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文艺十六讲
[book_author]朱自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54153
[book_dec]朱自清(1898—1948)著。如何提升写作能力?朱自清以三十年教学经验,结合自己的创作心得,让读者领悟“如何注意每个词的意义,每一句的安排和音节,每一段的长短和衔接处”,是为《文艺十六讲》。短短十六讲,篇篇都经典,读完后您会惊喜发现,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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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什么是文学?
什么是文学?大家愿意知道,大家愿意回答,答案很多,却都不能成为定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定论,因为文学的定义得根据文学作品,而作品是随时代演变随时代堆积的。因演变而质有不同,因堆积而量有不同,这种种不同都影响到什么是文学这一问题上。比方我们说文学是抒情的,但是像宋代说理的诗,十八世纪英国说理的诗,似乎也不得不算是文学。又如我们说文学是文学,跟别的文章不一样,然而就像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史子集都可以算是文学。经史子集堆积得那么多,文士们都钻在里面生活,我们不得不认这些为文学。当然,集部的文学性也许更大些。现在除经史子集外,我们又认为元明以来的小说戏剧是文学。这固然受了西方的文学意念的影响,但是作品的堆积也多少在逼迫着我们给它们地位。明白了这种种情形,就知道什么是文学这问题大概不会有什么定论,得看作品看时代说话。
◎ 《新青年》杂志 (该杂志发起新文化运动,宣传倡导科学、民主和新文学)
新文学运动初期,运动的领导人胡适之先生曾答覆别人的问,写了短短的一篇《什么是文学》。这不是他用力的文章,说的也很简单,一向不会引起多少注意。他说文字的作用不外达意表情,达意达得好,表情表得妙就是文学。他说文学有三种性:一是懂得性,就是要明白。二是逼人性,要动人。三是美,上面两种性联合起来就是美。这里并不特别强调文学的表情作用,却将达意和表情并列,将文学看作和一般文章一样,文学只是“好”的文章、“妙”的文章、“美”的文章罢了。而所谓“美”就是明白与动人,所谓三种性其实只是两种性。“明白”大概是条理清楚,不故意卖关子;“动人”大概就是胡先生在《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当时大家写作固然用了白话,可是都求其曲,求其含蓄。他们注重求暗示,觉得太明白了没有馀味。至于“具体的写法”,大家倒是同意的。只是在《什么是文学》这一篇里,“逼人”“动人”等语究竟太泛了,不像《谈新诗》里说的“具体的写法”那么“具体”,所以还是不能引人注意。
再说当时注重文学的型类,强调白话诗和小说的地位。白话新诗在传统里没有地位,小说在传统里也只占到很低的地位。这儿需要斗争,需要和只重古近体诗与骈散文的传统斗争。这是工商业发展之下新兴的知识分子跟农业的封建社会的士人的斗争,也可以说是民主的斗争。胡先生的不分型类的文学观,在当时看来不免历史癖太重,不免笼统,而不能鲜明自己的旗帜,因此注意他这一篇短文的也就少。文学型类的发展从新诗和小说到了散文—就是所谓美的散文,又叫做小品文的。虽然这种小品文以抒情为主,是外来的影响,但是跟传统的骈散文的一部分却有接近之处。而文学包括这种小说以外的散文在内,也就跟传统的文的意念包括骈散文的有了接近之处。小品文之后有杂文。杂文可以说是继承“随感录”的,但从它的短小的篇幅看,也可以说是小品文的演变。小品散文因应时代的需要从抒情转到批评和说明上,但一般还认为是文学,和长篇议论文、说明文不一样。这种文学观就更跟那传统的文的意念接近了。而胡先生说的什么是文学也就值得我们注意了。
传统的文的意念也经过几番演变。南朝所谓“文笔”的文,以有韵的诗赋为主,加上些典故用得好,比喻用得妙的文章,《昭明文选》里就选的是这些。这种文多少带着诗的成分,到这时可以说是诗的时代。宋以来所谓“诗文”的文,却以散文就是所谓古文为主,而将骈文和辞赋附在其中。这可以说是到了散文时代。现代中国文学的发展,虽只短短的三十年,却似乎也是从诗的时代走到了散文时代。初期的文学意念近于南朝的文的意念,而与当时还在流行的传统的文的意念,就是古文的文的意念,大不相同。但是到了现在,小说和杂文似乎占了文坛的首位,这些都是散文,这正是散文时代。特别是杂文的发展,使我们的文学意念近于宋以来的古文家而远于南朝。胡先生的文学意念,我们现在大概可以同意了。
英国德来登早就有知的文学和力的文学的分别,似乎是日本人根据了他的说法而仿造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名目。好像胡先生在什么文章里不赞成这种不必要的分目。但这种分类虽然好像将表情和达意分而为二,却也有方便处。比方我们说现在杂文学是在和纯文学争着发展。这就可以见出这时代文学的又一面。杂文固然是杂文学,其他如报纸上的通讯,特写,现在也多数用语体而带有文学意味了,书信有些也如此。甚至宣言,有些也注重文学意味了。这种情形一方面见出一般人要求着文学意味,一方面又意味着文学在报章化。清末古文报章化而有了“新文体”,达成了开通民智的使命。现代文学的报章化,该是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吹鼓手罢。这里的文学意味就是“好”,就是“妙”,也就是“美”,却决不是卖关子,而正是胡先生说的“明白”“动人”。报章化要的是来去分明,不躲躲闪闪的。杂文和小品文的不同处就在它的明快,不大绕弯儿,甚至简直不绕弯儿。具体倒不一定。叙事写景要具体,不错。说理呢,举例子固然要得,但是要言不烦,或简截了当也就是干脆,也能够动人。使人威固然是动人,使人信也未尝不是动人。不过这样解释着胡先生的用语,他也许未必同意罢?
(北平《新生报》,一九四六年)
[book_title]古文学的欣赏
新文学运动开始的时候,胡适之先生宣布“古文”是“死文学”,给它撞丧钟,发讣闻。所谓“古文”,包括正宗的古文学。他是教人不必再做古文,却显然没有教人不必阅读和欣赏古文学。可是那时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人如吴稚晖、钱玄同两位先生,却教人将线装书丢在茅厕里。后来有过一回“骸骨的迷恋”的诗,也是反对做旧诗,不是反对读旧诗。但是两回反对读经运动却是反对“读”的。反对读经,其实是反对礼教,反对封建思想,因为主张读经的人是主张传道给青年人,而他们心目中的道大概不离乎礼教,不离乎封建思想。强迫中小学生读经没有成为事实,却改了选读古书,为的了解“固有文化”。为了解固有文化而选读古书,似乎是国民分内的事,所以大家没有说话。可是后来有了“本位文化”论,引起许多人的反感,本位文化论跟早年的保存国粹论同而不同,这不是残馀的而是新兴的反动势力。这激起许多人,特别是青年人,反对读古书。
可是另一方面,在本位文化论之前有过一段关于“文学遗产”的讨论。讨论的主旨是如何接受文学遗产,倒不是扬弃它,自然,讨论到“如何”接受,也不免有所分别扬弃的。讨论似乎没有多少具体的结果,但是“批判的接受”这个广泛的原则,大家好像都承认。接着还有一回范围较小,性质相近的讨论。那是关于《庄子》和《文选》的。说《庄子》和《文选》的词汇可以帮助语体文的写作,的确有些不切实际。接受文学遗产若从“做”的一面看,似乎只有写作的态度可以直接供我们参考,至于篇章字句,文言语体各有标准,我们尽可以比较研究,却不能直接学习。因此许多大中学生厌弃教本里的文言,认为无益于写作,他们反对读古书,这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但是流行的《作文法》,《修辞学》,《文学概论》这些书,举例说明,往往古今中外兼容并包,青年人对这些书里的“古文今解”倒是津津有味的读着,并不厌弃似的。从这里可以看出青年人虽然不愿信古,不愿学古,可是给予适当的帮助,他们却愿意也能够欣赏古文学,这也就是接受文学遗产了。
说到古今中外,我们自然想到翻译的外国文学。从新文学运动以来,语体翻译的外国作品数目不少,其中近代作品占多数,这几年更集中于现代作品,尤其是苏联的。但是希腊罗马的古典,也有人译,有人读,直到最近都如此。莎士比亚至少也有两种译本。可见一般读者(自然是青年人多),对外国的古典也在爱好着。可见只要能够让他们接近,他们似乎是愿意接受文学遗产的,不论中外。而事实上外国的古典倒容易接近些。有些青年人以为古书古文学里的生活跟现代隔得太远,远得渺渺茫茫的,所以他们不能也不愿接受那些。但是外国古典该隔得更远了,怎么事实上倒反容易接受些呢?我想从头来说起,古人所谓“人情不相远”是有道理的。尽管社会组织不一样,尽管意识形态不一样,人情总还有不相远的地方。喜怒哀乐爱恶欲总还是喜怒哀乐爱恶欲,虽然对象不尽同,表现也不尽同。对象和表现的不同,由于风俗习惯的不同,风俗习惯的不同,由于地理环境和社会组织的不同。使我们跟古代跟外国隔得远的,就是这种种风俗习惯,而使我们跟古文学跟外国文学隔得远的尤其是可以算做风俗习惯的一环的语言文字。语体翻译的外国文学打通了这一关,所以倒比古文学容易接受些。
人情或人性不相远,而历史是连续的,这才说得上接受古文学。但是这是现代,我们有我们的立场。得弄清楚自己的立场,再弄清楚古文学的立场,所谓“知己知彼”,然后才能分别出那些是该扬弃的,那些是该保留的。弄清楚立场就是清算,也就是批判,“批判的接受”就是一面接受着,一面批判着。自己有立场,却并不妨碍了解或认识古文学,因为一面可以设身处地为古人着想,一面还是可以回到自己立场上批判的。这“设身处地”是欣赏的重要的关键,也就是所谓“感情移入”。个人生活在群体中,多少能够体会别人,多少能够为别人着想。关心朋友,关心大众,恕道和同情,都由于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甚至“替古人担忧”也由于此。演戏,看戏,一是设身处地的演出,一是设身处地的看入。做人不要做坏人,做戏有时候却得做坏人。看戏恨坏人,有的人竟会丢石子甚至动手去打那戏台上的坏人。打起来确是过了分,然而不能不算是欣赏那坏人做得好,好得教这种看戏的忘了“我”。这种忘了“我”的人显然没有在批判着。有批判力的就不至如此,他们欣赏着,一面常常回到自己,自己的立场。欣赏跟行动分得开,欣赏有时可以影响行动,有时可以不影响,自己有分寸,做得主,就不至于糊涂了。读了武侠小说就结伴上峨眉山,的确是糊涂。所以培养欣赏力同时得培养批判力,不然,“有毒的”东西就太多了。然而青年人不愿意接受有些古书和古文学,倒不一定是怕那“毒”,他们的第一难关还是语言文字。
◎ 《十二金钗图册》 清 费丹旭 绘
打通了语言文字这一关,欣赏古文学的就不会少,虽然不会赶上欣赏现代文学的多。语体翻译的外国古典可以为证。语体的旧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现在的读者大概比二三十年前要减少了,但是还拥有相当广大的读众。这些人欣赏打虎的武松,焚稿的林黛玉,却一般的未必崇拜武松,尤其未必崇拜林黛玉。他们欣赏武松的勇气和林黛玉的痴情,却嫌武松无知识,林黛玉不健康。欣赏跟崇拜也是分得开的。欣赏是情感的操练,可以增加情感的广度、深度,也可以增加高度。欣赏的对象或古或今,或中或外,影响行动或浅或深,但是那影响总是间接的,直接的影响是在情感上。有些行动固然可以直接影响情感,但是欣赏的机会似乎更容易得到些。要培养情感,欣赏的机会越多越好,就文学而论,古今中外越多能欣赏越好。这其间古文和外国文学都有一道难关,语言文字。外国文学可用语体翻译,古文学的难关该也不难打通的。
我们得承认古文确是“死文字”,死语言,跟现在的语体或白话不是一种语言。这样看,打通这一关也可以用语体翻译。这办法早就有人用过,现代也还有人用着。记得清末有一部《古文析义》,每篇古文后边有一篇白话的解释,其实就是逐句的翻译。那些翻译够清楚的,虽然啰唆些。但是那只是一部不登大雅之堂的启蒙书,不会引起人们注意。“五四”运动以后,整理国故引起了古书今译。顾颉刚先生的《盘庚篇今译》(见《古史辨》),最先引起我们的注意。他是要打破古书奥妙的气分,所以将《尚书》里诘屈聱牙的这《盘庚》三篇用语体译出来,让大家看出那“鬼治主义”的把戏。他的翻译很谨严,也够确切,最难得的,又是三篇简洁明畅的白话散文,独立起来看,也有意思。近来郭沫若先生在《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一文(见《青铜时代》)里翻译了《诗经》的十篇诗,风雅颂都有。他是用来论周代社会的,译文可也都是明畅的素朴的白话散文诗。此外还有将《诗经》《楚辞》和《论语》作为文学来今译的,都是有意义的尝试。这种翻译的难处在乎译者的修养,他要能够了解古文学,批判古文学,还要能够照他所了解与批判的译成艺术性的或有风格的白话。
翻译之外,还有讲解,当然也是用白话。讲解是分析原文的意义并加以批判,跟翻译不同的是以原文为主。笔者在《国文月刊》里写的《古诗十九首集释》,叶绍钧先生和笔者合作的《精读指导举隅》(其中也有语体文的讲解),浦江清先生在《国文月刊》里写的《词的讲解》,都是这种尝试。有些读者嫌讲得太琐碎,有些却愿意细心读下去。还有就是白话注释,更是以读原文为主。这虽然有人试过,如《论语白话注》之类,可只是敷衍旧注,毫无新义,那注文又啰里啰唆的。现在得从头做起,最难的是注文用的白话;现行的语体文里没有这一体,得创作,要简明朴实。选出该注释的词句也不易,有新义更不易。此外还有一条路,可以叫做拟作。谢灵运有《拟魏太子邺中集》,综合的拟写建安诗人,用他们的口气作诗。江淹有《杂拟诗》三十首,也是综合而扼要的分别拟写历代无名的五言诗人,也用他们自己的口气。这是用诗来拟诗。英国麦克士·比罗姆著《圣诞花环》,却以圣诞节为题用散文来综合的扼要的拟写当代各个作家。他写照了各个作家,也写照了自己。我们不妨如法炮制,用白话来尝试。以上四条路都通到古文学的欣赏,我们要接受古代作家文学遗产,就可以从这些路子走近去。
了解与欣赏
了解与欣赏为中学国文课程中重要的训练过程。儿童从小就能对于语言渐渐的了解,不过对于文字的了解必须加以强制学习的训练。成年人平时读书阅报大都是采取一种“不求甚解”的态度。这是一般综合的实用的态度。但在国文教学,教师准备时,必须字字查清楚,弄明白。学生呢,在学习时也必须字字求了解。这与一般不求甚解的态度刚好相反。然而不求甚解的那分能力正是经过分章析句的学习过程而得到的,必须有了咬文嚼字的教学培养后,才能真正达到那种不求甚解的境界;没有经过一番文字分析的训练,欲不求甚解,也不易得呢。通常教授国文的,大都很注重字义。实在除掉注重字义的办法以外,还应当顾及下面的几种分析的方法。
◎ 《开明国语》小学第二册教师用书 叶圣陶编
一、句子的形式(句式)
某种特殊句子的形式,不仅是作者在技巧方面的表现,也是作者别有用心处。讲解国文时必须加以说明。如鲁迅先生的《秋夜》的开端: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不是普通的叙说,句子的形式很特殊,给人一种幽默感。作者存心要表现某种特殊的情感。这儿开始就显示出一个太平凡的境界,因为鲁迅先生所见到的窗外,除掉两株枣树,便一无所见。更使人厌倦的是人坐屋里,一抬头望窗外,立刻映入眼帘的东西,就只是两株枣树,爱看也是这些,不爱看也是这些,引起人腻烦的感觉。一种太平凡的境界,用不平凡的句式来显示,是修辞上的技巧。明白了这两句的意思与作用,就兼有了了解与欣赏。又如同篇: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
这是作者在文字排列上用工夫,两句都不是普通的说法。上半句表现两层意思:(一)枣树上的天空,(二)夜的天空。两层意思而用一音位表示,是修辞上的经济办法。文字的经济便是一种文字的技巧。平常的语言,可有两式:
夜间这上面的天空……
上面的天空在夜间……
读起来便都有了停顿,时间上显得十分不经济,意思也没有原句透露。下半句“奇怪而高”,口语中常说“高而奇怪”,单词习惯大多放在前面。现在说“奇怪而高”,句法就显得别致,作者在这里便用来表示秋夜天空的特殊。
二、段落
写段落大意是中学国文课上常用的方法。但通常只把各段的大意写出,而于全文分段的作用与关系,往往缺少综合的说明。教师指导学生写段落大意,每段大意,常只用一二句话表示。这里便应当注意语句间的联络,要能显出原文的组织和发展的次序。
三、主旨
教师必须提醒学生注意一篇文章中足以代表全文主旨的重要语句,和指导学生研究全文主旨如何发展。古文称文章中重要的语句为“警句”。警句往往是全篇的线索。读一篇文章最要紧的事便是要能找到线索。文章的线索作者往往把它隐寓在文中的一二句重要的语句里面,例如龚自珍《说居庸关》,“疑若可守然”五字是全文的主旨所在,教师便须注意此主旨的发展。
四、组织
文章组织的变化,也是作者在技巧上用的功夫,说明这种文章组织的变化,是了解与欣赏范围内极重要的事。例如上举《说居庸关》,“疑若可守然”五字,一段中连用五次;又“自入南口”连用六次。这是叠句法,亦是关键语,在组织上增加一种节奏。最后三小段文章最堪注意,在整齐的组织中寓有变化。末两段一写蒙古人,一写漏税,指出间道,均逼出居庸关之不足守,与前文相应答。这是组织上的一种变化,读者容易忽略过去的,教时应当加以说明。中间写遇到蒙古人,说了一大段,表示清朝的威严,作者是用赞叹的口气。
五、词语
在一篇文章中应当注意作者惯用的词语和词语的特殊意义。例如上举《说居庸关》中“蒙古”一词指的是蒙古人。
六、比喻、典故、例证
先讲比喻。
康白情的《朝气》,内容是描写农家种植的生活,题目何以称为“朝气”呢?农家生活的描写与朝气究竟有何关系呢?这些问题教师是要暗示学生提出来详细讨论的。农家生活的描写实在是一个比喻,作者是别有寄托的。文学作品中的具体故事,往往带上一些抽象性。大概一个比喻的应用,包含三方面的意义。如“朝气”:
(一)喻依—农家的生活。
(二)喻体—劳工的趣味。
(三)意旨—由趣味的工作得到美满的结果,显示出生活中朝气的景象。这是文学上表达技巧很重要的一条原则,应当让学生区分得很清楚的。又如谢冰心的《笑》,用重复的组织,对于雨,月夜,花连说出三个笑容,表示爱的调和。“如登仙界,如归故乡”,是极普通的比喻,但能显示出纯洁快乐的意味。
次讲典故。
古文中的用典是学生最感觉麻烦的事情。讲解古文时说明古典出处也是极占时间的。但是教师往往只说明古典本身的意义,而常忽略了这个典故在本文里的作用。这样使读者只记古典出处,便感觉乏味了,更谈不到欣赏。原来用典的使用,也是使文字经济的一种办法,作者因为要表达心中的事或情,不必完全直说,借用过去的一桩熟悉的而且与当下相关的事物来显示。大凡文学上的典故都经过许多作家的手改造过,而成为很好的形式。因此用典的作用,一方面是使文字经济,一方面也是避免直说,增加读者的联想,使内容丰富。现代语体文中典故也是常见的。如冰心的《笑》里用“安琪儿”一词,教时也应当说明其出处。
再讲例证。
在说明文和议论文中有些时候往往遇到抽象的概念,教师在说解时必须要设法用一两个较具体的例证加以说明。如蔡元培的《雕刻》里面,许多美术上的概念,教师应当设法举出浅显的实例,加以说明。又如东坡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也应当举出实例,说明诗与画两者之间所以沟通的道理。
总结起来说,关于了解与欣赏应该特别注意的有三点:
一是语言的经济。注意句读顿停多少与力量是否集中。
一是比较的方法。讲散文时可用诗句作比较,讲诗时可用散文作比较。文中的语句可与口中的说话比较,读鲁迅先生的《秋夜》,便可与叶绍钧先生的《没有秋虫的地方》比较。比较的方法对于了解与欣赏是极有帮助的。
一是文字的新变。一个作家必须要能深得用字的妙趣,古人称为“炼字”,便是指作家用字时打破习惯而变新的地方,教师就也要在这方面求原文作者的用心。
训练的方法,除教师讲解外,在学生方面,熟读的功夫是不可少的。吟诵与了解极有关系,是欣赏必经的步骤。吟诵时对于写在纸上死的语言可以从声音里得其意味,变成活的语气。不过在朗诵时,要能分辨语气的轻重,要使声调有缓急,合于原文意思发展的节奏。注意本文的意思,不要被声音掩盖了,滑过去。默读是不出声的,偏于用眼,但也不要让意思跟了眼睛滑过去。
最后,问题的研究,在读文章时是常有的事。但是问题的提出要有分量,要有意义。最好教师只居于被动地位,用暗示方法,帮助学生发现问题,解决问题。
(《国文月刊》二十期,一九四三年,署“朱自清先生讲,叶金根整理”)
[book_title]论教本与写作
叶圣陶先生在《国文教学的两种基本观念》里说:
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被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字,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
这是对于现阶段的国文教学的最切要的意见,值得大家详细讨论。本篇想就叶先生的话加以引申,特别着重在写作的训练上。
这得从阅读说起。现在许多中学生乃至大学生对于国文教学有一种共同的不满意,就是教材和作文好像是不相关联的,在各走各的路。他们可只觉得文言教材如此。爱作白话文的,觉得文言文不能帮助他们的写作,原在意中。就是愿意学些应用的文言的,也觉得教材的文言五花八门的,样样有一点儿,样样也只有一点儿,没法依据。一般中学生对于教材的白话文,兴趣似乎好些。第一,容易懂;第二,可以学,他们的爱好却偏重在文学,就是教材的白话记叙文(包括描写文)、抒情文的部分。欣赏文学和写作文学似乎是一种骄傲,即使不足夸耀于人,也可以教自己满意。至于说明文和议论文,他们觉得干燥无味,多半忽略过去。再有,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适于选作教材的也不多;现在所选的往往只是凑数。这大概也是引不起学生兴趣的一个原因。
◎ 叶圣陶在民国参与编纂的部分教科书
文言的教材,目的不外两个:一是给学生做写作的榜样或范本,二是使学生了解本国固有文化。这后一种也可以叫做古典的训练。我主张现在中等学校里已经无须教学生练习文言的写作,但古典的训练却是必要的。不过在现行课程标准未变更以前,中学生还得练习文言的写作。要练习文言的写作,一面得按浦江清先生的提议,初中时代从单句起手;一面文言教材也当着重在榜样或范本上,将古典的训练放在其次,不该像现在这样五花八门的,不该像现在这样只顾课程标准的表面,将那些深的僻的文字都选进去。浦先生还主张将白话文和文言文分为两个课程,各有教本,各有教师。这个我也赞成。我赞成,为的这样办可以教人容易明白文言是另一种语言,而且是快死的语言。不管我的意见如何,这办法训练学生写作文言,不致像现在这样毫无效果,白费教学者的工夫,是无疑的。而施行起来,只须注意教师的分配,并不要增加员额,似乎也没有多少困难。—无论怎样,文言教材总得简单化,文字要经济,条理要清楚;除诗歌专为培养文学的兴趣应该另论外,初高中都该选这种文言作教材,决不能样样都来一点儿。这样才容易学习,学会了才可以应用。
浦先生主张将《古文观止》作为高中的文言教本,是很有道理的。清末民初的家庭里训练子弟写作文言,就还用《古文观止》或同性质的古文选本作教本。这些子弟同时也读《四书》《五经》,那却纯然是古典的训练。他们读了《古文观止》,多数可以写通文言,拿来应用。一方面固然因为他们花的工夫多,教本的关系似乎也很大。不过《古文观止》现在却不大适用了,或者说不大够用了。清末民初一般应用的文言还跟《古文观止》的主要部分—唐至明,所选的文一贯的是唐宋八家的作风—差不多。那时报纸杂志上的文字都还打起调子,可以为证。现在可不然。杂志上文言极少见,报纸虽还多用文言,但已不大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虚字来表情,也就是不打起调子了。这从各报的文言的社论中最可见出。现在报纸上一般文言实在已经变得跟白话差不多,因为记录现代的生活,不由得要用许多新的词汇和新的表现方式;白话也还是用的这些词汇和表现方式。这种情形从一方面看,也许可称为文言的白话化。在这种情形下,用《古文观止》做应用的文言的范本,显然是不大够的。
但是《古文观止》还不失为一部可采用或依据的教本,因为现在应用的文言的基本句式还是出于唐宋八家文的多。我想再加两部书补充《古文观止》的不足:一是梁启超先生的《常识文范》(中华版),二是《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新潮社版)。这两部书里所收集的都是清末和民初的杂志文字。梁先生的文字比较早些,典故多些,句式也杂些,得仔细选录。蔡先生的却简明朴素,跟现行的应用的文言差不多,初中里就可以用。这部书已经绝版,值得重印。浦先生也主张“选晚清到民国的文言文”,作为另外一种读本,给学生略读。我专举这两部书,是觉得就清末民初的文言文而论,也许这两部书里适宜于中学生的教材多些。此外自然也可以选录别的。这两部书里大部分是议论文,小部分是说明文。曾国藩说古文不宜说理,古文里的说明文和议论文有不确切的毛病。这两部书的说理比古文强得多。这也是我推荐的一个原因。
还有,叶先生所说的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文等等“普通文”,也该酌量选录。这些一向称为应用文,所谓“应用”是狭义的。我觉得无需另立应用文的名目。另立名目容易使学生误会这些应用文之外,别的文都是不能应用的,因此不免忽略。而他们对于这些应用文也未必有兴趣,为的还用不着。再说教本里选一些这种应用文,只是示范,真用的时候还得去查专书。所以我觉得不如伙在别的教材一起,而使全部的文言教材主要的目的都为了应用—这里所谓应用是广义的。课程标准里所列举的“总理传记及遗著”……一部分也是所谓应用文,也可混合选入。清末民初的文言跟这些,都该有一部分列在精读教材里,和古文占同等地位。因为从训练写作一方面看,这两种教材比古文还更切用些。至于全部文言教材如何按照课程标准斟酌变通的去分配去安排,问题很多,本篇不能讨论。
白话文教材好像容易办些。古白话文不多,现代白话文历史很短,选材的问题自然简单些。不过白话文的发展还偏在文学一面,应用的白话文进步得很缓。记叙文(包括描写文),抒情文,选起来还容易,说明文,议论文,就困难,经济而条理密的少,内容也往往嫌广嫌深,不适于中学生,现在教本里所选的有许多只是凑数。就是记叙文,也因篇幅关系只能选短些的,不无迁就的时候。至于其他应用的白话文,如书信等等,似乎刚在发展,还没有什么表现,自然更难选录。因此白话文教材主要的只是文学作品。而现代文学还在开创时期,成名比较容易,青年人多半想尝试一下。于是乎一般中学生的写作不约而同的走上创作的路。他们所爱读的也只是文学教材,就是记叙文和抒情文。但是二十多年来成功的固然有,失败的却是大多数。其中写不通白话文的姑不必论,有些写通了的也不能分辨文章的体裁,到处滥用文学的调子。叶先生文里说他“曾经接到过几个学生的白话信,景物的描写与心情的抒写全像小说,却与写信的目的全不相干”。这种信只是些浮而不实的废话,滥用文学的调子只是废话而已。可是,如上文所说,这种情形不能全由学生负责,白话文的发展,所谓客观条件,也有决定的力量。
欣赏文学的兴趣和能力自然是该培养的。但是到处滥用文学的调子并不能算欣赏文学。这种兴趣是不正确的。这些学生既然不大能辨别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他们的欣赏能力也就靠不住。欣赏得从辨别入手,辨别词义,句式,条理,体裁,都是基本。囫囵吞枣的欣赏只是胡涂的爱好,没有什么益处。真能欣赏的人不一定要自己会创作;从现在分工的时代看,欣赏和创作尽不妨是两回事儿。施蛰存先生在《爱好文学》一文(二十八年注196五月十八日《中央日报》昆明版)里说:“我们欢迎多数青年人爱好文学而不欢迎多数爱好文学的青年大家都动手写作(即创作)。爱好文学是表示他对于文学有感情,但要成为一个好的创作家,仅仅靠这一点点感情是不够的。”这是很确切的话。不过欣赏文学的结果,自己的写作受些影响,带些文学的趣味,却是不难的,也是很好的,虽然不是必要的。我们可以引用梁启超先生的话,说这是“笔锋常带情感”。但是不带或少带情感的笔锋只要用得经济,有条理,也可以完成写作的大部分的使命。
不过有“创作”做目标,学生对于写作的兴趣好得多;他们觉得写作是有所为的,不止是机械的练习。固然,写作是基本的训练,是生活技术的训练—说是做人的训练也无不可。可是只这个广泛的目标是不能引起学生注意的。清末民初的家族里注重子弟的写作,还是科举的影响。父兄希望子弟能文,可以作官。子弟或者不赞成作官这目标,或者胡里胡涂,莫名其妙。但在父兄的严切的督促之下,都只跟着走。这时期写作训练是有切近的目标的。
早期的中学校章程里似乎没有课程标准。那时一般人对于国文课程的看法,一半恐怕还是科举的,一半或少数也许看作做人的训练的一部分。后来教育部定出了课程标准,国文课程的目标有一条是,“养成用语体文及语言(初中)以及文言文(高中)叙事,说理,表情,达意之技能”。这是写作的目标。课程标准里自然只能定到这个地步,但对于一般中学生,这里所定的还嫌广泛些。早期一般中学生的练习写作,是没有切近的目标的;他们既鄙弃科举的观念,也不明白做人的训练的意念。他们练习写作只是应付校章,这中间自然不少只图敷衍塞责的。但那时学校的一般管理还严,学生按时练习写作的究竟还是多数。五四运动以后,一般学校的管理比较松懈起来,有些国文教师,以及许多学生,对于写作练习都有偷懒的情形,往往有一学期只作文一二次的。有时教师连这一两回作文都不改,只悄悄的没收,让它们散失了去。可是另一面也有许多学生自己找着了写作的目标,就是创作,高兴的写下去;或按教师规定的期限,或只管自己写下去。一般的说,这二十年来中学生的白话文—特别是记叙文、抒情文方面—确有不小的进步,虽然实际上进步的还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找着了创作这个切近的目标,鼓起兴趣,有所为的写作,才能如此。
训练学生写作而不给他们指示一个切近的目标,他们往往不知道是写了给谁读的。当然,他们知道写了是要给教师读的;实际也许只有教师读,或再加上一些同学和自己的父兄。但如果每回写作真都是为了这几个人,那么写作确是没有多大趣味。学生中大约不少真会这样想,于是乎不免敷衍校章、潦草塞责的弊病,可是学生写作的实际的读者虽然常只是这几个人,假想的读者却可以很多。写作练习大部分是拿假想的读者作对象,并非拿实际的读者作对象。只有在《暑假回家写给教师的信》《给父亲的信》《给张同学的信》一类题目里,这些实际的读者同时成为假想的读者。假想的读者除了父兄,教师,亲近的同学或朋友外,还有全体同学,全体中学生,一般青年人,本地人士,各社团,政府,政府领袖,一般社会,以及其他没数到的。
写作练习是为了应用,其实就是为了应用于这种种假想的读者。写作练习可以没有教师,可不能没有假想的读者。一向的写作练习都有假想的读者。清末民初的家庭教子弟写作古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的社会和考试官。中学生练习写作,假想的读者通常是全体同学或一般社会。如《星期日远足记》之类,便大概是假定给全体同学读的。可是一般的师生都忽略了假想的读者这个意念。学生写作,不意识到假想的读者,往往不去辨别各种体裁,只马马虎虎写下去。等到实际应用,自然便不合式。拿创作做写作目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社会。但是只知道一种假想的读者而不知道此外的种种,还是不能有辨别力。上文引的叶先生所说的学生的信便是一例。不过知道有假想的读者的存在总比马马虎虎不知到底写给谁读的好些。
我觉得现在中学生的写作训练该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作切近的目标,特别是报纸上的文字。报纸上的文字不但指报纸本身的新闻和评论,并包括报纸上登载的一切文件—连广告在内—而言。这有三种好处。第一,切用,而且有发展;第二,应用的文字差不多各体都有;第三,容易意识到各种文字的各种读者。而且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写作都可以用这个目标—近些年报纸上种种特写和评论用白话文的已经不少。因为报纸上登载着各方面的文件,对象或宽或窄,各有不同,口气和体裁也不一样,学生常常比较着看,便容易见出读者和文字的关系是很大的,他们写作时也便渐渐会留心他们的假想的读者;报纸和杂志上却少私人书信一体,这可以补充在教材里。报纸上和杂志上的文字的切用,是无须说明的。至于有发展,是就新闻事业看。新闻事业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从事于新闻或评论的写作,或起草应用的文件登在报纸或杂志上,也是一种骄傲,值得夸耀并不在创作以下。现在已经有少数的例子,长江先生是最知名的。这不能单靠文字,但文字是基本的工具。这种目标可以替代创作的目标,它一样可以鼓起学生的兴趣,教他们觉得写作是有所为的而努力做去。
也许有人觉得“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往往粗率浮夸,拿来作目标,恐怕中学生写作会有“每况愈下”之势。这未免是过虑。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粗率浮夸固然是不免的,但文学作品里也未必没有这种地方。且举英文为例,浮勒尔(Fowler)兄弟合著的《英文正宗》(The King’s English)里便举出了许多名家的粗率浮夸的句子,这是一。报纸杂志上也有谨慎亲切的文字,这是二。近些年报纸进步,有一些已经注意它们的文字,这是三。学生“取法乎上”,尽可以多读那些公认的好报纸杂志。在这些报纸杂志里,他们由于阅读的经验,也会辨别那些文字是粗率浮夸的,那些不是的。
况且报纸杂志只是课外读物。我只说拿报纸杂志上的文字作目标,并没有说明它们为教材;教材固然也可以从报纸和一般杂志上选一些,可是主要的并不从它们选出。文言教材,上文已详论。我所推荐的梁蔡两位先生的书原来倒差不多都是杂志上的文字。不过他们写作的训练有深厚的基础,即使有毛病,也很少。白话文教材,下节还要申论。我不主张多选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作教材,主要的原因是这些文字大部分有时间性,时过境迁便无意味。再有,教材不单是写作的榜样或范本,还得教学生了解本国固有文化和养成欣赏文学的兴趣,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差不多都是有时间性的,自然不能有这两种效用。但是这些文字用来做学生写作的目标,却是亲切有效的。学生大概都读报纸杂志。让他们明白这些里面的文字便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会高兴的一面运用教材所给予他们的训练,一面参照自己阅读报纸杂志的经验,努力学习。这些学生将来还能加速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的进步。
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很多,也可以多少矫正现阶段国文教学偏枯的毛病。课程标准里定的说明文和议论文的数量不算太少,但适当的教材不容易得着。文言的往往太肤廓,或太琐碎。白话文更难,既少,又深而长;教材里所选的白话文说明文和议论文多半是凑数的。学生因为只注意创作,从教材里读到的说明文和议论文又很少合他们的脾胃或程度的,也就不愿意练习这两体的写作。有些学生到了大学一年级,白话记叙文可以写通,这两体却还凌乱庞杂,不成样子;文言文也是记叙体可看些。若指出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也许多注意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而渐渐引起兴趣。那些文字都用现代生活作题材,学生总该觉得熟悉些,亲切些;即使不能完全了解,总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一面在写作练习里就他们所最熟悉的生活当中选出些说明文和议论文的题目,让他们能够有话说,能够发挥自己的意见,形成自己的判断,不至于苦掉笔头。
中学生并不是没有说明和议论的能力,只看他们演说便可知道。中学生能演说的似乎不少,可是能写作说明文和议论文的却很少。演说的题目虽大,听者却常是未受教育或少受教育的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说起来自然容易些。写作说明文或议论文,不知不觉间总拿一般社会做假定的读者,这自然不是中学生的力量所能及。所以要教学生练习这两体的写作,只能给他们一些熟悉的小题目,指明中学生是假想的读者,或者给一些时事题目,让他们拟演说辞或壁报文字,假想的读者是一般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这才可以引他们入胜。说起壁报,那倒是鼓励学生写作的一个好法子。因为只指出假想的读者的存在,而实际的读者老是那几个人,好像支票不能兑现,也还是不大成。总得多来些实际的读者才好。从前我教中学国文,有时选些学生的文题张贴在教室墙壁上,似乎很能引起全班的注意,他们都去读一下,壁报的办法自然更有效力,门类多,回数多。写作者有了较广大的实际的读者群,阅读者也可以时常观摩。一面又可以使一般学生对于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文字做写作的目标有更亲切的印象。这是一个值得采取的写作设计。
不过,教材里的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也得补救一下。这就牵涉到白话文的发展。白话讽刺文和日常琐论—小品文的一型—都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些原也是议论文和说明文的支派,但是不适于正式应用。青年人学习这些体的倒不少,聪明的还透露一些机智,平常的不免委琐叫嚣。这些体也未尝不可学,但只知有这些,就太偏太窄了。适于应用的还是正式的论文。我们读英文,读本里常见培根《论读者》,牛曼《君子人》等短论。这些或说明,或议论,虽短,却也是正式的论文。这一体白话文里似乎还少,值得发展起来。这种短论最宜于作教材。我们现在不妨暂时借材异国,将这种短论译出些来用。马尔腾的《励志哲学》也是这一类,可惜译笔生硬,不能作范本。查斯特罗的《日常心理漫谈》译本(生活版),性质虽然略异,但文字经济,清楚,又有趣味,高中可以选用。《爱的教育》译本(开明版)里有些短篇说明和议论,也可节取。此外,长篇的创作译作以及别的书里,只要有可节取的适宜的材料,都不妨节取。不过这得费一番搜索的工夫。冯友兰先生的《新世训》(开明版)指示生活的方法,可以作一般人的南针;他分析词义的精密,建立理论的谨严,论坛中极少见。他的文字虽不是纯粹白话文,但不失为上选的说明文和议论文。高中学生一面该将这部书作为课外读物,一面也该节取些收在教材里。
其实别的教材也该参用节取的办法,去求得适当的入选文字。即如小说,现在似乎只是旧小说才节取。新的便只选整个的短篇小说,而且还只能选那些篇幅短的。篇幅长的和长篇小说里可取的部分只得割爱。入选的那些篇幅虽短,却也未必尽合式;往往只是为了篇幅短将就着用。整篇的文字当然是主要的,但节取的文字尽可以比现在的教材里多参用些。节取的范围宽,得多费工作;还得费心思,使节取的部分自成一个相当完整的结构。文学作品里节取出来的不一定还是文学,也许只是应用的文字。但现在缺乏的正是应用的白话文,能多节取些倒是很合用的。
至于白话的私人书信,却是很少。现行的几部当代人的书简集,还是文言的多。用白话文写信,大约要从现在的青年人起手,将来倒是一定会普遍的。教材里似乎也只能暂时借用译文。译文有两种:一是译古为今,一是译外为中。书信是最亲切的文体,单是译外为中恐怕不足,所以加译古为今一项。当然要选那些可能译的译,而且得好译手。例如苏轼《黄州与秦太虚书》—类,就可以一试。曾国藩家书,似乎也可选择一些。这些书信都近于白话,译起来自然些。这种翻译为的是建立白话书信的体裁,并不是因为原文难懂,选那些近于白话的,倒许可以见功些。英文《蔡公家书》,有文言译本,题为《蔡公家训》(商务本);译文明白,但不亲切自然。这部家书值得用白话重译一回,白话译也许可以贴切些。若是译笔好,那里面可选的教材很多。—朱光潜先生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明版),讨论种种问题,是一部很适于青年的书。其中文字选入教本的已经不少。这部书兼有书信和说明文议论文的成分,跟《蔡公家书》是同类的。
(《国文教学》)
注196 二十八年:民国二十八年,即一九三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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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有“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诗句,那是一些“素心人”的乐事,“素心人”当然是雅人,也就是士大夫。这两句诗后来凝结成“赏奇析疑”一个成语。“赏奇析疑”是一种雅事,俗人的小市民和农家子弟是没有份儿的。然而又出现了“雅俗共赏”这一个成语,“共赏”显然是“共欣赏”的简化,可是这是雅人和俗人或俗人跟雅人一同在欣赏,那欣赏的大概不会还是“奇文”罢。这句成语不知道起于什么时代,从语气看来,似乎雅人多少得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俗人的样子,这大概是在宋朝或者更后罢。
原来唐朝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我们社会变迁的一条分水岭。在这之后,门第迅速的垮了台,社会的等级不像先前那样固定了,“士”和“民”这两个等级的分界不像先前的严格和清楚了,彼此的分子在流通着,上下着。而上去的比下来的多,士人流落民间的究竟少,老百姓加入士流的却渐渐多起来。王侯将相早就没有种了,读书人到了这时候也没有种了;只要家里能够勉强供给一些,自己有些天分,又肯用功,就是个“读书种子”;去参加那些公开的考试,考中了就有官做,至少也落个绅士。这种进展经过唐末跟五代的长期的变乱加了速度,到宋朝又加上印刷术的发达,学校多起来了,士人也多起来了,士人的地位加强,责任也加重了。这些士人多数是来自民间的新的分子,他们多少保留着民间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他们一面学习和享受那些雅的,一面却还不能摆脱或蜕变那些俗的。人既然很多,大家是这样,也就不觉其寒尘;不但不觉其寒尘,还要重新估定价值,至少也得调整那旧来的标准与尺度。“雅俗共赏”似乎就是新提出的尺度或标准,这里并非打倒旧标准,只是要求那些雅士理会到或迁就些俗士的趣味,好让大家打成一片。当然,所谓“提出”和“要求”,都只是不自觉的看来是自然而然的趋势。
中唐的时期,比安史之乱还早些,禅宗的和尚就开始用口语记录大师的说教。用口语为的是求真与化俗,化俗就是争取群众。安史乱后,和尚的口语记录更其流行,于是乎有了“语录”这个名称,“语录”就成为一种著述体了。到了宋朝,道学家讲学,更广泛的留下了许多语录;他们用语录,也还是为了求真与化俗,还是为了争取群众。所谓求真的“真”,一面是如实和直接的意思。禅家认为第一义是不可说的,语言文字都不能表达那无限的可能,所以是虚妄的。然而实际上语言文字究竟是不免要用的一种“方便”,记录的文字自然越近实际的、直接的说话越好。在另一面这“真”又是自然的意思,自然才亲切,才让人容易懂,也就是更能收到化俗的功效,更能获得广大的群众。道学主要的是中国的正统的思想,道学家用了语录做工具,大大的增强了这种新的文体的地位,语录就成为一种传统了。比语录体稍稍晚些,还出现了一种宋朝叫做“笔记”的东西。这种作品记述有趣味的杂事,范围很宽,一方面发表作者自己的意见,所谓议论,也就是批评,这些批评往往也很有趣味。作者写这种书,只当做对客闲谈,并非一本正经,虽然以文言为主,可是很接近说话。这也是给大家看的,看了可以当做“谈助”,增加趣味。宋朝的笔记最发达,当时盛行,流传下来的也很多。目录家将这种笔记归在“小说”项下,近代书店汇印这些笔记,更直题为“笔记小说”;中国古代所谓“小说”,原是指记述杂事的趣味作品而言的。
那里我们得特别提到唐朝的“传奇”。“传奇”据说可以见出作者的“史才、诗、笔、议论”,是唐朝士子在投考进士以前用来送给一些大人先生看,介绍自己,求他们给自己宣传的。其中不外乎灵怪、艳情、剑侠三类故事,显然是以供给“谈助”,引起趣味为主。无论照传统的意念,或现代的意念,这些“传奇”无疑的是小说,一方面也和笔记的写作态度有相类之处。照陈寅恪先生的意见,这种“传奇”大概起于民间,文士是仿作,文字里多口语化的地方。陈先生并且说唐朝的古文运动就是从这儿开始。他指出古文运动的领导者韩愈的《毛颖传》,正是仿“传奇”而作。我们看韩愈的“气盛言宜”的理论和他的参差错落的文句,也正是多多少少在口语化。他的门下的“好难”“好易”两派,似乎原来也都是在试验如何口语化。可是“好难”的一派过分强调了自己,过分想出奇制胜,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终于被人看做“诡”和“怪”而失败,于是宋朝的欧阳修继承了“好易”的一派的努力而奠定了古文的基础。—以上说的种种,都是安史乱后几百年间自然的趋势,就是那雅俗共赏的趋势。
宋朝不但古文走上了“雅俗共赏”的路,诗也走向这条路。胡适之先生说宋诗的好处就在“做诗如说话”,一语破的指出了这条路。自然,这条路上还有许多曲折,但是就像不好懂的黄山谷,他也提出了“以俗为雅”的主张,并且点化了许多俗语成为诗句。实践上“以俗为雅”,并不从他开始,梅圣俞、苏东坡都是好手,而苏东坡更胜。据记载梅和苏都说过“以俗为雅”这句话,可是不大靠得住;黄山谷却在《再次杨明叔韵》—诗的“引”里郑重的提出“以俗为雅,以故为新”,说是“举一纲而张万目”。他将“以俗为雅”放在第一,因为这实在可以说是宋诗的一般作风,也正是“雅俗共赏”的路。但是加上“以故为新”,路就曲折起来,那是雅人自赏,黄山谷所以终于不好懂了。不过黄山谷虽然不好懂,宋诗却终于回到了“做诗如说话”的路,这“如说话”,的确是条大路。
雅化的诗还不得不回向俗化,刚刚来自民间的词,在当时不用说自然是“雅俗共赏”的。别瞧黄山谷的有些诗不好懂,他的一些小词可够俗的。柳耆卿更是个通俗的词人。词后来虽然渐渐雅化或文人化,可是始终不能雅到诗的地位,它怎么着也只是“诗馀”。词变为曲,不是在文人手里变,是在民间变的;曲又变得比词俗,虽然也经过雅化或文人化,可是还雅不到词的地位,它只是“词馀”。一方面从晚唐和尚的俗讲演变出来的宋朝的“说话”就是说书,乃至后来的平话以及章回小说,还有宋朝的杂剧和诸宫调等等转变成功的元朝的杂剧和戏文,乃至后来的传奇,以及皮簧戏,更多半是些“不登大雅”的“俗文学”。这些除元杂剧和后来的传奇也算是“词馀”以外,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简直没有地位;也就是说这些小说和戏剧在过去的文学传统里多半没有地位,有些有点地位,也不是正经地位。可是虽然俗,大体上却“俗不伤雅”,虽然没有什么地位,却总是“雅俗共赏”的玩艺儿。
“雅俗共赏”是以雅为主的,从宋人的“以俗为雅”以及常语的“俗不伤雅”,更可见出这种宾主之分。起初成群俗士蜂拥而上,固然逼得原来的雅士不得不理会到甚至迁就着他们的趣味,可是这些俗士需要摆脱的更多。他们在学习,在享受,也在蜕变,这样渐渐适应那雅化的传统,于是乎新旧打成一片,传统多多少少变了质继续下去。前面说过的文体和诗风的种种改变,就是新旧双方调整的过程,结果迁就的渐渐不觉其为迁就,学习的也渐渐习惯成了自然,传统的确稍稍变了质,但是还是文言或雅言为主,就算跟民众近了一些,近得也不太多。
至于词曲,算是新起于俗间,实在以音乐为重,文辞原是无关轻重的;“雅俗共赏”,正是那音乐的作用。后来雅士们也曾分别将那些文辞雅化,但是因为音乐性太重,使他们不能完成那种雅化,所以词曲终于不能达到诗的地位。而曲一直配合着音乐,雅化更难,地位也就更低,还低于词一等。可是词曲到了雅化的时期,那“共赏”的人却就雅多而俗少了。真正“雅俗共赏”的是唐、五代、北宋的词,元朝的散曲和杂剧,还有平话和章回小说以及皮簧戏等。皮簧戏也是音乐为主,大家直到现在都还在哼着那些粗俗的戏词,所以雅化难以下手,虽然一二十年来这雅化也已经试着在开始。平话和章回小说,传统里本来没有,雅化没有合式的榜样,进行就不易。《三国演义》虽然用了文言,却是俗化的文言,接近口语的文言,后来的《水浒》《西游记》《红楼梦》等就都用白话了。不能完全雅化的作品在雅化的传统里不能有地位,至少不能有正经的地位。雅化程度的深浅,决定这种地位的高低或有没有,一方面也决定“雅俗共赏”的范围的小和大—雅化越深,“共赏”的人越少,越浅也就越多。所谓多少,主要的是俗人,是小市民和受教育的农家子弟。在传统里没有地位或只有低地位的作品,只算是玩艺儿;然而这些才接近民众,接近民众却还能教“雅俗共赏”,雅和俗究竟有共通的地方,不是不相理会的两橛了。
◎ 《水浒传》英文版 美 赛珍珠 译 Miguel Covarrubias 插图
单就玩艺儿而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但是在甚么条件之下才会让俗人所“赏”的,雅人也能来“共赏”呢?我们想起了“有目共赏”这句话。孟子说过“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有目”是反过来说,“共赏”还是陶诗“共欣赏”的意思。子都的美貌,有眼睛的都容易辨别,自然也就能“共赏”了。孟子接着说:“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这说的是人之常情,也就是所谓人情不相远。
但是这不相远似乎只限于一些具体的、常识的、现实的事物和趣味。譬如北平罢,故宫和颐和园,包括建筑、风景和陈列的工艺品,似乎是“雅俗共赏”的,天桥在雅人的眼中似乎就有些太俗了。说到文章,俗人所能“赏”的也只是常识的,现实的。后汉的王充出身是俗人,他多多少少代表俗人说话,反对难懂而不切实用的辞赋,却赞美公文能手。公文这东西关系雅俗的现实利益,始终是不曾完全雅化了的。再说后来的小说和戏剧,有的雅人说《西厢记》诲淫,《水浒传》诲盗,这是“高论”。实际上这一部戏剧和这一部小说都是“雅俗共赏”的作品。《西厢记》无视了传统的礼教,《水浒传》无视了传统的忠德,然而“男女”是“人之大欲”之一,“官逼民反”,也是人之常情,梁山泊的英雄正是被压迫的人民所想望的。俗人固然同情这些,一部分的雅人,跟俗人相距还不太远的,也未尝不高兴这两部书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这可以说是一种快感,一种趣味,可并不是低级趣味;这是有关系的,也未尝不是有节制的。“诲淫”“诲盗”只是代表统治者的利益的说话。
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之交是个新时代,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还有种种欧化的新艺术。这种文学和艺术却并不能让小市民来“共赏”,不用说农工大众。于是乎有人指出这是新绅士也就是新雅人的欧化,不管一般人能够了解欣赏与否。他们提倡“大众语”运动。但是时机还没有成熟,结果不显著。抗战以来又有“通俗化”运动,这个运动并已经在开始转向大众化。“通俗化”还分别雅俗,还是“雅俗共赏”的路,大众化却更进一步要达到那没有雅俗之分,只有“共赏”的局面。这大概也会是所谓由量变到质变罢。
(《观察》)
[book_title]论百读不厌
前些日子参加了一个讨论会,讨论赵树理先生的《李有才板话》。座中一位青年提出了一件事实:他读了这本书觉得好,可是不想重读一遍。大家费了一些时候讨论这件事实。有人表示意见,说不想重读一遍,未必减少这本书的好,未必减少它的价值。但是时间匆促,大家没有达到明确的结论。一方面似乎大家也都没有重读过这本书,并且似乎从没有想到重读它。然而问题不但关于这一本书,而是关于一切文艺作品。为什么一些作品有人“百读不厌”,另一些却有人不想读第二遍呢?是作品的不同吗?是读的人不同吗?如果是作品不同,“百读不厌”是不是作品评价的一个标准呢?这些都值得我们思索一番。
苏东坡有《送章惇秀才失解西归》诗,开头两句是: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就出在这里。“旧书”指的是经典,所以要“熟读深思”。《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注》:
人有从(董遇)学者,遇不肯教,而云“必当先读百遍”,言“读书百遍而义自见”。
经典文字简短,意思深长,要多读,熟读,仔细玩味,才能了解和体会。所谓“义自见”,“子自知”,着重自然而然,这是不能着急的。这诗句原是安慰和勉励那考试失败的章惇秀才的话,劝他回家再去安心读书,说“旧书”不嫌多读,越读越玩味越有意思。固然经典值得“百回读”,但是这里着重的还在那读书的人。简化成“百读不厌”这个成语,却就着重在读的书或作品了。这成语常跟另一成语“爱不释手”配合着,在读的时候“爱不释手”,读过了以后“百读不厌”。这是一种赞词和评语,传统上确乎是一个评价的标准。当然,“百读”只是“重读”“多读”“屡读”的意思,并不一定一遍接着一遍的读下去。
经典给人知识,教给人怎样做人,其中有许多语言的、历史的、修养的课题,有许多注解,此外还有许多相关的考证,读上百遍,也未必能够处处贯通,教人多读是有道理的。但是后来所谓“百读不厌”,往往不指经典而指一些诗,一些文,以及一些小说;这些作品读起来津津有味,重读,屡读也不腻味,所以说“不厌”;“不厌”不但是“不讨厌”,并且是“不厌倦”。诗文和小说都是文艺作品,这里面也有一些语言和历史的课题,诗文也有些注解和考证;小说方面呢,却直到近代才有人注意这些课题,于是也有了种种考证。但是过去一般读者只注意诗文的注解,不大留心那些课题,对于小说更其如此。他们集中在本文的吟诵或浏览上。这些人吟诵诗文是为了欣赏,甚至于只为了消遣,浏览或阅读小说更只是为了消遣,他们要求的是趣味,是快感。这跟诵读经典不一样。诵读经典是为了知识,为了教训,得认真,严肃,正襟危坐的读,不像读诗文和小说可以马马虎虎的,随随便便的,在床上,在火车轮船上都成。这么着可还能够教人“百读不厌”,那些诗文和小说到底是靠了什么呢?
在笔者看来,诗文主要是靠了声调,小说主要是靠了情节。过去一般读者大概都会吟诵,他们吟诵诗文,从那吟诵的声调或吟诵的音乐得到趣味或快感,意义的关系很少;只要懂得字面儿,全篇的意义弄不清楚也不要紧的。梁启超先生说过李义山的一些诗,虽然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是读起来还是很有趣味(大意)。这种趣味大概一部分在那些字面儿的影象上,一部分就在那七言律诗的音乐上。字面儿的影象引起人们奇丽的感觉;这种影象所表示的往往是珍奇,华丽的景物,平常人不容易接触到的,所谓“七宝楼台”之类。民间文艺里常常见到的“牙床”等等,也正是这种作用。民间流行的小调以音乐为主,而不注重词句,欣赏也偏重在音乐上,跟吟诵诗文也正相同。感觉的享受似乎是直接的,本能的,即使是字面儿的影象所引起的感觉,也还多少有这种情形;至于小调和吟诵,更显然直接诉诸听觉,难怪容易唤起普遍的趣味和快感。至于意义的欣赏,得靠综合诸感觉的想象力,这个得有长期的教养才成。然而就像教养很深的梁启超先生,有时也还让感觉领着走,足见感觉的力量之大。
小说的“百读不厌”,主要的是靠了故事或情节。人们在儿童时代就爱听故事,尤其爱奇怪的故事。成人也还是爱故事,不过那情节得复杂些。这些故事大概总是神仙、武侠、才子、佳人,经过种种悲欢离合,而以大团圆终场。悲欢离合总得不同寻常,那大团圆才足奇。小说本来起于民间,起于农民和小市民之间。在封建社会里,农民和小市民是受着重重压迫的,他们没有多少自由,却有做白日梦的自由。他们寄托他们的希望于超现实的神仙,神仙化的武侠,以及望之若神仙的上层社会的才子佳人;他们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了这样的人物。这自然是不能实现的奇迹,可是能够给他们安慰、趣味和快感。他们要大团圆,正因为他们一辈子是难得大团圆的,奇情也正是常情啊。他们同情故事中的人物,“设身处地”的“替古人担忧”,这也因为事奇人奇的原故。过去的小说似乎始终没有完全移交到士大夫的手里。士大夫读小说,只是看闲书,就是作小说,也只是游戏文章,总而言之,消遣而已。他们得化装为小市民来欣赏,来写作;在他们看,小说奇于事实,只是一种玩艺儿,所以不能认真、严肃,只是消遣而已。
封建社会渐渐垮了,五四时代出现了个人,出现了自我,同时成立了新文学。新文学提高了文学的地位,文学也给人知识,也教给人怎样做人,不是做别人的,而是做自己的人。可是这时候写作新文学和阅读新文学的,只是那变了质的下降的士和那变了质的上升的农民和小市民混合成的知识阶级,别的人是不愿来或不能来参加的。而新文学跟过去的诗文和小说不同之处,就在它是认真的负着使命。早期的反封建也罢,后来的反帝国主义也罢,写实的也罢,浪漫的和感伤的也罢,文学作品总是一本正经的在表现着并且批评着生活。这么着文学扬弃了消遣的气分,回到了严肃—古代贵族的文学如《诗经》,倒本来是严肃的。这负着严肃的使命的文学,自然不再注重“传奇”,不再注重趣味和快感,读起来也得正襟危坐,跟读经典差不多,不能再那么马马虎虎,随随便便的。但是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跟经典以冰冷的抽象的理智的教训为主不同,又是现代的白话,没有那些语言的和历史的问题,所以还能够吸引许多读者自动去读。不过教人“百读不厌”甚至教人想去重读一遍的作用,的确是很少了。
新诗或白话诗,和白话文,都脱离了那多多少少带着人工的、音乐的声调,而用着接近说话的声调。喜欢古诗、律诗和骈文、古文的失望了,他们尤其反对这不能吟诵的白话新诗;因为诗出于歌,一直不曾跟音乐完全分家,他们是不愿扬弃这个传统的。然而诗终于转到意义中心的阶段了。
古代的音乐是一种说话,所谓“乐语”,后来的音乐独立发展,变成“好听”为主了。现在的诗既负上自觉的使命,它得说出人人心中所欲言而不能言的,自然就不注重音乐而注重意义了。— 一方面音乐大概也在渐渐注重意义,回到说话罢?—字面儿的影象还是用得着,不过一般的看起来,影象本身,不论是鲜明的,朦胧的,可以独立的诉诸感觉的,是不够吸引人了;影象如果必需得用,就要配合全诗的各部分完成那中心的意义,说出那要说的话。在这动乱时代,人们着急要说话,因为要说的话实在太多。小说也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它的使命比诗更见分明。它可以不靠描写,只靠对话,说出所要说的。这里面神仙、武侠、才子、佳人,都不大出现了,偶然出现,也得打扮成平常人;是的,这时代的小说的人物,主要的是些平常人了,这是平民世纪啊。至于文,长篇议论文发展了工具性,让人们更如意的也更精密的说出他们的话,但是这已经成为诉诸理性的了。诉诸情感的是那发展在后的小品散文,就是那标榜“生活的艺术”,抒写“身边琐事”的。这倒是回到趣味中心,企图着教人“百读不厌”的,确乎也风行过一时。然而时代太紧张了,不容许人们那么悠闲;大家嫌小品文近乎所谓“软性”,丢下了它去找那“硬性”的东西。
文艺作品的读者变了质了,作品本身也变了质了,意义和使命压下了趣味,认识和行动压下了快感。这也许就是所谓“硬”的解释。“硬性”的作品得一本正经的读,自然就不容易让人“爱不释手”,“百读不厌”。于是“百读不厌”就不成其为评价的标准了,至少不成其为主要的标准了。但是文艺是欣赏的对象,它究竟是形象化的,诉诸情感的,怎么“硬”也不能“硬”到和论文或公式一样。诗虽然不必再讲那带几分机械性的声调,却不能不讲节奏,说话不也有轻重高低快慢吗?节奏合式,才能集中,才能够高度集中。文也有文的节奏,配合着意义使意义集中。小说是不注重故事或情节了,但也总得有些契机来表现生活和批评它;这些契机得费心思去选择和配合,才能够将那要说的话,要传达的意义,完整的说出来,传达出来。集中了的完整了的意义,才见出情感,才让人乐意接受,“欣赏”就是“乐意接受”的意思。能够这样让人欣赏的作品是好的,是否“百读不厌”,可以不论。在这种情形之下,笔者同意:《李有才板话》即使没有人想重读一遍,也不减少它的价值,它的好。
但是在我们的现代文艺里,让人“百读不厌”的作品也有的。例如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茅盾先生的《幻灭》《动摇》《追求》三部曲,笔者都读过不止一回,想来读过不止一回的人该不少罢。在笔者本人,大概是《阿Q正传》里的幽默和三部曲里的几个女性吸引住了我。这几个作品的好已经定论,它们的意义和使命大家也都熟悉,这里说的只是它们让笔者“百读不厌”的因素。《阿Q正传》主要的作用不在幽默,那三部曲的主要作用也不在铸造几个女性,但是这些却可能产生让人“百读不厌”的趣味。这种趣味虽然不是必要的,却也可以增加作品的力量。不过这里的幽默决不是油滑的,无聊的,也决不是为幽默而幽默,而女性也决不就是色情,这个界限是得弄清楚的。抗战期中,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的读众大大的增加了。增加的多半是小市民的读者,他们要求消遣,要求趣味和快感。扩大了的读众,有着这样的要求也是很自然的。长篇小说的流行就是这个要求的反应,因为篇幅长,故事就长,情节就多,趣味也就丰富了。这可以促进长篇小说的发展,倒是很好的。可是有些作者却因为这样的要求,忘记了自己的边界,放纵到色情上,以及粗劣的笑料上,去吸引读众,这只是迎合低级趣味。而读者贪读这一类低级的软性的作品,也只是沉溺,说不上“百读不厌”。“百读不厌”究竟是个赞词或评语,虽然以趣味为主,总要是纯正的趣味才说得上的。
(《文讯》月刊)
[book_title]论书生的酸气
读书人又称书生。这固然是个可以骄傲的名字,如说“一介书生”“书生本色”,都含有清高的意味。但是正因为清高,和现实脱了节,所以书生也是嘲讽的对象。人们常说“书呆子”“迂夫子”“腐儒”“学究”等,都是嘲讽书生的。“呆”是不明利害,“迂”是绕大弯儿,“腐”是顽固守旧,“学究”是指一孔之见。总之,都是知古不知今,知书不知人,食而不化的读死书或死读书,所以在现实生活里老是吃亏、误事、闹笑话。总之,书生的被嘲笑是在他们对于书的过分的执着上;过分的执着书,书就成了话柄了。
但是还有“寒酸”一个话语,也是形容书生的。“寒”是“寒素”,对“膏粱”而言,是魏晋南北朝分别门第的用语。“寒门”或“寒人”并不限于书生,武人也在里头;“寒士”才指书生。这“寒”指生活情形,指家世出身,并不关涉到书;单这个字也不含嘲讽的意味。加上“酸”字成为连语,就不同了,好像一副可怜相活现在眼前似的。“寒酸”似乎原作“酸寒”。韩愈《荐士》诗,“酸寒溧阳尉”,指的是孟郊;后来说“郊寒岛瘦”,孟郊和贾岛都是失意的人,作的也是失意诗。“寒”和“瘦”映衬起来,够可怜相的,但是韩愈说“酸寒”,似乎“酸”比“寒”重。可怜别人说“酸寒”,可怜自己也说“酸寒”,所以苏轼有“故人留饮慰酸寒”的诗句。陆游有“书生老瘦转酸寒”的诗句。“老瘦”固然可怜相,感激“故人留饮”也不免有点儿。范成大说“酸”是“书生气味”,但是他要“洗尽书生气味酸”,那大概是所谓“大丈夫不受人怜”罢?
为什么“酸”是“书生气味”呢?怎么样才是“酸”呢?话柄似乎还是在书上。我想这个“酸”原是指读书的声调说的。晋以来的清谈很注重说话的声调和读书的声调。说话注重音调和辞气,以朗畅为好。读书注重声调,从《世说新语·文学篇》所记殷仲堪的话可见;他说,“三日不读《道德经》,便觉舌本闲强”,说到舌头,可见注重发音,注重发音也就是注重声调。《任诞篇》又记王孝伯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这“熟读《离骚》”该也是高声朗诵,更可见当时风气。《豪爽篇》记“王司州(胡之)在谢公(安)坐,咏《离骚·九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语人云,‘当尔时,觉一坐无人。’”正是这种名士气的好例。读古人的书注重声调,读自己的诗自然更注重声调。《文学篇》记着袁宏的故事:
袁虎(宏小名虎)少贫,尝为人佣载运租。谢镇西经船行,其夜清风朗月,闻江渚间估客船上有咏诗声,甚有情致,所诵五言,又其所未尝闻,叹美不能已。即遣委曲讯问,乃是袁自咏其所作咏史诗。因此相要,大相赏得。
从此袁宏名誉大盛,可见朗诵关系之大。此外《世说新语》里记着“吟啸”、“啸咏”、“讽咏”、“讽诵”的还很多,大概也都是在朗诵古人的或自己的作品罢。
这里最可注意的是所谓“洛下书生咏”或简称“洛生咏”。《晋书·谢安传》说:
安本能为洛下书生咏。有鼻疾,故其音浊。名流爱其咏而弗能及,或手掩鼻以效之。
《世说新语·轻诋篇》却记着:
人问顾长康:“何以不作洛生咏?”答曰:“何至作老婢声!”
刘孝标注:“洛下书生咏音重浊,故云‘老婢声’。”所谓“重浊”,似乎就是过分悲凉的意思。当时诵读的声调似乎以悲凉为主。王孝伯说“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王胡之在谢安坐上咏的也是《离骚·九歌》,都是《楚辞》。当时诵读《楚辞》,大概还知道用楚声楚调,乐府曲调里也正有楚调。而楚声楚调向来是以悲凉为主的。当时的诵读大概受到和尚的梵诵或梵唱的影响很大,梵诵或梵唱主要的是长吟,就是所谓“咏”。《楚辞》本多长句,楚声楚调配合那长吟的梵调,相得益彰,更可以“咏”出悲凉的“情致”来。袁宏的咏史诗现存两首,第一首开始就是“周昌梗概臣”一句,“梗概”就是“慷慨”,“感慨”;“感慨悲歌”也是一种“书生本色”。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所举的五言诗名句,钟嵘《诗品·序》里所举的五言诗名句和名篇,差不多都是些“感慨悲歌”。《晋书》里还有一个故事。晋朝曹摅的《感旧》诗有“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后来殷浩被废为老百姓,送他的心爱的外甥回朝,朗诵这两句,引起了身世之感,不觉泪下。这是悲凉的朗诵的确例。但是自己若是并无真实的悲哀,只去学时髦,捏着鼻子学那悲哀的“老婢声”的“洛生咏”,那就过了分,那也就是赵宋以来所谓“酸”了。
唐朝韩愈有《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诗,开头是: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接着说: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接着就是那“酸”而“苦”的歌辞:
洞庭连天九疑高,
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
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搥大鼓,
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
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
涤瑕荡垢朝清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
坎坷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
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
天路幽险难追攀!
张功曹是张署,和韩愈同被贬到边远的南方,顺宗即位,只奉命调到近一些的江陵做个小官儿,还不得回到长安去,因此有了这一番冤苦的话。这是张署的话,也是韩愈的话。但是诗里却接着说: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韩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他说认命算了,还是喝酒赏月罢。这种达观其实只是苦情的伪装而已。前一段“歌”虽然辞苦声酸,倒是货真价实,并无过分之处。由那“声酸”知道吟诗的确有一种悲凉的声调,而所谓“歌”其实只是讽咏。大概汉朝以来不像春秋时代一样,士大夫已经不会唱歌,他们大多数是书生出身,就用讽咏或吟诵来代替唱歌。他们—尤其是失意的书生—的苦情就发泄在这种吟诵或朗诵里。
战国以来,唱歌似乎就以悲哀为主,这反映着动乱的时代。《列子·汤问篇》记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引秦青的话,说韩娥在齐国雍门地方“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后来又“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善跃抃舞,弗能自禁”。这里说韩娥虽然能唱悲哀的歌,也能唱快乐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独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还是悲歌为主。再加上齐国杞梁殖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现在还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悲歌更为动人,是显然的。书生吟诵,声酸辞苦,正和悲歌一脉相传。但是声酸必须辞苦,辞苦又必须情苦;若是并无苦情,只有苦辞,甚至连苦辞也没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声调,那就过了分,不但不能动人,反要遭人嘲弄了。书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却只是少数,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总是叹老嗟卑,长歌当哭,哭丧着脸,一副可怜相。
朱子在《楚辞辨证》里说汉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诗意平缓,意不深切,如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者”。“无所疾痛而强为呻吟”就是所谓“无病呻吟”。后来的叹老嗟卑也正是无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紧张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无病呻吟,病是装的,假的,呻吟也是装的,假的,假装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丑角扮戏,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苏东坡有《赠诗僧道通》的诗:
雄豪而妙苦而腴,只有琴聪与蜜殊。
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
……
查慎行注引叶梦得《石林诗话》说:
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俗,谓之“酸馅气”。子瞻……尝语人云,“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失笑。
东坡说道通的诗没有“蔬笋”气,也就没有“酸馅气”,和尚修苦行,吃素,没有油水,可能比书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这种生活的诗,好像酸了的菜馒头的馅儿,干酸,吃不得,闻也闻不得,东坡好像是说,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点儿油水,就不至于那么扑鼻酸了。这酸气的“酸”还是从“声酸”来的。而所谓“书生气味酸”该就是指的这种“酸馅气”。和尚虽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却要学吟诗,就染上书生的酸气了。书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叹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穷苦到他们嗟叹的那地步;倒是“常得无事”,就是“有闲”,有闲就无聊,无聊就作成他们的“无病呻吟”了。宋初西昆体的领袖杨亿讥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叹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窃比稷与契”,嗟叹的其实是天下之大,决不止于自己的鸡虫得失。杨亿是个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说出这样不公道的话。可是像陈师道的诗,叹老嗟卑,吟来吟去,只关一己,的确叫人腻味。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无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学的兴起表示书生的地位加高,责任加重,他们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叹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学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卖弄那背得的几句死书,来嗟叹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读书人的空架子。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似乎是个更破落的读书人,然而“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说他偷书,他却争辩着:“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孩子们看着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下腰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破落到这个地步,却还只能“满口之乎者也”,和现实的人民隔得老远的,“酸”到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怜了。“书生本色”虽然有时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气总是可笑又可怜的。最足以表现这种酸气的典型,似乎是戏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里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摇摇摆摆的调调儿,真够“酸”的!这种典型自然不免夸张些,可是许差不离儿罢。
◎ 孔乙己画像
向来说“寒酸”、“穷酸”,似乎酸气老聚在失意的书生身上。得意之后,见多识广,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废”,那时就会不再执着在书上,至少不至于过分的执着在书上,那“酸气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书生也并非都有酸气。他们可以看得开些,所谓达观,但是达观也不易,往往只是伪装。他们可以看远大些,“梗概而多气”是雄风豪气,不是酸气。至于近代的知识分子,让时代逼得不能读死书或死读书,因此也就不再执着那些古书。文言渐渐改了白话,吟诵用不上了;代替吟诵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诵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们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们虽然还有些闲,可是要“常得无事”却也不易。他们渐渐丢了那空架子,脚踏实地向前走去。早些时还不免带着感伤的气分,自爱自怜,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这也算是酸气,虽然念诵的不是古书而是洋书。可是这几年时代逼得更紧了,大家只得抹干了鼻涕眼泪走上前去。这才真是“洗尽书生气味酸”了。
(《世纪评论》)
[book_title]低级趣味
从前论人物,论诗文,常用雅俗两个词来分别。有所谓雅致,有所谓俗气。雅该原是都雅,都是城市,这个雅就是成都人说的“苏气”。俗该原是鄙俗,鄙是乡野,这个俗就是普通话里的“土气”。城里人大方,乡下人小样,雅俗的分别就在这里。引申起来又有文雅,古雅,闲雅,淡雅等等。例如说话有书卷气是文雅,客厅里摆设些古董是古雅,临事从容不迫是闲雅,打扮素净是淡雅。那么,粗话村话就是俗,美女月份牌就是俗,忙着开会应酬就是俗,重重的胭脂厚厚的粉就是俗。人如此,诗文也如此。
雅俗由于教养。城里人生活优裕的多些,他们教养好,见闻多,乡下人自然比不上。雅俗却不是呆板的。教养高可以化俗为雅。宋代诗人如苏东坡,诗里虽然用了俗词俗语,却新鲜有意思,正是淡雅一路。教养不到家而要附庸风雅,就不免做作,不能自然。从前那些斗方名士终于“雅得这样俗”,就在此。苏东坡常笑话某些和尚的诗有蔬笋气,有酸馅气。蔬笋气、酸馅气不能不算俗气。用力去写清苦求淡雅,倒不能脱俗了。雅俗是人品,也是诗文品,称为雅致,称为俗气,这“致”和“气”正指自然流露,做作不得。虽是自然流露,却非自然生成。天生的雅骨,天生的俗骨其实都没有,看生在什么人家罢了。
现在讲平等不大说什么雅俗了,却有了低级趣味这一个语。从前雅俗对峙,但是称人雅的时候多,骂人俗的时候少。现在有低级趣味,却不说高级趣味,更不敢说高等趣味。因为高等华人成了骂人的话,高得那么低,谁还敢说高等趣味!再说趣味这词也带上了刺儿,单讲趣味就不免低级,那么说高级趣味岂不自相矛盾?但是趣味究竟还和低级趣味不一样。“低级趣味”很像是日本名词,现在用在文艺批评上,似乎是指两类作品而言。一类是色情的作品,一类是顽笑的作品。
色情的作品引诱读者纵欲,不是一种“无关心”的态度,所以是低级。可是带有色情的成分而表现着灵肉冲突的,却当别论。因为灵肉冲突是人生的根本课题,作者只要认真在写灵肉冲突,而不像历来的猥亵小说在头尾装上一套劝善惩恶的话做幌子,那就虽然有些放纵,也还可以原谅。顽笑的作品油嘴滑舌,像在做双簧说相声,这种作者成了小丑,成了帮闲,有别人,没自己。他们笔底下的人生是那么轻飘飘的,所谓骨头没有四两重。这个可跟真正的幽默不同。真正的幽默含有对人生的批评,这种油嘴滑舌的顽笑,只是不择手段打哈哈罢了。这两类作品都只是迎合一般人的低级趣味来骗钱花的。
◎ 阿Q画像
与低级趣味对峙着的是纯正严肃。我们可以说趣味纯正,但是说严肃却说态度严肃,态度比趣味要广大些。单讲趣味似乎总有点轻飘飘的,说趣味纯正却大不一样。纯就是不杂,写作或阅读都不杂有什么实际目的,只取“无关心”的态度,就是纯。正是正经,认真,也就是严肃。严肃和真的幽默并不冲突,例如《阿Q正传》,而这种幽默也是纯正的趣味。色情的和顽笑的作品都不纯正,不严肃,所以是低级趣味。
(北平《新生报》,一九四六年)
[book_title]诗与话
胡适之先生说过宋诗的好处在“做诗如说话”,他开创白话诗,就是要更进一步的做到“做诗如说话”。这“做诗如说话”大概就是说,诗要明白如话。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话诗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可是后来的白话诗越来越不像说话,到了受英美近代诗的影响的作品而达到极度。于是有朗诵诗运动,重新强调诗要明白如话,朗诵出来大家懂。不过胡先生说的“如说话”,只是看起来如此,朗诵诗也只是又进了一步做到朗诵起来像说话,都还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陆志韦先生却要诗说出来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的《再谈谈白话诗的用韵》(见燕京大学新诗社主编的《创世曲》)的末尾说:
我最希望的,写白话诗的人先说白话,写白话,研究白话。写的是不是诗倒还在其次。
◎ 《尝试集》胡适手稿(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诗集)
这篇文章开头就提到他的《杂样的五拍诗》,那发表在《文学杂志》二卷四期里,是用北平话写出的。要像日常嘴里说的话,自然非用一种方言不可。陆先生选了北平话,是因为赵元任先生说过“北平话的重音的配备最像英文不过”,而“五拍诗”也就是“无韵体”,陆先生是“要摹仿莎士比亚的神韵”。
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试验的结果有本诗叫做《渡河》,出版在民国十二年。记得那时他已经在试验无韵体了。以后有意的试验种种西洋诗体的,要数徐志摩和卞之琳两位先生。这里要特别提出徐先生,他用北平话写了好些无韵体的诗,大概真的在摹仿莎士比亚,在笔者看来是相当成功的,又用北平话写了好些别的诗,也够味儿。他的散文也在参用着北平话。他是浙江硖石人,集子里有硖石方言的诗,够道地的。他笔底下的北平话也许没有本乡话道地,不过活泼自然,而不难懂。他的北平话大概像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是跟老百姓学”的,可是学的只是说话的腔调,他说的多半还是知识分子自己的话。陆先生的五拍诗里的北平话,更看得出“是跟老百姓学”的,因为用的老百姓的词汇更多,更道地了。可是他说的更只是自己的话。他的五拍诗限定六行,与无韵体究竟不一样。这“是用国语写的”,“得用国语来念”,陆先生并且“把重音圈出来”,指示读者该怎样念。这一点也许算得是在“摹仿莎士比亚”的无韵体罢。可是这二十三首诗,每首像一个七巧图,明明是英美近代诗的作风,说是摹仿近代诗的神韵,也许更确切些。
近代诗的七巧图,在作者固然费心思,读者更得费心思,所以“晦涩”是免不了的。陆先生这些诗虽然用着老百姓的北平话的腔调,甚至有些词汇也是老百姓的,可并不能够明白如话,更不像日常嘴里说的话。他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罚咒以后不再写那样的诗”,“因为太难写”,在《杂样的五拍诗》的引言里又说“有几首意义晦涩”,于是他“加上一点注解”。这些都是老实话。但是注解究竟不是办法。他又说“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这是晦涩的真正原因。他又在《用韵》里说:
中国的所谓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气。那怕连《千家诗》《唐诗三百首》都没有见过的人,一说起这东西是“诗”,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话诗哼毁了。
“真正的白话诗”是要“念”或说的。我们知道陆先生是最早的系统的试验白话诗的音节的诗人,又是音乐鉴赏家,又是音韵学家,他特别强调那“念”的“真正的白话诗”,是可以了解的;就因为这些条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诗,的确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可是他说“不会写大众诗”,“经验隔断,那能引起共鸣”,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说话的腔调来写作,要轻松不难,要活泼自然,也不太难,要沉着却难;加上老百姓的词汇,要沉着更难。陆先生的五拍诗能够达到沉着的地步,的确算得是奇作。笔者自己很爱念这些诗,已经念过好几遍,还乐意念下去,念起来真够味。笔者多多少少分有陆先生的经验,虽然不敢说完全懂得这些诗,却能够从那自然而沉着的腔调里感到亲切。这些诗所说的,在笔者看来,可以说是爱自由的知识分子的悲哀。我们且来念念这些诗。开宗明义是这一首:
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纸
苇子杆上稀稀拉拉的雪
松香琥珀的灯光为什么凄凉?
几千年,几万年,隔这一层薄纸
天气温和点,还有人认识我
父母生我在没落的书香门第
有一条注解:
一辈子没有种过地,也没有收过租,只挨着人家碗边上吃这一口饭。我小的时候,乡下人吃白米,豆腐,青菜,养几只猪,一大窝鸡。现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觉得这口饭是赊来吃的。
诗里的“百家衣”,就是“这口饭是赊来吃的”。纸糊在“苇子杆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里是黄黄的油灯光。读书人为什么这样“凄凉”呢?他老在屋里跟街上人和乡下人隔着;出来了,人家也还看待他是特殊的一类人。他孤单,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没落”了。这够多“凄凉”呢!
但是他并非忘怀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请念第十九首:
在乡下,我们把肚子贴在地上
糊涂的天就压在我们的背上
老呱说:“天你怎么那么高呀?”
抬头一看,他果然比树还高
树上有山头,山头上还有树
老天爷,多给点儿好吃吃的吧。
这一首没有注解,确也比较好懂。“肚子贴在地上”是饿瘪了,“天高皇帝远”,谁来管你!但是还只有求告“老天爷”多给点儿吃的!—北平话似乎不说“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读书人,知识分子,也想到改革上,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儿?大路的尽头在那儿?
这一排杨树,空心的,腆着肚子,
扬起破烂的衣袖,把路遮断啦
纸灯儿摇摆,小驴儿,咦,拐弯啦。
黑朦朦的踏着癞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车呢,许是往西啦
注解是:
十年前,芦沟桥还没有听到枪声,我仿佛已经想到现在的局面。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径上,我宁愿像老戆赶大车,不开坦克车。
诗里“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径”,“把路遮断”的“一排杨树”大概是在阻碍着改革的那些家伙罢。“纸灯儿”,黑暗里一点光明;“小驴儿”拐弯抹角的慢慢的走着夜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知其不可而为之”,大概会跟着“大车”“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往西”是西化,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单靠诗里的那个“西”字的暗示是不够的。这首诗似乎只说到个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诗里念不出那“宁愿”的味儿。个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创造”。第六首的后三行是:
脚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开啦
鱼刚出水,毒龙刚醒来抖擞
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创造
注解里引易卜生的话,“在美里死”。陆先生慨叹着“书香门第”的自己,慨叹着“乡下”的人,讥刺着“帮闲的”,怜惜着“孩子”,终于强调个人的“创造”,这是“明天”的“大路”。这条“路”也许就是将“大众”的和他“经验隔断”的罢?
《杂样的五拍诗》正是“创造”,“创造”了一种“真正的白话诗”。照陆先生自己声明的而论,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读者,这些诗恐怕是晦涩难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还是不成罢。“难写”,不错,这比别的近代作风的诗更难,因为要巧妙的运用老百姓的腔调。但是麻烦的还在难懂。当然这些诗可以诉诸少数人,可是“跟老百姓学”而只诉诸少数人,似乎又是矛盾。这里“经验隔断”说明了一切。现在是有了不容忽视的“大众”,“大众”的经验跟个人的是两样。什么是“大众诗”,我们虽然还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经在试验中,在创造中。大概还是得“做诗如说话”,就是明白如话。不过倒不必像一种方言,因为方言的词汇和调子实在不够用;明白如话的“话”该比嘴里说的丰富些,而且该不断的丰富起来。这就是已经在“大众”里成长的“活的语言”;比起这种话来,方言就显得呆板了。至于陆先生在《用韵》那篇文里说的轻重音,韵的通押,押韵形式,句尾韵等,是还值得大家参考运用的。
(北平《华北日报》文学副刊)
[book_title]歌谣里的重叠
歌谣以重叠为生命,脚韵只是重叠的一种方式。从史的发展上看,歌谣原只要重叠,这重叠并不一定是脚韵;那就是说,歌谣并不一定要用韵。韵大概是后起的,是重叠的简化。现在的歌谣有又用韵又用别种重叠的,更可见出重叠的重要来。重叠为了强调,也为了记忆。顾颉刚先生说过:
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与滑稽的趣味,所以也有复沓的需要。(《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上)
◎ 《歌谣周刊》 1922年创刊,成为当时全国搜集和研究民间文学的中心。
“复沓”就是重叠。说“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是说重叠由于合唱;当然,合唱不止于对山歌。这可说是为了强调。说“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也有复沓的需要”,是为了记忆;但是这也不限于儿歌。至于滑稽的趣味,似乎与重叠无关,绕口令或拗口令里的滑稽的趣味,是从词语的意义和声音来的,不是从重叠来的。
现在举几首近代的歌谣为例,意在欣赏,但是同时也在表示重叠的作用。美国何德兰的《孺子歌图》(收录的以北平儿歌为主)里有一首《足五趾歌》:
这个小牛儿吃草。
这个小牛儿吃料。
这个小牛儿喝水儿。
这个小牛儿打滚儿。
这个小牛儿竟卧着,
我们打他。
这是一首游戏歌,一面念,一面用手指点着,末了儿还打一下。这首歌的完整全靠重叠,没有韵。将五个足趾当作五个“小牛儿”,末一个不做事,懒卧着,所以打他。这是变化。同书另一首歌:
玲珑塔,塔玲珑,
玲珑宝塔十三层。
这首歌主要的是“玲珑”一个词。前两行是颠倒的重叠,后一行还是重叠前两行,但是颠倒了“玲珑”这个词,又加上了“宝”和“十三层”两个词语,将句子伸长,其实还只是“玲珑”的意思。这些都是变化。这首歌据说现在还在游艺场里唱着,可是编得很长很复杂了。
邱峻先生辑的《情歌唱答》里有两首对山歌,是客家话:
女唱:
一日唔见涯心肝,
唔见心肝心不安。
唔见心肝心肝脱,
一见心肝脱心肝。
男答:
闲来么事想心肝,
紧想心肝紧不安。
我想心肝心肝想,
正是心肝想心肝。
两首全篇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强调的是“心肝”,就是情人。还有北京大学印的《歌谣纪念增刊》里有刘达九先生记的四川的两首对山歌,是两个牧童在赛唱:
唱: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几箩篼。
箩篼底下几个洞,
唱得没得漏的多。
答: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三个月,
还没有唱完牛耳朵。
两首的头两句各自重叠,又彼此重叠,各自夸各自的“山歌多”;比喻都是本地风光,活泼,新鲜,有趣味。重叠的方式多得很,这里只算是“牛耳朵”罢了。
(北平《华北日报》俗文学副刊)
[book_title]诗与幽默
旧诗里向不缺少幽默。南宋黄彻《䂬溪诗话》云:
子建称孔北海文章多杂以嘲戏,子美亦“戏效俳谐体”,退之亦有“寄诗杂诙俳”,不独文举为然。自东方生而下,祢处士、张长史、颜延年辈往往多滑稽语。大体材力豪迈有馀而用之不尽,自然如此。……坡集类此不可胜数。《寄蕲簟与蒲传正》云:“东坡病叟长羁旅,冻卧饥吟似饥鼠。倚赖东风洗破衾,一夜雪寒披故絮。”《黄州》云:“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将之湖州》云:“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又:“寻花不论命,爱雪长忍冻。天公非不怜,听饱即喧哄。”……皆斡旋其章而弄之,信恢刃有馀,与血指汉颜者异矣。
这里所谓滑稽语就是幽默。近来读到张骏祥先生《喜剧的导演》一文(《学术季刊》文哲号),其中论幽默很简明:“幽默既须理智,亦须情感。幽默对于所笑的人,不是绝对的无情;反之,如西万提斯之于吉诃德先生,实在含有无限的同情。因为说到底,幽默所笑的不是第三者,而是我们自己。……幽默是温和的好意的笑。”黄彻举的东坡诗句,都在嘲弄自己,正是幽默的例子。
新文学的小说、散文、戏剧各项作品里也不缺少幽默,不论是会话体与否;会话体也许更便于幽默些。只诗里幽默却不多。我想这大概有两个缘由:一是一般将诗看得太严重了,不敢幽默,怕亵渎了诗的女神。二是小说、散文、戏剧的语言虽然需要创造,却还有些旧白话文,多少可以凭借;只有诗的语言得整个儿从头创造起来。诗作者的才力集中在这上头,也就不容易有馀暇创造幽默。这一层只要诗的新语言的传统建立起来,自然会改变的。新诗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历史,看现在的作品,这个传统建立的时间大概快到来了。至于第一层,将诗看得那么严重,倒将它看窄了。诗只是人生的一种表现和批评;同时也是一种语言,不过是精神的语言。人生里短不了幽默,语言里短不了幽默,诗里也该不短幽默,才是自然之理。黄彻指出的情形,正是诗的自然现象。
新诗里纯粹的幽默的例子,我只能举出闻一多先生的《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首:
◎ 胡适 行书
忽然一切的静物都讲话了,
忽然书桌上怨声腾沸:
墨盒呻吟道“我渴得要死!”
字典喊雨水渍湿了他的背;
信笺忙叫道弯痛了他的腰;
钢笔说烟灰闭塞了他的嘴,
毛笔讲火柴燃秃了他的须,
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的腿;
香炉咕喽着“这些野蛮的书
早晚定规要把你挤倒了!”
大钢表叹息快睡锈了骨头;
“风来了!风来了!”稿纸都叫了;
笔洗说他分明是盛水的,
怎么吃得惯臭辣的雪茄灰;
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
墨水壶说“我两天给你洗一回”。
“什么主人?谁是我们的主人?”
一切的静物都同声的骂道。
“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主人咬着烟斗迷迷的笑,
“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
我何曾有意的糟蹋你们,
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
《死水》
这里将静物拟人,而且使书桌上的这些静物“都讲话”:有的是直接的话,有的是间接的话,互相映衬着。这够热闹的。而不止一次的矛盾的对照更能引人笑。墨盒“渴得要死”,字典却让雨水湿了背;笔洗不盛水,偏吃雪茄灰;桌子怨“一年洗不上两回澡”,墨水壶却偏说两天就给他洗一回。“书桌上怨声腾沸”,一切的静物都同声骂”,主人却偏“迷迷的笑”;他说“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可又缩回去说“秩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这些都是矛盾的存在,而最后一个矛盾更是全诗的极峰。热闹,好笑,主人嘲弄自己,是的;可是“一切的众生应该各安其位”,见出他的抱负,他的身分—他不是一个小丑。
俞平伯先生的《忆》,都是追忆儿时心理的诗。亏他居然能和成年的自己隔离,回到儿时去。这里面有好些幽默。我选出两首:
有了两个橘子,
一个是我底,
一个是我姊姊底。
把有麻子的给了我,
把光脸的她自有了。
“弟弟你底好,
绣花的呢。”
真不错!
好橘子,我吃了你罢。
真正是个好橘子啊!
(第一)
亮汪汪的两根灯草的油盏,
摊开一本《礼记》,
且当它山歌般的唱。
乍听间壁又是说又是笑的,
“她来了罢?”
《礼记》中尽是些她了。
“娘,我书已读熟了。”
(第二十二)
这里也是矛盾的和谐。第一首中“有麻子的”却变成“绣花的”;“绣花的”的“好”是看的“好”,“好橘子”和“好橘子”的“好”却是可吃的“好”和吃了的“好”,次一首中《礼记》却“当它山歌般的唱”,而且后来“《礼记》中尽是些她了”;“当它山歌般的唱”,却说“娘,我书已读熟了”。笑就蕴藏在这些别人的,自己的,别人和自己的矛盾里。但儿童自己觉得这些只是自然而然,矛盾是从成人的眼中看出的。所以更重要的,笑是蕴藏在儿童和成人的矛盾里。这种幽默是将儿童(儿时的自己和别的儿童)当作笑的对象,跟一般的幽默不一样;但不失为健康的。《忆》里的诗都用简短的口语,儿童的话原是如此;成人却更容易从这种口语里找出幽默来。
用口语或会话写成的幽默的诗,还可举出赵元任先生贺胡适之先生的四十生日的一首:
适之说不要过生日,
生日偏又到了。
我们一般爱起哄的,
又来跟你闹了。
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
我们有的要叫你老前辈了都:
天天听见你提倡这样,提倡那样,
觉得你真有点儿对了都!
你是提倡物质文明的咯,
所以我们就来吃你的面;
你是提倡整理国故的咯,
所以我们都进了研究院;
你是提倡白话诗人的咯,
所以我们就罗罗唆唆写上了一大片。
我们且别说带笑带吵的话,
我们且别说胡闹胡搞的话,
我们并不会说很巧妙的话,
我们更不会说“倚少卖老”的话;
但说些祝颂你们健康的话—
就是送给你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话。
(《北平晨报》,十九,十二,十八)
全诗用的是纯粹的会话;像“都”字(读音像“兜”字)的三行只在会话里有(“今年你有四十岁了都”就是“今年你都有四十岁了”,馀类推)。头二段是仿胡先生的“了”字韵;头两行又是仿胡先生的
我本不要儿子,
儿子自来了。
那两行诗。三四段的“多字韵”(胡先生称为“长脚韵”)也可以说是“了”字韵的引申。因为后者是前者的一例。全诗的游戏味也许重些,但说的都是正经话,不至于成为过分夸张的打油诗。胡先生在《尝试集》自序里引过他自己的白话游戏诗,说“虽是游戏诗,也有几段庄重的议论”;赵先生的诗,虽带游戏味,意思却很庄重,所以不是游戏诗。
赵先生是长于滑稽的人,他的《国语留声机片课本》,《国音新诗韵》,还有翻译的《阿丽斯漫游奇境记》,都可以见出。张骏祥先生文中说滑稽可以分为有意的和无意的两类,幽默属于前者。赵先生似乎更长于后者,《奇境记》真不愧为“魂译”(丁西林先生评语,见《现代评论》)。记得《新诗韵》里有一个“多字韵”的例子:
你看见十个和尚没有?
他们坐在破锣上没有?
无意义,却不缺少趣味。无意的滑稽也是人生的一面,语言的一端,歌谣里最多,特别是儿歌里。—歌谣里幽默却很少,有的是诙谐和讽刺。这两项也属于有意的滑稽。张先生文中说我们通常所谓话说得俏皮,大概就指诙谐。“诙谐是个无情的东西”,“多半伤人;因为诙谐所引起的笑,其对象不是说者而是第三者”。讽刺是“冷酷,毫不留情面”,“不只挞伐个人,有时也攻击社会”。我们很容易想起许多嘲笑残废的歌谣和“娶了媳妇忘了娘”一类的歌谣,这便是歌谣里诙谐和讽刺多的证据。
(一九四三年)
[book_title]诗的形式
二十多年来写新诗的和谈新诗的都放不下形式的问题,直到现在,新诗的提倡从破坏旧诗词的形式下手。胡适之先生提倡自由诗,主张“自然的音节”。但那时的新诗并不能完全脱离旧诗词的调子,还有些利用小调的音节的。完全用白话调的自然不少,诗行多长短不齐,有时长到二十几个字,又多不押韵。这就很近乎散文了。那时刘半农先生已经提议“增多诗体”,他主张创造与输入双管齐下。不过没有什么人注意。十二年注197陆志韦先生的《渡河》出版,他试验了许多外国诗体,有相当的成功;有一篇《我的诗的躯壳》,说明他试验的情形。他似乎很注意押韵,但还是觉得长短句最好。那时正在盛行“小诗”—自由诗的极端—他的试验也没有什么人注意。这里得特别提到郭沫若先生,他的诗多押韵,诗行也相当整齐。他的诗影响很大,但似乎只在那泛神论的意境上,而不在形式上。
“自然的音节”近于散文而没有标准—除了比散文句子短些,紧凑些。一般人,不但是反对新诗的人,似乎总愿意诗距离散文远些,有它自己的面目。十四年北平《晨报·诗刊》提倡的格律诗能够风行一时,便是为此。《诗刊》主张努力于“新形式与新音节的发现”(《诗刊》弁言),代表人是徐志摩、闻一多两位先生。徐先生试验各种外国诗体,他的才气足以驾驭这些形式,所以成绩斐然。而“无韵体”的运用更能达到自然的地步。这一体可以说已经成立在中国诗里。但新理论的建立得靠闻先生。他在《诗的格律》一文里主张诗要有“建筑的美”;这包括“节的匀称”“句的均齐”。要达到这种匀称和均齐,便得讲究格式、音尺、平仄、韵脚等。如他的《死水》诗的两头行:
这是 一沟 绝望的 死水,
清风 吹不起 半点 漪沦。
两行都由三个“二音尺”和一个“三音尺”组成,而安排不同。这便是“句的均齐”的一例。他也试验种种外国诗体,成绩也很好。后来又翻译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几十首,发表在《新月杂志》上;他给这种形式以“商籁体”的新译名。他是第一个使人注意“商籁”的人。
闻、徐两位先生虽然似乎只是输入外国诗体和外国诗的格律说,可是同时在创造中国新诗体,指示中国诗的新道路。他们主张的格律不像旧诗词的格律这样呆板;他们主张“相体裁衣”,多创格式。那时的诗便多向“匀称”“均齐”一路走。但一般似乎只注重诗行的相等的字数而忽略了音尺等,驾驭文字的力量也还不足;因此引起“方块诗”甚至“豆腐干诗”等嘲笑的名字。一方面有些诗行还是太长。这当儿李金发先生等的象征诗兴起了。他们不注重形式而注重词的色彩与声音。他们要充分发挥词的暗示的力量:一面创造新鲜的隐喻,一面参用文言的虚字,使读者不致滑过一个词去。他们是在向精细的地方发展。这种作风表面上似乎回到自由诗,其实不然;可是规律运动却暂时像衰歇了似的。一般的印象好像诗只须“相体裁衣”,讲格律是徒然。
但格律运动实在已经留下了不灭的影响。只看抗战以来的诗,一面虽然趋向散文化,一面却也注意“匀称”和“均齐”,不过并不一定使各行的字数相等罢了。艾青和臧克家两位先生的诗都可作例,前者似乎多注意在“匀称”上,后者却兼注重在“均齐”上。而去年出版的卞之琳先生的《十年诗草》,更使我们知道这些年里诗的格律一直有人在试验着。从陆志韦先生起始,有志试验外国种种诗体的,徐、闻两先生外,还该提到梁宗岱先生,卞先生是第五个人。他试验过的诗体大概不比徐志摩先生少。而因为有前头的人做镜子,更能融会那些诗体来写自己的诗。第六个人是冯至先生,他的《十四行集》也在去年出版;这集子可以说建立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使得向来怀疑这诗体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国诗里活下去。无韵体和十四行(或商籁)值得继续发展;别种外国诗体也将融化在中国诗里。这是摹仿,同时是创造,到了头都会变成我们自己的。
无论是试验外国诗体或创造“新格式与新音节”,主要的是在求得适当的“匀称”和“均齐”。自由诗只能作为诗的一体而存在,不能代替“匀称”“均齐”的诗体,也不能占到比后者更重要的地位。外国诗如此,中国诗不会是例外。这个为的是让诗和散文距离远些。
原来诗和散文的分界,说到底并不显明;像牟雷(Murry)甚至于说这两者并没有根本的区别(见《风格问题》一书)。不过诗大概总写得比较强烈些,它比散文经济些,一方面却也比散文复沓多些。经济和复沓好像相反,其实相成。复沓是诗的节奏的主要的成分,诗歌起源时就如此,从现在的歌谣和《诗经》的《国风》都可看出。韵脚跟双声叠韵也都是复沓的表现。诗的特性似乎就在回环复沓,所谓兜圈子;说来说去,只说那一点儿。复沓不为了要说得少,是为了要说得少而强烈些。诗随时代发展,外在的形式的复沓渐减,内在的意义的复沓渐增,于是乎讲求经济的表现—还是为了说得少而强烈些。但外在的和内在的复沓,比例尽管变化,却相依为用,相得益彰。要得到强烈的表现,复沓的形式是有力的帮手。就是写自由诗,诗行也得短些,紧凑些;而且不宜过分参差,跟散文相混。短些,紧凑些,总可以让内在的复沓多些。
新诗的初期重在旧形式的破坏,那些白话调都趋向于散文化。陆志韦先生虽然主张用韵,但还觉得长短句最好,也可见当时的风气。其实就中外的诗体(包括词曲)而论,长短句都不是主要的形式;就一般人的诗感而论,也是如此。现在的新诗已经发展到一个程度,使我们感觉到“匀称”和“均齐”还是诗的主要的条件;这些正是外在的复沓的形式。但所谓“匀称”和“均齐”并不要像旧诗—尤其是律诗—那样凝成定型。写诗只须注意形式上的几个原则,尽可“相体裁衣”,而且必须“相体裁衣”。
归纳各位作家试验的成果,所谓原则也还不外乎“段的匀称”和“行的均齐”两目。段的匀称并不一定要各段形式相同。尽可甲段和丙段相同,乙段和丁段相同;或甲乙丙段依次跟丁戊己段相同。但间隔三段的复沓(就是甲乙丙丁段依次跟戊己庚辛段相同)便似乎太远或太琐碎些。所谓相同,指的是各段的行数,各行的长短,和韵脚的位置等。行的均齐主要在音节(就是音尺)。中国语在文言里似乎以单音节和双音节为主,在白话里似乎以双音节和三音节为主。
顾亭林说过,古诗句最长不过十个字;据卞之琳先生的经验,新诗每行也只该到十个字左右,每行最多五个音节。我读过不少新诗,也觉得这是诗行最适当的长度,再长就拗口了。这里得注重轻音字,如“我的”的“的”字,“鸟儿”的“儿”字等。这种字不妨作为半个音,可以调整音节和诗行;行里有轻音字,就不妨多一个两个字的。点号却多少有些相反的作用;行里有点号,不妨少一两个字。这样,各行就不会像刀切的一般齐了。各行音节的数目,当然并不必相同,但得匀称的安排着。一行至少似乎得有两个音节。韵脚的安排有种种式样,但不外连韵和间韵两大类,这里不能详论。此外句中韵(内韵),双声叠韵,阴声阳声,开齐合撮四呼等,如能注意,自然更多帮助。这些也不难分辨。一般人难分辨的是平仄声;但平仄声的分别在新诗里并不占什么地位。
新诗的白话,跟白话文的白话一样,并不全合于口语,而且多少趋向欧化或现代化。本来文字也不能全合于口语,不过现在的白话诗文跟口语的距离比一般文字跟口语的距离确是远些;因为我们的国语正在创造中。文字不全合于口语,可以使文字有独立的地位,自己的尊严。现在的白话诗文已经有了这种地位,这种尊严。象征诗的训练,使人不放松每一个词语,帮助增进了这种地位和尊严。但象征诗为要得到幽涩的调子,往往参用文言虚字,现在却似乎不必要了。当然用文言的虚字,还可以得到一些古色古香;写诗的人还可以这样做的。有些诗纯用口语,可以得着活泼亲切的效果;徐志摩先生的无韵体就能做到这地步。自由诗却并不见得更宜于口语。不过短小的自由诗不然。苏联玛耶可夫斯基的一些诗,就是这一类,从译文里也见出那精悍处。田间先生的《中国农村的故事》以至“诗传单”和“街头诗”也有这种意味。因为整个儿短小的诗形便于运用内在的复沓,比较容易成功经济的强烈的表现。
注197 十二年:民国十二年,即一九二三年。
[book_title]诗韵
新诗开始的时候,以解放相号召,一般作者都不去理会那些旧形式。押韵不押韵自然也是自由的。不过押韵的并不少。到现在通盘看起来,似乎新诗押韵的并不比不押韵的少得很多。再说旧诗词曲的形式保存在新诗里的,除少数句调还见于初期新诗里以外,就没有别的,只有韵脚。这值得注意。新诗独独的接受了这一宗遗产,足见中国诗还在需要韵,而且可以说中国诗总在需要韵。原始的中国诗歌也许不押韵,但是自从押了韵以后,就不能完全甩开它似的。韵是有它的存在的理由的。
韵是一种复沓,可以帮助情感的强调和意义的集中。至于带音乐性,方便记忆,还是次要的作用。从前往往过分重视这种次要的作用,有时会让音乐淹没了意义,反觉得浮滑而不真切。即如中国读诗重读韵脚,有时也会模糊了全句;近体律绝声调铿锵,更容易如此。幸而一般总是隔句押韵,重读的韵脚不至于句句碰头。句句碰头的像“柏梁体”的七言古诗,逐句押韵,一韵到底,虽然是强调,却不免单调。所以这一体不为人所重。新诗不应该再重读韵脚,但习惯不容易改,相信许多人都还免不了这个毛病。我读老舍先生的《剑北篇》,就因为重读韵脚的原故,失去了许多意味;等听到他自己按着全句的意义朗读,只将韵脚自然的带过去,这才找补了那些意味。—不过这首诗每行押韵,一韵又有许多行,似乎也嫌密些。
有人觉得韵总不免有些浮滑,而且不自然。新诗不再为了悦耳;它重在意义,得采用说话的声调,不必押韵。这也言之成理。不过全是说话的声调也就全是说话,未必是诗。英国约翰·德林瓦特(John Drinkwater)曾在《论读诗》的一张留声机片中说全用说话调读诗,诗便跑了。是的,诗该采用说话的调子,但诗的自然究竟不是说话的自然,它得加减点儿,夸张点儿,像电影里特别镜头一般,它用的是提炼的说话的调子。既是提炼而得自然,押韵也就不至于妨碍这种自然。不过押韵的样式得多多变化,不可太密,不可太板,不可太响。
押韵不可太密,上文已举“柏梁体”为例。就是隔句押韵,有些人还恐怕单调,于是乎有转韵的办法;这用在古诗里,特别是七古里。五古转韵,因为句子短,隔韵近,转韵求变化,道理明白。但七古句子长,韵隔远,为什么转韵的反而多呢?这有特别的理由。原来六朝到唐代七古多用谐调,平仄铿锵,带音乐性已经很多,转韵为的是怕音乐性过多。后来宋人作七古,多用散文化的句调,却怕音乐性过少,便常一韵到底,不换韵。所以韵的作用,归根结底,还是随着意义变的;我们就韵论韵,只是一种方便,得其大概罢了,并没有什么铁律可言。词的句调比较近于说话,变化多,转韵也多。可是词又出于乐歌,带着很多的音乐性,所以一般的看,用韵比较密。它以转韵调剂密韵,显明的例子如《河传》。还有一种平仄通押(如贺铸《水调歌头》“南国本潇洒,六代竞豪奢”一首,见《东山寓声乐府》)也是转韵;变化虽然不及一般转韵的大,却能保存着那一韵到底的一贯的气势,是这一体的长处。曲的句调也近于说话,但以明快为主,并因乐调的配合,都是到底一韵。不过平仄通押是有的。
词的押韵的样式最多,它还有间韵。如温庭筠的《酒泉子》道:
楚女不归,
楼枕小河春水。
月孤明,风又起。
杏花稀。
玉钗斜云鬟髻,
裙上镂金凤。
八行书,千里梦。
雁南飞。
(据《词律》卷三)
这里间隔的错综的押着三个韵,很像新诗;而那“稀”和“凤”两韵,简直就是新诗的“章韵”。又如苏轼的《水调歌头》的前半阕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据任二北先生《词学研究法》,与《词律》异)
这也是间隔着押两个韵。这些都是转韵,不过是新样式罢了。
诗里早有人试过间韵。晚唐章碣有所谓“变体”律诗,平仄各一韵,就是这个:
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
欧鹭不嫌斜两岸,波涛欺得逆风船,
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
今古若论英达算,鸱夷高兴固无边。
(《全唐诗》四函一册)
章碣“变体”只存这一首,也不见别人仿作,可见并未发生影响。他的试验是失败了。失败的原因,我想是在太板太密。新诗里常押这种间韵,但是诗行节奏的变化多,行又长,就没有什么毛病了。间韵还可以跨句。如上举《酒泉子》的“起”韵,《水调》的“宇”韵,都不在意义停顿的地方,得跟下面那个不同韵的韵句合成一个意义单位。这是减轻韵脚的重量,增加意义的重量,可以称为跨句韵。这个样式也从诗里来,鲍照是创始的人。如他的《梅花落》诗道: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霜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实”韵正是跨句韵;但这首诗只是转韵,不是间韵。现在新诗里用间韵很多,用这种跨句韵也不少。
任二北先生在《词学研究法》里论“谐于吟讽之律”,以为押韵“连者密者为谐”。他以为《酒泉子》那样押韵嫌“隔”而不连,《西平乐》后半阕“十六句只三叶韵”,嫌“疏”而不密。他说这些“于歌唱之时,容或成为别调,若于吟讽之间,则皆无取焉”。他虽只论词,但喜欢连韵和密韵,却代表着传统的一般的意见。我们一向以高响的说话和歌唱为“好听”(见王了一先生《什么话好听》一文,《国文月刊》),所以才有这个意见。但是现在的生活和外国的影响磨锐了我们的感觉;我们尤其知道诗重在意义,不只为了悦耳。那首《酒泉子》的韵倒显得新鲜而不平凡,那《西平乐》一调和疏韵也别有一种“谐”处。《词律拾遗》卷六收吴文英的《西平乐》一首,后半阙十六句中有十三个四字短句。这种句式的整齐复沓也是一种“谐”,可以减少韵的负担。所以“十六句三叶韵”并不为少。
这种疏韵除利用句式的整齐复沓外,还可与句中韵(内韵)和双声叠韵等合作,得到新鲜的和谐。疏韵和间韵都有点儿“哑”,但在哑的严肃里,意义显出了重量。新诗逐行押韵的比较少,大概总是隔行押韵或押间韵。新诗行长,这就见得韵隔远,押韵疏了。间韵能够互相调谐,从十四行体的流行可知;隔行押韵,也许加点儿花样更和谐些。新诗这样减轻了韵脚的分量,只是我们有时还不免重读韵脚的老脾气。这得靠朗读运动来矫正。新诗对于韵的态度,是现代生活和外国诗的影响,前已提及。但这新种子,如本篇所叙,也曾在我们的泥土里滋长过,只不算欣欣向荣罢了。所以这究竟也是自然的发展。
作旧诗词曲讲究选韵。这就是按着意义选押合宜的韵—指韵部,不指韵脚。周济《宋四家词选》叙论中说到各韵部的音色,就是为的选韵。他道: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莫草草乱用。
这只是大概的说法,有时很得用,但不可拘执不化。因为组成意义的分子很多,韵只居其一,不可给予太多的分量。韵部的音色固然可以帮助意义的表现,韵部的通押也有这种作用,而后者还容易运用些。作新诗不宜全押本韵,全押本韵嫌太谐太响。参用通押,可以哑些,所谓“不谐之谐”(现代音乐里也参用不谐的乐句,正同一理);而且通押时供选择的韵字也增多。不过现在的新诗作者,押韵并不查诗韵,只以自己的蓝青官话为据,又常平仄通押,倒是不谐而谐的多。不过“谐韵”也用得着。这里得提到教育部制定的《中华新韵》。这是一部标准的国音韵书,里面注明通韵;要谐,押本韵,要不谐,押通韵。有本韵书查查,比自己想韵方便得多。作方言诗自然可用方言押韵,也很新鲜别致的。新诗又常用“多字韵”或带轻音字的韵,有一种轻快利落的意味;这也在减少韵脚的重量。胡适之先生的“了字韵”创造于新诗的“多字韵”,但他似乎用得太多。
现在举卞之琳先生《傍晚》这首短诗,显示一些不平常的押韵的样式。
倚着西山的夕阳
和呆立着的庙墙
对望着:想要说什么呢?
又怎么不说呢?
驮着老汉的瘦驴
匆忙的赶回家去,
忒忒的,足蹄鼓着道儿—
枯涩的调儿!
半空里哇的一声
一只乌鸦从树顶
飞起来,可是没有话了,
依旧息下了。
按《中华新韵》,这首诗用的全是本韵。但“驴”与“去”,“声”与“顶”是平仄通押;“阳”“墙”“驴”“顶”都是跨句韵,“么呢”“说呢”,“道儿”“调儿”,“话下”“下了”,都是“多字韵”。而“么”“去”“下”都是轻音字,和非轻音字相押,为的顺应全诗的说话调。轻音字通常只作“多字韵”的韵尾,不宜与非轻音字押韵;但在要求轻快流利的说话的效用时,也不妨有例外。
[book_title]诗的语言
一、诗是语言
普通人多以为诗是特别的东西,诗人也是特别的人。于是总觉得诗是难懂的,对它采取干脆不理的态度,这实在是诗的一种损失。其实,诗不过是一种语言,精粹的语言。
(一)诗先是口语 最初诗是口头的,初民的歌谣即是诗,口语的歌谣,是远在记录的诗之先的,现在的歌谣还是诗。今举对唱的山歌为例:“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几箩篼。箩篼底下几个洞,唱的没有漏的多。”“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牛毛多。唱了三年三个月,还没唱完牛耳朵。”
两边对唱,此歇彼继,有挑战的意味,第一句多重复,这是诗;不过是较原始的形式。
(二)诗是语言的精粹 诗是比较精粹的语言,但并不是诗人的私语,而是一般人都可以了解的。如李白《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四句诗很易懂。而且千年后仍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因为所写的是“人”的情感,用的是公众的语言,而不是私人的私语。孩子们的话有时很有诗味,如:
院子里的树叶已经巴掌一样大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也见出诗的语言并非诗人的私语。
二、诗与文的分界
(一)形式不足尽凭 从表面看,似乎诗要押韵,有一定形式。但这并不一定是诗的特色。散文中有时有诗。诗中有时也有散文。
前者如: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李商隐)
向你倨,你也不削一块肉;向你恭,你也不长一块肉。
(傅斯年)
后者如: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
我们最当敬重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向光明去。(傅斯年)
颂美黑暗。讴歌黑暗。只有黑暗能将这一切都消灭调和于虚无混沌之中。没有了人,没有了我,更没有了世界。(冰心)
上面举的例子,前两个,虽是诗,意境却是散文的。后三个虽是散文,意境却是诗的。又如歌诀,虽具有诗的形式,却不是诗,如:
平声平道莫低昂,上声高呼猛烈强,去声分明哀远道,入声短促急收藏。
谚语虽押韵,也不是诗。如:
病来一大片,病去一条线。
(二)题材不足限制 题材也不能为诗、文的分界。五四时代,曾有一回“丑的字句”的讨论。有人主张“洋楼”,“小火轮”,“革命”,“电报”……不能入诗;世界上的事物,有许多许多—无论是少数人的,或多数人所习闻的事物—是绝对不能入诗的。但他们并没有从正面指出哪些字句是可以入诗的,而且上面所举出的事物未尝不可入诗。如邵瑞彭的词:
电掣灵蛇走,云开怪蜃沉。烛天星汉压潮音。十美灯船,摇荡大珠林。(《咏轮船》)
这能说不是“诗”吗?
(三)美无定论 如果说“美的东西是诗”,这句话本身就有语病;因为不仅是诗要美,文也要美。
大概诗与文并没有一定的界限,因时代而定。某一时代喜欢用诗来表现,某一时代却喜欢用文来表现。如,宋诗之多议论,因为宋代散文发达;这种发议论的诗也是诗。白话诗,最初是抒情的成分多,而抗战以后,则散文的成分多,但都是诗。现在的时候还是散文时代。
三、诗缘情
诗是抒情的。诗与文的相对的分别,多与语言有关。诗的语言更经济,情感更丰富。达到这种目的的方法:
(一)暗示与理解 用暗示,可以用经济的字句,表示或传达出多数的意义来,也就是可以增加情感的强度。如辛稼轩的词: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这词是辛稼轩和他兄弟分别时作的,其中所引用的两个别离的故事之间没有桥梁;如果不懂得故事的意义,就不能把它们凑合起来,理解整个儿的意思,这里需要读者自己来搭桥梁,来理解它。又如朱熹的《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也完全是用暗示的方法,表示读书才能明理。
(二)比喻与组织 从上段可以看出,用比喻是最经济的方法,一个比喻可以表达好几层意思。但读诗时,往往会觉得比喻难懂。比喻又可分:
1、人事的比喻:比较容易懂。
2、历史的比喻:(典故)比较难懂。
新诗中用比喻的例子,卞之琳《音尘》:
绿衣人熟稔的按门铃,
就按在住户的心上;
是游过黄海来的鱼?
是飞过西伯利亚来的雁?
“翻开地图看”,远人说。
他指示我他所在的地方,
是那条虚线旁那个小黑点。
如果那是金黄的一点,
如果我的坐椅是泰山顶,
在月夜,我要猜你那儿,
准是一个孤独的火车站。
然而我正对着一本历史书,
西望夕阳里的咸阳古道,
我等到了一匹快马的蹄音。
在这首诗里,作者将那个小黑点形象化,具体化,用了“鱼”和“雁”的典故,又用了“泰山”和“火车站”作比喻,而“夕阳”“古道”,来自李白《忆秦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也是一种比喻,用古人的伤别的情感喻自己的情感。
诗中的比喻有许多是诗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他们从经验中找出一些新鲜而别致的东西来作比喻。如:
陈散原先生的“乡县酱油应染梦”,“酱油”亦可创造比喻。可见只要有才,新警的比喻是俯拾即是的。
四、组织
(一)韵律 诗要讲究音节,旧诗词中更有人主张某种韵表示某种情感者,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叙论》:
阳声字多则沉顿,阴声字多则激昂,重阳间一阴,则柔而不靡,重阴间一阳,则高而不危。
东、真韵宽平,支、先韵细腻,鱼、歌韵缠绵,萧、尤韵感慨,各具声响。
(二)句式的复沓与倒置 因为诗是发抒情感的,而情感多是重复迂回的,如《古诗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这几句都表示同一意思—相隔之远,可算一种复沓。句式的复沓又可分字重与意重。前者较简单,后者较复杂。歌谣与故事亦常用复沓,因为复沓可以加强情调,且易于记诵。如李商隐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也是复沓,但比较的曲折了。
新诗如杜运燮的《滇缅公路》:
……路,永远兴奋,
都来歌唱呵,
这是重要的日子,
幸福就在手头。
看它,
风一样有力,
航过绿色的田野,
蛇一样轻灵,
从茂密的草木间盘上高山的背脊,
飘在云流中,
而又鹰一般敏捷,
画几个优美的圆弧,
降落下箕形的溪谷,
倾听村落里安息前欢愉的匆促,轻烟的朦胧中,
溢着亲密的呼唤,
人性的温暧。
有时更懒散,
沿着水流缓缓走向城市,
而就在粗糙的寒夜里,
荒冷而空洞,
也一样负着全民族的食粮,
载重车的黄眼满山搜索,
搜索着跑向人民的渴望;
沉重的橡皮轮不绝的滚动着,人民兴奋的脉搏,
每一块石子,
一样觉得为胜利尽忠而骄傲!
微笑了,在满足向微笑着的星月下面,
微笑了,在豪华的凯旋日子的好梦里……
一方面用比喻使许多事物形象化,具体化;一方面写全民族的情感,仍不离诗的复沓的原则,复沓的写民族抗战的胜利。
句式之倒置:在引起注意。如:
竹喧归浣女。
(三)分行 分行则句子的结构可以紧凑一点,可以集中读者的边际注意。
诗的用字须经济。如王维的: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十字,是一幅好画,但比画表现得多,因为这两句诗中的“直”“圆”是动的过程,画是无法表现的。
五、传达与了解
(一)传达是不完全的 诗虽不如一般人所说的难懂,但表达时,不是完全的。如比喻,或用典时往往不能将意思或情感全传达出来。
(二)了解也是不完全的 因为读者读诗时的心情,和周遭的情景,对读者对诗的了解都有影响。往往因为心情或情景的不同,了解也不同。
诗究竟是不是如一般人所说的带有神秘性,有无限可能的解释呢?这是很不容易回答的。但有一点可以说:我们不能离开字句及全诗的连贯去解释诗。
(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讲,姚殿芳、叶兢耕记录,《国文月刊》,一九四一年)
[book_title]论“以文为诗”
陈师道《后山诗话》云:
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说韩愈(退之)以文为诗,原不始于陈师道,释惠洪《冷斋夜话》二云:
沈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泽,治平中在馆中夜谈诗。存中曰:“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瞻,然终不是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吾谓诗人亦未有如退之者。”
“以文为诗”一语似乎比“押韵之文”一语更清楚些,所以这里先引了《后山诗话》。这个诗文分界的问题,是宋人提出的,也是宋人讨论的最详尽。刘克庄、严羽的意见可为代表。刘说:
后人尽诵读古人书,而下语终不能仿佛风人之万一,余窃惑焉。或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后村先生大全集》九十六,《韩隐君诗序》)
又说: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呈辨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同上九十四,《竹溪诗序》)
严也说:
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为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沧浪诗话·诗辨》)
他们都是以风诗为正宗的。
到了明代的李梦阳,他更进一步,主张五言古诗以汉、魏、六朝为宗,七言古诗以乐府及盛唐为宗,近体全以盛唐为宗。他给诗立了定格,建了正统。他的诗的影响不过一时,但他的诗格论的影响不是一时的;后来虽有许多反对的意见,却并没有能够摇动他的基础。它的基础是在“吟咏情性”(《诗大序》)“温柔敦厚”(《礼记·经解》)那些话和“选体”的五言诗上头。
为什么到了宋代才有诗文分界的问题呢?这有很长的历史。原来古代只有诗和史的分别(见闻一多先生《歌与诗》),古代所谓“文”,包括这两者而言。此外有“辞”、“言”、“语”。“辞”如春秋的辞令,战国的说辞。“语”如《论语》《国语》。“言”呢,诸子大都是记言之作。但这些都没有明划的分界。诗与史相混,从《雅》《颂》可见。诗、史、辞和言、语相混,从《老子》《庄子》等书内不时夹杂着韵语可见。至于汉代称为《楚辞》的屈、宋诸作,不用说更近于诗了。
汉代是个赋的时代;那时所谓“文”或“文章”便指赋而言。汉代又是个乐府时代;假如赋可以说是霸主,乐府便是附庸了。乐府是诗,赋也可以说是诗,班固《两都赋序》第一句便说,“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刘歆《七略》也将诗赋合为一目。赋出于《楚辞》和《荀子》的《赋篇》,性质多近于诗的《雅》《颂》;以颂美朝廷,描写事物为主。抒情的不多。晋以后的发展,才渐渐专向抒情一路,到六朝为极盛。按现在说,汉赋里可以说是散文比诗多。所谓骈体实在是赋的支与流裔,而骈体按我们说,也是散文的一部分。这可见出赋的散文性是多么大。赋是诗与散文的混合物,那么,汉人所谓“文”或“文章”,也是诗与散文的混合物了。
乐府以叙事为主,但其中不缺少抒情的成分。它发展到汉末,萌芽了抒情的五言诗。可是纯粹的抒情的五言诗,是成立在魏、晋间的阮籍的手里;他的意境却几乎全是《楚辞》的影响。魏、晋、六朝是骈体文和五言诗的时代;但这时代还只有“文”“笔”的分别,没有“诗”“文”的分别。“有韵者文”,“无韵者笔”,是当时的“常言”(《文心雕龙·总术篇》)。赋和诗都是“文”,和汉人意见其实一样。另一义却便不同:有对偶、谐声的抒情作品是“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是“笔”(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这个说法还得将诗和赋都包括在“文”里,不过加上骈体的一部分罢了。这时代也将“诗”“笔”对称,所谓“笔”还只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一部分抒情的骈体不在内,和后来“诗”“文”的分别是不同的。
唐代的诗有了划时代的发展,所以当时人特别强调“诗”“笔”的分别;杜甫有“贾笔论孤愤,严诗赋几篇”(《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的句子,杜牧有“杜诗韩笔愁来读”(读《杜韩诗集》)的句子,可见唐一代都只注意这一个分别。杜牧称韩愈的散体为“笔”,似乎只看作著述,不以“文”论。韩愈和他的弟子们却称那种散体为“古文”;韩创作那种散体古文,想取骈体而代之,也是划时代。他的努力是将散体从“笔”升格到“文”里去,所以称为“古文”;他所谓“文”,似乎将诗、赋、骈体、散体,都包括在内,一面却有意扬弃了“笔”的名称。唐人连韩愈和他的追随者在内,都还没有想到诗文的对立上去。
宋代古文大盛,散体成了正宗。骈体不论是抒情的应用的,也都附在散体里,统于“文”这一个名称之下。王应麟《困学纪闻》有评应用文(骈体居大多数)的,所以别出。王虽分评,却都称为“文”;这个“文”的涵义,正是韩愈的理想的实现。这样,“笔”既并入“文”里,“文笔”“诗笔”的分别,自然不切用了,于是诗文的分别便应运代兴。诗文的分别看来似乎容易,似乎只消说“有韵者诗,无韵者文”就成了。可是不然。宋人便将赋放在文里,《困学纪闻》“评文”前卷里有评辞赋的话,王应麟却不收在那“评诗”一卷里。宋人将诗从文里分出,却留着辞赋,似乎自己找麻烦,但一看当时“文体”的赋(如苏轼《赤壁赋》等)的发展,便知道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成立了诗文对立的局势,而二者的分别又不在韵脚的有无上,所以有许多争议;篇首所引,是代表的例子。
争议虽多,共同的倾向却很显明,那就是风诗正宗。苏轼和朱熹都致慨于唐诗的变古,以为古人的“高风”“远韵”从唐代已经衰歇不存(苏《书黄子思诗集后》,朱《答巩仲至书》第四、第五)。这正是风诗正宗的意思。苏轼自己便是个变古的人,也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这主张不是少数人或一时代的私见,它是有来历的。《诗大序》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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