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晚明思想史论
[book_author]嵇文甫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48206
[book_dec]嵇文甫著,1944年出版。晚明时期可谓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转型期,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这一时期的思想从宋明道学转向清代朴学,也是中西文化接触的开端。《晚明思想史论》是第一部系统整理和研究晚明时期思想史的专著,它重点阐述了王门诸子的道学革新运动和东林派的反狂禅运动,而佛学、西学、古学则错综交织于其间。嵇文甫先生叙述的这一幕思想史剧,内涵丰富,引人入胜,是晚明思想史研究方面不可多得的典范性著作。附1931年嵇文甫写成的《十七世纪中国思想史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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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晚明思想史论
[book_title]序
晚明这短短数十年,一方面是从宋明道学转向清代朴学的枢纽;另一方面又是中西两方文化接触的开端。其内容则先之以王门诸子的道学革新运动,继之以东林派的反狂禅运动,而佛学、西学、古学,错综交织于其间。这一幕思想史剧,也可算得热闹生动了。
然而就我所知,似乎还没人把这一段思想史写出来。不揣浅陋,想承其乏,而又苦于参考书之不足。无已则只就手边所有材料,略事钩稽整理,描画出一个雏形来。补充润色,且待异日。
1943. 6. 28
嵇文甫
[book_title]第一章 从王阳明说起
本书所要讲的晚明时代,是一个动荡时代,是一个斑驳陆离的过渡时代。照耀着这时代的,不是一轮赫然当空的太阳,而是许多道光彩纷披的明霞。你尽可以说它“杂”,却决不能说它“庸”;尽可以说它“嚣张”,却决不能说它“死板”;尽可以说它是“乱世之音”,却决不能说它是“衰世之音”。它把一个旧时代送终,却又使一个新时代开始。它在超现实主义的云雾中,透露出现实主义的曙光。这样一个思想史上的转形期,大体上断自隆万以后,约略相当于西历十六世纪的下半期以及十七世纪的上半期。然而要追溯起源头来,我们还得从明朝中叶王阳明的道学革新运动讲起。
王阳明是宋明五百年道学史上一位最有光辉的人物。由他所领导起来的学术运动,是一种道学革新运动,也就是一种反朱学运动。当朱子在世的时候,正是道学的全盛时代,他以伊川为宗,上探明道、横渠、濂溪、康节诸家以穷其源,出入程门诸子如游、杨、谢、吕、尹、胡之属以尽其流。其与同时各派,则左排陆学,右排浙学,毅然以道学正统自任。广收门徒,编注群经。道学到他手里,可算是纲举目张,灿然大备。先儒说朱子集道学之大成,诚可以当之而无愧了。然而朱子讲学有时候嫌太烦琐。“字字而比,节节而较”。把许多道理支分节解,往往弄得不成话说。就如他讲“端”,既把“仁义礼智”四字并提以配“春夏秋冬”,复并提“仁义”二字以配“阴阳”,并提“仁智”二字以明“终始”,更单提“仁”字以贯“四端”,又有什么“四端相连而至”,“四端迭为宾主”种种说法。这样一分,那样一合,看他配置得多么巧吧!然而这不是讲心性,这只是变戏法,只是文字的游戏。又如他讲太极图说道:“盖中也,仁也,感也,所谓也,〇之用所以行也,正也,义也,寂也,所谓也,〇之用所以行也,正也,义也,寂也,所谓也,〇之体所以立也。”从仁义寂感上分阴阳,分体用,甚至从“中正”二字上也能分出阴阳体用来。这些地方,多亏他苦心体会。这简直是做起八股来了。陆象山在当时就挖苦他道:
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其条画足以自信,其习熟足以自安。(《与朱元晦书》)
又《象山语录》载:
有立议论者,先生云,“此是虚说”;或云,“此是时文之见”。学者遂云:“孟子辟杨、墨,韩子辟佛、老,陆先生辟时文。”先生云:“此说也好。然辟杨、墨、佛、老者,犹有些气道,吾却只辟得时文。”因一笑。
朱子依照着圣人样子,描摹刻画,制造出多少道理格式。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但从象山看来,那只是一种“议论”,一种“时文”。这种时文化的道学后来竟成为道学的正统。从南宋末年,到明朝中叶,完全成一个朱学独占的局面。所谓一代大儒,如许鲁斋、薛敬轩辈,都不过陈陈相因,谨守朱子门户。道学至此,几乎纯成一种烂熟的格套了。于是乎首先出来个陈白沙,既而又出来个王阳明,都举起道学革命的旗帜,一扫二百余年蹈常袭故的积习,而另换一种清新自然的空气,打倒时文化八股化的道学,而另倡一种鞭辟近里的新道学。阳明赠白沙大弟子湛甘泉有一段话:
……自是而后,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无本而事于外者益繁以难。盖孟氏患杨、墨,周、程之际释、老大行。今世学者皆知宗孔、孟,贱杨、墨,摈释、老,圣人之道若大明于世。然吾从而求之,圣人不得而见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爱者乎?其能有若杨氏之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静自守,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杨、墨、老、释之思哉?彼于圣人之道异,然犹有自得也。而世之学者,章绘句琢以夸俗,诡心色取,相饰以伪;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非复人之所可为,而徒取辩于言词之间。古之人有终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为若是亦足矣。而圣人之学遂废。则今之所大患者,岂非记诵词章之习;而弊之所从来,无亦言之太详、析之太精者之过欤?(《别谌甘泉序》)
这段话很能揭出陈、王两家道学革新运动的共同宗旨。他们所反对的是“记诵词章之习”,换句话说,就是八股化的道学。这种八股化的道学,看着最平正,最周到,最近圣人,然而实际上直类乎“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的乡愿,依门傍户,俯仰随人,比着杨、墨、佛、老之各有其自得者,尚相去绝远。“言益详,道益晦,析理益精,学益支离”,这是暗斥朱子,而认为八股化道学所自出。平心论之,朱子自是中国近古思想史上头等的伟大人物,但他那种烦琐支离的学风,实开后来道学八股化之渐,这也是无可讳言的。二百多年的因袭墨守,朱学的流弊已十分显著,以这因缘,白沙、阳明辈的道学革新运动应时而起了。
这次革新运动,发端于白沙,而大成于阳明。我们分析阳明的学说,处处是打破道学的陈旧格套,处处表现出一种活动自由的精神,对于当时思想界实尽了很大的解放作用。首先看他讲“致良知”。提起这三个字,常使人觉得一片空灵,不可捉摸。不错,阳明有时候把良知讲得的确太玄妙,如什么“天植灵根”,“造化的精灵”,真算是玄之又玄。不过这里要分别看。假使这种学说就单是一个玄妙,再无其它东西,它还怎能会震动一世人心,在思想史上占有那样重要地位?我们须要知道这种学说虽然是很玄妙,但玄妙之中,却潜藏着一种时代精神,自有不玄妙者在。阳明当临死的前一月,写信给聂双江,其中有一段说: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全书》卷二《答聂文蔚》)
这样讲致良知,何等的亲切简易。这还能算玄妙么?他不管什么圣贤榜样,道理格式,而只教人照着自己当下那一点真诚恻怛实做将去。现现成成,甲不向乙借,乙不向甲赐。他以为虽古圣人也不过如此。《传习录下》载:
问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系《爻》,孔子赞《易》,何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圣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于良知同,便各为说,何害?且如一园竹,只要同此枝节,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节节,都要高下大小一样,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辈只要去培养那良知。良知同,更无妨有异处。汝辈若不肯用功,连笋也不曾抽得,何处去论枝节!(《全书》卷三《传习录下》)
各凭自己良知,同便听其同,异便听其异。道理没有死格,须从本源上流出,须是内发的。“君子一仁而已矣,何必同?”这已经是很自由很活动了。他更说道: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全书》卷三同上)
各人良知有一定的分限,并且今天有今天的良知,明天有明天的良知。只要从良知上出发,非特我和你不必相同,就是今日的我和昨日的我也不必相同,这里全没有定格。我们只须就当下分限所及,切实做去,使良知得遂其有机的发展,自然日有进境。无论自修或教人,都只宜这样办法。试再看《传习录》上这两段:
门人有言邵端峰论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之说。先生曰:洒扫应对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只到此,便教去洒扫应对,就是致他这一点良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嬉戏中,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格物致知。(《全书》卷三同上)
问孔子谓武王未尽善,恐亦有不满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全书》卷一《传习录上》)
大人有大人的良知,童子有童子的良知;文王有文王的良知,武王有武王的良知。“武王自合如此”做,也就不必管什么尽善不尽善。童子自去致他那一点洒扫应对的良知,也无须去强学大人。各适其适,各得其得。彼非有余,此非不足。这样自由自在,把道理完全看活了。他还有这一段话:
诸君工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工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工夫了,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工夫都坏了。此非小过。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来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样子出来。诸君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毁谤,不管人荣辱。任他工夫有进有退,我只是这致良知的主宰不患,久久自然有得力处。(《全书》卷三《传习录下》)
跌了就起,起来便走,不管他进也罢,退也罢,誉也罢,毁也罢,我只是老老实实,埋头自致其良知。除下良知,什么都看不见了。独往独来,又奋迅,又坚决,把所有世习客套一扫而空。在这样意义下讲致良知,不是也很切实很平易么?自然,这里面也有它玄妙神秘的地方。良知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它会变化,会发展,今天是这样,明天是那样,你的是那样,我的是这样。倘若不是另有某种客观条件来决定它,那只好说它是“天植灵根”,“造化的精灵”了。然而不管它“灵根”也好,“精灵”也好,事实上他打破了道学的陈旧格套,充满着自由解放的精神,不靠圣人而靠自己的良知,在这一点上,他要比朱学更带些近代的色彩。
我们再看讲“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理论,正是针对朱学而发。朱子把知行看作两件事,并且主张先知后行。阳明却不然。照他的意思,说个知已经有行在,说个行已经有知在。知行是一个整体的两面,是不可分离的。他最精要的解释是: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
阳明讲知行是从本体上讲的,也就是从良知上讲的。从良知上发出的“知”,自然是真切笃实”,带情味的“知”,而不是揣摸影响的“知”;从良知上发出的“行”,自然是“明觉精察”,自觉的“行”,而不是懵懂乱撞的“行”。只用一个“致良知”,也就即“知”即“行”了。但这种说法似乎不易了解,又未免带点谈玄意味。究其真精神之所在,只是不离“行”以求“知”而已。试看他说:
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耶?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耶?(《答顾东桥书》)
这段话分析极精,以一念动处为行之始,“行”一步,“知”一步,知”常与“行”相伴而不能分离。阳明虽讲“知行合一”,但因其针对着从“知”入手的朱学而发,所以事实上特重在“行”字。始于“行”,终于“行”,而“知”只是“行”的一种过程。他在《答顾东桥书》中还有一段很痛快的话:
夫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未有学而不行者也。如言学孝,则必服劳奉养,躬行孝道,然后谓之学。岂徒悬空口耳讲说而遂可以谓之学孝乎?学射则必张弓挟矢,引满中的;学书则必伸纸执笔,操觚染翰。盖天下之学,无有不行而可以言学者,则学之始固已即是行矣。笃者,敦实笃厚之意。已行矣,而敦笃其行,不息其功之谓尔。盖学之不能以无疑则有问,问即学也,即行也;又不能无疑则有辨,辨即学也,即行也。辨既明矣,思既慎矣,问既审矣,学既能矣,又从而不息其功焉,斯之谓笃行,非谓学、问,思、辨之后而始措之于行也。是故以求能其事而言谓之学,以求解其惑而言谓之问,以求通其说而言谓之思,以求精其察而言谓之辨,以求履其实而言谓之行。盖析其功而言则有五,合其事而言则一而已。
朱子以学、问、思、辨属“知”,以笃行属“行”。阳明却始终贯以一“行”,学之始已即是“行”,到最后仍是“笃行之”。问、思、辨,都只是“行”到滞碍地方,一种解决疑难的手段,并不是离“行”而独立的。离“行”而茫茫荡荡去求“知”,阳明最反对。他决不泛然问,泛然思,泛然辨,而一以当下现行为指归。普通以为阳明单提个“致良知”,好像把什么读书、稽古、求师、访友一切都抛弃了,总疑其太简。其实何尝如此。阳明只是不泛泛去求“知”,至于当下切身所应当“知”的,他还要尽量的“知”,彻底的“知”,一件也不遗弃。他说:
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全书》卷三)
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而才能之异,或有长于礼乐,长于政教,长于水土播植者,则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迨夫举德而任,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究其术……(《答顾东桥书》)
孟子说:“尧舜之智,而不遍物,急先务也。”这个意思,象山已经发挥得极其警切,到阳明讲得更透澈了。颜习斋所谓“孔门诸贤,礼、乐、兵、农各精其一,唐虞五臣,水、火、农、教各习其一;后世菲资,乃思兼长”,不意陆、王乃都先说到。阳明的教育主张,虽说以“成德”为中心,而并不妨害“达才”。他很能打破世儒无所不知而实一无所知的虚诞习气,而教人各就自己才性所近以成专长。又正大,又切实,又活动,在中国教育思想上实为一重要贡献。后来章实斋论浙东学术,对此别有发挥。他专在切要地方下工夫,一点精力不浪费。你只须遵着良知所指示,直“行”下去。“行”不通时,它自然会使你“学”,使你“问”,使你“思”,使你“辨”。“知”消纳在“行”中,而学、问、思、辨莫非所以致良知。这样进修方法和朱学实有毫发千里之辨。所以阳明答当时朱学代表人物罗整庵的信中说:
凡执事所以致疑于格物之说者,必谓其是内而非外也,必谓其专事于反观内省之为而遗弃其讲习讨论之功也,必谓其一意于纲领本原之约而脱略于支节条目之详也,必谓其沉溺于枯槁虚寂之偏而不尽于物理人事之变也。审如是,岂但获罪于圣门,获罪于朱子,是邪说诬民,叛道乱正,人得而诛之也。而况于执事之正直哉?审如是,世之稍明训诂,闻先哲之绪论者,皆知其非也。而况执事之高明哉?凡某之所谓格物,其于朱子九条之说,皆包罗统括于其中。但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谓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缪,实起于此,不可不辨。
王学决不象普通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它和朱学的差别也很微妙,不是随便一瞥就可以辨认出来的。凡什么读书稽古讲习讨论,朱子所从事者,阳明也未尝不从事。但在朱子,知是知,行是行,讲习讨论是讲习讨论,反观内省是反观内省,划然各为一事;在阳明,则提出个良知作头脑,讲习讨论也是致良知,反观内省也是致良知,无论“知”啦,“行”啦,都是从良知出发。只要一个“致良知”,就把什么工夫都“包罗统括于其中”。前者是多元的,而后者是一元的。前者是头疼治头,脚疼治脚,而后者是直抉根源,“溥博渊泉,而时出之”。只有把一切工夫都消纳到一个致良知上,而后工夫才实实落落,近里着己,问方是“切问”,思方是“近思”,行方是“笃行”。除下一切工夫别无可以致良知,而致良知却把一切工夫都点活了。这正是所谓“为之有要,作用不同”,其妙处只在一转手之间。就由这一转手,而“博文”成为“约礼”的工夫,“惟精”成为“惟一”的工夫,“道问学”成为“尊德性”的工夫,“知”和“行”亦合为一体了。我常奇怪,阳明学说和后来的颜、李学说,一个极玄妙而一个极平实,本是决不相容,但他们却有许多共鸣之点。他们都主张学不离行,都反对以读书为学。习斋骂当时学者,不是“博学”,而是“博读、博讲、博著”,这和阳明力辟口耳之学精神颇相契合。其学琴之喻,和阳明学射之喻尤绝相类。原来王、颜两家之学所以极端相反者,因为一个专讲“心”,一个专讲“事物”。但实际上,阳明所谓“心”者,又和“事物”混一不分。他说: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全书》卷三)
离开“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别无所谓“心”。所谓“致良知”,亦不外乎在种种事物感应上下工夫。象山早有“在人情事变上用功”之说,阳明亦有“在事上磨炼”之说。可见这班心学家虽然尽管在那里掉弄玄机,尽管在道学范围内变花样,兜圈子;但不知不觉间早已渗入些新成分,为下一个时代开先路。在这种情形下,王学和颜学竟暗通了消息。总之,阳明并不反对读书稽古讲习讨论种种工夫,但这种种工夫须隶属在“致良知”一个总题目之下;他并不反对求“知”,但求知不能当作“行”以外的另一件事。从行动中,从生活中,自然涌现出来的问题,才是活问题;从行动中,从生活中,自然涌现出来的知识,才是活知识。这种思想,直到现代哲学界才可以见到它充分的健全的发展形态,然而早在四百多年前,阳明已经很明显的启示给我们了。
综上所述,我们分析阳明学说,无论从“致良知”上或“知行合一”上,处处可以看出一种自由解放的精神,处处是反对八股化道学,打破道学的陈旧格套。倘若我们再把他的“心即理”和“万物一体”等等说法都加以分析,这种自由主义的倾向当更容易看出来,这里也不必一一赘述。我们只看他说: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答罗整庵少宰书》)
他居然敢不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而只信自己的心。独断独行,自作主张。什么圣贤榜样,道理格式,都不放在眼里。这种大胆的言论,正可和当时西方的宗教革命家互相辉映。他们都充满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精神。大体说来,阳明实可算是道学界的马丁·路德。他使道学中兴,使道学更加精炼。然而这已经是一种新道学了,已经渗入新时代的成分了。道学的体系未破,但其内部成分却已变更。他一方面大刀阔斧,摧毁传统思想的权威,替新时代做一种扫除工作,同时他又提出许多天才的启示,替新时代做一种指导工作。他既为宋明道学放出极大的光芒,同时却也为清代思想开其先路。清代思想一方面是他的反动,同时却也有许多地方是继承他的。当晚明时代,王学的余焰方炽,而正在解体。一部晚明思想史,几乎可以说是一部王学解体史。这个解体过程结束了,新时代也就出现了。在下面几章,我们就可以看见这一段历史过程怎样一幕一幕地展开。
[book_title]第二章 王学的分化
在思想史上,一个大师的门下往往是“学焉各得其性之所近,源远而末益分”;于是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形成许多小派别,而向各方面分途发展。孔子门下如此,程子门下如此,康德门下如此,黑格尔门下如此,阳明门下亦如此。王龙谿说: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于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于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现成,由于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符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不辨者也。(《拟岘台会语》)
观此可知王门诸子对于“致良知”这个总口号解释得如何纷歧。根据这些不同的解释,可以把他们分成许多派别。但是我们没有这样细分的必要。黄梨洲的《明儒学案》,对于王门诸子,是按地域分配的。他们共占有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七个学案,(如算入止修学案则分为八个)其中势力最大而又各自显出一种特色者,当推浙中、江右、泰州三派。但实际上各家主张有不能以地域限者。如王龙谿和钱绪山,虽同属浙中,但恰相对立。如聂双江和罗念庵,在未发已发问题上,不仅迥殊于浙中诸子,并且亦迥殊于同属江右之邹东廓、欧阳南野、黄洛村、陈明水一班人也。大体说来,东廓、绪山诸子,谨守师门矩矱,“无大得亦无大失”,龙谿、心斋使王学向左发展,一直流而为狂禅派;双江、念庵使王学向右发展,事实上成为后来各种王学修正派的前驱。王学的发展过程,同时也就是它向左右两方面分化的过程。左派诸子固然是“时时越过师说”,右派诸子也实在是自成一套。他们使王学发展了,同时却也使王学变质而崩解了。王学由他们而更和新时代接近了。我们且把这左右两派分别讲述一下:
(一)左派王学
黄梨洲说:“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谿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谿而渐失其传。泰州、龙谿时时不满其师说,益启瞿昙之秘而归之师,盖跻阳明而为禅矣。”(《明儒学案》卷三十二)禅不禅姑不必论。但龙谿、心斋时时越过师说,把当时思想解放的潮流发展到极端,形成王学的左翼;并且以使徒般的精神,到处传播阳明的教义,热情鼓舞,四方风动,这倒是实在的。不管后来学者对于他们怎样排诋,但究竟不能抹杀他们在王学中的极高地位。
首先说王龙谿。他名畿,字汝中,浙之山阴人,与阳明为同郡。生于孝宗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神宗万历十一年(1583),寿八十六岁。当正德、嘉靖间,阳明归越讲学。龙谿年方二十余岁,即往受业。时阳明门人众多,不能遍授,初来学者常使先见龙谿及钱绪山等诸高弟。龙谿坦易和厚,随机启发,所成就者尤多。及阳明卒后,曾一出仕为南京职方主事,稍迁至武选郎中。以忤宰相夏贵溪,不久即罢官去。此后退处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皆有讲舍,而江、浙为尤盛。年至八十,犹周流不倦。他勤勤恳恳地说:
区区身外百念都忘,全体精神只干办此一事。但念东廓、双江、念庵、荆川诸兄相继沦谢,同心益孤。会中得几个真为性命汉子,承接此件事,方得放心。不然,老师一脉,几于绝矣。(《与徐成身书》)
区区八十老翁,于世界更有恁放不下?惟师门一脉如线之传,未得一二法器出头担荷,未能忘情,切切求友于四方者,意实在此。(《与沈宗颜书》)
区区入山既深,无复世虑。而求友一念,若根于心,不容自己。春夏往赴水西白山之会,秋杪赴江右之会,岁暮始返越。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人生惟此一事。六阳从地起,师道立则善人多。挽回世教,叙正人伦,无急于此。惟可与知己道也。(《与萧来凤书》)眼前后辈,真发心为性命者少。去年往江右吊念庵兄,双江、东廓、鲁江、明水相继沦谢,吾党益孤。老师一脉,仅仅如线。自分年衰时迈,须得真发心者二三辈传此微言,庶免断灭宗传。不知相接中亦得几人否?年来海内风声虽觉鼓动,针针见血者亦不多得。科中敬吾、纬川颇深信此件事,部中鲁源、思默皆有超卓之见,可时时觅会以尽究竟之谈。所谓不有益于彼,必有益于此也。(《与贡玄略书》)
这些话在《龙谿集》中引不胜引。他简直是以讲学为性命饥渴。数十年中,专为这一件大事到处奔忙,满腔热情,缠绵固结,生生死死而不能自已。他不顾毁誉荣辱,不管当局者之“不悦学”,不管来学者是否“真发心为性命”,而只是栖栖皇皇,强聒不舍地哓哓然以师说鼓动天下。象这样放下一切,热心拼命地讲学,古今来能找出几个人?当时就有人劝他休息,伹他总是不肯。如《龙谿集》卷五载:
子充、继实跪而请曰:先生辙环天下,随方造就引掖,固是爱人不容己之心。但往来交际,未免陪费精神,非高年所宜。静养寡出,息缘省事,以待四方之来学,如神龙之在渊。使人可仰而不可窥,风以动之,更觉人皆有所益。先生曰:二子爱我可谓至矣。不肖亦岂不自爱?但其中亦自有不得已之情。若仅仅专以行教为事,又成辜负矣。时常处家,与亲朋相燕昵,与妻奴佃仆相比狎,以习心对习事,因循隐约,固有密制其命而不自觉者。才离家出游,精神意思便觉不同。与士大夫交承,非此学不究;与朋侪酬答,非此学不谈。晨夕聚处,专干办此一事。非惟闲思妄念无从而生,虽世情俗亦无从而入。精神自然专一,意思自然冲和。教学相长,欲究极自己性命,不得不与同志相切劘,相观法。同志中因此有所兴起,欲与共了性命,则是众中自能取益,非吾有法可以授之也。男子以天地四方为志,非堆堆在家可了此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原是孔门家法。吾人不论出处潜见,求友取益,原是己分内事。若夫人之信否,与此学之明与不明,则存平所遇,非人所能强也。至于闭关独善,养成神龙虚誉,与世界若不相涉,似非同善之初心,予非不能,盖不忍也。(《天柱山房会语》)
聚会讲学,不惟成人,亦以成己。在一种讲学空气中,人己融成一片,薰蒸鼓舞,即教即学,此之谓教、学、做合一。王学本是常讲“万物一体”的,本是认为“亲民”即可以“明明德”的。试看阳明《答聂双江第一书》,及他的“拔本塞源论”,全是一片热烈救世心肠。这种精神龙谿发挥得最恳切。他不厌不倦,知其不可而为,绝不肯作自了汉,专去自己受用。他抱着一体同善不容己之情,真觉得人己之间,疾痛疴痒,息息相关。王敬所称他道:“龙谿公非独其透悟处不可得而泯灭也,其一腔爱人热心肠亦必不可得而泯灭。”在这一点上,龙谿实在不愧为阳明的嫡传。他又说:
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藉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于欲,便与静坐一般。况欲根潜藏,非对境则不易发。如金体被铜铅混杂,非遇烈火则不易销。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独修独行,如方外则可。大修行人于尘劳烦恼中作道场。吾人若欲承接尧、舜、姬、孔学脉,不得如此讨便宜也。(《三山丽泽录》)
孔门教人之法,见于《礼经》。其言曰:“辨志,乐群,亲师,取友,谓之小成,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未尝有静坐之说。静坐之说,起于二氏,学者殆相沿而不自觉耳。古人自幼便有学,使之收心养性,立定基本。及至成人,随时随地,从事于学,各有所成。后世学绝教衰,自幼不知所养,薰染于功利之习,全体精神,奔放在外,不知心性为何物。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可哀也已!程门见人静坐,便叹以为善学。盖使之收摄精神,向里寻求,亦是方便法门,先师所谓因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若见得致知工夫下落,各各随分做去,在静处体玩也好,在事上磨察也好。譬诸草木之生,但得根株着土,遇着和风暖日固是长养他的,遇着严霜烈日亦是坚凝他的。盖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便是孔门教法。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欲望其有成也难矣哉。(《东游会语》)
他讲经世,讲事上磨炼。他居然指摘静坐,居然指出古儒家的修学方法。有些话简直像清代大师说的。假使抛开其他的玄谈,而只看他这些话,你也许要疑惑他是个事功派或实用派了。自然他承认静坐自有其相当的用处,也算一种方便法门,但总不认为究竟法。良知无间于动静,所以致良知也无间于动静。我们必须从动静顺逆当前应感极复杂的境界中煎销磨炼出来,方能真有得力处。若专去习静,那便是讨便宜,其结果会喜静厌动,这种工夫是靠不住的。这种地方最足表现时代精神,也最足表现王学的特色。然而从来讲王学的专宗右派,把这些地方全给他抹杀了。考龙谿所以致纷纷之议者,大部分由于他的“四无”说。《龙谿集》中有一篇《天泉证道纪》,其大概是:
阳明夫子之学,以良知为宗。每与门人论学,提四句为教法: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学者循此用功,各有所得。绪山钱子谓此是师门教人定本,一毫不可更易。先生谓夫子立教随时,谓之权法,未可执定。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绪山谓若是是坏师门教法,非善学也。先生谓学须自证自悟,不从人脚跟转。若执着师门权法以为定本,未免滞于言诠,亦非善学也。时夫子将有两广之行……晚坐天泉桥上,因各以所见请质。夫子曰:正要二子有此一问。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之人,悟得无善无恶心体,便从无处立根基。意与知物,皆从无生,一了百当,即本体便是工夫。易简直截,更无剩欠,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立人,未尝悟得本体,未免在有善有恶上立根基。心与知物,皆从有生。须用为善去恶工夫,随处对治,使之渐渐入悟。从有以归于无,复还本体,及其成功一也。世间上根人不易得,只得就中相以下人立教。……汝中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病,故含蓄至今。此是传心秘藏,颜子、明道所不敢言者。……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轻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却须进此一格,始为玄通。德洪资性沈毅,汝中资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为善学耳。
天泉证道是晚明思想界一大公案。东林学派即专攻“无善无恶”四字而并上及于阳明。至刘蕺山、黄梨洲则谓《天泉证道纪》与阳明平日所言不类,疑其为龙谿自己学说。且引邹东廓《青原赠处记》相对勘。其实天泉证道一事,钱绪山所编《阳明年谱》及《传习录》均有记载,“四有”、“四无”之说,与《龙谿集》中所载并无多大差异。念庵与绪山谓闻之黄洛村,亦正与此处所述相同。可见《天泉证道纪》决非龙谿一家之私言,不能单据《青原赠处记》来疑它。至于“四无”之说,虽由龙谿自己证悟出来,但与阳明本旨实相贯通,所以阳明亦甚称许之。王学本包含一种自然主义,本不拘泥迹象。直往直来,任天而动。善恶双泯,尧桀两忘。“四无”之说,实为其应有的结论。然而龙谿在这一点上实在还没有大放厥辞。要看到这种自然主义的充分发展,还有待于泰州学派。比起泰州学派,龙谿倒还算谨严的。
泰州学派的开创者王心斋,是阳明门下最奇怪的一个人物。他名艮,字汝止,生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卒于世宗嘉靖十九年(1540),寿五十八岁。他原是一个盐丁,并没读过几本书。他常常袖着《孝经》、《论语》、《大学》,逢人质难,久则能借口谈解。以经证悟,以悟证经。有所得辄向人讲授。并榜其门曰:“此道贯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不论老幼贵贱贤愚,有志愿学者传之。”后来往江西访阳明,毫不客气,昂然上座。及反覆论致知格物,乃大叹服曰:“简易直截,吾不及也。”遂下拜称弟子。退而寻思,间有不合。悔曰:“吾轻易矣。”明日入见且告之悔。阳明曰:“善哉,子之不轻信从也。”心斋复上坐辩难,久之,始大服,遂为弟子如初。阳明谓门人曰:“向者吾擒宸濠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矣。”后阳明归越,心斋从之。既而叹曰:“千载绝学,天启吾师,可使天下有不及闻者乎?”遂自创蒲轮,招摇道路,一直讲学到北京。当时阳明之学,谤议蜂起。而心斋冠服言动,不与人同,都人以怪魁目之。同门之在京者劝之归,阳明亦移书责之,他才返回会稽。及阳明卒,他回家设教。同门会讲者,常请他为主席。心斋之学,以悟性为宗,以反己为要,以孝弟为实,以乐学为门,以太虚为宅,以古今为旦暮,以明学启后为己任,以九二见龙为正位,以孔氏为家法。有以伊、傅称之者,则曰:“伊、傅之事我不能,伊、傅之学我不由。伊、傅得君,可谓奇遇。如其不遇,终身独善而已。孔子则不然也。”看他热心经世处,和龙谿没有两样,这正是从阳明“万物一体”的思想一脉演来。他提倡一种尊身主义,一种自我中心主义。他把身看得很大,自尊,自信,赤身承当,以天下为己任。他说:
圣人以道济天下,是至尊者道也。人能宏道,是至尊者身也。道尊则身尊,身尊则道尊。故学也者,所以学为师也,学为长也,学为君也。以天地万物依于身,不以身依于天地万物。舍此皆妾妇之道。(《学案》引)
他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以一身撑持宇宙。他岸然以师道自处,甚至以君道自处。磊磊落落,一点媕婀媚世之态也没有。他讲“格物”的“格”字如“格式”之“格”。他要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换句话说,就是要以身作则。己身爱则一家爱,一国爱,而天下皆爱;己身敬则一家敬,一国敬,而天下皆敬。这不是以身为家、国、天下的“格式”么?这不是以身作则吗?身为本而家、国、天下为末,家、国、天下是跟着身走的。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反己正是格物的实功。这就是有名的“淮南格物说”。这样讲法,个人地位特别重要。帅天下以仁,帅天下以让,“出为帝者师,处为天下万世师”。看这样一个人何等的伟大。这是一种大我主义,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也正是一种时代精神的表现。在这里个人主义和万物一体主义融洽无间,群和己简直不可分了。心斋还有一个最为人传诵的《东学歌》。其辞云: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乐是学,学是乐。呜呼!天下之乐,何如此学。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从前周濂溪曾教二程寻孔、颜乐处。阳明也说:“乐是心之本体”。至如曾点、庄周、康节、白沙辈,大抵专向“乐”这一路走。这个“乐”字原是自古所重。但特别提出“乐学”二字作宗旨,却要算心斋的发明。所谓“乐”,不过是生机畅遂的意思。生机畅遂则乐,生机阻抑则不乐。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哭乎其不得不哭,笑乎其不得不笑。一片天机,洒落自在。这种自得之乐,是人心本体的真乐。倘能不为私欲所缠绕,则生机自然畅遂,本体真乐自然呈现。所谓“学”,亦不过任此本体,使生机常常畅遂;不为私欲所戕害而已。“乐”是生机畅遂,“学”亦正是学此生机畅遂。只要使生机畅遂,那就是“乐”,也就是“学”。所以说,“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乐”和“学”融成一片,洒洒落落,任天而动,这里充满着自然主义。《心斋语录》载:
一友持功太严。先生觉之曰,“是学为子累矣”。因指斫木者示之曰,“彼却不曾用功,然亦何尝废事”。
学本是学此乐,本是要使生机畅遂,若用功太严,反妨害生机的自然发展,反成苦事,倒还不如不学。至理并妙道,运水与搬柴,只如那斫木者平平常常自自然然的做将去便了,何必用什么功。
心斋曾与徐波石散步月下,波石刻刻检点,他就厉声道:“天地不交,否。”又一夕,和波石至一小渠,他立即跳过,顾谓波石道:“何多拟议也?”心斋指点人处类如此。在日用常行中,直往直来,当机立断,全是一种自然主义。后来他的儿子东崖,继承父学,把他的乐学主义尽量阐发,更表现自然主义的色彩。鸟啼花落,山峙川流,饥食渴饮,夏葛冬裘,至道无余蕴矣。(《东崖语录》)
由此可以想见东崖的学风,亦可以想见心斋的学风。
阳明门下以泰州一派为最盛。从王心斋发端,中经徐波石、赵大洲、颜山农、何心隐、罗近溪、周海门、陶石篑……发皇光大,一代胜似一代。颜、何一派,流入“狂禅”,另详下章。其余诸人亦不能一一叙述。兹只把最重要的罗近溪讲一讲:
罗近溪,名汝芳,生于武宗正德十年(1515),卒于神宗万历十六年(1588),寿七十四岁。少读薛文清语,谓万起万灭之私乱吾心久矣,今当一切决去,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决志行之。闭关临田寺,置水镜几上,对之默坐,使心与水镜无二。久之而病心火。偶遇僧寺,见有榜急救心火者,以为名医,访之则聚徒而讲学者也。近溪从众中听良久,喜曰,“此真能救吾心火”。问之为颜山农,得泰州王心斋之传。近溪闻其言,如大梦得醒,明日五鼓即往纳拜为弟子,尽受其学。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近溪尽鬻田产脱之,侍养狱中六年,不赴廷试。及归田后,身已老。山农至,近溪不离左右,一茗一果必亲进之。诸孙以为劳,近溪曰,“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楚人胡宗正,故为近溪举业弟子,已闻其有得于《易》,反北面受学焉。大抵近溪十五而定志于张洵水,二十六而正学于山农,三十四而悟《易》于胡生,四十六而证道于泰山丈人,七十而问心于武夷先生,其生平进学历程约略如此。其学以赤子良心不学不虑为的,以天地万物同体彻形骸忘物我为大。此理生生不息,不须把持,不须接续,当下浑沦顺适。工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无之非是。学人不省,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沉滞胸膈,留恋景光,是为鬼窟活计,非天明也。论者谓龙谿笔胜舌,近溪舌胜笔。微谈剧论,所触若春行雷动。虽素不识学之人,俄顷之间,能令其心地开明,道在眼前。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当下便有受用。其《语录》载:
昆阳州守夏鱼请曰:“恒谓圣贤非人可及,故究情考索,求之愈劳而去之益远。岂知性命诸天,本吾固有。日用之间,言动事为,其停当处,即与圣贤合一也。”罗子曰:“停当二字,尚恐未是。”夏守瞿然曰:“言动事为可不要停当耶?”曰:“可知言动事为方才可说停当。则子之停当,有时而要,有时而不要矣。独不睹兹柏林之禽鸟乎?其飞鸣之相关何如也?又不观海畴之青苗乎?其生机之萌茁何如也?子若拘拘以停当求之,则此鸟此苗何时而为停当,何时而不为停当耶?《易》曰:‘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造化之妙,原是贯澈浑融。吾子蚤作而夜寐,嬉笑而偃息,无往非此体。岂待言动事为方思量得个停当?又岂直待言动事为停当方始说道与古先圣哲不殊?若是用功,如是作见,则未临言动事为固是错过,而既临言动事为,亦总是错过矣。”夏守憬然自省,作而言曰:“子在川上,不舍昼夜。吾人心体未尝一息有间。今当下生意津津,不殊于禽鸟,不殊于新苗,往时万物一体之仁,果觉浑沦成片矣。欲求停当,岂不是个善念?但善则便落一边。既有一边善,便有一边不善,既有一段善,便有一段不善。如何能得昼夜相通?如何能得万物一体?颜子得此不息之体,其乐自不能改。若说以贫自安而不改,浅之乎窥圣贤矣。
宇宙间只此一片生机洋溢,禽鸟飞鸣,新苗萌茁,皆天机鼓动而不能自已。这原是超乎善恶的,无所谓停当不停当。无论怎样严正的道德家,他能就鸟语花香加以善恶的判断么?人生朝作夜息,饥食渴饮,推而至于爱亲敬长,成仁取义,也无非此一片天机流行,如花自开,如鸟自鸣。这一点自然不容己的生机,通乎人物,通乎圣凡,通乎大人赤子。只此便是“仁”,便是“乐”,与世俗苦乐善恶不啻云泥之别。近溪常把“仁”和“乐”混在一起,讲得极亲切,如云:
所谓乐者,窃意只是个快活而已。岂快活之外复有所谓乐哉?生意活泼,了无滞碍,即是圣贤之所谓乐,即是圣贤之所谓仁。盖此仁字其本源根柢于天地之大德,其脉络分明于品汇之心元。故赤子初生,孩而弄之则欣笑不休,乳而育之则欢爱无尽。盖人之出世,本由造物之生机。故人之为生,自有天然之乐趣。故曰,“仁者,人也”。此则明白开示学者以心体之真,亦指引学者以入道之要。后世不省仁是人之胚胎,人是仁之萌蘖,生化浑融,纯一无二;故只思于孔、颜乐处竭力追寻,而忘却于自己身中讨求着落。诚知仁本不远,方识乐不假寻。
看他无论讲“仁”,讲“乐”,都只是从生机讲。就从这生机二字上,他推演出多少微言妙谛来。我们简直可以称他为生机主义者。他有一段最深切的话:
向从《大学》至善推演到孝弟慈。尝由一身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家,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家之孝弟慈而观之一国,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由一国之孝弟慈而观之天下,亦未尝有一人而不孝弟慈者。又由缙绅士大夫以推之群黎百姓,又由孩提少长以推之壮盛衰老,孩提少年皆是爱亲敬长,以能知能行此孝弟慈也。又时乘闲暇,纵步街衢,肆览大众,其闲人数何啻亿兆之多,窥觑其中,总是父母妻子之念固结维系,所以勤谨生涯,保护躯体,而自有不能已者。故某自三十登弟,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亲,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孔子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其将《中庸》、《大学》已是一句道尽。孟氏谓“人性皆善”,“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其将《中庸》、《大学》亦是一句道尽。
他看全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是一个生命之流,即显即微,即天即人,纵横上下,沦浃融贯,全无丝毫间隙,既亲切恳到,又广大深远,从来讲孔家哲学的还没人讲得这样彻骨彻髓。这真可算是一种唯生论。他还有一段很精彩的话:
方自知学,即泛观虫鱼,爱其群队恋如,以及禽鸟之上下,牛羊之出入,形影相依,悲鸣相应,浑融无少间隔,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人而异之?后偶因远行,路途客旅相见,即忻忻谈笑终日,疲倦俱忘,竟亦不知其姓名,别去,又辄恻然思曰,何独于亲戚骨肉而异之?噫!是动于利害,私于有我焉耳。从此痛自刻责,善则归人,过则归己;益则归人,损则归己。久渐纯熟,不惟有我之私不作间隔,而家国天下翕然孚通。甚至肤发不欲自爱,而念念以利济为急焉。三十年来,觉恕之一字得力独多也。
他不断说以恕求仁,本来也是老生常谈。但经他发挥起来,却真使人恻然心动。他看物我之间,息息相关,本着自己那点一体不容己的心情,专从事于利世济人。他肯牺牲,肯管闲事。如《语录》载:
先生过麻城,民舍失火,见火光中有儿在床。先生拾拳石号于市,出儿者予金视石。一人受石出儿,石重五两,先生依数予之。其后先生过麻城。人争睹之曰,此救儿罗公也。
这种做法,叫普通的道学先生看来,已稍嫌张皇。然而近溪就不止此。他有时候太热心了,简直什么嫌疑都不避。如:
一邻媪以夫在狱,求解于先生,辞甚哀苦。先生自嫌数干有司,令在座孝廉解之,售以十金,媪取簪珥为质。既出狱,媪来哀告,夫咎其行贿,詈骂不已,先生即取质还之,自贷十金偿孝廉,不使孝廉知也。
像这样行贿的事,不必说道学先生,稍自好者谁肯沾手?然而近溪放手做去,自赔十金,代人行贿,名利两丧,全不顾惜,他只知道救人而已。又如:
耿天台行部至宁国,问耆老以前官之贤否。至先生,耆老曰:“此当别论,其贤加于人数等。”曰:“吾闻其守时亦要金钱。”曰:“然。”曰:“如此恶得贤?”曰:“他何曾见得金钱是可爱的。但遇朋友亲戚所识穷乏便随手散去。”
他这样满不在乎,无怪乎杨止庵议他:
……用库藏充馈遗,归者如市。……归来请托烦数,取厌有司。……
这种路数显然带游侠气味,已经完全是颜山农、何心隐一流人物,和普通儒者面目大不相同了。
(二)右派王学
黄梨洲说:“姚江之学,惟江右为得其传,东廓、念庵、两峰、双江其选也。再传而为塘南、思默,皆能推原阳明未尽之意。是时越中流弊错出,挟师说以杜学者之口,而江右独能破之,阳明之道赖以不坠。盖阳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应之理宜也。”(《明儒学案》卷十六)。大概浙中之学近左方,江右之学近右方。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兹单就双江、念庵、塘南讲一讲:
聂双江,名豹,字文蔚,生于宪宗成化二十三年(1487),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二年(1563),寿七十七岁。累官至兵部尚书,太子少傅,赠少保,谥贞襄。当阳明在越时,双江以御史按闽,过武林,渡江往见。去后复上书,阳明答之。即现在《传习录》中所存《答聂文蔚第一书》也。及阳明征思田,他又上书问学,于是又有《答聂文蔚第二书》,亦存《传习录》中。阳明既殁,双江时官苏州,曰:“昔之未称门生者,冀再见尔。今不可得矣。”于是设位北面再拜,始称门生。以钱绪山为证,刻两书于石以认之。后为辅臣夏贵溪所恶,逮系诏狱,逾年始出。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澈,万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于是始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是时同门为良知之学者,以为未发即在已发之中,盖发而未尝发,故未发之功却在发上用,先天之功却在后天上用。他们都不赞成双江的说法。王龙谿、黄洛村、陈明水、邹东廓、刘两峰各致难端,钱绪山至谓“未发意从何处觅”。只有罗念庵深相契合,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两峰晚乃信之,曰:“双江之言是也。”双江曾把他们的反对论调总括为三端:
疑予说者,大略有三:其一谓道不可须臾离也,今日动处无功,是离之也;其一谓道无分于动静也,今日工夫只是主静,是二之也;其一谓心事合一,仁体事而无不在,今日感应流行著不得力,是脱略事为类于禅悟也。(《寄王龙谿》)
这些反对论调虽自各方攻来,然而双江根据自己的切实体验,根据自己的得力处,坚决主张,断然不惑,他是振振有辞的。他辩护自己的主张而反击他们道:
源泉者,江、淮、河、汉之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源,非以江、淮、河、汉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答许玉林》)
心无定体之说,谓心不在内也,百体皆心也,万感皆心也。亦尝以是说而求之,譬之追风逐电,瞬息万变,茫然无所措手,徒以乱吾之衷也。(同上)
夫无时不寂,无时不感者,心之体也;感惟其时,而主之以寂者,学问之功也。故谓寂感有二时者,非也;谓工夫无分于寂感,而不知归寂以主夫感者,又岂得为是哉?(《答东廓》)
感上求寂,和上求中,事上求止,万上求一,只因格物之误,蔓延至此。(《答邹西渠》)
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明道云:“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不闻曰隐,不睹曰微,隐微曰独。独也者,天地之根,人之命也。学问只有此处,人生只有这件,故曰天下之大本也。慎独便是致中,中立而和生焉,无下之能事毕矣。(《答应容庵》)
龟山一派,每言静中体认,又言平日涵养。只此四字,便见吾儒真下手处。考亭之悔,以误认此心作已发,尤明白直指。(《困辨录》)
或问,周子言静,而程子多言敬,有以异乎?曰:均之为寡欲也。周曰无欲故静,程曰主一之谓敬。一者,无欲也。然由敬而入者,有所持循,久则内外斋庄,自无不静。若入头便主静,惟上根者能之。盖天资明健,合下便见本体,亦甚省力。而其弊也,或至厌弃事物,赚入别样蹊径。是在学者顾其天资力量,而慎择所由也。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同上)
看这些话可知双江立论之大概。他确乎把握住一个枢机,对于致良知别有会心,故言之真切如此。本来未发已发问题是宋明道学界一大公案。自从周濂溪有主静立极之说,后来程子以“静”字稍偏,恐易生流弊,乃改用一“敬”字。但程门诸子即已发生纷歧,最明显的如:李延平继承杨龟山、罗豫章的传统,默坐澄心,体验喜怒哀乐未发以前气象,是专走未发一路,同时胡五峰有“察识端倪”之说,是专走已发一路。朱子虽早从延平,但于未发一着,并未得力。及遇张南轩,得闻五峰之学,对于“察识端倪”之说倒切实体会一番。但不久他感觉“急迫浮露”,“无深潜纯一之味”,“浩浩茫茫,无下手处”,乃复归于延平。几经反覆,乃又觉得还是只有程子妥当,延平之说终嫌稍偏。所以得后仍提出“敬”字作主脑,静时存养,动时省察,未发已发,双方兼顾。这场公案一时总算解决了。但朱子是二元论者,他的解决方法终不能融洽无间。及阳明提出个致良知,“良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之后,更无已发”,真可谓一了百当。然而他的门下又起分化了。双江以归寂为宗,专走未发一路,认已发无工夫可用,和他的许多同门,专走已发一路,而认未发上无工夫可用者,恰相对立。他所指摘当时已发派的毛病,和朱子所指“察识端倪”的毛病,也正相类似。他不把致良知的“致”字当作依照良知做去的意思,而当作一种收摄凝聚的工夫。愈收摄就是愈推致。这虽和阳明南京以前所走路径相合,但于致良知的口诀显然有所转手,所以才遭受同门的环攻。但是他有实在工夫,确乎能挽救左派猖狂之病,所以后来讲王学的很推重他。这种情形到罗念庵就更明显了。
罗念庵,名洪先,字达夫,生于孝宗弘治十七年(1504),卒于世宗嘉靖四十三年(1564),寿六十一岁。他是后来学者所公认为最能继承阳明之一人。然而他并没有见过阳明。当阳明年谱编定时,绪山语他道:“子于师门,不称门生而称后学者,以师存日未得及门委贽也。子谓古今门人之称,其义止于及门委贽乎?子年十四时,欲见师于赣,父母不听,则及门者其素志也。今学其学者三纪于兹矣。非徒得其门,所谓升堂入室者,子且无歉焉,于门人乎何有?”谱中改称门人,绪山、龙谿证之也。念庵以濂溪无欲故静之旨为圣学嫡传。其于同门诸子,最心契双江。是时王门学者,除双江外,大概都说:“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念庵不以为然,对于“现成良知”之说力加反对。其言曰:
往年见谈学者皆曰:“知善知恶,即是良知;依此行之,即是致知。”予尝从此用力,竟无所入,久而后悔之。(《甲寅夏游记》)
良知固出于禀受之自然而未尝泯灭,然欲得流行发现常如孩提之时,必有致之之功。非经枯槁寂寞之后,一切退听而天理炯然,未易及此。阳明之龙场是也。学者舍龙场之惩创,而第谈晚年之熟化。譬之趋万里者,不能蹈险出幽,而欲从容于九达之逵,岂止躐等而已哉?(《寄谢高泉》)
从前为良知时时见在一句误却,欠缺培养一段工夫。培养原属收敛翕聚。甲辰夏,因静坐十日,怳怳见得,又被龙谿诸君一句转了。……阳明拈出良知,上面添一“致”字,便是扩养之意。……今却尽以知觉发用处为良知,至又易“致”字为“依”字,则是只有发用无生聚矣。(《与尹道舆》)
良知二宇,乃阳明先生一生经验而后得之。……当时迁就初学令易入,不免指见在发用以为左券。至于自得,固未可以草草谬承。而因仍其说者,类借口实,使人猖狂自恣,则失之又远。(《寄张须野》)
他强调的讲那个“致”字。收摄凝聚,正是致良知的实功。必须从静中培养多少年,到枯槁寂寞,一切放下之后,然后良知的真面目炯然呈露。这样历程,阳明本人也是经过的。至于愚夫愚妇乍隐乍现的一点灵明,借以指点启发则可,若果然圣愚同视,专凭当下知觉信手做去,不下一种收摄凝聚的工夫,实实“致”它一番,终将流入猖狂一路,阳明当日并不如此。他学阳明是根据自己亲身所体验,在与阳明一生整个进学历程相对证,并不拘泥阳明的口诀,他讥斥那班专以师说压倒人的道:
阳明公门下争“知”字如敬师讳,不容人谈破。(《读双江致知议略》)
他认定解决自己性命问题要紧,不应该专在话头上拈弄。他说:
吾辈一个性命,千疮百孔,医治不暇,何得有许多为人说长道短耶?弟愿老兄将精一还尧、舜,感应还孔子,良知还阳明,无生还佛。直将当下胸中粘带,设计断除;眼前纷纭,设计平妥;原来性命,设计恢复。益于我者取之,而非徇其言也;害于我者违之,而非徒以言也。(《答何善山》)
他这样真切为性命,所以最注意工夫,而反对人空言本体。他说:
终日谈本体,不说工夫,才拈工夫,便指为外道,恐阳明先生复生亦当攒眉也。(《寄王龙谿》)
自来圣贤论学,未尝有不犯手做一言。未有学而不由做者,惟佛家则立跻圣位。此龙谿极误人处。(《读双江致知议略》)
念庵和龙谿切磋处最多,其议论大部分都是为救龙谿之弊而发。但实际上龙谿尚不像泰州派那样撒手自在,他也有他的工夫。请看他说:
吾人包裹障重,世情窠臼,不易出头。以世界论之,是千百年习染;以人身论之,是半生依靠。见在种种行持点检,只在事情上寻得一件极好事业来做,终是看人口眼。若是超出事情汉子,必须从浑沌里立定根基,将一种要好心肠洗涤干净,枝叶愈活,灵根愈固。从此生天,生地,生人,生物,方是大生,方是生生不息真种子,今去此尚远也。(《与念庵书》,见念庵《冬游记》)
先师自谓:“良知二字,是吾从万死一生中体悟出来,多少积累在。但恐学者见太容易,不肯实致其良知,反把黄金作顽铁用耳。”先师在留都时,曾有人传谤书,见之不觉心动,移时始化。因谓终是名根消煞未尽。譬之浊水澄清,终有浊在。余尝请问平藩事。先师云:“在当时只合如此做,觉来尚有微动于气所在。使今日处之,更自不同。”夫良知之学,先师所自悟,而其煎销习心习气,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密。吾党今日未免傍人门户,从言说知解承接过来,而其煎销积累保任工夫,又如此其疏。徒欲以区区虚见,影响缘饰,以望此学之明。譬如不务覆卵而即望其时夜,不务养珠而即望其飞跃,不务煦育胎元而即望其脱胎神化,益见其难也已。(《滁阳会语》)
看这样话简直和念庵如出一口。龙谿也深悉阳明进学的历程,用功的节次,知道良知一字不是容易得来。他也认为必须彻底煎销习心习气,从枯槁寂寞中培养生生不息的真种子。但他和念庵毕竟不同。他的煎销保任工夫,只在日常生活中。随处用力,无分动静。即发用,即收敛,即工夫,即本体。良知透出一分,就实“致”一分,愈“致”愈明,自然日有进境。依良知而行就是致良知,并不是另外还有“致”的工夫也。念庵却不是这样看法。他断然归宗于主静。如云:
致良知者,致吾心之虚静而寂焉,以出吾之是非;非逐感应以求其是非,使人扰扰外驰而无所于归,以为学也。未知,其发也;知而良,则其未发,所谓虚静而寂焉者也。吾能虚静而寂,虽言不及感亦可也。(《双江七十寿序》)
今之言良知者,恶闻静之一言,以为良知该动静,合内外,主于静焉偏矣。此恐执言而未尽其意也。夫良知该动静,合内外,其统体也。吾之主静,所以致之,盖言学也。学必有所由而入,未有入室而不由户者。苟入矣,虽谓良知本静亦可也,虽谓致知为慎动亦可也。吾不能复无极之真者,孰为之乎?盖动而后有不善,有欲而后有动,动于欲而后有学。学者,学其未动焉者也。学其未动,而动斯善矣,动无动矣。(答董蓉山》)
周子所谓主静者,乃无极以来真脉络。其自注云:无欲固静。是一切染不得,一切动不得。庄生所言混沌者近之。故能为立极种子。非就识情中认得个幽闲暇逸者,便可替代为此物也。指其立极处,与天地合德,则发育不穷;与日月合明,则照应不遗;与四时合序,则错行不忒;与鬼神合吉凶,则感应不爽。修此而忘安排,故谓之吉;悖此而费劳攘,故谓之凶。若识认幽闲暇逸以为主静,便与野狐禅相似,便是有欲。一切享用玩弄安顿便宜厌忽纵驰隐忍狼狈之弊,纷然潜入而不自觉。即使孤介清洁,自守一隅,亦不免于偏听独任,不足以倡率防检,以济天下之务。其与未知学者何异也。(《答门人》)
《传习录》有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夫至善者,非良乎?此阳明之本旨也。而今之言良知者,一切以知觉簸弄,终日精神随知流转,无复有凝聚纯一之时,此岂所谓不失赤子之心者乎?恐阳明公复出,不能不矫前言而易之以他辞也。洛村尝问独知时有念否?公答以戒惧亦是念,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自朝至暮,自少至老,更无无念之时。盖指用功而言,亦即所谓不失赤子之心,非浮漫流转之谓也。今之学者,误相援引,便谓一切凡心,俱谓是念,实以遂其放纵恣肆之习。执事所见虽高,然大要以心属感,似与此辈微觉相类。自来闻良知之说以前,诸公之学颇多得力。自良知之说盛行,今二十余年矣。后之得力,较先进似或不勇。此岂无故耶?(《答陈明水》)
他对于主静一脉确有心得,确具正解,疑似之辨极精。他甚至议论到阳明的口诀上。龙谿曾说过:“致良知三字,及门者谁不闻,惟我信得及。”念庵这种见解,若照龙谿看来,也就算对于致良知信不及了。然而从念庵看来,龙谿只是空谈,其所谓工夫简直不算工夫。如云:
龙谿之学,久知其详,不俟今日。然其讲工夫又却是无工夫可用。故谓之以良知致良知。……大抵本之佛氏。……直是与吾儒兢兢业业必有事一段绝不相蒙。(《与聂双江》)
念庵的主静,本是一种戒慎恐惧提撕警觉的工夫,所谓“尧舜兢业过一生”者,所以最不满意于龙谿的放荡。然而龙谿却也疑惑他枯寂。他曾经在石莲洞静修,默坐半榻间,不出者三年。龙谿访他于松原,问他行持比前何似,本想加以匡正,但他回答道:
往年尚多断续,近来无有杂念。杂念渐少,则感应处便自顺适。即如均赋一事,从六月至今半年,终日纷纷。未尝敢厌倦,未尝敢执着,未尝敢放纵,未尝敢张皇,惟恐一人不得其所。一切杂念不入,亦不见动静二境。自谓此即是静定工夫,非纽定默坐时是静,到动应时便无着静处也。(《松原志晤》)
这是他主静最得力处,龙谿也只有嗟叹而去。本来龙谿也未尝不静坐,未尝不说“静处体玩也好”,只是不把它当作少不了的主要工夫而已。念庵加强提出主静作把柄,这是他和龙谿毫发千里的地方。一个说,只要见得良知本体,静也好,动也好;一个说,非主静则良知无从致。两人所争只在这一点。然而念庵又说:
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谓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内之谓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谓之感。发微而通,非逐外之谓也。寂非守内,故未可言处,以其能感故也。绝感之寂,寂非真寂也。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时,以其本寂敌也。离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异名,吾心之本然也。寂者一感者不一,是故有动有静,有作有止。人知动作之为感矣,不知静与动,止与作之异者境也,而在吾心未尝随境异也。随境有异,是离寂之感矣。感而至于酬酢万变,不可胜穷,而皆不外乎通微,是乃所谓几也。故酬酢万变,而于寂者未尝有碍。非不碍也,吾有所主故也。苟无所主,则亦驰逐而不返矣。声臭俱泯,而于感者未尝有息。非不息也,吾无所倚故也。苟有所倚,则亦胶固而不通矣。此所谓收摄保聚之功,君子知几之学也。学者自信于此灼然不移,即谓之守寂可也,谓之妙感亦可也;即谓之主静可也,谓之慎动亦可也。此岂言说之可定哉?……使于真寂端倪果能察识,随动随静,无有出入,不与世界物事相对待,不倚自己知见作主宰,不著道理名目生证解,不藉言语发挥添精神,则收摄保聚之功,自有准则,明道云:“识得仁体,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穷索,必有事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固其准则也。(《甲寅夏游记》)
这段话讲得最精密,最圆融,比之双江似乎又进一步,可算是念庵的晚年定论。龙谿听罢,也笑着说:“兄已见破到此,弟复何言。”似乎他们的意见已归一致了。黄梨洲谓念庵之学:“始致力于践履,中归摄于寂静,晚彻悟于仁体。”在第二个阶段上,他对于双江《困辨录》中的意见完全一致。到第三阶段上,就稍有差别了。他在《读〈困辨录〉抄序》上说:“余始乎笺是录,以为字字句句无一弗当于心;自今观之,亦稍有辨矣。”看他下文批评双江的地方,正和方所引《甲寅夏游记》中的话相契合;而这段话最后归结于明道的《识仁篇》,也许正是梨洲所谓“晚彻悟于仁体”的根据。前引诸段,亦与这段话很相类似的,或系同时期而言,此处未暇详考。总之,这些话都是周、程以降相传的微旨,无论阳明、龙谿、念庵都没有根本的异见,然而念庵终不肯苟同于龙谿者,特谓其认知觉情识为良知,遂至猖狂无忌惮耳。说到这里,我想起阳明进学的历程:
……自此之后,尽去枝叶,一意本源,以默生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江右以后,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盖良知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良知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此知自能收敛,不须更主于收敛,此知自能发散,不须更期于发散。收敛者,感之体,静而动也;发散者,寂之用,动而静也。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居越以后,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是学成之后,又有此三变也。(《明儒学案》卷十)
这第一变分明就是后来双江、念庵所走路径,而前引念庵《甲寅夏游记》中那段话已庶几达到第二变。这第二变乃是王门普通口诀,龙谿讲得格外明朗。至龙谿四无之说,则庶几乎第三变了。照这样说,岂不是龙谿远非念庵所能及么?这倒不然。他们的高低,是不容轻易判定的。念庵有言:“善学者竭力为上,解悟次之,听言为下。龙谿是个“狂者”,全凭“解悟”,并非“竭力”实造其境。若念庵,却是个脚踏实地的人。他殊不喜欢唱高调,不像左派诸人那样张皇。他觉得左派诸人“承领本体太易”,也确乎能指出他们的症结所在。后来对于王学的各种修正意见,大概都是从这里发展出来的。
王塘南,名时槐,生于嘉靖元年(1522),卒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寿八十四岁。弱冠师事同邑刘两峰,刻意为学。仕而求贤于四方之言学者,未之或怠,终不敢自以为得。五十罢官,屏绝外务,反躬密体,如是三年,有见于空寂之体。又十年,渐悟生生真机,无有停息,不从念虑起灭,学从收敛而入,方能入微。故以透性为宗,研几为要。大体近念庵,而辨析磨勘,别出手眼,亦右派中之杰出者也。其言曰:
弟昔年自探本穷源起手,诚不无执恋枯寂。然执之之极,真机自生。所谓与万物同体者,亦盎然出之,有不容己者。非学有转换,殆如腊尽阳回,不自知其然也。兄之学本从与物同体入手,此中最宜精研。若未能入微,则亦不无笼统漫过随情流转之病。(《与萧兑嵎》)
萧兑嵎,不详其来历,但从塘南这段话却可看出右派和左派不同地方。右派诸人自双江、念庵以至塘南,都是从枯槁寂寞中打熬出来的。左派诸人却没用过这种刻苦工夫,而直下承当,一出手就热哄哄的向万物一体处尽量发挥。在右派看来,这实在是“承领本体太易”,他们本源尚未清,真性尚未透,金银铜铁,混在一起,都只是“笼统漫过,随情流转”罢了。其流弊所极,当有如塘南所说:
学者以任情为率性,以媚世为与物同体,以破戒为不好名,以不事检束为孔、颜乐地,以虚见为超悟,以无所用耻为不动心,以放其心而不求为未尝致纤毫之力者多矣,可叹哉!(《三益轩会语》)
后来东林派就是用这些话攻击王学末流的。塘南认定学虽无分于动静,而必须从静入手。如云:
学无分于动静者也。特以初学之士,纷扰日久,本心真机尽汩没蒙蔽于尘埃中,是以先觉立教,欲人于初下手时,暂省外事,稍息尘缘,于静坐中默识自心真面目。久之,邪障彻而灵光露,静固如是,动亦如是。到此时,终日应事接物,周旋于人情事变中而不舍,与静坐一体无二。此定静之所以先于能虑也。岂谓终身灭伦绝物,块然枯坐,徒守顽空冷静以为究竟哉?(《答周守南》)
这些话和双江、念庵意思一样,而说得格外平易。他对于良知有个独到的解释:
知者,先天之发窍也。谓之发窍,则已属后天矣。虽属后天,而形气不足以干之。故知之一字,内不倚于空寂,外不堕于形气,此孔门之所谓中也。(《答朱易庵》)
性者,先天之理。知属发窍,是先天之子,后天之母也。此知在体用之间。若知前求体则着空,知后求用则逐物。知前更无未发,知后更无已发,合下一齐俱了,更无二功,故曰独。独者,无对也。(《答萧勿庵》)
生机者,天地万物之所从出,不属有无,不分体用。此几以前,更无未发,此几以后,更无已发。若谓生机以前,更有无生之本体,便落二见。……知者,意之体,非意之外有知也;物者,意之用,非意之外有物也。但举意之一字,则寂感体用悉具矣。意非念虑起灭之谓也,是生机之动而未形,有无之间也。独即意之入微,非有二也,意本生生。惟造化之机,不克则不能生。故学贵从收敛入,收敛即为慎独。此凝道之枢要也。(《与贺汝定》)
他从未发已发间把握住一个“窍”,就在这“窍”上,收摄凝聚,即此便是“知几”,便是“慎独”,便是“诚意”,便是“致良知”,一了百当。这些地方,虽然根本精神上仍是念庵一路,但立论已有微异。他更明显地说:
舍发而别求未发,恐无是理。既曰戒慎恐惧,非发而何?但今人将发字看得粗了,故以澄然无念时为未发。不知澄然无念正是发也。(《答钱启新》)
致良知一语,惜阳明发此于晚年,未及与学者深究其旨。先生没后,学者大率以情识为良知,是以见诸行事,殊不得力。罗念庵乃举未发以究其弊,然似未免于头上安头。夫所谓良知者,即本心不虑之真明,原自寂然,不属分别者也。此外岂更有未发耶?(《三益轩会语》)
可见塘南对于未发已发的看法实不尽同于念庵,大足以折衷江右与浙中两派而解其纷。他辨析名理极精,如云:
断续可以言念,不可言意,生机可以言意,不可以言心;虚明可以言心,不可以言性。至于性则不容言矣。(《三益轩会语》)
澄潭之水,固发也;山下源泉,亦发也;水之性,乃未发也。离水而求水性,曰支;即水以为性,曰混;以水与性为二物,曰歧。惟时时冥念,研精入微,固道之所存也。(《答钱启新》)
这些地方真讲得剔透玲珑,头头是道。又说:
盈宇宙间,一气也。即使天地混沌,人物消尽,只一空虚,亦属气耳。此至真之气,本无终始,不可以先后天言。故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若谓别有先天在形气之外,不知此理安顿何处。通乎此则知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与贺汝定》)
他很明澈的反对理气二元论。至于讲悟性、知几、慎独……许多精彩议论,我们不能一一阐述,总之,后来刘蕺山的许多说法,在塘南言论里早有发见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所谓狂禅派
当万历以后,有一种似儒非儒、似禅非禅的“狂禅”运动风靡一时。这个运动以李卓吾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颜、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们的特色是“狂”,旁人骂他们“狂”,而他们也以“狂”自居。本来当年阳明就自命为“狂者”。如《传习录》载:
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因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请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业势位日隆,天下忌之者众;有言先生之学日明,故为宋儒争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后,同志信从者日众,而四方排阻者日益力。先生曰:“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处,诸君俱未道及耳。”诸友请问。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的意思在。我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我今才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薛尚谦出,曰:“信得此过,方是圣贤的血脉。”
由此可知“狂”正是王学的本色。不过阳明究竟还不甚“狂”,后来左派就专从这一路发展了。龙谿极力辨别狂狷与乡愿,对于“狂者”大为赞扬。如云:
孔子不得中行,而思及于狂,又思及于狷。若乡愿则恶绝之甚,则以为德之贼。……狂者之意,只是要做圣人,其行有不掩,虽是受病处,然其心事光明超脱,不作些子盖藏回护,亦便是得力处。若能克念,时时严密得来,即为中行矣。狷者虽能谨守,未辨得必做圣人之志。以其知耻不苟,可使激发开展以入于道,故圣人思之。若夫乡愿,不狂不狷,初间亦是要学圣人。只管学成彀套,居之行之,象了圣人忠信廉洁;同流合污,不与世间立异,象了圣人混俗包荒。圣人则善者好之,不善者恶之,尚有可非可刺,乡愿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处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更觉完全无破绽。譬如紫色之夺朱,郑声之乱雅,更觉光彩艳丽。苟非心灵开霁,天聪明之尽者,无以发其神奸之所由伏也。……自圣学不明,世鲜中行,不狂不狷之习沦浃人之心髓。吾人学圣人者,不从精神命脉寻讨根究,只管取皮毛支节,趋避形迹,免于非刺,以求媚于世,方且傲然自以为是,陷于乡愿之似而不知,其亦可哀也已!(《与梅纯甫问答》)
夫狂者志存尚友,广节而疏目,旨高而韵远,不屑弥缝格套以求容于世。其不掩处虽是狂者之过,亦其心事光明特达,略无回护盖藏之态,可几于道。天下之过,与天下共改之,吾何容心焉。若能克念,则可以进于中行,此孔子所以致思也。(《与阳和张子问答》)
他看世儒,依照圣贤榜样,道理格式,专去陪奉旁人颜色行事,完全是一种乡愿学问,所以明显提倡狂者一路以矫其弊。张元益称他道:
宁为阔略不掩之狂士,毋宁为完全无毁之好人;宁为一世之嚣嚣,毋宁为一世之翕翕。(《龙谿墓志铭》)
唐荆川称他道:
笃于自信,不为形迹之防,包荒为大,无净秽之择。(《明儒学案》引)
这是龙谿的狂者作风。至于心斋,连阳明也觉得他“意气太高,行事太奇”,而加以裁抑,其“狂”更不用说了。然而他们究竟还都是名教中人,没有大越普通儒者的矩矱,没有干脆成为“狂禅”。直到颜、何一派,情形便不同了。他们已经真成为“狂禅”,而为李卓吾的先驱了。兹分述其学行大略如后:
(1)颜山农 山农名钧,吉安人。尝师事刘狮泉,无所得。乃从徐波石学,得泰州之传。尚游侠,好急人之难。赵大洲赴贬所,山农偕之行。徐波石战死元江府,山农寻其骸骨归葬。颇欲有为于世,以寄民胞物与之志。然世人见其张皇,无贤不省皆恶之。以他事下南京狱,必欲杀之。近溪为之营救,不赴廷对者六年。近溪谓周恭节曰:“山农与相处三十余年,其心髓精微,决难伪饰。不肖敢谓其学直接孔、孟,俟诸后贤,断断不惑。不肖菲劣,已蒙门下知遇。又敢窃谓门下虽知百近溪,不如今日一察山农子也。”山农以戍出,年八十余。
山农之学,大致谓:人心妙万物而不测者也。性如明珠,原无尘染。有何睹闻?着何戒慎?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及时有放逸,然后戒慎恐惧以修之。凡儒先见闻,道理格式,皆足以障道。其立说详情现在虽无从考究,但即就此所述大旨看来,已可知山农将传统的道理格套尽与扫除,即戒慎恐惧工夫亦抛置一旁。勇往直前,放手做去。触世纲,犯众怒。其张皇气象,游侠精神,已显然非名教所能羁绊了。
(2)何心隐 心隐本姓梁,名汝元,字夫山,后改姓名为何心隐。吉州永丰人。少补诸生,从学于山农,与闻心斋立本之旨。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显,心隐恃其知见,辄狎侮之。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和堂以合族。身理一族之政,冠婚丧祭赋役,一切通其有无。行之有成。会邑令有赋外之征,心隐贻书以诮之。令怒,诬之当道,下狱中。孝感程后台在胡总制幕府,檄江抚出之。总制得心隐,语人曰:“斯人无所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已同后台入京师,与罗近溪、耿天台游。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心隐率尔曰:“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为无闻也者,目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江陵去,心隐嗒然若丧,曰:“夫夫也,异日必当国,当国必杀我。”心隐在京师,辟谷门会馆,招来四方之士。方技杂流,无不从之。是时政由严氏,忠臣坐死者相望,卒莫能动。有蓝道行者,以乱术幸上。心隐授以密计,侦知嵩有揭帖,乩神降语,今日当有一奸臣言事。上方迟之,而嵩揭至,上由此疑嵩。御史邹应龙因论嵩败之。然上犹不忘嵩,寻死道行于狱。心隐踉跄南过金陵,谒何司寇。司寇者,故为江抚,脱心隐于狱者也,然而严党遂为严氏仇心隐。心隐逸去。从此踪迹不常,所游半天下。江陵当国,御史傅应帧、刘台连疏攻之,皆吉安人也,江陵因仇吉安人。而心隐故尝以术去宰相,江陵不能无心动。心隐方在孝感聚徒讲学,遂令楚抚陈瑞捕之。未获而瑞去。王之垣代之,卒致之。心隐曰:“公安敢杀我,亦安能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遂死狱中。
心隐之学,不坠影响。有是理则实有是事。无声无臭,事藏于理,有象有形,形象于事。所以他说:
无极者,流之无君父者也。必皇建其有极,乃有君而有父也。必会极,必归极,乃有敬,敬以君君也,乃有亲,亲以父父也。又必易有太极,乃不堕于弑君弑父,乃不流于无君无父,乃乾坤其君臣也,乃乾坤其父子也。又曰:“孔孟之言无欲,非濂溪之言无欲也。欲惟寡则心存,而心不能以无欲也。欲鱼、欲熊掌,欲也,舍鱼而取熊掌,欲之寡也。欲生、欲义,欲也;舍生而取义,欲之寡也。欲仁,非欲乎?得仁而不贪,非寡欲乎?从心所欲,非欲乎?欲不逾矩,非寡欲乎?”
他反对无极,反对无欲,明白指斥濂溪,打破传统的道学旧套,其骏快处直接近后来的陈乾初、潘用微、颜习斋。然而机权变诈,纵横无碍,为目的不择手段,绝不类普通儒者的面目了。
(3)邓豁渠 豁渠,初名鹤,号太湖,蜀之内江人。为诸生时不悦学。赵大洲为诸生谈圣学于东壁,渠为诸生讲举业于西序,朝夕声相闻,未尝过而问焉。已渐有入,卒抠衣为弟子。一旦弃家出游,遍访知学者。以为性命甚重,非拖泥带水可以成就。遂落发为僧,访李中溪元阳于大理,访邹东廓、刘狮泉于江右,访王东崖于泰州,访蒋道林于武陵,访耿楚倥于黄安,与大洲不相闻者数十年。大洲起宫,过卫辉,渠适在焉,出迎郊外。大洲望见惊异,下车执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曰:“误子者余也。往余言学过高,致子于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罪恶莫赎。今尚在,亟归庐尔父墓侧,终身可也。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因书券给之。时有来大洲问学者,大洲乃令渠答之。大洲听其议论,大恚曰:“吾藉是以试子,近诣乃荒谬至此。”大洲入京,渠复游齐鲁间,初无归志。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见,属官蜀者携之归。至涿州,死野寺中。
渠自序为学云:“己亥,礼师,闻良知之学。不解。入青城山,参禅十年。至戊申,入鸡足山,悟人情事变外有个拟议不得妙理。当时不遇明师指点,不能豁然通晓。癸丑,抵天池,礼月泉,陈鸡足所悟。泉曰:‘第二机即第一机。’渠遂认现前昭昭灵灵的,百姓日用不知,渠知之也。甲寅,庐山礼性空。……戊午,居澧州八年,每觉无日新之益。因入黄安,居楚倥茅屋。始达父母未生前的,先天地生的,水穷山尽的,百尺竿头外的,所谓不属有无,不属真妄,不属生灭,不属言语,常住真心,与后天事不相联属。向日鸡足所参人情事变的,豁然通晓。被月泉所悟二十余年。丙寅以后,渠之学日渐幽深玄远。如今也没有我,也没有道,终日在人情事变中,若不自与,泛泛然如虚舟飘瓦而无着落。脱胎换骨,实在于此。”梨洲谓:“渠学之误,只主见性,不拘戒律。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第一义是第一义,第二义是第二义。身之与性,截然分为二事。言在世界外,行在世界内。人但议其纵情,不知其所谓先天第一义者,亦只得完一个无字而已。”看豁渠这样行径,真活画出一个“狂禅”样子。本来大洲对于禅学已经直认不讳,然而他却不“狂”。若豁渠则“狂”得连大洲也不能不骂他荒谬了。
(4)管东溟 东溟,名志道,字登之,苏之太仓人。江陵秉政,东溟时为刑部主事,上疏条九事以讥切时政,出为广东佥事。后以老疾致仕。万历三十六年卒,寿七十三岁。
东溟受业于耿天台,著书数十万言。大抵鸠合儒释,浩汗而不可方物。顾泾阳曾与辩难,其往复书牍见于泾阳《证性编》卷五。《明儒学案》撮述其大旨道:
……谓乾元无首之旨与华严性海浑无差别。易道与天地准,故不期与佛、老之祖合而自合。孔教与二教峙,故不期与佛、老之徒争而自争。教理不得不圆,教体不得不方。以仲尼之圆,圆宋儒之方,而使儒不碍释,释不碍儒。以仲尼之方,方近儒之圆,而使儒不滥释,释不滥儒。唐宋以来,儒者不主孔奴释,则崇释卑孔,皆于乾元性海中自起藩篱。故以乾元统天,一案两破之也。其为孔子阐幽十事言:孔子任文统不任道统,一也;居臣道不居师道,二也;删述六经,从游七十二子,非孔子定局,三也;与夷、惠易地则为夷、惠,四也;孔子知天命,不专以理,兼通气运,五也;一贯尚属悟门,实之必以行门,六也;敦化通于性海,川流通于行海,七也;孔子曾师老聃,八也;孔子从先进,是黄帝以上,九也;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十也。
这些话真算大胆,直可放到清末今文学家启蒙运动者如康南海、潭浏阳诸人文集中。他打破儒术一尊的局面,极力抬高佛的地位。他把孔子看得很圆活,可以为夷、惠,可以为黄、老,可以为桓、文。道德、刑名、权谋、术数,兼容并包,随机运用,可算是思想上一大解放。狂禅派的理论大纲,已具备于此了。
除以上诸人外,尚有方湛一、程后台、钱怀苏等,兹不具述。梨洲总论他们道:
龙谿之后,力量无过于龙谿者,又得江右为之救正,故不至十分决裂。泰州之后,其人多能赤手以搏龙蛇。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非复名教之所能羁络矣。顾端文曰:“心隐辈坐在利欲胶漆盆中,所以能鼓动得人,只缘他一种聪明亦自有不可到处。”羲以为非其聪明,正其学术也。所谓祖师禅者,以作用见性。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释氏一棒一喝,当机横行,放下拄杖,便如愚人一般。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学案》卷三十二)
梨洲把颜、何这般人的学术看作祖师禅一路。关于祖师禅的话,梨洲讲得很多,后面我们还要提到。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纵横无碍大活动的禅,也正可说是“狂禅”。这种狂禅运动到李卓吾算是发展到极端了。
李卓吾,名贽,泉州晋江人。生于嘉靖六年(1527),卒于万历三十年(1602),寿七十六岁。年十二,试老农老圃论,曰:“吾时已知樊迟之问,在荷篑丈人间。”及长,身七尺,目不苟视。虽至贫,辄时时助朋友之急。读传注,愦愦不省,不能契朱子深心。欲弃置不事,而闲甚,无以消岁月。乃叹曰:“此直戏耳!但剽窃得滥目足矣,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既领乡荐,以道远,不再上公车,为共城校官。共城为宋李之才宦游地,有邵康节安乐窝,在苏门山百泉上。卓吾生于泉,泉为温陵禅师福地,故曾自号温陵居士。至是,日遨游百泉之上,曰:“吾泉而生,又泉而官,泉于吾有夙缘矣”。因又自号百泉居士。后官礼部司务,曰:“吾闻京师人士所都,盍访而学焉。”人曰:“子性太窄,苟闻道,当自宏阔。”卓吾曰:“然。”遂又自命为宏父。初未知学道,或语之曰:“公怖死否?”卓吾曰:“死安得不怖?”曰:“公既怖死,何不学道?学道所以免生死也。”卓吾曰:“有是哉?”遂潜心道妙。久之,有所契,超然于语言文字之表。出为姚安知府。为政举大体,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务以德化,不贾世俗能声。自治清苦,僚属士民胥吏夷酋莫不向化。喜与衲子游,常住伽蓝判事。或坐堂上,置名僧其间,簿书有暇,即与参论玄虚。俸禄之外,了无长物。是时上官严刻,吏民多不安。卓吾曰:“边方杂夷,法难尽执,仕于此者,携家万里而来,动以过失狼狈去,尤不可不念之。但有一长,即为贤者,岂宜责备耶?”居三年,以病告,不许。遂入大理之鸡足山,阅《藏经》,不出。御史刘维奇其节,疏令致仕。初与黄安耿子庸善,既罢郡,不归家,曰:“吾老矣,得一二胜友,终日晤言,以遣余日,何必故乡也?”遂客黄安。中年,得数男,皆不育。体素癯,淡于声色,恶近妇人,故虽无子不置婢妾。旋至麻城龙潭湖上,与僧无念、周友山、邱坦之、杨定见聚。闭门下键,日以读书为事。性爱扫地,数缚帚不给。衿裙浣洗,极其鲜洁;拂身拭面,有同水淫。不喜俗客,不获辞而至,但一交手,即令之远坐,嫌其气味。其欣赏者,镇日言笑,意所不契,寂无一语。滑稽排调,冲口而发,既能解颐,亦可刺骨。所读书皆钞为善本,逐字雠校,肌襞理分,时出新意。其为文,不阡不陌,摅其胸中之独见。亦喜为书,每研墨伸纸,则解衣大叫,得意者瘦劲险绝,骨棱棱纸上。一日,头痒,倦于梳栉,遂剃其发,独存鬓须;去衣冠,即所居为禅院。居常与侍者论出家事曰:“世间有三等人宜出家。其一,如庄周、梅福之徒,以生为我梏,形为我辱,智为我毒,灼然见身世如赘瘤然,不得不弃官隐者,一也。其一如严光、阮籍、陈抟、邵雍之徒,苟不得比于傅说之遇高宗,太公之遇文王,管仲之遇桓公,孔明之遇先主,则宁隐勿出,亦其一也。又其一者,陶渊明是也。亦爱富贵,亦苦贫穷。苦贫穷,故以乞食为耻,而曰“叩门拙言辞”;爱富贵,故求为彭泽令,然无奈其不肯折腰何?是以八十日便赋归去也,此又其一也。侍者进曰:“先生于三者何居?”卓吾曰:“卓哉庄周、梅福之见,我无是也。待知己之主而后出,必具盖世才,我亦无是也。其陶公乎?夫陶公清风被千古,余何人而敢云庶几焉。然其一念真实,不欲受世间管束,则偶与之同也。”卓吾喜接引人,来问学者,无论缁白,披心酬对,风动黄、麻间。时有女人来听法,或言女人见短,不堪学道。卓吾曰:“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且彼为法来者,男子不如也。”卓吾气概激昂,行复惊众,黄、麻间士大夫皆大噪,诋为左道惑众。因卓吾共彼中士女谈道,刻有《观音问》等书,忌者更以帷簿蜚语,思逐去之。卓吾笑曰:“吾左道耶?即加冠可也。”遂服其旧服。于时左辖刘东星迎卓吾武昌,自后屡归屡游。刘晋川迎之泌水,梅之丞迎之云中,焦弱侯迎之秣陵,皆推尊为圣人。无何,复归麻城。又有以蜚语闻当事者。当事乃逐卓吾而火其兰若。御史马诚所常问卓吾易义,大服,事以师礼,奉之入黄蘖山。壬寅,北游,抵郊外极亲寺,馆于通州诚所家。忽蜚语传京师,谓卓吾著书丑诋四明沈相。沈相恨甚,踪迹无所得。礼垣都谏张诚宇乃疏劾之,遂逮下诏狱。逮者至,邸舍匆匆。卓吾力疾起行数步。大声曰:“是为我也。为我取门片来。”遂卧其上,疾呼曰:“我罪人也,不宜留。”诚所愿从,曰:“朝廷以先生为妖人,我藏妖人者,死则俱死耳,终不令先生往而己独留。”卒同行。明日,大金吾寘讯,侍者掖而入,卧于阶上。金吾曰:“若何以妄著书?”卓吾曰:“罪人著书甚多,具在圣教,有益无损。”大金吾笑其倔强。狱竟,无所置辞,大略止回籍耳。久之,旨未下。卓吾于狱中作诗读书自如,当事亦未必遽欲之死也。一曰,呼侍者剃发,遂持刀自割其喉,气不绝者两日,侍者问:“和尚痛否?”以指书其手曰:“不痛。”又曰:“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诚所以事缓,归觐其父。至是,闻而伤之曰:“吾护持不谨,以致于斯也。”乃葬其骸于通州北门外,为之大治塚墓,营佛刹焉。
卓吾所著有《焚书》、《藏书》、《说书》、《九正易因》等书。其学不守绳墨,出入儒、佛之间,而大旨渊于姚江。他自称“不曾四拜受业一个人以为师”,而对于王学左派诸人备致推崇。尤其倾倒的是龙谿,其次是近溪。僧深有述他道:
忆公告某曰:“我于南都,得见王先生者再,罗先生者一。及入滇,复于龙里得再见罗先生焉。”然此丁丑以前事也。自后无岁不读二先生之书,无口不谈二先生之学。令某听之,亲切而有味,详明而不可厌。使有善书者执管侍侧,当疾呼手腕脱矣,当不止十纸百纸,虽千纸且有余矣。(《罗近溪先生告文》)
卓吾与龙谿、近溪,这样的津津乐道,惟恐不得尽传其秘旨。在这篇告罗先生文中,表示满腔向往的热诚,说的娓娓动人。他称龙谿道:
圣代儒宗,人天法眼;白玉无瑕,黄金百炼。……虽生也晚,居非近,其所为凝眸而注神,倾心而悚听者,独先生而已。……我思古人,实未有如先生者也。(《王龙谿先生告文》)
先生此书,前无往古,后无将者。后有学者,可以无复著书矣。(《龙谿先生文录抄序》)
世间讲学诸书,明快透髓,自古及今,未有如龙谿先生者。……龙谿先生全刻,千万记心遗我!盖近溪《语录》,须领悟者乃能观于言语之外,不然,未免反加绳束,非如王先生字字皆解脱门,既得者读之足以印心,未得者读之足以证入也。(《复焦弱侯》)
这真是心悦诚服,倾佩到极点,其所以未得到入龙谿门下者,只差一拜耳。他称泰州学派道:
当时阳明先生门徒遍天下,独有心斋为最英灵。心斋本一灶丁也,目不识丁。闻人读书,便自悟性,径往江西见王都堂,欲与之辩质所悟,此尚以朋友往也。后自知其不如,乃从而受业焉。故心斋亦得闻圣人之道,此其气骨为何如者!心斋之后为徐波石,为颜山农。山农以布衣讲学,雄视一世,而遭诬陷;波石以布政使请兵督战而死广南。云龙风虎,各从其类,然哉!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波石之后为赵大洲,大洲之后为邓豁渠,山农之后为罗近溪,为何心隐,心隐之后为钱怀苏,为程后台,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心隐以布衣出头倡道而遭横死。近溪虽得免于难,然亦幸耳,卒以一官不见容于张大岳。盖英雄之士,不可免于世,而可以进于道。(《为黄安二上人大孝文一首》)
泰州派下这一大批人物,在普通儒者眼中简直是一群怪物,而卓吾却极口称赞他们是英雄,把他们写得生龙活虎一般。他有一篇《何心隐论》,称心隐为“上九之大人”,极力替他伸冤道:
今观其时,武昌上下,人几数万,无一人识公者,无不知公之为冤也。方其揭榜通衢,列公罪状,聚而观者,咸指其诬,至有嘘呼叱咤不欲观焉者,则当日之人心可知矣。由祁门而江西,又由江西而南安,而湖广,沿途三千余里,其不识公之面而知公之心者,三千余里皆然也。非惟得罪于张相者、有所憾于张相而云然,虽其深相信以为大有功于社稷者,亦犹然以此举为非是,而咸谓杀公以媚张相者之为非人也。则斯道之在人心,真如日月星辰,不可盖覆矣。
读此段可以想见何心隐一流人在当时声势之大,影响之深。卓吾学风和心隐很相近,对于他尤其是深表同情,故为之扼腕太息如此。气求声应,从卓吾上面许多言论看来,可知其与王学左派关系之深了。
卓吾思想最狂放,最敢发惊人的议论,如云:
成大功者必不顾后患,故功无不成,商君之于秦,吴起之于楚是矣。而儒者皆欲之,不知天下之大功,果可以顾后患之心成之否也,吾不得而知也。顾后患者必不肯成天下之大功,庄周之徒是已。是以宁为曳尾之龟,而不肯受千金之聘;宁为濠上之乐,而不肯任楚国之忧。而儒者皆欲之,于是乎又有居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则忧其君之论。不知天下果有两头马否也,吾又不得而知也。墨子之学术贵俭,虽天下以我为不拔一毛不恤也。商子之学术贵法,申子之学术贵术,韩非子之学兼贵法、术,虽天下以我为残忍刻薄不恤也。曲逆之学术贵诈,仪秦之学术贵纵横,虽天下以我为反覆不信不恤也。不惮五就之劳,以成夏、殷之绩,虽天下后世以我为事两主而兼利,割烹要而试功,立太甲而复反可也。此又伊尹之学术以任,而直谓之能忍诟焉者也。以至谯周、冯道诸老,宁受祭器归晋之谤,历事五季之耻,而不忍无辜之民日遭涂炭。要皆有一定之学术,非苟苟者。各周于用,总足办事。彼区区者欲选择其名实俱利者而兼之,得乎?此无他,名教累之也。以故瞻前虑后,左顾右盼。自己既无一定之学术,他日又安有必成之事功耶?而又好说时中之语以自文。又况依仿陈言,规迹往事,不敢出半步者哉?(《孔明为后主写申韩管子六韬》)
他竟敢说名教累人,竟敢贬斥儒家而推奖诸子,甚至连谯周、冯道,万世唾骂为无耻的老奸巨猾,他也竟替他们洗刷,表彰他们救民的苦心。他在《藏书》中,还称他们为“吏隐”。这真是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一翻千古成案,可谓大胆已极。他又骂儒生道:
儒臣虽名为学,而实不知学。往往学步失故,践迹而不能造其域,卒为名臣所嗤笑,然其实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亦无怪其嗤笑也。自儒者以文学名为“儒”,故用武者遂以不文名为“武”,而文武从此分矣。……夫圣王之王也,居为后先疏附,出为奔走御侮,曷有二也?惟夫子自以“尝学俎豆,不闻军旅”辞卫灵,遂为邯郸之妇所证据,千百世之儒皆为妇人矣。可不悲乎!使曾子、有子若在,必知夫子此语,即“速贫速朽”之语,非定论也。呜呼!受人家国之托者,慎无刻舟求剑,托名为儒,求治而反以乱;而使世之真才实学,大贤上圣,皆终身空室蓬户已也,则儒者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信矣。(《藏书·纪传总目后论》)
他反对儒生,只因他们没有用。他所要求的是真才实学。只要有真才实学,黄、老也可,申、韩也可,苏、张也可,孙、吴也可,他们总都各有其用,不像“两头马”的儒家,欺世盗名,空谈无补。他有时候太忿激了,简直称赞起盗贼。《焚书》卷四《杂述·因记往事》中,借一个大盗林道乾大发议论道:
夫道乾横行海上,三十余年矣。自浙江、南直隶以及广东、福建数省近海之处,皆号称财赋之产,人物隩区者,连年遭其荼毒。攻城陷邑,杀戮官吏,朝廷为之旰食。除正刑都、总统诸文武大吏外,其发遣囚系,逮至道路而死者,又不知其几也。而林道乾固横行自若也。今幸圣明在上,刑罚得中,倭夷远遁,民人安枕,然道乾犹然无恙如故矣。称王称霸,众愿归之,不肯背离。其才识过人,胆气压乎群类,不言可知也。设使以林道乾当郡守二千石之任,则虽海上再出一林道乾,亦决不敢肆。设以李卓老权替海上之林道乾,吾知此为郡守林道乾者,可不数日而即擒杀李卓老,不用损一兵费一矢为也。又使卓老为郡守时,正当林道乾横行无当之日,国家能保卓老决能以计诛擒林道乾,以扫清海上数十年之逋寇乎?此皆事之可见者,何可不自量也。
嗟乎!平居无事,只解打恭作揖,终日匡坐,同于泥塑,以为杂念不起,便是真实大圣大贤人矣。其稍学奸诈者,又搀入良知讲席,以阴博高官。一旦有警,则面面相觑,绝无人色;甚至互相推诿,以为能明哲。盖因国家专用此等辈,故临时无人可用。又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者而不录,又从而弥缝禁锢之,以为必乱天下,则虽欲不作贼,其势自不可耳。设国家能用之为郡守令尹,又何止足当胜兵三十万人已耶?又设用之为虎臣武将,则阃外之事可得专之,朝廷自然无四顾之忧矣。惟举世颠倒,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
他极口称赞林道乾,以为胜过自己万万。他以为这等人有真本领,是真人才,而深惜国家不能收用,以致流为盗贼。他骂一般士大夫只会作揖打恭,骗取禄位,一点事情担当不了。他喜欢的是英雄豪杰,而不是木偶般的道学先生。他取人很宽,绝不拘定一途。他尊重邓豁渠,同时却也尊重赵大洲,他尊重何心隐,同时却也尊重张江陵。他说:
吾谓赵老真圣人也。渠当终身依归,而奈何其遽舍之而远去耶!然要之各从所好,不可以我之意而必渠之同此意也。(《复邓石阳》)
如其迹,则渠老之不同于大老,亦犹大老之不同于心老,心老之不同于阳明老也。若其人,则安有数老之别哉?(《又答石阳太守》)
豁渠和大洲,如上文所述,分明是两样行径。此是则彼非,此非则彼是,似乎不能并立。但卓吾两称之,以为尽不妨各从所好,后贤与前贤,弟子与师,是不必相袭的。这样论人已经是很宽大,很活动,不像一般道学家把世界上人都要限定在一条路上。尤其可以注意的是他称赞张江陵。江陵杀何心隐,本是他极痛心的事情,他所以和耿天台弄到绝交者,其根源实由于此。然而他对于江陵却极尊重。他说:
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答邓明府》)
江陵和心隐,都非俗流,都是豪杰,都可以奉为师表。江陵虽反对讲学,但其伟大不可及处不容因此而埋没,并且世俗一班讲学家也真太不成样子。关于心隐之死,卓吾颇为江陵出脱。他骂那班杀心隐以媚江陵者为非人,但那自是一班小人干的勾当;至于江陵本人,根本没有把心隐放在眼里,何尝必欲杀他呢?冤心隐而不恨江陵,公是公非,公好公恶,卓吾这种见识度量,殊非一般讲学家所能及。他对于江陵向慕不已。如云:
些小变态,便仓惶失措,大抵今古一局耳,今日真令人益思张江陵也。(《答陆思山》)
今惟无江陵其人,故西夏叛卒,至今负固。(《焚书·与友山》)
此语只可对死江陵与活温陵道耳。(同上)
他竟然要拉江陵为同志了。江陵曾说何心隐“尔意时时欲飞”,看卓吾这种张皇亢奋跃跃欲试的神情,亦正好以此语赠之。他很崇拜事功,所以称赞江陵,称赞管仲,斥董仲舒为章句腐儒,而反对其“正谊不谋利,明道不计功”之说。他昌言道:
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谊明道为耶?(《贾谊》)
这是多么明白干脆的功利主义!然而尚不止此,他还大谈术数呢。他说:
汉文有汉文之术数也,汉高有汉高之术数也,二五帝伯又自有二五帝霸之术数也。以至六家九流,凡有所挟以成大功者,未尝不皆有真实一定之术数。惟儒者不知,故不可以语治。(《晁错》)
卓吾、心隐这一流人,常被后儒骂为狂禅派。禅而大谈功利,大谈术数,好像是很奇怪的。但是我们须知禅也不止一种,他们所得力的不是枯槁寂灭的禅,而是大活动的禅;也就如梨洲所说,不是如来禅,而是祖师禅。当时儒、释疆界,已被冲破,王学左派诸人,多走向祖师禅一路。如管东溟混三教,汗漫不可方物,而却云,“孔子得位,必用桓、文做法”。从释、老到杂霸,和卓吾所走正是一样路径。他们都是狂放不羁的人物。什么正学,什么异端,根本没有放在他们眼里。掀翻天地,当机横行。金银铜铁,揽成一团。这班人是不能以寻常尺度相绳的。卓吾《焚书·豫约篇》有“感慨平生”一条,缕缕自述其生平遭际,只因“不受管束”之故,碰了许多钉子:
……余惟以不受管束之故,受此磨难,一生坎坷,将大地为墨,难写尽也。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而足矣。司礼曹务,即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最苦者,为员外郎,不得尚书谢、大理卿董并汪意。谢无足言矣,汪与董皆正人,不宜与余抵。然彼二人者,皆急功名,清白未能过人,而自贤则十倍矣,余安得免触耶?又最苦而遇尚书赵。赵于道学有名。孰知道学益有名而我之触益又甚也。最后为郡守,即与巡抚王触,与守道骆触……
最后他落发出家了。然而就只为这落发一事又引起许多麻烦。这段文章写得委委曲曲,凄恻动人,最足表现他爱好自由冲抉世网的精神,以文繁姑不具录。因为这种极端自由主义,极端发展个性主义,曾闹出一场笑话:
常志者,乃赵濲阳门下一书吏。后出家,礼无念为师。龙湖(卓吾)悦其善书,以为侍者,常称其有志,数加赞叹鼓舞之。使抄《水浒传》。每见龙湖称说《水浒》诸人为豪杰,且以鲁智深为真修行,而笑不吃狗肉的诸长老为迂腐,一一作宝法会。初尚恂恂不觉,久之,与其侪伍有小忿,遂欲放火烧屋。龙湖闻之大骇,微数之。即叹曰:“李老子不如五台山智证长老远矣。智证长老能容鲁智深,老子独不能容我乎?”时时欲学智深行径。龙湖性褊多嗔,见其如此,恨甚。乃令人往麻城招杨凤里至右辖处,乞一邮符,押送之归湖上。道中见邮卒牵马少迟,怒目大骂曰:“汝有几颗头?”其可笑如此。后龙湖恶之甚,遂不能安于湖上,北走长安,竟流落不振以死。痴人前说不得梦,此其一征也。(《袁小修日记》卷之八)
卓吾借《水浒》说法,特别赞扬鲁智深。这是当然的,鲁智深恰好是一个“狂禅”的标本。谁知那位侍者受卓吾薰染了,真要学鲁智深了,这却使卓老也受不住了。主仆二人,狂态可掬。当时崇拜卓吾的,直把他当成圣人,反对卓吾的,却又把他看成洪水猛兽。总而言之,他不是个寻常的人,他对于当时思想界有广泛而深刻的影响。邹颍泉《语录》载:
李卓吾倡为异说,破除名行,楚人从者甚众,风习为之一变。刘元卿问于先生曰:“何近日从卓吾者之多也?”曰:“人心谁不欲为圣贤,顾无奈圣贤碍手耳。今渠谓酒色财气一切不碍菩提路。有此便宜事,谁不从之。”
这种批评虽说不一定全合真情,但卓吾这班狂禅派确乎是大开方便之门,绝不是循规蹈矩的。他们也确乎是把圣人这个名字便宜出卖,如罗近溪称颜山农为圣人,杨复所称罗近溪为圣人,卓吾称赵大洲为圣人,焦弱侯亦称卓吾“可坐圣人第二席”,真可谓“满街都是圣人”了。这种狂禅潮流影响一般文人,如公安派、竟陵派以至明清间许多名士才子,都走这一路,在文学史上形成一个特殊时代。他们都尊重个性,喜欢狂放,带浪漫色彩。他们都津津乐道卓吾和左派王学家的故事。如袁伯修述:
前辈为余言:阳明接人,每遇根性软弱者,则令其诣湛甘泉受学。甘泉自负阳明推己,欢然相得。其实阳明汰去砂砾,直寻真金耳。于是王龙谿妙年任侠,日日在酒肆博场中,阳明亟欲一会,不来也。阳明却日令门弟子六博投壶,歌呼饮酒。久之,密遣一弟子瞰龙谿所至酒家,与其赌。龙谿笑曰:“腐儒亦能博乎?”曰:“吾师门下日日如此。”龙谿乃惊,求见阳明。一睹眉宇,便称弟子矣。(《白苏斋类集》卷二十二)
这段故事,《明儒学案》卷十九《魏良器传》中亦曾讲到,并没有特别奇异地方。可是一到这位公安派文学家笔下,就全成一片禅机。这样讲法,实在使王学另变一副面目,把王学完全狂禅化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异军特起的张居正
正当王门后裔各树旗帜纷纷讲学的时候,出来一位特异人物张居正。张居正是一位大政治家,这是谁都知道的。可是我们还应该知道,他的政治建树实以学术为根柢,在思想史上我们不能不给他一个特殊地位。
张居正,字叔大,号太岳,谥文忠,江陵人。生于嘉靖四年(1525),卒于万历十年(1582),寿五十八岁。年二十三成进士,在翰林者七年,归田修养者六年。三十六岁复出,历任右春坊右中允、国子监司业、右谕德兼太子讲读、翰林院学士等官。四十二岁初入内阁,兼掌部事,先后与徐阶、高拱、李春芳等共同辅佐穆宗者六年。神宗即位以后,进为首辅,独掌政权者十年,其为政综核名实,信赏必罚,一时内安外攘,号称富强。自从梁任公将他列为中国六大政治家之一,近年来论述他的很多。但大概都是关于政治方面。兹专就其学术思想谈一谈:
本来江陵并不讲学,甚至毁书院,杀何心隐,和当时讲学家正立在敌对地位,所以他被人指为“不悦学”,而向来讲明代学术的也提不到他。但是实际上他自有一套学术。请看他说:
今人妄谓孤不喜讲学者,实为大诬。孤今所以上佐明主者,何有一语一事背于尧、舜、周、孔之道?但孤所为,皆欲身体力行,以是虚谈者无容耳。(《答宪长周友山明讲学》)
夫学乃吾人本分内事,不可须臾离者。言喜道学者妄也,言不喜者亦妄也,于中横计去取,言不宜有不喜道学者之名,又妄之妄也。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言不宜不喜道学之为学,不若离是非,绝取舍,而直认本真之为学也。孔子自言不如己之好学。三千之徒,日闻其论说而独以好学归之颜子。今不榖亦妄自称曰:“凡今之人,不如正之实好学者矣。”(《答宪长周友山讲学》)
人家说他不喜讲学,他认为诬罔,他偏说自己是“实好学”,是“直认本真”,不过不像那班讲学家的“虚谈”罢了。他对于那班讲学家的批评,他自己对于学术上的根本见解,大致见于《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那封信。他说:
夫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矣。然窥其微处,则皆以聚觉贾誉,行径捷举。所称道德之说,虚而无当。庄子所谓其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谓虾蟆禅耳。而其徒侣众盛,异趋为事,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今犹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忧也。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士君子未遇时,则相与所以讲明所以修己治人者,以需他日之用。及其服官有事,即以其事为学,兢兢然求所以称职免咎者,以共上之命。未有舍其本事,而别开一门以为学者也。孔子周行不遇,不得所谓事与职者而能之,故与七十子之徒切磋讲究。其持论立言,亦各随根器,循循善诱,固未尝专揭一语,如近时所谓话头者,概施之也。告鲁哀公曰“政在节财”,齐景公曰“君臣父子”,在卫曰“正名”,在楚曰“近悦远来”,亦未尝独揭一语,不度其势之所宜者而强聒之也。究观其经纶大略,则惟宪章文武,志服东周。以生今反古为戒,以为下不倍为准。老不行其道,犹取鲁史以存周礼。如曰:“吾志在《春秋》。”其志何志也?志在从周而已。《春秋》所载,皆周官之典也。夫孔子,殷人也,岂不欲行殷礼哉?周官之法岂尽度越前代,而不可易者哉?生周之世,为周之臣,不敢倍也。假令孔子生今之时,为国子司成,则必遵奉我圣祖学规以教胄而不敢失坠;为提学宪臣则必遵奉皇上勅谕以造士而不敢失坠。必不舍其本业,而别开一门,以自蹈于反古之罪也。今世谈学者,皆言尊孔氏。乃不务孔氏之所以治世立教者,而甘蹈于反古之罪,是尚谓能学孔矣乎?明兴二百余年,名卿硕辅,勋业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劲节,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讲学者每诋之曰,彼虽有所建立,然不知学,皆气质用事耳。而近时所谓知学,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树立又远出于所诋之下。将令后生小子何所师法耶?此仆未解也。仆愿今之学者,以足踏实地为功,以崇尚本质为行,以遵守成宪为准,以诚心顺上为忠。兔鱼未获,无舍筌蹄;家当未完,无撤藩卫,无以前辈为不足学而轻事诋毁,无相与造为虚谈,逞其胸臆,以挠上之法也。
他痛斥那班讲学家的流毒,骂他们为“虾蟆禅”。他教人就在自己职守以内去学,而不要舍其本事,别开一门以为学。他教人“足踏实地”,“崇尚本质”,“遵守成宪”,“诚心顺上”,真可谓卑之无甚高论。然而他却认为虽孔子复生也必须如此立教。他对于孔子另有一种看法,单从“生今反古”,“为下不倍”上发出一套大议论,简直和韩非、李斯“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的主张有些相类了。他这套议论很得意,在别处也时常提到。如《答楚学道金省吾论学政》,就和这段文字差不多。尤其是在《辛未会试程策》中,大发“法后王”之义,议论特别精彩,态度特别鲜明。其大旨谓:
夫法制无常,近民为要。古今异势,便俗为宜。……时宜之,艮安之,虽庸众之所建立,不可废也。戾于时,拂于民,虽圣哲之所创造,可无从也。后王之法,其民之耳而目之也久矣。久则有司之籍详,而众人之智熟。道之而易从,令之而易喻。故曰法后王便也。往代无论已。明兴高皇帝神圣统天,经纬往制,博稽逖采,靡善弗登。若六卿仿夏,公孤绍周,型汉祖之规模,宪唐宗之律令,仪有宋之家法,采胜国之历元。而随时制宜,因民立教,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又非徒然也。即如算商贾,置盐官,则桑孔之遗意也;论停解,制年格,则崔亮之选除也;两税三限,则杨炎之田赋也;保甲户马,经义取士,则安石之新法也。诸如此类,未可悉数。固前代所谓陋习敝政也,而今皆用之,反以收富强之效,而建升平之业。故善用之,则庸众之法可使与圣哲同功。而况出于圣哲者乎?故善法后王者,莫如高皇帝矣。……夫汉宣帝,综核之主也。然考其当时所行,则固未尝新一令,创一制,惟日取其祖宗之法,修饰而振举之,如曰汉家自有制度耳。且其所任魏相,最为称上意者,亦未尝以己意有所论建,惟条奏汉家故事,及名臣贾谊、晁错等言耳。当其时,虽五日一视事,而上下相维,无苟且之意。吏不奉宣诏书,则有责;上计簿徒县文,则有责;三公不察吏治,则有责。其所以振刷综理者,皆未尝稍越于旧法之外。唯其实事求是,而不采虚声,信赏必罚,而真伪无眩,是以当时,吏称其职,民安其业,政事文学法理之士,咸精其能,下至技巧工匠,后世鲜及。故崔实称其优于孝文,而仲长统极其叹服,荀悦论美元帝,而李德裕深以为非,良不诬矣。……成宪俱存,旧章森列,明君贤臣,相与实图之而已。毋不事事,毋泰多事,祛积习以作颓靡,振绍纲以正风俗,省议论以行国是,核名实以行赏罚,则法行如流,而事功辐辏矣。若曰:此汉事耳,吾且为唐、虞,为三代,则荀卿所谓俗儒也。
他断言主张法后王,指斥那班高谈唐、虞、三代者为俗儒。他对于秦、汉以后的制度,尤其是他本朝之制度,极力表彰。他极口称赞王霸杂用谓汉家自有法度的汉宣帝。他说明朝制度,“取之近代者十九,稽之往古者十一”。这种鲜明的贵今主义,比陈同甫、叶水心辈所论还要痛快得多。他甚至说:
三代至秦,浑沌之再辟者也。其创制立法,至今守之以为利。史称其得圣人之威。使始皇有贤子,守其法而益振之,积至数十年,继宗世族,芟夷已尽。老师宿儒,闻见悉去。民之复起者,皆改心易虑,以听上之令。虽有刘、项百辈,何能为哉?惜乎,扶苏仁懦,胡亥稚蒙,奸宄内发,六国余孽尚存,因天下之怨,而以秦为招,再传而蹙。此始皇之不幸也。假令扶苏不死继立,必取始皇之法纷更之,以求复三代之旧。至于国势微弱,强宗复起,亦必乱亡。后世儒者徒见扶苏之谏焚书坑儒,遂以为贤,而不知乱秦者,扶苏者。(《杂著》)
这是何等大胆的翻案文章!他确乎有一种真知灼见,所以才能发出这样卓绝千古的议论。这些地方自然带些霸气,很接近申、韩。然而霸道本是他不讳言的。如云:
忆昔仆初入政府,欲举行一二事。吴旺湖与人言曰:“吾辈谓张公柄用,当行帝王之道。今观其议论,不过富国强兵而已。殊使人失望。”仆闻而笑曰:“旺湖过誉我矣。吾安能使国富兵强哉?”孔子论政开口便说:“足食足兵。”舜命十二牧曰:“食哉唯时。”周公立政,“其克诘尔戎兵”。何尝不欲国之富且强哉?后世学术不明,高谈无实。剽窃仁义,谓之王道。才涉富强,便云霸术。不知王霸之辨,义利之间,在心不在迹。奚必仁义之为王,富强之为霸也?仆自秉政以来,除密勿敷陈,培养冲德外,其播之政令者,实不外此二事。今已七八年矣,而闾里愁叹之声,尚犹未息,仓卒意外之变,尚或难支,焉在其为富且强哉?(《答福建巡抚耿楚侗谈王霸之辨》)
综观江陵生平言行,尊主威,振纲纪,明赏罚,核名实,讲富强,重近代,孤立一身,任劳任怨,纯是法家路数。在他的文章中,有许多地方绝类商鞅、韩非的口吻,甚至明白袭用《韩非子》中的成语,如:“小仁,大仁之贼也。”“夫婴儿不剔首则腹痛,不揊痤则浸益。剔首、揊痤,必一人抱之,慈母治之,然犹啼呼不止。婴儿子不知犯其所小苦而致其所大利也。”(《显学》)由此可知其受法家影响之深。抱这样思想,他当然不讳言霸道。陆象山有言:“商鞅是脚踏实地,他亦不问王霸,只要事成。介甫慕唐虞三代之名,不曾踏得实处,所以弄得王不成,霸不成。”从这一点上说,江陵倒是很近乎商鞅,比荆公爽快多了。
讲到这里,我联想起高拱。谁都知道新郑是江陵的政敌。然而在他们还没有成为政敌以前,他们还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他们同服务于太学,而互以相业相期许,虽然后来时移势易,终致乖离,但当初他们切磋共学的那段因缘,毕竟是不可泯灭的。我们现在看新郑所作《本语》,其中有些主张见解和江陵很相近。如云:
孔子宪章文、武,盖时王之法不可不守也。今言治者,正不可妄意纷更。只将祖宗之法,求其本意所在,而实心奉行之。纵有时异势殊,当调停者,亦只就中调停,处得其当便是,不可轻出法度之外启乱端也。此不惟分所宜然,祖宗聪明睿知既迈伦夷,而又艰难百战以有天下,苦辛备尝,经炼久熟,其所贻谋,为法既善,为虑更深,固非后世疏浅之见所能及也。夫岂可以一事之未便而随乖天下之全,图以一时之便而遽梗万年之长计哉?
帝王创业垂统,必有典则贻诸子孙,以为精神命脉。我祖宗燕谋宏密,注意渊远,非前代可及。圣子神孙,守如一日,治如一日,猗欤盛矣。迨我穆皇,未获有所面授。我皇上甫十龄,穆皇上宾,其于祖宗大法,盖未得于耳闻也。精神命脉既所未悉,将何以鉴成宪绳祖武乎?今日讲经书,后又讲《贞观政要》等书。臣愚谓宜先知祖宗家法,以为主本,而后可证以异代之事。不然,徒说他人,何切于用?乃欲于祖宗列圣实录所载圣敬事天之实,圣学传心之法,如何慎起居,如何戒嗜欲,如何务勤俭,如何察谗佞,如何总揽大权,如何开通言路,如何进君子退小人,如何赏功罚罪,如何肃宫闱,如何御近习,如何董治百官,如何安抚百姓,如何镇抚四方,撮其紧切,编辑成书,进呈御览。在讲筵则日进数条,在法宫则日披数段。庶乎祖宗立国之规模,保邦之要略,防微杜渐之深意,弛张操纵之微机,可以得其大较。且今日之域中,祖宗之天下。即以祖宗之事行之今日,合下便是,不须更费商证,而自无所不当。我皇上聪明天纵,睿智日开,必因而益遡祖宗精神命脉所在,以观耿光,以扬大烈,以衍万年无疆之祚者,将在于是,则特为之引其端焉尔。
圣祖罢丞相,散其权于六卿,而上自裁决。成祖始制内阁,以翰林官七人处之,备问以言,商榷政务,极其宠密,然未有平章之任也。嗣后遂理机务谕旨。比其久也,则遂隆以师保之官,称辅臣焉。虽无宰相之名,有其实矣。然皆出诸翰林。翰林之官,皆出诸首甲与夫庶吉士之选留者。其选也以诗文,其教也以诗文,而他无事焉。夫用之为侍从,而以诗文,犹之可也。今既用于平章,而犹以诗文,则岂非所用非所养,所养非所用乎?旧制固不敢议,而就中有以为之处焉,亦无不可者。诚宜于其选也,必择夫心术之正,德行之良,资性聪明,文理之通顺者充之,而即教之以翰林职分之所在。如一在辅德,则教之以正心修身以为感动之本,明体达用以为开导之资,如何潜格于其先,如何维持于其后,不可流于迂腐,不可狃于曲学,虽未可以言尽,然日日提撕,日日闻省,则必有知所以自求者矣。其一在辅政,则教之以国家典章制度。必考其详,古今治乱安危必求其故,如何为安常处顺,如何为通权达变,如何以定官邪,如何以定国是,虽难事事预拟,亦必当有概于中也,于是乎教之以明解经书,发挥义理,以备进讲;教之以训迪播告之辞,简重庄严之体,以备代言;教之以错综事理,审究异同,以备纂修;而应制之诗文,程士之文艺,在其后焉。面命而耳提之,日省而月试之。养之既久,则拔其尤者留之翰林。既留之后,仍以旧业日加淬励,阁臣时时督课,与之讲论,试其所有之浅深,观其行履之实否。比其久也,则可拔其尤者而登用之。如此,庶乎相可得人,相业必有可观者。翰林庶吉士未尝不可也。今也止教诗文,更无一言及于君德治道,而又每每送行贺寿以为文,栽花种柳以为诗,群天下英才为此无谓之事,而乃以为养相才,远矣。
他尊重本朝制度,尊重祖宗成宪,认为“时王之法不可不守”,认为各朝代都有自己祖宗创造的根本大法以为“精神命脉”。他要当嗣君的首先研究本朝大法,能深悉其“精神命脉”之所在,然后才拿“异代之事”来作参考,什么经书以至《贞观政要》之类,都算次要的东西,这可以说是新郑对于帝王教育的主张。他又认定翰林院是培养相才的机关,不应该专学些无用的诗文,而应该把当代典章制度以及辅相君主办理政治所必需的各种事项,都一一预先讲习,以备他日之用,这可以说是新郑对翰林教育或宰相教育的主张。从这些言论里面,分明可以看出他的贵今主义和实用主义。试把上面所引江陵那几段话拿来作一对照,一定可以发现其一致之点。他主张“明刑”,反对“赦”,反对“放纵”。他综核名实,特别注意官吏的考察法。他替刘晏辩护,斥胡致堂“徒以不言利为高,而使人不可为国”。这一切都和江陵为同调。《明史》称他“练习政体,有经济才”,实在不错。江陵有这样一位学侣,互相切磋了好几年,当然不能不受很大影响。这是论江陵学术渊源和进学历程者所不可不注意的。
以上所述,是江陵学术接近法家的一方面,然而江陵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法家,或简单的事业家,他还自有一套“心学”,还很得力于“禅”。在他的文集中有好多处讲禅学,如:
近日静中悟得心体原是妙明圆净,一毫无染。其有尘劳诸相,皆由是自触。识得此体,则一切可转识为智,无非本觉妙用。故不起净心,不起垢心,不起著心,不起厌心,包罗世界,非物所能碍。(《答高孝廉元谷》)可见他很会谈禅,对于此道确有所得。但江陵所得于禅学者还不止此。《袁小修日记》卷五载:
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立朝时,于称讥毁誉俱有所不避,一切利国福民之事,挺然为之。
这段话真能把江陵精神命脉心髓入微处表现出来。试看他文集中屡次提到《华严经》,如:
偶阅《华严经·悲智偈》,忽觉有省。即时发一宏愿,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于自身求利益。去年当主少国疑之时,以藐然之躯,横当天下之变。此时惟知办此深心,不复计身为己有。幸而念成缘熟,上格下孚,官府穆清,内外宁谧。而正以退食之余,犹得默坐澄心,寄意方外。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以是知山寺幽栖,风尘寓迹,虽趋舍不同,静躁殊途,其致一也。(《答李中溪有道尊师》)
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此亦吴子所知有欲割取吾耳鼻,吾亦欢喜施与。(《答吴尧山言宏愿济世》)
可知小修的话确有根据。江陵一生,赤诚任事,置毁誉、得失、祸福、生死于度外。其精魂所寄,原来乃在《华严经》。旁人学禅,只学个遁世自了。江陵学禅,却学个宏愿济世。他还有句话:
使吾为刽子手,吾亦不离法场,而证菩提。(《答奉常陆五台论治体用刚》)
这样的禅真是普通人所梦想不到的。本来江陵也是个学道的人。他生平所最尊奉的老师徐存斋,是聂双江的门生,双江又是阳明的门生。当时的王学家,如罗念庵、胡庐山、王敬所、罗近溪、耿天台……都和江陵有来往,在《江陵文集》中有许多和他们论学的信。最有意义的如:
比来同类寥落,和者甚稀。楚侗南都,庐山西蜀,公在宛陵,知己星散。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来知故我何似。闻公政致刑措,不言民从,盖皇农之再见。所治是信心任理,不顾流俗之是非,此固罗近溪本来面目。然同志数君子,往来倡导,使人咸知有仁义道德,则所以助公道缘为不少也。学问既知头脑,须窥实际。欲见实际,非至琐细,至猥俗,至纷纠处,不得稳贴。如火力猛追,金体乃现。仆每自恨优悠散局,不曾做得外官。今于人情物理,虽妄谓本觉可以照了,然终是纱窗里看花,不如公等,只从花中看也。“圣人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非意之也。必洞于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分,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人情物理不悉,便是学问不透。孔子云:“道不远人。”今之以虚见为默证者,仆不信也。(《答罗近溪宛陵尹》)
从这信的前一段,可以使我们想见江陵当年和那班王学家在一块讲学的情形。他称他们为“同类”,为“知己”。这正是前引《答南司成、屠平石论为学》那封信中所谓“昔之为同志者仆亦尝周旋其间”的事实例证。至于后一段论学的地方,具见江陵学术的特色,真是精彩极了。他要“窥实际”,要于“至琐细,至猥俗,至纠纷处”下工夫,要“从花中看花”,而反对“以虚见为默证”。这正是他和一般讲学家绝异的地方。他曾说过:
仆以寡昧,谬当重寄;别无他长,但性耐烦耳。(《答陵洋山》)
惟其“耐烦”,所以不怕“琐细”、“猥俗”、“纠纷”,而能从“人情物理”中切实磨炼。必须这样,才能“窥实际”,才算真得力,至于一般讲学家,只略略见得一个“头脑”,便要放手,所以只有“虚见”并非“默证”,其病正坐不“耐烦”耳。江陵最不喜欢虚见空谈,如云:
承教虚寂之说,大而无当,诚为可厌。然仆以为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放其说屡变而愈淆。夫虚故能应,寂故能感。《易》曰:“君子以虚受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诚虚诚寂,何不可者?惟不务实得于己,不知事理之如一,同出之异名,而徒兀然嗒然,以求所谓虚寂者,宜其大而无当,窒而不通矣。审如此,岂惟虚寂之为病。苟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则曰致曲,曰求仁,亦岂得为无弊哉,愿与同志共助之也。(《答楚学道胡庐山论学》)
中世以后,大雄之法,分为宗、教二门。凡今吾辈之所讲研穷究,言语印证,皆教也。若夫宗门之旨,非略象忘诠,真超玄诣,讵可易言?然宗由顿契,教可依通,譬之法雨普沾,随根领受。而今之学者,皆舍教言宗,妄意揣量,执之为是。才欲略象,而不知已涉于象,意在忘诠,而不知已坠于诠。此竖拳喝棒狗子矢橛之徒,所以纷纷于世也。(《答周鹤川乡丈论禅》)
这两节表面上粗粗一看,好像冲突。前一节既然怕人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后一节却又怕人“略象忘诠”,那末无论你讲“虚寂”、讲“致曲”、讲“求仁”,既然都只是在“言语名色上缴绕”,以致“其说屡变而愈淆”;及一离“言语名色”,“略象忘诠”,却又陷于“妄意揣量”的毛病。左支右绌,终无是处。假使反过来说,你是“实好学”的,是“务实得于己”的,那末你讲“致曲”、讲“求仁”可以,讲“虚寂”也可以,“言语印证”可以,“略象忘诠”也可以。总而言之,全看你实不实。因为这样,所以江陵对于当时那班讲学家“离是非,绝取舍”,超然独处于各派纠纷之外,而冥心孤往,直寻本真。他说:
窃谓学欲信心冥解。若但从人歌哭,直释氏所谓阅尽他宝,终非己分耳。(《答聂司马双江》)
不榖生平,于学未有闻,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则诚自信而不疑者。(《答藩伯周友山讲学》)
吾生平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亦所不计。(《答朱按院辞建三召亭》)
这些话正得着王学的真精神。章太炎谓王学的长处在“内断疑悔,外绝牵制”。王龙谿至于说不怕“恶名埋没一世”。这种断然自信敢作敢为的精神,江陵真发挥尽致了。原来江陵当十三岁时,即受知于顾东桥,东桥乃曾与阳明论学者也。及在翰林院,正是徐存斋、欧阳南野、聂双江、程松溪会讲灵宫,王学声势最盛的时候,当然和这班讲学家往来的机会很多,而深受其影响。虽然江陵后来很反对那班讲学家,但所反对者是他们的“虚谈”,而他自己的精神命脉实际上仍是从王学中孕育出来的。说到这里,一定有人怀疑,江陵既然崇尚实用,走的是法家路数,怎么还会和王学拉在一起?王学不是最玄虚的一种学术吗?关于这一层,我们应该知道,王学虽然有它极玄虚的地方,却也有它极实用的地方。要说玄虚,它可以直入佛、老,要说实用,它又可以直入申、韩。只要看一看本书前三章,你就知道王学中含有一种实用主义的成分。王学是经世的,主张“亲民”之外无所谓“明明德”的,是不拘故常而随机应变的。不过后来左派诸子既“承领本体太易”,而流于猖狂;右派诸子又转回李延平一路,而不免于枯寂。倒是江陵出来,有左派之阔达而凝其神,有右派之坚实而宏其用,既见“头脑”,更窥“实际”,亲体默证,把王学确实受用一番。他自称为“实好学”,我是绝对相信的。并且我确乎相信他能使王学得到新生命,能把王学中最粹美的精神发扬光大起来。
[book_title]第五章 东林派与王学修正运动
明代思想解放的潮流,从白沙发端,及阳明而大盛,到狂禅派而发展到极端。于是乎引起各方面的反对。有的专攻击狂禅派或王学左派,有的竟直接牵涉到阳明。这里面最有力量能形成一个广大潮流的,要推东林派。此派以学术影响政治,在晚明历史上放过极大的光辉。其代表人物为顾泾阳与高景逸,而泾阳之弟泾凡,亦其卓卓者,兹分述其讲学大旨如后:
顾宪成,字叔时,别号泾阳,无锡人。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于万历四十年(1612),寿六十三岁。历仕至文选司郎中,因忤时相王锡爵,削籍归。乃兴复东林书院。大会四方之士,讲学其中。尝言:“官辇毂,念头不在君父上;官封疆,念头不在百姓上;至于水间林下,三三两两,相与讲求性命,切磨道义,念头不在世道上,即有他美,君子不齿也。”故会中多裁量人物,訾议国政。天下君子以清议归于东林,而庙堂亦有所畏忌。后复起,为南京光禄少卿,乞致仕。当祸作,泾阳久已死,乃追夺其官。崇祯间,赠吏部右侍郎,谥端文。
泾阳少学问于薛方山,固亦王门后裔。但因目击王学末流之弊,遂昌言排之。其攻击目标,集中于“无善无恶”四字。如云:
管东溟曰:“凡说之不正而久流于世者,必其投小人之私心,而又可以附于君子之大道者也。”愚窃谓“无善无恶”四字当之。何者?见以为心之本体原是“无善无恶”也,合下便成一个“空”。见以为“无善无恶”,只是心之不着于有也,究竟且成一个“混”。“空”则一切解脱,无复挂碍,高明者入而悦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仁义为桎梏,以礼法为土苴,以日用为缘尘,以操持为把捉,以随事省察为逐境,以讼悔迁改为轮回,以下学上达为落阶级,以砥节砺行独立不惧为意气用事者矣。“混”则一切含糊,无复拣择,圆融者便而趋之,于是将有如所云:以任情为率性,以随俗袭非为中庸,以阉然媚世为万物一体,以枉寻直尺为舍其身济天下,以委曲迁就为无可无不可,以猖狂无忌为不好名,以临难苟免为圣人无死地,以顽钝为不动心者矣。由前之说,何善非恶;由后之说,何恶非善。是故欲就而诘之,彼其所占之地步甚高,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欲置而不问,彼其所握之机括甚活,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即孔、孟复作,其奈之何哉!此之谓以学术杀天下万世。(《小心斋札记》卷十八)
“无善无恶”四字,最险最巧。君子一生,兢兢业业,择善固执,只着此四字,便枉了为君子;小人一生猖狂放肆,纵意妄行,只着此四字,便乐得为小人。语云:“埋藏君子,出脱小人。”此八字乃“无善无恶”四字膏肓之病也。(《还经录》)
这两段话推究“无善无恶”四字的极弊,穷形尽相,深恶痛绝,句句是针对左派王学而发。本来这四个字出自阳明,但阳明并没有多讲过。至左派诸人,才标此四字为宗旨,大加发挥。如周海门在南都讲会中,就拈出《天泉证道纪》作题目。当时许敬庵谓“无善无恶”不可以为宗,故作《九谛》以难之,海门乃作《九解》以伸其说,双方针锋相对,实为当时思想界一大公案。至泾阳所斥种种弊病,大概也都是当时的实况。综括来说,不外乎猖狂无忌,破坏名教而已。从“无善无恶”到猖狂无忌,破坏名教,本也是很自然的趋势。左派诸人如颜山农、何心隐以至李卓吾等,不都可说是无忌惮而出乎名教外么?泾阳明白说道:
东坡讥伊川曰:“何时打破这敬字!”愚谓近世如王泰州座下颜、何一派,直打破这敬字矣。(《小心斋札记》卷五)
打破敬字,就是说他们猖狂无忌。泾阳又明斥龙谿道:
详绎龙谿之旨,总是要人断名根。这原是吾人立脚第一义。“人不知而不愠”,“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圣人已如此说了。却何等说得正当!龙谿乃曰,“打破毁誉关,即被恶名,埋没一世,不得出头,亦无分毫挂带”,则险矣。这便是为无忌惮之中庸立了一个赤帜。王塘南比诸洪水猛兽,有以也。且人不特患有名根,又患有利根。……若利根不断,漫说要断名根,吾恐名根愈死,则利根愈活,个中包裹藏伏有不可胜言者。季时尝言,“不好名三字是恣情纵欲的引子”,良可味也。(《南岳商语》)
东林派以名节相砥砺,所以对于“不好名”、“打破毁誉关”一类口号,直看作洪水猛兽,本来左派诸人都是敢作敢为的。他们有时候为目的不择手段,大刀阔斧,横劈将去,些少受一点血腥污染,他们是满不在乎的。他们都好讲“万物一体”,不屑作洁身自好的儒生,而要做舍身救世的英雄好汉。为着“一体不容己之情”,他们把身体名誉乃至节操都可牺牲。罗近溪为帮助一妇人救其丈夫而不惜行贿,康德涵失身刘瑾之门以救知己而李卓吾称之。他们只知发挥其“一体不容己之情”,什么世俗的礼义节行都在所不顾了。所以泾阳说:
程伯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此一语已尽,何以又云“义、礼、智、信皆仁也”?始颇疑其为赘。及观世之号识仁者,往往务为圆融活泼,以外媚流俗而内济其私;甚而蔑弃廉耻,决裂绳墨,闪烁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义、礼、智、信为何称,犹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后知伯子之意远矣。(《小心斋札记》卷一)
又引吴悟斋指斥龙谿的话道:
诚恐此老不察……不复向羞恶辞让是非用一针,即所谓恻隐者未免认贼作子,将一传而此学为世戒。(同上)
浑然一体之中,而义、礼、智、信皆具。离开义、礼、智、信而专讲仁,则仁亦不成其为仁了。孟子不肯再请发棠以救饥民,而说那是冯妇的行径,“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又说:“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可也。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这是儒家的正宗思想。若龙谿诸人却不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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