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心
[book_author]夏丏尊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35131
[book_dec]《文心》是叶圣陶与夏丏尊先生,用故事的形式,来讲解语文知识的一部启蒙书。共三十二篇文章,每一章一个主题,例如信的书写、朗诵的技巧、修辞的运用……通过几个中学生乐华、大文等人的生活,将之串联起来,使语文知识在不同的场景中延展发散。更有社会时事的穿插互动,将文字技巧的说明升华为文字背后精神的挖掘宣扬。陈望道先生和朱自清先生为《文心》写了序,将该书的价值意义做一表彰。陈先生说这本书的特点是“把关于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融成了一片。”朱先生说“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还“将教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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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一
这部《文心》是用故事的体裁来写关于国文的全体知识。每种知识大约占了一个题目。每个题目都找出一个最便于衬托的场面来,将个人和社会的大小时事穿插进去,关联地写出来。通体都把关于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熔成了一片。写得又生动,又周到,又都深入浅出。的确是一部好书。
这部好书是丏尊和圣陶两位先生特为中学生诸君运用他们多年教导中学国文的经验写成的。什么事应该说以及怎样说才好懂,都很细心地注意到,很合中学生诸君的脾胃。我想中学生得到此书,一定好像逢着什么佳节得到亲眷特为自己备办的难得的盛馔。
这里罗列的都是极新鲜的极卫生的吃食。青年诸君可以放心享用,不至于会发生食古不化等病痛。假使有一向胃口不好的也可借此开胃。
以前也曾有过用“文心”这两个字做书名的书,叫作《文心雕龙》,那是千把年前的刘勰作的,也是一部讲全体国文知识的书,也许在子渊的旧书箱里还可以找得着。但是你们如果找来放在自己的书架上,枚叔看见,一定又要来一句“了不得”。我家里也藏着版子不同的好几部,从未拿给还在中学读书的两个女儿看。
世界总是一天一天地进步起来,好像你们总是一天一天地大起来进步起来一样。即就国文的知识来说,我们做中学生的时候所受的,不是一些繁繁碎碎、像从字纸簏里倒出来的知识,就是整部的《诗经》《书经》《易经》《礼记》,从陈年老书箱里搬出来,教我们读了做圣贤的。哪里有这样平易近人而又极有系统的书?即使找出几本古人写的,例如《文心雕龙》吧,也是古人说古文的。有些我们急于要晓得的,他们都还不曾想到。就像这部《文心》里面说的文法之类,那位作《文心雕龙》的刘勰就连梦里也还未曾梦见呢。
我们应谢谢丏尊、圣陶两位先生,替青年们打算,把现在最进步的知识都苦心孤诣地收集了起来,又平易地写出来,使我们青年也有机会接近它。
陈望道
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
[book_title]序二
记得在中学校的时候,偶然买到一部《姜园课蒙草》、一部彪蒙书室的《论说入门》,非常高兴。因为这两部书都指示写作的方法。那时的国文教师对我们帮助很少,大家只茫然地读,茫然地写;有了指点方法的书,仿佛夜行有了电棒。后来才知道那两部书并不怎样高明,可是当时确得了些好处。——论读法的著作却不曾见,便吃亏不少。按照老看法,这类书至多只能指示童蒙,不登大雅。所以真配写的人都不肯写;流行的很少像样的,童蒙也就难得到实惠。
新文学运动以来,这一关总算打破了。作法读法的书多起来了;大家也看重起来了。自然真好的还是少,因为这些新书——尤其是论作法的——往往泛而不切;假如那些旧的是饾饤琐屑、束缚性灵,这些新的又未免太无边际、大而化之了——这当然也难收实效的。再说论到读法的也太少;作法的偏畸的发展,容易使年轻人误解,以为只要晓得些作法就成,用不着多读别的书。这实在不是正路。
丏尊、圣陶写下《文心》这本“读写的故事”,确是一件功德。书中将读法与作法打成一片,而又能就近取譬,切实易行。不但指点方法,并且着重训练;徒法不能自行,没有训练,怎么好的方法也是白说。书中将教与学也打成一片,师生亲切的合作才可达到教学的目的。这些年颇出了些中学教学法的书,有一两本确是积多年的经验与思考而成。但往往失之琐碎,又侧重督责一面,与本书不同。本书里的国文教师王先生不但认真,而且亲切。他那慈祥和蔼的态度,教学生不由地勤奋起来,彼此亲亲热热地讨论着,没有一些浮嚣之气。这也许稍稍理想化一点,但并非不可能的。所以这本书不独是中学生的书,也是中学教师的书。再则本书是一篇故事,故事的穿插,一些不缺少;自然比那些论文式纲举目张的著作容易教人记住——换句话说,收效自然大些。至少在这一点上,这是一部空前的书。丏尊、圣陶都做过多少年的教师,他们都是能感化学生的教师,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书。丏尊与刘薰宇先生合写过《文章作法》,圣陶写过《作文论》。这两种在同类的著作里是出色的,但现在这一种却是它们的新发展。
自己也在中学里教过五年国文,觉得有三种大困难。第一,无论是读是作,学生不容易感到实际的需要。第二,读的方面,往往只注重思想的获得而忽略语汇的扩展、字句的修饰、篇章的组织、声调的变化等。第三,作的方面,总想创作,又急于发表。不感到实际的需要,读和作都只是为人,都只是奉行功令,自然免不了敷衍、游戏。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中学生读书而只取其思想,那便是将书里的话用他们自己原有的语汇等等重记下来,一定是相去很远的变形。这种变形必失去原来思想的精彩而只存其轮廓,没有什么用处。总想创作,最容易浮夸、失望;没有忍耐而求近功,实在是苟且的心理。本书对于这三件都已见到;除读的一面引起学生实际的需要,还是暂无办法外(第一章,周枚叔论编中学国文教本之不易),其余都结实地分析、讨论,有了补救的路子(如第三章论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第九章朱志青论文病,第十四章王先生论读文声调,第十七章论“语汇与语感”,第十九章论“习作创作与应用”)。此外,本书中的议论也大都正而不奇,平而不倚,无畸新畸旧之嫌,最宜于年轻人。譬如第十四章论读文声调,第十六章论“现代的习字”,乍看仿佛复古,细想便知这两件事实在是基本的训练,不当废而不讲。又如第十五章论无别择地迷恋古书之非,也是应有之论,以免学生钻入牛角尖里去。
最后想说说关于本书的故事。本书写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丏尊、圣陶做了儿女亲家。他们俩决定将本书送给孩子们做礼物。丏尊的令嫒满姑娘,圣陶的令郎小墨君,都和我相识;满更是我亲眼看见长大的。孩子都是好孩子,这才配得上这件好礼物。我这篇序也就算两个小朋友的订婚纪念吧。
朱自清
二十三年五月十七日,北平清华园
[book_title]一 “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了”
正午十二时的下课钟才打过,H市第一中学校门口涌出许多回家吃午饭去的通学生。女生的华丽的纸伞,男生的雪白的制服,使初秋正午的阳光闪耀得愈见明亮。本来行人不多的街道突然就热闹起来。
“从今天起,我们是初中一年生了。上午三堂功课,英文仍是从头学起,算学还是加减乘除四则,都没有什么。只有国文和我们在高小时大不同了,你觉得怎样?”周乐华由大街转入小巷,对同走的张大文说。
“我也觉得国文有些繁难。这恐怕不但我们如此,方才王先生发文选的时候,全班的人看了似乎都皱着眉头呢。”
“这难怪他们。我和你在高小时对于国文一科总算是用功的,先生称赞我们俩在全班中理解力最好,尚且觉得够不上程度。”
“今天发出来的两篇文选,说叫我们预先自习。我方才约略看了几处,不懂的地方正多哩。你或者比我能多懂些吧。”
“哪里哪里。反正今天是星期一,王先生方才叫我们在星期三以前把那篇白话体的《秋夜》先预备好,还有一天半工夫呢。我回去慢慢地预备,真有不懂的地方,只好去问父亲了。”
“你有父亲可问,真是幸福。我……”失了父亲的大文不禁把话咽住了。
“我的父亲与你的父亲有什么两样?你不是可以常到我家里去,请我父亲指导吗?今晚就去吧,我们一同先来预备第一篇,好不好?——呀,已到了你家门口了。我吃了饭就来找你一同上课去。下午第一课是图画吗?”乐华安慰了大文,急步走向自己家里去。
周乐华与张大文是姨表兄弟,两人都是十四岁。周乐华家居离H市五十里的S镇,父亲周枚叔是个中学教师,曾在好几个中学校里担任过国文课。新近因为厌弃教师生涯,就在H市某银行里担任文牍的职务。
暑假前乐华在S镇高小毕业了,枚叔因为乡间没有中学,自己又在银行里服务,不能兼顾S镇的家,就将全家移居H市,令乐华投考第一中学初中部。张大文原是H市人,自幼丧父,他的母亲因他身体瘦弱,初小毕业后,即依从医生的劝告和亲戚间的商议,令他转入乡间的S镇小学校去住读,只在年假暑假回到H市来。乡居两年,大文在高小毕业了,身体也大好了,便留在H市与乐华同入第一中学。两人既是亲戚,两年以来又同班同学,情谊真同兄弟一样。
下午课毕后,乐华与大文去作课外运动。广阔的运动场,各种各样的运动器具,比较乡间高小的几乎有天渊之差。两人汗淋淋地携了书包走出校门,已是将晚的时候了。
乐华走到家里,见父亲早已从银行里回来了。檐下摆好了吃饭桌凳。母亲正在厨下,将要搬出碗盏来。
“今天上了几班课?程度够得上吗?好好地用功啊!”吃饭时,枚叔很关心地问乐华。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有些难。”
“大概是文言文吧,你们在小学里是只读白话文的。”
“不但文言文难懂,白话文也和从前的样子不同。今天先生发了两篇文选,一篇白话的,一篇文言的。白话的一篇是鲁迅的《秋夜》,文言的那篇叫作《登泰山记》,是姚……做的。”
“姚鼐的吧。这个‘鼐’字你不认识吧?姚鼐,安徽人,是前清有名的文章家。”
“先生交代在星期三以前要把这两篇文章预备好呢。”
“吃了饭好好去预备吧。不懂的地方可问爸爸,现在不比从前了。从前爸爸不和你在一起,自修时没有人可问。”乐华的母亲从旁加进来说。
“我也许无法指导呢。”枚叔苦笑。
“为什么?你不是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的吗?”乐华的母亲问。乐华也张大了眼睛惊讶地对着父亲。
“惟其做过多年的国文教师,所以这样说。一个孩子从小学升入中学,课程中最成问题的是国文。这理由说来很长,且待有机会时再说吧。”枚叔一壁说,一壁用牙签剔牙。
乐华愈加疑惑。恰好大文如约来了。天色已昏暗,乐华在自己的小书房里捻亮了电灯,叫大文进去一同预习。枚叔独自在庭间闲步,若有所想。
两人先取出《秋夜》来看,一行一行地默读下去,遇到不曾见过的字,用铅笔记出,就《学生字典》逐一查检,生字查明了,再全体通读,仍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地方。
“‘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你懂得吗?为什么要这样说?”大文问乐华。
“不懂,不懂。下面还有呢,‘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天空有什么可奇怪的呢?不懂,不懂。字是个个认识的,连结起来竟会看不明白,怎样好啊!”乐华皱起眉头埋头再细细默读。
这当儿枚叔踱进小书房来。
“你们看不懂《秋夜》吧。”
“难懂,简直不懂。”乐华和大文差不多齐声说,同时现出请求讲解的眼色。
“不懂是应该的。”枚叔笑着说。
“为什么学校要叫我们读不懂的文章呢?我们在高小读的国语课本,都是能懂的。”大文说。
“让我来告诉你们,”枚叔坐下在椅子上说。“你们在小学里所读的国语课本,是按照你们的程度,专为你们编的。现在中学里,先生所教的是选文,所选的是世间比较有名的文章。或是现在的人作的,如鲁迅的《秋夜》,或是古时的人做的,如姚鼐的《登泰山记》。这些文章本来不为你们写作的,是他们写述自己的经验的东西。你们年纪这样小,经验又少,当然看了难懂了。”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替我们中学生编国文课本呢?”乐华不平地说。
“照理原应该有人来按了年龄程度替你们特地编的,可是这事情并不容易。我从前在中学校教国文的时候,也曾想约了朋友另编一部中学国文教本。后来终于因为生活不安定,没有成功。你们也许不知道,现在中学以上的教师,位置是很不安定的,这学期这里,下学期那里,要想在一处安心教书,颇不容易。你们的国文教师是王仰之先生吧?他是我的老朋友,是一位很好的教师。他这学期教你们,也许下学期就不教你们了。中学校国文科至今还没有适当的课本,教师生活的不安定也是一个大原因。”枚叔说到这里,似乎感慨无限,聪明的乐华和大文从枚叔的言语中就窥见了他所以抛弃教师生活的原因。
“你们在中学里就学,全要靠自己用功了。因为教师流转不定,无论哪一科,教师都是不能负责到底的。”枚叔继续说。
“叫我们对于国文科怎样用功啊!既难懂,又没趣味。”大文说。
“慢慢地来。你们是小孩,是现代人,所读的却是记着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的文章。照理,大人的经验要大人才会真切地理解,古人的经验要古人才会真切地明白。你们非从文章中收得经验,学到大人或古人的经验程度不可。”
“叫我们忽然变成大人、变成古人吗?哈哈!”乐华和大文不觉笑起来了。
“现在的情形,老实说是这样。你们还算好呢,从前的人像你们的年龄,还在私塾里一味读‘四书五经’,不但硬要他们做大人古人,还要强迫他们做圣人贤人呢,哈哈!”
“哈哈!”乐华和大文跟着又笑了。
“你们笑什么?”乐华的母亲听见笑声,到房门口来窥看。“外面很凉呢,大家快到外面来,不要挤在一间小房间里。”
于是大家出去,一齐坐在庭心。这时月亮尚未出来,星儿在空中闪烁着。枚叔仰视天空,对乐华和大文说:
“你们不是正在读鲁迅的《秋夜》吗?现在正是秋夜呢。你看,星儿不是在䀹眼吗?天不是很蓝吗?现在尚是初秋,一到晚秋,天气愈清,天空看去还要高,有时竟会高得奇怪,还要蓝,有时真是非常之蓝。”
乐华和大文点头,如有所悟。
“鲁迅所写的是晚秋的夜,所以文中表现出萧瑟的寒意、凋落的枣树、枯萎了的花草、避冷就火的小虫,都是那时候实在的景物。他对着这些景物,把自己的感想织进去,就成了那篇文章。景物是外面的经验,对于景物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晚秋夜间的经验,你们是有了的,可是因为平常不大留意,在心里印得不深。至于对于景物的感想,那是各人各异的,小孩子所感到的当然不及大人的复杂,即同是大人,普通人所感到的当然不及诗人文人的深刻。你们方才说看不懂鲁迅的《秋夜》,就是经验未到鲁迅的程度的缘故。”
“爸爸,好像比刚才懂了许多了呢。——大文,我们再去预习吧,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懂的。”乐华拉了大文,再到小书房里去。
两人热心地再看《秋夜》,一节一节地读去,觉得比先前已懂得不少,从前经历过的晚秋夜间的景物也一一浮现在眼前,文中有许多话,差不多就是自己所想说而说不出的。两人都暗暗地感到一种愉快。
“已经看懂了没有?”枚叔又踱进书房来。
“大概懂得了。——嗄,大文。”乐华一壁回答,一壁征求大文的同意。
“这一节恐怕你们还未必懂吧。”枚叔指着《秋夜》中的一节读道:“‘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这一节恐怕看不懂吧。”
“真的,不懂得。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自己笑了会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四周的空气也会应和着笑?”乐华问。大文也抬起头来注视枚叔。
“我方才曾把经验分为两种,一种是外面的经验,一种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景物的状况,内部的经验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景物的感想。譬如说天上的星在闪烁,这是景物,是外面的经验,说星在䀹冷眼,这是作文说话的人对于星的感想,是内部的经验。外面的经验是差不多人人共同的,最容易明白。内面的经验却各人不同。如果和外面的经验合在一处的时候,比较还容易懂得。像这节,全然是写作者那时个人的心境的,是纯粹的内部的经验。我们除了说作者自己觉得如此以外,别无什么可解释的了。”
“那么,爸爸也不懂?”乐华惊问。
“也许比你们多懂得一些。真能够懂的怕只有作者鲁迅自己了。但是鲁迅虽能真懂,却也无法解释给你们听哩。”
才在预习中感到兴趣的乐华与大文,听了枚叔的这番话,好像头上浇了冷水,都现出没趣味的神情。
“这是无可如何的事。诗词之中,这种情形更多,你们将来读诗词会时时碰到这种境界的。你们还是孩子,今后所读的文字却都是现成的东西,不是现代的大人作的,就是古代的大人作的。他们不但是大人而且都是文人,他们只写自己的内外经验,并不预先想给你们读的。你们能懂得多少,就懂多少,从文字里去收得经验,学习经验的方法。你们不久就要成大人了,趁早把思考力、想象力练习到水平线的程度,将来才不至于落伍。”枚叔说了就拔步走出去了。
大文在乐华的小书房中又坐了一会才回去。乐华送他出门时,笑着说:
“我们忽然做了大人与古人了!”
[book_title]二 方块字
星期三下午接连是两堂国文课。王先生讲解选文采取学生自动的方式,自己只处于指导的地位。先叫一个学生朗读一节,再令别一个学生解释。一节一节地读去讲去,遇有可以发挥的地方,他随时提出问题,叫学生们自由回答,或指名叫某一个学生回答,最后又自己加以补充。全课堂的空气非常活泼紧张。
乐华与大文坐在最后的一排。他们已把《秋夜》与《登泰山记》好好地预习过了,什么都回答得出。因为怕过于在人前夸耀自已,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静听同学们的讲读和先生的补充,遇到全课堂无人能回答时,才起来说话。在这两堂课中,乐华与大文各得到两三次开口的机会,王先生都赞许说“讲得不错”。全堂的同学时时把眼光注射到他们身上。
在乐华与大文看来,同学们的讲解有的似是而非,有的简直错误得可笑。最可注意的是王先生的补充了。乐华把王先生所补充的话择要记录在笔记册上。他所记的如下:
大文也有所记,两人彼此交换了看,把重要的互相补充,彼此所记的条数就多了。王先生教授时,很注意于文言与白话的比较,他说:
“诸君第一次读文言文,一定会感到许多困难。但是不要怕,普通的文言文并不难。文言和白话的区别只有两点,一是用字的多少,一是关系词的不同。例如,《登泰山记》是文言,开端的‘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如果用白话来说,就是‘泰山的南面,汶水向西流着’,白话的字数比文言多了几个。在文言中,一个‘阳’字可作‘南面’解,‘西流’二字可作‘向西流着’解,在白话文中却不行。又如‘之’字,在白话文用‘的’,这是关系词的不同。诸君初学文言,须就这两点上好好注意。”
随后王先生就从《登泰山记》中摘出句子来。自己用白话翻译几句给学生听,再一一叫学生翻译。在这时,乐华知道了许多文言、白话用字上的区别。知道“者”就是“的”,“皆”就是“都”,“其”就是“他的”,“也”就是“是”,“若”就是“像”等等。
一篇《登泰山记》由全体学生用白话一句句翻译过以后,王先生又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来:
“《登泰山记》中说,‘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烛’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蜡烛的‘烛’。”一个学生起来说。
“蜡烛?”王先生摇着头,“谁能改用别的话来解释?”
“方才听先生讲过,‘烛’是‘照’的意义。”另一个说。
“是的,我曾这样说,‘烛’字作‘照’的意义解。但是为什么作这样解释呢?有人能说吗?”
全课堂的眼光都集注于乐华和大文两人。大文用臂弯推动乐华,意思是叫他回答。
“因为烛会发光,所以可作‘照’字解。——这是爸爸教我的。”同学们太注意乐华了,使他很不好意思,他便把责任推到自己的父亲身上去。
“对了,‘烛’字本来是名词,在这里用作动词了。诸君在高小已经知道词的分类,你们入学试验的时候,我曾出过关于文法的题目,大家都还答得不错,词的种类和性质,想来大家已明白了。谁来说一遍看!”
“名词,代名词,动词,——动词之中有自动与他动二种——形容词,副词,接续词,介词,助词,还有感叹词。”一个学生很熟地背出文法上品词的名称来。
“不错,有这许多词。”王先生随在黑板上写一个“梦”字,问道:“‘梦’字是什么词?”
“是名词。”一个学生回答。
王先生又把《秋夜》里的“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几句话写在黑板上,问道:
“不错,做梦的‘梦’字是名词。下面梦见的‘梦’字是不是名词呢?”
“不是,不是。”许多学生回答。可是没有人能说出那些“梦”字的性质来。
“那些‘梦’字和‘见’字联结,成为动词了。”王先生说,“还有我们称一个人睡着了说话叫‘说梦话’,这‘说梦话’的‘梦’是什么词呢?”
“是形容词。”大文回答。
先生又在黑板的另一角上写了一个“居”字,问:“这是什么词?”
“普通属动词。”一个学生回答。
“那么《登泰山记》中‘半山居雾若带然’的‘居’字呢?是不是动词?”先生问。
“刚才先生说,居雾是‘停着的雾’的意思,那么这‘居’字对于‘雾’字是形容词了。”坐在大文前面的一个学生回答。那个学生名叫朱志青,是和乐华、大文同一自修室的,乐华、大文在同级中最先认识的就是他。
“不错,是形容词。”王先生说到这里,下课钟响了,杂乱的脚步声从左右课堂里发出,先生用手示意,一壁说道:“且慢走,还有几句很要紧的话。——我国文字是方方的一个个的,你们小时候不是认过方块字吗?我国文字没有语尾的变化,真是方块字。什么字什么性质,没有一定,因所处的地位而不同。像方才所举的几个字,都是因了地位而性质变易的。这情形在读文字的时候,要随时留意,尤其是文言文。因为文言文用字比白话文简单,一个字弄不明白,解释就会发生错误的。”
运动场上虽已到处是快活的人声,王先生的课堂里却还没有鞋子在地板上拖动的声音,直到王先生向学生点头下讲台为止。
乐华对于王先生所说的“方块字”三个字很感到趣味,他不但记起了幼时母亲写给他的红色的小纸片,还得到种种文字上的丰富的暗示。与大文回去的时候,走过一家茶店门口,见招牌上写着“天乐居”三个大字,署名的地方是“知足居士书”,又见茶店间壁的一份人家的墙门头顶有“居之安”三个字凿在砖上,就指着向大文说:
“方才王先生说过‘居’字,恰好这里就有三个‘居’字呢。让我们来辨别辨别看。”
“天乐居的‘居’是名词,居士的‘居’是形容词,居之安的‘居’是动词罗。”大文说得毫无错误。
“想不到一个字有这许多的变化。我们在高小时只知道名词动词等的名目,现在又进了一步了。’
两人一壁走,一壁注意路上所见到的字,不论招牌、里巷名称,以及广告、标语,无一不留心到。你问我答,直到中途分别才止。
[book_title]三 题目与内容
星期六的第一堂是国文课的作文。许多同学进了中学校,这还是第一次作文。大家怀着“试一试”的好奇心,预备着纸笔,等候王仰之先生出题目。
天气非常好。阳光从窗外的柳条间射进来,在沿窗的桌子上、地板上、同学的肩背上印着琐碎的光影。王先生新修面颊,穿着一件洗得很干净的旧绸长衫,斜受着外光站在讲台上,望着他就更亲切地感到新秋的爽气。
“诸君且放下手里的笔,”王先生开头说,“这是第一次作文。关于作文,我要和你们谈几句话。现在我问:在怎样的情形之下,我们才提起笔来作文呢?”
“要和别地的亲友通消息,我们就写信,写信便是作文。”一个学生回答。
“有一种意见,要让大众知晓,我们就把它写成文字;这比一个一个去告诉他们便当得多。”
“经历了一件事情,看到了一些东西,要把它记录下来,我们就动手作文。”
“有时我们心里欢喜,有时我们心里愁苦,就想提起笔来写几句;写了之后,欢喜好像更欢喜了,愁苦却似乎减淡了。有一回,我看见亲手种的蔷薇开了花,高兴得很,就写一篇《新开的蔷薇》;再到院子里去看花,觉得格外有味。又有一回,我的姊姊害了病,看她翻来覆去不舒服,我很难过,就写一篇《姊姊病了》;写完之后,心里仿佛觉得松了一点儿。”
王先生望着最后说话的一个学生的脸,眼角里露出欣慰的光,他点头说:“你们说的都不错。在这些情形之下,我们就得提起笔来作文。这样看来,作文是无所谓的玩意儿吗?”
“不是。”全班学生差不多齐声回答。
“是无中生有的文字把戏吗?”
“也不是。”
“那么是什么?”王先生把声音提高一点,眼光摄住每一个学生的注意力。
“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朱志青的口齿很清朗,引得许多同学都对他看。
王先生恐怕有一些学生不很明白朱志青的话,解释道:“他说作文同吃饭、说话、做工一样,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生活中间包含许多项目,作文也是一个。”
乐华等王先生说罢,就吐露他留住在唇边的答语道:“作文是应付实际需要的一件事情,犹如读书、学算一样。”
王先生满意地说:“志青和乐华都认识得很确当。诸君作文,须永远记着他们的话。作文是生活,而不是生活的点缀。”
停顿了一会儿,王先生继续说:“那么,在并没有实际需要的时候,教大家提起笔来作文,像今天这样,课程表上规定着作文,不是很不自然的可笑的事情吗?”
“这就叫作练习呀!”大文用提醒的声口说。
“不错。要教诸君练习,只好规定一个日期,按期作文。这是不得已的办法。并不是作文这件事情必须出于被动,而且非在规定的日期作不可的。到某一个时期,诸君的习惯已经养成,大家把作文这件事情混和入自己的生活里头,有实际需要的时候能够自由应付,这个不得已的办法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了。”
王先生说到这里,回转身去,拿起粉笔来在黑板上写字。许多学生以为这是出题目了,都耸起身子来看。不料他只写了“内容”两个字,便把粉笔放下,又对大家谈话了。
“我们把所要写的东西叫作‘内容’,把标举全篇的名称叫作‘题目’,依自然的顺序,一定先有内容,后有题目。例如,看见了新开的蔷薇,心里有好多欢喜的情意要写出来,才想起《新开的蔷薇》这个题目;看见了姊姊害病,心里有好多愁苦要想发泄,才想起《姊姊病了》这个题目。但是,在练习作文的当儿,却先有题目。诸君看到了题目,然后去搜集内容。这岂非又是颠倒的事情吗?”
全堂学生都不作声,只从似乎微微点头的状态中表示出回答:“不错,的确是颠倒的事情。”
“颠倒诚然颠倒,”王先生接下去说,“只要练习的人能够明白,也就没有害处。练习的人应该知道作文不是遇见了题目,随便花言巧语写几句,就算对付过去了的事情。更应该知道在实际应用上一篇文字的题目往往是完篇之后才取定的;题目的大部分的作用在便于称说,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关系。这些见解很关重要。懂得这些,作文才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不懂得这些,作文终于是玩意儿、文字把戏罢了。从前有人闲得没事做,取一个题目叫作《太阳晒屁股赋》……”
全堂学生笑起来了。
王先生带着笑继续说:“他居然七搭八缠地写成了一篇。摇头摆脑念起来,声调也很铿锵。这种人简直不懂得作文是怎么一回事,只当它是无谓的游戏。其实,这样的作文还是不会作的好;因为如果习惯了,对于别的事情也这样‘游戏’起来,这个人就没有办法了。然而,从来教人练习作文,用的就是类乎游戏的方法,诸君恐怕不大知道吧?刚才看了几页历史,就教他作《秦始皇论》《汉高祖论》;还没有明白一乡一村的社会组织,却教他作《救国的方针》《富强的根源》。这不但二三十年前,就是现在,好些中学校里还是很通行呢。这些题日,看来好像极正当,可是出给不想作、没有能力作的学生作,就同教他作《太阳晒屁股赋》一样,而且对于他的害处也一样。”
又是一阵轻轻的笑声,笑声中透露出理解的欣快。
“所以,我不预备出这一类的题目给诸君作。本来,出题目可以分做两派。刚才提起的是一派。这是不管练习的人的,要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例如要你论秦始皇你就得论秦始皇;要你怎么说就得怎么说,例如要你说‘我国之所以贫弱全在鸦片’,你就得说‘我国之所以贫弱全在鸦片’。另外一派就不然,先揣度练习的人对于什么是有话说的、说得来的,才把什么作为题目出给你作。而且这所谓什么只是一个范围,宽广得很,你划出无论哪一角来说都可以。这样,虽然先有题后作文,实则同应付实际需要作了文,末了加上一个题目的差不多;出题目不过引起你的意趣罢了,所写的内容还是你自己原来就有的。我的出题目就属于这一派。”
王先生说到这里,才在黑板上写出两个题目:
《新秋景色》
《写给母校教师的信》
许多学生好像遇见了和蔼的客人,一齐露着笑脸端相这十几个完全了解的字。有小半就拿起笔来抄录。还有几个随口问道:“是不是作两篇?”
王先生一壁掸去衣袖上的粉笔灰,一壁回答道:“不必作两篇,两个题目中拣作一个好了。如果有兴致两个都作,那当然也可以的。——你们且慢抄题目,我还有几句话。对于这两个题目,我揣度诸君是有话说的、说得来的。我们经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季,这十几天来天气逐渐凉快,时令已交初秋,我想大家该有从外界得来的一种感觉,从而想到‘这是初秋了’。请想想看,有没有这种感觉?”
“有的,”一个胖胖的学生说,“我家里种着牵牛花,爬得满墙,白色的、紫色的、粉红色的都有。前一些时,早晨才开的花经太阳光一照就倒下头来了,叶子也软垂垂地没有力气。有一天上午,已经十点钟光景了,我瞥见墙上的牵牛花一朵朵向上张着口,开得好好的。从这上边,我就想到前几天落过几阵雨,我就想到天气转凉了,我就想到‘这是初秋了’。”
“你如果作《新秋景色》这一个题目,你将说些什么呢?”王先生问,声音中间传达出衷心的喜悦。
“我就说牵牛花,”那胖胖的学生不假思索地回答,“牵牛花经得起太阳光照了,这是新秋的景色。”
王先生指着那胖胖的学生对全班学生说:“这是他的文字的内容。这个内容不是他自己原来就有的吗?你们感觉新秋的到来当然未必由于牵牛花,但是一定有各自的感觉;也就是说,各自的文字各自有原来就有的内容,大家拿出来就是了。这是最便利的事情,也是最正当的事情。”
大部分的学生一时沉入于凝想的状态;他们要从他们的储蓄库中检出一些来,写入他们的文字。有好几个分明是立刻检到了,眉目间浮现着得意的神色。
“再来说第二个题目。诸君在小学校里有六年之久,对于小学校里的教师,疏远一点的伯叔还没有这般亲爱。现在诸君离开他们,来到这里,一定时时刻刻想念着他们,有许多的话要告诉他们。不是吗?”
全堂的同学有大半像乐华和大文一样,以前并不在H市的小学校读书,经王先生这么一提,被他勾起了心事,就觉得非立刻写一封信寄去不可。他们用天真的怀恋的眼光望着王先生,仿佛说:“是的,正深切地想念着他们呢!”
一个学生却自言自语道:“明天星期日,我一定要去看看我的屠先生了。这几天下午总想去,只因在运动场上玩得晚了,一直没有去成。”
“你的屠先生就在本市,”王先生说,“所以明天你可以去看他。他们的先生不在这里,而要同先生通达情意,除了写信还有什么办法?现在我要问从别地来的诸君:写一封信寄给你们的先生,是不是你们此刻的实际需要?”
“是的。”大半学生同声回答。
“信的内容是不是你们原来就有的?换一句话说,是不是原来就有许多的话想要告诉你们的先生?”
“是的。”
“那么,我的题目没有出错。题目虽然由我出,你们作文却还是应付真实的生活。”
王先生挺一挺胸,环视全堂一周,又说:“诸君拣定了题目,就在自修的时候动笔。下星期一交给我。作成了最好自己仔细看过,有一句话一个字觉得不妥当就得改,改到无可再改才罢手。这个习惯必须养成。做不论什么事情能够这样认真,成功是很有把握的。”
下了课,乐华和大文并着肩在运动场上散步。乐华问道:“你打算作哪一个题目?”
大文说:“王先生说两个都作也可以,我就打算两个都作。”乐华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拉着大文的手说:“我们作了《新秋景色》交给王先生看。信呢,我同你两个合起来写,写给李先生;写好了先请我的父亲看过,然后发出。李先生看见我们写的信像个样儿,比以前作文有进步,一定很欢喜的。”
大文听了高兴地说:“这很好。你我把要对李先生说的话都说出来,共同讨论;去掉那些不关紧要的,合并那些合得起来的,前后次序也要安排妥帖。只是,誊上信笺去是不是各写一半呢?”
乐华对于大文这带着稚气的问话发笑了。他说:“这当然只须一个人写好了。你的字比我好,你写吧。”
运动场的那一角忽然发出热烈的呼声,原来有六个学生在那里赛跑,十二只脚尖点着地重又腾起。
“快呀!快呀!”大文回头望见了,便情不自禁地喊起来。
[book_title]四 一封信
当天晚上九点钟,乐华和大文把寄给李先生的信稿拟好了。他们先把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然后互相批评,这几句是不用说的,那几句是可以归并到哪里的。批评过后,再商量哪一段应该在前,哪一段应该在后。造句也共同斟酌,由乐华用铅笔记录下来。他们的心思很专一,淡青色的月光充满庭心,有好几种秋虫在那里叫,在他们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当一个拟成一句句子,另一个给他修正了,彼此觉得满意的时候,兴奋的微笑便浮现在两人的脸上。从前在小学校里,有时也共同作文,全级的同学合作一篇文字;可是,他们感到今夜的共同写作,那种趣味是绝端新鲜的。
他们的信稿是这样的:
敬爱的李先生:
我们进第一中学校一个星期了。这里的情形,大略已经知道。今天国文先生出一个题目,教我们写信给母校里的先生。我们知道你是刻刻记念着我们的;就是国文先生不出这个题目,我们也要写信给你了。
这里教我们功课的先生共有七个,人都很好,待我们很和蔼。但是教英文的一位周先生是河南人,他说的虽然是国语,我们却不容易听懂他的话。我们想,往后听惯了一定会懂得的。现在每逢英文课,我们就格外用心听。
各种功课,我们都不觉得难,不过科目多了,需要预习和温习的多,自修的时间也得比以前多了。我们是走读的,在学校里,每天上下午有两点钟的自修时间,回家来又自修一点半或两点钟,也就弄得清清楚楚,没有积欠了。
这里的同学大半是从别地方来的。他们把本乡的各种情形告诉我们,我们的见识增加了不少。我们也把S镇的大略告诉他们。他们听到镇上的那个和尚寺还是唐朝的古迹,都说有机会总要去看一看。
这里校舍很宽大。四面房子,围着中间的花圃。靠东的房子是大会堂,西北两面是教室,南面是办公室、会客室等等。宿舍在后面,是两排楼房。运动场在大会堂的东面,陈设着各样的运动器具。我们最欢喜玩篮球,但是还不大能够掷中;在一个星期里,乐华只掷中了两回,大文只掷中了一回。
好像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拿起笔来写信,只写了上面的一些,却又好像已经写完了。到底当面谈话要好得多;你说几句,我们说几句,可以把积存在胸中的许多话说个畅快。什么时候能到你那边去玩几天呢?我们常常这样想。你很忙吧?你是常常忙着的。希望你抽出一点忙工夫来给我们写回信。我们接到你的回信,就像和你当面谈话一般地快活了。你爱我们,一定肯依从我们的要求。
校门外池塘里的荷花还没有开完吧?你说过的,清早起来,站在池塘边,闻那荷叶荷花的清淡的香气,是一件爽快不过的事情。这里校舍虽然宽大,门外却没有池塘,想到这一层,更深切地忆念你那边了。
学生周乐华、张大文同上
乐华看着信稿站起来,嘴里说:“请爸爸看去。”
大文转身先走。两人踏着高兴的步子来到枚叔的书房里。枚叔正在那里看新出的《东方杂志》,听了两人的陈述和请求,便把信稿接在手里,同时说:“你们两个人‘合作’,论理应该比独个儿写要好得多。”
乐华和大文就站在枚叔的身边,两人的眼光跟着枚叔的眼光在纸面忽上忽下,好像唯恐有什么错误漏了网,不曾被发觉出来似的。
枚叔看完了,抬起头来对着两人说:
“这封信写得还好,只是有一个错误,必须修改。”
“在哪里呢?”大文带着惊诧问。在他的意思,经过两个人这么仔细商量,该不至于有“必须修改”的错误了。
“爸爸且不要说出来,待我再来看一遍。”乐华的眼光重又在纸面巡行,结果却无所得,回答他父亲的是疑问的瞪视。
“就在第二节,”枚叔指示说,“这一节里,讲到的是中学里的先生。你们以为把讲到先生的话写在一节里,就是有条有理了。不知道这不能一概而论。按照意思讲,开头说七个先生人都很好,待你们很和蔼,接着用‘但是’一转折,下面便应该是某一个先生在某一点上不大好的话了。可是你们却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这并不是他为人不好,也并不是他待你们不和蔼呵,怎么能用了一个‘但是’,就同上面一句话连起来呢?”
乐华点头说:
“我明白了,这个‘但是’是用错的,这里用不到转折。”
枚叔又给他们解说道:
“作文和说话是一样的,在承接和转折的地方最要留心。一句里边有几个词儿不得当,还不过是一句的毛病;承接和转折的地方弄错了,那就把一段的意思搅糊涂了。这须得在平日养成习惯,每逢开口说话绝不乱用一个承接的、转折的词儿,一定要辨别了前面后面的意思,拣那适当的词儿来用:这样,作文的时候自然不会用错了。”
“那么就把‘但是’两个字去掉好了。”大文急于把信稿修改好,他悄然说。
“去掉固然也可以,”乐华想了一想说,“但不如把位置调一下。说周先生的话不容易听,说我们听的时候格外用心,这都讲的我们做功课的情形。正好归入第三节里去。爸爸,你说对不对?”
枚叔点头称是,接着说:
“此外讲到校舍的一节呆板一点,不过这算不得毛病。就全体看来,还有一个批评,就是表达情感不充分。你们和李先生是非常要好的,写信时应该有深切地表达情感的语句;这封信的第一节和末了两节里有这类的语句,但是都淡淡的,说不上深切。”
“爸爸说得不错,”乐华恍然说,“刚才我们仿佛觉得还有话要说,可是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就把这情形老实对李先生说了。现在听爸爸说了,才知道这原来是嫌自己表达情感不充分的一种心理。”
“你们能感到不满足,就好了。这原不是多想便可以成功的事,也不全关于学力。特意求深切,结果往往平平;有时无意中说几句、写几句,重行回味,却便是深切不过的了。关于表达情感,常有这等情形。将来你们写作的经验多了,也就会知道。”
“那么这封信要不要寄出呢?”大文问乐华。按照大文的意思,如果重行写过,能够比这一封好,他是情愿再费一两点钟工夫来起草的。
“那当然寄出,”枚叔抢着回答,“你们有这一些意思要告诉李先生,现在把它写在纸上了,为什么不寄出呢?我刚才说你们表达情感不充分,这是深一层的责备。依一般说,这封信清楚明白,末了两节又有活泼趣味,也就可以了。你们究竟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呢。”
乐华说:“我们下一次写信给李先生,仍旧先给爸爸看;希望听得爸爸说‘比较前一回进步了’。这一封呢,依刚才说的改一下,就寄出吧。”
大文这才定了心。他偶然抬起头来,看见窗外的月光,便自言自语道:“明天还得作《新秋景色》呢。”
[book_title]五 小小的书柜
这一天是旧历的中秋,大文的母亲先一天就叫大文邀请乐华全家来家里过节赏月。
中秋日放学后,乐华就和父亲、母亲、小妹同到张家去。天气很好,人人都预期着今宵月光的明澈。乐华尤其兴奋,准备晚上和大文共吟王先生昨日选授的李白的《把酒问月》。
到了张家,大文已在门口迎候了。周张两家虽是亲戚,时相往来,像今日这样的双方全家聚会,却是难得的事,主客都非常高兴。张太太邀周太太入内室去,大文邀乐华和枚叔到书房里坐,大文还有一个七岁的弟弟,在内室跟着妈妈姨母玩耍。
张家原是个世家,上代有好几代是读书的,大文的父亲子渊也是读书人。家产虽越弄越少,书籍却愈积愈多。古旧而宽广的书房中,四壁都是书。六年前子渊突然逝世,张太太因经济困乏,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曾依了枚叔的主张,将版本值钱的书籍卖去许多部,可是剩下的书籍数量仍旧不少。这藏书总算是张氏一家的纪念品,子渊死后,枚叔每到这书房,不禁感慨无限。
大文今夏自乡间回H市就学以后,这书房就是他的用功之地。张太太曾再三叮嘱,不许他乱抽架上的书,可是大文总不免要手痒。他瞒过了母亲,好奇地把架上的书抽来翻看,见有看去略能懂得的,就放在自己的案头,案头堆得满满地,除校中所用的各科教本外,杂乱地摆着许多旧书。这中间经史子集差不多都有些,正翻开着的是一部李太白的诗集。
“了不得,这哪里像个初中一年级学生的书案!”枚叔踏进书房,看见书案上杂乱的书籍,不禁皱眉苦笑着说。
大文面红了,乐华默然地看看大文,又看看枚叔。
“能课外读书,原是好事,但是乱读不但无益,而且有害。你们在学校里有许多功课,每日自修又需要好几点钟的时间,课外的余暇很是有限,所以读书非力求经济不可。”枚叔说。
“那么怎样才是经济的读法呢?”乐华问。
“好,趁此机会,我来对你们谈谈读书的方法吧。大文,先把你的案头整理清楚,把许多书仍旧放到书架上去。”
大文就着手整理案头,乐华也帮同料理。子渊死后,每年晒书,枚叔都来帮忙。所以书架上的书都经枚叔亲手安排,大约依照门类顺次分别安放,每书都有一定的位次的。经大文抽动以后,有的已弄错了部位。枚叔指挥着大文和乐华,把某书应放在某处一一指导,并把分部位门类的大略情形告诉他们。
张太太送月饼出来,见枚叔正指挥大文等清理书籍,书案上已不像方才的杂乱了,笑着对枚叔说:
“究竟你是内行人,说话有力量。我屡次叫大文不要胡乱取书,他总是不听。张家出了好几代的书呆子,不要大文将来也是书呆子啊。”
“请放心,我正预备和他谈谈。”枚叔安慰张太太。
“请多多指教他。”张太太自去。
大文陪枚叔乐华吃过月饼,静候枚叔发言;乐华望着整理清爽了的大文的书案,也作同样的期待。枚叔环顾室内,打量了好久,指着一个小小的书柜,对大文乐华说:
“你们把这小柜子里的书腾出来,按了方才所说的门类,摆上书架去。这些都是词集,应摆在哪一架?”
大文即在摆诗文集的架上依次归并,腾出一些空位,乐华帮同将小柜中的书叠好了去补空。枚叔点头说“好”,一壁把小书柜捧到大文的书案上,靠壁摆好,说:
“大文,把这柜子作为你的书架吧。让我来替你选些可读的书摆进去。”
大文和乐华才知道枚叔叫他们腾出小书柜的理由,焦切地等着枚叔开口。枚叔在书架前踱来踱去地巡视了好几次,先取了一部《辞源》给大文道:
“字典是最要紧的。读书有疑难时可以随时查检。你们以前常用的《学生字典》只有字,没有辞,也许不够应用。把这一部和你常用的《学生字典》一起放在柜子里吧。书架上还有《康熙字典》《经籍纂诂》《佩文韵府》《人名大辞典》也都是这一类的书,将来用得着的时候尽可翻查,现在却不必放在案头。”
乐华接了《辞源》替大文装在小书柜里。大文跟着枚叔走动。走到摆小说书的架子旁,枚叔立住了说:
“像你们的年龄,读小说故事是很相宜的。我从乐华口里,知道你们在高小时已读过《三国志演义》了。我国的说部之中,有名的还有《水浒传》《镜花缘》《儒林外史》《红楼梦》《老残游记》,这架上都有。先读《老残游记》或《镜花缘》吧。翻译的外国小说故事也该选读,这架上有《鲁滨逊飘流记》《希腊神话》,都是可读的。任你各挑一部去读。读了一部,再读第二部。”
“让我先读《镜花缘》和《鲁滨逊飘流记》,把《老残游记》和《希腊神话》借给乐华去读,大家读毕了再交换,好吗?”大文说。
枚叔点头,把书从架上取下。乐华很高兴地接了书去。枚叔和大文又走到安放诗文集的书架旁,抽出一部《唐诗三百首》来说:
“你方才不是在读李太白的诗集吗?古来诗人的集子很多,仅只唐人的集子已经不少了,哪能一一读遍呢?还是先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所收的原只三百首诗,都是名家的名作,其中分古风、律诗、绝句,你们可以先读绝句。诗之外还有词,词原可以不读,如果为求常识起见想读,也好。就读《白香词谱》吧。这里所收的是一百首名词、一百个普通常用的词调。你们到初中毕业,读熟了这些,已尽够了。”枚叔说着,又把《白香词谱》从架上取下,连同《唐诗三百首》交与乐华,叫他替大文装入书柜中。
枚叔忽然在椅上坐下,沉默地向着好几只书架注视了好久,若有所思。大文也默然立在旁边。
“此外还须读些什么呢?”乐华问。
“此外当然还有。第一是经书类。经书是古代的典籍,在我国已有很久的历史,古人的所谓读书,差不多就是读经书。现在你们的读书是为了养成各种身心能力,并非为了研究古籍,目的与古人大异,经书原可不读。只要知道经书是什么性质的东西也就够了。《论语》《孟子》和《礼记》中的《大学》《中庸》普通称为‘四书’。‘四书’在我国和基督教的《圣经》在西洋一样,说话作文时,常常有人引用,其中所包含的是儒家的思想。既做了中国人,为具备常识计,这些也该知道一点。这学年先读《论语》吧。《论语》读毕再读《孟子》。《大学》《中庸》就可读可不读了。”枚叔指示一只书架,叫大文自己寻出《论语》来放在书柜里。
“还有子类和史类呢?”乐华居然把方才新收得的部类的知识应用上了。
“《论语》《孟子》普通虽称经,其实就是子。诸子当然是值得读的,但是在初中时代恐无暇读遍。史书更繁重,普通读书人向来也只读‘四史’,就是《史记》《汉书》《后汉书》和《三国志》。你们正课中已有历史科,用不着再读了。诸子和史书虽不必读,但当作单篇的文章,国文科中会有教到的时候。那时最好能把原书略加翻阅,明白原书的体裁。譬如先生选了《史记》的一篇列传,当作文章来教你们,你们就得乘此机会去翻翻《史记》原书,那时你们就会知道《史记》有多少卷,列传之外,还有本纪、世家、书、表种种的东西。这是收得概括的知识的方法。”
“方才大文翻《李太白集》,就是为了王先生昨天选授李白的《把酒问月》的缘故罗。”乐华乘机替大文辩白。
“哦,原来如此。很好。大文,以后就用这方法啊。”
大文把学校教本也如数装入书柜中去,小小的书柜已有了十分之六七的容积。枚叔过去打量了一会,说:
“古旧的成分似乎太多了,让我明天和王先生商量,看有什么好的新出的少年读物没有。开明书店发行的《中学生》杂志是纯粹为中学生办的,明天我去定两份,把一份送你吧。”
乐华和大文愈加高兴。
黄昏渐渐侵入室内,窗外传来了邻儿们的呼叫声:“好月亮!好月亮!”大文和乐华这才重新记起赏月的事来,相将跑出书房去,枚叔也跟着走到中庭。
客堂中已摆好晚餐的酒肴,宾主合起来还不满一桌。大文和乐华心不在吃饭,胡乱吃了一些就跑到中庭去了。张太太和枚叔夫妇彼此絮说家常,谈到两家的先世,谈到儿女的将来。月光映在庭阶上,黄黄的,光暗的界线非常分明。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这是大文与乐华的吟哦声。
“你听,两个书呆子!”张太太笑向周太太说。
“据说这是昨天先生教他们读过的,是李太白咏月的诗哩。他们似乎已读得很熟了。”枚叔代为说明。
饭罢又过了好久,枚叔一家才告辞回去。大文对母亲说月色很好,要同走送他们一程,就和乐华前行。
乐华把大文借给他的两部书用纸包了携着,对大文说:“我也要去备一只小书柜呢。”
[book_title]六 知与情意
“九一八”东北事变的消息激动了全国的民众,因了当局的退让,民情愈见激昂。其中最感到愤懑的,不消说是青年学生。各地学校纷纷组织抗日会,努力于宣传及抵制仇货的工作。
第一中学是全市学界抗日协会的一分部,校中师生分隶于总务、纠察、宣传、调查诸科。每科之下又设若干组,分头工作,空气非常紧张。校内到处贴着惊心动魄的标语,课外运动停止了,将这时间改行军事训练,各科教师都暂时抛开原有的教程,改授与抗日有关的教材。沈先生于算术科的应用问题中用飞机速率、军舰吨数、食粮分配等做题材,张先生教地理,所讲的是东北的地势,李先生教历史,所讲的是历来帝国主义侵略我国的情形。校长黄先生、教务主任陈先生从前都曾留学日本,熟悉日本的一切,每星期给学生讲日本的国情一次。
王仰之先生在国文科中所选授的,也都是与抗日有关系的文字。其中有一篇是《中学生》杂志卷头言《闻警》,乐华和大文才知道王先生也是《中学生》杂志的订阅者。
王先生很推许《闻警》一文,他说:
“这篇文字是完全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篇幅虽只千把字,内容很不单薄,能表现出激昂愤懑的情绪。其中的主旨,叫青年须认识公理,认识帝国主义,认识自己,都切实可行,不是空论。”
乐华、大文、朱志青及女生汤慧修、周锦华因为被推为宣传科中一年级的编辑股员,所以很关心于抗日文字的写作,在课堂听讲比别人格外留心。
这天接连有两堂国文课,第二堂上课时,等到王先生讲话告了一个段落,朱志清以编辑股干事的资格立起来说:
“我们五个——周乐华、张大文、汤慧修、周锦华和我——被推为本级的编辑股员,本周《抗日周刊》评论栏的文字轮到我们班担任,今晚须缴卷。我们这篇抗日的文字该怎样作才对?就在这一小时中,请先生给我们一些指导,并请同学们给我们提些意见。”
全班学生都认为这要求正当得很,王先生也点头说“可以”。
全堂一时沉寂下来,似乎各自在用心想。王先生先开口道:
“我以为第一步该认清目标。方才那篇《闻警》,是杂志编者对你们中学程度的青年说的。你们在《抗日周刊》上发表的文字,预备给什么人看?”王先生说时,目光注视着汤慧修和周锦华。
“周刊是宣传品,无论什么人的手里都会传到,我们的文字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汤慧修回答得很直截。
“对,是预备给大众看的,要叫大众起来抗日。如果你们是军事专家,确有军事上的计划,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军事上抗日的方法吧;如果你们有外交的知识,你们将告诉大众以外交上的抗日策略吧。现在你们是中学生,你们叫大众抗日,究竟有什么具体可行的方法没有?叫大众怎样去抗日?”王先生的眼光向全堂四射。
全堂又沉寂了。汤慧修红了脸把头俯着。
“抵制日货嘛。”一个胖胖的学生回答,他叫胡复初。
“对,抵制日货,原是抗日的一种易行的手段。但是要怎样抵制才有效力?中国抵制仇货不止一次了,每次都虎头蛇尾。此次抵制如果失败该怎么办?你们都有了方案没有?”
胖胖的胡复初把头俯下了。全堂又沉寂。
“请大家不要听了我的话就失望。”王先生故意露了笑容继续说,“文章仍是有法作的,我方才的话只是说要把作文的方向弄个明白而已。你们回答的话,其实都不算怎么错。”
课堂中的空气活跃了。汤慧修、胡复初都把头抬起,全体学生注视着王先生,露着急切期待下文的神情。
“我们的心的作用,普通心理学家分为知、情、意三种。知是知识,情是感情,意是意欲。对于一事物,明了它是什么,与别的事物有什么关系,这是知的作用。对于一事物,发生喜悦、愤怒或悲哀,这是情的作用。对于一事物,要想把它怎样处置,这是意的作用。文字是心的表现,也可有三种分别,就是知的文、情的文与意的文。关于抗日事件,外交上、军事上的具体办法,抵制日货的切实方案,这是知的方面的事,我们在这些方面当然不很有明确的知识。这类文字只好让专门家去执笔。我们对于东北事变,知的方面虽还缺乏,但情与意的方面是并不让人的。谁对于日人的暴行不愤激呢?谁不想对日人的暴行作抵抗呢?我们该明白这道理,从情与意的方面来说话。我们的文字是宣传品,是给大众看的。我们该以热烈的感情激动大众,以坚强的意志鼓励大众,叫大众也起来和我们一起抗日。”王先生这段长长的话,前半段说得态度很平静,后半段却愈说愈激昂起来。
数十个人头一些都不摇动,直到王先生说完了这一段的话为止。五个编辑股员听毕了王先生的话,不约而同地都吐出一口安心的气来。
“从情意方面去说话,但是须注意,”王先生又继续说,“情意与知识虽方面不同,实是彼此关联的。情意如不经知识的驾驭,就成了盲目的东西。这几天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大家一定都看见的了,有的写着‘扑灭倭奴’,有的写着‘杀到东京去’。骂日人为‘倭奴’,是愤恨的表示,是情。想要‘扑灭’日人,想要‘杀到东京去’,是一种希求,是意。可是按之实际,这种说法都是一厢情愿的胡说。其可笑等于乡下妇女骂人‘你是畜生’,‘杀千刀的’。试问:骂人家‘畜生’,人家就会成‘畜生’了吗?骂人家‘杀千刀的’,人家真会被‘杀千刀’了吗?这都是单逞情意,不顾知识的毛病。”
全堂哄笑声中,下班铃响了。不久,操场上传来了召集的喇叭声。朱志青叫住乐华、大文及汤慧修、周锦华暂留在教室里。
“就在这两点钟以内,大家来商量商量把稿子作好吧。让我到军事训练班上去告假。”说着就去了。
朱志青回到教室,就说:“请先把大意商定,推一个人起草,然后再共同斟酌吧。”说着,拿了粉笔立在黑板旁,等大家开口。
“第一节当然是先叙述经过情形。因为若不叙述,话就无从说起。”汤慧修说,“不过这叙述要简单,只要几句话就够了。”
其余诸人都点头。朱志青就在黑板上写道:“简叙经过情形。”
“其次说什么呢?”朱志青问。
“其次当然要表示愤恨了。姑且写‘感言’二字吧。”大文说。
朱志青照写在黑板上。
“对于政府的依赖国联,似乎也该责备几句。”乐华说。
“还有张学良的不抵抗,也可连带在这里说及。”周锦华说。
“我们的文字,是要叫大众抗日的,对于大众,似乎该抱一种希望吧。”朱志青一壁写“责政府”“责张学良”一壁说,最后写道“对于大众的希望”。
大意完成了,推汤慧修起草,汤慧修也不推让,走到教室一隅的座位上执笔俯首就写,周锦华靠在旁边看她。朱志青与大文、乐华凭窗看同学们在操场上受军事训练。
汤慧修起草完毕,交给大家看时,大家看了都满意,只略略更动了几个字就通过了。汤慧修主张大家到王先生房里去,请他看一遍。
五人到王先生房中时,王先生正满身浴着殷红的夕阳,在窗口埋着头不知翻查什么。案上除了最近一期的高高的一叠作文本以外,杂乱摊着《中国外交史》《国际现势》《日本研究》《约章成案汇览》《帝国主义》等等书册。
朱志青申述来意,把稿子交给王先生。王先生含笑点头把稿子接去看。那稿子是这样的:
上月十八日的夜间,日本军队攻击沈阳的北大营,这好像一个流氓开始伸出他的拳头,他要大大地逞一回凶了。果然,沈阳就在当夜被他们占据去了。二十一日,吉林省城又被占据。辽吉两省的重要地方,十几天内,也接连地失去不少。我们翻开地图来看,辽宁和吉林明明是我国的土地,那里住着百千万我们的同胞。但是,此刻在那里杀人放火的是日本的军队,此刻在那里奔跑示威的是日本的战马和炮车,而此刻在那里呼号啼哭受尽痛苦的是我们的同胞!想到这里,心中的愤恨像火一般燃烧起来了。
日本帝国主义是我们的仇敌,我们要有结实的拳头来对付他。但是,我国的政府却去告诉国际联盟,要国际联盟出来说话。国际联盟原来是各帝国主义的集合团体,流氓与流氓是一伙儿,对于我们难道会有好处么?
东北军事长官的不抵抗也是万分可恨的事。花费了民众的赋税,养了许多的兵,制造了许多的军械,敌人来了,却老着脸说“不抵抗”,要他们做什么用?
现在,全国同胞的愤恨都像火一般燃烧起来了。军事长官不抵抗,政府要告诉国际联盟,我们同胞自会伸出拳头来对付敌人的!中国究竟是全国同胞的中国啊!
“很好,就这样去缴卷吧。”王先生看毕说。
过了一歇,王先生又苦笑着说:“外国人讥诮我们中国是‘文字之邦’,我们只能用文字去抗敌,大家应该怎样惭愧啊!”
五人都像背上被浇了一盆冷水,俯首退出。乐华出了校门,在归途上还深深地觉得无可奈何,心里屡次自问道:“我们只能用文字去抗敌,大家应该怎样惭愧啊!”
[book_title]七 日记
东北的事变愈弄愈大,民众在激昂的情绪中过了国历的新年,又到了废历的年边。第一中学虽已照章放寒假,但抗日会的工作并不中辍,并且愈做得起劲,师生都趁了闲暇分头努力,把整个的时间心力集中在这上面。
乐华的父亲枚叔因行务须赴上海。从H市到上海,只须乘半日火车就到。乐华家有好几个亲戚都在上海工商界服务,他们已先后迁居上海,子弟们就在那里求学。其中有许多自幼与乐华很莫逆,小朋友间时有书简来往的。这次枚叔因事赴上海,适值学校放假,就带了乐华同去,一则想叫乐华领略领略大都市的情形,二则也想叫小朋友们有个会晤的机会。乐华就向校中抗日会编辑股告了假,很高兴地随着父亲去了。
乐华父子到上海去的第二日,“一·二八”事变的警报就传到H市。“日兵侵犯闸北”,“十九路军抵抗胜利”,“日兵用飞机在闸北投炸弹”,“闸北已成焦土”,诸如此类的标题,连日在报上用大大的字载着。每次由上海开到的火车都挤得不成样子,甚至连货车、牲口车都塞满了人。消息传来,都说日兵如何凶暴,十九路军如何苦战,中国人民如何受伤害。H市人民大为震动,有家属戚友在上海闸北的更焦急万状。
乐华的安否很使小朋友们担心。据大文所知,乐华家的亲戚有好几家都在闸北,乐华动身以前,曾和大文说过,到上海后预备与父亲寄寓在闸北宝山路母舅家里。闸北既为战场,乐华是否无恙,同学中与乐华要好的都不放心,最焦切的当然是大文。大文每日到车站去打听,遇到从上海来的避难者就探问闸北的情形,愈探问愈替乐华着急。整日到晚盼望乐华有信来,可是因为上海邮局也靠近战区,邮件不免被延搁了。
又过了几日,大文到学校去,照例顺便到乐华家里探问乐华的消息。但见乐华的母亲的神情已不如前几日的愁苦了。据她说乐华父子已避入租界,且交给他乐华附来给他的一封信。这信是托一个逃难回H市的亲戚带来的。
大文急把信拆开来看。信是用铅笔写的,信笺是日记册中扯下来的空白页,信以外还有厚厚的一叠日记空白页,用铅笔写着很细的文字。
信中说:“不料我到上海来就做难民。现已与父亲随母舅全家逃出闸北,住在旅馆中。”又说,“父亲原想叫我先回H市,近日火车轮船都极挤,闻有被挤死的,舅父母不肯放我走。”又说,“这次的经历,在全中国人,在我,都值得记忆。我前次曾和你想找个叙事文的题目,找不出来,现在居然遇到这样的大题目了。”又说,“我从日记册中把这几日的日记摘抄了送给你,你看了也许会比看报明白些吧。”又说,“王先生叫我们写日记,不料我的第一册日记,就要以如此难过的文字开始。”又说,“请把这记录转给王先生和志青、慧修、锦华几位看看,如果他们觉得还有意义,就登在《抗日周刊》上,作为我所应该担任的稿件吧。”最后又说,“我近来痛感到我自己的无用,日人杀到了我的眼前,我除痛恨他们的凶暴以外,并不能作什么有效的抵抗行动,真是惭愧。”
大文把信看完,因为急于想把乐华的消息转告同学们,匆匆地就走,一壁走,一壁读着乐华的日记。
过了二日,第一中学的《抗日周刊》上登载着乐华寄来的记录,题目是《难中日记》。
一月二十八日
半日的火车,除看风景外,全赖携带着的《老残游记》和父亲中途购得的当日上海报纸消遣。报上已载日本海军因华人抗日向上海市长提出抗议的消息。车中议论纷纷,都说上海会有不测。到上海后,父亲带我至宝山路母舅家去。宝山路上但见纷纷有人迁居,形势很是严重。到了母舅家里,舅母正和表姊在整理箱箧,似乎也预备搬迁。我们才坐下,舅父和表兄都从外面回来,说市长已答应了日人的要求,不会再有事,不必搬了,劝我们就住下。全家于是去了惊慌之念,来招呼我们。晚饭后父亲想出去接洽事务,因外面已戒严,走到弄堂口即回来。舅父虽解释说闸北戒严是常事,大家又不安心了。门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比乡村还静,不到九点钟,我们全睡了。
一月二十九日
昨晚大约在十二点钟左右,舅父忽然叫醒我们:似乎有枪声,大家不要熟睡。我们醒了后,果然继续地听见了一种比鞭炮还尖锐而沉着的声响。父亲和表哥都说的确是枪声,看来已经开火了。呀,竟免不了要接触!心里不觉感到一些恐怖。隔不了几分钟,枪声竟连续而来了,并且有机关枪的声音夹杂在里面。舅父说睡在楼上危险,应该睡到楼下去。于是我们就在外面机关枪声连发时,每人顶了一条被头,匆匆地走下楼去,就在客堂的地板上胡乱睡下。外面的枪声一直延续着,没有停止的时候。我们睡在地板上,除了还只五岁的表弟外,谁都睡不着觉。我的胆量素来并不算小的,可是今天晚上却无论如何不敢把头伸出到被外,身子在被里老是瑟瑟地抖,头上身上全是汗珠,把一件衬衫都湿透了。呼吸几乎窒塞,每当枪声稍为和缓一些或者稍为远了一些时,便把头探出被来透一口气,正在觉得略为舒适的时候,常常是一声极响的枪声把我的头又吓进被头中去。挂在墙上的钟,一点,两点,三点,四点,没有一次的敲响不钻进我的耳里。但愿天快些亮。
过了四点,除了枪声机关枪声外,又加入飞机声和自飞机上掷下来的炸弹声。飞机声,我虽则早已听见过,可是声音这样的逼近,却是第一遭。飞机内马达开动的震动声都听得十分清楚,不但机叶扫动空气的风声而已,竟可说是活像一辆汽车在门外开过。在这样的响声继续了半个多钟头后,室内忽然非常明亮,我起初还疑心是谁开了电灯,经父亲的说明,方知这是飞机里的探照灯的光线。表哥起来到窗边去偷看了一下,据说,飞机低得仿佛就在屋顶上,连里边的人都看得很清楚呢。
挨到了天亮,大家商议怎样逃出这险境的方法。又是表哥起来先到门外面去探听,他回来说,前面宝山路无法通行,只有从后面出去,还可想法。于是大家胡乱吃了一些早饭,便光身走出后门,向西走去,到了中山路,枪炮声是比较远得多了,可是飞机还要来到头顶上盘旋,我们只好贴近墙壁走路。路上的人多极了,和我们一样,全是“逃难”的。昨天晚上下过雨,地上滑得很,走路实在不易。我们随了大众一直向西走去,据说,到了曹家渡,可转入租界;然而又没有人走过这条路。只有像哥伦布航海那样,向前走去是了。走了大约一个钟头,两腿已经有些酸了,路上没有黄包车可雇,舅父花了三元大洋,才雇到两辆小车。我们盘膝分坐在两辆车上,大约在十点钟左右,终于到达曹家渡了。通租界的那顶桥上有武装的外国兵防守,向桥的这边瞄准着,靠在叠得很高的沙袋上,只要这边有一些动静,他们只要手指头在枪机上一扳,随时就可给我们以一次扫射。我们这许多人小心翼翼地通过了这桥。过桥据说就是租界,大家都透一口气,似乎已经获到了安全的保障了。我们平常喊收回租界,现在又要躲到租界里来,我深深觉得矛盾。
我们换乘公共汽车到中心区去找旅馆。旅馆都早已客满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一家小客栈内得到一间小小的房间。
下午,跟了父亲去打听消息。在路上,只见满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走到河南路,忽然有许多黑色的纸灰从天空落下来,我拾起一片来看,原来就是我用惯了的《辞源》的一页。听路人说,在闸北的商务印书馆被焚毁了。
夜报上详载着闸北焚烧的消息,商务印书馆被毁证实。舅父及表兄都是在该馆服务的,一家突然失去生活的根基,愤懑可知。父亲傍晚从朋友处回来,似乎很有忧色,不知听到什么消息了。
一月三十日
昨夜睡得很酣,虽则那么多的人挤在一起。夜半,曾隐约的听到隆隆的炮声。
一起身,表哥便出去买进一份报来,大字的标题,说我十九路军胜利,大家都为之一乐。舅父说我们个人虽则吃了些苦,只要于国家有利,那么,就再多牺牲一些也是心愿的。
在旅馆里实在没有事可做,只好跟了父亲到外边去瞎走。外边,市面是全无了,店家都已罢市,门上贴一张红色印刷的纸条,写着“日兵犯境,罢市御侮”八个大字。惟有卖报的生意大好。有日报,还有夜报及号外,差不多每个行人手里都有一张报纸。
外面盛传粮食将起恐慌。各处的交通差不多都已断了,惟有沪杭路还通着,北站听说已被烧,火车只到南站。父亲颇想邀了舅父全家一同回H市。同旅馆中曾有人从南站折回,说车子无一定班次,妇人小孩竟有在车上挤死的。报上又载着日飞机在南站一带盘旋的消息。看去一时不能脱出上海的了。
夜间炮声甚烈,玻璃窗震动得发响。
乐华寄来的日记原不止三日,这期的《抗日周刊》上只登了这些,末尾注着“未完”二字。
[book_title]八 诗
“一·二八”事变引起了金融恐慌,各业周转不灵,公债的价格暴落,公债交易所至于停市。各地靠公债投机为业务的银行纷纷倒闭。乐华的父亲所服务的H市某银行也是其中之一。乐华随父亲回H市后,不久父亲就失业了。
乐华本学期的学费是从母亲有限的储蓄项下支出的。母亲把那笔钱交给乐华时曾说:
“如果你父亲在市里一时找不到职业,下半年也许非搬回乡间去不可,你也许不能再进第一中学了。这学期要格外用功啊。”
国难与家难逼迫得乐华很勤奋。枚叔虽不免烦闷,表面却仍泰然自若,除偶然出去探望朋友外,长长的春日闷在家里,全靠读书消遣。陶渊明的集子是枚叔近来常放在案头的。乐华每当放学回来,常见父亲坐在案前读书,近拢去看,所读的老是一本《陶渊明集》。乐华乘父亲不在家时,也曾取《陶渊明集》来随便翻看,词句间虽偶有看不懂的,大致都已无困难,觉得比别人的诗容易读得多。其中描写田园景物诸佳句尤中心意。乐华尝到了一种冲淡幽远的情味。
“母亲说,下半年也许非搬回乡间去不可。就回乡间去吧,读书种田,清贫过活,趣味多好!人格多高尚!”这是乐华不曾出口的话。
有一天,王先生选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六首给学生读。几月以来,报上的国难记载与所选读的激昂慷慨的文字,已使学生们的情绪紧张到了极度,突然读过几首诗,都感到异常的松快,犹如战士们从火线中出来,回到故乡一样。乐华的感兴又与同学不同,在他,这几首诗已不止是空泛的憧憬,简直想认作实际生活的素描的图案了。
在放学的归途上,乐华与大文谈这几首诗的趣味与陶渊明之为人,还说到父亲近来也在每日读陶诗。又把自己近来的感想告诉了大文。
“到我家里去歇一会吧。让我们请父亲讲些关于陶诗的话。”乐华在自己门前邀住大文。
乐华拉着大文走进自己家里。枚叔在西窗下案前坐着。夕阳半窗,柳丝的影子在窗子玻璃上婀娜地摆动,案上正摊着陶诗。
“爸爸,我们今日也在读陶渊明的诗呢。王先生选了《归园田居》六首。”乐华说。
“哦,”枚叔就案上把《陶集》翻动,很快地把《归园田居》翻出了,指着说,“是这几首吧。你们读了觉得怎样?”
“很好!”乐华、大文差不多齐声说。
“陶诗原是好的,我近来也常在读着。但是对于你们也许不好。我想,王先生选陶诗给你们读,目的大概是供给常识,叫你们知道有陶渊明这样的人,知道有这一种趣味的诗而已。”
乐华、大文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尤其是乐华,好像失去了将来的目标,不禁把近日所怀抱的意思吐露出来说:
“我觉得过陶渊明那样的生活很有趣味。”
“别做梦吧。在陶渊明的时候,也许可有那样的生活,你们现在却已无法学他。陶渊明派的诗叫田园诗,田园诗自古在诗中占着重要部分。从前都市没有现在的发达,普通的人都在田园过活一世,他们所见到的只是田园景物,故田园诗有人作,有人读。现在情形大不同了,大多数的人在乡间并无可归的‘田园’,终身局促在都市‘尘网’之中,住的是每月多少钱向房东租来的房子,吃的是每石十几块钱向米店购来的米,穿的是别人替我们织好了的绸和布,行的是车马杂沓的马路,‘虚室’‘桑麻’‘丘山’‘荆扉’……诸如此类的辞藻,与现在的都市人差不多毫无关系。我们读田园诗觉得有兴趣,只是一种头脑上的调剂,这情形和都市的有钱人故意花了钱到乡间去旅行一次一样。老实说,只是一种消遣罢了。”枚叔说了苦笑一下,随手把《陶集》翻拢。
“那么我们不能回乡间去了吗?母亲曾和我说过,如果爸爸在市里找不到事情,下半年也许非回乡间不可呢。”
“如果不得已,原只好回去,但是要在乡间过生活,即使你将来会拿锄头,也很困苦吧。你须知道:现在的乡间决不会再有陶渊明,也决不能再有《归园田居》那样闲适的诗。时代有一定的特色,读古人的书须留心他的时代,古人原并不对你说谎,但是你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为时代错误者,上很大的当呢。”
乐华和大文听了这一番话,都似乎大大地感到失望。胸中新收得的闲适的诗趣全失,换进去的是俗恶的现实的悲哀。枚叔忽然走到书柜前面,从许多小册子中抽出一本书来,坐在案前翻寻了一会,把书页折了两处,对乐华、大文说道:“这是一本翻译的新俄作家的诗选。这折着的两首你们去看看。”
乐华和大文把书接来看时,第一首是莎陀菲耶夫的《工场的歌》:
我今天才感到了,今天才知道了,
这里的工场是每天有热闹的狂欢节祭的。
每天在一定的时刻举行歌宴,—
穿工作服的客,声响与轰击,歌与跳舞,
声响与轰击,没有言词,只有音响的谐美的话声,
泥醉而高兴着似的车轮的整齐的有节奏的舞蹈。
每天往工场去,往工场去是愉快的。
懂得铁的话,听得天启的秘密,是愉快的。
在机械旁边,学着粗暴的破坏的力,
学那不绝地构成那光明的新的东西的力,是愉快的。
两人读毕以后,面面相觑地惊异起来,急急地再去翻第二处折着的书页,那是加晋的《天国的工场》:
青石的工场
高而又广阔。
啵!刀劈一般的警笛
以沉重的声调鸣叫着。
于是从各隅
穿着黑的,污秽的厚的工作服
以风一般的警笛结合着的
力强的锻冶工的群,急忙着来了……
天空是愈黑暗了。
暗黑的群众会合着,
即刻迅速地
用了气闷的炎热,
将电光的熔矿炉
赤红地燃烧着。
于是快活的锤声
将广阔的工场颤动了。
两人看毕仍是莫名其妙,相对无言。倒是枚叔先发问:
“句子是懂得的吧,如何?”
“这也是诗吗?”大文问。
“是诗罗,是新体诗。你们应该读过新体诗了吧。”
“新体诗是读过了的,胡适的,徐志摩的,刘大白的,都见过几首。不过内容似乎和这完全不同。”乐华回答。
“你们觉得有些异样吧,这难怪你们。从前的人大都以‘风花雪月’为诗料。新体诗中这类‘风花雪月’的词彩也常常见到。我们读惯了这类的诗,于是就容易发生一种偏见。如果陶渊明的是田园诗,这两首俄国作家的诗可以说是工场诗。陶渊明是种田的,所以用‘野外’‘桑麻’‘锄’‘荆扉’等类的辞,俄国革命以后,做工成为吃饭的条件,大多数的人都要与机械为伍,这几个诗人都是在工场做工的,所以用‘工场’‘铁’‘熔矿炉’‘锤’‘工作服’等类的辞。田园与工场,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园可吟咏,当然工场也可吟咏的了。切不可说关于田园的辞类高雅,是诗的,关于工场的辞类俗恶,不是诗的。诗的所以为诗,全在有浓厚紧张的情感,次之是谐协的韵律,并不在乎词藻的修饰。这几首是译诗,原来的韵律我们无从知道。但是就情感说,仍不失为很好的作品。他们对于工场的爱悦和陶渊明对于田园的爱悦,毫没有不同的地方。”
乐华和大文都点头,目光重复注在那第二首译诗上。
“农村正在急速地破产,都市正在尽力地用了威逼与诱惑,把人吸到它的怀里去。我已是中年的人了,你们正年轻,一定要到都会去,在这大时代的旋涡中浮沉的。闲适的田园诗,将来在你们只是一种暂时消遣的东西,你们自己所急切需要的是工场的诗或都市的诗啊。”
“中国现在有作这样的新诗的人吗?”大文问。
“似乎还没有,不久总应该有吧。没有的原因,由于会做诗的不到工场去,在工场里的不会做诗。这情形当然不会再长久继续下去。不过,即使有,一定和你们方才所读的俄国诗人的作品不同。俄国革命成功,工场已是大众的工场,所以诗人那样颂赞它,在别国,也许不能颂赞,反要代以悲苦愤激的情调吧。现在,我们不能有快悦的工场诗,正和不能有闲适的田园诗一样。只好且看将来了。”枚叔说到这里,把眼光平分地注视了乐华与大文一会儿,似乎很有感慨。室内昏黄,快到上灯时候。
乐华见父亲似乎已不愿再说什么了,就扯了大文默然退出外间。母亲留大文吃晚饭,大文说恐家里等他,匆匆地携着书包去了。
[book_title]九 《文章病院》
“好新鲜的标题!”汤慧修拿着一本书走进教室来,眼睛看着书页,长长的头发披在肩头。
“什么?”几个同学正在谈论什么事情,被她的这一句话引起了注意,就同声问。
乐华认清她手里拿的是《中学生》杂志,欣喜地说:“是二月号吗?他们曾经登过广告,说二月号印成之后,在闸北的炮火中完全毁掉,须待重印了方可寄发。这是重印的版本了。”
几个同学便围拢去看汤慧修手中的杂志。汤慧修指着书页说:“你们看,《文章病院》,这标题多么新鲜!”
“是一篇什么性质的文字呢?”
“肺痨病院给人医肺痨病,外科病院给人医外科病,依此类推,文章病院该是给人医文章的毛病的。”
“我们平时作文,常常犯许多毛病。如果送到文章病院去医一医,再给先生看,一定可以得到甲等的品评了。”
“开头有‘规约’在这里,我们看呀。‘一、本院以维护并促进文章界的“公众卫生”为宗旨。二、根据上项宗旨,本院从出现于社会间之病患者中择尤收容,加以诊治。’——文章界的‘公众卫生’,出现于社会间之病患者,看了这两句,可知我们的文字是不收的;要‘出现于社会间’的妨碍‘公众卫生’的文字才收。难道文字的毛病也有传染性的吗!”
“我想的确有的,”周锦华说,“文字登载在报纸上、杂志上,或者刊印在书本上,在社会间传播开去;一般人总以为这样的文字是了不起的,便有意或无意地仿效它。如果它本身有毛病,仿效的人就倒楣,患传染病了。所以,我们编《抗日周刊》也得好好用一番心,至少要每一篇文字没有什么毛病才行。”
在一年级的编辑股员里头,周锦华是最负责的一个。她不把凑满篇幅认为满意;她要周刊上的每一篇都有精义,都有力量,真能收到文字宣传的效果。她时时刻刻不忘记周刊,现在谈起文字的传染性,她又说到周刊上去了。
“不错。”几个同学点着头。
“写上《抗日周刊》,就是‘出现于社会间’的文字了。”胡复初又加以说明。他继续看文章病院的“规约”,说道:“这原来是替人家批改文字,同王先生给我们做的工作一样。王先生有时在我们的文稿上画一些符号,表明这地方有毛病,什么毛病,要我们自己去想。这杂志上大概不只在有毛病的地方画一些符号吧。”
“你不看见‘规约’上说明‘将诊治方案公布’吗?犯的什么病,要吃什么药,用什么方法医治才会好,把这些都说明白,才成一个‘诊治方案’呢。”
汤慧修说:“把杂志摊在桌子上大家看吧。”她把《中学生》杂志摊在自己的课桌上。七八个人便伛着身躯,头凑着头围着看。外面有脚踢着皮球的蓬蓬的声音,有鼓励赛跑者的热烈的呼喊;在课堂里的几个人好像全没有听见,他们的心神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动着。
“第一号病患者——《辞源续编说例》。《辞源续编》是大书馆里的大工作,‘一·二八’以前,报纸上登着大幅的出版广告;说例相当于序文,是编辑者的公开宣言,怎么会有了毛病,进了病院?”朱志青惊奇地说。
周乐华翻过几页,悄悄地说:“更奇怪了,《中国国民党第四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全体会议宣言》也在这里,成为第二号病患者。”他看着张大文说:“去年我们一同看报,不是把它读过一遍的吗?”
张大文点头说:“当时读下去似乎也能够明白。不知道这篇文“还有第三号病患者吗?”胡复初抢着再翻过几页。
“啊!还有,《江苏省立中等学校校长劝告全省中等学校学生复课书》。”几个人像发见了宝物一般喊起来。
“这一篇应该进病院,”周锦华掠着额发说。“我当时在报纸上看过的,糊里糊涂,不晓得说些什么。我以为我的程度不够,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把它仔细地划分段落,希望捉住各段落的要旨;但结果还是糊涂。罢课不足以抗日,大家复课吧,这是很简单干脆的一句话。那些校长先生偏要东拉西扯写上这么多的文字,真是可怪的事。我倒要看病院里的‘医生’怎样给它诊治呢。”
胡复初又抢着翻书页了:“看第四号病患者是谁?”翻了一下之后,他才知道没有第四号了,说道,“只有三号。”
“我们写的文字如果送到文章病院里去,恐怕是百病丛生、不堪诊治的了。”张大文凝想着说。
“我想也不至于,”汤慧修说,“王先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文字绝对不通;他只对我们说哪一句不妥当,哪一节要修改。如果送到文章病院里去,我们的文字至多是一个寻常的病患者。”
“那么,”张大文说,“大书馆里编辑先生写作的文字,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全体会议通过的文字,江苏省立中等学校校长公拟的文字,怎么会病得这样厉害,烦劳病院里的‘医生’写了这么长的三篇诊治方案呢?”
“这要待看完了诊治方案才得明白。”汤慧修回答。
周锦华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她对大家说:“现在快要上课了,这密密地用小铅字排印的十八页文字,一会儿是看不完的。我们在这几天里做一回共同研究吧,研究的材料就是这个文章病院。”
“怎样研究呢?”
“我们要把这三号病患者所患的毛病归起类来,看它们的毛病大概是哪几类。这于我们很有益处。‘规约’上边不是说着吗,‘知道如此如彼是病,即不如此不如彼是健康,是正常’。我们以后大家当心,不要犯那几类毛病;那么,写下来的一定是健康的、正常的文字了。”
“这很有意思!”汤慧修高兴得拍着手掌,“就是我们这几个人,在自修的时候来做这研究功夫。我们还可以把研究的结果报告给全班同学知道,还可以请王先生给我们批评。”
这当儿,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
三天之后,他们的研究功夫做完毕了;由朱志青把研究所得记录下来,并且告诉了王先生,说要报告给全班同学知道。
这一天王先生上国文课,讲完了一篇选文,时间还有余多,他就说:“有几位同学研究了最近一期《中学生》杂志的《文章病院》,要把研究的结果告诉大家,现在就听他们的报告。那《文章病院》我也看过了,比我平时给你们批改文稿来得详细。他们把它归纳一下,看文字的毛病大概有哪几类,这对于写作的练习的确是有帮助的。”
王先生说罢,用右手示意说:“谁到这里来报告?”他就坐在靠近黑板偏右的椅子上。
朱志青站起来,走到讲台上,把胸膛挺一挺,开口道:“最近一期《中学生》杂志增加《文章病院》一栏,想来诸位都看过了。我们几个人看出这一栏里提及的三号病患者虽然犯了不少的毛病,但是归聚起来,毛病的种类也并不多。因此我们想这几类毛病必然是最容易犯的。写文字如果能够不犯这几类毛病,即使说不上名作,至少不用进《文章病院》了。现在让我逐类逐类提出来说。”
全班同学都轻轻地舒着气,整顿精神,预备听朱志青的演讲。
朱志青从衣袋里取出几张稿纸来,却并不就看,又说道:“那三号病患者——那三篇文字都是文言文,而我们写的是语体文;知道了文言文的毛病,对于写作语体文好像未必会有什么益处。其实不然。我们看出那三篇文字的毛病都是属于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上的;所以用文言写固然有病,如果用语体写,还是有同样的病。我们要知道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上通常有哪一些病,那就文言的材料也于我们有用处。”
他说到这里,才看一看手里的稿纸,取粉笔在黑板上写了“用词、用语不适当”几个字。
“这是一种毛病。该用这个辞的,却用了那个辞;该这样说的,却那样说了。那三号病患者差不多都犯这毛病。现在举几个例子来说。‘目的’,不是大家用惯了的名词吗?心意所要达到的境界叫作‘目的’。而第一号病患者却有‘不能不变更去取之目的’的话。编辑辞典,选用条目,哪个条目要,哪个条目不要,只有依据预定的‘标准’来决定;所以,说‘去取之目的’不适当,必须说‘去取之标准’才行。又如‘促进’,原是习用的一个动词。而第二号病患者说‘努力促进自治制度’。因为制度只能订定、实行、修改,或者撤废,可是无法促进,所以‘促进’这个动词用在这里就不适当。又如‘重新’这个副词,本该用在第二回做的动作上;读过书了,再读一回,叫作重新读书,游过山了,再游一回,叫作重新游山。第三号病患者劝学生复课,单说‘收拾精神,一律定期复课’,已经很觉不妥了,因为罢课为的是国难,原没有放散精神;而它又在‘收拾’上面加上‘重新’两字,好像学生已经把精神收拾过一回了,更属不适当之至。以上是用辞不适当的例子。其他如该说购买力薄弱,而说‘物力维艰’,该说整齐全国的步骤,而说‘整齐全国一致之步骤’,当时日本武力还只及于我国东北,而说‘东北烽烟弥漫全国’,都是用语不适当的例子。这种毛病的原因在于认识辞和语的意义不确切;或者因为不曾仔细思量,只顾随笔乱写,便把不适当的辞和语写了上去。”
“意义的缺略和累赘”,朱志青又在黑板上写了这几个字,回过头来说道:
“一句话里,意义没有说完足,就不成一句话。反过来,说得太噜苏了,把不相干的东西都装了进去,也同样地不成一句话。这种毛病的原因在于不曾把意义想得周全,就提起笔来写;如果作者的言语习惯不良,平时惯说那些支离的、累赘的话语,写起文字来也就会有这样的病象。试举几个例子。‘当《辞源》出版时,公司当局拟即着手编纂专门辞典二十种,相辅而行’,在‘相辅而行’怎么少得了‘与《辞源》’几个字?‘际此内忧外患之时’成什么话?必须说‘际此内忧外患交迫之时’才行呀。不说‘以……译表为标准’,或‘依……译音表’,而说‘均依本馆所出外国人译音表为标准’,这是累赘不通的话。不说‘使国民参与政治’,而说‘召集国民参与政治机关’,这也是累赘不通的话。像第三号病患者因为要说青年感情丰富,关心国事,先把老年人也知爱国来作陪衬;却说什么‘明知行将就木,即使国亡,为奴称仆,亦无几时,然犹攘臂切齿,慷慨陈辞,鼓其余勇,义无返顾’,仿佛把老年人讥讽了一顿,这更是累赘的无用的话了。”
朱志青停顿了一下,又说:“一句话里,前后不相连贯,一串话里,彼此不相照应,这也是重大的毛病。如第一号病患者说:‘此十余年中,世界之演进,政局之变革,在科学上名物上自有不少之新名辞发生。’这只是一句话而已,然而前后不相连贯。正如文章病院的‘医生’所说,‘揣摩这里的语气,“世界”与“政局”对立,“科学”与“名物”对立,而以“科学”应“世界”,“名物”应“政局”。世界演进,科学研究益精,因新发明、新发见而产生新名辞,那是不错的。但是,“政局变革”与“名物”有什么关系呢?’没有关系而牵在一起,这句话就前后不相连贯了。又如第二号病患者说:‘“一致对外”为本党与全国人民共同之呼声。大会认为尚有急需注意者。国内生产日渐衰落。因生产衰落而……’这是一串的话。那前三句因为没有什么关系词把它们连起来,彼此便不相照应,好像是各各独立的。又如第三号病患者开头说‘我国家民族苦东西帝国主义者之侵略压迫也久矣’,依理接下去应该说侵略压迫从什么时候起头,直到现在已历多少年,才可把怎样地‘久’说明,与第一句相照应。而第三号病患者不然,却说‘平时则经济侵略、文化侵略在在足以制我之死命,有事则政治压迫、军事压迫无所不用其极,凡有血气,畴能堪此’,好像把自己方才说的第一句话忘记了。这种毛病的原因大概在于思想不精密。犯得太多的时候,虽然说了一大堆,写了一大篇,实际全是瞎说;不是叫听者、读者上当,便是叫听者、读者莫名其妙。真是危险的毛病。”
朱志青又把稿纸上的标题抄上黑板,一壁说:“这种毛病可以叫作‘意义不连贯,欠照应’。”
他把稿纸纳入衣袋里,继续说道:“我们摘录下来的例子还多,完全说出来,未免使诸位生厌,所以只说了一小部分。把许多例子归聚起来,就看出它们犯的不外刚才所说的三种毛病:用词、用语不适当;意义的欠缺和累赘;意义不连贯,欠照应。再加仔细分析,毛病的种类当然还可增多。但是我们想,这三种毛病该是最普遍的了。我们写作文字,如果能够避免这三种毛病,用辞、用语处处适当,每一句话意义都完足,也并不累赘,而且一直到底,互相连贯,彼此照应,这样,我们的文字不就通顺了吗?”
下课的铃声催促他赶快作结束,他简括地说道:“我们以为要做到这地步,实在也并不困难,只须在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上留意。《文章病院》里的三号病患者的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太不好了,远不如我们,提起笔来又不肯先检点一下,所以犯了这许多毛病。我们从他们的失败上,正可以找到成功的路径。这是我们今天要把研究结果告诉诸位的本旨。”
朱志青说罢就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王先生站起来了,露出满意的脸色,说:“志青他们的研究报告虽然简略,可是很扼要。《文章病院》里的三号病患者所患的毛病固然不尽属于这三类,然而多数属于这三类。就是一般不通的文字,你说它这里不通,那里不通,归纳起来,大致也离不了这三类毛病。志青结末说的话是不错的。一个人如果能在思想习惯和言语习惯上留意,写下文字来就不用进《文章病院》了。”
王先生又用慨叹的声调说:“那第三号病患者——《劝学生复课书》最要不得,思想习惯完全是‘八股’的。想不到民国二十年的中等教育界中还会出现这样的文字!它为什么要不得,下一次我要给你们仔细地讲一回呢。”
[book_title]十 印象
离H市八里有一座山,并不很高,却多树木。因为没有别的名胜古迹,那座山就成为H市一般人游赏的目的地。到那边去可以步行,沿河的一条道路颇宽阔,而且是砖铺的,一路走去很安舒;也可以乘船去,那河道直到山脚下才转弯,所以一上岸就登山了。
这一天,沿河的道路上,乐华和大文在前,枚叔在后,在那里对着山走去。他们换穿了轻薄的夹衣,身体松爽,步履非常轻快。枚叔手里虽然拿一根手杖,却并不用来点地,只把它当作游山的符号而已。
可是枚叔这当儿的心情远不及他的步履那么轻快。失业像伤风病一样,一会儿就碰到了;什么时候才得同它分手,却难以预料。妻子的脸一天愁似一天,又加上时时续发的低低的一声叹气。叫她不要发愁、不要叹气吧,实在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她;看她发愁、听她叹气吧,更把自己的心绪搅成一团乱丝。每天看报纸,又填满了令人生气的消息,敌人着着进迫,当局假痴假呆,无非这一类。想到中国前途的苦难,就觉得个人的失业真是不成问题的微细事情。然而这只是理智的想头,实际上还是时时瞥见那黑色的影子——失业,感受到它的强烈的压迫。坐在家里气闷,正好是星期日,乐华和大文不到学校,就带他们出来游山,借此舒散一下。然而也并不见得有效果,四望景物,只觉怅然;“草长花繁非我春”,意识中渐渐来了这样的诗句。对上一句什么呢?他思忖着,就走得迟缓了。
乐华、大文平时难得离开市镇。现在依傍着活泼的发亮的河流,面对着一抹浓绿一抹嫩绿涂饰着的山容,路旁的柳枝拂着他们的顶头和肩背,各色的花把田野装成一副娇媚的笑脸;他们好像回复到了从前的乡村生活,彼此手牵着手,跳呀跳地走着;他们和枚叔的距离就渐渐地加长了。
“你看,那苍翠的山在那里走近来迎接我们了。”大文用欣快的调子说。
“我们走得更快一点,那山要更快地迎过来呢。”停了一停,乐华又说:“山是不动的,是人走近山去,这谁不知道?然而我们此刻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山在那里迎过来。这是很有趣的。”
大文指着河面说:“那印在河里的是柳树的影子,谁不知道?然而我此刻有这样的感觉,像一个头发细长的女子在那里照镜子。不也很有趣吗?”
“今天回去,我们要写一篇游记。”乐华突然说。
“各写一篇呢,还是合写一篇?”大文问。
乐华不回答大文,继续说他自己的话:“我们不要平平板板记述走过哪里,到达哪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我们要把今天得到的感觉写出来。感觉山在那里迎过来,就写山在那里迎过来;感觉河里的柳树影宛如镜子里的女子,就写河里的柳树影宛如镜子里的女子。这样写的游记,送给别人看,或者留给自己将来看,都比较有意义。”
大文跃跃欲试地说:“好,我们一定这样写。”他又说:“那么,当然各写一篇了。我的感觉和你的感觉未必相同,如果合写一篇,就要彼此迁就,这是不好的。”
“各写一篇好了。就请父亲给我们批评。”乐华说着,回头望枚叔,说:“我们走得太快了,父亲还在后头。等他一下吧。”
待枚叔走近,乐华和大文就让他介在中间,三个人缓缓并行,长的身影斜拖在砖路上。
乐华把他们要怎样写游记的意思告诉了枚叔。
枚叔说:“游记本来有两种写法。像你所说的,把走过哪里,到达哪里,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平平板板地记下来,这是一法。依了自己的感觉,把接触到的景物从笔端表现出来,犹如用画笔作一幅画一般,这又是一法。前一法是通常的‘记叙’,后一法便叫作‘印象的描写’。”
大文说:“那么,我们刚才约定的写法就是‘印象的描写’了。什么叫作‘印象’呢?这个词儿时常碰见,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确切的解释。”
枚叔说:“这原是心理学上的一个名词,解释也不止一个。最普通的解释,就是从外界事物受到的感觉形象,深印在我们脑里的。所以,你第一次遇见一个人,感觉到他状貌举止上的一些特点,这些特点就是他给你的印象;或者你来到群众聚集的大会场,感觉到群众的激昂情绪有如海潮的汹涌,有如火山的喷发,那么‘海潮和火山一般’就是这群众大会给你的印象。”
“我说山在那里走近来迎接我们,这也是一个印象呀。”大文看着枚叔说。
“谁说不是呢?作文如果能把印象写出,就不仅是‘记叙’,而是‘描写’了。你们能说出‘记叙’和‘描写’的区别吗?”枚叔的两手同时轻叩乐华和大文的肩膀。
乐华接着回答:“我可以用比喻来分别它们。单就游记说,仅仅‘记叙’,结果犹如画一张路程图;如果能把印象写出,却同画一幅风景画一样,这就是‘描写’了。”
枚叔点头说:“不错,从这个比喻,就可以知道‘记叙’和‘描写’对于读者的影响很不相同。人家看了你的路程图,至多知道你到达过哪里,看见过什么罢了。但是,人家看了你的风景画,就会感到你所感到的;不劳你解释,不用你说明,一切都从画面上直接感到。所以,‘描写’比较‘记叙’具有远胜的感染力。”
走了几步,枚叔又说:“从前我在学校里教课,一班学生作文,不懂得印象的描写,总是‘美丽呀’‘悲痛呀’‘有趣呀’‘可恨呀’接二连三地写着。我对他们说,这些词语写上一百回也是不相干的,因为它们都是空洞的形容,对于别人没有什么感染力。必须把怎样美丽、怎样悲痛、怎样有趣、怎样可恨用真实的印象描写出来,人家才会感到美丽、悲痛、有趣和可恨。他们依了我的话,相约少用‘美丽呀’……那些词语,注重随时随地观察,收得真实的印象,用作描写的材料。后来他们的文字就比较可观了。”
乐华忽然指着山的左边说道:“看了这条小溪沿着山脚往下流的景色,就知道柳宗元观察的精密。”
小溪在山脚下转弯向左,开始曲折起来。从较高的这边望去,有一段是看得见的,反射着白光;忽地一曲,河身给田亩遮没了;但是再来一曲,便又亮亮地好像盛积着水银;这样六七曲,才没入迤长的一带树丛里。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不是有这样一句吗?”乐华继续说,“‘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这‘明灭可见’四个字是多么真实的印象呀!我们现在要描写这条小溪,似乎也只有‘明灭可见’四个字最为适切。”
枚叔对于乐华的解悟感到欣然,说道:“柳宗元的山水记本是古来的名篇,他差不多纯用印象的描写。”
大文昂头四望,用歌唱的调子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觉得是很好的印象的描写。”
枚叔和乐华不觉也抬眼眺望。平远的原野的尽处,明蓝的天幕一丝不皱地直垂下去。
枚叔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一句固然是很好的描写;可是在这一首《敕勒歌》里,末了一句尤其了不得。”
“‘风吹草低见牛羊’。”大文又歌唱起来。
“这是极端生动的一个印象。这七个字组合在一起,是比较图画更有效果的描写。北方的牧场,我们没有到过。可是读了这一句,就仿佛身临北方的牧场。”枚叔挥动着手杖说,“你们想,丛生的草,苍苍的天,单调的北方的原野;风没遮拦地刮过来,草一顺地弯着腰;于是牛呀羊呀显露了出来,一头头矗着角,摇着尾巴,奔跑的奔跑,吃草的吃草,这些景象,从这七个字上不是都可以想见吗?”
乐华大文听了枚叔所说的,再来吟味“风吹草低见牛羊”七个字,一时便神往于北方的牧场,大家不说什么。
走了一程,大家微微出汗了。枚叔用手巾按了按前额,又说:“像柳宗元的山水记和刚才说的《敕勒歌》,好处都在捉得住印象,又能把印象描写出来。你们试作游记,预备用印象的描写,这是不错的。不过我们一路谈话,收受印象的机会未免减少了。”
大文说:“不要紧,我的游记预备从登山写起,现在还没有登山呢。”
乐华说:“我预备从出门写起,到登山游览为止。下山走原路回去,就不写了。我一定要把柳宗元描写河道曲折怎样精妙的话带写进去。”
枚叔称赞道:“你们这个主见也很有意思。像这样截取一段来着手,叫作‘部分的描写’。大概印象的描写同时须是部分的描写。如果要一无遗漏,从出门写到回家,就难免有若干部分是平平板板的记叙了。”
前面小港口跨着一座石桥,矮矮的石栏正好供行人憩坐。枚叔跨上石级,说:“快到山下了,我们在这里歇一歇,预备登山。”他就在石栏上坐下,把手杖搁在一旁。
乐华大文坐在枚叔的对面,回身俯首,看小港汩汩地流入河里。
枚叔补充刚才的话道:“你们要记着……”
乐华、大文才面对着枚叔。
“也不限于游记;除了说明文字和议论文字,都可有两种写法,一是通常的记叙,一是印象的描写。你们刚才想起了描写风景的好例子,更能想起描写人物的好例子吗?”
“那是很容易从现代人的小说和小品文中去找的。”大文向乐华说。
“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了。”乐华高兴地站了起来。
“你说几处给我听听。”枚叔微笑着说。这当儿,他宛如在从前教授国文的课室中,心神凝集于彼此的讨究;他把满腔的牢愁暂时忘记了。
[book_title]十一 辞的认识
乐华端着两盏茶走出来,看见父亲与那位卢先生已经在靠西墙的茶几两旁坐下了。
“卢先生,用茶。爸爸,用茶。”
卢先生燃着了雪茄,带着笑颜将乐华端相了一会,问道:
“在中学堂里读书,还有几年毕业?”
“才一年级呢。初中毕业,要在后年。”乐华回答。
“初中毕了业进高中,高中毕了业进大学,大学毕了业出洋游学,”卢先生红润的圆脸耀着光彩,旁睨着枚叔说,“枚翁,你要好好儿给他下本钱呢。”
“哪里谈得到这些,我想让他在初中毕了业也就算了。”
由于自家境况的困难以及对于教育现状的不满,枚叔是有一大篇的议论可以发挥,主张即使不在初中毕业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可是这未免使这位热心的客人扫兴,所以给他个并不趋于极端的回答。
“初中毕业不行的,”卢先生把雪茄摘在手里,“现在更不比前十几年了,要赚钱非出洋游学不可。我有一个朋友,他的儿子到德国游学,去年回来,就在上海西门子洋行当买办。七百块钱一个月,出进是汽车,真写意呢。”
枚叔苦笑着说:
“可惜我没有这一大笔本钱。”
乐华对于这位客人所说的话不感得亲切有味,便自去在沿窗的桌子旁坐了,取一本《生理卫生学教本》在手,低头温习。
卢先生似乎方才想起了本钱不是个个人预备着在袋里的,不觉爽然若失,说道:
“话倒是真的,没有本钱,读书就不容易读上去。——请问枚翁,近来有什么地方说起,要相烦枚翁帮忙的吗?”轻轻的,是很关切的声调。
“没有。”枚叔简单地说。
“枚翁当过多年的教员,在各处学堂里一定很有交情吧。”言外的意思是生路并不见得断绝,幸勿多所忧虑。
“现在还不到暑假,学校里当然没有什么更动。再说当教师虽是一只破饭碗,但捧着这只破饭碗总比两手空空好,我又何忍夺了人家的捧在自己手里。”
这不是真个生路断绝了吗?卢先生今天来访问,本希望得到一点好消息,或者枚叔已经有了事情了,或者有什么人正在给枚叔介绍。而现在枚叔这样说,什么时候才能够得到一个职业实在难以预料,想给他安慰也无从说起,只得蹙着眉说:
“早知道我们的银行今春就要收场,就不拉枚翁来帮忙了。对于这件事,我十二分抱歉!”
卢先生说罢,又把雪茄衔在嘴里;刚才燃着的火已经灭了,便划一根火柴再把它燃着。
“那有什么抱歉的?”枚叔以书生的襟怀,又加上对于世事的认识,知道自己直同海滩旁的小草一样,经浪潮的冲激,便会被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的。即使去年不进银行任事,今年此刻一定仍在学校里教课吗?那是没有准儿的。
“况且,你们股东是亏蚀了资本,比起我来,损失大得多了。”枚叔又用这样的话来抵消卢先生抱歉的心思。
“我倒还好,损失不算大。两个月来不到银行办事,又觉得很解放。”
枚叔听到这里仿佛觉得不大顺耳,想了一想,方才领会;眼光偶尔投到沿窗乐华那边,只见乐华正把疑问的眼光看着那红润的圆脸。“这里地方小,干不出什么事业来。再要开银行决不在这里开了,有机会就得在上海开。不过一个人解放久了也不好。天天打牌有什么意思,总得找一点事情来做。因此,我想办一点社会主义。”
这个话使枚叔愕然了。这位有点小能干的银行家,难道同一般青年一样,受着时代思潮的激荡,知道资本主义已经到了“临命终时”,从资本主义这个腐烂体里成长起来的将是社会主义吗?但是,社会主义怎样“办”呢?“办”社会主义的人为什么又说有机会又得在上海开银行呢?
乐华也同样地感得奇怪。“社会主义”,在杂志和报纸上,在同学间的谈话中,是常常被提及的一个名词,看着、听着、说着都没有什么奇怪;惟独由这位四十光景的、商人风的卢先生吐出来,却异样地不相称,有如矮人穿着长衣服,小孩戴着大帽子。他的社会主义是什么东西呢?这样的问语咽住在乐华的喉咙口。
卢先生吸了两口雪茄,圆撮着嘴唇呼出了烟缕,继续说道:“天气热起来了,时疫急痧是难免的事。我预备开两个施诊所,中医、西医都有,任病家爱请谁医就请谁医。现在医生都请定了,只地点不曾弄停当,故而还不能贴广告。”
原来如此。乐华咽住在喉咙口的问语有了回答了,不免要笑。但是,真个笑了出来不是很糟吗?乐华只得吻合着上下唇,移过眼光去看父亲。却见父亲正在端相茶几的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花纹似的。歇了一会,听父亲说道:
“我想两个施诊所应该距离得远一点。一个在南城,一个在北城,对于病家才见得方便。”
卢先生去后,乐华问枚叔道:
“刚才卢先生说的‘解放’作什么意思用的?”
“他说‘解放’,其实是‘自在’‘闲散’的意思。做一点公益事业,他却叫作‘办一点社会主义’。他们商界里,这样说话的人很多:不把‘辞’的意义辨认清楚,就胡乱使用起来。这使旁人听了觉得好笑,有时竟弄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岂只商界,便是学界和政界,也有犯着这样的毛病的。《文章病院》里的几个病患者,不就是吗?”
枚叔点点头,接着说:
“市场上有‘卫生衫’‘卫生毛巾’,又有‘卫生酱油’‘卫生豆腐干’;什么东西都加得上‘卫生’,实则把‘卫生’这个辞的意义完全丢掉了。又如两个人剖分一件东西,就说,‘我们来共产主义’;‘共产主义’这个辞到底是什么意义,他们却并不去查考。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果随时留心,不怕费工夫,把它们记录下来,倒是有益的事;至少不会跟着人家胡乱用辞了。”
“我想,能够时常翻查《辞源》,也就不至于胡乱用辞。”乐华的小小的书柜里有着《辞源》,他预习功课时常常请教它。
枚叔沉吟了一下,说:
“《辞源》里只收一些通常习用的辞。专靠着它,有的时候是不济事的。我国现在已出有好些专科的辞书,如关于动物、植物的,关于哲学、教育的。那些辞书也要时常翻查,才能把所有的辞认识得真切,运用得正确。这样,自不致使旁人好笑,更不致使旁人弄不明白了。”
“那些辞书,我们学校的图书室里都有的。”
“你能够使用那些辞书吗?”
“我因为预备功课,曾经取《植物学大辞典》来翻查过几回;那是很容易翻查的,编排的方法同《辞源》相仿佛的。”
“不错,新出的辞书,差不多都像《辞源》那样编排的。可是,你还得懂得我国旧有的‘类书’的翻查方法,因为有的时候你或许要翻查类书——刚才我漏说了。”
这一个辞在乐华是生疏的,他就问道:
“什么叫作类书?我好像从来不曾听见过。”
“类书是和现在所谓辞书同性质的东西。《辞源》里大概有‘类书’这一条的,你可以自己去翻来看。”
乐华便到自己的小书房里去,把《辞源》取了来,翻了一会,高兴地说道:
“在这里了,果然有这一条的。”
他凑近父亲,和父亲一同看如下的语句:
采辑群书,或以类分,或以字分,便寻检之用者,是为类书。以类分之类书有二:甲、兼收各类,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乙、专收一类,如《小名录》《职官分记》等。以字分之类书有二:甲、齐句尾之字,如《韵海镜源》《佩文韵府》等,乙、齐句首之字,如《骈字类编》是。
枚叔抬起头来,看着乐华的沉思的脸说:
“看了这几句,恐怕你还是不很明白,须得解释一下。”
乐华点头。
“这里所谓类是事类;如关于天文的事实、典故是一类,关于地理的事实、典故又是一类。这里所谓字是习用的、有来历的一组字;如‘徘徊’‘彷徨’‘十二阑干’‘九曲回肠’等等。从前人编辑类书,最大的目的在备写作时的采用。以类分的类书供给事实、典故,你要用哪一类的材料就到哪一类里去寻;以字分的类书供给辞藻,你造句要换点花样,作诗要勉强押韵,它就给你许多帮助。写作而要请教类书,可见其人中无所有。那又何必写作呢?不必写作而硬要写作,至于有许多类书出来供应需要,那是古来偏重文章的缘故,且不去说它,现在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像使用辞书那样使用,那么类书对于我们也是有用的。”
枚叔舒了一舒气,接着说道:
“类书的编排方法,大半看了书名就可以知道。凡有一个‘类’字的,便是以类分的类书。某一部类书共分多少门类,一看目录便能了然。凡有一个‘韵’字的,便是以字分而齐句尾之字的类书。那是按照诗韵编排的;不管什么事类,却将末一个字同韵的许多辞归在一起。譬如‘徘徊’与‘黄梅’,就事类说是全不相干的;但‘佪’字与‘梅’字同韵,所以归在一起。如果熟悉诗韵,能够辨别一个字属于某声某韵,翻查这一类类书是很便当的。像你,平上去入四声也许辨得清;而一个字属于诗韵里的什么韵,那是不熟悉的。这不必定要去熟悉它,一翻《辞源》也就知道了。你看,《辞源》每一个字下,不是注着什么韵吗?”
乐华向来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他听父亲这样说,随手翻开《辞源》的上册,眼光射到一个“他”字,下面注着“托阿切,歌韵”;眼光又移到同页的“仕”字,下面注着“事矣切,纸韵”。他惭愧地说:
“以前我为什么没有留心?”
“再说以字分而齐句首之字的类书,如《骈字类编》,那是与《辞源》有相同之处的,也是将许多辞凡开头的字相同的都归在一起。不过《辞源》的编排是依照第一个字所属的部首和笔画的多少,《骈字类编》却分为事类,某个辞的第一个字属于哪一类,就到哪一类里去翻查。”
枚叔说到这里,因为自己有好些书寄存在乡下,类书之类都不曾搬来,颇感受不能执卷指示的不方便,他搔着头皮说:
“你不妨到学校的图书室里去,见有什么类书,就看它的编排体例。这样,到用得着它的时候就可以翻查了。”
他忽又想到了刚才卢先生的用辞不切当的话语,感慨地说道:“一个人不能认识各个辞的确切意义,又懒得动手去翻查,那是常常会闹笑话的。从前有一个人和外国文人通信,自己起了个稿子,托一个通英文的人替他翻译。那稿子里有‘驰骋文坛’一句,你道那个通英文的人翻译作什么?”
“‘驰骋文坛’,不是说受信人在文坛上很有成就和声名吗?”乐华以为这是并不难懂的。
“照你说的翻译,也就不闹笑话了。”枚叔笑着说,“那个通英文的人却并不这样解释。他知道‘驰骋’是马奔跑。他又想‘文坛’大概是文字汇聚的地方,再推想开去,便断定是书堆。于是他所翻译的英文句子,就成为‘马在书堆里跑来跑去’的意思。”
“哈哈!”乐华禁不住大笑了。
“还有一个笑话,”枚叔忍住了笑说。“有一个姓贺的,写得一手好颜字,可是笔下不很通顺,知识也有限。一天,他送人家一轴祭幛,提起笔来写了‘瑶池返驾’四个大字。”
乐华听了茫然,用疑问的眼光望着父亲。
枚叔将手指在桌面上画着那四个字,说道:
“就是这样的‘瑶池返驾’。”
乐华看了,记得这四个字曾经在丧事人家看见过的,可是不明白什么意思。
“旁人看他写了这四个字,对他说写错了。他说没有错,祭幛上常常用的。旁人就告诉他瑶池是西王母所居的宫阙,死了回到瑶池去,是专指女人说的;而现在那人家死的是男人,不是写错了吗?他方才明白,只好红着脸把‘瑶池返驾’四个字撕了。”
“这四个字,爸爸若不讲明白,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不知道就得询问,就得翻查。这样成为习惯,然后读书不致含糊,不致误解;说话、作文不致辞不达意,不致张冠李戴。
“刚才卢先生的‘社会主义’,如果传说开去,也是一个很大的笑话呢。”乐华听父亲讲笑话,引起了深长的兴味。
枚叔却又想到了别的方面去,怅然望着窗外浓绿的柳叶,自言自语道:
“他对我关切,特地来看我,是可以感激的。”
[book_title]十二 戏剧
“啊,你这里有这许多的戏剧书!”胡复初两手支在桌沿,额上渗出汗滴,他刚从八十多度的阳光中跑来。
“是哥哥理出来给我的,”周锦华说,一壁掠着鬓发,使顺向耳壳后面去,“哥哥听见我们要编戏剧,就说各种戏剧的体裁应该知道一点,古时的,现代的,外国的,都约略地看一下吧。其实我们编抗日的戏剧,哪里会像这几部书一样填起曲子来,即使我们能够填,也决不干的。”
先到的朱志青和周乐华各拿着一部线装书站在那里看,锦华说时,指着他们俩手里的书。
“是什么书?”复初用手巾拭着额上的汗,走近志青身旁。志青不回答说什么书,却抑扬顿挫地吟唱道:
“‘你记得跨青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这是王先生前个星期讲过的《桃花扇·余韵》一出里的曲子呀。”
“这就是整部的《桃花扇》,”志青把手里的书扬一扬说,“我要向锦华借回去看呢。”
“你这一部又是什么?”复初转过身来问乐华。
“叫作《长生殿》。我翻了一下,约略知道是讲唐明皇和杨贵妃的事情的。”
坐在窗前的张大文将眼光从手里的书面离开,说道:
“我从那一大部的《元曲选》里抽了一本,可巧这一本戏也是唐明皇的故事,叫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锦华顾盼着志青和乐华说:
“这两本戏曲虽然同样是唐明皇的故事,可是出世的年代迟早不同。《唐明皇秋夜梧桐雨》是元朝人的作品,《长生殿》是清朝一个姓洪的做的。
“哥哥还告诉我说,”锦华有这样的脾气,把同学看得同姊妹兄弟一样,知道了一点什么总要让他们都知道,“元朝人的戏曲同《桃花扇》一类的‘传奇’,体式上是有点儿不同的。一本传奇演一个故事,不限定多少出数,故事繁复的长到四五十出。元朝人的戏曲称为‘杂剧’,却大抵是四出。”
志青和乐华在一张双人藤椅上坐下,各把手里的书放在膝上预备细听锦华讲。复初虽已休息了一会,还是觉得热,就拿自己的草帽当作扇子,不停地扇着。
锦华也取一柄葵扇在手,不经意地摇着,说道:
“这几天晚上,我把《元曲选》和几部传奇大略翻看,又翻看了那部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戏考》。”她说着,用葵扇指那书桌上一叠小开本的书册。
“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志青家里有着一具留声机,所有的唱片大半是京戏,现在听锦华这么说,“我本是,卧龙冈,散淡的人”,“小东人,闯下了,滔天大祸”,这一类的腔调便在他的心头摇曳起来。
“不错,《戏考》那部书是专门收集京戏脚本的,《斩黄袍》《空城计》《钓金龟》那些戏都收在里头,很丰富的。我翻看了那些杂剧、传奇和京戏,发见它们有共同的两点,是和我们在学校里表演的戏剧不相同的。我们在学校里表演的戏剧,总是几个人在那里对话,在他们的对话里,把故事的前因烘托出来,让看戏的人明白。一个人独自的时候是很少的,即使有,也大都是简短的惊叹语之类。至于一个人来到戏台上,告诉看戏的人他是戏中的某某人,他的境况怎样,他的品性怎样,眼前他遇到了一件什么事情,那是绝对没有的。”
“是的,”志青接着说,“在京戏里,这却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一出戏开场,每一个角色走上戏台,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看戏的人报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这么一套。”
“杂剧和传奇也都是这个样子,”锦华望着志青说,“并且,岂止在一出戏开场的时候?剧中人在那里想心思了,就把所想的一切唱出来或者说出来;在那里做一种动作了,又把所做的动作唱出来或者说出来;至于回叙故事的前因,更照例是一段独唱或者独白。所以我说,那些戏剧差不多是记叙文。记叙文把人的思想、行动和话语叙在一篇里,那些戏剧呢,把剧中人的思想、行动和话语统教演员唱出来、说出来,不是差不多吗?”
乐华听了,颇有会心,带笑说:
“这等办法,在情理上原是讲不通的。一个人想去访问张三,旁边并没有别个人,他自言自语道‘我要去访问张三,就此拔脚前往’,这不是痴汉吗?然而戏剧里不这么办,难以使看戏的人明白剧中人在那里做什么,就只好这么办了。”
锦华接上说:
“但是,编剧的时候避去这等情节是可以的。把要使看戏的人知道的情节编排在对话里,像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一样,也未尝不可以。原来旧时的戏剧和现在的戏剧,在体裁上自有不同。从杂剧到京戏,那是一贯地使用着记叙文似的体裁的。这是我所发见的一点。还有一点呢?”
锦华坐到大文左旁的一只藤椅上。大文颇感兴味地看着她的娇红的脸,仿效她的声调说道:
“还有一点呢?”
“从杂剧到京戏,一出戏里往往不止一个场面。开头是一个人在路上,继而是几个人在屋子里,一会儿又是几个人在湖上的船中了;而且三个场面的时间不一定连续,也许一场是上午,一场是下午,也许一场是昨天,一场是今天。这样的例子很多;只须演员下一回场又上场,或者就在台上绕一个圈子,场面便变换了,路上变为屋子里,屋子里又变为湖上的船中了。这种体裁是和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不同的。我们所表演的戏剧,一幕只有一个场面,路上就始终是路上,屋子里就始终屋子里;而且从开幕到闭幕,时间是一直延续下去,决不切去一段的。”
志青翻弄着书页在那里作遐想,至此,他点头说:
“你说的不错,我们所表演的戏剧和我国旧时的戏剧,体裁上是绝不相同的。”
“我们所用的体裁是从西洋的戏剧来的。”锦华指着书桌说,“那一叠是西洋戏剧的译本,我曾经看了一本《易卜生集》,一本《华伦夫人之职业》,体裁都是这样的。”
复初的额上不再出汗了,他坐在大文的右旁,用提示的声调说:
“我们要编戏剧,当然用我们用惯的体裁。锦华,你少讲点你的发见吧,今天我们商量编戏要紧。再过两星期就要表演了,剧本还没有,怎么行?”
志青接着说:
“题材是选定的了,‘一·二八’战役。我们现在先要考虑一下,有几个场面是必需的。然后可以确定编多少幕,然后可以确定每一幕的内容。”
“我曾经想过了,”乐华举一举手说,“‘一·二八’战役经历几十天的时间,事情是千头万绪,要全部搬上戏台去表演是万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从这几十天中截取几小段的时间,在这几小段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足以表示各方面的紧张空气的,拿来编成几幕戏剧。”
复初蓦地站起来,激昂地说:
“我想‘一·二八’那夜的事情总得编成一幕。兵士的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军队的骄横而不中用的情形,都可以在这一幕里表现出来。场面是闸北的宝山路。你们说好不好?”
“好,这一幕非有不可。”乐华击掌说。
“让我记下来。”锦华坐到书桌前,从抽屉里取出铅笔和白纸,一壁写着,一壁说:“时间:‘一·二八,夜。地点:闸北宝山路。内容:士兵的愤激的心情,各色居民的不同的心理,日本军队的骄横而不中用的情形。这该是第一幕。第二幕呢?”
“我想江湾、吴淞一带的战争也得表演一下。”大文走到锦华的背后,看着她的记录说。
志青点头说:
“好的。我们就规定第二幕的地点是江湾的战场。士兵都伏在战壕里。他们怎样勇敢地作战,农民怎样和他们联成一气,各界怎样送食品、运东西接济他们,以及日本的飞机、大炮怎样酷毒地压迫他们的阵地,都可以在这一幕里表现出来。”
锦华记录完毕,回转身来说:
“我想第三幕应该是‘一·二八’战役的收场——我国的军队撤退到第二道防线了。”
“这样丧气的事情,还是不要编进去的好。”复初的眉头皱了起来。
“为什么不要编进去呢?”锦华立刻说,“这是事实呀。况且,我们这方面的阵地虽然毁坏到差不多不可收拾,士兵的心理却并不愿意撤退,这在报纸上有记载的。这一点应该把它表现出来。还有,什么人要他们撤退,什么人希望战事早一点收场,也该是这一幕的内容。”
“我赞成锦华的意见。”志青举起手臂,仿佛一个乐于回答教师的问题的小学生。
复初向锦华挥手示意道:
“经你这样说明,我当然也赞成有这一幕了。你记录下来吧。”
锦华便又在纸上写她的细小的字,说道:
“那么,这一幕的地点仍旧是战场了。”
“仍旧是战场,”志青接应说,“有三幕也就够了。乐华所说各方面的紧张空气,差不多已经表现出来了。”
“的确够了。”乐华沉思了一会,又说:
“我们这戏剧和别的戏剧不同,不需要一两个主人翁作为活动的中心。我们这戏剧里,每一个登场人物都是重要的。我正在这里想,第一幕开幕的时候,有三四个兵守在铁丝网和沙袋旁边,他们的对话要极有力量,足以吸住观众的注意。”
“我们一同想吧。”
室内顿时沉寂起来。急迫的蝉声在窗外噪着。
[book_title]十三 触发
六星期的暑假已过了三分之一,乐华在家里真是寂寞得很。父亲由朋友介绍,应四川的一所中学之聘,一则因为路程遥远,二则因为失业已久,家居不免厌腻,一经接到聘书与旅费,就于当地第一中学放假开始时,启程到四川去了。家里除乐华外,只有母亲及小妹,学友们住在本地的原不多,都已各回乡里。唯一的亲友大文呢,放假后只来过两次,每次都和周锦华同来,稍坐即走。乐华有一天曾到他家里去找他,想和他谈谈,却未曾找到。据他母亲说,是和周锦华一同出去的。
乐华除每日帮母亲料理家事外,只用书册消遣,拿了书躺在藤椅上看,往往不久睡去,不由自主地让书从手中溜到地上。炫目的阳光,聒耳的蝉声,愈使乐华感到长日如年,倦怠难耐。
有一日,午饭方毕,乐华帮母亲收拾好了厨下,正在廊檐下的藤椅上坐下身来,拿起父亲临行前检给他的一部《西游记》想读,听到邮差在门口喊“有信”。接来看时,是父亲从汉口寄来的家书。乐华拆开信来读给母亲听,其中有几张信笺是专写给乐华的,上面写着这样的话,有许多地方密密地加着点:
乐华把信热心地读,读至最后一行附笔“此信可拿去给大文一看”时,不觉自语道:
“大文近来忙得很,哪里还有心思管这些啊!”
父亲去后,乐华在寂寞的生活中日日期望有新书从上海寄到,将借了新书一振日来的无聊与倦怠。自得了父亲的这封信以后,态度为之一变,觉得读过的书重读起来比新书更有味,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含藏着多方面的内容,待他去发掘。倦怠无聊之感消灭净尽,他好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世界了。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有意义。他从蝉声悟到抑扬的韵律,从日影悟到明暗的对照,从雷阵雨感到暴力的难以持久,从雨后的清凉悟到革命的功用,从盆栽的裁剪悟到文字繁简的布置,从影戏的场面悟到叙事文的结构,从照片悟到记事文的法式。
乐华把小小的手册放在衣袋里,心里一有所得,随时就写在手册上。不多几日,就写了许多页了。其中有几条只是零星的一两句话,有几条俨然就是小品文。
有一天下午,大文、周锦华、朱志青、汤慧修大家到乐华家里来。志青问乐华:
“你为什么不出来走走?一个人在家里不寂寞吗?”
“因为没有俦伴啊,像你们……”乐华说到这里,觉得不好意思说下去,就改说道:“你们来得正好,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大文,父亲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叫你也看看呢。”
乐华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信来递给大文,一壁看锦华、慧修,似乎她们还不曾感觉着什么,这才安了心。
“我们也可以看吗?”锦华问。
“当然可以。”乐华说。
志青走近大文身旁共看那封信。每读完了一页就传给锦华,和慧修共看。
“看了这封信,可以说‘胜读十年书’呢。乐华,你有这样的父亲,真幸福啊!”锦华看完了信说。
“可见我们平日读书作文都还没有得到好方法。王先生前几日曾提及枚叔先生,说是他所佩服的一个。这封信我想应该给别的同学也看看。同班之中读死书的人多着哩。我想,最好在将来演讲习的班上,把这作为材料,由哪一个去讲述一番。乐华,就请你去讲吧。”志青说。
“也好,其实什么人去讲都可以。”乐华说。
“那么,你这几天想必已在依照你父亲信上的方法实行了。成绩一定很好吧。”慧修问乐华。
“试行呢在试行,可是自己难得满意,父亲说‘触发要是自己的新鲜的才好’。我所触发到的意思,一时觉得很新鲜,后来看到别的书,知道前人已有过这样的话,于是就兴趣索然了。我曾把这几天所想到的意思,随时写在手册上,预备从其中录一二条寄给父亲看看,请你们给我选择一下,看哪几条比较有意义。”乐华从衣袋中取出手册来交与慧修。
慧修把手册翻开来与锦华同看,志青和大文立在她们背后张望。手册里有几条是用铅笔写的,有几条是用墨笔写的。大概是因为自己不满意的缘故吧,其中有十分之三四已用×号或直线取消,可是字迹还看得清楚。
“这条好。”锦华读到《领袖》一条,不禁赞赏着说。那是这样的几句话:
把衣服穿在身上,最污浊的是领和袖。因为污浊的缘故,洗涤时特别吃亏,每件衣服先破损的大概是领袖部分。
领袖是容易染污浊的,容易遭破损的。衣服的领袖如此,社会上的所谓领袖何尝不如此?
“这条值得抄了寄给你爸爸看。我知道,你近来是自己洗衣服的,这几句话大概是在洗衣服的时候触到的吧。”大文对乐华说。
“是的——你们以为这条还可以吗?我觉得不及后面‘鸡叫’一条呢。那是前天晚上我睡不着,在枕上听见鸡叫的时候想到的,——在这里。”乐华从慧修手里取过手册来翻寻给大家看。那是很简短的几句话:
鸡是光明的报道者,它第一次喔喔开声却在夜半,正是世间最黑暗的时候。我听了这夜半的鸡声,不禁想到革命者的呼号。
大家看了都点头表示赞许。
“我出世以来,不知已曾听到多少次的夜半鸡声了,为什么竟听不出别的意义来?我的头脑真是太简单了!”慧修把手册合拢了感叹地说。
“这有什么可叹的?我以前也是这样。现在已得了门路了,大家在这上边用些功夫吧。”乐华安慰慧修说。志青、锦华、大文都点头。
临走的时候,志青提议日内大家同去访王先生。王先生暑假未回乡里,在城外山上法华寺里住着,他前几日曾去过一次,那里地方很清凉呢。
乐华送四位客人至门口,与他们约定了访王先生的日期及集合的地点而别。大文与锦华向东走,志青与慧修向西走,各就归途。两位女友的绸阳伞在夕阳中分外闪耀乐华的双眼。
乐华立在自己门首,好几次地把头回旋,目送这两对小情人远去,忽然从衣袋中取出手册,俯了头不知又在写记些什么了。
[book_title]十四 书声
到了访王先生的那一天,乐华天明就出门,先到朱志青家里,待大文、锦华、慧修陆续到了,才一同出发。因为预备在山寺作一日的清游,志青买好了几种罐头食物,交大家分携了走。
那座山离H市不远,乐华在春间曾和大文随了父亲去过,只要走尽街市就可望见。乐华、大文、志青并着在前,锦华、慧修张了阳伞在后,且走且谈。早稻已有一半在收割了,这里那里都有农民在割稻打稻。稻穗重甸甸地垂着,年成似乎很好,可是一路上不曾见到一个有笑容的农民。
“我们该怎样惭愧啊!”志青见路旁有一个农民在割稻,身上的蓝布衫差不多被汗湿透了,不禁感激地说。
乐华和大文默然不响。大家都把脚步改快了前进。三人到了山麓树林下,回头看锦华、慧修和他们相差已有半里路,这才停下来休息着等待。王先生所寄住的法华寺已在浓绿的树丛中现出红红的一角了。
一同走进山门以后,远远地就听到琅琅的诵读声。
“和尚在诵经呢。”慧修说。
“这声音不像和尚诵经。”锦华一壁走一壁侧耳审别,“好像是王先生的声音。”
“正是王先生的声音,原来王先生在读书哩。”志青说。
走过了大殿,那声音愈明白,确是王先生的书声。大家打量书声起处知在东厢楼上,也不询问寺僧,一找就把王先生所住的房间找着了。
王先生正捧了一本书高声读着,见乐华等五人来了,即把书放下含笑接待他们。
“你们来得很好。五个人吗?这里非常凉爽,玩到傍晚回去吧。”
五人向王先生略作招呼,大家走近案旁,去看王先生放下的那本书。他们以为王先生方才读得那么起劲,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书了。不料翻开在案头的不是别的,原来就是一年来王先生在他们一年级所授的选文订本。每行文字之旁,用朱笔加着许多式样的符号,有△,有▽,有●,有>,有<,有<>,有—,有——,有。这些符号和普通的标点截然不同,五人看了莫名其妙,不禁面面相觑地露出怪异的神情来。
“我们一入寺门就听见先生在高声朗读,原来读的就是这几篇在我们班上教过的文字。不瞒先生说,这几篇文字,我们做学生的已经不读了,不料先生还在读呢。”志青熬不住了,这样说。
其余四人都把眼睛对着王先生,期望王先生快些开口。
“是的,我在读这几篇教过你们的文字。一年以来我对于文字的解释及玩味方面自信已尽了力,做到八九分的地步了。在读的一方面,却未曾费过气力。下学期我想叫你们加做些读的功夫,所以在这里先自预备。读,原是很重要的,从前的人读书大都不习文法,不重解释,只知在读上用死功夫。他们朝夕诵读,读到后来,文字也自然通顺了,文义也自然了解了。一个人的通与不通,往往不必去看他所作的文字,只须听他读文字的腔调就可知道。近来学生们虽说在学校里‘读书’或‘念书’,其实读和念的时候很少,一般学生只做到一个‘看’字而已。我以为别的功课且不管,如国文、英文等科是语言学科,不该只用眼与心,须于眼与心以外,加用口及耳才好。读,就是心、眼、口、耳并用的一种学习方法。读的文字须择意义内容已明白的,所以我想从上年讲授过的文字中选取若干篇为将来叫你们诵读的材料。下学年预备在原有的讲演会以外再设一个朗读会哩。你们觉得怎样?”
王先生用了征求学生同意的态度,把长长的一番话暂作结束以后,平分地把目光分注于五人。
“好!”五人差不多一齐发出赞同的回答来,同时大家又好奇地把目光集注于翻开在案上的书册上。
“这用红笔标着的是符号。”王先生似乎已猜着了他们的注意点了,“喏,△是表示全句须由低而高的,▽是表示全句须由高而低的,●是表示句中某一字或几字须重读的,这都是高低方面的符号。>是表示句的上半部读音须强的,<是表示句的下半部读音须强的,<>是表示句的中央部分读音须强的。这是强弱方面的符号。—表示须急,——表示须缓。这是缓急方面的符号。声音的差异,不外高低、强弱、缓急三种。此三种符号以外还有一个,是表示读到这里须摇曳的。”
经王先生说明以后,五人才恍然明白,大家把头埋在一处试看那文字与符号的关系。
“让我把这订本来拆开,大家任拿一篇去看吧。这样大热的天气,埋了头聚在一处多热!”王先生拆开那订本,把加了符号的文字分给各人一篇,笑指楼下树林说道,“大家到那树林中去在石上坐了看吧。让我叫寺中替你们预备午饭。”
志青把携来的食物交给了王先生,就随大家下楼来到了树林里。五人把分得的文字各自依了红笔的符号揣摩了低声仿读,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发出高声来朗诵。日光从树叶小空隙中射下,各人的衣服上与手中所执的纸片上荡动着碎小的涡影。
午饭的时候,王先生向乐华询问乐华父亲枚叔动身后的消息,乐华一一告知。锦华顺口提起前几日在乐华家里看到枚叔的信,把大意说给王先生听,并说她曾因此信得了许多启示。慧修与志青也随和着称扬。
“枚叔先生的意见很对。我们读书、作文,以及生活,都全靠能触发。实对你们说了吧,我近来的留心读法,也是一种触发的结果。我住到这寺里来,每日清晨傍晚都听到和尚的诵经声,那声音高低缓急很有规律,日日听,日日一样。我觉得我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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