正可当做作品草率马虎的文饰。风气所趋,作者不甘落伍的,便各在一种预定的公式上写他的传奇,产生并完成他“有思想”的作品,或用一个滑稽讽笑的态度,来写他的无风格、无性格、平庸乏味的打哈哈作品。如此或如彼,目标所在是“得到多数”,用的是什么方法,所得到的又是什么,都不在意。
关于这一点,当时我就觉得,这是不成的。社会的混乱,如果一部分属于一般抽象原则价值的崩溃,作者还有点自尊心和自信心,应当在作品中将一个新的原则重建起来。应当承认,作品完美即为一种秩序。一切社会的预言者本身必须坚实而壮健,才能够将预言传递给人。作者不能只看今天明天,还得有个瞻望远景的习惯,五十年一百年世界上还有群众!新的文学要它有新意,且容许包含一个人生向上的信仰,或对国家未来的憧憬,必需得从另外一种心理状态来看文学、写作品,即超越商业习惯上的“成功”,完全如一个老式艺术家制作一件艺术品的虔敬倾心来处理,来安排。最高的快乐从工作本身即可得到,不待我求。这种文学观自然与当时“潮流”不太相合,所以对我本来怀有好感的,以为我莫名其妙,对我素无好感的,就说这叫做“落伍”“反动”。不过若注意到这是从左右两方面来的诅咒,就只能令人苦笑了。
我是个乡下人,乡下人的特点照例“相当顽固”,所以虽被派“落伍”了十三年,将来说不定还要被文坛除名,还依然认为一个作者不将作品与“商业”“政策”混在一处,他脑子会清明一些。他不懂商业或政治,且极可能把作品也写得像样些。他若是一个短篇小说作者,肯从中国传统艺术品取得一点知识,必将增加他个人生命的深度,增加他作品的深度。一句话,这点教育不会使他堕落的!如果他会从传统接受教育,得到启迪或暗示,有助于他的作品完整、深刻与美丽,并增加作品传递效果和永久性,都是极自然的。
我说的传统,意思并不是指从史传以来,涉及人事人性的叙述。两千多年来早有若干作品可以模仿取法,那么承受传统毫无意义可言。主要的是有个传统艺术空气,以及产生这种种艺术品的心理习惯,在这种艺术空气、心理习惯中,过去中国人如何用一切不同的材料,不同的方法,来处理人的梦,而且又在同一材料上,用各样不同方法,来处理这个人此一时或彼一时的梦。艺术品的形成,都从支配材料着手,艺术制作的传统,即一面承认材料的本性,一面就材料性质注入他个人的想象和感情。虽加人工,原则上却又始终能保留那个物性天然的素朴。明白这个传统特点,我们就会明白中国文学可告给作家的,并不算多,而中国一般艺术品告给我们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试从两种艺术品的制作心理状态,来看看它与现代短篇小说的相通处,也是件极有意义的事情。一由绘画涂抹发展而成的文字,由石器刮削发展而成的雕刻,不问它是文人艺术或应用艺术,艺术品之真正价值,差不多全在于那个作品的风格和性格的独创上。从材料方面言,天然限制永远存在,从形式方面言,又有个社会习惯限制。然而一个优秀作家,却能够于限制中运用“巧思”,见出“风格”和“性格”,说夸张一点,即是作者的人格。作者在任何情形下,都永远具有上帝造物的大胆与自由,却又极端小心,从不滥用那点大胆与自由超过需要。作者在小小作品中,也一例注入崇高的理想、浓厚的感情,安排得恰到好处时,即一块顽石,一把线,一片淡墨,一些竹头木屑的拼合,也见出生命洋溢。这点创造的心,就正是民族品德优美伟大的另一面。在过去,曾经产生过无数精美的绘画、形制完整的铜器或玉器、美丽温雅的瓷器以及形色质料无不超卓的漆器,在当前或未来,若能用它到短篇小说写作上,用得其法,自然会有些珠玉作品留到这个人间。这些作品的存在,虽若无补于当前,恰恰如杜甫、曹雪芹在他们那个时代一样,作者或传说饿死,或传说穷死,都缘于工作与当时价值标准不合。然而百年后或千载后的读者,反而唯有从这种作品中,取得一点生命力量,或发现一点智慧之光。
制砚石的高手,选材固在所用心,然而在一片石头上,如何略加琢磨,或就材质中小小毛病处,因材使用作一个小小虫蚀,一个小池,增加它的装饰性,一切都全看作者的设计,从设计上见出优秀与拙劣。一个精美砚石和一个优秀短篇小说,制作的心理状态(即如何去运用那点创造的心),情形应当约略相同,不同的为材料,一是石头,顽固而坚硬的石头,一是人生,复杂万状充满可塑性的人生。可是不拘是石头还是人生,若缺少那点创造者的“匠心独运”,是不会成为特出艺术品的。关于这件事,《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比我们似乎早明白了两百年。他不仅把石头比人,还用雕刻家的手法,来表现大观园中每一个人物,从语言行为中见身分性情,使两世纪后读者还仿佛可看到这些纸上的人,全是些有血有肉有哀乐爱憎感觉的生物。(谈历史的多称道乾隆时代,其实那个辉辉煌煌的时代,除了遗留下一部《红楼梦》可作象征,别的作品早完了!)
再从宋元以来中国人所作小幅绘画上注意,我们也可就那些优美作品设计中,见出短篇小说所不可少的慧心和匠心。这些绘画无论是以人事为题材,以花草鸟兽云树水石为题材,“似真”“逼真”都不是艺术品最高的成就,重要处全在“设计”。什么地方着墨,什么地方敷粉施彩,什么地方竟留下一大片空白,不加过问。有些作品尤其重要处,便是那些空白处不著笔墨处,因比例上具有无言之美,产生无言之教。
短篇小说的作者,能从一般艺术鉴赏中,涵养那个创造的心,在小小篇章中表现人性,表现生命的形式,有助于作品的完美,是无可疑的。
短篇小说的写作,从过去传统有所学习,从文字学文字,个人以为应当把诗放在第一位,小说放在末一位。一切艺术都容许作者注入一种诗的抒情,短篇小说也不例外。由于对诗的认识,将使一个小说作者对于文字性能具特殊敏感,因之产生选择语言文字的耐心。对于人性的智愚贤否、义利取舍形式之不同,也必同样具有特殊敏感,因之能从一般平凡哀乐得失景象上,触着所谓“人生”。尤其是诗人那点人生感慨,如果成为一个作者写作的动力时,作品的深刻性就必然因之而增加。至于从小说学小说,所得是不会很多的。
所以短篇小说的明日,是否能有些新的成就,据个人私意,也可以那么说:实有待于少数作者,是否具有勇气肯从一个广泛的旧的传统最好艺术品中,来学习取得那个创造的心,印象中保留着无数优秀艺术品的形式,生命中又充满活泼生机,工作上又不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来在一个新的观点上,尝试他所努力从事的理想事业。
或者会有人说,照你个人先前所说,从十八年起文学即已被政治看中,一切空洞理想恐都不免为一个可悲可怕事实战败,即十多年来那个“习惯”,以及在习惯中所形成的偏见,必永远成为进步的绊脚石。原因是作家如不能再成为“政策”的工具,即可能成为“政客”的敌人。一种政治主张或政客意见不能制御作家,有一天政治家的做作庄严,便必然受作品摧毁。因之从官僚政客观点来说,文学放到政治部或宣传部,受培养并受检查,实在是个最好最合理地方,限制或奖励,异途同归,都归于三等政客和小官僚来控制运用第一流作家打算上。其实这么办,结果是不会成功的,不过增加几个不三不四的作家,多一些捧场凑趣装模作样的机会,在一般莫名其妙的读者中,推销几百本平庸作品罢了。对于这方面的明日发展,政治是无从“促成”也无从“限制”的。
然而对面既是十多年来养成的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使一般作家的自尊心和自信心都极其容易消失,空洞的乐观,当然还不够。明日的转机,也许就得来看看那个“少数”如何“战争”了。若想到一切战争都不免有牺牲,有困难,必需要有无限的勇气和精力支持,方能战胜克服。从小以见大,使我们对于过去、当前,各在别一处诚实努力,又有相当成就的几个作者,不论他是什么党派,实在都值得特别尊敬。因为这也是异途同归,归于“用作品和读者对面”。新文学运动,若能做到用作品直接和读者对面,这方面可做的事,即从娱乐方式上来教育铸造一个新的人格,如何向博大、深厚、高尚、优美方面去发展,且启发这个民族的感情,如何在忧患中能永远不灰心、不丧气,增加抵抗忧患的韧性以及翻身的信心,就实在太多了。
[book_title]论技巧
几年来文学辞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觉得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还带点猥亵下流意味。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用“技巧”二字。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很好”字样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二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觉得极有热情,它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本身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出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二字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稳当,不是坏事情。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是应当看得客气一点的。
也许就有人会那么说:“一个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在眩人的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作水准,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分。不足与过分所生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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