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心雕龙义证
[book_author]詹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文论,完结
[book_length]1167475
[book_dec]《文心雕龙义证(全3册)》编写的总原则是“无徵不信”。笔者希望能比较实事求是地按照《文心雕龙》原书的本来面目,发现其中有哪些理论是古今中外很少触及的东西;例如刘勰的风格学,就是具有民族特点的文艺理论,对于促进文学创作的百花齐放,克服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会起一定的作用。这样来研究《文心雕龙》,可以帮助建立民族化的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体系,以指导今日的写作和文学创作,并作为当代文学评论的借鉴。
[book_img]Z_12597.jpg
[book_title]目录
序言
序例
《文心雕龙》板本叙录
元至正十五年刊本
明弘治十七年冯允中刻活字本
嘉靖十九年汪一元私淑轩刻本
徐校汪一元私淑轩刻本
嘉靖二十二年畲诲刻本
张之象本
胡维新《两京遗编》本
何允中《汉魏丛书》本
梅庆生音注本
《文心雕龙训故》
凌云五色套印本《刘子文心雕龙》
天启二年梅庆生重修音注本
天启二年曹批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
天启七年谢恒抄、冯舒校本
沈岩临何焯批校本《文心雕龙》
崇祯七年《奇赏汇编》本
合刻五家言本
梁杰订正本
(增定)《汉魏六朝别解》
清谨轩蓝格旧钞本
抱青阁刻本《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
《古今图书集成》,雍正四年印铜活字本
乾隆四年刊李安民批点本
乾隆六年姚培谦刻黄叔琳注养素堂本
陈鳣校养素堂本
张松孙辑注本
王谟《广汉魏丛书》本
黄叔琳注纪昀评本
顾黄合斠本《文心雕龙》
顾谭合校本《文心雕龙》
崇文书局《三十三种丛书》本
敦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
引用书名简称
正文
卷一
原道第一
征圣第二
宗经第三
正纬第四
辨骚第五
卷二
明诗第六
乐府第七
诠赋第八
颂赞第九
祝盟第十
卷三
铭箴第十一
诔碑第十二
哀吊第十三
杂文第十四
谐讔第十五
卷四
史传第十六
诸子第十七
论说第十八
诏策第十九
檄移第二十
卷五
封禅第二十一
章表第二十二
奏启第二十三
议对第二十四
书记第二十五
卷六
神思第二十六
体性第二十七
风骨第二十八
通变第二十九
定势第三十
卷七
情采第三十一
镕裁第三十二
声律第三十三
章句第三十四
丽辞第三十五
卷八
比兴第三十六
夸饰第三十七
事类第三十八
练字第三十九
隐秀第四十
卷九
指瑕第四十一
养气第四十二
附会第四十三
总术第四十四
时序第四十五
卷十
物色第四十六
才略第四十七
知音第四十八
程器第四十九
序志第五十
主要引用书目
[book_title]序例
我于四十年代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为诸生授《文心雕龙》,深感作者刘勰熟读群经,博览子史,于齐梁以前文集无不洞晓,而又深通内典,思想绵密。原书大量运用形象语言,说明极其复杂的抽象问题,许多句法都是化用古籍,非反复钻研难以探其奥义。至于其中所阐述的理论,就更加难以明其究竟。建国以来,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及文艺理论,对于《文心雕龙》始有更进一步的理解。近二十多年来,又曾先后为中文系教师和研究生讲授《文心雕龙》,对原书的理解逐步深入,因而有写《文心雕龙义证》之意。
通过几十年的摸索,我感到《文心雕龙》主要是一部讲写作的书,《序志》篇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过去有人把《文心雕龙》当作论文章作法的书,也有人把《文心雕龙》当作讲修辞学的书,都有一定的道理。但这部书的特点是从文艺理论的角度来讲文章作法和修辞学,而作者的文艺理论又是从各体文章的写作和对各体文章代表作家作品的评论当中总结出来的。刘勰的批评标准是经书,他认为经书从内容到形式都是写作的楷模,所以他主张宗经。他提出要向圣人学习,《征圣》篇明确地说:「是以论文必征于圣,征圣必宗于经。」全书开宗明义在《原道》篇里提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这个「文」,主要是指经书的文辞。《正纬》篇则是根据经书来检验纬书,发现纬书有四个方面的伪托,而加以批判纠正的。至于《辨骚》,也是以经书为准绳,来辨别《楚辞》与《风》《雅》的四同四异,发现《楚辞》对《诗经》的《风》《雅》来说是有了变异的。《文心雕龙》中虽然也列了《史传》和《诸子》两个专篇,但在刘勰看来,史传之文和诸子之文,是不能与经书相比的。
如果从文学样式来说,无论经书、史书、子书,都不外乎诗文。不过刘勰并不把经书当作某一文体来看,而是尊之为「圣文」,认为经书是一切文体的本源。他只对经书以后的各种文体的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进行评论,所以中国早期的文学评论就是诗文评。中国的目录学,于集部中特设诗文评一类,《文心雕龙》即是列为诗文评类之首的。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有什么民族特点,它首先是以诗文评为主,其中的文这一大类并不限于文学作品,而是包括了大量的不具形象的应用文字的。中国早期的文学理论是从诗文中总结出来的,小说戏曲比较后起。从《诗经》时代起,诗歌就是和音乐不可分割的。魏晋以来,书法、绘画比较发达,表现在《文心雕龙》中不仅有对于音乐的评论,也把书法、绘画等艺术理论的概念,运用到文学理论中来。《文心雕龙》研究文采的美,因而以「雕镂龙文」为喻,从现代的角度看起来,《文心雕龙》中所涉及的理论问题属于美学范畴。然而以《文心雕龙》为代表的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毕竟不同于西方的文艺理论。西方文艺理论的鼻祖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其中所研究的主要对象是史诗和戏剧,因而一开头就离不开人物形象。罗马时代讲究演说,西方的古典文学理论和修辞学,有一部分是从演说术中总结出来的。我们今天从美学的角度来研究《文心雕龙》,不能不和西方的美学对照,却不能生硬地用西方的文艺理论和名词概念来套。我们要象清朝的汉学家研究经书那样,对于《文心雕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要利用校勘学、训诂学的方法,弄清它的含义;对于其中每一个典故都要弄清它的来源,弄清刘勰是怎样运用自如的;并且根据六朝的具体环境和时代思潮,判明它应该指的是什么。这样对于《
文心雕龙》的理解纔有比较可靠的基础。同时,我们不仅从微观的角度来研究,也要从宏观的角度来研究,不能仅限于字句的理解,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近些年来,《文心雕龙》已成显学,研究论文层见迭出,大量涌现,出版的注释、翻译、专门论著以及介绍《文心雕龙》的通俗读物也不在少数。研究人员各抒己见,真正体现了百家争鸣的精神。有的意见分歧,已经达到了针锋相对的程度。问题愈辩而愈明,从发展学术来说,这自然是好事。但是有些文章和论著,对同一问题的解说,往往各执一辞;有的甚至把自己的看法强加在刘勰身上,多空论而少实证。笔者写这部书的方法,是要把《文心雕龙》的每字每句,以及各篇中引用的出处和典故,都详细研究,以探索其中句义的来源。上自经传子史,以至汉晋以来文论,凡是有关的,大都详加搜考。其次是参照本书各篇,展转互证。再其次是引用刘勰同时人的见解,以比较论点的异同。再就是比附唐宋以后文评诗话,以为参证之资。对于近人和当代学者的解释,也择善而从,间有驳正。从已经发表的各家注解和译文来看,对原文的理解出入很大,有许多地方是值得商榷的,在此就不一一列举。
《文心雕龙》现存最早的板刻是元至正刊本,其中错简很多,不宜作为底本。原著经过明人校订,到清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简称「黄注」)出,会粹各家校语和注释,成为一部最通行的刊本。范文澜的《文心雕龙注》(简称「范注」)就是以黄注本为底本,而又附录了铃木虎雄、赵万里、孙蜀丞诸家校语的。抗日战争发生后,杨明照在郭绍虞、张孟劬指导下,于燕京大学研究院写出毕业论文《文心雕龙研究》,一九五八年删订出版,取名为《文心雕龙校注》。王利器在这部书稿的基础上,于校勘方面加以扩大,写成《文心雕龙新书》,一九八○年修订出版,改名《文心雕龙校证》(简称「校证」)。杨明照又增订了原书,取名为《文心雕龙校注拾遗》(简称「校注」),于一九八二年出版。杨王二家所校各本,笔者大都进行复核,写成《文心雕龙板本叙录》,列于本书卷首。本书原文即以《校证》为底本。于覆校有异文时,特为标出,间或校改其明显讹字。《校证》、《校注》二书所列各本校语,用词不尽一致,例如《校注》所称弘治本,《校证》称为冯本,因其与冯舒校本(亦称「冯校」)易于混淆,还是称弘治本为妥。此外梅本有初刻与第六次校定本之异,《校证》分别称为「梅本」与「梅六次本」,《校注》则称为「万历梅本」和「天启梅本」,其实是一样的。《文心雕龙训故》,《校证》称为王惟俭本,《校注》则称为「训故本」,也是一样的。在此特加说明,以资识别。《校证》、《校注》所作校语,本书并未全部罗列,惟在《校证》对黄注本进行校改的地方,则一一引录。杨王二家间有失校处,则予以补充。二家校语与原本不符时,也予指正。对范、杨、王以及各家校语有不同意见时,则作出自己的判断,但有时也两存其说。校语往往牵涉文义,单独标出,易与注解割裂,故一律列入义证之中,不别出校记。
本书带有会注性质。《文心雕龙》最早的宋辛处信注已经失传。王应麟《玉海》、《困学纪闻》中所引《文心雕龙》原文附有注解。虽然这些注解非常简略,本书也予以引录,以征见宋人旧注的面貌。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大多采录明梅庆生《文心雕龙音注》(简称「梅注」)、王惟俭《文心雕龙训故》(简称「训故」)。明人注本目前比较难得,王惟俭《训故》尤为罕见。兹为保存旧注,凡是梅本和《训故》征引无误的注解,大都照录明人旧注,只有黄本新加的注纔称「黄注」。无论梅注、《训故》和黄注,原来大都不注篇目,则一一标明篇名或卷数,以便检索。
辛亥革命以来,在大学讲授《文心雕龙》始于刘师培,黄侃继之。刘师培未发讲义,当年罗常培先生曾用速记法作了记录,整理出来,发表的只有两篇,取名《左盦文论》,见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编的《国文月刊》。黄侃在讲授过程中写了《文心雕龙札记》(简称《札记》),虽然没有编完,但是极见工力,本书多加采录。范文澜从黄侃受业,先编成《文心雕龙讲疏》,后改写为《文心雕龙注》,成为在注释方面贡献最大的一部。五十多年来,《文心雕龙》研究者大都以这部书为依据,来进行探索。范注征引虽博,但有时释事而忘义。范注引书虽注篇名,而引文与原书每有出入。本书对这些引文都一一核对,引文有误处按原著校改,删节而未加删节号处则仍其旧。范注引录的古代作品达四百多篇,占了全书很大一部分。这些作品如屈原《离骚》、陆机《文赋》之类,篇幅既长,全文引录也不能说明问题,而且这些资料也不难得,以故本书大都删削,只征引其中和刘勰论点可以互相印证的段落。为了征实刘勰对某一作家作品的评论,本书有时采录他人的评语作为参证。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简称《校释》),因所据板本较少,校勘方面无多创获,但在释义方面每有卓见。本书也时有引录。
本书取材较广,对于近代各种数据,无论听课笔记,残篇断简,已刊未刊,笔者本片善不遗的精神,多有采撷。对于当代各家注释、译文和专著、论文,笔者也广泛收集,力求吸取新解。台湾近三十年来,研究《文心雕龙》成果显著,因此类书籍在大陆不经见,故多有引录。香港所出《文心雕龙》研究著作为数不多,但有的甚见功力,故亦有所摘录。施友忠英文译本第二版第三版,亦曾详加参照,但征引不多。日本学者的译着和论文,所引仅以用汉文写成或有汉语译文者为限。
当代著述,笔者认为可资发明《文心》含义者,多径录原文,注明出处。各家所引古书资料,本书注明转引。有时笔者原稿已有引文,而他人已先我发表,也说明已见某书,以免「干没」之嫌。各家注释雷同之处甚多,引证则取其最先发表者。两人合着之书,其中某些注解显出一人之手,则予标出。如本书所引「牟注」,均见陆侃如牟世金合编《文心雕龙译注》。所以这样标,是因为这些条注解出现在陆先生故后。但是台湾著作,如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与其弟子黄春贵《文心雕龙之创作论》及沈谦《文心雕龙批评论发微》亦多有雷同处,则不知这些地方是谁最先提出的见解。
对于那些原文不易理解,注释非常分歧的地方,笔者认为两可的,则尽量并存,提供读者参考。但多数则择善而从,间书己见。再就是本书引录的当代著作,不一定笔者都赞赏,更不一定赞成其作者之为人。本书重在注释和解说的准确性,本不以人废言的精神,偶见确解,虽一鳞半爪,摘录不遗。台湾学者的著作,在字句解释上有些可取处,但由于保守的世界观和文学观,加上有人不敢踰黄侃《札记》雷池一步,对《文心雕龙》整体的理解是缺少发展眼光的。
本书征引数据纷繁,注解部分如置于篇末或每段之后,因条数较多,来回翻检,阅读不便。故于每段中又分成若干小节,使原文与注解保持在同一或相邻的页面上,以省翻检之劳。又为加深读者对原文的总的理解,各篇都标明段落大意。对各篇篇目也作了题解。
全书以论证原著本义为主,也具有集解的性质,意在兼采众家之长,而不是突出个人的一得之见,使读者手此一编,可以看出历代对《文心雕龙》研究的成果,也可以看出近代和当代对《文心雕龙》的研究有哪些创获。至于笔者解说《文心雕龙》的态度,则是大体依照刘勰写这部书的宗旨:「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序志》篇)笔者觉得这样纔能给一般研究工作者提供一个谨严的读本,以便读者作进一步的分析研究。
本书编写的总原则是「无征不信」。笔者希望能比较实事求是地按照《文心雕龙》原书的本来面目,发现其中有哪些理论是古今中外很少触及的东西;例如刘勰的风格学,就是具有民族特点的文艺理论,对于促进文学创作的百花齐放,克服创作中的公式化、概念化会起一定的作用。这样来研究《文心雕龙》,可以帮助建立民族化的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体系,以指导今日的写作和文学创作,并作为当代文学评论的借鉴。 詹鍈一九八六年二月于天津
《文心雕龙》板本叙录
《文心雕龙》是我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最有影响的一部著作,可是由于古本失传,需要我们对现存的各种版本进行细致的校勘和研究,纠正其中的许多错简,才能使我们对《文心雕龙》中讲的问题,得到比较正确的理解。现在就把多年来在北京、上海、天津、南京、济南所见的各种版本和抄校本加以介绍,希望能引起《文心雕龙》研究者的注意。
《宋史艺文志》载辛处信《文心雕龙注》十卷。这部书久已亡佚,明清两代文献中,都没有征引过。今存各种板本中,元刻本就是最早的了。
一、元至正十五年(一三五五)刊本《文心雕龙》十卷。
结一庐藏书,今藏上海图书馆,二册。
卷首为钱惟善《文心雕龙序》,序题下方有「安乐堂藏书记」印和「明善堂览书画印记」。从这两颗印章说明这个本子在清代曾经怡亲王收藏。根据《藏书纪事诗》卷四第一百九十三页,「安乐堂印」、「明善堂印」都是怡亲王藏书的印记。
钱序中说:
嘉兴郡守(郡守二字原文模糊不清,兹据明徐校本补)刘侯贞家多藏书,其书皆先御史节斋先生手录。侯欲广其传,思与学者共之,刊梓郡庠,令余叙其首。……余尝职教于其地而目击者,故不敢辞。……侯可谓能世其家学者,故乐为之序。至正十五年龙集乙未秋八月曲江钱惟善序。
可见这个本子是乙未年嘉兴知府刘贞刻的。序文下注「霅川杨清之刊」。
其次为「文心雕龙目录」,下有「徐乃昌读」印。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一梁通事舍人刘勰彦和述
原道第一
线口本。板心有的注「谢茂刊」,有的注「杨清刊」。
黄丕烈《荛圃藏书题识》卷十载《文心雕龙》跋语说:
顷郡中张青芝家书籍散出,中有青芝临(何)义门先生校本,首载钱(惟善)序一篇,亦属钞补,爰录诸卷端素纸,行款用墨笔识之。噫!阮华山之宋本不可见,即元刊亦无从问津,徒赖此校本留传,言人人殊。……聊着于此,以见古刻无传,临校全不足信有如此者。甲子(一八○四)十一月六日,荛翁记。
的确临校本是不能全信的,即如北京图书馆藏传校元本《文心雕龙》(底本是广东朱墨套印纪评本)注明:「元至正嘉兴郡学刊本,每半叶九行,行十七字。」而我经眼的元至正嘉兴刊本却是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
《荛圃藏书题识》卷十又载:「戊辰(一八○八)三月,得元刻本校正,并记行款。」
傅增湘《徐兴公校〈文心雕龙〉跋》中说:
《文心雕龙》一书,……传世乃少善本,阮华山之宋椠,自钱功甫一见后,踪迹遂隐。即黄荛圃所得之元至正嘉禾(嘉兴)本,后此亦不知何往。……辛巳(一九四一)五月十九日藏园识。
以傅增湘这样的藏书家和校勘学家,都不知道元至正刻本《文心雕龙》的下落。现在上海图书馆藏的元刻本,可能和黄丕烈的藏本不是一个来源。总之,这是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最早的刻本。
这个本子的《隐秀》篇,自「而澜表方圆」句后有缺文,下接「
朔风动秋草」,中间脱四百字。元刻本每半叶二百字,看来是整缺一板。又《序志》篇在「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的「梦」字以下有缺文,下接「观澜而索源」,中间脱三百二十二字。
这个本子是许多明刻本的祖本。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中都说没有见过这一刻本,可见是稀世之珍。但是它有两处大的脱漏,其它错简的地方也很多。我们不能因为它是今存最早的刻本,就忽略了其中的许多错简。这是我们必须细心校勘的。
二、明弘治十七年冯允中刻活字本《文心雕龙》十卷。
北京图书馆藏,分订四册。卷首有《重刊文心雕龙序》。序中说:
余素粗知嗜文,每览是书,辄爱玩不忍释。然惜其摹印脱略,读则有叹。兹奉命至江南,巡历之暇,偶闻都进士玄敬,家藏善本,用假是正,既慰夙愿矣。……惟是石渠具草之用,皁囊封事之作,以迪后彦而备时需者,不可一日缺。则是编能无益乎!此予捐廪而行之者,盖有以也。……弘治十七年岁在甲子四月上澣日,文林郎监察御史郴阳冯允中书于姑苏行台之涵清亭。
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第一梁通事舍人刘勰
《隐秀》篇和《序志》篇缺文和元至正刻本同。卷第十末刻「吴人杨凤缮写」。最后有都穆跋。跋语说:
梁刘勰《文心雕龙》十卷,元至正间尝刻于嘉兴郡学,历岁既久,板亦漫灭。弘治甲子,监察御史郴阳冯公出按吴中,谓其有益于文章家,而世不多见,为重刻以传。……吴人都穆识。
《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卷十一元版集部:
《文心雕龙》一函八册,书末刻吴人杨凤缮写。元赵孟俯、虞集,明徐有贞、吴宽,本朝耿藩递藏,余无考。
后面抄录了大量的藏书印。叶德辉《书林清话》卷七「明人刻书载写书生姓名」条说:「《天禄琳琅》后编十一元版(此以明版误作元版)《文心雕龙》十卷,末刻吴人杨凤缮写。」一九三四年故宫博物院出版的《故宫善本书目》也把《天禄琳琅书目》后编十一的元版《文心雕龙》一函八册改列为明刻本。这个本子的卷末正是刻了「吴人杨凤缮写」,可见清故宫所收的和这是一个板刻。《天禄琳琅书目》所载的那些「虞集家藏」等等藏书印,都是后人伪造的。这个本子则只有今人周叔弢的「曾在周叔弢处」方印一块,就不知道是怎样流传来的了。
三、嘉靖十九年(一五四○)汪一元私淑轩刻本《文心雕龙》十卷。
北京大学藏。北京图书馆藏一本有清褚德仪校。卷首有方元祯序,据此知道这个本子是汪一元嘉靖庚子刻于新安的。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板心上方有「私淑轩」三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梁通事舍人刘勰撰明歙汪一元校
按此本从弘治本出,而略有增改。《隐秀》篇、《序志》篇缺文与元至正本同。
四、徐校汪一元私淑轩刻本。
北京大学藏,分订三册。卷前有加页一纸,抄《福州府志》,记徐、徐延寿、徐锺震三代履历:
徐,字惟起,闽县人,博学工文,与兄熥齐名。善草隶书,诗歌婉丽。万历间,与曹学佺狎主闽中词盟,后进皆称兴公诗派。性嗜古,聚书万卷,居鳌峰麓,环堵萧然,而牙签四围,缥缃之富,卿侯不能敌也。其考据精核。自乐府歌行及近体无所不备。着有《徐氏笔精》、《榕阴新检》、《红雨楼集》、《鳌峰集》。子延寿,字存永,词赋激昂,有《尺木堂稿》。孙锺震,字器之,有《雪樵集》。
卷首载徐崇祯己卯(一六三九)题记说:
此本吾辛丑(一六○一)年校雠极详,梅子庾刻于金陵,列吾姓名于前,不忘所自也。后吾得金陵善本,遂舍此少观。前序八篇,半出吾抄录,半乃汝父(指延寿)手书,又金陵刻之未收者。……崇祯己卯中秋书付锺震。
眉上小字是吾所书,间有谢伯元注者,伯元看书甚细耳。
以下抄录《梁书刘勰传》,下注「《南史》有传稍略」。然后是手抄的各种板本的序七篇:
(一)元钱惟善至正本《文心雕龙序》。
(二)畲诲本序。
(三)嘉靖乙巳(一五四五)叶联芳书乐应奎本序,据此可知乐应奎本刻于嘉靖二十四年。这个本子未见。
(四)乐应奎序。
(五)青社诚轩载玺信父撰《文心雕龙序》,下署「嘉靖四十五年(一五六六)岁次丙寅上元」。这个嘉靖丙寅朱载玺刻本也未见。
(六)弘治本冯允中序。
(七)建安西桥程宽撰《刻文心雕龙序》,内称「嘉靖辛丑(一五四一)建阳张子安明将重锓于闽」,可是张安明这个福建刻本未见流传。
以下才是这个刻本的方元祯序。
正文有黄笔、蓝笔、朱笔、白笔圈点(依杨慎本)和朱笔、蓝笔、墨笔校语。《隐秀》篇抄补了四百多字,徐在篇末的跋语说:
《隐秀》一篇,诸本俱脱,无从觅补。万历戊午(一六一八)之冬,客游豫章,王孙朱孝穆得故家旧本,因录之,亦一快心也。
《序志》篇脱漏的三百多字,是徐氏取《广文选》本订补的。
书末又手抄八份材料:
(一)杨慎致禺山公(张含)书。
(二)徐万历二十九年(一六○一)跋语一条。
(三)徐万历三十五年(一六○七)跋语说:「偶得升庵校本,初谓极精。……越七年,……又校出脱误若干,合升庵、伯元之校,尤为严密。」
(四)附录曹学佺书,下款为「戊申(一六○八)八月朔日弟佺顿首」。
(五)录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评《文心雕龙》语一条,下注「见《文献通考》」。后有一行云:「庚戌(一六一○)谷日又取郁仪王孙本校一过。」
(六)徐万历四十年(一六一二)跋语一条。
(七)录伍让《文心雕龙序》,这就是徐崇祯跋语中所说的「前序八篇」之一。序文中说伍让和贵阳太守谢文炳曾于万历十九年(一五九一)刻《文心雕龙》于贵阳郡庠,可是未见传本。
(八)徐万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跋语说:「第四十《
隐秀》一篇,原脱一板。予以万历戊午(一六一八)之冬,客游南昌,王孙孝穆(即朱谋)云:『曾见宋本,业已抄补。』予从孝穆录之。予家有元本,亦系脱漏,则此篇文字既绝而复搜得之,孝穆之功大矣。因而告诸同志,传钞以成完书。」
从徐父子所抄录的许多篇序跋来看,他收罗了元明两朝各种板刻的《文心雕龙》,他用来校勘的许多板本,有的已经失传,只是仰赖徐抄补的序跋,我们才知道有这些板本。徐的校补是在他以前刊行的各种板本的汇校。傅增湘《徐兴公校〈文心雕龙〉跋》,见《
国民杂志》一九四一年第十期。傅氏还有一九四一年临徐校《文心雕龙》二册,现藏北京图书馆。他所用的底本是畲诲刊本。
五、嘉靖二十二年(一五四三)畲诲刻本。
北京图书馆、北京大学均有藏本。卷首有《文心雕龙序》,序中说:「苦印传之不广,……遂校梓布焉。」末署「时嘉靖癸卯(一五四三)仲春朔日古歙畲诲序」。
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梁通事舍人刘勰撰
这个本子的《隐秀》篇有缺文,《序志》篇的缺文就已经补进去了。
六、张之象本。
北京大学藏。卷首有序文说:
《文心雕龙》十卷四十九篇,合篇终《序志》一篇为五十篇。……独是书世乏善本,讹舛特甚,好古者病之。比客梁溪,见友人秦中翰汝立藏本颇佳,请归研讨,始明彻可诵。……予遂梓之。……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岁次己卯春三月朔旦,碧山外史云间张之象撰。
下列:
订正文心雕龙名氏
张之象字玄超秦柱字汝立
校阅文心雕龙名氏
陆瑞家字信卿程一枝字巢父
诸纯臣字民极陆光宅字兴中
张云门字九韶董开大字符功
杨继美字彦孙蔡懋孝字仲逵
沈荆石字侯璧钱日省字三孺
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十九字。每卷末列有校者姓名,和卷首一致。涵芬楼《四部丛刊》影印的「嘉靖本」,少了张之象序和卷首的订正校阅名氏,实际上是张之象本。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梁通事舍人东莞刘勰撰
这个本子的《隐秀》篇和《序志》篇都不全。
七、胡维新《两京遗编》本《文心雕龙》。
北京大学藏本,有失名朱、黄、墨三色校语和批词。根据胡维新、原一魁作的序,知道《两京遗编》刻于万历十年(一五八二)。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七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梁通事舍人东莞刘勰彦和着
商务印书馆《丛书集成》初编影印的就是这个本子。
八、何允中《汉魏丛书》本《文心雕龙》。
这部丛书刻于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卷首有畲诲序。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一梁东莞刘勰着张遂辰阅
九、梅庆生音注本。
万历三十七年(一六○九)刻于南昌。卷首有顾起元序,许延祖楷书。顾序说:
升庵先生酷嗜其(指《文心雕龙》)文,咀唼菁藻,爰以五色之管,标举胜义,读者快焉。顾世敻文渝,驳蚀相禅,间摅戡定,犹俟剡除。豫章梅子庾氏既撷东莞之华,复赏博南之鉴,手自校雠,博稽精考,补遗刊衍,汰彼淆讹。凡升庵先生所题识者,载之行间,以核词致。至篇中旷引之事,毕用疏明;旁采之文,咸为昭晰。……万历己酉(一六○九)嘉平月江宁顾起元序撰于懒真草堂。
下列「校刻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音注凡例」、都穆跋、朱谋跋、杨升庵先生与张禺山公书,后有梅氏对张含的介绍,注明「己酉孟冬,梅庆生识」。还列有《文心雕龙》雠校姓氏和音注校雠姓氏,《梁书》刘舍人本传。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八字。音校用双行小字刻在正文下面,注附在每篇之末。其款式为
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卷之一梁通事舍人刘勰着
明豫章梅庆生音注
十、《文心雕龙训故》十卷。
王惟俭撰,万历三十九年(一六一一)自刻本。
北京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藏。
是书首列《合刻训注〈文心雕龙〉〈史通〉序》。序中说:
二刘训故者,梁刘彦和、唐刘子玄所著书,而损仲王君为之训也。……损仲慕古好奇,于学无所不窥,读是二书,有味乎其言,翻阅群籍,注为训笺。参互诸刻,正其差谬。疑则乙其处,以俟考订。浃岁而书成,刻以传焉。……万历辛亥(一六一一)四月之吉,祥符张同德昭甫氏题。
其次是《文心雕龙训故序》,草书。序中说《文心雕龙》
惟是引证之奇,等绛老之甲子;兼之字画之误,甚晋史之己亥。爰因诵校,颇事笺释。庶畅厥旨,用启童蒙。……万历己酉(一六○九)夏日王惟俭序。
可见王惟俭的《训故》和梅庆生的《音注》是同年写成的。
下面是《南史刘勰传》和凡例。凡例说:
一、是书之注,第讨求故实,即有奥语伟字,如鸟迹鱼网之隐,玄驹丹鸟之奇,既读是书,未应河汉。姑不置论。
一、故实虽烦,以至舜禹周孔之圣,游夏侨之贤,世所共晓,无劳训什。
一、古称善注,六经之外,无如裴松之之注《三国志》,刘孝标之注《世说》。然裴注发遗事于本史之外,刘注广异闻于原说之余;故理欲该赡,词竞烦缛。若此书世更九代,词人罔遗。而人详其事,事详其篇,则杀青难竟,摘铅益劳。故人止字里之概,文止篇什之要,势难备也。
一、诸篇之中,或一人而再见,或一事而累出,止于首见注之。其或人虽已及,而事非前注者,方再为训什。
一、此书卷分上下,篇什相等。而上卷训释,视下倍之。以上卷评诸文之体,事溢于词;下卷详撰述之规,词溢于事。故训有繁简,非意有初终也。
一、训释总居每篇之末,则原文便于读诵。至于直载引证之书,而不复更题原文者,省词也。
一、是书凡借数本,凡校九百一字,标疑七十四处,其标疑者,即墨□本字,以俟善本,未敢臆改。
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明河南王惟俭训
每篇末注校若干字。《隐秀》篇有缺文。每卷末注写刻人姓名。最后有跋语说:
滇本载杨升庵先生简禺山云:……林宗载有此条,乃从南中一士大夫藏本录之者。然林宗本亦多误,政不知杨公原本今定落何处耳。
这里提到的有滇本、林宗本和杨慎的原本。这些本子究竟怎样面目,不得而知。
《文心雕龙训故》世间流传很少,清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的注解部分,有很多是从这里抄去的。黄叔琳的序中只提到是在梅庆生音注本的基础上加工的,而没有提《文心雕龙训故》,只在原校姓氏表上最后加了王惟俭的姓名。其实所谓「黄叔琳注」,有多少是黄氏或其门客注的呢?
十一、凌云五色套印本《刘子文心雕龙》。
北京图书馆藏,二卷五册,明闵绳初刻。卷首有曹学佺序。序中说:
《雕龙》苦无善本,漶漫不可读,相传有杨用修批点者,然义隐未标,字讹犹故。予友梅子庾从事于斯,音注十五,而校正十七,差可读矣。予以公暇,取青州本对校之,间一签其大指,是亦以易见意,而少补兹刻之易见事易诵者也。江州与子庾将别书。万历壬子(
一六一二)仲春友人曹学佺撰。
青州本,未见。
次为杨升庵先生与张禺山书,吴兴闵绳初《刻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引》,草书。再次为吴兴凌云(宣之)凡例,行书。其中第三条说:
元本字句多脱误,惟梅子庾本考订甚备,因全依之,且注元脱、元误并元改补人于上,庶使阅者知之。
第六条说:
各注元居各篇后,今并于各卷后,以便稽考。人名及鸟兽等名,元注本文下,今以朱载于旁,庶文易明,而不至本文间断。
以下为刘舍人本传和《文心雕龙》校雠姓氏,其中首列
批评杨慎字用修
参评曹学佺字能始
音注梅庆生字子庾
校正朱谋(以下除最后增一胡孝辕外,与梅庆生音注本同。)
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九字。其款式为
刘子文心雕龙
第一册卷上之上收正文十三篇
第二册卷上之下第十四篇至第二十五篇
第三册卷下之上第二十六篇至第三十八篇
十二、天启二年(一六二二)梅庆生重修音注本。
这个本子有两种:一为金陵聚锦堂本,一为古吴陈长卿本。卷首有天启壬戌宋重写隶书顾起元《文心雕龙批评音注序》。卷一前叶板心下栏前后有「天启二年梅子庾第六次校定藏板」等字样。这两种板刻流传较广,许多是后来用旧板印刷的,大都缺《定势》篇,《隐秀》篇也有缺文。其它都和万历原刻一样。
十三、天启二年(一六二二)曹批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
天津市图书馆藏。这个本子首列曹学佺《文心雕龙序》,行书,末署「万历壬子(一六一二)仲春友人曹学佺撰,天启壬戌(一六二二)孟冬洪宽书」。以下为《文心雕龙批评音注序》。款式和板心刻字以及其它方面,跟金陵聚锦堂刻、古吴陈长卿刻天启二年梅注重修本是一样的,只是卷首多一篇曹学佺序,而缺都穆旧跋和《梁书》刘舍人本传。正文第一页有「潘叔润图书记」、「子如」印,卷末有「
古吴潘介祉叔润氏收藏印记」篆刻。这个本子纸墨都是上选,字迹非常清晰,金陵聚锦堂本和古吴陈长卿本的漫漶处,这个本子也都认得出字来,可见是原印本。这个本子的板式大小、刊刻字体,甚至于断板处,都和金陵聚锦堂、古吴陈长卿本一样,可以看出这三个本子是用一个底板印的。只是这个本子有几块板子是抽换过的,凡是抽换的板子,不仅字句有改动,板式大小也不一样。
这个本子和金陵聚锦堂本、古吴陈长卿本不同的地方还有几点:
(一)这个本子每篇都加印了曹学佺的眉批。
(二)这个本子有《定势》篇,许多聚锦堂本和陈长卿本《文心雕龙》都缺《定势》篇。
(三)这个本子补刻了《隐秀》篇缺文两板。其它梅刻本在《隐秀》篇后有跋语三条:
朱郁仪云:《隐秀》一篇,脱数百字,不可复考。
谢耳伯云:内「凉飙动秋草」上或「怨曲也」句下,必脱数行,前云「隐之为体」,此当论秀之为用。
李孔章云:「凉飙」「怨曲」上下,信有脱文,但后篇俱发秀义,恐非脱秀之为用。
这个本子则把这三条跋语删去,而另刻跋语一条如下:
朱郁仪曰:《隐秀》中脱数百字,旁求不得,梅子庾既以注而梓之。万历乙卯(四十三年,一六一五)夏海虞许子洽于钱功甫万卷楼检得宋刻,适存此篇,喜而录之,来过南州,出以示余,遂成完璧,因写寄子庾补梓焉。子洽名重熙,博奥士也。原本尚缺十三字,世必再有别本可续补者。
其它梅刻本正文之前还有朱郁仪的《文心雕龙跋》一篇,其中说到「
如《隐秀》一篇,脱数百字,不复可补」。末署「万历癸巳(一五九三)六月日,南州朱谋跋」。这个本子因已补入《隐秀》篇缺文两板,这篇跋语也就删去了。
用曹批梅六次本和聚锦堂本、陈长卿本对勘,发现有些墨钉和换字的地方都很精细,例如《明诗》篇「昔葛天氏乐辞云」,曹批梅六次本挖去「云」字,空一格,与敦煌唐写本合;「玄鸟在曲」的「在」字改作「有」字,「六义环深」的「环」字改作「」字,「清曲可味」的「曲」字改作「典」字,与唐写本和《太平御览》都合。可见这次的校定是很细心的。最值得注意的是增补的《隐秀》下半篇两板,字的刻法和原板有区别。其中「凡」字、「盈」字、「绿」字、「炜」字都和其它各篇这些字的笔画不同。最特别的是「恒溺思于佳丽之乡」的「恒」字缺笔作「恒」。胡克家仿宋刻《文选》,「恒」字就缺笔作「恒」,「盈」字也不同。这可见抄补《隐秀》篇时,照宋本原样模写,而梅庆生补刻这两板时,也照着宋本的原样补刻。明朝中晚年还没有根据缺笔鉴定板本的风气,假如明人作伪,怎么会伪造得那么周到,和上下文都吻合呢?我们不能轻信纪昀、黄侃指控《
隐秀》篇补文为伪造的一些说法。
十四、天启七年(一六二七)谢恒抄、冯舒校本。
铁琴铜剑楼藏,今藏北京图书馆。
卷首目录,次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九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第一梁通事舍人刘勰彦和述
《序志》篇末跋云:「崇祯壬申(一六三二)仲冬覆阅。默庵老人记。」下有「上●冯氏藏书」篆文印。末有朱谋跋,和聚锦堂本所载的一样。又有钱功甫跋。跋语说:
按此书至正乙未刻于嘉禾,弘治甲子刻于吴门,嘉靖庚子刻于新安(按即汪一元本),癸卯又刻于建安(按即畲诲本),万历己酉刻于南昌(按即梅庆生初刻本)。至《隐秀》一篇,均元阙如也。余从阮华山得宋本钞补,始为完书。甲寅(一六一四)七月二十四日书于南宫坊之新居。
以下为冯舒朱笔跋语:
功甫,讳允治,郡人也。厥考讳谷,藏书至多。功甫卒,其书遂散为云烟矣。余所得《毘陵集》、《阳春录》、《简斋词》、《啸堂集古》,皆其物也。岁丁卯(一六二七),予从牧斋(钱谦益)借得此本,因乞友人谢行甫(恒)录之。录毕,阅完,因识此。其《隐秀》一篇,恐遂多传于世,聊自录之。八月十六日,孱守居士记。
南都有谢耳伯校本,则又从牧斋所得本,而附以诸家之是正者也。雠对颇劳,鉴裁殊乏。惟云朱改,则必凿凿可据。今亦列之上方。闻耳伯借之牧斋,时牧斋虽以钱本与之,而秘《隐秀》一篇,故别篇颇同此本,而第八卷独缺。今而后始无憾矣。(冯舒之印)
丁卯中秋日阅始,十八日始终卷。此本一依功甫原本,不改一字,即有确然知其误者,亦列之卷端,不敢自矜一隙,短损前贤也。孱守居士识。(上党冯舒印)
崇祯甲戌(一六三四)借得钱牧斋赵氏抄本《太平御览》,又校得数百字。
黄丕烈云:
冯己苍(舒)手校本,藏同郡周香岩家。岁戊辰春,余校元刻毕,借此覆之。冯本谓出于钱牧斋,牧斋出于功甫,则其钞必有自来矣。惜朱校纷如,即功甫面目已不能见。况功甫虽照宋椠增《隐秀》一篇,而通篇与宋椠是一是二,更难分别。古书不得原本,最未可信。《雕龙》其坐此累欤!(见《文心雕龙校注》引黄丕烈、顾千里合校本)
这个钞校本曾经钱遵王、季振宜收藏,何焯的所谓校宋本《文心雕龙》,就是校的这个本子,而黄叔琳辑注本则是从何焯校本翻刻的。上引钱功甫、冯舒跋语,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张金吾《爱日精庐藏书志》都曾展转传录。钱功甫校宋本在钱牧斋后即已失传。这个本子就是以钱功甫本为底本的唯一钞校本了。
十五、沈岩临何焯批校本《文心雕龙》。
南京图书馆藏,三册。有「马曰璐印」。这个本子首先抄钱允治(功甫)跋和沈岩临何焯跋。钱跋已见冯舒校本。何跋说:
康熙甲申(一七○四)余弟心友得钱丈遵王家所藏冯己苍手校本,功甫此跋,己苍手抄于后。乙酉(一七○五)携至京师,余因补录之。己苍以天启丁卯从宗伯借得,因乞友人谢行甫录之,其《隐秀》一篇,恐遂多传于世,聊自录之。则两公之用心颇近于隘,后之君子不可不以为戒。若余兄弟者,盖惟恐此篇传之不广或被湮没也。乙酉除夕呵冻记。
这个本子的底本是曹批梅庆生第六次校定本,与天津市图书馆藏本同。卷首比天津市图书馆藏本又多了两篇跋语。一篇是《刻批点文心雕龙跋》,行书。跋语说:
始徐兴公得是批点本示予,予因取他刻数种复正之。比至豫章,以示朱郁仪氏、李孔章氏,彼各有所正,而郁仪者加详矣。然讹缺尚亦有之。今岁焦太史读予是本以为善也,当梓,而会梅子庾氏慨文章之道日猥,盍以是书为程为则,乃肆为订补音注,使彦和之书顿成嘉本。……子庾别有《水经注笺》,将次第梓焉。始识之于此。时万历三十有七年,绥安谢兆申撰。
下有小字:
此谢耳伯己酉年初刻是书时作也。未尝出以示予,其研讨之功实十倍予。距今一十四载,予复改补七百余字,乃无日不思我耳伯。……因手书付梓,用以少慰云。天启二年壬戌仲冬至日麻原梅庆生识。
从这两段跋语中,可以看出万历三十七年梅庆生音注本是谢兆申刻的。梅氏天启二年改补的七百余字,可能包括《隐秀》篇补文在内。
这个校本的目录《书记》第二十五下朱批「上篇」,《程器》第四十九下朱批「下篇」。后有朱笔跋语说:
义门师云:此书万历己卯云间张之象所刊者分上下篇,而《序志》则为一篇,似亦有本。然晁公武《读书志》亦云五十篇,则此固未为失也。……《序志》中,张氏刻脱误尤甚。自「尝梦执丹漆」至「观澜而索源」,中间失去数百字。张氏书其后遂云「尝梦索源」。近代寡学,盖不足道也。又云:《序志》中固自分上下篇,其中又自析为四十九篇耳。……庚寅(康熙四十九年,一七一○)五月十九日岩录。
这个本子的朱笔批校非常工整,有时引何本作某,有时引沈本作某,可以判定这不是何义门本人的批校本,也不是沈岩本人的批校本。是否马曰璐过录的沈岩临何焯批校本,就不得而知了。
十六、崇祯七年(一六三四)《奇赏汇编》本。
北京大学藏《奇赏斋古文汇编》二百三十六卷,明陈仁锡选,序作于崇祯甲戌孟春。卷之一百二十五至一百二十六为《刘子文心雕龙》。卷前有畲诲序。其款式为
奇赏斋古文汇编卷之一百二十五
刘子文心雕龙史官陈仁锡明卿父评选
两卷共选四十七篇,未选《隐秀》、《指瑕》、《总术》。所选入者也多有删节,有的有赞,有的不选赞语。有顶批。
十七、合刻五家言本。
金陵聚锦堂板,无序跋。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眉批列杨慎、曹学佺、梅庆生、锺惺四家评语。其款式为
合刻五家言文心雕龙文言卷一梁东莞刘勰彦和着
成都杨慎用修
明闽中曹学佺能始合评
竟陵锺惺伯敬
十八、梁杰订正本。
清华大学藏。首列曹学佺《文心雕龙序》,行书,每半叶五行。至「与子庾将别书」为止,删去「万历壬子仲春友人」等字,在「曹学佺撰」下面是「曹学佺印」、「能始氏」二印。下为刘舍人本传。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一梁东莞刘勰彦和着
明成都杨慎用修评点
闽中曹学佺能始参评
武林梁杰廷玉订正
其余与五家言全同。曹批不全,梅注也不全。
十九、(增定)《汉魏六朝别解》收《文心雕龙》一卷。
明叶绍泰纂,崇祯十五年刊。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
内收《宗经》、《辨骚》、《明诗》、《乐府》、《诠赋》、《
史传》、《神思》、《体性》、《风骨》、《情采》、《夸饰》、《
时序》十二篇,每篇都加了简单的解说。
二十、清谨轩蓝格旧钞本《文心雕龙》,不分卷。
北京大学藏。书前有序目,正文仅收四十一篇,缺《通变》、《
定势》、《镕裁》、《指瑕》、《附会》、《总术》、《知音》、《
程器》、《序志》等九篇。是选抄本,多有删节,都没有赞语。有的显然是没抄完。抄完的在每篇后面有评语,也很简单。
二十一、抱青阁刻本《杨升庵先生批点文心雕龙》十卷。
明张墉、洪吉臣参注。康熙三十四年(一六九五)重镌,武林抱青阁梓行。日人铃木虎雄《黄叔琳本文心雕龙校勘记》(见范文澜《
文心雕龙注》卷首引)说:「此书全袭梅本者。」叶德辉的跋语说:
注中援据各本,订讹补阙,一一注明原书原文,在明人注书最有根柢。(《郋园读书志》集部卷十六)
叶氏的话恐未尽然。这个本子的《隐秀》篇也有缺文。
二十二、《古今图书集成》,雍正四年(一七二六)印铜活字本。
其中《文学典》第二卷《文学总部》收《文心雕龙》《原道》、《征圣》、《宗经》、《正纬》、《谐讔》,以及《神思》以下的二十五篇,其中《隐秀》篇有缺文。第一三七卷诏命部收《诏策》篇。第一四六卷表章部收《章表》篇。第一五○卷奏议部收《奏启》、《
议对》二篇。第一五三卷颂部收《颂赞》、《封禅》二篇。第一五六卷铭部收《铭箴》篇。第一五七卷檄移部收《檄移》篇。第一六一卷书札部收《书记》篇。第一六五卷传部收《史传》篇。第一六七卷碑碣部收《诔碑》篇。第一七一卷论部收《论说》篇。第一七四卷祝文部收《祝盟》篇。第一七五卷哀诔部收《哀吊》篇。第一八三卷骚赋部收《辨骚》《诠赋》二篇。第一九○卷诗部收《明诗》篇。第二四○卷乐府部收《乐府》篇。第二六○卷杂文部收《杂文》篇。
二十三、乾隆四年(一七三九)刊李安民批点本《文心雕龙》。江西省图书馆藏,未见。
二十四、乾隆六年(一七四一)姚培谦刻黄叔琳注养素堂本。
卷首有黄氏乾隆三年自序、例言、《南史》本传,及原校姓氏。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九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第一北平黄叔琳昆圃辑注
梁刘勰撰吴趋顾进尊光武林金甡雨叔参订
卷末有姚培谦跋。
这个本子是从乾隆以来到现在最通行也最有影响的注本。翻刻本石印的、铅印的所在多有,就不一一介绍了。黄叔琳辑注主要是辑的梅庆生、王惟俭两家的注,校勘主要也是根据这两个本子和何焯校本。一般《文心雕龙》研究者,总是引「黄注」,其实黄氏本人(一说为其门客所注)注的究竟有多少呢?
二十五、陈鳣校养素堂本。
北京图书馆藏。卷首有识语说:
《文心雕龙》、《史通》二书,少时最喜玩索,俱系北平黄氏刻本。《史通》既得卢弓父(文弨)学士所临宋本相校,而是书则未见宋刊,每为恨事。取其便于展读,常置案头,间有管窥之见,书诸上方焉。乾隆四十九年夏六月陈鳣识。
二十六、张松孙辑注本。
卷首有张氏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序及凡例。凡例第一条说:
是书四十九篇,杨用修间有评语,今照梅本全录,总批附本篇之后,另批入本段之中。俱写双行小字,而加「杨批」二字以识之。
其第五条说:
注释梅本简中伤烦,黄本烦中伤杂,且皆附载各篇之后,长者累纸不尽,难于翻阅。愚于参考之中略加增损,即各注当句之下。其重出迭见者概从略焉。
实际上这个本子的注解只有「损」而无「增」,可以说是梅注、黄注的删节本。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十八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之一梁刘勰撰长洲张松孙鹤坪辑注
明杨慎批点男智莹乐水校
二十七、王谟《广汉魏丛书》本《文心雕龙》。
《广汉魏丛书》,乾隆五十六年王谟刻。卷首有畲诲序,卷末有王谟跋。正文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一梁东莞刘勰着张遂辰阅
《隐秀》篇有补文,注云:「从宋本补入。」其实就是从黄叔琳本补入,并不是直接从宋本补的。
二十八、黄叔琳注纪昀评本。
原刻为道光十三年(一八三三)两广节署朱墨套印。有多种翻刻本。
卷首有黄叔琳《文心雕龙序》,下有纪昀标注两条。以下为《南史》本传和吴兰修跋。纪昀评记于乾隆辛卯(一七七一)八月,《隐秀》篇评记于癸巳三月。正文每半叶十行,每行二十一字。黄氏原评黑字,纪评红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第一梁刘勰撰北平黄叔琳注河间纪昀评
二十九、顾黄合斠本《文心雕龙》,未见。
陈准《顾黄合斠文心雕龙跋》中说:
余杭谭中义(献)藏有顾黄合斠本十卷,至详。……李慈铭《
越缦堂日记》云:「顾黄二氏据元刻、弘治活字本、嘉靖汪一元本,朱墨合校,足为是书第一善本。」……乃转告朴社,嘱其集资刊行。(《图书馆学季刊》,二卷二期,一九二八年三月)
后来没有看到朴社把它印出来。顾千里黄丕烈合勘所根据的原本,今天既然全能看到,而且比他们看到的板本还多,奉为「第一善本」的顾黄合斠本,也就不是那么名贵了。
三十、顾谭合校本《文心雕龙》。
北京大学藏,四册,底本为万历刊杨升庵评点梅庆生音注本。卷首有「华阳郑氏百瞻楼珍藏图籍」印。目录下有「华阳郑言」印。目录后注:「此篇假万松兰亭斋抄迻顾千里、谭复堂两先生评校本。顾用朱笔,谭用墨笔。百瞻楼丙寅夏季标识。」
谭献《复堂日记》卷五:
顾千里传校《文心雕龙》十卷,盖出黄荛圃,荛圃则据元刻本、弘治活字本、嘉靖汪一元刻本,朱墨合施,足为是书第一善本。……予就顾校,择要录入鄂刻卷中。
可见这个本子是顾黄合斠本的传校本。
三十一、崇文书局《三十三种丛书》本。
该丛书前署「光绪纪元夏月湖北崇文书局开雕」。
此本无序跋及刊刻人姓名。先目录,后正文。每半叶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其款式为
文心雕龙卷一梁东莞刘勰着
这个本子和黄叔琳本多有出入,似出于《汉魏丛书》本。
三十二、敦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草书。
原本今藏伦敦博物馆东方图书室。北京图书馆有照片。
这个卷子从《原道》篇赞文最后十三个字开始,到《杂文》篇,《谐讔》篇只有篇题。由《铭箴》篇张昶误为张旭来推断,当是唐玄宗以后的手抄本。
铃木虎雄有《敦煌本文心雕龙校勘记》,载《内藤博士还历祝贺支那学论丛》,附有残卷原文。国内有赵万里和孙蜀丞的校勘记。赵万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记》见一九二六年六月《清华学报》三卷一期。孙校见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引录。
引用书名简称
梅注梅庆生《文心雕龙》注,万历三十七年刻本,天启二年校定本。
《训故》王惟俭《文心雕龙训故》,万历三十九年刻本。
黄注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养素堂本,纪昀批本。
《补注》李详《文心雕龙补注》,龙溪精舍丛书本。
《札记》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本。
范注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
《杂记》叶长青《文心雕龙杂记》,自印本。
《集注》颜虚心《文心雕龙集注》,见《国文月刊》二十一期、三十三期,只有前七篇。
《校释》刘永济《文心雕龙校释》,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本。
《校证》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年。
《校注》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周注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一年。
郭注郭晋稀《文心雕龙注译》,甘肃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二年。
牟注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中牟注部分,齐鲁书社本。
《文论选》郭绍虞、王文生《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古籍出版社本。
《集释稿》饶宗颐等《文心雕龙集释稿》,只有前五篇,见《文心雕龙研究专号》香港版。
《合校》潘重规《唐写文心雕龙残本合校》,一九七○年香港版。
《注订》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一九六七年台湾版。
《考异》张立斋《文心雕龙考异》,一九七四年台湾版。
《讲疏》范文澜《文心雕龙讲疏》未征引。此指唐亦男《文心雕龙讲疏》,一九七四年台湾版,只有前五篇。
《缀补》王叔《文心雕龙缀补》,一九七五年台湾版。
王金凌王金凌《文心雕龙文论术语析论》,一九八一年台湾版。
《斟诠》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一九八二年台湾版。
桥川时雄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打印本,只有前五篇。
斯波六郎《原道》至《正纬》四篇指斯波六郎《文心雕龙札记》,以下各篇指《文心雕龙范注补正》,见《文心雕龙论文集》,台湾译本。
朱X先等笔记朱X先、沈兼士等听讲《文心雕龙》笔记原稿,只有前十八篇。朱、沈皆章太炎弟子,疑为章太炎所讲。
文心雕龙义证
[book_title]卷一
原道第一
《淮南子》首列《原道训》,高诱注:「原,本也。本道根真,包裹天地,以历万物,故曰原道,用以题篇。」本书《序志》篇:「
盖《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
《易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刘勰所谓道,就是《易》道。
元钱惟善《文心雕龙序》:「自孔子没,由汉以降,老佛之说兴,学者趋于异端,圣人之道不行,而天地之大,日月之明,固自若也。当二家滥觞横流之际,孰能排而斥之?苟知以道为原,以经为宗,以圣为征,而立言著书,其亦庶几可取乎?呜呼!此《文心雕龙》所由述也。」
纪昀评(以下简称「纪评」):「自汉以来,论文者罕能及此。彦和以此发端,所见在六朝文士之上。」又:「文以载道,明其当然;文原于道,明其本然,识其本乃不逐其末。首揭文体之尊,所以截断众流。」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札记》」):「《韩非子解老》篇曰:『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庄子天下》篇曰:『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案庄韩之言道,犹言万物之所由然。文章之成,亦由自然,故韩子又言:『圣人得之以成文章。』韩子之言,正彦和所祖也。」其实黄侃的意思,并非是说刘勰《原道》之道就是道家之道。《文心雕龙》全书虽以儒家思想为主,而并不排除玄学的影响,魏晋玄学就是以道家思想来说《易》的。自然之道和《易》道并不矛盾,而且在本篇是统一的。这里所谓道,兼有双重意义,广义乃指自然之道,狭义仅谓儒家之道。二者也是统一的。
文之为德也大矣〔一〕,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二〕?夫玄黄色杂,〔三〕方圆体分〔四〕,日月迭璧〔五〕,以垂丽天之象〔六〕;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七〕:此盖道之文也〔八〕。
〔一〕《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中庸》:「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朱注:「为德,犹言性情功效。」此处句法略同,而德字取义有别。《易干文言》正义引庄氏曰:「
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德即宋儒「体用」之谓,「文之为德」,即文之体与用,用今日的话说,就是文之功能、意义。重在「文」而不重在「德」。由于「文」之体与用大可以配天地,所以连接下文「与天地并生」。
〔二〕《庄子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此处推其说以论文。陆机《文赋》:「彼琼敷与玉藻,若中原之有菽。同橐钥之罔穷,与天地乎并育。」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以下简称「范注」):「下文云:『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故曰与天地并生。」
〔三〕《易坤文言》:「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又《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韩康伯注:「刚柔交错,玄黄相杂。」正义:「言万物递相错杂,若玄黄相间,故谓之文也。」《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与黄相次也。」柳宗元《天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
〔四〕《大戴礼记曾子天圆》篇:「天道曰圆,地道曰方。」《
淮南子天文训》:「天圆地方,道在中央。」又《兵略训》:「夫圆者,天也;方者,地也。」
〔五〕《说文》玉部:「璧,瑞玉圜也。」《尚书顾命》:「宣重光。」《释文》引马融云:「日月星也。太极上元十一月朔旦冬至,日月如迭璧,五星如连珠,故曰重光。」《庄子列御寇》:「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汉书律历志》:「宦者淳于陵渠复覆《太初历》晦朔弦望,皆最密,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六〕《易离》彖辞:「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正义:「丽谓附着也。」「丽天」,指日月附着于天空。《易系辞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又:「县(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
〔七〕《论语泰伯》:「焕乎其有文草。」集解:「焕,明也。」《小尔雅释诂》:「铺、敷,布也。」《易系辞上》:「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正义:「天有悬象而成文章,故称文也;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理也。」《易系辞上》:「在地成形。」韩康伯注:「『形』况山川草木也。」《论衡》:「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此佚文,据《意林》卷三引。)王叔玟《文心雕龙缀补》(以下简称「《缀补》」):「案《
刘子慎言》篇:『日月者,天之文也。山川者,地之文也。』」
〔八〕清钱大昕《味经窝类稿序》:「道之显者谓之文。」刘永济《文心雕龙原道篇释义》:「此篇论『文』原于『道』之义,既以日月山川为道之文,复以云霞草木为自然之文,是其所谓『道』,亦自然也。此义也,盖与『文』之本训适相吻合。『文』之本训为●,故凡经纬错综者,皆曰文,而经纬错综之物,必繁缛而可观。故凡华采铺棻者,亦曰文。惟其如此,故大而天地山川,小而禽鱼草木,精而人纪物序,粗而花落鸟啼,各有节文,不相凌乱者,皆自然之文也。然则道也,自然也,文也,皆弥纶万品而无外,条贯群生而靡遗者也。」这里所谓「道之文」,即天地之文,亦即自然之文。这是说:以上这些现象都是大自然的美丽的文采。斯波六郎《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斯波六郎」):「『道之文』意为表现『道』的『文』。」
仰观吐曜〔一〕,俯察含章〔二〕,高卑定位,故两仪既生矣〔三〕;惟人参之〔四〕,性灵所锺,是为三才〔五〕。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六〕。心生而言立〔七〕,言立而文明〔八〕,自然之道也〔九〕。
〔一〕刘熙《释名释天》:「曜,耀也,光明照耀也。」《淮南子天文训》:「圆者主明,明者吐气者也。」魏明帝《山阳公赠册文》:「干精承祚,坤灵吐曜。」
〔二〕《札记》:「《易上经坤》六三爻辞:『含章可贞。』王弼注为『含美而可正』,是以『美』释章。」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以下简称「桥川时雄」):「吐曜,天文,即日月也。含章,地理,即山川也。仰观二句本《易上系辞》『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句。」地有山川之美,可称「含章」。
〔三〕《易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正义:「天以刚阳而尊,地以柔阴而卑。」
《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韩康伯注:「夫有必始于无,故太极生两仪也。太极者,无称之称,不可得而名,取其有之所极,况之太极者也。」正义:「混元既分,即有天地,故曰:『太极生两仪』,即老子云『一生二』也。不言天地,而言两仪者,指其物体。下与四象相对,故曰两仪,谓两体容仪也。」
〔四〕《荀子王制》:「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杨倞注:「参,与之相参,共成化育也。」《礼记孔子闲居》:「三王之德,参于天地。」郑注:「参天地者,其德与天地为三也。」《中庸》:「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与天地参矣。」朱注:「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汉书扬雄传》上:「参天地而独立兮。」注云:「参之言三也。」「之」,指天地。
〔五〕《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广大悉备: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材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材之道也。」郑玄曰:「太极函三为一,相并俱生。是太极生两仪,而三才已见矣。」《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后汉书张衡传》注:「三才,天地人。」白居易《与元九书》:「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性灵」,指人的智慧。《序志》篇:「
岁月飘忽,性灵不居。」以上是说有阴阳然后有天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人类。而在天地万物之中,惟人类乃「性灵所锺」,所以与天地并列为三才。
〔六〕黄叔琳校:「一本『实』上有『人』字,『心』下有『生』字。」徐复《文心雕龙正字》:「按『人』字当在上句『为』字上,为二句之主词,应增。『生』字则涉下『文心生而言立』句衍。」杨明照《文心雕龙校注拾遗》(一九八二年增订版,以下简称「《校注》」)谓此二句:「疑原作『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心生』。下文『心生而言立』,即紧承『天地』句。《征圣》篇赞『秀气成采』,亦以『秀气』连文。」说可并存。《说文》:「人,天地之性最贵者也。」《礼记礼运》篇:「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又曰:「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正义:「『天地之心』也者,天地高远在上,临下四方,人居其中央,动静应天地,天地有人,如人腹内有心,动静应人也。故云『天地之心』也。王肃云:『人于天地之间,如五藏之有心矣。人乃生之最灵,其心,五藏之最圣者也。』『
五行之端』也者,端犹首也。万物悉由五行而生,而人最得其妙气,明仁、义、礼、智,信为五行之首也。」「天地之心」就是天地的核心。
〔七〕扬雄《法言问神》篇:「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这个「心」字是指的人,「心」也可以指思想。刘勰此句意思是说:人出现了便有语言。
〔八〕「文明」,谓文章显明。
〔九〕《老子》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扬雄《法言君子》篇:「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自然之道也。」《论衡偶会》篇:「命,吉凶之主也。自然之道,适偶之数,非有他气旁物厌胜感动使之然也。」又《自然》篇:「妖气为鬼,鬼象人形,自然之道,非或为之也。」阮籍《达庄论》:「求得者丧,争明者失,无欲者自足,空虚者受实。夫山静而谷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实也。」「乾坤易简,故雅乐不烦;道德平淡,故无声无味。不烦则阴阳自通,无味则百物自乐,日迁善成化而不自知,风俗移易而同于是乐。此自然之道,乐之所始也。」
「自然之道」,就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唐独孤郁有《辨文》一文,发挥了《原道》篇的观点说:「夫天之文,位乎上;地之文,位乎下,人之文,位乎中。不可得而增损者,自然之文也。……夫天岂有意于文采耶?而日月星辰不可踰。地岂有意于文采耶?而山川丘陵不可加。八卦、《春秋》岂有意于文采耶?而极与天地侔(比)。夫自然者,不得不然之谓也。」
《札记》:「案彦和之意,以为文章本由自然生,故篇中数言自然,一则曰:『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再则曰:『夫岂外饰,盖自然耳。』三则曰:『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寻绎其旨,甚为平易。盖人有思心,即有言语,既有言语,即有文章,言语以表思心,文章以代言语,惟圣人为能尽文之妙,所谓道者,如此而已。此与后世言文以载道者截然不同。」
以上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五行组成的万物之中,人是最优秀的,只有人有性灵,能思想,所以有资格和天地并称为「三才」,而且人是宇宙的核心。人在天地之间,好象心在肉体内一样,是唯一能思想的事物。《日本学者论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问题》:「一九七四年出版吉川幸次郎的《中国文学史》。吉川幸次郎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的特点,一言以蔽之,就是『人本主义』。他举《孝经》中『
天地之性,人为贵』,《礼记礼运》篇中『故人者,其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尚书泰誓》篇中『人非天地,无以为生;天地非人,无以为灵』等为例。……而表现这种『
人本主义』世界观的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东西,那便是『语言文化』,典型而为『文学』。他举《文心雕龙》作证,《原道》篇曰:『故两仪既生矣,惟人参之,性灵所锺,是为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见《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一九八○年第二期)
傍及万品〔一〕,动植皆文〔二〕,龙凤以藻绘呈瑞〔三〕,虎豹以炳蔚凝姿〔四〕;云霞雕色,有踰画工之妙;草木贲华〔五〕,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六〕。
〔一〕王利器《文心雕龙校证》(以下简称「《校证》」):「何焯校『傍』作旁。」《校注》:「按何校『旁』是。《说文》上部:『旁,溥也。』……《汉书郊祀志上》:『旁及四夷。』……其词性并与此同,足为推证。『旁及万品』者,犹言溥及万品耳。」「溥」,就是普。
〔二〕张衡《东京赋》:「动物斯生,植物斯长。」
〔三〕《论衡书解》篇:「龙鳞有文,于蛇为神;凤羽五色,于鸟为君;虎猛,毛蚡蜦;龟知,背负文:四者体文质,于物为圣贤。且夫山无林,则为土山;地无毛,则为舄土;人无文,则为仆(朴)人,土山无麋鹿,舄土无五谷,人无文德,不为圣贤。」
〔四〕黄叔琳注(以下简称「黄注」):「《易》:大人虎变,其文炳也。又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按此《革》九五、上六象辞。毛西河《仲氏易》引王湘卿云:「虎文疏而着曰炳,豹文密而理曰蔚。」正义:「有文章之美,焕然可观,有似虎变,其文彪炳。……然亦润色鸿业,如豹文之蔚缛,故曰『君子豹变』也。」「凝姿」,形成毛色的美。
〔五〕《校注》:「按《易序卦》传:『贲者,饰也。』此『贲』字亦当训为饰。……《书伪汤诰》:『贲若草木。』枚传:『贲,饰也。……焕然咸饰,若草木同华。』盖舍人语意所本。」「华」,花,谓草木装饰上花朵。《说苑反质》篇:「孔子卦得《贲》,喟然仰而叹息,……曰:『……白玉不雕,宝珠不饰。……』」此处以「雕」与「贲」对文,正犹《说苑》以「雕」与「饰」对文。
〔六〕范注引孙蜀丞云:「《三国蜀志秦宓传》:『或谓宓曰,足下欲自比于巢、许、四皓,何故扬文藻见瑰颖乎?宓答曰:仆文不能尽言,言不能尽意,何文藻之有扬乎?夫虎生而文炳,凤生而五色,岂以五彩自饰画哉,天性自然也。盖《河》、《洛》由文兴,《
六经》由文起,君子懿文德,采藻其何伤?』彦和语意本此。」纪评:「齐梁文藻,日竞雕华。标自然以为宗,是彦和吃紧为人处。」其实,锺嵘《诗品》亦揭「自然」之说,如云:「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自然英旨,罕值其人。」即其显例。《缀补》:「彦和于文,主自然美。然其所谓自然,乃雕琢后之自然也。」
至如林籁结响,调如竽瑟〔一〕;泉石激韵,和若球锽〔二〕。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三〕。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无文欤〔四〕!
〔一〕《庄子齐物论》:「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结」,构成。李详《文心雕龙补注》(以下简称「《补注》」):「宋玉《高唐赋》:纤条悲鸣,声似竽籁。」
〔二〕吴均《与宋元思书》:「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尚书益稷》:「戛击鸣球。」孔传:「球,玉磬。」「锽」,《说文》金部云:「钟声也。《诗》曰:钟鼓锽锽。」《说文》引《诗》见《周颂执竞》,今本《诗经》作「喤喤。」毛传云:「和也。」
〔三〕这两句一指形文,一指声文。「形立则章成」,指上文的「
动植皆文」而言。《荀子富国》:「为之雕琢刻镂,黼黻文章。」杨倞注:「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札记》:「彦和之意,盖谓声采由自然生,其雕琢过甚者,则寖失其本,故宜绝之,非有专隆朴质之语。」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梁之刘勰,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
〔四〕《易系辞上》:「形乃谓之器。」韩康伯注:「成形曰器。」此言无知觉之物,犹且声采并茂,何况有心思的人类,焉可无文耶?斯波六郎:「彦和从与『天之文』、『地之文』的关系以及与『
声之文』、『形之文』的关系,说明『人之文与天地并生』。《情采》篇中把『文』分成『形文』、『声文』、『情文』三种,并云由此『发而为辞章者,神理之数也』,这种说法和本篇的观点是相同的。」见《日本研究文心雕龙论文集》第四十四页。
以上为第一段,说明自有天地以来就有文采,日月星辰山川草木鸟兽的文采,都是自然而然的。人为万物之灵,有了言语,就有文章,因而自然也有文采。
人文之元〔一〕,肇自太极〔二〕,幽赞神明〔三〕,《易》象惟先〔四〕。庖牺画其始〔五〕,仲尼翼其终〔六〕。而乾坤两位〔七〕,独制《文言》〔八〕。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九〕!
〔一〕《易贲》彖辞:「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李翱《杂说》:「日月星辰经乎天,天之文也;山川草木罗乎地,地之文也;志气言语发乎人,人之文也。」「元」指本源或根源。
〔二〕《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正义:「太极谓天地未分之前,元气混而为一,即太初太一也。故老子曰『道生一』,即此太极是也。……天地剖判,固原乎太极,即人文之始,亦复有同然也。」《淮南子览冥训》:「引类于太极之上。」高诱注:「太极,天地始形之时也。」斯波六郎引《易》纬《干凿度》郑注释「太极」云:「气象未分之时,天地之所始也。」《晋书纪瞻传》:「顾荣言:『太极者,盖谓混沌时蒙昧未分。』」
〔三〕《校证》:「『赞』,黄本作『赞』,旧本俱作『赞』,《
御览》亦作『赞』。」按作「赞」是。《易说卦》:「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韩注:「幽,深也。赞,明也。」正义:「幽者隐而难见,故训为深也。赞者佐而助成,……故训为明也。……圣人所以深明神明之道,……神之为道,阴阳不测,妙而无方,生成变化,不知所以然而然者也。」《汉书终军传》:「专神明之敬。」颜师古注:「明者,明灵,亦谓神也。」是「神明」即神道。
〔四〕《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着乎《易》、《春秋》。」《易系辞下》:「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正义:「谓卦为万物象者,法像万物,犹若干卦之象法像于天也。」《左传》昭公二年:「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见《易》象与鲁《春秋》。」杜注:「《易》象,上下经之象辞。」按《易》象指卦象而言。《干卦》正义:「悬挂物象,以示于人,故谓之卦。」下文「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者,即指卦象而言。
〔五〕明梅庆生注(以下简称「梅注」):「『庖牺画其始』,亦作『虙牺』。……《易系辞下》曰:『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虙」一作「伏」。明王惟俭《文心雕龙训故》(以下简称「《训故》」):「
《易》正义:『伏羲氏有天下,龙马负图,以出于河,遂法之,画八卦。』」
此处以为天文、地文、人文,于混沌初开之时,即已自然呈现,然缺乏记载工具,必至庖牺画卦,书契出现后,方有文学。
〔六〕《训故》:「《易》传:夏商之末,《易》道中微,文王拘于羑里,系以彖辞,《易》道复兴。」黄注:「《易通卦验》:孔子作《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为《十翼》。」《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好《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汉书艺文志》:「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桥川时雄:「按翼必两相辅,故引申为辅义,文王《易经》本分为上下两卷,十翼辅成二卷之义也。」《论衡谢短》篇:「
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孔子作《彖》、《象》、《系辞》,三圣重业,《易》乃具足。」
〔七〕《干》卦为天而高,《坤》卦为地而卑,二者有固定部位,故曰「两位」。
〔八〕《札记》:「《周易音义》:『《文言》,文饰卦下之言也。』正义引庄氏曰:『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按此二说与彦和意正同。」《易干文言》正义「《文言》者,是夫子第七翼也。以《干》《坤》其《易》之门户邪?其余诸卦及爻,皆从《干》《坤》而出,义理深奥,故特作《文言》以开释之。」他卦无《文言》,止《干》《坤》两卦有,故曰「独制《文言》」。阮元《文言说》:「孔子于《干》《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辞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干》《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为文,文即象其形也。」
〔九〕《易复》彖辞:「复其见天地之心乎。」王弼注:「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正义:「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也。」
这里说《干》《坤》两卦所以独制《文言》,是因为言语之文饰,是天地之本心,意思是说人之有言语,而言语又有文饰,是自然本有的特点。
若乃《河图》孕乎八卦〔一〕,《洛书》韫乎九畴〔二〕,玉版金镂之实,丹文绿牒之华〔三〕,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四〕。
〔一〕纪评:「何晏《论语注》引孔安国之说,谓《河图》即八卦,与此孕乎八卦语相合。」《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正义:「河龙图发,洛龟书感。《河图》有九篇,《洛书》有六篇。孔安国以为《河图》则八卦是也,《洛书》则九畴是也。」《汉书五行志》:「刘歆以为虙牺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雒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
〔二〕《尚书洪范》:「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初一曰五行,次二曰敬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乂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威用六极。」孔传:「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正义:「畴是辈类之名,言其每事自相为类者九,九者各为一章,故《汉书》谓之九章。」《论衡正说》篇:「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
《札记》:「《汉书五行志上》:『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次三曰农用八政;次四曰协用五纪;次五曰建用皇极;次六曰艾用三德;次七曰明用稽疑;次八曰念用庶征;次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凡此六十五字,皆《雒书》本文。彦和云:『《
洛书》韫乎九畴。』正同此说。」
〔三〕范注:「《尚书中候握河纪》:『河龙出图,洛龟书感,赤文绿字,以授轩辕。』(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
《后汉书崔骃传》:「乃将镂玄珪,册显功。」注:「《诗含神雾》曰:『刻之玉版,藏之金匮。』」又《张衡传》:「
而伪称洞视玉版。」注:「《遯甲开山图》曰:『禹游于东海,得玉珪,碧色,长一尺二寸,圆如日月,以自照,自达幽冥。』」
《大戴礼记保傅》:「书之玉版,藏之金柜。」《汉书晁错传》:「刻于玉版,藏于金匮。」《山海经中山经》:「
玄扈之水。」郭注引《河图》云:「(苍颉)临于玄扈洛汭,灵龟负书,丹甲青文。」《淮南子俶真训》:「洛出丹书,河出绿图。」《御览》八一引《中候考河命》:「黄龙负卷舒图,赤文绿错。」注:「错,分也;文而以绿色分其间。」即所谓丹文绿牒。金镂,当指铜器镂文,《淮南子俶真训》言牺尊「镂之以剞●」、「华藻镈鲜」者(古以金饰物谓之镈)是也。《后汉书方术传序》:「神经怪牒,玉策金绳。」本书《封禅》篇:「固知玉牒金镂,专在帝皇也。」魏文帝《典论》:「汉帝卫侯送葬,皆珠襦玉匣,玉匣形如铠甲,连以金镂。」「镂」,刻也。纬书《尚书中候》称尧时「荣光出河,龙马衔甲,赤文绿地」。刘勰实据《书》纬,易「赤」为「丹」,曰「丹文绿牒」。「牒」,书版。
「玉版」二句,互文见义,实谓玉版、金镂、丹文、绿牒的华、实。《文心》常用华、实比喻辞采的文和质,《征圣》篇:「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
〔四〕《诗召南采苹》:「谁其尸之?有齐季女。」毛传:「
尸,主。」《易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韩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者也。」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诗序》:「设神理以景俗,敷文化以柔远。」李善注:「神理犹神道也。《周易》曰:『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曹植《武帝诔》:「人事既关,聪镜神理。」(诔文残缺,辑录于《全三国文》)《文选》谢灵运《述祖德》诗,歌颂祖父谢玄功绩说:「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极溺由道情,龛暴资神理。」吕延济注后两句说:「
言拯横流之溺,由怀道情;胜暴静乱,资神妙之理。」这诗中的「道情」与「神理」互文,合「神」与「道」便是「神道」。两句所表达的正是「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的意思。显然,「神理」之义,是本之于《周易》的。
《论衡自然》篇:「或曰:『太平之应,河出图,洛出书,不画不就,不为不成,天地出之,有为之验也。……』曰:此皆自然也。夫天安得以笔墨而为图书乎?天道自然,故图书自成。」
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一〕,炎皞遗事,纪在《三坟》〔二〕,而年世渺邈,声采靡追〔三〕。
〔一〕孔安国《尚书序》:「古者伏牺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许慎《说文解字序》:「
黄帝之史苍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作书契。」范注:「《易下系辞》:『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鸟迹,谓书契也,《情采篇》:『镂心鸟迹之中。』」《吕氏春秋君守》篇高诱注:「苍颉生而知书写,仿鸟迹以造文章。」本书《练字》篇:「夫文象列而结绳移,鸟迹明而书契作。」《易革》象辞:「大人虎变,其文炳也。」《说文》:「炳,明也。」「炳」是彰明显著。
〔二〕「炎」,指炎帝神农氏、太皞伏牺氏。黄注:「《三坟》书久亡。元吴莱《三坟辨》:『《三坟》书,近出伪书也。世或传。大抵言伏羲本山坟而作《连山》,神农本气坟而作《归藏》,黄帝本形坟而作《乾坤》。无卦爻,有卦象,文鄙而义陋,与周官太卜所掌异焉。』」《左传》昭公十二年:「(楚)左史倚相趋过,王曰:『是良史也……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杜注:「皆古书名。」正义:「孔安国《尚书序》云:『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周礼》外史『掌三皇五帝之书』,郑注:『楚灵王所谓《三坟》、《五典》是也。』贾逵云:『《三坟》,三王之书。』张平子说:『三坟三礼,礼为大防。……《书》曰:谁能典朕三礼。三礼,天地人之礼也。』……马融说:『三坟三气,阴阳始生天地之气也。』……此诸家者各以意言,无正验,杜所不信,故云皆古书名。」马叙伦《文心雕龙黄注补正》:「今所谓《三坟》,晁公武、陈振孙皆以为伪书,出毛渐。」(《
文学月刊》,一九三二年五月)
〔三〕「靡追」,无从考究。
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一〕。元首载歌〔二〕,既发吟咏之志;益稷陈谟,亦垂敷奏之风〔三〕。夏后氏兴,业峻鸿绩〔四〕,九序惟歌〔五〕,勋德弥缛〔六〕。
〔一〕《校注》:「『始』,黄校云:『冯本作为。』按《御览》引作『为』。《征圣》篇:『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辞义与此同,可证作『为』是也。上文『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已言文之起原;下言『元首载歌,……益稷陈谟』云云,正明唐虞文章焕乎为盛之绩。若作『始盛』,匪特上下文意不属,且与『文字始炳』之『始』字重出矣。」
《论语泰伯》:「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焕」,鲜明。孔子专言尧,而历来尧舜并称,故此连及舜。此处所谓「文章」,为广义的文章,原指典章制度而言。
〔二〕《尚书益稷》篇(今文作《皋陶谟》):「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孔传:「元首,君也。」指舜。又:「载,成也。」
〔三〕《札记》:「案彦和以『元首载歌』、『益稷陈谟』属之文章,则文章不用礼文之广谊。」《尚书夏书》有《益稷》。孔传云:「禹称其人,因以名篇。」正义云:「禹言暨益暨稷,是禹称其二人。二人佐禹有功,因以此二人名篇。」《尚书舜典》:「敷奏以言,明试以功。」孔传:「敷,陈也;奏,进也。诸侯四朝各使陈进治礼之言。」「益稷」,益和后稷。「陈谟」,《说文》锴注:「泛议将定其谋曰谟。」「垂」,流传。按《益稷》篇云:「敷纳以言。……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
〔四〕《札记》:「案业、绩同训功,峻、鸿皆训大,此句位字,殊违常轨。」颜虚心《文心雕龙集注》(以下简称「《集注》」):「案《正纬》篇:『夫神道阐幽,天命微显。』《征圣》篇:『抑引随时,变通会适。』《祝盟》篇:『凡群言发华,而降神实务。』《
铭箴》篇:『铭实表器,箴维德轨。』位字均与此同例,非违常轨也。」
〔五〕梅注:「《左传》云:『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按此见文公七年。《尚书大禹谟》:「
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孔传:「六府三事之功,有次叙,皆可歌。」《汉书礼乐志》:「皆学歌九德。」师古注:「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六府三事谓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故言九德也。」本书《明诗》篇:「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又《时序》篇:「至大禹敷土,九歌咏功。」
〔六〕「勋德」,即功德。《校注》:「《说苑修文》篇:『德弥盛者文弥缛。』」「缛」,繁采饰也。
逮及商周,文胜其质〔一〕,《雅》《颂》所被,英华日新〔二〕。文王患忧〔三〕,繇辞炳曜〔四〕,符采复隐〔五〕,精义坚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六〕,制《诗》缉《颂》〔七〕,斧藻群言〔八〕。
〔一〕《论语雍也》:「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汉书杜钦传》:「殷因于夏,尚质;周因于殷,尚文。」《校注》:「按《礼记表记》:『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舍人遣词本此。」
〔二〕范注:「郑玄《诗谱序》:『迩及商王,不风不雅。』正义曰:『商亦有风雅,今无商风雅,唯有其颂,是周世弃而不录。故云:「近及商王,不风不雅。」言有而不取之。』」「被」同披。「英华」,花,喻辞采。《大学》:「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通变》篇:「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
〔三〕《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又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史记太史公自序》:「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周易正义序》:「卦辞、爻辞并是文王所作。」
〔四〕《左传》僖公四年:「且其繇曰。」杜注:「繇,卜兆辞。」又闵公二年:「成季之繇。」杜注:「繇,卦兆之占辞。」即指卦辞和爻辞。「炳曜」,光辉照曜。
〔五〕《补注》:「左思《蜀都赋》:『符采彪炳。』刘逵注:『
符采,玉之横文也。』」按原赋云:「符采彪炳,晖丽灼烁。」「符采」盖言玉之光采,在此指文章的自然文采。《练字》篇:「复文隐训。」《总术》篇:「奥者复隐。」《隐秀》篇:「隐以复意为工。」
〔六〕《史记鲁周公世家》集解云:「谯周曰:以太王所居周地为采邑,故谓周公。」《尚书金縢》:「乃元孙不若旦多材多艺。」「振」原作「缛」。冯舒校云:「『缛』,朱改作『振』,按《御览》改。」《补注》:「应璩《与王将军书》:『雀鼠虽微,犹知徽烈。』」(《文选》刘峻《广绝交论》李善注引)「振」,振兴,发扬。《诗小雅角弓》:「君子有徽猷。」毛传:「徽,美也。」「徽烈」,美业。
〔七〕《校证》:「『制』原作『剬』,今据《御览》改。『制』『剬』隶书形近而讹。《宗经》篇:『据事剬范。』唐写本『剬』作『制』。《史记五帝本纪》:『依鬼神以剬义。』《正义》:『剬,古制字。』又《正义论字例》:『制字作剬,此之般流,缘古少字,通共享之。』此『制』讹为『剬』之证。(《正义》以「制」「
剬」为古今字,非。)」「制诗」,言制作诗篇。《训故》:「《书》:周公居东二年,乃为之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王亦未敢诮公。《国语》:周文公之为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按此见《周语》。范注:「据《毛诗豳风七月序》,《七月》周公所作;据《尚书金縢》,《鸱鸮》周公所作;据《国语周语上》,《时迈》亦周公所作:故彦和云『剬诗缉颂』也。」「缉」,即辑。
《校注》:「按《国语周语中》:『周文公之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汉书刘向传》:『文王既没,周公思慕歌咏文王之德,其诗曰:「于穆清庙,……秉文之德。」』《吕氏春秋古乐》篇:『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是《小雅常棣》、《大雅文王》、《周颂清庙》,并周公所制。故舍人云然。」
〔八〕《扬子法言学行》篇:「吾未见好斧藻其德,若斧藻其楶者。」李轨注:「斧藻,犹刻桷丹楹之饰。」司马光集注:「斧,斲削也;藻,文饰也。」范注:「《尚书大传》:『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此斧藻群言也。」张华《女史箴》:「斧之藻之。」「斧藻」,修饰删正之意。
至夫子继圣,独秀前哲〔一〕,镕钧六经〔二〕,必金声而玉振〔三〕;雕琢情性〔四〕,组织辞令,木铎起而千里应〔五〕,席珍流而万世响〔六〕,写天地之辉光〔七〕,晓生民之耳目矣〔八〕。
〔一〕李曰刚《文心雕龙斟诠》(以下简称「《斟诠》」):「继圣,谓继文王、周公而为圣也。」《宋书符瑞志上》:「夫体睿穷几,含灵独秀,谓之圣人。」「秀」,异也。《孟子万章》:「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本书《序志》篇:「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
〔二〕《汉书董仲舒传》:「夫上之化下;下之从上。犹泥之在钧,唯甄者之所为。犹金之在镕,唯冶者之所铸。」颜师古注:「镕谓铸器之模范也。钧,造瓦之法,其中旋转者。」「镕钧」,陶铸之意,以喻修订。
〔三〕《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赵岐注:「孔子集先圣之大道,以成己之圣德者也,故能金声而玉振之。振,扬也。故如金声之有杀,振扬玉音,终始如一也。」朱注:「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金,钟属;声,宣也;玉,磬也;振,收也。此言圣德全备,如作乐之以钟发声,以磬收韵,集音之大成也。」
〔四〕《淮南子精神训》:「衰世凑学,不知原心反本,直雕琢其性,矫拂其情,以与世交。」高诱注:「雕琢其天性,拂戾其本情,以合流俗,与世人交接也。」《淮南子精神训》先「性」后「情」。陆机《演连珠》:「情生于性。」按「情性」,元刻本、两京本,俱作「性情」,《御览》亦作「性情」,为是。「雕琢性情」犹陶冶性情,指修身言,「组织辞令」,指修辞言。
〔五〕《校注》:「『起』,《御览》引作『启』。何焯校作『启』。按『启』字义长。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亦并作『启』,不误。『启』、『起』音近,易讹。」《校证》:「『起』,各本作『启』,梅改;黄本、张松孙本俱从之。」
《易系辞上》:「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论语八佾》:「仪封人出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安国注曰:「木铎,施政教时所振也。言天将命孔子制作法度以号令于天下。」《尚书胤征》:「遒人以木铎巡于路。」孔传:「木铎,金铃木舌,所以振文教。」
〔六〕《礼记儒行》:「哀公命席,孔子侍,曰:儒有席上之珍以待聘,夙夜强学以待问。」正义:「席犹铺陈也。珍谓美善之道,言儒能铺陈上古尧舜美善之道,以待君上聘召也。」「流」,传播。「响」,响应。
〔七〕《易大畜》象辞:「辉光日新其德。」此句言夫子文采足与日月同光,照耀天地。
〔八〕此句言夫子之言论有启聋振瞶之功。
以上为第二段,叙述「人文」的发展历史,从八卦开始,其次是《河图》、《洛书》。创始文字以后,有了《三坟》,经过夏、商,周文王、周公以至孔子,集其大成。
爰自风姓〔一〕,暨于孔氏,玄圣创典〔二〕,素王述训〔三〕,莫不原道心以敷章〔四〕,研神理而设教〔五〕,取象乎河洛〔六〕,问数乎蓍龟〔七〕,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八〕;然后能经纬区宇〔九〕,弥纶彝宪〔一○〕,发挥事业〔一一〕,彪炳辞义。〔一二〕
〔一〕《史记三皇本纪》:「太皞庖牺氏,风姓。」庖牺即伏羲。
〔二〕《庄子天道》篇:「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纪评:「玄圣当指伏羲诸圣,若指孔子,于下句为复。」范注:「玄圣应作元圣。《说文》:『元,始也。』」张衡《东京赋》薛综注:「玄,神也。」「玄圣」,谓神明的圣王,如伏羲。
〔三〕上文说「幽赞神明,《易》象惟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述训」正指孔子的「翼其终」,「创典」则是伏羲的「画其始」。
《北堂书钞》五十二引《论语谶》:「子夏曰:仲尼为素王。」《淮南子主术训》:「孔子……专行教道,以成素王。」《汉书董仲舒传》:「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万事,见素王之文焉。」《论衡超奇》篇:「然则孔子之《春秋》,素王之业也。」杜预《春秋左氏传序》:「说者以为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正义:「素,空也。言无位而空王之也。孔子自以为素王,故作《春秋》立素王之法。」素王指有帝王之道而无其位的圣王,如孔子。《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孔子自以无天子之位,不能担当作者之任,修订《六经》,都是传述先王旧文。刘勰以伏羲为有位的「玄圣」,乃称其「创典」,即创制礼典,指始画八卦;孔子为无位的「素王」,则称其「述训」,传述故训。
〔四〕《荀子解蔽》篇:「人心之危,道心之微。」「道心」,发于义理之心,对人心而言。《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朱子全书尚书》:「人心,人欲也;道心,天理也。所谓人心者,是血气和合做成,道心是本来禀受得仁义礼智之心。」蔡传:「心者,人之知觉,主于中而应于外者也。指其发于形气者而言,则谓之人心。指其发于义理者而言,则谓之道心。人心易私而难公,故危;道心难明而易昧,故微。」
《校证》:「『以敷章』,各本作『裁文章』,黄本从《御览》改。徐云:『《御览》作「原道心以敷章」,对下句,是。』案《镕裁》篇云:『两句敷为一章。』则『敷章』亦本书恒语。」「敷章」,发布辞采。
〔五〕《易观》彖辞:「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正义:「神道者,微妙无方,理不可知,目不可见,不知所以然而然谓之神道。」「圣人法则天之神道,本身自行善,垂化于人,不假言语教戒,……在下自然观化服从。」饶宗颐《文心雕龙集释稿》(以下简称「《集释稿》」):「神道,刘勰变言曰『神理』者,因上文言『谁其尸之,亦神理而已』,使上下文意相贯。」(见《文心雕龙研究专号》)唐逢行珪《进鬻子表》:「莫不原道心以裁章,研神圣而启沃,弥纶彝训,经纬区中。」即出于此。
〔六〕「河洛」谓《河图》《洛书》。「象」者,法也。
〔七〕《易系辞上》:「探赜索隐,钩深致远,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龟。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天地变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见吉凶,圣人象之。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数」,运数,气数。古人卜用龟,筮用蓍。《论衡卜筮》篇:「夫蓍之为言耆也,龟之为言旧也。明狐疑之事,当问耆旧也。」
〔八〕《易贲》彖辞:「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云:「日月星辰为天文也。」又引干宝曰:「四时之变,县乎日月;圣人之化,成乎文章。」正义:「
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极」,穷尽。「成化」,完成教化。
〔九〕《左传》昭公二十五年:「礼,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正义:「言礼于天地,犹织之有经纬,得经纬相错乃成文。」又二十八年:「经纬天地曰文。」《诗大雅皇矣》毛传同。《史记始皇本纪》:「经纬天下。」「区宇」,《文选东京赋》:「区宇乂宁。」五臣刘良注:「区宇,天地也。」即天下四方之意。挚虞《
汉高祖赞》:「经略区宇。」「经略」与经纬义同,喻治理。《程器》篇:「摛文必在纬军国。」
〔一○〕《易系辞上》:「《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正义:「弥谓弥缝补合,纶谓经纶牵引。」《尚书冏命》:「永弼乃后于彝宪。」孔传释「彝宪」为「常法」。《序志》篇:「弥纶群言为难。」与「弥纶彝宪」的弥纶皆谓包罗统括。
〔一一〕挥,原作「辉」。何焯校云:「疑作挥。」范注引孙蜀丞曰:「『辉』当作挥。《御览》引正作挥,当据正。」桥川时雄:「《
易说卦》:『发挥于刚柔。』《释文》引郑注云:『挥,扬也。』」《校注》:「《程器》篇:『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尤为明证。其作『辉』者,乃音之误。」《校证》:「按王惟俭本正作挥。」《易系辞上》:「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易坤文言》:「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序志》篇:「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即谓「发挥事业」。
〔一二〕「彪炳」,辉煌,言文采焕发。《明诗》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诗品》评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翫。」「彪炳辞义」,使辞义鲜明。
《颜氏家训文章》篇论文章之作用云:「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不可暂无(一本作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风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与此处所云「经纬区宇,弥纶彝宪,发挥事业,彪炳辞义」者略同。
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一〕,旁通而无滞〔二〕,日用而不匮〔三〕。《易》曰:「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四〕。」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五〕。
〔一〕「以明道」的「以」,《校证》谓:「原作『而』,今从《
御览》改。此文『道沿圣以垂文』二句,以『以』字札句为偶,下文『旁通而无滞』二句,以『而』字札句为偶,『弥缝文体』,至为明白。」「沿」,因也。
《札记》:「物理无穷,非言不显,非文不传,故所传之道,即万物之情,人伦之传,无小无大,靡不并包。」《汉书司马迁传》:「孔子之时,上无圣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又曰:「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后汉书刘瑜传》:「垂文炳耀。」罗根泽说:「道不可见,可见者惟明道之圣,所以欲求见道,必需征圣。所以又作《征圣》篇云:『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圣人往矣,其人不可征,惟有征沿圣以垂之文,所以又作《宗经》篇。」(《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一册二百十五页)
〔二〕黄叔琳校:「『滞』,一作『涯』,从《御览》改。」范校:「铃木云:予所见《御览》作『涯』,不作『滞』。」范注引孙蜀丞曰:「『无涯』与『不匮』义近,不当改作『滞』也。《御览》引此文亦作『涯』,不作『滞』,未知所据。」据此改作「涯」为是。「旁」,溥也。「旁通」,犹言遍通。
〔三〕《左传》襄公二十九年:「用而不匮,永锡尔类。」斯波六郎《文心雕龙范注补正》:「袁宏《三国名臣赞》:『仁义在躬,用之不匮。』」《文赋》:「涂无远而不弥,理无微而弗纶,被金石而德广,流管弦而日新。」
〔四〕《易系辞上》:「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韩注:「辞,爻辞也。」正义:「鼓谓发扬,天下之动,动有得失,存乎爻卦之辞,谓观辞以知得失也。」按此处所谓「辞」,本指爻辞,下文承《易》之文句而引申之,「辞」的含义遂扩大而为泛指文辞。
〔五〕此处「道之文」,指圣人之道的文采。
第三段说明圣人之道和文的关系,圣人是通过文辞来进行教化的,而文辞之所以能起鼓动作用,就在它有艺术性。
赞曰〔一〕:道心惟微〔二〕,神理设教〔三〕。光采玄圣,炳耀仁孝〔四〕。龙图献体,龟书呈貌〔五〕。天文斯观〔六〕,民胥以效〔七〕。
〔一〕范注:「本书《颂赞》篇云:『赞者,明也,助也。』……《易说卦》传云:『幽赞于神明而生蓍。』韩注曰:『赞,明也。』此彦和说所本。」
《史通论赞》篇:「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解论以赞,为黩弥甚,亦犹文士制碑,序终而续以铭曰;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
〔二〕《札记》:「此荀子引《道经》之言,而梅赜伪古文采以入《大禹谟》,其辩详见太原阎君《尚书古文疏证》。」范注:「《荀子解蔽》篇引《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梅赜采此文入伪《大禹谟》,改两之字为惟字,彦和时不知《古文尚书》伪造,故用其语。」孔传:「微则难明。」这是说「道心」是幽微难明的。
〔三〕「神理设教」,即以神道设教。
〔四〕上文云:「繇辞炳曜。」《诏策》篇:「符命炳耀。」说文:「耀,照也。」
《孟子离娄》:「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又:「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论语学而》:「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经开宗明义章》:「夫孝,德之本,教之所由生也。」儒家之道以仁为核心,仁以孝为根本。刘勰评论某些作家作品时,也是以仁、孝作为一种尺度的。如《诸子》篇:「至如商韩,六虱五蠹,弃孝废仁,轘药之祸,非虚至也。」《程器》篇:「黄香之淳孝。」《指瑕》篇:「左思《七讽》,说孝而不从,反道若斯,余不足观矣。」这说明刘勰原道仍以儒家思想为主。
〔五〕《礼记礼运》:「河出马图。」郑注:「马图,龙马负图而出也。」《竹书纪年》:「黄帝祭于洛水。」沈约附注:「龙图出河,龟书作洛,赤文篆字,以授轩辕。」《宋书符瑞志》「作」作「出」,余全同。
〔六〕《易贲》彖辞:「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斯」是用以把宾语提置动词前的助词。「天文」,指《河图》、《洛书》。
〔七〕《诗小雅角弓》:「尔之教矣,民胥效矣。」郑笺:「
天下之人皆学之,言上之化下,不可不慎。」《尔雅释诂》:「胥,皆也。」
征圣第二
「第」,唐写本作「弟」,以下各篇同。
范注:「征,验也,谓验之于圣人遗文也。……彦和此篇所称之圣,指周公、孔子。」
颜虚心《文心雕龙集注》(《国文月刊》第二十一期):「《书洪范》:『次八曰念用庶征。』郑康成曰:『征,验也。』又《礼记中庸》:『虽善无征,无征不信。……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郑康成曰:『征或为证。』又《汉书贾谊传》:『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注:『师古曰:征,证验也。』……《礼记文王世子》:『凡始立学者,必释奠于先圣先师。』郑康成曰:『先圣,周公若孔子。』又本篇曰:『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李曰刚《斟诠》:「彦和此篇所称之圣,即指孔子,虽曾有『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焉』之言,特叙笔偶及公旦耳。故篇中独举孔子之言论著述为多。两谓夫子,屡称文章,皆指仲尼。况征诸《序志》『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等句,则实属意于孔子无疑矣。」
孙德谦《太史公书义法》卷上《宗经》篇:「刘彦和作《文心雕龙》,《征圣》而下,继以《宗经》。所以析为二篇者,《征圣》之意,则以圣人之言用为考征,其文称『先王圣化,布在方册,夫子风采,溢于格言』是也。昧者不察,见其中有『必宗于经』之说,遂谓此与《宗经》无异。吾谓不然。《征圣》、《宗经》,明明各自为篇。《宗经》者,盖言文章体用俱备于经,与《征圣》之奉圣人论文为主者,其道则有别。《易》之『同归殊涂』(见《系辞下》),是其说也。」
刘永济《校释》:「纪昀评此篇为装点门面,谓『推到究极,仍是宗经』,非也。盖《征圣》之作,以明道之人为证也,重在心。《
宗经》之篇,以载道之文为主也,重在文。……二义有别,显然可见。」
《原道》篇说:「道沿圣以垂文。」揆刘勰之意,「道」、「圣」、「经」三者为连锁关系,「道」为「圣」之本,「圣」为「经」之本,而「经」为后世文章之本。所以本篇说:「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
所谓「征圣」是「征于圣」的简称,就是以圣人作标准来验证,也就是从圣人那里找根据。刘勰认为只要取验于周公孔子的著作,文章就有了师范,所以《序志》篇说「师乎圣」,即要后世为文者取法于古代圣人。
此篇以人为主,故曰征圣;下篇以书为主,故曰宗经。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一〕。陶铸性情,功在上哲〔二〕。夫子文章,可得而闻〔三〕,则圣人之情,见乎文辞矣〔四〕。
〔一〕《礼记乐记》:「故知礼乐之情者能作,识礼乐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郑注:「述,谓训其义也。」正义:「圣者通达物理,故作者之谓圣,则尧、舜、禹、汤是也。」「明者辨说是非,故修述者之谓明,则子游、子夏之属是也。」《汉书礼乐志》:「作者之谓圣。」注云:「作者谓有所兴造也。」《礼乐志》又云:「述者之谓明。」注云:「述谓明辨其义而循行也。」《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论衡书解》篇:「圣人作其经,贤者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张华《博物志》:「圣人制作曰经,贤者著述曰传。」
〔二〕《庄子逍遥游》:「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此处乃谓圣人(尧、舜、周、孔)之教化,将以陶铸众人之性情。《原道》篇云:「夫子继圣,独秀前哲。……雕琢情性,组织辞令。」「雕琢情性」,即此陶铸性情。《荀子性恶》篇:「凡所贵尧禹君子者,能化性,能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然则圣人之于礼义积伪,亦犹陶埏而生之也。」此正强调圣人之「陶」化凡人。《法言学行》篇:「或曰:『人可铸与?』曰:孔子铸颜渊矣。」《魏书儒林传》引常爽《六经略注序》:「然则仁义者,人之性也;经典者,身之文也,所以陶铸神情,启悟耳目。」陶铸之义,即包含一切教化在内。刘勰《灭惑论》云:「其弥纶神化,陶铸群生,无异也。」「功」谓功绩。《程器》篇:「自非上哲,难以求备。」《时序》篇:「
中宗以上哲兴运。」上哲,即「上智」,此处指圣人。以上是说圣人著述,莫不有人文化成的作用,即一方面可陶铸性情,敦励品德;一方面可移风易俗,化成天下。
〔三〕《论语公冶长》:「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邢昺疏:「子贡言夫子之述作威仪礼法,有文彩形质着明,可以耳听目视,依循学习,故可得而闻也。」刘宝楠《论语正义》:「据《
世家》(《史记孔子世家》)诸文,则夫子文章,谓《诗》《书》《礼》《乐》也。」
〔四〕范注:「《易下系辞》:『圣人之情见乎辞。』唐写本无『文』字。案文谓文章,辞谓言辞。义有广狭,似不可删,循绎语气,亦应有『文』字。」《易系辞下》:「圣人之情见乎辞。」正义:「辞则言其圣人所用之情,故观其辞而知其情也。」「见」,同现。杨明照《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举正》:「此用《易系》,并无增改。诚以『辞』即『文辞』,一言已足,无须更加『文』字。……今本盖传写者涉上下『文』字而衍。」(《文学年报》第三期)
先王声教〔一〕,布在方册〔二〕;夫子风采〔三〕,溢于格言〔四〕。
〔一〕《校证》:「『声教』原作『圣化』,据唐写本改。《练字》篇亦云『先王声教』。」《尚书禹贡》:「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孔传:「此言五服之外,皆与王者声教而朝见。」正义:「皆与闻天子威声文教,时来朝见。」蔡传:「
声,风声。教谓教化。」
〔二〕《礼记中庸》:「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郑注:「方,版也;策,简也。」正义:「言文王为政之道,皆布列于方牍简策。」「方」是木板,「册」是穿起来的竹片,与策通用。「方册」,泛指书籍。
〔三〕「风采」,唐写本作「文章」。如作「文章」,则与上文「
夫子文章」重出,仍以「风采」为是。《汉书霍光传》:「政自己出,天下想闻其风采。」师古注:「采,文采。」《书记》篇云:「
所以散郁陶,托风采。」「风采」谓风度文采。
〔四〕唐写本「于」作「乎」。范注:「《论语比考谶》云:『格言成法,亦可以次序也。』(《文选》潘岳《闲居赋》注引,又沈约《奏弹王源》注引。)《(孔子)家语五仪》篇云:『口不吐训格之言。』注:『格,法也』」。「格言」盖即可以为法之语。《三国魏志崔琰传》云:「此周、孔之格言,二经之明义。」「格言」,在此指《论语》等书而言。《中庸》:「是以声名洋溢乎格言。」
是以远称唐世,则焕乎为盛〔一〕;近褒周代,则郁哉可从〔二〕。此政化贵文之征也〔三〕。
〔一〕「唐世」,指尧。《论语泰伯》篇:「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集解:「焕,明也。」
〔二〕《论语八佾》篇:「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孔安国注:「监,视也。言周文章备于二代,当从之。」正义:「郁郁,文章貌。言以今周代之礼法文章,回视夏商二代,则周代郁郁乎有文章哉。」皇疏:「郁郁,文章明着也。」
〔三〕意谓这些是政治教化都要重视文采之证。
郑伯入陈,以文辞为功〔一〕;宋置折俎,以多文举礼〔二〕。此事迹贵文之征也〔三〕。
〔一〕《校证》:「各本『文』作『立』,冯校、何校、黄本改。」《训故》:「《春秋左传》:郑伐陈,子产献捷于晋,晋人问陈之罪,对曰:『陈忘周之大德,介恃楚众,以凭陵我敝邑。天诱其衷,启敝邑心,陈知其罪,授手于我,用敢献功。』赵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
按《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子展相郑伯如晋,拜陈之功。……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盖郑伯之伐陈,晋为霸主,进行质问,子产对答适当,故云「非文辞不为功」。《左传》正义云:「子产善为文辞,于郑有荣也。」即此意。
〔二〕《训故》:「《春秋左传》:宋人享赵文子,叔向为介,司马置折俎,礼也。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按此见襄公二十七年。杜注:「折俎,体解节折,升之于俎,合卿享宴之礼,故曰礼也。《周礼》:司马掌会同之事。」又:「宋向戌自美弭兵之意,敬逆赵武,赵武、叔向因享宴之会,展宾主之辞,故仲尼以为多文辞。」又引沈云:「举谓记录之也。」正义:「盖于此享也,宾主多有言辞,时人迹而记之。仲尼见其事,善其言,使弟子举是宋享赵孟之礼,以为后人之法。丘明述其意。仲尼所以特举此礼者,以为此享多文辞,以文辞为可法,故特举而施用之。」按「置」谓置办。宴享大夫时,将牲体解节,折盛于俎,称「折俎」。「俎」,盛牲体的礼器。因宾主宴会上的辞令多有文采,孔子特使弟子把这些礼节记下来。
〔三〕范注:「『迹』,唐写本作『绩』,是。《尔雅释诂》:『绩,功也。』」「事绩」,政事邦交之功绩。因郑之献捷,宋置折俎,皆有关邦交之事。
褒美子产,则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一〕。」泛论君子,则云:「情欲信,辞欲巧〔二〕。」此修身贵文之征也〔三〕。然则志足而言文〔四〕,情信而辞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五〕。
〔一〕见前引《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杜注:「足,犹成也。」
〔二〕《礼记表记》:「子曰:情欲信,辞欲巧。」郑注:「巧谓顺而说也。」正义:「辞欲巧者,言君子情貌欲得信实,言辞欲得和顺美巧,不违逆于理,与巧言令色者异也。」又《表记》:「无辞不相接也。」郑注:「辞所以通情也。」
〔三〕《礼记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四〕《校注》:「此为回应上文『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之辞。」「志足」,犹志充,谓思想要充实。这句是说内在充实,外在自然美好。「而」,唐写本作「以」。
〔五〕唐写本「乃」作「乃」。《易坤》六三爻辞:「含章可贞。」王弼注:「含美而可正者也。」此处「含章」与「秉文」对,两词互义。左思《吴都赋》:「玉牒石记。」《说文》:「牒,札也。」《文选剧秦美新》:「金科玉条。」李善注:「金科玉条,谓法令也。言金玉,贵之也。」「含章」、「秉文」,均指写作。「玉牒金科」,犹金科玉律。
以上为第一段,说明圣人对于文章(文采)的重视,无论政治教化,事迹功业,个人修养,都以文为贵,而写作的最高准则就是思想充实,情感真挚,言辞富于文采。
夫鉴周日月,妙极机神〔一〕;文成规矩,思合符契〔二〕;或简言以达旨,或博文以该情,或明理以立体,或隐义以藏用〔三〕。
〔一〕《校证》:「冯舒云:『机当作几。』何焯、黄叔琳云:『
机疑作几。』案《论说》篇:『锐思于几神之区』,正作『几』。」范注:「《易上系辞》:『阴阳之义配日月。』鉴周日月,犹言穷极阴阳之道。《易上系辞》:『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韩康伯注云:『适动微之会曰几。』」《释文》:「几,本作机。」是「几」亦可作「机」。斯波六郎《文心雕龙范注补正》:「范说恐非。『鉴周日月』与赞之『鉴悬日月』同意,谓明之周遍也。」《易干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易系辞上》:「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易系辞下》:「子曰: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正义:「神道微妙,寂然不测,人若能豫知事之几微,则能与其神道会合也。」《系辞上》:「阴阳不测之谓神。」韩注:「神也者,变化之极,妙万物而为言,不可以形诘之者也。」
「鉴周日月」谓圣人的识鉴可以遍照日月,即谓能全面观察自然界。「妙极机神」,形容圣人智慧之入微通神。唐逄行珪《
进鬻子表》:「循环征究,妙极机神。」即本于此。吉川幸次郎《评斯波六郎文心雕龙原道、征圣篇札记》:「『妙』即心理的灵妙,……总之是说心理作用的最机微部分发挥到了最大限度。」
〔二〕「符契」,犹符节。《韩非子主道》:「言已应则执其契,事已增则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赏罚之所生也。」《汉书高帝纪》:「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师古曰:「符,谓诸所符合以为契者也。」吉川幸次郎:「『符契』乃是『要点』之意,但『文成规矩』系表现形式合乎文章法则之意,『思合符契』……是说『思合于符契』,即作为表现前提的思索与事物的要点一致,并被紧紧地把握住。总之,『鉴周日月』是因,『文成规矩』是果;『妙极机神』是因,『思合符契』是果」
〔三〕《札记》:「『或简言以达旨』四句──文术虽多,要不过繁简隐显而已,故彦和征举圣文,立四者以示例。」范注:「《易上系辞》:『显诸仁,藏诸用。』正义曰:『藏诸用者,谓潜藏功用,不使物知。是藏诸用也。』」
以上四句意谓圣人著作,有时用简单的语言来表达意旨,有时扩大篇幅、缛说繁辞来详尽地抒发感情;有时显明事理来树立文章的体制,有时隐晦含蓄把作品的用意暗藏起来,使读者有想象的余地。
明曹学佺批:「四句文之妙的。」
故《春秋》一字以褒贬〔一〕,「丧服」举轻以包重〔二〕,此简言以达旨也。
〔一〕范宁《春秋谷梁传序》:「一字之褒,宠踰华衮之赠;片言之贬,辱过市朝之挞。」杜预《春秋左氏传序》:「《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正义:「褒贬虽在一字,不可单书一字以见褒贬。」此因杜氏主张「固当依传以为断」。
《宗经》篇:「《春秋》辨理,一字见义。」《史传》篇:「褒见一字,贵踰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如《春秋》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用「克」字贬郑伯蓄意要攻弟公叔段。不称弟,贬公叔段和兄对立。
〔二〕唐写本「包」作「苞」。黄注:「明举缌不祭,则重于缌之服,其不祭不言可知;举小功不税,则重于小功者,其税可知,皆语约而义该也。」「缌不祭」,《礼记曾子问》:「曾子问曰:相识有丧服,可与于祭乎?孔子曰:「缌不祭,又何助于人!」正义:「
此一节论身有丧服,不得助他人祭事。……言身有丧服,尚不得自祭己家宗庙,何得助于他人祭乎!」「缌」,三月服,已有缌服,不得与祭,故曰缌不祭。《礼记檀弓上》:「曾子曰:小功不税,(郑注:「据礼而言也,日月已过,乃闻丧而服曰税,大功以上然,小功轻不服。」)则是远兄弟无服也。(郑注:「言相离远者,闻之恒晚。」)而可乎?(郑注:「以己思怪之。」)」正义:「曾子以为依礼,小功之丧日月已过,不更税而追服,则是远处兄弟闻丧恒晚,终无服而可乎?言不可也。」
《邠诗》联章以积句〔一〕,《儒行》缛说以繁辞〔二〕,此博文以该情也〔三〕。
〔一〕《训故》:「《诗》传:周成王立,年幼不能莅阼,周公以冢宰摄政,乃述后稷公刘之化,作诗以戒,谓之《豳风》。」梅注:「《邠诗》──《七月》之诗。」
《札记》:「《七月》一篇八章,章十一句,此风诗之最长者。」范注:「《说文》:『邠,周大王国。』『豳,美阳亭即豳也。』段玉裁注曰:『经典多作豳,惟《孟子》作邠。』此云《邠诗》当指《豳风七月》篇。」
〔二〕《训故》:「《礼记儒行》篇:哀公问曰:敢问儒行?孔子曰: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辞」,唐写本作词。辞、词通用。范注:「据《礼记儒行篇》郑注,则孔子所举十有五儒,加以圣人之儒为十六儒也。」故曰「缛说以繁辞」。《礼记儒行》篇正义曰:「案郑《目录》云:名曰儒行者,以其记有道德者所行也。」
〔三〕王金凌《文心雕龙文论术语析论》(以下简称「王金凌」):「博文该情谓辞详而兼包众意。情作情意解。」
书契断决以象《夬》〔一〕,文章昭以效《离》〔二〕,此明理以立体也。
〔一〕《校注》:「『断决』,唐写本作『决断』。按唐写本是也。《七略》:『书以决断;断者,义之证也。』(《初学记》卷二一、《御览》卷六○九引)《易系辞下》韩注:『夬,决也;书契所以决断万事也。』」《训故》:「《易系辞下》云: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按夬、决皆有断义。《夬》,《易》卦名,《干》下《兑》上。《彖》曰:「夬,决也,刚决柔也。健而说,决而和。」《夬》卦,五爻为阳,一爻为阴,故刚胜柔。「夬」,决也,书契的断决万事象之。唐写本「夬」作「史」,误。
〔二〕唐写本「」作「晢」。《校证》:「『昭』原作『昭晰』,元本……冯本、畲本、两京本、王惟俭本,汇函本、冯本作『哲』,徐校作『』。孙诒让曰:『按《说文》日部云:「昭晢,明也。」「晢」或作「」,「晰」即「」之讹体。此书多作「哲」者,用通借字也。……』案徐校、孙说是,今据改。」又:「『效』原作『象』,唐写本作『效』。案上文以『积句』与『繁辞』异文作对,下文以『曲隐』与『婉晦』异文作对,则此亦当以异文作对,不当俱作『象』也。今据唐写本改。」
《训故》:「《易离彖》曰:离,丽也。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黄注引项安世曰:「日月丽乎天而成明,百谷草木丽乎土而成文,故离为文又为明。」《易说卦》传:「离也者,明也,万物皆相见,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盖取诸此也。」又:「离为火,为日,为电。」为日为火,皆文明之象。「文章昭」就是效法《离》卦的卦象。
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六《易经的美学》(二)《离》卦(见《文艺论丛》第六辑):「离●:(一)离者,丽也。古人认为附丽在一个器具上的东西是美的。……附丽和美丽的统一,这是《离》卦的一个意义。(二)离也者,明也。『
明』古字,一边是月,一边是窗。月亮照到窗子上,是为明。……而《离》卦本身形状雕空透明,也同窗子有关。这说明《离》卦的美学和古代建筑艺术思想有关。……《离》卦的美学乃是虚实相生的美学,乃是内外通透的美学。」
「四象」精义以曲隐〔一〕,「五例」微辞以婉晦〔二〕,此隐义以藏用也。
〔一〕《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正义:「两仪生四象者,谓金、木、水、火,禀天地而有。」《系辞上》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札记》:「四象:彦和之义盖与庄氏同,故曰:四象精义以曲隐。正义引庄氏曰: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以下简称「周注」):「按如《干》卦,以干象天,当为实象。干象天,引申为父,当为假象。干,健也,当为义象。干有四德:元亨利贞,即始通和正,开始亨通,得到和谐贞正,当为用象。这四象的含义是曲折隐晦的。」
《周易集解》引虞翻说谓「四象」指「春、夏、秋、冬」,但此一解释无法与「曲隐」关联。
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以下简称「《注订》」):「《易系上》:『居则观其象。』又云:『两仪生四象。』又云:『法象莫大乎天地。』又云:『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是天地日月即四象也。《易》有明文,何事附会?其如《正义》金木水火土之说,庄氏实象假象之说,邵氏阴阳老少之说,率作意曲解,皆非《易》之本旨也。况『《易》有四象所以示也』,非天地日月而何?然则所谓『精义以曲隐』者,盖不言天地日月而言乾坤阴阳也。」亦可备一说。
「精义」出《系辞下》「精义入神」。韩注:「精义,物理之微者也。」「曲隐」出《系辞下》「其言曲而中(韩注:「变化无恒,不可为典要,故其言曲而中也。」),其事肆而隐(韩注:「事显而理微也。」)」。
〔二〕唐写本「以」作「而」。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之类是也。」
《左传》成公十四年:「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杜预序本此。
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春秋》之为学也,道往而明来者也。然而其辞体天之微,故难知也。」《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孔广森通义:「微辞者,意有所托而辞不显,惟察其微者乃能知之。」
故知繁略殊形〔一〕,隐显异术〔二〕;抑引随时,变通适会〔三〕。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四〕。
〔一〕唐写本「形」作「制」,应据改。制是文章体制。「繁」即上文「博文以该情」,「略」即「简言以达旨」。
〔二〕「隐」即「隐义以藏用」;「显」即「明理以立体」。
〔三〕《校证》:「『适会』原作『会适』,唐写本作『适会』。」《校注》:「按唐写本是。《章句》篇『随变适会』,《练字》篇『诗骚适会』,《养气》篇『优柔适会』,并其证也。」赵万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记》:「按上云抑引随时,与此句相对成文,则以作适会为是。」《宋书郑鲜之传》:「变通抑引,每事辄殊。」与此处用例同。「抑」谓抑制,即压缩;「引」谓引伸。「适会」,适乎其会。「抑引」「变通」之理,《易经》发其端。《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韩注:「变通贵于适时,趋舍存乎其会也。」文章抑引变通之理,本书屡屡言之。《通变》篇:「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镕裁》篇:「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谓繁与略,随分所好。」《章句》篇:「
随变适会,莫见定准。」纪评:「繁简隐显,皆本乎经,后来文家,偏有所尚,互相排击,殆未寻其源。八字精微,所谓文无定格,要归于是。」
这是说文章有繁简隐显四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写作时或者压缩,或者引申,要看当时的需要;至于隐显之间的变通,也要适应当前的情况。
〔四〕《序志》篇:「师乎圣。」
以上为第二段,说明圣人著作的特点,在根据不同的情况,运用繁、略、隐、显等不同方法,足以为后世师。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
《校证》:「『是以论文』二句,原作『是以政论文,必征于圣,必宗于经。』王惟俭本『政』前有一□,杨慎补作『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今案《宗经》篇:『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史传》篇:『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又云:『宗经矩圣之典。』《论说》篇:『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皆与此『征圣』『宗经』意同,并撮略为言,而不必指实为何人。《乐府》篇:『
昔子政论文,诗与歌别。』杨氏盖涉彼妄补,不可从。今改从唐写本。」按元刻本作:「是以政论文,必征于圣,必宗于经。」梅注:「
『子』字符脱杨补」,「『稚圭劝学』四字符脱杨补」。于「稚圭劝学」注云:「《汉书》: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人也。成帝即位,衡上疏劝经学威仪之则曰: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着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按唐写无『子政』二字,二字后人强附,当删,未闻刘向有论文也。」又:「稚圭劝学──徐校不及此四字,何校惟从杨补,亦无所考,未详杨据何本所增,唐写本亦无此四字,而有『窥圣』二字,句顺意通。以各本无『窥圣』二字,前后意不通,故后人任意改补。」《校释》:「唐写本……当从,升庵所补非也。」「宗」是主。「窥圣必宗于经」是说圣人早已作古,欲窥知圣人的思想和文章,必须以经书为主体,所以《序志》篇说:「体乎经。」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一〕。」《书》云:「辞尚体要,不惟好异〔二〕。」
〔一〕「辨」原作「辩」,据唐写本及《易经》改。唐写本「辞」作「词」。《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集解引干宝曰:「辨物,辨物类也。正言,言正义也。断辞,断吉凶也。如此,则备于经矣。」韩注:「开释爻卦,使各当其名也。理类辨明,故曰断辞也。」正义:「辨物正言者,谓辨天下之物,各以类正定言之。若辨健物,正言其龙;若辨顺物,正言其马,是辨物正言也。断辞则备矣者,言开而当名,及辨物正言,凡此二事,决断于爻卦之辞,则备具矣。」意思是说辨明事物,要用正当的言辞,这样作出的判断,就比较完备了。
〔二〕《校证》:「『不』原作『弗』,唐写本作『不』,与伪《
毕命》合,今据改。」《校注》:「『弗惟』,唐写本作『不唯』。按『弗』作『不』,与伪《毕命》合。」(本书今作「不」者,唐写本或《御览》均作「不」,例多不具举。)《札记》:「伪《古文尚书毕命》篇:『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孔氏传:『辞以体实为要,故贵尚之。若异于先王,君子所不好。』正义:『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唯好其奇异。』」《风骨》篇:「《周书》云:辞尚体要,弗唯好异。盖防文滥也。」《论衡超奇》篇:「且浅意于华叶之言(《文选》陆士衡《文赋》注引作「虚谈竟于华叶之言」),无根核之深,不见大道体要,故立功者希。」
「体要」,谓切实简要。《尚书》蔡传:「趣完具而已之谓体,众体所会之谓要。」集说引夏氏僎曰:「体则具于理而无不足,要则简而不至于余,谓辞理足而简约也。」又引王氏樵曰:「趣谓辞之旨趣,趣不完具则未能达意,而理未明,趣完具而不已则为枝辞衍说,皆不可谓之体。」《序志》篇:「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即指此而言。
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一〕,体要所以成辞〔二〕;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美〔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四〕;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一〕唐写本「辩」作「辨」,下文「辩立」之「辩」并同、《校注》:「按此语承上『《易》称辨物正言』句,当以作『辨』为是。」意谓正当的言辞才是建立辨物的标准。
〔二〕意谓切实简要才能铸成伟辞。《春觉斋论文述旨》:「何谓正言?本圣人之言,所以抗万辩也。何谓体要?衷圣人之言,所以铸伟辞也。然亦有难言者,文至于语录,成万古正言之鹄,皆能一一施之文间耶?无论语录,即理学先儒之与书,语语靡不当,要观朱考亭与陆象山、陈同甫诸先生书,无语不精,亦无语不要,而浅人恒苦其邃,岂朱、陆之言尚不衷于名理,而至索人之神志?纾曰:论道之书质,质则或绌于采;析理之言微,微则坐困于思。古之文章家,本尽备各体,不必各体中皆寓以理学之言。刘勰之赞此篇,亦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大率析理精,则言匪不正,因言之正,施以词采,秀气自生。」
〔三〕《校证》:「『美』原作『义』,形近之误,今改从唐写本。『无尤』、『有美』对文。」范校:「孙云:唐写本『(辞)成』下有『则』字。『辩』作『辨』,『立』下有『则』字。」
二句意谓铸成伟辞就不会有追求奇异的过失,建立了辨物的标准,文辞必然有刚断之美。
〔四〕《札记》:「案自『《易》称辨物正言』,至『正言共精义并用』,乃承『四象』二语,以辨隐显之宜。恐人疑圣文明着,无宜有隐晦之言,故申辨之。盖正言者,求辨之正,而渊深之论,适使辨理坚强。体要者,制辞之成;而婉妙之文,益使辞致姱美。非独隐显不相妨碍,惟其能隐,所以为显也。然文章之事,固有宜隐而不宜显者,《易》理邃微,自不能如《诗》《书》之明菿;《春秋》简约,自不能如《传》《记》之周详。必令繁辞称说,乃与体制相乖。圣人为文,亦因其体而异,《易》非典要,故多陈几深之言,史本策书,故简立褒贬之法,必通此意,而后可与谈经。」
《注订》:「体要与微辞偕通,正意共精义并用者,言体要可以用微辞出之,正言可以由精义成之也。」
饶宗颐《文心雕龙探源刘勰思想与宗炳颜延之之关系》(四)观书贵体要:「《庭诰》云:『观书贵要,观要贵博,博而知要,万流可一。……褒贬之书,取其正言晦义,转制衰王,微辞宣旨。』《文心征圣》篇:『《易》称辨物正言,《书》云辞尚体要。……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对于体要与正言、微辞相关之义,颇受《庭诰》之启发,而加以推阐者。」
以上申述体要与微辞,正言与精义的关系,认为二者并不矛盾,而是相得益彰。
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一〕。」虽欲訾圣,弗可得已〔二〕。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三〕。
〔一〕《校证》:「『从』,原作『徒』。梅云:『徒』,《庄子》作『从』。何焯校作『从』,今据改。」梅注:「杨用修云:颜阖事见《庄子》。」愚按《庄子列御寇》篇:「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郭象注:「圾,危也。夫至人以民静为安,今一为贞干,则遗高迹于万世,令饰竞于仁义,而雕画其毛彩。百姓既危殆,人亦无以为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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