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学通论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76900
[book_dec]钱基博著,选编历代文论,自三国以至民国。《国学必读》是钱基博1923年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任教时为普及国学常识而编选的一部教科书,既考虑了读者的实际能力和现实需求,又兼顾了各个朝代的文章,选文精审。他认为文学“可通国学之邮”,故而以文学为上卷。《骈文通义》是钱基博对骈文的综合研究评点著作,分《原文》《骈散》《流变》《典型》《漫话》五篇。今以类相从,附于《文学通论》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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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言[1]
余读《孟子》书,至《万章》篇:“颂其诗,读其书。”《周礼·春官·大师》注:“颂之言诵也。”“颂其诗”,即“诵其诗”。于诗曰诵,于书曰读,而知诵与读之有别。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讽,诵也。诵,讽也。读,籀书也。”《大司乐》:“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注:“倍文曰讽。以声节之曰诵。”倍同背,谓不开读也。诵则非直背文,又为吟咏,以声节之。《周礼经注》析言之,讽、诵是二。许统言之,讽诵是一。《竹部》:“籀,读书也。”《庸风传》曰:“抽,读也。”《方言》曰:“抽,读也。”盖籀、抽古通用。《史记》“史记石室金匮之书”,字亦作抽。抽绎其义蕴,至于无穷,是之谓读。故卜筮之辞曰籀,谓抽绎易义而为之也。太史公作《史记》曰“余读高祖侯功臣”,曰“太史公读列侯至便侯”,曰“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余读谍记”,曰“太史公读《春秋谱谍》”,曰“太史公读《秦记》”,皆谓绎其事以作表也。然则孟子之为学也,盖读与诵异品,诗以诵,书以读。荀子《劝学》篇:“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杨倞注:“经,谓诗书;礼,谓典礼。”诗书可诵,典礼则读而不诵。诵者,玩其文辞之美;读者,索其义蕴之奥。《乐记》曰:“广其节奏,省其文采,以绳德厚。”诵之法也。《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读之法也。古人之所谓诵,今人曰读;古人之所谓读,今人曰看。曾涤生《谕儿子纪泽书》云:“看者,如尔去年看《史记》、《汉书》、韩文、《近思录》,今年看《周易折中》之类是也。读者,如《四书》、《诗》、《书》、《易》、《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得其深远之韵,二者不可偏废。”是曾氏之教其子,亦看与读并重。而今日之谈国文教学者,只言读本而无看本,譬如两轮之废其只,双足之刖其一,则甚矣其为跛形不具之国文教学也!窃以为,读之文宜主情,看之文宜主理;读之文宜有序,看之文宜有物;读之文宜短,而看者不宜过短。读之文宜美,而看者不必尽美。鼓之舞之之谓作,情文相生者,读之文也;长篇大论,善启发人悟而条达疏畅者,看之文也。余承乏此校,诸子劬学者多乞正于余。余因最录五十四家文八十篇、杂记七十八则,言非一端,写成此编,而析为二部:曰《文学通论》,凡自魏文帝以下三十七家文四十四篇、杂记七十五则,读之而古今文章之利病可以析焉;曰《国故概论》,凡自唐陆德明以下二十家文三十六篇、杂记三则,读之而古今学术之源流于是备焉。先之以《文学通论》者,曾涤生有言:“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知舍文学,无以为通国学之邮矣。题之曰《国学必读》而不曰“国文”者,盖国文不过国学之一,而国学可以赅国文言之也。曰“必读”者,谓非籀读此编,观其会通,未足与语于国学也。虽然,我则既言矣:“古人曰读,今人曰看。”胡为生今反古,不题曰“必看”而曰“必读”?曰:按之《说文》:“看,睎也。睎,望也。”《孟子》:“望望然去。”《释名》:“望,茫也。远视茫茫也。”则是看之为言望也,有远视茫茫不求甚解之意焉,未若读之为好学深思,籀绎其义蕴至于无穷也!而弁之以作者录,以时代先后为次,可以知人论世,觇学风之嬗变焉。其不知者,盖阙如也。余文质无底,然自计六岁授书,迄今三十年,所读巨细字本亡虑三千册,四书五经之外,其中多有四五过者,少亦一再过,提要钩元,厪乃得此!然则此一编也,即以为我中国数千年国学作品之统计簿也可。曾涤生曰:“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则慎择之矣。太史公曰:“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杜元凯曰:“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柔自求,餍饫自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古之读书者盖如是也。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民国十二年二月十八日无锡钱基博序于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
注解:
[1] 据中华书局1926年5月版校印。
[book_title]作者录
魏文帝,姓曹名丕,字子桓,曹操之长子也。少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又使诸儒撰集经传,随类相从,凡千余篇,号《皇览》。录《典论·论文》。
梁昭明太子,姓萧名统,字德施,武帝之长子也。生而聪睿,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每游宴祖道,赋诗至十数韵,或作剧韵,皆属思便成,无所点易。恒自讨论坟籍,集古今人文章得六十卷,名曰《文选》,古人总集推为弁冕。早卒,简文帝集所著文,得二十卷,录《文选序》。
梁简文帝,名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也。幼而敏睿,六岁能属文。武帝面试,把笔便成,叹曰:“常以东阿为虚,今则信矣。”读书十行俱下,经目必记。辞藻艳发,然伤于轻靡,时号宫体。集一百卷。录《与湘东王论文书》。
宋苏子瞻,名轼,眉山人。博通经史,师父洵为文,既而得之于天。尝自谓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其体涵浑光芒,雄视百代。有《易书传》、《论语说》、《仇池笔记》、《东坡志林》、《东坡全集》、《东坡词》等,凡数百卷。录《答谢民师论文书》。
明苏平仲,名伯衡,建安人。博洽群籍,为古文有声。太祖置礼贤馆,平仲与焉。擢翰林院编修。有《苏平仲集》十六卷。录《瞽说》。
明唐荆川,名顺之,字应德,武进人。嘉靖中会试第一。兼资文武,于学无所不窥。为文章汪洋纡折,当明中叶,屹为大宗。著有《荆川集》十二卷,学者称荆川先生。官至右佥都御史,巡抚凤阳。崇祯中,追谥襄文。录《与茅鹿门主事论文书》。
明顾亭林,名炎武,字宁人,昆山人,居亭林镇,号亭林。明亡,不仕,周游四方,载书自随。其学主博学有耻,敛华就实。凡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之属,莫不穷究原委。晚益笃志六经,精研考证,遂开清代朴学之风。所著《日知录》最为精诣,又有《左传杜解补正》、《九经误字》、《石经考》、《音学五书》、《吴韵补正》、《天下郡国利病书》、《肇域志》、《二十一史年表》、《历代帝王宅京记》、《昌平山水记》、《山东考古录》、《求古录》、《金石文字记》、《谲觚》、《菰中随笔》、《救文格论》、《亭林诗文集》等数十种。录《日知录》论诗文十一则。
清魏善伯,名际瑞,初名祥,宁都人。性敏强记,于兵刑礼制律法,皆穷析原委。于古人文无专好,其自为文,亦不孜孜求古人之法。虽颇嗜《庄子》、《史记》,为文遇意成章,如风水之相遭,如云在天,卷舒无定,得《庄》、《史》之意,然未尝稍有摹仿。有《伯子文集》十卷。录伯子论文九则。
清魏凝叔,名禧,号勺庭,与兄际瑞、弟礼皆以文章名世,时称宁都三魏,而禧才名尤高。有《叔子诗集》八卷,《文集》二十二卷。录《日录》论文七则。
清侯朝宗,名方域,商丘人。明末,随父兵部侍郎恂官京师,与桐城方以智、如皋冒襄、宜兴陈贞慧以气类相推许,称四公子。入清,中顺治乡试副榜。初放意声伎,已而悔之,发愤为诗古文,取法韩、欧,才气横溢。有《壮悔堂文集》十卷、《遗稿》一卷、《四忆堂诗集》六卷。录《与任王谷论文书》。
清方望溪,名苞,字灵皋,桐城人。康熙进士,累官礼部侍郎。论学以宋儒为宗,其说经皆推衍程朱之学,尤致力于《春秋》、《三礼》。文学欧、归,严于义法,为桐城派之初祖。所著有《周官辨》、《周官集注》、《周官析疑》、《春秋通论》、《春秋直解》、《礼记析疑》、《丧礼或问》、《仪礼析疑》、《春秋比事目录》、《左传义法举要》、《删定管子荀子史记注》、《补正离骚正义》、《删定通志堂宋元经解》、《望溪文集》。录《古文约选序例》、《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与孙以宁论作传体要书》。
清刘海峰,名大櫆,字才甫,桐城人,副贡生。乾隆时,累举鸿词经学,皆报罢。为文喜学《庄子》,尤力追昌黎。方望溪见之大惊服,语人曰:“吾文何足算,邑子刘生乃国士尔!”自是名大著。姚惜抱从之游,世遂有桐城派之目。诗格亦高,有《海峰文集》十卷、《诗集》八卷。录《论文偶记》五则。
清姚惜抱,名鼐,字姬传,桐城人,乾隆进士,累官郎中。其论学主集义理、考据、词章之长,不拘汉、宋门户。桐城自方望溪、刘海峰倡为古文,而惜抱继之,选《古文辞类纂》以明义法,天下言文章者推桐城为宗。所著有《左传补注》、《公羊补注》、《穀梁补注》、《国语补注》、《九经说》、《惜抱轩诗文集》、《笔记》。学者称惜抱先生。录《复鲁絜非论文分阴阳刚柔书》。
清阮芸台,名元,仪征人,乾隆进士,累官体仁阁大学士,加太傅。历官中外,所至以提倡学术自任。在史馆倡修儒林传,在粤设学海堂,在浙设诂经精舍,又辑《经籍纂诂》,校刊《十三经注疏》,汇刻《学海堂经解》等书。所著曰《研经室集》,三十四卷。卒谥文达。录《文言说》。
清章实斋,名学诚,会稽人,乾隆进士,官国子监典籍。邃于史学,以纂修方志为时所重。所著有《文史通义》、《校仇通义》、《札迻》、《乙卯丙辰札记》、《实斋文钞》。录《文集》、《古文十弊》。
清恽子居,名敬,号简堂,乾隆举人,累官江西吴城同知。自言其学非汉非宋,不主故常。治古文得力于韩非、李斯,与苏明允相上下,近法家言,世称阳湖派。有《大云山房文稿》八卷。录《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叙录》、《上曹俪笙侍郎书》。
清梁茝林,名章钜,长乐人。嘉庆进士,累官至江苏巡抚,兼署两江总督。所著有《经尘》、《夏小正通释》、《论语孟子三国志旁证》、《金石书画题跋》、《退庵随笔》、《楹联丛话》、《浪迹丛谈》等书七十余种。录退庵论文两则。
清李申耆,名兆洛,武进人,嘉庆进士,官凤台知县。工诗古文,精考证,尤精舆地之学,刊有《李氏五种》。时论盛推方、姚,崇散行而薄骈偶,崇八家而轻六朝。而申耆则以为唐宋作者,无不导源汉魏,汉魏之骈偶,实唐宋散行之祖。辑《骈体文钞》七十一卷,以当桐城姚氏之《古文辞类纂》。于是阳湖派别张一军,与桐城抗颜行矣。有《养一斋文集》二十卷。录《骈体文钞序》。
清包慎伯,名世臣,泾县人,嘉庆举人,官新喻县知县。好兵家言,熟于盐漕河政得失,论文亦独辟蹊径。著有《安吴四种》三十六卷。录《文谱》、《与杨季子论文书》、《再与杨季子论文书》。
清方植之,名东树,桐城人。博览经史,能诗文,与同里姚莹石甫、上元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四人皆称姚惜抱高第弟子。中岁研究义理,一宗朱子,著《汉学商兑》,以攻考据家之失。又有《大意尊闻》、《书林扬觯》、《一得拳膺录》、《昭昧詹言》、《仪卫堂文集》等书。录《昭昧詹言》论诗文二十二则。
清曾涤生,名国藩,湘乡人,道光进士,累官礼部侍郎,丁忧归。会洪杨事起,遂团练乡勇,连复沿江各省,封毅勇侯,为同治中兴功臣第一。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卒于官,谥文正。论学谓义理、考据、词章三者缺一不可。所为古文,师桐城姚氏义法,而运以汉赋瑰丽之气,厥为桐城之别子焉。所著有《曾文正公全集》一百八十九卷。录《复李眉生论古文家用字之法书》、《复陈右铭太守论文章禁约书》、《求阙斋日记》论文九则。
清张廉卿,名裕钊,武昌人,道光举人,官内阁中书。研究训诂,专主音义,而师曾涤生为古文,又独得于《史记》之谲怪。盖文气雄骏不及曾,而意思之恢诡,词句之廉劲,亦自成一家。所著有《左氏服贾注考证》、《今文尚书考证》、《濂亭文钞》。录《答吴挚父论学古人在因声求气书》、《答刘生论文章之道莫要于雅健书》。
清吴挚父,名汝纶,桐城人,同治进士,官冀州知州。光绪末,充北京大学堂总教习,加五品卿衔,游日本,考察教育制度,著《东游丛录》。笃嗜古文辞,私淑同里姚惜抱氏。少长,受知曾涤生,文益宏肆高洁。其教始学,必本周秦古籍,由训诂以求通其文词,而要以能知当时之变备缓急。日本学者踔海请业,远近以文字求是正者四面而至。所著有《易说》、《诗说》、《深州风土记》、《诗文集》。录《与姚仲实论文书》、《与严几道论译西书书》。
清严几道,名复,字又陵,侯官人。光绪二年,以福建船政学生派赴英国海军学校,试辄最。归国,累官海军协都统,一等参谋官。于学无所不窥,举中外治术学理,靡不究极原委,抉其失得,证明而会通之,六十年来,治西学者无其比也!译有《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穆勒名学》、《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中国人之知治欧西政治、经济、哲学诸科,盖自氏启其机焉。录《译天演论例言》。
清马眉叔,名建忠,丹徒人。光绪三年,以郎中派赴法国政治学院听讲。明年,试最,得优奖,试卷刊法报,传诵一时。仿欧西葛郎玛,取《学》、《庸》、《论》、《孟》、《左》、《公》、《穀》、《史》、《汉》、韩文兼及诸子《语》、《策》,为之字栉句比,繁称博引,比例而同之,触类而长之,穷古今之简篇,字里行间,求其会通,辑为一书,名曰《文通》,创前古未有之业。中国之有文典,自马氏始。录《文通序》、《文通例言》。
梁任公,名启超,字卓如,新会人,受公羊学于南海康有为,最为高第弟子。其始论学术,则自荀卿以下,汉唐宋明清学者,掊击无完肤。而钻研之深,则亦以为国学之根柢极深厚,终有其不可磨灭者存。而于文章,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文,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练。既而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则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而富于情感,娓娓有致。中国政学维新之动机,要不得不归功于梁氏焉。所著《饮冰室文集》以外,有《墨经校释》、《中国历史研究法》、《清代学术概论》、《盾鼻集》、《梁任公近著》、《讲演集》等书。录《中学以上作文教学法》。
胡适之,名适,绩溪人,绩溪胡氏,本以经学传家。而胡氏在美留学,兼治文学、哲学,于西洋哲学史尤研究有得,授博士学位。归国,任北京大学教授。一面倡建设的文学革命之论,而以国语的文学打倒桐城派古文之旧势力,一面又主张整理国故之议,以刷新国学之面目。其于中国学术界摧陷廓清之功,信不可没。惟其衡评国学,过重知识论,而功利之见太深,此其所短。所著有《中国哲学史大纲》、《章实斋年谱》、《胡适文存》、《尝试集》等书,录《文学改良刍议》、《谈新诗》、《论短篇小说》、《国语文法概论》。
章行严,名士钊,长沙人,尝游学英国,喜谈逻辑之学。民国之初,尝主《民立日报》,又创办《独立周报》、《甲寅杂志》。其为文条析事理,如晓事人语,洞彻中边,罕与伦比,国人喜读焉。所刊有《中等国文典》、《甲寅杂志存稿》等书。录《答容挺公论译名书》。
胡步曾,名先骕,江西南昌人,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农科学士,庐山森林局副局长,现任东南大学植物学教授。顾胡氏治植物学,而好谈文学,与胡适之故交友,而论文学则龂龂不相下焉。录《中国文学改良论》。
陆步青,名殿扬,江苏吴县人,毕业于上海南洋公学,曾任江苏省立第五中学教务主任,现任江苏省立第一中学校长兼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讲师。录《修辞学与语体文》。
胡寄尘,名怀琛,安徽泾县人,毕业于上海南洋中学,曾任《太平洋报》、《神州日报》主笔,神州女学、沪江大学讲师。录《新派诗说》。
蔡观明,名达,江苏东台县人,南通师范学校国文专修科毕业,现任江苏省立第七中学教员,著有《文学通义》、《孤桐馆诗》。录《诗之研究》。
愈之即胡愈之,商务印书馆编辑。
西谛即郑振铎,商务印书馆编辑。
钱基博,字子泉,一字潜,无锡人。幼年为文学《战国策》,喜纵横不拘绳墨,既而泽之以汉魏,字矜句练。又久而以为厚重少姿致,叙事学陈寿,议论学苏轼,务为平易畅达。而论学则诂经谈史,旁涉百家,博学而无所成名。诋之者谓其博而不精,喜为附会,殆实录也。录《我之中国文学的观察》。
作者待访录
胡以鲁
容挺公
[book_title]一 魏文帝《典论·论文》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1]敝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显而制礼,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思。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干著论,成一家言。
注解:
[1] 原脱“有”字。
[book_title]二 梁昭明太子《文选序》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于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愬。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涂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五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圃,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若夫姬公之籍,孔子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book_title]三 梁简文帝《与湘东王论文书》
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阁笔,有惭技痒,更同故态。比见京师文体,懦钝异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元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兴,正背风骚。若夫六典三礼,所施则有地,吉凶嘉宾,用之则有所。未闻吟咏情性,反拟《内则》之篇;操笔写志,更摹《酒诰》之作。迟迟春日,翻学《归藏》;湛湛江水,遂同《大传》。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远则扬、马、曹、王,近则潘、陆、颜、谢,而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俱为盍各,则未之敢许。又时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亦颇有惑焉。何者?谢客吐言天拔,非出于自然,时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无篇什之美。是为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绝其所长,惟得其所短。谢故巧不可阶,裴亦质不宜慕。故胸驰臆断之侣,好名忘实之类,方分肉于仁兽,逞却步于邯郸,入庖忘臭,效尤致祸。决羽谢生,岂三千之可及;伏膺裴氏,惧两唐之不传。故玉徽金铣,反为拙目所嗤;《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听。《阳春》高而不和,妙声绝而不寻。竟不精讨锱铢,核量文质,有异巧心,终愧妍手。是以握瑜怀玉之士,瞻郑邦而知退;章甫翠履之人,望蛮乡而叹息。诗既若此,笔又如之。徒以烟墨不言,受其驱染;纸札无情,任其摇襞。甚矣哉,文之横流,一至于此!至如近世谢朓、沈约之诗,任昉、陆倕之笔,斯实文章之冠冕,述作之楷模。张士简之赋,周升逸之辩,亦成佳手,难可复遇。文章未坠,必有英绝领袖之者,非弟而谁!每欲论之,无可与语,晤思子建,一共商榷。辩兹清浊,使如泾渭;论兹月旦,类彼汝南。朱白既定,雌黄有别,使夫怀鼠知惭,滥竽自耻。譬斯袁绍,畏见子将;同彼盗牛,遥羞王烈。相思不见,我劳如何!
[book_title]四 宋苏子瞻《答谢民师论文书》
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北海[1],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得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虫,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价,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有能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注解:
[1] 北海,通行本东坡文集均作“海北”。
[book_title]五 明苏平仲《瞽说》
尉迟楚好为文,谓空同子曰:“敢问文有体乎?”曰:“何体之有!《易》有似《诗》者,《诗》有似《书》者,《书》有似《礼》者。何体之有!”“有法乎?”曰:“初何法!典谟训诰,国风雅颂,初何法!”“难乎?易乎?”曰:“吾将言其难也,则古《诗》三百篇多出于小夫妇人;吾将言其易也,则成一家言者,一代不数人。”“宜繁宜简?”曰:“不在繁,不在简。状情写物在辞达,辞达,则一二言而非不足;辞未达,则千百言而非有余。”“宜何如?”曰:“如江河。”“何也?”曰:“有本也。如键之于管,如枢之于户,如将之于三军,如腰领之于衣裳。”“何也?”曰:“统摄也。如置阵,如构居第,如国建都。”“何也?”曰:“谨布置也。如草木焉,根而干,干而枝,枝而叶而葩。”曰:“何也?”曰:“条理精畅而有附丽也。如手足之十二脉焉,各有起,有出,有循,有注,有会。”“何也?”曰:“支分脉别,而荣卫流通也。如天地焉,包涵六合而不见端倪。”“何也?”曰:“气象沉郁也。如张海焉,波涛涌而鱼龙张。”“何也?”曰:“浩汗诡怪也。如日月焉,朝夕见而令人喜。”“何也?”曰:“光景常新也。如烟雾舒而云霞布。”“何也?”曰:“动荡而变化也。如风霆流而雨雹集。”“何也?”曰:“神聚而冥会也。如重林,如邃谷。”“何也?”曰:“深远也。如秋空,如寒冰。”“何也?”曰:“洁净也。如太羹,如玄酒。”“何也?”曰:“隽永也。如濑之旋,如马之奔。”“何也?”曰:“回复驰骋也。如羊肠,如鸟道。”“何也?”曰:“萦迂曲折也。如孙吴之兵。”“何也?”曰:“奇正相生也。如常山之蛇。”“何也?”曰:“首尾相应也。如父师之临子弟,如孝子仁人之处亲侧,如元夫硕士,端冕而立乎宗庙朝廷。”“何也?”曰:“端严也,温雅也,正大也。如楚庄王之怒,如杞梁妻之泣,如昆阳城之战,如公孙大娘之舞剑。”“何也?”曰:“激切也,雄壮也,顿挫也。如菽粟,如布帛,如精金,如美玉,如出水芙蓉。”“何也?”曰:“有补于世也,不假磨砻雕琢也。”“将乌乎以及此也?”曰:“《易》、《诗》、《书》、二《礼》、《春秋》所载,左丘明、高、赤所传,孟、荀、庄、老之徒所著,朝焉,夕焉,讽焉,咏焉,习焉,斯得之矣。虽然,非力之可为也。圣贤道德之光华,积于中而发乎外,其言不期文而文,譬犹天地之化,雨露之润,物之魂魄以生华蔓羽毛,极人力所不能为,孰非自然哉!故学于圣人之道,则圣人之言,莫之致而致之矣!学于圣人之言,非惟不得其道,并其所谓言,亦且不能至矣!”尉迟楚出以告公乘丘曰:“楚之于文也,其犹在山径之间欤?微空同之道吾出也,吾不知大道之恢恢。于是尽心焉,将于文焉无难能者矣。”
[book_title]六 明唐荆川《与茅鹿门主事论文书》
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鹿门所见于我者,殆故吾也,而未尝见夫槁形灰心之吾乎?吾岂欺鹿门者哉!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文莫犹人,躬行未得,此一段公案,姑不敢论,只就文章家论之。虽其绳墨布置,奇正转折,自有专门法师,至于中一段精神命脉骨髓,则非洗涤心源、独立物表、具今古只眼者不足以与此。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据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专专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这几句婆子舌头语,索其所谓真精神与千古不可磨灭之见,绝无有也,则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此文章本色也。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能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为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非真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而影响剿说,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然则吾之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乃其语人以求工文字者也,鹿门其可以信我矣!虽然,吾槁形而灰心焉久矣,而又敢与知文乎!今复纵言至此,吾过矣,吾过矣!此后鹿门更见我之文,其谓我之求工于文者耶,非求工于文者耶?鹿门当自知我矣!一笑!
[book_title]七 明顾亭林《日知录》论诗文十一则
文须有益于天下 文之不可绝于天地间者,曰:明道也,记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也。若此者,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将来,多一篇,多一篇之益矣。若夫怪力乱神之事,无稽之言,剿袭之说,谀佞之文,若此者,有损于己,无益于人,多一篇,多一篇之损矣。
先生与友人书曰:“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是,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而既以明道救人,则于当今之所通患,而未尝专指其人者,亦遂不敢以避也。”
文人摹仿之病 近代文章之病,全在摹仿。即使逼肖古人,已非极诣,况遗其神理而得其皮毛者乎?且古人作文,时有利钝。梁简文《与湘东王书》云:“今人有效谢康乐、裴鸿胪文者,学谢,则不届其精华,但得其冗长;师裴,则蔑弃其所长,惟得其所短。”宋苏子瞻云:“今人学杜甫诗,得其粗俗而已。”金元裕之诗云:“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碔砆。”夫文章一道,犹儒者之末事,乃欲如陆士衡所谓“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者,今且未见其人,进此而窥著述之林,益难之矣! 效《楚辞》者必不如《楚辞》,效《七发》者必不如《七发》。盖其意中先有一人在前,既恐失之,而其笔力复不能自遂,此寿陵余子学步邯郸之说也。 洪氏《容斋随笔》曰:“枚乘作《七发》,创意造端,丽辞谀旨,上薄骚些,故为可喜。其后继之者,如傅毅《七激》、张衡《七辩》、崔骃《七依》、马融《七广》、曹植《七启》、王粲《七释》、张协《七命》之类,规仿太切,了无新意。傅元又集之以为《七林》,使人读未终篇,往往弃之几格。柳子厚《晋问》乃用其体,而超然别立机杼,激越清壮,汉晋诸文士之弊,于是一洗矣!东方朔《答客难》自是文中杰出,杨雄拟之为《解嘲》,尚有驰骋自得之妙。至于崔骃《达旨》、班固《宾戏》、张衡《应间》,皆章摹句写,其病与《七林》同。及韩退之《进学解》出,于是一洗矣!”其言甚当。然此以辞之工拙论尔,若其意,则总不能出于古人范围之外也。 《曲礼》之训:“毋剿说,毋雷同。”此古人立言之本。
文章繁简 韩文公作《樊宗师墓铭》曰:“维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此极中今人之病。若宗师之文,则惩时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作书须注,此自秦汉以前可耳,若今日作书,而非注不可解,则是求简而得繁,两失之矣。子曰:“辞达而已矣。” 辞主乎达,不论繁与简也。繁简之论兴,而文亡矣。《史记》之繁处,必胜于《汉书》之简处。《新唐书》之简也,不简于事而简于文,其所以病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此不须重见而意已明。“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所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悠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须重叠而情事乃尽。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书》,于齐人,则必曰:“其妻疑而之。”于子产,则必曰:“校人出而笑之。”两言而已矣。是故辞主乎达,不主乎简。刘器之曰:“《新唐书》好简略其辞,故其辞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岂有繁简邪?昔人之论谓“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当日进《新唐书表》云:“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新唐书》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两句也! 《黄氏日钞》言:“苏子由《古史》改《史记》,多有不当。如《樗里子传》,《史记》曰:‘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韩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为滑稽矣。然则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传》,《史记》曰:‘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古史》曰:‘下蔡史举,学百家之说。’似史举自学百家矣。然则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
文人求古之病 《后周书·柳虯传》:“时人论文体有今古之异。虯以为‘时有今古,非文有今古’。”此至当之论。夫今之不能为二汉,犹二汉之不能为《尚书》、《左氏》,乃剿取《史》、《汉》中文法以为古,甚者猎其一二字句,用之于文,殊为不称。 以今日之地为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为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事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盖其俚浅也。 《唐书》郑余庆奏议类用古语,如仰给县官马万蹄,有司不晓何等语,人訾其不适时。 宋陆务观《跋前汉通用古字韵》曰:“古人读书多,故作文时偶用一二古字,初不以为工,亦自不知孰为古、熟为今也。近时乃或钞掇《史》、《汉》中字入文辞中,自谓工妙,不知有笑之者。偶见此书,为之太息。书以为后生戒。” 元陶宗仪《辍耕录》曰:“凡书官衔,俱当从实,如廉访使、总管之类,若改之曰监司、太守,是乱其官制。久远莫可考矣。” 何孟春《余冬序录》曰:“今人称人姓,必易以世望,称官,必用前代职名,称府州县,必用前代郡邑名,欲以为异。不知文字间,著此何益于工拙?此不惟于理无取,且于事复有碍矣。李姓者称陇西公,杜曰京兆,王曰琅邪,郑曰荥阳,以一姓之望而概众人,可乎?此其失自唐五季间孙光宪辈始。《北梦琐言》称冯涓为长乐公,《冷斋夜话》称陶谷为五柳公,类以昔人之号而概同姓,尤是可鄙。官职郡邑之建置,代有沿革,今必用前代名号而称之,后将无所考焉!此所谓于理无取,而事复有碍者也。” 于慎行《笔尘》曰:“《史》、《汉》文字之佳,本自有在,非谓其官名地名之古也。今人慕其文之雅,往往取其官名地名以施于今,此应为古人笑也!《史》、《汉》之文,如欲复古,何不以三代官名施于当日,而但记其实邪?文之雅俗,固不在此,徒混淆失实,无以示远,大家不为也。予素不工文辞,无所模拟,至于名义之微,则不敢苟,寻常小作,或有迁就,金石之文,断不敢于官名、地名,以古易今。前辈名家,亦多如此。”
古人集中无冗复 古人之文,不特一篇之中无冗复也,一集之中亦无冗复。且如称人之善,见于祭文,则不复见于志,见于志,则不复见于他文。后之人,读其全集,可以互见也。又有互见于他人之文者,如欧阳公作《尹师鲁志》,不言近日古文自师鲁始,以为范公祭文已言之,可以互见,不必重出。盖欧阳公自信己与范公之文并可传于后世也,亦可见古人之重爱其言也。 刘梦得作《柳子厚文集序》曰:“凡子厚名氏与仕与年暨行己之大方,有退之之志若祭文在。”又可见古人不必其文之出于己也。
引古必用原文 凡引前人之言,必用原文。《水经注》引盛宏之《荆州记》曰:“江中有九十九州。楚谚云:‘洲不百,故不出王者。’桓元有问鼎之志,乃增一洲以充百数。僭号数旬,宗灭身屠。及其倾败,洲亦稍毁。今上在西,忽有一洲自生,沙流回薄,成不淹时。其后未几,龙飞江汉矣。”注乃北魏郦道元作,而记中所指今上,则为南宋文帝以宜都王即帝位之事,古人不以为嫌。
五经中多有用韵 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终不以韵而害意也。三百篇之诗,有韵之文也,乃一章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如“瞻彼洛矣,维水泱泱”之类是矣。一篇之中,有全章不用韵者,如《思齐》之四章、五章,《召旻》之四章是矣。又有全篇无韵者,《周颂》、《清庙》、《维天之命》、《昊天有成命》、《时迈》、《武》诸篇是矣。说者以为当有余声。然以余声相协而不入正文,此则所谓不以韵而害意者也。孔子赞《易》十篇,其《彖》、《象》传、《杂卦》五篇用韵,然其中无韵者亦十之一;《文言》、《系辞》、《说卦》、《序卦》五篇不用韵,然亦间有一二,如“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万夫之望”。此所谓化工之文,自然而合者,固未尝有心于用韵也。《尚书》之体本不用韵,而《大禹谟》:“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伊训》:“圣谟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尔惟德罔小,万邦惟庆;尔惟不德罔大,坠厥宗。”《太誓》:“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洪范》:“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皆用韵。又如《曲礼》:“行,前朱鸟而后元武,左青龙而右白虎,招摇在上,急缮其怒。”《礼运》:“元酒在室,醴泉在户,粢醍在堂,澄酒在下。陈其牺牲,备其鼎俎,列其琴瑟管磬[1]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乐记》:“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中庸》:“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孟子》:“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凡此之类,在秦汉以前,诸子书并有之。太史公作赞,亦时一用韵,而汉人乐府诗,反有不用韵者。
古诗用韵之法 古诗用韵之法,大约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用韵者,《关雎》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一起即隔句用韵者,《卷耳》之首章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若《考槃》、《清人》、《还》、《著》、《十亩之间》、《月出》、《冠素》诸篇,又如《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车攻》之一章、二章、三章、七章,《长发》之一章、二章、三章、四章、五章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帝《燕歌行》之类源于此。自是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错综变化,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若《兔罝》及《采薇》之首章,《鱼丽》之前三章,《卷阿》之首章者。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若《车攻》之五章者。有隔半章自为韵,若《生民》之卒章者。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若《有瞽》之篇者。此皆诗之变格,然亦莫非出于自然,非有意之为也。
先生《音学五书序》曰:“《记》曰:‘声成文,谓之音。’夫有文斯有音,比音而为诗,诗成然后被之乐,此皆出于天,而非人之所能为也。三代之时,其文皆本出于六书,其人皆出于族党庠序,其性皆驯化于中和,而发之为音,无不协于正。然而《周礼》大行人之职,九岁,属瞽史论书名、听声音,所以一道德而同风俗者,又不敢略也。是以《诗》三百五篇,上自《商颂》,下逮陈灵,以十五国之远、千数百年之久,而其音未尝有异。帝舜之歌,皋陶之赓,箕子之陈,文王周公之系,无弗同者。故三百五篇,古人之音书也。魏晋以下,去古日远,词赋日繁,而后名之曰韵。至宋周颙、梁沈约而四声之谱作。然自秦汉之文,其音已渐戾于古,至东京益甚。而休文作谱,乃不能上据《雅》、《南》,旁摭《骚》子,以成不刊之典,而仅按班、张以下诸人之赋,曹、刘以下诸人之诗所用之音,撰为定本,于是今音行而古音亡,为音学之一变。下及唐代,以诗赋取士,其韵一以陆法言《切韵》为准,虽有同用独用之注,而其分部未尝改也。至宋景祐之际,微有更易。理宗末年,平水刘渊始并二百六韵为一百七韵,黄公绍作《韵会》因之以迄于今,于是宋韵行而唐韵亡,为音学之再变。世日远而传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于是举唐人以正宋人之失,据古经以正沈氏、唐人之失,而三代以上之音,部分秩如,至赜而不可乱。乃列古今音之变而究其所以不同,为《音论》二卷。考正三代以上之音,注三百五篇,为《诗本音》十卷。注《易》,为《易音》三卷。辨沈氏部分之误,而一一以古音定之,为《唐韵正》二十卷。综古音为十部,为《古音表》二卷。自是而六经之文乃可读。其他诸子之书,离合有之,而不甚远也。天之未丧斯文,必有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
诗有无韵之句 诗以义为主,音从之。必尽一韵无可用之字,然后旁通他韵,又不得于他韵,则宁无韵。苟其义之至当而不可以他字易,则无韵不害,汉以上往往有之。“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两韵也,至当不可易。下句云:“老翁踰墙走,老妇出门看。”则无韵矣,亦至当不可易。古辞《紫骝马歌》中有“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二句无韵。李太白《天马歌》中有“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二句无韵。《野田黄雀行》首二句“游莫逐炎洲翠,栖莫近吴宫燕”,无韵。《行行且游猎篇》首二句“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无韵。
古人不用长句成篇 古人有八言者,“胡瞻尔庭有县貆兮”是也。有九言者,“凛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然无用为全章者,不特以其不便于歌也,长则意多冗,字多懈。七言排律所以从来少作,作亦不工者,何也?意多冗也,字多懈也。为七言者,必使其不可裁而后工也,此汉人所以难之也!
诗体代降 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用一代之体,则必似一代之文而后为合格。 诗文之所以代变,有不得不变者。一代之文,沿袭已久,不容人人皆道此语。今且千数百年矣,而犹取古人之陈言,一一而摹仿之,以是为诗,可乎?故不似,则失其所以为诗;似,则失其所以为吾。李杜之诗,所以独高于唐人者,以其未尝不似而未尝似也。知此者可与言诗也已矣!
注解:
[1] 磬,原作“磐”,误。
[book_title]八 清魏善伯《伯子论文》九则
善养其气 诗文不外情、事、景,而三者情为本。然置顿不得法,则情为章句所昵。尤贵善养其气,故无窘窒懈累之病。古人为文,虽有伟词俊语,亦删而舍之者,正恐累气而节其不胜也。收结恒须紧束,或故为散弛懈缓者,亦如劳役之际,闭目偃倚,乃不至于困竭也。
文章有法 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工部“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摸幽渺之情,摄归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法。若更求博大高深者以称之,必无可称,而力竭反蹶,无完诗矣。咏物专事刻画,即事极力铺叙,是皆不可以语诗也。
人之为人写其独至 人之为人,有一端独至者,即生平得力所在,虽曰一端,而其人之全体著矣。小疵小癖,反见大意,所谓“颊上三毫,眉间一点”是也。今必合众美以誉人,而独至者反为浮美所掩。人精神聚于一端,乃能独至,吾之精神亦必聚于此人之一端,乃能写其独至。太史公善识此意,故文极古今之妙。
存瑕 古人文字,有累句、涩句、不成句处而不改者,非不能改也,改之或伤气格,故宁存其自然。名帖之存败笔,古琴之仍焦尾是也。昔人论《史记·张苍传》有“年老口中无齿”句,宜删曰“老无齿”。《公羊传》“齐使跛者逆跛者,秃者逆秃者,眇者逆眇者”,宜删云“各以类逆”。简则简,而非公羊、史迁之文,又于神情特不生动。知此说者,可悟存瑕之故矣!
宜简不宜简 文章有宜简者,《孟子》“河东凶亦然”是也。有不宜简者,“今王鼓乐于此”、“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是也。鼓乐者忧喜不同情,说秦、楚者义利不同效。情相比而苦乐著,效相较而利害明。两军相遇,将卒各斗也,移民移粟,述事而已。事止语毕,复则无味也。又有宜简而不得不详者,如《舜典》“二月东巡狩,五月南,八月西,十有一月朔”。典例所存,四时四方,不可偏废也。礼制皆同,不烦重叙,而约之曰“如岱礼”,变之曰“如初”,又变之曰“如西礼”,委宛屈轶,斐然成章也。文有自然之情,有当然之理。情著为状,理著为法。是断然而不容穿凿者也。
南北曲 南曲如抽丝,北曲如轮鎗;南曲如南风,北曲如北风;南曲如酒,北曲如水;南曲如六朝,北曲如汉魏;南曲自然者,如美人淡妆素服,文士羽扇纶巾,北曲自然者,如老僧世情物价,老农晴雨桑麻;南曲情联,北曲势断;南曲圆滑,北曲劲涩;南曲柳颤花摇,北曲水落石出;南曲如珠落玉盘,北曲如金戈铁马。若贵坚重,贱轻浮,尚精紧,卑流荡,喜干净,厌烦碎,爱老成,黜柔弱,取大方,弃鄙小,求蕴藉,忌粗率,则南北所同也。北曲步步桥高,南曲层层转落;北曲枯折见媚,南曲宛转归正;北曲似粗而深厚,南曲似柔而筋节;北白似生似呆,南白贵温贵雅;北白或过文,或眼目,或案断,南白有穿插,有挑拨,有埋伏;北白冗则极冗,简则极简,南白停匀而已。作诗,题难于诗;作曲,白难于曲。
作文如瘿瓢籐杖 作文如作瘿瓢籐杖,本色不雕一毫,水磨又极精细。止任元朴者粗恶不堪,专事工夫者矫揉无味也!
文章烦简 文章烦简,非因字句多寡,篇幅长短。若庸絮懈蔓,一句亦谓之烦。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
引证古事 引证古事,以对举二事为妙。如《孟子》:“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大事小”,则“汤事葛,文王事昆夷”;“以小事大”,则“太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王请大之”,则“文王之勇”、“武王之勇”;“不召之臣”,则“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百世之师”,则伯夷、柳下惠;“不为臣不见”,则段干木、泄柳;“宋行王政”,则汤征葛、武王东征;“养勇”,则北宫黝、孟施舍。盖单举,则似一事偶合,对举二事,则其理若事无不确者,而证辨之力亦厚。
[book_title]九 清魏凝叔《日录论文》七则
文之工者美必兼两 文之工者,美必兼两。每下一笔,其可见之妙在此,却又有不可见之妙在彼。譬如作屋,左砂高耸,右砂低卸,必须培高右砂方称。拙者举土填石,人一见知为补石砂之阙,巧者只栽竹树,令高与左齐,人一见只赏叹林木幽茂之妙,而不知其意实补石砂低卸也。又文字首尾照应之法,有明明缴应起处者,有竟不顾者,有若无意牵动者,有反骂破通篇大意,实是照应收拾者。不明变化,则千篇一律,而文亦易入板俗矣。又古文接处用提法,人所易知,转处用驻法,人所难晓。凡文之转,易流便无力,故每于字句未转时,情势先转,少驻而后下,则顿挫沉郁之意生。譬如骏马下陂,虽疾驱如飞,而四蹄著石处,步步有力。若驽马下峻陂,只是滑溜将去,四蹄全作主不得。更有当转而不用转语,以开为转,以起为转者,以起为转,转之能事尽矣!或问:“学古人而不袭其迹,当由何道?”曰:“平时不论何人何文,只将他好处沉酣遍历诸家,博采诸篇,刻意体认,及临文时,不可著一名人、一名文在胸,则触手与古法会,而自无某人某篇之迹。盖模拟者,如人好香,遍身便佩香囊。沉酣而不模拟者,如人日夕往香肆中,衣带间无一毫香物,却通身香气迎人也。”
文之往而复还 文之感慨痛快驰骤者,必须往而复还。往而不还,则势直气泄,语尽味止。往而复还,则生顾盼[1],此呜咽顿挫所从出也。
文有得水分有得山分 欧文之妙,只是说而不说,说而又说,是以极吞吐往复参差离合之致。史迁加以超忽不羁,故其文特雄。彭躬庵《叙和公南海西秦》诗曰:“字字句句拔起耸立,险秀异常,分明是一幅笔山图也。山无波澜、无转折,却以峰峦为波澜,起顿为转折。”尝论文有得水分者,有得山分者,子瞻水分多,故波澜动荡,退之山分多,故峰峦峭起。此序亦是山分文字。
意之属与不属 又尝论古乐府,以跳脱断缺为古,是已。细求之:语虽不伦,意却自属,但章法妙,人不觉耳。然竟有各成一段,上下意绝不相属者,却增减他不得,倒置他不得,此是何故?盖意虽不属,而其节之长短起伏,合之自成片段,不可得而乱也。语不伦而意属者,譬如复冈断岭,望之各成一山,察之皆有脊脉相连;意不属而节属者,譬如一林乱石,原无脉络,而高下疏密,天然位置,可入画图。知此者可与读文矣。
翻旧为新之法 善作古文者,有窥古人作事主意,生出见识,却不去论古人,自己凭空发出议论,可惊可喜,只借古事作证。盖发己论,则识愈奇;证古事,则议愈确。此翻旧为新之法,苏氏多用之。
作论有三不必二不可 作论者有三不必、二不可:前人所已言、众人所易知、摘拾小事,无关系处,此三不必作也;巧文刻深以攻前贤之短,而不中要害、取新出异以翻前人之案,而不切情实,此二不可作也。作论须先去此五病,然后乃议文章耳。
改文 善改文者,有移花接木之妙,如上下段本不相干,稍为贯串,便成一气是也;有改头易面之妙,如倒置前后,改易字句,便另成一种格调是也;有脱胎换骨之妙,如原本说寒,将要紧处改换,翻成说热是也。深味此法,自己作文,亦增多少境界矣。
善改不如善删 东房言:“作文者善改不如善删。”此可得学简之法。然句中删字,篇中删句,集中删篇,所易知也。善作文者,能于将作时删意,未作时删题,便省却多少笔墨。能删题,乃真简矣。
注解:
[1] 盼,原作“盻”,误。
[book_title]一〇 清侯朝宗《与任王谷论文书》
仆少年溺于声伎,未尝刻意读书,以此文章浅薄,不能发明古人之旨。然其大略,亦颇闻之矣:大约秦以前之文主骨,汉以后之文主气。秦以前之文若六经,非可以文论也。其他如《老》、《韩》诸子,《左传》、《战国策》、《国语》,皆敛气于骨者也。汉以后之文,若《史》、若《汉》、若八家,最擅其胜,皆运骨于气者也。敛气于骨者,如泰、华三峰,直与天接,层岚峞蹬,非仙灵变化,未易攀陟,寻步计里,必蹶其趾。姑举明文如李梦阳者,亦所谓蹶其趾者也。运骨于气者,如纵舟长江大海间,其中烟屿星岛,往往可自成一都会,即飓风忽起,波涛万状,东泊西注,未知所底,苟能操舵觇星,立意不乱,亦自可免漂溺之失。此韩、欧诸子所以独嵯峨于中流也。六朝选体之文,最不可恃。士虽多而将嚣,或进或止,不按部伍。譬如用兵者,调遣旗帜声援,但须知此中尚有小小行阵,遥相照应,未必全无益,至于摧锋陷敌,必更有牙队健儿,衔枚而前,若徒恃此,鲜有不败。今之为文,解此者罕矣。高者又欲舍八家,跨《史》、《汉》而趋先秦,则是不筏而问津,无羽翼而思飞举,岂不怪哉?顷见足下所为杜周、张汤诸论,奇确圆畅,若有余力,仆目中所仅见,殚思著述,必当成名。然亦少有失,觉引天道报施汤、周处,稍涉缕。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纤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便须控驭归于含蓄。若当快意时,听其纵横,必一泻无复余地矣。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足下以为何如?
[book_title]一一 清方望溪《古文约选》序例
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然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其次《公羊》、《穀梁》传、《国语》、《国策》,虽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纪数百年之言与事,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惟两汉书疏及唐宋八家之文,篇各一事,可择其尤,而所取必至约,然后义法之精可见。故于韩取者十二,于欧十一,余六家或二十三十而取一焉。两汉书疏,则百之二三耳。学者能切究于此,而以求《左》、《史》、《公》、《穀》、《语》、《策》之义法,则触类而通矣。虽然,此其末也。先儒谓韩子因文以见道,而其自称则曰:“学古道,故欲兼通其辞。”群士果能因是以求六经、《语》、《孟》之旨而得其所归,躬蹈仁义,自勉于忠孝,则立德立功以仰答我皇上爱育人材之至意者,皆基于此。是则余为是编以助流政教之本志也夫!
一《三传》、《国语》、《国策》、《史记》为古文正宗,然皆自成一体,学者必熟复全书而后能辨其门径,入其窔穾。故是编所录,惟汉文散文及唐宋八家专集,俾承学治古文者先得其津梁,然后可溯流穷源,尽诸家之精蕴耳。
一周末诸子,精深闳博,汉、唐、宋文家皆取精焉。但其著书,主于指事类情,汪洋自恣,不可绳以篇法。其篇法完具者,间亦有之,而体制亦别,故概弗采录,览者当自得之。
一在昔论议者,皆谓古文之衰自东汉始。非也。西汉惟武帝以前之文,生气奋动,倜傥排宕,不可方物,而法度自具。昭、宣以后,则渐觉繁重滞涩,惟刘子政杰出不群,然亦绳趋尺步,盛汉之风,邈无存矣。是编自武帝以后至蜀汉,所录仅三之一,然尚有以事宜讲问,过而存之者。
一韩退之云:“汉朝人无不能为文。”今观其书疏吏牍,类皆雅饬可诵。兹所录仅五十余篇,盖以辨古文气体,必至严,乃不杂也。既得门径,必纵横百氏而后能成一家之言。退之自言“贪多务得,细大不捐”是也。
一古文气体,所贵清澄无滓。澄清之极,自然而发其光精,则《左传》、《史记》之瑰丽浓郁是也。始学而求古、求典,必流为明七子之伪体。故于《客难》、《解嘲》、《答宾戏》、《典引》之类,皆不录。虽相如《封禅书》亦姑置焉。盖相如天骨超俊,不从人间来,恐学者无从窥寻而妄摹其字句,则徒敝精神于蹇浅耳。
一子长《世表》、《年表》、《月表》序,义法精深变化,退之、子厚读经子,永叔史志论,其源并出于此。孟坚《艺文志·七略序》淳实渊懿,子固序群书目录、介甫序《诗》、《书》、《周礼义》,其源并出于此。概勿编辑,以《史记》、《汉书》,治古文者必观其全也。独录《史记》自序,以其文虽载家传后而别为一篇,非史说本文耳。
一退之、永叔、介甫俱以志铭擅长。但序事之文,义法备于《左》、《史》,退之变《左》、《史》之格调,而阴用其义法,永叔摹《史记》之格调,而曲得其风神;介甫变退之之壁垒,而阴用其步伐。学者果能探《左》、《史》之精蕴,则于三家志铭,无事规橅而自与之并矣。故于退之志铭,奇崛高古精深者皆不录。录马少监、柳柳州二志,皆变调,颇肤近。盖志铭宜实征事迹,或事迹无可征,乃叙述久故交亲而出之以感慨,《马志》是也;或别生议论,可兴可观,《柳志》是也。于永叔,独录其叙述亲故者,于介甫,独录其别生议论者,各三数篇,其体制皆师退之,俾学者知所从入也。
一退之自言:“所学在辨古书之真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盖黑之不分,则所见为白者,非真白也。子厚文笔古隽而义法多疵,欧、苏、曾、王亦间有不合,故略指其瑕,俾瑜者不为揜耳!
一《易》、《诗》、《书》、《春秋》及《四书》,一字不可增减,文之极则也。降而《左传》、《史记》、韩文,虽长篇,句字可薙芟者甚少。其余诸家,虽举世传诵之文,义枝辞冗者或不免矣。未便削去,姑钩划于旁,俾观者别择焉。
[book_title]一二 清方望溪《书韩退之平淮西碑后》
碑记墓志之有铭,犹史有赞论,义法创自太史公,其指意辞法,必取之本文之外。班史以下,有括终始事迹以为赞论者,或于本文为复矣。此意惟韩子识之,故其铭辞,未有义具于碑志者。或体制所宜,事有覆举,则必以补本文之间缺。如此篇,兵谋战功详于序,而既平后情事则以铭出之,其大指然也。前幅盖隐括序文,然序述比数世乱,而铭原乱之所生。序言官怠,而铭兼民困。序载战降之数,铭具出兵之数。序标洄曲、文城收功之由,而铭备时曲、陵云、邵陵、郾城、新城比胜之迹。至于师道之刺,元衡之伤,兵顿于久屯,相度之后至,皆前序所未及也。欧阳公号为入韩子之奥窔,而以此类裁之,颇有不尽合者。介甫近之矣,而气象则过隘。夫秦周以前,学者未尝言文,而文之义法,无一之不备焉。唐宋以后,步趋绳尺,犹不能无过差。东乡艾氏乃谓文之法至宋而始备,所谓强不知以为知者耶?
[book_title]一三 清方望溪《与孙以宁论作传体要书》
昔归震川尝自恨足迹不出里闬,所见所闻,无奇节伟行可纪。承命为征君作传,此吾文所托以增重也,敢不竭其愚心。所示群贤论述,皆未得体要,盖其大致不越三端:或详讲学宗指及师友渊源,或条举平生义侠之迹,或盛称门墙广大,海内向仰者多。此三者,皆征君之末迹也。三者详,而征君之志事隐矣。古之晰于文律者,所载之事,必与其人之规模相称。太史公传陆贾,其分奴婢装资,琐琐者皆载焉。若萧、曹世家而条举其治绩,则文字虽增十倍,不可得而尽矣。故尝见义于《留侯世家》曰:“留侯所从容与上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此明示后世缀文之士以虚实详略之权度也。宋元诸史,若市肆簿籍,使览者不能终篇,坐此义不讲耳。征君义侠,舍杨左之事,皆乡曲自好者所能勉也。其门墙广大,乃度时揣己,不敢如孔孟之拒孺悲、夷之,非得已也。至论学则为书甚具,故并弗采著于传上,而虚言其大略。昔欧阳公作《尹师鲁墓志》,至以文自辨。而退之之志李元宾,至今有疑其太略者。夫元宾年不及三十,其德未成,业未著,而铭辞有曰:“才高乎当世,而行出乎古人。”则外此尚安有可言者乎?仆此传出,必有病其太略者。不知往者群贤所述,惟务征实,故事愈详而义愈狭。今详者略,实者虚,而征君所蕴蓄,转似可得之意言之外。他日载之家乘,达于史官,慎毋以彼而易此。惟足下的然昭晰,无惑于群言,是征君之所赖也,于仆之文,无加损焉。如别有欲商论者,则明以喻之。
[book_title]一四 清刘海峰《论文偶记》五则
神为主,气辅之 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桓、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至专以理为主,则未尽其妙。盖人不穷理读书,则出词鄙倍空疏。人无经济,则言虽累牍,不适于用。故义理、书卷、经济者,行文之材料,神气、音节者,行文之能事也。
神气见于音节,音节准于字句 文章最要气盛,然无神以主之,则气无所附,荡乎不知其所归。神气者,文之最精处也;音节者,文之稍粗处也;字句者,文之最粗处也。然予谓论文而至于字句,则文之能事尽矣。盖音节者,神气之迹也;字句者,音节之规也。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于字句准之。
音节为神气之迹,字句为音节之矩 音节高,则神气必高;音节下,则神气必下。故音节为神气之迹。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声,或用仄声,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入声,则音节迥异,故字句为音节之矩。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近人论文,不知有所谓音节者,至语以字句,必笑以[1]为末事,此论似[2]高实谬。作文若字句安顿不妙,岂复有文字乎!
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 凡行文字句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学者求神气而得之音节,求音节而得之字句,思过半矣。其要只在读古人文字时,设以此身代古人说话,一吞一吐,皆由彼而不由我。烂熟后,我之神气即古人之神气,古人之音节,都在我喉吻间,合我喉吻者,便是与古人神气音节相似处,自然铿锵发金石。
文之所贵 文贵奇,所谓珍爱者,必非常物。然有奇在字句者,有奇在意思者,有奇在笔者,有奇在丘壑者,有奇在气者,有奇在神者。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读古人文,于起灭转接之间,觉有不可测识处,便是奇气。文贵高。穷理则识高,立志则骨高,好古则调高。文贵大。道理博大,气脉洪大,丘壑远大,丘壑中必峰峦高大,波澜阔大,乃可谓之远大。文贵远,远必含蓄。或句上有句,或句下有句,或句中有句,或句外有句,说出者少,不说出者多,乃可谓远。文贵简。凡文笔老则简,意真则简,辞切则简,理当则简,味淡则简,气蕴则简,品贵则简,神远而含藏不尽则简,故简为文章尽境。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宋画密,元画疏;颜、柳字密;钟、王字疏;孟坚文密,子长文疏。凡文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逸,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文贵变。《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又曰:“物相杂,故曰文。”故文者,变之谓也。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神变,气变,境变,音变,节变,句变,字变,唯昌黎能之。文贵瘦,须从瘦出而不宜以瘦名。盖文至瘦,则笔能屈曲尽意而言无不达。然以瘦名,则文必狭隘。公、穀、韩非、王半山之文,极高峻难识,学之有得,便当舍去。文贵华。华正与朴相表里,以其华美,故可贵重。所恶于华者,恐其近俗耳。所取于朴者,谓其不著粉饰耳。不著粉饰而精彩浓丽,自《左传》、《庄子》、《史记》而外,其妙不传。文贵参差。天之生物,无一无偶,而无一齐者。故虽排比之文,亦以随势屈曲贯注为佳。文贵去陈言。昌黎论文,以去陈言为第一要义。《樊宗师志铭》云:“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自汉迄今用一律!”今人行文,反以用古人成语,自谓有出处,自矜为典雅,不知其为袭也、剽贼也。文字是日新之物,若陈陈相因,安得不腐臭。原本古文意义,到行文时,欲须重加铸造一样言语,不可便直用古人,此谓去陈言。未尝不换字,却不是换字法。行文最贵品藻,无品藻不成文字。如曰浑、曰浩、曰雄、曰奇、曰顿挫、曰跌宕之类,不可胜数。然有神上事,有气上事,有体上事,有色上事,有声上事,有味上事,有识上事,有情上事,有才上事,有格上事,有境上事,须辨之甚明。文章品藻最贵者,曰雄,曰逸。欧阳子逸而未雄,昌黎雄处多逸处少。太史公雄过昌黎而逸处更多于雄处,所以为至。
注解:
[1] 以,原作“似”,据文意改。
[2] 似,原作“以”,据文意改。
[book_title]一五 清姚惜抱《复鲁絜非论文分阴柔阳刚书》
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剽取见闻,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亦鄙陋之志也。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惟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弗有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为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也。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闻乐,以谓声歌弦管之会尔。苟善乐者闻之,则五音十二律,必有一当,接于耳而分矣。夫论文者岂异于是乎?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观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学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置取舍,繁简廉内不失法,吐辞雅驯不芜而已。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为然乎?
[book_title]一六 清方植之《昭昧詹言》论诗文二十二则[1]
朱子论文所忌:意凡思缓。《欧[2]公六一居士传》。软弱。没紧要。不仔细。辞意一直无余。浮浅。不稳。絮。说理要精细,却不要絮。巧。东坡时伤巧。 昧晦。荆公、子固。 不足。欧[3]公。轻。冗。南丰改[4]后山文一事可思。薄。
朱子云:“学文学诗,须看得一家文字熟,向后看他人亦易知。”姬传云:“凡学诗文,且当就此一家用功。良久,尽其能,真有所得,然后舍而之他。不然,未有不失于孟浪者。”见道语、经济语,惟于旁见侧出,忽然露出,乃妙。或即古人指点,或即事指点,即物指点,愈不伦不类,愈远妙不测。正面,古人只似带出。似借指点,或借证明,而措语必精警,从无正衍实说者。思积而满,乃有异观溢出为奇。
创意艰苦。 避凡俗、浅近、熟腐,凡人意中所有。
造言 刻意求与古人远。常人笔下皆同者别造一番。
选字 避庸旧。熟须换生,又不可僻。虚字须老。
隶事 避陈言不是求僻,乃博观而选用之故。
文法 以断为贵。逆摄。突起。倒挽。不许一笔平挨。入不言,出不辞。离合虚实,参差伸缩。
章法 有见于起处,有见于中间,有见于末。或二句顿上起下,或二句横截,有奇有正。
气脉 草蛇灰线多即用之以为章法,则成粗俗莽夫。气,所以行也。脉,所以缩章法而隐者也。章法,形骸。脉,所以来形骸也。语不接而意换。
起法 横空而来。快刀劈下。巨笔重压。勇猛涌现。
转接 横。逆。离。忌顺接正接。
束法 倒截。逆挽。不测。
顿挫 往往用之未转接前。有往必收,无垂不缩。
豫吞 此最是精神旺处,与一直下者不同。《庄》、《孟》多此法。
离合 专主行文言。横截。逆提。倒挽。补插。遥接。
伸缩 专主叙事言。
参差 用之行文,局阵,叙情事。
交代 题面。归宿。题之情事。
事外曲致 诡变。似庄实讽。似缓实迫。愈悲愈恢。
截断 断愈多,愈便用奇,愈斩峭。断而后接,用横,用对面,用逆,用离,用侧,用遥接,大放开倏收转。
原本前哲,却句句直书即目,所以能避陈言。
姬传云:“凡学诗文,必先知古人迷闷难似处,否则其人必终于此事无望。”
以上论古诗者多,然多可通之于文。植翁自谓多属微言,戴存庄亦谓陶、谢、杜、韩、苏、黄诸公不肯为此显白烦絮之言。此书直揭数千年微言奥旨,然若古大家所得尤深,所见必尤有精于此者。
注解:
[1] 此标题下原有注:“照薛叔耘《论文集要》卷二写录。”
[2] [3] 欧,原作“政”,误。
[4] 改,原作“欧”,误。
[book_title]一七 清恽子居《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叙录
昔者班孟坚因刘子政父子《七略》为《艺文志》,序六艺为九种,圣人之经,永世尊尚焉。其诸子则别为十家,论可观者九家,以为“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至哉此言,论古之圭臬也!敬尝通会其说:儒家体备于《礼》及《论语》、《孝经》,墨家变而离其宗。道家、阴阳家,支骈于《易》。法家、名家,疏源于《春秋》。纵横家、杂家、小说家,适用于《诗》、《书》,孟坚所谓《诗》以正言,《书》以广听也。惟《诗》之流,复别为诗赋家,而《乐》寓焉。农家、兵家、术数家、方技家,圣人未尝专语之,然其体亦六艺之所孕也。是故六艺要其中,百家明其际会;六艺举其大,百家尽其条流。其失者,孟坚已次第言之,而其得者,穷高极深,析事剖理,各有所属。故曰:“修六艺之文,观九家之言,可以通万方之略。”后世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经义散而文集益漓。学者少壮至老,贫贱至贵,渐渍于圣贤之精微,阐明于儒先之疏证,而文集反日替者,何哉?盖附会六艺,屏绝百家,耳目之用不发,事物之赜不统,故性情之德不能用也。敬观之前世:贾生自名家、纵横家入,故其言浩汗而断制。晁错自法家、兵家入,故其言峭实。董仲舒、刘子政自儒家、道家、阴阳家入,故其言和而多端。韩退之自儒家、法家、名家入,故其言峻而能达。曾子固、苏子由自儒家、杂家入,故其言温而定。柳子厚、欧阳永叔自儒家、杂家、词赋家入,故其言详雅有度。杜牧之、苏明允自兵家、纵横家入,故其言纵厉。苏子瞻自纵横家、道家、小说家入,故其言逍遥而震动。至若黄初甘露之间,子桓、子建气体高朗,叔夜、嗣宗情识精微,始以轻隽为适意,时俗为自然。风格相仍,渐成轨范,于是文集与百家判为二途。熙宁、宝庆之会,时师破坏经说,其失也凿;陋儒襞积经文,其失也肤。后进之士,窃圣人遗说,规而画之,睇而斫之,于是经义与文集并为一物。太白、乐天、梦得诸人,自曹魏发情,静修、幼清、正学诸人,自赵宋得理。递趋递下,卑冗日积,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其高下远近华质,是又在乎人之所性焉,不可强也已!敬一人之见,恐违大雅,惟天下好学深思之君子教正之!
[book_title]一八 清恽子居《上曹俪笙侍郎书》
前者敬在宁都上谒,先生过听彭临川之言,谆然以昔人之所以为古文者下问。侍坐之顷,未能达其心之所欲言。回县后,窃愿一陈其不敏。而下官之事上者,如古之奏记,如笺,如启,皆束于体制,涂饰巧伪,殊无足观,至前明之禀,几于隶胥之辞矣。古者自上宰相,至于侪等相往复,皆曰书。其言疏通曲折,极其所至而后已。谨以达之左右,惟先生教正之。古文,文中之一体耳,而其体至正不可余,余则支;不可尽,尽则敝;不可为容,为容则体下。方望溪先生曰:“古文虽小道,失其传者七百年。”望溪之言若是,是明之遵岩、震川,本朝之雪苑、勺庭、尧峰诸君子,世俗推为作者,一不得与乎望溪之所许矣。望溪谨厚,兼学有源本,岂妄为此论耶?盖遵岩、震川,常有意为古文者也。有意为古文,而平生之才与学,不能沛然于所为之文之外,则将依附其体而为之。依附其体而为之,则为支、为敝、为体下,不招而至矣。是故遵岩之文赡,赡则用力必过,其失也少支而多敝。震川之文谨,谨则置辞必近,其失也少敝而多支。而为容之失,二家缓急不同,同出于体下。集中之得者十有六七,失者十而三四焉。此望溪之所以不满也。李安溪先生曰:“古文韩公之后,惟介甫得其法。”是说也视望溪之言有加甚焉。敬常即安溪之意推之:盖雪苑、勺庭之失,毗于遵岩而锐过之,其疾征于三苏氏。尧峰之失毗于震川,而弱过之,其疾征于欧阳文忠公。欧与苏二家所蓄有余,故其疾难形。雪苑、勺庭、尧峰所蓄不足,故其疾易见。噫,可谓难矣!然望溪之于古文,则又有未至者,是故旨近端而有时而歧,辞近醇而有时而窳。近日朱梅崖等于望溪有不足之辞,而梅崖所得,视望溪益卑隘。文人之见日胜一日,其力则日逊焉,是亦可虞者也!敬生于下里,以禄食趋走下吏,不获与世之大人君子相处,而得其源流之所以然。同州诸前达,多习校录,严考证,成专家,为赋咏者或适意自恣。而大江南北,以文名天下者,几于昌狂无理,排溺一世之人,其势力至今未已,敬为之动者数矣!所幸少乐疏旷,未尝捉笔求若辈所谓文之工者而浸润之。其道不亲,其事不习,故心不为所陷而渐有以知其非。后与同州张皋文、吴仲伦、桐城王悔生游,始知姚姬传之学,出于刘海峰,海峰之学,出于方望溪。及求三人之文观之,未足以餍其心所欲云者。由是由本朝推之于明,推之于宋唐,推之于汉于秦,龂龂焉析其正变,区其长短,然后知望溪之所以不满者,盖自厚趋薄,自坚趋瑕,自大趋小,而其体之正,不特遵岩、震川以下未之有变,即海峰、姬传亦非破坏典型、沈酣淫诐者,不可谓传之尽失也。若是则所谓支、为敝、为体下,皆其薄、其瑕、其小为之。如能尽其才与学以从事焉,是支者如山之立,敝者如水之去腐,体下者如负青天之高,于是积之而为厚焉,敛之而为坚焉,充之而为大焉,且不患其传之尽失也。然所谓才与学者,何哉?曾子固云:“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文必足以达难显之情。”如是而已。皋文最渊雅,中道而逝。仲伦才弱,悔生气败。敬蹉跎岁时,年及五十,无所成就必矣。天下之大,当必有具绝人之能,荒江老屋,求有以自信者,先生能留意焉,则斯事之幸也!
[book_title]一九 清李申耆《骈体文钞序》
少读《文选》,颇知步趋齐梁。后蒙恩入庶常,台阁之制,例用骈体,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辑古人遗篇,用资时习。区其巨细,分为三编,序而论之曰:天地之道,阴阳而已。奇偶也,方圆也,皆是也。阴阳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离,方圆必相为用。道奇而物偶,气奇而形偶,神奇而识偶。孔子曰:“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故易六位而成章。”相杂而迭用,文章之用,其尽于此乎!六经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体递变,而文无异名。自唐以来,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为骈俪。而为其学者,亦以是为与古文殊路。既歧奇偶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与唐与宋为三。夫苟第较其字句,猎其影响而已,则岂徒二焉三焉而已!以为万有不同,可也!夫气有厚薄,天为之也。学有纯驳,人为之也。体格有迁变,人与天参焉者也。义理无殊途,天与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纯杂之故,则于其体格之变,可以知世焉。于其义理之无殊,可以知文焉。文之体,至六代而其变尽矣。沿其流极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则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夫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阴阳也。毗阳则躁剽,毗阴则沉膇,理所必至也。于相杂迭用之旨,均无当也。
上编著录若干首,皆庙堂之制,奏进之篇,垂诸典章,播诸金石者也。夫拜飏殿陛,敷颂功德,同德对越,表里诗书者也,义必严以闳,气必厚以愉,然后纬以精微之思,奋以瑰烁之辞,故高而不槬,华而不缛,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马、班已降,知者盖希。或猥琐补叙以为平通,或诘屈雕琢以为奇丽,朴即不文,华即无实,未有能振之者也。至于诏令章奏,固亦无取俪词,而古人为之,未尝不沉详整静,茂美渊懿,训词深厚,实见于斯。岂得以唐宋末流,浇浮尪,兼病其本哉!故亦略存大凡,使源流可知耳。
中编著录若干篇,指事述意之作也。或缜密而端悫,或豪侈而荡。盖指事欲其曲以尽,述意欲其深以婉。泽以比兴,则词不迫切。资以故籍,故言为典章也。韩非、淮南,已导先路。王符、应劭,其流孔长。立言之士,时有取焉。然枝叶已繁,或披其本,以仲宣之覃精,而子桓病其体弱,亦学者之通患也。碑志之文,本与史殊体。中郎之作,质有其文,可为后法,故录之尤备焉。
下编著录若干篇,多缘情寄兴之作。战国诙谐,辨谲者流,实肇厥端。其言小,其旨浅,其趣博,往往托思于言表,潜神于旨里,引情于趣外,是故小而能微,浅而能永,博而能检就其褊者,亦润理内苞,秀采外溢,不徒以镂绘为工,逋峭取致而已。后之作者,乃以为游戏,佻侧洸荡,忘其所归,遂成俳优,病尤甚焉。尺牍之美,非关造作,妍媸雅郑,每肖其人。齐梁启事短篇,藻丽间见,既非具体,无关效法,而存一概,可知也。
[book_title]二〇 清阮芸台《文言说》
古人无笔墨纸砚之便,往往铸金刻石,始传久远。其著之简策者,亦有漆书刀削之劳,非如今人下笔千言,言事甚易也。许氏《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左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说文》言从口从辛,辛愆也。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尔雅·释训》主于训蒙,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三十二条,亦此道也。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说文》曰词,意内言外也。盖词亦言也,非文也。《文言》曰:“修词立其诚。”《说文》曰:修说也。词之饰者乃得为文,不得以词即文也。要使远近易诵,古今易传,公卿学士皆能记诵,以通天地万物,以警国家身心。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即如乐行、忧违,偶也。长人、合礼,偶也。和义、干事,偶也。庸言、庸行,偶也。闲邪、善世,偶也。进德、修业,偶也。知至、知终,偶也。上位、下位,偶也。同声、同气,偶也。水湿、火燥,偶也。云龙、风虎,偶也。本天、本地,偶也。无位、无民,偶也。勿用、在田,偶也。潜藏、文明,偶也。道革、位德,偶也。偕极、天则,偶也。隐见、行成,偶也。学聚、问辨,偶也。宽居、仁行,偶也。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偶也。先天、后天,偶也。存亡、得丧,偶也。余庆、余殃,偶也。直内、方外,偶也。通理、居体,偶也。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考工记》曰: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说文》曰:文,错画也,象交文。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book_title]二一 清梁茝林《退庵论文》两则
文笔 今人自编其所著之集,大概分诗与文两目而已。古人则不然:六朝以前多以文笔对举,或以诗笔对举。诗即有韵之文,可以文统之,故昭明《文选》奄有诗歌。笔则专指纪载之作,故陆机《文赋》所列诗赋十体,不及传志也。《南史·颜延之传》:“竣得臣笔,测得臣文。”刘勰《文心雕龙》云:“无韵者笔,有韵者文。”此以文与笔分言之也。《梁书·刘潜传》:“三笔六诗。”又《庾肩吾传》:“诗既若此,笔又如之。”杜少陵诗称“贾笔韩诗”,赵璘《因话录》称“孟诗韩笔”,此以诗与笔分言之也。《宋书·傅亮传》:“高祖登庸之始,文笔皆是记室参军滕演。”《魏书·温子昇传》:“台中文笔,皆子昇为之。”《北齐书·李广传》:“集其文笔十卷,魏收为之序。”《陈书·陆炎传》:“其所制文笔,多不存本。”《刘师知传》:“博涉书传,工文笔。”《徐伯阳传》:“年十五,以文笔称。”《北史·魏高祖纪》:“好为文章,诗赋铭颂有大文笔,马上口授。”《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文章诗笔,乃是佳事。”《北史·萧圆肃传》:“撰时人诗笔为《文海》四十卷。”此以合文笔诗笔而为言者也。至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以杨榷前言,抵掌多识者谓之笔;咏叹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摇会,性灵摇荡”云云,语尤分晰。今人于文笔二字之分,不讲久矣!
韵 或疑文必有韵之语为不尽然,不知此刘彦和之说也。《文心雕龙·总术》篇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无韵者笔,有韵者文。”彦和精于文理者,岂欺人哉!近人中知此理者颇鲜,阮芸台先生曾详言之,曰:“所谓韵者,乃章句中之音韵,非但句末之韵脚也。六朝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皆有合乎宫羽。故沈休文作《谢灵运传论》曰:‘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元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言之最为畅晓。昭明所选,亦不尽有韵脚之文,而奇偶相生,宫羽悉协。溯其原本,乃出于经。孔子自名其言《易》者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韵矣,而亦有平仄声音焉。即如湿燥龙虎睹八句,上下何等声音!无论龙虎二句不可颠倒,若改作龙虎燥湿睹,即无声音矣。无论其德、其名、其序、其吉凶,四者不可错乱,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丧之后,即无声音矣。《文言》以后,以时代相次,则及于卜子夏之《诗大序》。《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又曰:‘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郑康成释声成文为宫商上下相应,释主文为与乐之宫商相应。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为文,不指翰藻也。凡文,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即如《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节,乃千古嗟叹成文之祖。子夏《诗序》情发声成一节,乃千古声韵性情之祖。故曰:‘韵者,即声音也。声音,即文也。’然则今人所便单行之文,极其奥衍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沈休文之说,或可横指为八代之衰。孔子、子夏之文体,岂不衰哉?
[book_title]二二 清包慎伯《文谱》
余尝以隐显回互激射说古文。然行文之法,又有奇偶、疾徐、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不明此六者,则于古人之文,无以测其意之所至,而第其诣之所极。垫拽、繁复者,回互之事。顺逆、集散者,激射之事。奇偶、疾徐,则行于垫拽、繁复、顺逆、集散之中,而所以为回互激射者也。回互激射之法备,而后隐显之义见矣。是故讨论体势,奇偶为先。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尚书》“钦明文思”,一字为偶;“安安”,叠字为偶;“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偶势变而生三,奇意行而若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语奇也,而意偶。“克明峻德”四字一句奇。“以亲九族”十六字四句偶。“协和万邦”十字三句奇,而“万邦”与“九族”、“百姓”语偶。“时雍”与“黎民于变”意偶。是奇也而偶寓焉。“乃命羲和”节奇。“若天”、“授时”隔句为偶。中六字纲目为偶。“分命”、“申命”四节,体全偶而词悉奇。“帝曰咨”节奇。“期三百”十七字参差为偶。“允厘”八字颠倒为偶,而意皆奇。故双意必偶,“钦明”、“允恭”等句是也。单意可奇可偶,“光被”、“允厘”等句是也。虽文字之始基,实奇偶之极轨。批根为说,而其类从。慧业所存,斯为隅举。次论气格,莫如疾徐。文之盛在沉郁,文之妙在顿宕,而沉郁顿宕之机,操于疾徐,此之不可不察也。《论语》“觚不觚”句,疾也;“觚哉觚哉”,徐也。“其然”句,徐也;“岂其然乎”句,疾也。此两句为疾徐也。《大学》“一家仁一国兴仁”节,疾也;“尧舜率天下以仁”节,徐也。《孟子》“王曰何以利吾国”节,徐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节,疾也。此两节为疾徐也。“天子适诸侯曰巡守”一百四十九字徐;“先王无流连之乐”十六字疾。“国君进贤”一百二十二字徐;“故曰国人杀之”十七字疾。“尊贤使能,俊杰在位”五节徐;“信能行此五者”一节疾。此通篇为疾徐也。有徐而疾不为激,有疾而徐不为纡,夫是以峻缓交得而调和奏肤也。垫拽者,为其立说之不足耸听也,故垫之使高;为其抒议之未能折服也,故拽之使满。高则其落也峻,满则其发也疾。垫之法有上有下。《孟子》:“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知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又曰:“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韩非》:“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劝,师长教之,弗为变。”又云:“禹利天下,子产存郑,皆以得谤。”又云:“视锻锡,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又云:“侈而惰者贫,力而俭者富,今征敛于富人以施布于贫家。”《史记》:“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逃遁而不敢进。”又云“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者,皆上垫也。《孟子》:“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又云:“非所以纳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韩非子》:“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史记》:“藉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又云“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又云“是所重者在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于人民”者,皆下垫也。拽之法有正有反。《孟子》:“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又云:“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予及汝偕亡,民欲与之偕亡。”又云:“此惟救死而恐不赡。”《荀子》:“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槁壤,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1],非蛇蟮[2]之穴无可托足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用者,无赫赫之功。”又云:“今之学者,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间,则四寸耳,安能美七尺之躯!”《韩非》:“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又云:“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吕览》:“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又云:“马者伯乐相之,造父御之,贤主乘之,一日千里,无御相之劳而有其功。”《史记》:“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又云“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者,皆正拽也。《孟子》:“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又云:“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又云:“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棬,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棬。”又云:“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又云:“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荀子》:“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争乱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又云:“且夫暴国之君,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而其民之亲我欢若父母,其好我芬若椒兰。彼反顾其上,则若灼黥,若仇讐。人之情,虽桀跖,又岂肯为其所恶,贼其所好?”《韩非》:“法术之士,操五不胜之势,以岁数而又不得见。当涂之人,乘五胜之资,而旦暮独说于前。”又云:“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廉士者修而羞与佞臣欺其主,必不从重人矣。是当涂之徒属,非愚而不知患,即汙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汙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史记》:“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天下[3]斐然向风。”又云“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饥者甘糟糠,民之嗸嗸,新主之资也”者,皆反拽也。《孟子》“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一百二十二字,《荀子》“凡生于天地之间者,有血气之属必有知”一百八十一字,旋垫旋拽,备上下反正之致。文心之巧,于斯为极。是故垫拽者,先觉之鸿宝,后进之梯航。未悟者既望洋而不知,闻声者复震惊而不信。然得之则为蹈厉风发,失之则为朴辽落。姬嬴之际,至工斯业。降至东京,遗文具在,能者仅可十数,论者竟无片言。千里比肩,百世接踵,不其谅已。至于繁复者,与垫拽相需而成,而为用尤广。比之诗人,则长言咏叹之流也。文家之所以极情尽意,茂豫发越也。《孙武子》“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胜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者,繁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者,复也。《孟子》:“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又云“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者,繁也。“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又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又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又曰“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者,复也。“离娄之明”节,繁也。“圣人既竭目力”节,复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又云:“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繁而兼复也。“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复而兼繁者也。《荀子》之《议兵》、《礼论》、《乐论》、《性恶》篇,《吕览》之《开春》、《慎行》、《贵直》、《不苟》、《似顺》、《士容》论,《韩非》之《说难》、《孤愤》、《五蠹》、《显学》篇,无不繁以助澜,复以鬯趣。复如鼓风之浪,繁如卷风之云。浪厚而荡,万石比一叶之轻;云深而釀,零雨有千里之远。斯诚文阵之雄师,词囿之家法矣!然而文势之振,在于用逆,文气之厚,在于用顺。顺逆之于文,如阴阳之于五行,奇正之于攻守也。《论语》“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逆而顺也。“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顺而逆也。《孟子》“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本言当制民产,先言取民有制。又先言民之陷罪,由于无恒心,而无恒心,本于无恒产,并先言惟士之恒心,不系于恒产,则逆之逆也。“天下大悦而将归己”章,“桀纣之失天下”章,全用逆。“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章,全用顺。深求童习之编,自得伐柯之则。略举数端以需善择。集散者,或以振纲领,或以争关纽,或奇特形于比附,或指归示于牵连,或错出以表全神,或补述以完风裁。是故集则有势有事,而散则有纵有横。《左传》:“君将纳民于轨物者也。故讲事以度轨量谓之轨,取材以章物采谓之物。不轨不物,谓之乱政。”又云:“将修先君之怨于郑,而求宠于诸侯,以和其民。”《孟子》:“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又云:“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又云:“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又云:“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韩非子》:“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又云:“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又云:“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生之语,以吏为师。无剑私之捍,以斩首为勇。”又云:“强则能攻人者也,治则不可攻者也。治强不可责于外,内政之修也。”是集势者也。《孟子》引“经始灵台”、“时日曷丧”,征古以明意。说“不违农时”、“五亩之宅”,缘情以比事。《吕览》专精证验,《韩非》旁通喻释。《史记》载祠石坠履而西楚遂以迁鼎;述厕鼠惊人而上蔡无所税驾;曲逆意远,见于俎上;淮阴志异,得之城下;临卬窃赀,好畤分槖;衒晦既殊,心迹斯别。右游侠之克崇退让,而知在位之专恣睚眦;称权利之致于诚壹,而知居上之不收穷民。是集事者也。二帝同典,止纪都俞。五臣共谟,乃书陈告。是纵散者也。然龙门帝纪,已属有心避就;金华臣传,遂至仅存阀阅。宋濂作《九国春秋》,事迹悉详记中。诸臣列传势难重出,寂寥已甚,今吴任臣书即窃其本也。求其继声,未易屈指。《史记》廉将军矜功争列,与避居连文以美震悔之忠;长平侯重揖客,讳击伤,于本传不详以叹尊容之广。程、李名将,而行酒辨其优劣;汲、郑长者,而廷论讥其局趣。是横散者也。然而六法备具,其于文也,犹鱼兔之筌蹄,肤发之脂泽也。《易》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士君子能深思天下所以化成者,求诸古,验诸事,发诸文,则庶乎言有物,而不囿于藻采雕绘之末技也夫!
注解:
[1] 螯,原作“螫”,误。
[2] 蟮,原作“螾”,误。
[3] 《史记》下有“之士”二字。
[book_title]二三 清包慎伯《答张翰风论诗书》
追惟矮屋一夕之谈,等于笙磬[1],而临歧握手,唯以苦吟为诫。仁者之赠,心佩不忘。更今三月,竟断韵语,而箧中旧草,未忍焚弃,篇什颇充,不能庄写,附缄去书,敬以相属。宋氏以来,言诗必曰唐,近人乃盛言宋,而世臣独尚六朝。尚六朝者,皆以排比靡丽为工,而世臣独求顿挫悠扬,以鬯目送手挥之旨。是以游历数州,未遇可言,何意足下远隔千里,乃为同术!然足下专推阮、陶,世臣则兼崇陆、谢。尝谓诗本合于陈思而别于阮、陆,至李、杜而复合,既合而其末遂分而不可止,此则同之微异者也。盖格莫峻于步兵,体莫宏于平原。步兵之激扬易见,平原之鼓荡难知。天挺两宗,无独有偶。太冲追步公幹,安仁接武仲宣,虽云遒丽,无足与参。彭泽沉郁绝伦,惟以率语为累,然上攀阮而下启鲍,孟、韦非其嗣也。康乐清脆夷犹,以行沉郁,如夏云秋涛,乘虚变灭。故论陶于独至,时出谢右,以言竟体芳馨,去之抑远。宣城得其清脆,而沉郁无闻。参军有其沉郁,而犹夷不显。醴陵、开府,庶几具体,而江则格致较轻,微伤边幅。庾则铅华已重,反累清扬。是故善学者必别其流,善鉴者必别其源。景阳、景纯祖述步兵而变为沉响,彦升、法曹宪章康乐而发以么弦。子坚神骨俊逸,倡太白之前声;处道气体高妙,飞子美之嚆矢。是必心契单微,未易与吠声逐迹者说也。三唐杰士,厥有七贤。郑公首赋凭轼,少保续咏临河,高唱复古,珍比素丝。伯玉之骀宕,子寿之精能,次山之柔厚,并具炉[2]冶,无偭高曾,抗坠安详,极于李、杜。所谓一字一句,若奋若搏,彼建安词人,不得居其右者矣!事斯以来,历年三五,师心所向,宗尚如斯。徒以见闻狭隘,材力怯薄,躬之不逮,良用为耻耳。窃谓先王治世之大经,君子淑身之大法,必以礼乐。而礼坏乐崩,来自近古,端绪仅存,唯藉诗教。夫言诗教于今日,难矣!然而纪述必得其序,指斥必依其伦,礼也。危苦者等其曲折,哀思者怀其旧俗,乐也。凡所以化下风上,言无罪而闻足戒者,今之诗,不犹之古乎?世臣生长孤露,早涉忧患,而能饬其领缘,勿迩奇邪,颇谓以诗自泽,言为心声,可意逆而得也。足下幸赐观览,汰其疵类,使得遵录定本,留存异日,庶几自讼有方,时资省察,达则不昧初心,穷则力贞素志,丽泽之益,斯为不负。此间已无可留,半月后便作归计。敝居去歙,近在三程,或能襆被过访,面承指授。天寒殊重,不具欲言。
注解:
[1] 磬,原作“磐”,误。
[2] 炉,原作“驴”,误。
[book_title]二四 清包慎伯《与杨季子论文书》
辱书询为古文之要,词意勤恳,世臣何可以当此耶!足下性嗜古书,尤躭齐梁诸子,而下笔顾清迥柔厚,骎骎有西汉之意。世臣僿陋偃蹇,何足以称盛指。谨言其所知而足下择之:窃谓自唐氏有为古文之学,上者好言道,其次则言法。说者曰:“言道者,言之有物者也。言法者,言之有序者也。”然道附于事而统于礼。子思叹圣道之大,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孟子明王道而所言要于不缓民事,以养以教,至养民之制,教民之法,则亦无不本于礼。其离事与礼而虚言道以张其军者,自退之始,而子厚和之。至明允、永叔,乃用力于推究世事,而子瞻尤为达者。然门而言道之语,涤除未尽,以致近世治古文者,一若非言道,则无以自尊其文,是非世臣所敢知也!天下之事,莫不有法,法之于文也尤精而严。夫具五官,备四体,而后成为人。其形质配合乖互,则贵贱妍丑分焉,然未有能一一指其成式者也。夫孟、荀,文之祖也,子政、子云,文之盛也。典型具在,辙迹各殊。然则所谓法者,精而至博,严而至通者也。又有言为文不可落人窠臼,托于退之尚异之旨者。夫窠臼之说,即《记》所讥之剿说雷同也。比如有人焉,五官端正,四体调均,遍视数千万人而莫有能同之者,得不谓之真异人乎哉?而戾者乃欲颠倒条理,删节助字,务取诘屈以眩读者,是何异自憾状貌之无以过人,而抉目截耳,折筋刲胁,蹒行于市,而矜诩其有异于人人也耶?至于退之诸文,序为差劣,本供酬酢,情文无自,是以别寻端绪,仿于策士讽谕之遗,偶著新奇,旋成恶札,而论者不察,推为功宗。其有绎前人名作,摘其微疵,抑扬生议以尊己见,所谓蠹生于木而反食其木。又或寻常小文,强推大义。二者之蔽,王、曾尤多。夫事无大小,苟能明其始末,究其义类,皆足以成至文,固不必悉本忠孝,攸关家国也。凡是陋习,染人为易,而熙甫、顺甫乃欲指以为法,岂不谬哉!文类既殊,体裁各别,然惟言事与记事为最难。言事之文,必先洞悉所事之条理原委,抉明正义,然后述现事之所以失,而条画其补救之方。记事之文,必先表明缘起,而深究得失之故,然后述其本末,则是非明白,不惑将来。凡此二类,固非率尔所能,而古今能者必宗此法。机势万变,栝枢无改。至纪事而叙入其人之文,则为尤难。《史记》点窜《内外传》、《战国策》诸书,遂如己出。班氏袭用前文,微有增损,而截然为两家。斯如制药冶金,随其镕范,形依手变,性与物从,非具神奇,徒嫌依傍。马、班纪载旧文,多非原本。故《史记》善贾生推言之论,而班氏《典引》直指以为司马。《始皇纪》后,亦兼载贾、马之名。贾生之文入《汉书》者,已属摘略,而其局度意气,与《过秦》殊科,则知其出于司马删润无疑也。比及陈、范所载全文,多形芜秽,或加以删薙,辄又见为碎缺。故子瞻约赵抃之牍以行己意,而介甫叹为子长复出者,盖深知其难也。《通鉴》删采忠宣,能使首尾完具,利害毕陈,原父炉锤,斯为可尚。世臣从前纂《汪容甫遗集》,曾采未成互异之稿,足为完篇,笔势一如容甫。容甫故工文,体势又略与予近,犹易为力。至作《谷西阿传》,采录其奏议三篇。西阿人能自立,而文笔芜靡,不及其意。世臣因其事必宜传,又恐一加润色,将与国史互异,致启后人之疑,故止为之删削移动,较量篇幅,十不存五,而未尝改易一字,醇茂痛快,顿可诵读。既与原文殊观,又不乱以己意,较之子瞻所作,难易倍蓰,非足下其谁与喻此耶!世臣自幼失学,惟好究事物之情状,足下所志略同。鄙人前后杂文数十百篇,足下大都见之。其是否有合古人立言之旨,以及与近世闻人所言古文相承之法,是否同异,世臣不能自知,又将何以为足下告耶!
[book_title]二五 清包慎伯《再与杨季子论文书》
辱赐还答,知不以前书为差谬,幸甚,幸甚!然奖借逾分,又有未甚喻意之处,故复进以相闻,惟足下照察。足下谓“圣道即王道,研究事务,擘画精详,则道已寓于文,故更无道可言”。固非世臣所任,而亦非世臣意也。世臣生乾隆中,比及成童,见百为废弛,贿赂公行,吏治汙而民气郁,殆将有变,思所以禁暴除乱,于是学兵家;又见民生日蹙,一被水旱,则道殣相望,思所以劝本厚生,于是学农家;又见齐民跬步,即陷非辜,奸民趋死如鹜而常得自全,思所以饬邪禁非,于是学法家。既已求三家之学于古,而饥驱奔走者数十年,验以人情地势,殊不相远。斟古酌今,时与当事论说所宜,虽补偏救弊之术,偶蒙采纳,皆有所效,然极世臣学识之所至,尚未知其能为富强否耶。民富则重犯法,政强则令必行,故过富强者为霸,过霸者为王。诗人之颂王业,曰“如茨如梁”,又曰“莫不震叠”,未有既贫且弱而可言王道者也。故谓富强非王道之一事者,陋儒也!若遂以富强为王道,古先其可诬乎?荀子曰:“学,始于诵诗,终于安礼。学至于礼而止。”孟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孔子曰“齐之以礼”、“有礼则安”,以礼为国乎何有!世臣溯自有识,迄于中身,非礼之念,时生于心,非礼之行,时见于事,惟不敢荡检逾闲,窃自附于乡党自好之末而已!而足下乃取文以载道之危言,致其推崇。前书方以言道自张为前哲之病,而足下更为此说,是重吾过也!足下又谓“苦学彦昇、季友而不能近,以致词气生涩,非能入汉”。夫太白俯首宣城而不珍建安,子美诗亲子建而苦学阴、何,智过其师,事有天授。故足下之近汉也,得于天,而好彦昇、季友,由于学。然彦升、季友独到之处,亦汉人所无,足下好之,无庸更疑也。至询及晋卿往复论文之旨,足下疑世臣之别有秘密乎?晋卿古文之学,出于其舅氏张皋文先生。皋文受于刘才甫之弟子王悔生,盖即熙甫、望溪相承之法。而晋卿才力桀骜,下笔辄能自拔。然世臣识晋卿时,晋卿未弱冠,迄今二十年,每论文,则判然无一语相合,而读其文,则必叹赏无与比方。晋卿亦以世臣一览,便见其深,每有所作,必以相示,不以论议殊途为意。是殆所谓能行者未必能言也。又询及选学与八家优劣及国朝名人孰为近古。夫《文选》所载,自周秦以及齐梁,本非一体,八家工力至厚,莫不沉酣于周秦两汉子史百家,而得体势于韩公子、《吕览》者为尤深。徒以薄其为人,不欲形诸论说,然后世有识,饮水辨源,其可掩耶!自前明诸君泥子瞻“文起八代”之言,遂斥选学为别裁伪体。良以应德、顺甫、熙甫诸君,心力悴于八股,一切诵读,皆为制举之资,遂取八家下乘横空起议照应钩勒之篇以为准的。小儒目眯,前邪后许,而精深闳茂,反在屏弃。于是有反其道以求之者,至谓八家浅薄,务为藻饰之词,称为选学,格塞之语,诩为先秦。夫六朝虽尚文采,然其健者,则缓急疾徐,纵送激射,同符《史》、《汉》,貌离神合,精彩夺人。至于秦汉之文,莫不洞达骀宕,刿目怵心,间有语不能通,则由传写讹误及当时方言,以此为师,岂为善择。退之酷嗜子云,碑板或至不可读,而书说健举浑厚,宜为宗匠。子厚劲厉无前,然时有摹拟之迹,气伤缜密。永叔奏议怵怛明畅,得大臣之体,翰札纡徐易直,真有德之言,而序记则为庸调。明允长于推勘,辨驳一任峻急。介甫词完气健,饶有远势。子固茂密安和而雄强不足。子瞻机神敏妙,比及暮年,心手相忘,独立千载。子由差弱,然其委婉敦缛,一节独到,亦非父兄所能掩。足下试各取其全集读之,凡为三百年来选家所遗者,大抵皆出入秦汉,而为古人真脉所寄也,其与《选》学殊途同归。贵乡汪容甫颇有真解,惜其骛逐时誉,耗心饾饤。然有至者,固足为后来先路矣。国初名集,所见甚鲜,就中可指数者:侯朝宗随人俯仰,致近俳优。汪钝翁简点瞻顾,仅足自守。魏叔子颇有才力,而学无原本,尤伤拉杂。方望溪视三子为胜,而气仍寒怯。储画山典实可尚,度涉市井。刘才甫极力修饰,略无菁华。姚姬传风度秀整,边幅急促。张皋文规形抚势,惟说经之文为善。恽子居力能自振,而破碎已甚,碑志小文,乃有完璧。凡此九贤,莫不具标能擅美,独映当时之志,而盖棺论定,曾不足以塞后人之望。白驹过隙,来者难诬。足下齿方弱冠,秀出时流。然生材非难,成材为难。惟望以世臣之荒落为鉴,及时自勉,则斯文之幸也。
[book_title]二六 清章实斋《文集》
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刘向校书,叙录诸子百家,皆云出于古者某官某氏之掌,是古无私门著述之征也。余详外篇。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授传于其徒,诸子俱有学徒传授,管、晏二子书多纪其身之事,《庄子》亦记学将死之言,《韩非》存韩篇之终以李斯驳议,皆非本人所撰,盖为其学者各据闻见而附益之尔。则其说又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即《贾子书》,唐《集贤书目》始有《新书》之名。相如词赋,但记篇目,《艺文志》司马相如赋二十九篇,次屈原赋二十五篇之后,而《叙录》总云诗赋一百六家一千三百一十八篇,盖各为一家言,与《离骚》等。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讫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文苑传始于《后汉书》。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隋志》云别集之名,东京所创,盖未深考。自挚虞创为《文章流别》,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陈寿定《诸葛亮集》二十四篇,本云诸葛亮故事,其篇目载《三国志》,亦子书之体。而《晋书·陈寿传》云定《诸葛集》,寿于目录标题夹称诸葛氏集,盖俗误云。而后世应酬牵率之作,决科俳优之文,亦泛滥横裂而争附别集之名,是刘略所不能收,班志所无可附。而所为之文,亦矜情饰貌,矛盾参差,非复专门名家之语,无旁出也。夫治学分而诸子出,公私之交也;言行殊而文集兴,诚伪之判也。势屡变,则屡卑,文愈繁,则愈乱。苟有好学深思之士,因文以求立言之质,因散而求会同之归,则三变而古学可兴。惜乎!循流者忘源,而溺名者丧实。二缶犹且以钟惑,况滔滔之靡有抵极哉!昔者向、歆父子之条别,其《周官》之遗法乎!聚古今文字而别其家,合天下学术而守于正,非历代相传有定式,则西汉之末,无由直溯周秦之源也。《艺文志》有录无书者亦归其类,则刘向以前必有传授矣。且《七略》分家亦未有确据,当是刘氏失其传。班《志》而后,纷纷著录者,或合或离,不知宗要。其书既不尽传,则其部次之得失,叙录之善否,亦无从而悉考也。荀勖《中经》有四部,诗、赋、图赞,与汲冢之书归丁部。王俭《七志》以诗赋为文翰志,而介于诸子军书之间。则部集之渐日开,而尚未居然列专目也。至阮孝绪撰《七录》,惟技术、佛、道分三类,而经典、纪传、子兵、文集之四录,已全为唐人经史子集之权舆。是集部著录,实仿于萧梁,而古学源流,至此为一变,亦其时势为之也。呜呼!著作衰而有文集,典故穷而有类书。学者贪于简阅之易,而不知实学之衰;狃于易成之名,而不知大道之散。江河日下,豪杰之士,从狂澜既倒之后,而欲障百川于东流,其不为举世所笑而指目牵引为言词,何可得耶!且名者,实之宾也。类者,例所起也。古人有专家之学,而后有专门之书;有专门之书,而后有专门之授受。郑樵盖尝云尔。即类求书,因流溯源,部次之法明,虽三坟五典,可坐而致也。自校讐失传,而文集类书之学起。一编之中,先自不胜庞杂,后之兴者,何从而窥古人之大体哉!夫《楚词》,屈原一家之书也,自《七录》初收于集部,《隋志》特表楚词类,因并总集、别集为三类,遂为著录诸家之成法。充其义理,则相如之赋,苏李之五言,枚生之七发,亦当别标一目而为赋类、五言类、七发类矣。总集、别集之称,何足以配之!其源之滥,实始词赋不列专家,而文人有别集也。《文心雕龙》,刘勰专门之书也,自《集贤书目》收为总集,《隋志》已然。《唐志》乃并《史通》、《文章龟鉴》、《史汉异议》为一类,遂为郑《略》、马《考》诸子之通规。郑《志》以《史通》入通史类,以《雕龙》入文集类。夫渔仲校讐义例最精,犹舛误若此,则俗学之薄习已久矣。充其义例,则魏文《典论》、葛洪《史抄》、张骘《文士传》《典论·论文》篇如《雕龙》、《史抄》如《史汉异议》、《文士传》如《文章龟鉴》,类皆相似。亦当混合而入总集矣。史部子部之目,何得而分之?《典论》子类也,《史抄》、《文士传》史类也。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著录既无源流,作者标题遂无定法。郎蔚之《诸州图经集》,则史部地理而有集名矣;《隋志》所收。王方庆《宝章集》,则经部小学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元觉《永嘉集》,则子部释家而有集名矣。《唐志》所收。百家杂艺之末流,识既庸,文复鄙俚,或抄撮古人,或自命小数,本非集类,而纷纷称集者,何足胜道!虽曾氏《隆平集》亦从流俗,当改为传志,乃为相称。然则三集既兴,九流必混,学术之迷,岂特黎丘有鬼,岐路亡羊而已耶!
[book_title]二七 清章实斋《古文十弊》
余论古文辞义例,自与知好诸君书,凡数十通,笔为论著,又有《文德》、《文理》、《质性》、《黠陋》、《俗嫌》、《俗忌》诸篇,亦详哉其言之矣。然多论古人,鲜及近世。兹见近日作者所有言论与其撰著,颇有不安于心,因取最浅近者条为十通,思与同志诸君相为讲明。若他篇所已及者不复述,览者可互见焉。此不足以尽文之隐,然一隅三反,亦庶几其近之矣。
一曰:凡为古文辞者,必先识古人大体,而文辞工拙又其次焉。不知大体,则胸中是非不可以凭,其所论次,未必俱当事理。而事理本无病者,彼反见为不然而补救之,则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矣!有名士投其母氏行述,请大兴朱先生作志,叙其母之节孝,则谓“乃祖衰年病废卧床,溲便无时。家无次丁,乃母不避秽亵,躬亲薰濯”。其事既已美矣,又述“乃祖于时戚然不安。乃母肃然对曰:‘妇年五十,今事八十老翁,何嫌何疑!’”。呜呼!母行可嘉,而子文不肖甚矣!本无介带,何有嫌疑!节母既明大义,定知无是言也。此公无故自生嫌疑,特添注以斡旋其事,方自以为得体,而不知适如冰雪肌肤,剜成疮痏,不免愈濯愈痕瘢矣!人苟不解文辞,如遇此等,但须据事直书,不可无故妄加雕饰,谓之剜肉为疮,此文人之通弊也!
二曰:《春秋》书内不讳小恶。岁寒知松柏之后雕,然则欲表松柏之贞,必明霜雪之厉,理势之必然也。自世多嫌忌,将表松柏而又恐霜雪怀惭,则触手皆荆棘矣!但大恶讳,小恶不讳,《春秋》之书内事,自有其权衡也。江南旧家辑有宗谱。有群从先世为子聘某氏女,后以道远家贫,力不能婚,恐失婚时,伪报子殇,俾女别聘。其女遂不食死,不知其子故在。是于守贞殉烈两无所处,而女之行事,实不愧于贞烈,不忍泯也。据事直书,于翁诚不能无歉然矣!第《周官·媒氏》“禁嫁殇”,是女本无死法也。《曾子问》:“娶女有日,而其父母死,使人致命女氏。”注谓:“恐失人嘉会之时。”是古有辞昏之礼也。今制:“婿远游三年无闻,听妇告官别嫁。”是律有远绝离昏之条也。是则某翁诡托子殇,比例原情,尚不足为大恶而必须讳也。而其族人动色相戒,必不容于直书,则匿其辞曰:“书报幼子之殇,而女家误闻以为婿也。”夫千万里外,无故报幼子殇,而又不道及男女昏期,明者知其无是理也,则文章病矣!人非圣人,安能无失。古人叙一人之行事,尚不嫌于得失互见也。今叙一人之事,而欲顾其上下左右前后之人,皆无小疵,难矣。是之谓八面求圆,又文人之通弊也!
三曰:文欲如其事,未闻事欲如其人者也。尝见名士为人撰志,其人盖有朋友气谊,志文乃仿韩昌黎之志柳州也,一步一趋,惟恐其或失也。中间感叹世情反复,已觉无病费呻吟矣。末叙丧费出于贵人及内亲竭劳其事。询之其家,则贵人赠赙稍厚,非能任丧费也。而内亲,则仅一临穴而已,亦并未任其事也。且其子俱长成,非若柳州之幼子孤露,必待人为经理者也。诘其何为失实至此,则曰:“仿韩志柳墓终篇有云:‘归葬费出观察使裴君行立,又舅弟卢遵既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附纪二人,文情深厚,今志欲似之耳。”余尝举以语人,人多笑之,不知临文摹古,迁就重轻,又往往似之矣!是之谓削趾适屦,又文人之通弊也!
四曰:仁智为圣,夫子不敢自居。瑚琏名器,子贡安能自定。称人之善,尚恐不得其实,自作品题,岂宜夸耀成风耶?尝见名士为人作传,自云:“吾乡学者,鲜知根本,惟余与某甲为功于经术耳。”所谓某甲,固有时名,亦未见必长经术也。作者乃欲援附为名,高自标榜,恧矣!又有江湖游士,以诗著名,实亦未足副也。然有名实远出其人下者,为人作诗集序,述人请序之言曰:“君与某甲齐名,某甲既以弁言,君乌得无题品?”夫齐名本无其说,则请者必无是言,而自诩齐名,藉人炫己,颜颊不复知忸怩矣!且经援服、郑,诗攀李、杜,犹曰高山景仰,若某甲之经,某甲之诗,本非可恃,而犹藉为名,是之谓私署头衔,又文人之通弊也!
五曰:物以少为贵,人亦宜然也。天下皆圣贤,孔、孟亦弗尊尚矣。清言自可破俗,然在典午,则滔滔皆是也。前人讥《晋书》列传同于小说,正以采掇清言,多而少择也。立朝风节,强项敢言,前史侈为美谈。明中叶后,门户朋党,声气相激,谁非敢言之士?观人于此,君子必有辨矣。不得因其强项申威,便标风烈,理固然也。我宪皇帝澄清吏治,裁革陋规,整饬官方,惩治贪墨,实为千载一时。彼时居官,大法小廉,殆成风俗。贪冒之徒,莫不望风革面,时势然也。今观传志碑状之文,叙雍正年府州县官,盛称“杜绝馈遗,搜除积弊,清苦自守,革除例外供支。”其文洵不愧于循吏传矣。不知彼时逼于功令,不得不然。千万人之所同,不足以为盛节,岂可见奄寺而颂其不好色哉!山居而贵薪木,涉水而宝鱼虾,人知无是理也。而称人者乃独不然,是之谓不达时势,又文人之通弊也!
六曰:史既成家,文存互见。有如《管晏列传》,而勋详于《齐世家》,张耳分题,而事总于《陈余传》,非惟命意有殊,抑亦详略之体所宜然也。若夫文集之中,单行传记,凡遇牵联所及,更无互著之篇,势必加详,亦其理也。但必权其事理,足以副乎其人,乃不病其繁重尔。如唐平淮西,韩碑归功裴度,可谓当矣。后中谗毁,改命于段文昌,千古为之叹惜。但文昌徇于李愬,愬功本不可没,其失犹未甚也。假令当日无名偏裨,不关得失之人,身后表阡,侈陈淮西功绩,则无是理矣。朱先生尝为故编修蒋君撰志,中叙国家前后平定准回要略,则以蒋君总修方略,独力勤劳,书成身死而不得叙功故也。然志文雅健,学者慕之。后见某中书舍人死,有为作家传者,全袭蒋志原文。盖其人尝任分纂数月,于例得列衔名者耳,其实于书未寓目也,是与无名偏裨居淮西功,又何以异?而文人喜于摭事,几等军吏攘功,何可训也!是之谓同里铭旌。昔有夸夫,终身未膺一命,好袭头衔,将死,遍召所知,筹计铭旌题字。或徇其意,假藉例封、待赠、修职、登仕诸阶,彼皆掉头不悦。最后有善谐者,取其乡之贵显,大书“勋阶师保殿阁部院某国某封某公同里某人之柩”,人传为笑。故凡无端而影附者,谓之同里铭旌,不谓文人亦效之也。是又文人之通弊也!
七曰:陈平佐汉,志见社肉。李斯亡秦,兆端厕鼠。推微知著,固智士之相机。搜间传神,亦文家之妙用也。但必得其神志所在,则如图画名家,颊上妙于增毫。苟徒慕前人文辞之佳,强寻猥琐以求其似,则如见桃花而有悟,遂取桃花作饭,其中岂复有神妙哉!又近来学者喜求征实,每见残碑断石,余文剩字,不关于正义者,往往藉以考古制度,补史缺遗,斯固善矣。因是行文贪多务得,明知赘余非要,却为有益后世,推求不惮辞费。是不特文无体要,抑思居今世而欲备后世考征,正如董泽矢材,可胜暨乎!夫传人也,文如其人,述事者,文如其事,足矣。其或有关考征,要必本质所具。即或闲情逸出,正为阿堵传神。不此之务,但知市菜求增,是之谓画蛇添足,又文人之通弊也!
八曰:文人固能文矣,文人所书之人,不必尽能文也。叙事之文,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惟其所欲,期如其事而已矣。记言之文,则非作者之言也,为文为质,期于适如其人之言,非作者所能自主也。贞烈妇女,明诗习礼,固有之矣。其有未尝学问,或出乡曲委巷,甚至佣妪鬻婢,贞节孝义,皆出天性之优,是其质虽不愧古人,文则难期于儒雅也。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之传、曹昭之诫,不啻自其口出,可谓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由是推之,名将起于卒伍,义侠或奋阎闾,言辞不必经生,记述贵于宛肖。而世有作者,于斯多不致思,是之谓优伶演剧。盖优伶歌曲,虽耕氓役隶,矢口皆叶宫商,是以谓之戏也。而记传之笔,从而效之,又文人之通弊也!
九曰:古人文成法立,未尝有定格也。传人适如其人,述事适如其事,无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袭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故给事成性志传,性以建言著称,故采录其奏议。然性少遭乱离,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见文辞,而《猛省》之篇,尤沉痛可以教孝,故于终篇全录其文。其乡有知名士赏余文曰:“前载如许奏章,若无《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舵楼轻矣。今此婪尾,可谓善谋篇也!”余戏诘云:“设成君本无此篇,此船终不行耶?”盖塾师讲授四书文义,谓之时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难以空言,则往往取譬以示蒙学。拟于房室,则有所谓间架结构;拟于身体,则有所谓眉目筋节;拟于绘画,则有所谓点睛添毫;拟于形家,则有所谓来龙结穴。随时取譬,然为初学示法,亦自不得不然,无庸责也。惟时文结习,深锢肠腑,进窥一切古书古文,皆此时文见解,动操塾师启蒙议论,则如用象棋枰布围棋子,必不合矣。是之谓井底天文,又文人之通弊也!
十曰:时文可以评选,古文经世之业,不可以评选也。前人业评选之,则亦就文论文可耳。但评选之人,多非深知古文之人。夫古人之书,今不尽传,其文见于史传。评选之家,多从史传采录。而史传之例,往往删节原文以就隐括,故于文体所具,不尽全也。评选之家,不察其故,误谓原文如是,又从而为之辞焉。于引端不具而截中径起者,诩谓发轫之离奇。于刊削余文而遽入正传者,诧为篇终之崭峭。于是好奇而寡识者转相叹赏,刻意追摹,殆如左氏所云“非子之求而蒲之觅”矣!有明中叶以来,一种不情不理,自命为古文者,起不知所自来,收不知所自往,专以此等出人思议,夸为奇特,于是坦荡之涂,生荆棘矣!夫文章变化,侔于鬼神。斗然而来,戛然而止,何尝无此景气,何尝不为奇特!但如山之岩峭,水之波澜,气积势盛,发于自然,必欲作而致之,无是理矣。文人好奇,易于受惑,是之谓误学邯郸,又文人之通弊也!
[book_title]二八 清曾涤生《复李眉生论古文家用字之法书》
接手书,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属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茂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者。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而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挂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止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庞”,《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侯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肶,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急就之义为喻也。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诂。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辨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诂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此国藩讲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间。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土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殽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王者之门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牂羊坟首”,《司烜》之“共坟烛”,其用坟字,俱有肥大之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类,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可。阁下见读《通鉴》,司马公本精于小学,胡身之亦博极群书,即就《通鉴》异诂之字,偶一钞记,或他人视为常语而己心以为异,则且钞之,或明日视为常语,而今日以为异,亦姑钞之。久之多识雅训,不特譬喻虚实二门可通,即其他各门,亦可触类而贯彻矣!聊述鄙见,以答盛意。
[book_title]二九 清曾涤生《复陈右铭太守书》
大著粗读一过,骏快激昂,有陈同甫、叶水心诸人之风!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尊。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兹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深求韩公所谓与相如、子云同工者。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复,使其气若翔翥于虚无之表,其辞跌宕俊迈而不可以方物。盖论其本,则循戒律之说,词愈简而道愈进,论其末,则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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