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十讲 [book_author]胡云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34156 [book_dec]《中国文学十讲》是现代中国文学史研究奠基者之一胡云翼先生的文学史经典作品。全书共10讲,基本按“文学性”来定位布局,分为诗歌、散文、小说、戏曲四大块,尤重小说和戏曲。这是一部接近采用了“纯文学史观”的“纯文学”著作,帮助读者厘清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脉络。 [book_img]Z_11857.jpg [book_title]自序 中国文学虽然已有三千多年的悠久的历史,但向来没有系统的文学史的记述。直至清末宣统二年(1910)林传甲氏始编成一部《中国文学史》,用为京师大学教本。这是文学史的第一部。至最近十余年来,文学史的专著乃风起云涌地出版。据我所知,已有下列二十种之多。 (1)《中国大文学史》(谢无量) (2)《中国文学史》(曾毅) (3)《中国文学史大纲》(顾实) (4)《中国文学史》(葛遵礼) (5)《中国文学史》(王梦曾) (6)《中国文学史》(张之纯) (7)《中国文学史》(汪剑如) (8)《中国文学史纲》(欧阳溥存) (9)《中国文学史纲》(蒋鉴璋) (10)《中国文学史大纲》(谭正璧) (11)《中国文学史略》(胡怀琛) (12)《国语文学史》(凌独见) (13)《白话文学史大纲》(周群玉) (14)《中国文学小史》(赵景深) (15)《中国文学进化史》(谭正璧) (16)《中国文学ABC》(刘麟生) (17)《中国文学史》(郑振铎) (18)《中国文学史》(穆济波) (19)《白话文学史》(胡适) (20)《中国文学史》(胡小石) (其余,断代史如刘师培《中古文学史》;分类史如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及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等,皆未列入。) 这二十种编辑方法与选取材料各有异同的文学史专著,如果要加以细密比较地批评,恐怕写成一部十万字的书还不能说得清楚。好在我们在这里并没有详加批评的必要。但大体说起来,实有多数不能令我们充分地满意。在最初期的几个文学史家,他们不幸都缺乏明确的文学观念,都误认文学的范畴可以概括一切学术,故他们竟把经学、文字学、诸子哲学、史学、理学等,都罗致在文学史里面,如谢无量、曾毅、顾实、葛遵礼、王梦曾、张之纯、汪剑如、蒋鉴璋、欧阳溥存诸人所编著的都是学术史,而不是纯文学史。并且,他们都缺乏现代文学批评的态度,只知摭拾古人的陈言以为定论,不仅无自获的见解,而且因袭人云亦云的谬误殊多。就中以曾毅的《中国文学史》为较佳,然系完全抄自日人儿岛献吉郎之原作,又未能更正儿岛献吉郎氏之错误处,故亦不足取。至于最近几年的文学史作者,其对于文学观念之明了,自较前大有进步;编著文学史的方法亦较能现代化。只可惜这些著者对于中国文学多未深刻研究,编著时又多以草率成之,卒至谬误百出,如凌独见、周群玉之所著,其错误可笑之处真触目皆是。文学史书堕落至此,实堪浩叹!就中较能令我们快意的,则为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及谭正璧的《中国文学进化史》。赵著自有见解,行文隽美,但可惜只叙及文人方面的文学,而忽视最有价值的民间文学,即《诗经》亦在其摒弃之列,这是一个很大的遗憾。谭著能将近代最进步的关于中国文学的著述,编辑成书,内容颇为完善,但其叙述的体例似嫌未妥,而小小的错误亦在书中常常发见。此外如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内容至为丰富,可作详细的参考读物,然至今仅见其发表中世卷的一小部分,无从批评其实质。刘麟生的《中国文学ABC》则嫌过于简略,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略》则简直是一本流水账簿,皆有不可掩护的缺点。严格点说来,我们认为满意较多的实只有吾家教授胡小石的《中国文学史》及吾家博士胡适的《白话文学史》。胡小石先生的《中国文学史》讲稿,叙述周密,持论平允,是其特色;其缺点则亦嫌忽视民间文学的发展。胡适先生的《白话文学史》,论其眼光及批评的独到,实是最进步的文学史;只可惜过于为白话所囿,大有“凡用白话写的作品都是杰作”之概,这未免过偏了。如王梵志的诗究竟有什么了不得之处,竟劳胡先生在珍贵的篇幅上大书特书而加以过分地赞美呢?这真令我百读百思都不得其解! 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部理想的完善的文学史,其原因并不在这些文学史家没有天才和努力,实因中国文学史的时期太长、作者太多、作品太繁,遂使编著中国文学史成为一件极困难的工作。浅学如我,自然更不敢冒昧来担负这样重大的责任。但因自己六年前曾经写过一部《中国文学概论》(其上卷已由上海启智书局出版),内容过于简陋,自己时常想改作;去年夏天又重受书局之托,嘱我编写一部给大学和高中学生参考的文学史,乃决计着手编著。中间曾因事停顿数次。现因预备用为学校教本,遂将全书在短期中写定付印。我自知这本书必有许多偏枯的地方,但我也自信我的编辑方法、取材见解,是比较进步的。为求读者的深切了解,还有几点浅薄的意思,似乎必要向读者加以说明: 第一,文学向有广狭二义,广义的文学即如章炳麟所说“著于竹帛之谓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即是说一切著作皆文学。这样广泛无际的文学界说,乃是古人对学术文化分类不清时的说法,已不能适用于现代。至狭义的文学乃是专指诉之于情绪而能引起美感的作品,这才是现代的、进化的、正确的文学观念。本此文学观念为准则,则我们不但说经学、史学、诸子哲学、理学等,压根儿不是文学;即《左传》《史记》《资治通鉴》中的文章,都不能说是文学;甚至于韩、柳、欧、苏、方、姚一派的所谓“载道”的古文,也不是纯粹的文学(在本书里之所以有讲到古文的地方,乃是借此以说明各时代文学的思潮及主张)。我们认定只有诗歌、辞赋、词曲、小说及一部美的散文和游记等,才是纯粹的文学。 第二,文学史的分期向无公认一致的说法。因为要把脉络一致的文学史硬划断为几个时期来叙述,本是很勉强的事。有许多人很反对用政治史上的分期来讲文学。他们所持最大的理由,就是说文学的变迁往往不依政治的变迁而变迁。此说固未尝全无理由,但我觉得中国文学与政治实有至密切而不可分离的关系。各种文体因得到政治的后援而发达,那是很明显的,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皆然。我们又看,每一个比较长期的时代,其文学都形成一条与政治相呼应的“初、盛、变、衰”的起伏线。又每一个时代的初期的文学,都不免仍袭前代的旧作风(至秦、隋、五代等短促的时代,则完全浸没在前代的作风里);每一个时代的中期,都能确立一种新的文学作风;每一个时代的末期,则都不免形成文派分歧的变格,或向后开倒车。各种文学盛衰变迁的关系,都可以从政治的时代背景去求解释。处处都可以看出文学受各不同的政治时代的推移而进化的痕迹。所以,我认定中国文学史的分期,最好还是以依据政治时代的分期较为妥当。此外,实更无较完善的分期法。 第三,过去的文学史多偏重于死板板的静物叙述,只知记述作家的身世,批评其作品。至于各个时代的文学思潮的起伏、各种文体的渊源流变,及关于各种文学的背景及原因的分析,皆非其所熟知。如胡怀琛的《中国文学史略》,竟是一部名词目录,真是可笑。其他的文学史亦颇多散漫琐碎,无法统率一致者。我在这本文学史上最注意的就是纠正这方面的错误。我要把各时代散漫的材料设法统率起来;在可能的范围内,要把各种文体、各种文派、作家及作品,寻出它们相互间的联络的线索,作为叙述的间架;同时,我注意各个时代文学思潮的形态及其优点与缺点,注意各种文体的发展及各种文派的流变。总之,我尽力地使我的文学史能够成为一部活的脉络一致的文学史,虽然这也许是我一个力不胜任的妄想。 这上面所说的三点,是我对于编著文学史几个重要的信念。这本十余万字的文学史就是根据这几个信念写成的。此外,普通所认定对于文学史的叙述,应抱持谨慎、客观、求信的态度,对于文学史上所下的批评,应求其正确,恰合于现代的文学赏鉴观念。关于这些,我也不曾忽略。不过像这样一部复杂广大的文学史,写定的时间还不到半年,其中疏漏错误之处,自所不免。那都请高明之士加以指正吧。 胡云翼 二十,八,四(1931年8月4日)上海 [book_title]第一讲 先秦文学 诗经 世界各民族文学的诞生,有一条共同的公例,就是韵文的发达总是较早于散文,而诗歌又为韵文中之最先发达者。中国也是如此,最初的文学是诗歌。 请先言诗歌的起源。 人们为什么要作诗呢?人类本是生而富有情感的,若有所感于中,便不能不有所发抒于外。故班固《汉书·艺文志》阐明作诗的原因说:“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毛诗·大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朱熹《诗集传·序》也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这些话解释诗歌产生于情感的自然的表现,都是说得很合理的。由此探讨,诗歌的起源,当远在史前的原始人类有了语言的时候。原始人类在懂得言语以后,便知道发为合乎自然音响节奏的咨嗟咏叹,诗歌便尔产生了。故沈约也说:“歌咏所兴,宜自生民始也。” 话虽如此,中国诗歌之有信史可征的时代,却决不能说“自生民始”,至早只能从周代(公元前1134)讲起。在周代以前,也许有数千年或竟是数万年的诗歌史,也许中国在远古时代早已产生过伟大的史诗,如西洋古代的《依里亚特》与《奥特赛》 及印度古代的《马哈巴拉泰》与《拉马耶那》一样的杰作,但因为没有文字的记录,已经湮灭无传了。虽然《吕氏春秋·古乐篇》载有“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其书既不可靠,又未见著录歌辞,实飘渺难信。又有谓《礼记》上所载伊耆氏《蜡辞》出自神农氏(孔颖达说),以为诗之滥觞者,亦荒谬不足信。即令《蜡辞》真出于神农氏,而如其内容所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亦不得认为诗歌。至于今所传唐尧时代的《击壤歌》(见《帝王世纪》)、虞舜时代的《南风歌》(见《孔子家语》)及《卿云歌》(见《尚书·大传》)等作品,其体制内容可以说是诗歌了,但不幸都是记录于后世的伪书,全不可靠。所以,严格说起来,我们现在可以夸耀于世界文学之林的最古的文学,只有一部《诗经》。 传说周代设置采诗的太史官,采诗近五百年,得古诗三千余首,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于是大部分的古诗都被删掉了(此说出自《史记》,曾有许多学者致疑,未审可信否)。现存的《诗经》共三百零五篇(相传尚有《南陔》《白华》等六篇笙歌,有目无辞),划分为“颂”“雅”“风”三部。“颂”是纯粹的庙堂文学,用以铺张盛德,载歌载舞,以祭祀神明者。以《周颂》为最古,是周代初年的作品。《商颂》是宋诗(向误以《商颂》为商代的诗,认为《诗经》中的最古者,近人王国维氏曾著论辟之甚详)。《鲁颂》是鲁诗,产生较迟。“雅”可以说是朝廷的乐章文学,其言多“纯厚典则”,为燕享朝会时之用,大半是贵族士大夫作的,故被称为“正”音。《大雅》的时代较早,《小雅》则稍晚,大约都是西周时的作品。“风”乃是各国民间的风谣,大多作于西周末期与东周初期,其详细时代则已不容易订定。但就大体说来,可以说全部《诗经》是孔子诞生(公元前551)以前一千年间的作品,完全是周代的产物。就中特别以“国风”一部分为最精彩有价值,分量亦最多,共包括下列十五国的歌谣: 周南·召南——雍州(今陕西凤翔一带) 邺·鄘·卫——冀州(今河北地) 桧·郑——豫州(今河南新郑一带) 魏——冀州(今山西南部) 唐——冀州(今山西太原一带) 齐——青州(今山东青州一带) 秦——雍州(今甘肃南端) 陈——豫州(今河南陈州一带) 曹——兖州(今山东曹州一带) 豳——雍州(今陕西北部) 王——豫州(今河南洛阳一带) 这个表是根据郑玄的《诗谱》列的。据此看来,国风的地域分布,乃偏于中国北部的黄河流域。但据韩诗说:“二南者,南郡(今湖北荆州)与南阳(今河南)也。”《诗·大序》也说:“南者,言化自北而南也。”而《周南》《召南》里面亦有“汉之广矣”,“江之永矣”,“遵彼汝坟”一类的句子。所谓汉水、江水、汝水的流域,是在湖北的中部和北部。由此可见,《周南》《召南》里面至少有一部分的楚风。 孔子是否删诗,我们虽不能断定,但他曾经致力于《诗经》的研究与鼓吹,却是无可否认的。在他的《论语》上曾说:“不学《诗》,无以言”;又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因为孔子这样的鼓吹发皇,从此《诗经》便变成一部神秘的经典,从此便成为一部与“修身齐家”甚至于与“治国平天下”都有莫大关系的圣书。后世的《诗经》研究家都把《诗经》当作一部“儒教真诠”去研究。如《诗序》上说:“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这简直是一部万应万能的圣书了。孔子本是一位思想上的大野心家,他要把一切文化学术都统率在他的儒教思想之下,因此把《诗经》的涵义夸张得如此严肃神圣,引得汉代人列《诗》为“经”。由是,历代的学者对于《诗经》的注释,都只有一些异常可笑的附会和曲解。分明是些写相思和恋爱的诗,他们偏要说是美“后妃之德”;分明是抒写男女间欢乐的热情,他们偏要拿礼法道德来解释。因此,《诗经》的真意义和真价值便完全被埋没掉了。朱熹曾经说过:“大率古人作诗与今人作诗一般,其间亦自有感物道情,吟咏情性,几时尽是讥刺他人?只缘序者立例,篇篇要作美刺说,将诗人意思尽穿凿坏了。”他又说:“诗本是恁地说话,一章言了,次章又从而咏叹之,虽别无义理而意味深长,不可于名物上寻义理。后人往往见其言如此平淡,只管添上义理,却窒塞了他。”朱熹的《诗经》注解虽也有很多武断谬妄的地方,但他攻击伪《诗序》的见解是很对的,他这两段话都说得很好。我们知道,《诗经》只是一部歌谣,其中除了小部分出自文人雅士手笔外,大部分都是民间无名氏唱的俚俗歌儿。这些歌儿并没有包含着什么深奥的哲理,也没有多少伦理道德的意味,它的价值并不在“思无邪”,也不在“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们只有站在文学的立场来讴歌《诗经》的伟大。 《诗经》里面,以抒情诗为最多,叙事诗次之,至于纯粹描写景物山水的诗则甚缺乏。其中最有价值的当然要推抒情诗一部分。他们这些情诗的作者,能够大胆地真实地写出自己热烈的恋情,他们能肆无忌惮地写出男女间的相悦相慕,甚至于把两性间的幽欢欲感,也全无遮饰地抒写出来,给我们遗下这许多不朽的好诗,真是文学史上最光荣的初幕。往下,且让我们来欣赏《诗经》的艺术吧: 野有死麇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思我,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卷耳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诗经》里面的作品,实有大部分都是这样神妙隽美的小诗。这大约是因为经过了严格的删选修饰的缘故,所以全部的作品才如此整齐美观。只有点可惜,当时歌谣的真面目没有完全保存下来了。《诗经》的作者甚多,故其作品的风格意趣,各有特色,极不一致;其佳美处亦自不能以一句概括的评语去贯通包含之,使全部的诗的作风成为一致性。换言之,就是说《诗经》在艺术上的趣味,是很复杂的。可是,向来讲《诗经》的,都只简单地认定“温柔敦厚”为诗教,认为《诗经》最大的特色。这实在是一个最可笑的错误。我们只承认《诗经》里面有一部分温柔敦厚的诗,但决不是全部。即如《诗经》里面那许多抒写情欲的所谓“淫风”,都压根儿不能说是“敦厚”。至如《硕鼠》诗的“硕鼠,硕鼠,无食我黍”,及《苕之华》的“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等诗,都是悲愤激烈之辞,全不合温柔敦厚之旨了。然而这些诗均不以不合于“温柔敦厚”之旨而失其价值。所以,“温柔敦厚”四个字决不能成为诗教,决不能解释《诗经》全部的艺术价值。此外,向来又多用“赋”“比”“兴”之说来诠释《诗经》的作法。大体说来,“赋”是“直陈其事”;“比”是“比托于物,以彼状此”;“兴”是“托物兴词”。这样的说法,虽则大概能讲明《诗经》作法上的体例类别,却也不能用来解释《诗经》的艺术价值,并没有多大的意义。(以前有专门赞美《诗经》中的兴诗或比诗者,都无道理。)其实,古人研究《诗经》的,不免都有所蔽。他们总喜欢根据那些“六义”“四始”及《诗序》等去说诗,故都说得一塌糊涂。我们现在为建设《诗经》的新艺术观,必须破除那些“六义”“四始”、《诗序》及各种传统下来的胡说谬见,还给《诗经》本来的歌谣面目,而运用自己的灵感从《诗经》的本身上去赏鉴诗的神韵,才能够悟解《诗经》的最高的文艺价值。 《诗经》所贡献于后世文学者甚大,在文学史上具有绝对的权威,实已成为一部文学的大经典。如其我们用现代的文艺眼光来估量《诗经》,虽则不敢如古人那样极力捧《诗经》为空前绝后的无上杰作,但我们仍旧不会否认《诗经》在文学史上高贵的地位。大体说来,《诗经》实有下列艺术上的特点:第一,描写的技术异常朴素,处处都能活现出作者朴实无华的真挚心情;第二,诗句多反复回旋,而不嫌重复,含味隽永,余韵无穷;第三,结构无一定规律,用句长短自由,自一言至九言皆用,不尽是四言;第四,描写多用象征的具体的字句,不说抽象的话语;第五,诗的音韵多叶于自然的和谐的音节,故亦具有音乐的美。这些都是《诗经》明显的特色。最后,我们应该知道,在两千五百年前的古代,最初一部筚路蓝缕的文学创作,已经有《诗经》这样美满的成绩,真令我们弥觉珍贵了。 楚辞 《楚辞》就是楚声,是中国南方文学的初页。 继续着《诗经》之后,不久就产生《楚辞》,实在是文学史上的奇迹。这是很显明的一种进步:《诗经》只是简短的歌谣,到了《楚辞》便衍为每篇起码数百字,长至数千字一篇的韵文,姑无论其实质的价值如何,而有如此磅礴宏肆的大手笔,已经够使我们赞美了。 《楚辞》的起源,向来都误认为出于《诗经》。如刘勰即称其有“四同于风雅”,王逸则竟拿《楚辞》来附会“五经”,更为可笑。其实《楚辞》与《诗经》不仅无渊源关系,而且有许多绝对歧异之点,如: 一、《诗经》多用短句叠字,《楚辞》则多用长句与骈语; 二、《诗经》多重调,反复咏叹,《楚辞》则多直陈,绝无重调; 三、《诗经》的表现近于写实,《楚辞》的思想则较为浪漫; 四、《诗经》多写人事,《楚辞》则多写神话。 无论从形式或内容去考察,《诗经》与《楚辞》均无彼此影响的线索可寻。因为《诗经》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代表北方民族性的文学,《楚辞》是以长江中部为中心,代表南方民族性的文学;《诗经》是征伐时代(弱政府时代)的产物,《楚辞》则是混战时代(无政府时代)的产物;《诗经》多出自平民,《楚辞》则多贵族诗人之作。二者产生的时代、地域与作者,均迥不相同,故结果,《楚辞》与《诗经》的作风亦全异。 南方的文学本来发达很早。考《吕氏春秋·音初篇》说:“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曰‘候人兮漪’,实始作为南音。”可见南音发生甚早。《诗经》里面虽无楚风之名,实有楚地之歌。《论语》中载有接舆《凤兮》之咏,《孟子》中亦有孺子《沧浪》之歌。至《九歌》等篇相继产生以后,伟大的《楚辞》便逐渐诞生于人间了。梁启超说:“当时文化正涨到最高潮,哲学勃兴,文学也该为平行线的发展。内中如《庄子》《孟子》及《战国策》中所载各人言论,都很含有文章趣味,所以优美的文学出现,在时势为可能的。”(《屈原研究》)这个话也可以解释《楚辞》的发展是与当代的学术文化相连带,决不是偶然突起的。 富于浪漫的神秘思想,是《楚辞》最大的特色。其原因是由于南方得天然的恩惠本较丰厚,多高山、大泽、深林、沃野。人民的生活较易为力。故多流于冥思幻想,求解宇宙之谜。其俗信巫鬼、重淫祀、崇仰神明的环境如此,故其信仰的表现,自然而然地流于虚无的、浪漫的、神秘的倾向。 屈原是《楚辞》的创造者,是文学史上最初的一个大诗人。 《史记·屈原传》称屈原名平(他在《离骚》中自称“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这大约也如现代小说中的化名,并非真称),为楚武王子瑕之后,生于楚宣王二十七年(公元前343)。关于他的家庭,我们至多只知道他有一个姊(?),此外即他的故乡在哪里,也不知道。他因是皇室贵族,故早年便做了官。又因他“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具有政治上的长才,故在楚怀王朝做到左徒的高位。是时他“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声势甚为显赫。后因为王造“宪令”,被谗见疏,流于汉北。最后,他还使过齐国,做过三闾大夫。终为郑袖、子兰、靳尚等的谗言所陷害,横遭放逐,漂泊沅湘,饮恨而自沉于汨罗。这位绝代的诗人便尔与世长辞了。(关于屈原的死年,众说不一。大概是在顷襄王初年,那时屈原已经有五十岁左右了。) 屈原的作品,据班固《汉书·艺文志》称有二十五篇。王逸《楚辞章句》及朱熹《楚辞集注》所载,亦多为屈原之作,今列其目录如下: 《楚辞》的后半部已经是汉人的作品,用不着我们在这里讨论。现在我们要加以考虑的乃是前半部重要部分的《楚辞》。据历代学者的严密考证,真正可信为出于屈原手笔者,实只有下列诸篇: (1)《离骚》 (2)《橘颂》(此篇至以下九篇皆属《九章》) (3)《抽思》 (4)《悲回风》 (5)《惜诵》 (6)《思美人》 (7)《哀郢》 (8)《涉江》 (9)《怀沙》 (10)《惜往日》 (11)《天问》 其余,如《九歌》的产生实在屈原之前,朱熹已明指其为楚人的祀神舞歌,此盖《楚辞》的先驱,无此则无法解释屈原文学的来源。《远游》一篇,则经近人胡适、陆侃如等详加研究,已从多方面证明其为后人拟作。《卜居》与《渔父》二篇,开头即说“屈原既放”,似系旁人所记载或许如王逸所言,乃楚人思念屈原而作,也未可知。至于《招魂》一篇,虽后世学者有认为屈原的作品,但王逸、朱熹皆题为宋玉作,未可即遽归之于屈原也。 这位文学的老祖宗辛苦地写下二十五篇名著,至今仅有十一篇(若《九章》算一篇,则共只三篇)可征信的作品遗传下来,不能不说是文学上的一大损失。可是,我们仅就《离骚》及《九章》等篇,便可纵观屈原思想的全部及其艺术上的最高成绩了。 梁启超说:“屈原脑中含有两种矛盾原素:一种是极高尚的理想,一种是极热烈的感情。”(《屈原研究》)这是不错的。屈原本是一个矫然独立、悲时愤俗的诗人,但他天生多情,始终热烈地爱护他的国家社会,始终抱着牺牲自己去改造国家社会的宏图。“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但是像他那样“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这般孤芳自赏,洁身自爱的圣者,自然不能与世相合,自然要忤时而不得志了。加以楚王也不信任他,“兹历情以陈辞兮,荪佯聋而不闻”;“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屈原失望之余,也渐渐觉悟了:“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如其屈原果能掉头不顾,能抛弃他的祖国故乡,飘然去独善其身,便也罢了。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一股爱国爱乡的热情又油然而生了。这样感情丰富却又绝对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那么最后之解决,只有“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唯一方法了。 屈原的思想始终是陷于理想与热情的矛盾当中而不能自拔,他的作品的大部分,是表现这种富有艺术上的缺陷美的矛盾生活。我们现在且举他最负盛名的《离骚》中间最精彩的一段以为例: 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椉鹥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暖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繣其难迁。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保厥美以骄傲兮,日康娱以淫游。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心犹豫而狐疑兮,欲自适而不可。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欲远集而无所止兮,聊浮游以逍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而与此终古! 《离骚》是屈原一首最长的诗,共三百七十余句。屈原的艺术大手腕,在这首缠绵悱恻的长诗里面,已尽量地表现出来。他这首诗用的是独创的自叙传的体裁。自他的远祖、皇考,叙到他自己,叙到他自己忠贞的人格,叙到党人的偷乐贪婪和怀王的昏庸。次则讲他政治失意后,乃南征就重华而陈辞,把禹、启、羿、浞、浇、桀、汤、纣等人的事迹和自己的悲愤,都陈诉出来了。他于是从苍梧,历游县圃、咸池、扶桑、白水、阆风、春宫、穷石、洧盘、昆仑、天津、西极、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处;他把羲和、望舒、飞廉、鸾凤、雷师、凤鸟、飘风、云霓等,都给以生命化、人格化,任意去指挥。作者描写的范畴是无边无际的。宇宙的一切都是他抒写的活资料,他毫无拘束地在想象界驰骋着自己的情思,自由放肆地表现“自我”,一点也不修饰隐讳。我们看他在《离骚》里面所表现的个性是多么活泼:忽喜,忽怒,忽悲,忽笑,忽而要远游,忽而要见上帝,忽而要恋爱,忽而要问卜,忽而望故乡,忽而要自杀。这完全是赤子的真情之流,故描写异常真切动人。诚如梁启超所言:“几千言一篇的韵文,在体格上已经是空前创作。那波澜壮阔,完全表出他的气魄之伟大;有许多话讲了又讲,正见得缠绵悲恻,一往情深。”在艺术的造诣上说,《离骚》实已臻入化之境了。有了这样成熟的作品为模范,难怪《楚辞》的影响要压倒《诗经》了,难怪后之辞赋家都辗转束缚在《楚辞》之下,模来拟去而不能翻身了。 《离骚》之外,《悲回风》《哀郢》《涉江》诸篇均佳。《橘颂》艺术较差,大约是屈原初期的作品。 步着屈原的后尘而为《楚辞》的作者的,在楚国尚有宋玉、景差、唐勒诸人。宋玉最有名。《九辩》《招魂》(以上二篇见《楚辞》)、《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以上四篇见《文选》)、《笛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舞赋》(以上六篇见《古文苑》),共十二篇。最可靠之作品惟《九辩》与《招魂》,其余多有出于后人依托的嫌疑。但如论其艺术上的价值,则《神女赋》《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诸篇,都是极美艳的作品。景差的创作,则至多只有一篇《大招》。唐勒则虽有《汉书·艺文志》著录其赋四篇,可惜都失传了。 [book_title]第二讲 汉代文学 汉代文学的倾向 由先秦至汉代,文学的进展也跟着时代及政治的推移,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这个新时代的文学之形成,当然决不是偶然起来的,而与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密切的因果关系。现在我们研究汉代文学,首先便要从事于讲解汉代文学所受当代的影响而起的几种反应: 第一,汉代的文语已经分离,贵族化的古典文学因以起来。——在秦以前,经过很长的封建割据时期,不但各国的言语不同,即各国的文字也各不相同。秦始皇既统一中国,为巩固统一的文化基础,自有实施文字统一政策之必要。故一方面改大篆为小篆,制成一种简省的文字,以便于通行;一方面又以政府的命令,要全国“书同文”,把各种歧异的字体悉行废除。自从这种文字统一政策实施奏效以后,果然把许多怪异的方言淘汰掉,而有通行全国的简便文字了。有了这种简便通用的文字,对于智识文化的保存与发扬,自然容易致力;但从此,文体和语体却越离越远了。我们知道,虽说在秦以前已是文语不能一致,好在那时的文字还没有定于一律,各国的文字每随各地的方言俗语而变,故文与语虽分离,还不会相距过远。至秦以后,文字有了定型,不能随方俗而变,久了便变为不容易懂的典雅的古文,文与语便完全异道而扬镳了。这样文体与语体极端分化的结果,使学习文字便成一件艰难的事;又因教育不能普及,遂使习用文字成为少数人的专业。这样一来,文学的领域也跟着文语的分离而划分为两个色彩不同的范围:一部分仍旧是老百姓们用口语讴唱的平民文学;一部分是文人学士用古文写的贵族化的古典文学。古典文学可以说是始于汉代。因为当时的政府要用一种统一的典雅的古文,来作教化的工具,造就了一班专门使用古典文字的人才出来。于是使用古典文字,即作古文,便成为文人的特殊技能。因此贵族化的古典文学便大发达于汉代。 第二,汉代是儒教的学术思想最盛行的时代,文学一科也被笼罩在儒教的思想之下,埋没了独立的正确的文学观念,故文学得不到健全的发展。——我们知道,汉代自武帝设立五经博士,罢黜百家,定儒术于一尊以后,一切都儒教化了。一部最有文学价值的《诗经》,也因此竟被一班腐儒解释得变成一部伦理学讲义了。一般有天才的文人,都用其心力去做有益于社会国家的文章著述,至于纯粹的抒情诗竟没有人去问津。虽说当时也产生了许多赋的作家,但都是另有所为而作,并没有忠实于文学的严正精神。例如扬雄总算很喜欢作赋,他还不免嘲笑赋体,说是“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由此可知当代对于文学还不免视为小技,还没有认识文学的必要及其独立的珍贵的地位,故不免以余力而为之,文学的发展自难臻于健全。所以汉代文学作品的数量虽说很不少,但论其价值,则很有限(民间文学又当别论)。直至汉末,始有一班忠实而献身于文学的文人起来,始造成文学的黄金时代。 第三,政府豢养文人,文学变为政治的工具,此亦汉代文学进展中的一大厄运。——汉代是经过东周至秦五六百年混战之后,新得到的一个长期的太平统一时代。中间虽经过几度的变乱,而为时甚暂。前后计算起来,实有三百多年的治安期。在这三百多年的治安期间所形成的文学是什么?就是典雅富丽,歌颂太平盛德的辞赋文学。因为当代那些富贵安乐惯了的帝王,多把文学当作一种消遣的玩意儿,极力奖励提携天下的文人去作粉饰太平的富贵文章。而当代一般穷文人,却都靠着作这种富丽堂皇的辞赋,以讨帝王的欢喜,以作升官发财的工具。他们的创作完全是为政治欲所驱使,没有丝毫艺术的动机。这自然不会有伟大的创作品出来。 由上面所讲的三点看来,则虽说汉代的文学风气很浓,虽说文人辈出,作品日繁,对文学上有新的贡献;但这种新贡献绝不曾使我们发生快感。我们只觉得先秦时代文学发展的那一股活跃的生机,到汉代已被压迫斩伐殆尽了。这是很显然的,在先秦时代的作者,都带着无所为而为的自由精神去创作,只知道讴歌自己的生命情思,这是先秦文学的伟大矜贵处。可惜到了汉代,文字古典化了,文学被视为小技,而且工具化了,试问如何能作出真挚而有价值的作品来?加以汉代是个一切都倾向复古的时代,文学模拟之风因以极浓。鼎鼎大名的汉代文豪扬雄,即是以善模著称于世。他的一切著作都是模拟的,文学的作品如《反离骚》《广骚》《畔牢愁》《羽猎赋》《长杨赋》《解嘲》《解难》《剧秦美新》及《连珠》等,竟无一篇不是出于拟作。此外的文人如枚乘、冯衍、班固及张衡等,皆以模拟见称。这种模拟的风气的造成,不仅阻碍汉代文学的发扬光大,流毒于后世文坛者更深。两千年来文人方面的文学多偏重模拟,实汉代首倡模拟文风为之厉阶。 话虽如此,我们讲汉代文学当然不仅只注意到文人方面,也许真正能代表汉代的还是民间文学,也许汉代的民间歌儿比文人的辞赋更有价值,更有优美的影响于后世文坛呢。这些且让后面去细讲吧。我们在这一章是要大概讲明汉代文学的渊源及其潮流风气,故略述如上。 汉代的辞赋 先秦时代的文学,最初只有诗歌。根据传统的说法,诗有六义,赋是诗的一义。但这只是说赋是诗的一种直陈式的作法,并不是说赋是一种独立的文体。屈原是被称为赋体的开山大师的,然他作的《离骚》诸篇,都是长篇的韵文抒情诗,实不容称之为赋。直到荀况、宋玉,才创立赋名。所以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说: 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 自荀况、宋玉作赋以后,大家都“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汉书·艺文志》),于是赋的形式与内容完全与诗不同。到了汉代,赋便成为一种独立的重要文体了。可是,赋在事实上,虽已成为一种独立的与诗对抗的文体,但要它下一个定义,解释它这种文体的特性,仍旧是很困难的。虽有许多古人的解说,仍然不能得其要领。例如刘熙的《释名》上说: 赋,敷也,敷布其义谓之赋。 皇甫谧的《三都赋·序》上说: 赋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体理。 钟嵘的《诗品》上说: 直陈其事,寓言写物,赋也。 挚虞的《文章流别论》上说: (赋)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 刘勰的《文心雕龙》上说: 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 这上面许多解说,都没有明白说出“赋是什么”,不过是指明作赋要铺敷夸饰而已,使我们仍旧不能明了赋体的真意义。其实,赋本是作诗的一种方法,并非独立的一种文体,不过后来的文人,喜欢使用这种作法,遂成诗的变体,而名之为“赋”。实则赋中之情韵浓厚者,皆是诗。只是到了汉代,作者“专取《诗》中赋之一义以为赋,又取《骚》中赡丽之辞以为辞”(吴讷语),于是赋乃变成一种淫丽的美文,以典雅丰缛为贵,便不能说是诗,只能算是界乎诗与文中间的文体而已。 赋是汉代文人的文学中最主要的部分。两汉的文人,几乎每一个都曾在赋里面贡献他的才力聪明。文学史家都说:“汉是赋的时代。”就赋的发展一方面说,这个话是一点不错的。 汉赋为什么突飞猛进地发达起来呢?我们分析赋在汉代之所以发达,实有两种必然的原因: 第一,先秦时代所产生的文学成绩有两种,一是诗歌,一是骚赋。诗歌多出自民间,遣词俚俗,非文人所优为。骚赋乃是通文的人所作的,先秦作者仅有屈原、宋玉几人,作品甚少,正有待于后之文人去发扬光大。 第二,汉代是太平的时代,政府要点缀太平,自然竭力提倡讴歌太平盛德的文学。赋体本是以“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为能事的,正是写太平文学的最好的文体。汉代的几个皇帝都喜欢辞赋一类的文学,于是文人都竞作赋,以求取功名,而赋遂繁。 汉之初期,即有赋家。陆贾、贾谊作赋最早。汉武帝前后,要算是赋的黄金时代,如大赋家枚乘、司马相如,都是这时候的作者。至宣帝成帝两朝,赋体益繁。据刘勰的记载,“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余首”,其盛可想。东汉赋坛,则以章和前后为最盛之期。直到汉末建安以后,文坛的风气才由赋移转为诗歌作中心的发展。 赋至汉代而繁,亦至汉代而弊。因为当时的文人,本没有忠实于文学的信念,他们作赋的目的,完全是基于“以文干禄”的念头。这样一来,赋体乃变成文人作政治企图的一种工具,作品的价值亦因之而低落了。所以,如果从质的方面来估计汉赋的价值,那是显然要使我们大失所望的。 汉代的赋家,第一个当数司马相如(约公元前179—前118),这是无疑的。王世贞说:“长卿之赋,赋之圣者也。”(《艺苑卮言》)司马相如的赋是否能够称“圣”,诚然是个疑问,但他确是以赋独步两汉的。 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史记》称他“少时好读书,学击剑,故其亲名之曰犬子”。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客游梁,与文士邹阳、杖乘、严忌等见知于梁孝王,作《子虚赋》。会孝王卒,相如返而家贫,无法生活。因素与临邛令王吉相善,趋往依之。宴于富人卓王孙家。适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相如以琴挑之,文君夜奔相如,乃相偕驰归。后因家徒四壁,无以为活,复往临邛。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自著犊鼻裈,与保佣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耻之,不得已分与文君僮百人、钱百万,遂成富人。相传相如得在武帝朝做官,是因蜀人杨得意为狗监,随侍武帝,武帝读了相如的《上林赋》,恨没有与作者同时,杨得意乃告诉武帝,都是他的同乡司马相如的作品。武帝即召见相如,相如乃再赋《上林》,因得为郎。后以通西南夷有功,拜孝文园令。卒于茂陵。据说是因色欲过度,以消渴疾死的。 相如本是一个轻薄无赖的文人,他的人格毫不足取。他的赋也都是些堆砌词藻的浮艳文字,并没有表现自己的个性的作品。据《汉书·艺文志》的记载,相如有赋二十九篇,今所传者仅六篇: (1)《美人赋》(?) (2)《上林赋》(以上二篇游梁时作) (3)《长门赋》(居蜀时作) (4)《子虚赋》 (5)《哀二世赋》(?) (6)《大人赋》(以上三篇武帝召见后作) 其实这六篇赋还不尽是相如的手笔,《美人赋》与《哀二世赋》疑是后人伪托之作,可靠的赋只有四篇。就这可靠的四篇说,《子虚赋》与《上林赋》是写田猎的事,《大人赋》是写神仙的事,都是迎合帝王心理而作的,虽有闳丽的词藻,绝无文艺价值可言。《长门赋》也是受武帝后陈氏的黄金贿买而作的,但系抒写恋情,题材较有意味,末一段写弃妇的哀怨,最佳: ……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諐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茞香。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众鸡鸣而愁予兮,起视月之精光。观众星之行列兮,毕昴出于东方。望中庭之蔼蔼兮,若季秋之降霜。夜曼曼其若岁兮,怀郁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传说汉武帝读了这篇赋,陈皇后复得宠幸,可见这确是一篇能感动人的作品。 平心而言,相如的赋“材极富,辞极丽”,实是一位有才气的作家。可惜他不用文学来抒写自己的实感;徒然夸饰大言,为浮靡淫丽之辞,以献媚于帝王。这样浪费了自己的才华,终无矜贵的文学成绩而言,这是我们很替相如惋惜的。 汉代的赋家,只有司马相如是唯一以赋著名的,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其他的作者往往以经史学家或政论家兼为赋作家。其最著称的,有贾谊、枚乘、严忌、董仲舒、严助、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扬雄、班固、张衡诸人。 贾谊(公元前200—前168),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称于郡中。文帝召为博士,迁太中大夫。后为人所忌,攻击他“专欲擅权,纷乱诸事”,谪往长沙,为长沙王太傅。后拜梁怀王太傅。卒年三十三。他长于作议论文,《过秦论》最有名。有《贾长沙集》。他的赋以《鵩鸟赋》与《吊屈原赋》二篇最著。 枚乘(?—前140),字叔,淮阴人。初为吴王濞郎中,景帝召为弘农都尉。后游梁,孝王敬为上宾。武帝即位,以安车蒲轮征乘,死于途(公元前140)。《汉书·艺文志》称其赋有九篇。最有名的是《七发》,后人的《七激》《七兴》《七广》《七辩》《七依》《七说》《七蠲》《七启》《七释》《七命》《七徵》《七讽》等,皆系受《七发》的影响而作。 严忌,姓庄,东汉时避明帝刘庄讳被改称严,会稽吴人。初事吴王濞。吴败,游梁,与邹阳、枚乘受知于孝王,忌名尤盛。世称庄夫子。《汉书·艺文志》称其赋二十四篇。 董仲舒(公元前179—前104),广川人。武帝时为江都相,后为胶西王相,以病免。他是一位有名的经学家,著有《春秋繁露》《董子文集》。他的赋有《悲士不遇赋》等篇。 严助(?—前122),严忌之子,会稽吴人。郡举贤良对策,武帝擢为中大夫。建元中,拜会稽太守。后坐淮南王刘安叛党,被杀。《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三十五篇。 东方朔(公元前154—前93),字曼倩,厌次人。武帝时官至太中大夫,后为中郎。他为人诙谐自喜,善于写滑稽的文章,作赋只是他的末技。 枚皋(约公元前156—?),字少孺,乘之子,淮阴人。武帝拜为郎。他为人亦诙谐,善辞赋,时以比东方朔。他下笔敏捷,所作赋多至一百数十篇。 王褒,字子渊,蜀人。宣帝时官至谏议大夫。《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十六篇,以《洞箫赋》最著。 刘向(约公元前77—前6),本名更生,字子政,汉之宗室。初为谏议大夫,元帝时为中垒校尉。向是一位儒学家,著《新序》《说苑》等书。《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三十三篇。 扬雄(公元前53—后18),字子云,蜀郡成都人。成帝时召对承明庭,奏《甘泉》《长杨》等赋。后官于王莽。他的著作甚多,有《太玄》《法言》《方言》等书。作赋多仿屈原与司马相如。尝依《楚辞》作《反离骚》《广骚》诸篇,开后世竞事模拟的风气。《汉书·艺文志》称其有赋十二篇。 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人。明帝以为郎,典校秘书。后迁玄武司马。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宪败,固被捕死狱中。固是历史上有名的史学家,著《汉书》著称于世。他的辞赋亦有名,最著的是《两都赋》。 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人。安帝征拜郎中,迁太史令。顺帝时出为河间相,征为尚书卒。他的《两京赋》写了十年,最有名于世。 以上共录十二位汉赋家。此外以赋著称者尚有邹阳、朱买臣、吾丘寿王、终军、严葱奇、张子侨、冯衍、崔篆、杜笃、傅毅、李尤、崔骃、王逸、赵壹、边让、蔡邕、郦炎许多人。他们都是些皇帝的清客,御用的文人;他们都是靠着作赋的一点技艺讨官做,讨钱用;他们所作的赋多是应制的,多是讴歌盛世、颂扬盛德的,献给皇帝作“娱悦耳目”的娱乐品,被视为“倡优博弈”一流的玩意儿。于是赋在文学里面的意义便死了,汉代文人所作的辞赋便和明清文人所作的八股文同样地全无价值了。 汉代的诗歌 汉代的文学是分两路发展的:一路是文人的正统文学,他们的作品拼命地趋向典雅一途,造成所谓汉赋的成绩;一路是民间的文学,他们的作品仍然是朴实的抒情诗。 做典雅丰缛的、歌功颂德的长篇辞赋,是文人的专业,民间的作者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晓得歌唱,撰几支歌儿唱唱,喊出他们心头的喜怒、生活的苦乐。先秦时代的民众已经撰制出来无数的歌谣了,汉代的民众自然也同样地会撰的,如刘邦的《大风歌》便是汉代最早的一首歌谣: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史记》说刘邦削平了西楚,统一天下,大富大贵而归故乡,召集故人父老子弟来佐酒,这时他心中十分畅快,便撰了这一支歌儿给故乡的孩子们唱。刘邦本是一个亭长,自然不懂作典雅的辞赋,只会作这种俚俗的歌儿。但是你看,这支歌儿可真作得不坏,只是二十三个字,便把作者的喜悦气概与匹夫骤得富贵的患得患失的心理,写得跃然纸上。 武帝时候,有倡家子弟李延年,因他的妹李夫人得幸于武帝,他也跟着得宠。有一天,他在武帝面前跳舞,唱了一支赞扬阿妹美丽的歌,以媚武帝。那支歌也很好: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今所传的古辞,都是汉代街陌的谣讴,都是些指不出作者姓名的作物。自汉武帝设置一个国立的音乐机关,叫作“乐府”(即后世的“教坊”),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把四方传唱的歌谣都收到“乐府”中去,因此,当时的俚俗民歌始得传于后世。 汉代的民歌有些是纯粹给歌的,如《江南可采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歌并没有什么深意,只是用好听的音节,唱出采莲时的快活而已;读来却何等的朴素、自然。又如《上留田行》,也是一首地道的民间歌谣(《乐府诗集》认为是曹丕所作):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 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 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 贫贱亦何伤?上留田! 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 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这是一首极好的民歌。“上留田”三字用在句尾有声无义,只是用来谐韵的。我以为这种朴素的歌绝不是贵为帝王的曹丕作得出来的,但也许经过他的修改而成。大概古代的歌谣,经过文字写定的时候,总不免要受写定者的修改的。故我们现在所诵读的古歌辞,很多竟是半文半俗的诗歌,不像是纯粹口白的歌谣了。 汉代的歌辞有很多是描写当代民众社会情形的作品,有很多感动人的悲剧诗。如写战争残暴的《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与《战城南》同工并妙的非战诗歌有《十五从军征》: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汉代的歌辞,从文字方面看,是以朴素为其特长,这种长处是每一首歌辞都具备的;若从艺术方面看,也有很多描写的技术极佳美的作品,最好的如《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虽仅八十字,却活绘出夫妇三口子的一幕剧,是一篇描写极经济的短篇小说。 写家庭间的痛苦,最哀感人的要算《孤儿行》: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春气动,草萌芽,三月桑蚕,六月收瓜。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沈德潜称道这首诗说:“极琐碎,极古奥,断续无端,起落无迹。泪痕血点,结缀而成。”这真是一首血和泪凝成的作品,这种作品绝不是只知粉饰太平的汉赋家所能作出来的。 古歌辞中也有很多的艳歌,写得最动人的莫如《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有所思》也是一首绝妙的恋歌: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两首诗语意直率,表情深挚,文字简朴而有气力,当是恋歌中的圣品。此外整齐的五言诗中写艳情的,如《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窕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 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踟蹰。 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相传这是辛延年的作品,辛延年是一位无名作家,他的这首诗应归入平民文学的范围。同样描写的还有一首有名的《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史,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羽林郎》和《陌上桑》真要算汉代民间艳歌中的双绝:就文学的技术讲,《陌上桑》尤为特色。汉代民间文学继续着数百年的发展,产生了无数的民歌。整齐的五七言诗都在民间酝酿成熟了,试验成功了。特别是五言诗的成绩最大,如《陌上桑》已经是二百六十五字的有组织的叙事长诗,完全不是歌谣的形式了。故到了东汉末年产生伟大的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实在是理想得到的事。 《孔雀东南飞》是一首一千七百八十五个字的长诗,徐陵《玉台新咏》录此诗,并为之序说:“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迫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此诗全文如下: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 府吏得闻之,堂上启阿母:“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阿母谓府吏:“何乃太区区!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东家有贤女,自名秦罗敷。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 府吏长跪告,伏惟启阿母:“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小子无所畏,何敢助妇话!吾已失恩义,会不相从许!” 府吏默无声,再拜还入户。举言谓新妇,哽咽不能语:“我自不驱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违吾语。” 新妇谓府吏:“勿复重纷纭。往昔初阳岁,谢家来贵门。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谓言无罪过,供养卒大恩。仍更被驱遣,何言复来还?妾有绣腰襦,蒇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上堂谢阿母,阿母怒不止。“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今日还家去,念母劳家里。”却与小姑别,泪落连珠子。“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勤心养公姥,好自相扶将。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府吏马在前,新妇车在后,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下马入车中,低头共耳语:“誓不相隔卿!且暂还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新妇谓府吏:“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入门上家堂,进退无颜仪。阿母大拊掌:“不图子自归!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阿母大悲摧!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阿母谓阿女:“汝可去应之。”阿女含泪答:“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阿母白媒人:“贫贱有此女,始适还家门,不堪吏人妇,岂合令郎君?幸可广问讯,不得便相许。” 媒人去数日,寻遣丞请还,说有兰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娇逸未有婚,遣丞为媒人,主簿通语言。直说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结大义,故遣来贵门。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 阿兄得闻之,怅然心中烦,举言谓阿妹:“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云?”兰芝仰头答:“理实如兄言。谢家事夫婿,中道还兄门,处分适兄意,那得自任专!虽与府吏要,渠会永无缘。登即相许和,便可作婚姻。” 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还部白府君:“下官奉使命,言谈大有缘。”府君得闻之,心中大欢喜。视历复开书,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 交语速装束,络绎如浮云。青雀白鹄舫,四角龙子幡,婀娜随风转。金车玉作轮,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从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门。 阿母谓阿女:“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何不作衣裳?莫令事不举!”阿女默无声,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持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晻晻日欲瞑,愁思出门啼。 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新妇识马声,蹑履相逢迎,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举手拍马鞍,嗟叹使心伤:“自君别我后,人事不可量。果不如先愿,又非君所详。我有亲父母,逼迫兼弟兄,以我应他人,君还何所望!”府吏谓新妇:“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新妇谓府吏:“何意出此言!同是被逼迫,君尔妾亦然。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执手分道去,各各还家门。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 府吏还家去,上堂拜阿母:“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故作不良计,勿复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体康且直。”阿母得闻之,零泪应声落:“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阿母为汝求,便复在旦夕。” 府吏再拜还,长叹空房中,作计乃尔立。转头向户里,渐见愁煎迫。 其日牛马嘶,新妇入青庐。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 府吏闻此事,心知长别离。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东西植松柏,左右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 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首空前的、仅有的、哀艳动人的长诗创作。这样朴素无华的文字,写得真是真挚、诚实,宛如一幕真实的悲剧扮演在我们的面前。作者描写的技术真是高妙,他把剧中四五个人物——仲卿、仲卿母、兰芝、兰芝母及兄——各个不同的个性,都很生动地抒写出来。全文虽有一千七百余字之多,但我们读了,一点也不觉冗长。全篇的结构,恰如一件无缝的天衣。不但可作文学名著读,还可以当作古代妇女生活史读。 老实说,汉赋只不过是当代贵族社会一种时髦的妆饰品、娱乐品而已;真正的时代文学、社会文学,真正有价值的文学,还是要算这些民间的诗歌呢。 五言诗和七言诗都是起源于民间,是无可怀疑的。民间的歌谣初无一定的格式,他们任意地撰制,有时作出长短其句的歌,有时作出句调整齐的四言、五言、六言、七言歌。后来大家作五言和七言作得顺手,唱得顺口,形式又整齐美观,大家便都不约而同地趋向作五七言诗一途,五七言诗便自然地发达起来。就中五言诗的发达又早于七言,我们看汉代的民间诗歌,以五言诗为最多,而且作得很长篇的出来了。 文人的诗歌是受了民间诗的影响才产生的,起来很迟。旧说《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的作品,推为五言诗的始创者;又有说李陵、苏武的《河梁赠答》等诗为五言诗之祖。这是压根儿错误了的。不但枚乘、李陵和苏武没有作过诗,所有的西汉文人并没有一个曾作诗的,《古诗十九首》和《河梁赠答》等诗也不一定是西汉的作品。 说《古诗十九首》中有枚乘的作品始于刘勰,他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文心雕龙·明诗》篇)这还是疑似之言,至徐陵编《玉台新咏》则直录《古诗十九首》中之九首为枚乘作。这是不可靠的。在徐陵之前有萧统,萧统的《文选》录《古诗十九首》,皆不题作者姓名;在徐陵之前又有钟嵘,钟嵘的《诗品》也说:“《古诗》眇邈,人世难详。”更推上去说,东汉人班固作的《汉书》里面的《枚乘传》,也没有说起枚乘作诗的话。我们知道枚乘是当代很有名气的文人,他如作了五言诗,决不会没有人知道。你看他作了一篇《七发》,引出后人多少的摸拟作品;倘使他创为五言新诗,定必轰动一时,人人争拟,何以竟“吟咏靡闻”?这都是解释不通的。 至于李陵与苏武的诗,虽萧统《文选》明载李陵《与苏武诗》三首、苏武诗四首,钟嵘《诗品》也说“逮汉李陵,始著五言之目”,但也是不可信的。班固的《汉书·苏武传》和《艺文志》也都不曾说起苏李有五言诗。 梁刘勰则对于所传西汉的诗根本怀疑,他在《文心雕龙·明诗》篇说: (上略)至成帝(西汉末年),品录三百余篇,朝章国采,亦云周备;而辞人遗翰,莫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也。 一种新文体的起来,是经过长期的酝酿,逐渐演化而成立的,绝不是哪一两个文人所能独创出来的。西汉只有民歌,文人只会作淫丽铺张的古典赋,还不是他们作得出整齐完美的五言诗的时候。《古诗十九首》与《河梁赠答》等诗,绝不是西汉时期的作品,更不是西汉中年做文丐的枚乘、武夫的李陵、牧羊的苏武所能凭空创造的。其余,如卓文君的《白头吟》、班婕妤的《怨歌行》,都不是她们自己的作品,而且都是东汉或东汉以后的作品。 文人作诗,始于东汉。可稽考的如《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生竹》,刘勰谓是傅毅之作;此外,班固有《咏史》,张衡有《四愁诗》。这时,文人盖已受着民间诗歌风气的影响了,有眼光的文人都开始试作诗歌了。至东汉末年建安时期,五七言诗歌很迅速地发展起来,便成为文人创作中的主要部分。 建安时期的文学 汉代文学至汉末起了一个大变化。 就时代说,东汉至灵帝献帝时,太平时代已经过去,天下已经很纷乱了。汉末的文人再没有那样安闲的工夫,花费百多天来作《子虚》《上林》,花费十年来写《两京赋》了。他们只好在戎马仓皇中横槊赋诗;他们只好在客居异乡的时候,登楼作赋。他们再也歌咏不出太平时代的美景胜事,再也作不出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一般人的赋出来了。 汉末的文人,是乱世的文人,他们写的是乱世的社会生活,是作者自己抑压不住的情感的流露。他们的作风,不是悲壮高旷,便是凄凉悲哀,不像以前的辞赋只是一味的“靡靡之音”了。这是汉末文学的特色。 在文学史上,这个时期的文学被称为“建安文学”(196—220)。 汉末文学,以建安时期为中心;这个中心时期的文学,又以诗歌为主干部分。这,显然是民间的歌谣发展到文人的社会里来了。 在建安前的百多年,已经有文人在试作诗歌,这是在前面说过了的,如班固的五言《咏史诗》。那时因为文人作诗的风气未开,故班固只是采用民间的诗体,而不敢模拟民间的作风,他的《咏史诗》实嫌伦理忠孝的气味太浓,作得并不好。直到章帝和帝之际,傅毅、张衡等出,才大胆地模仿民间的作风来作诗,才作出五七言好诗来。 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傅毅(?)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四愁诗 张衡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金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 (《四愁诗》共有四节,这里选录二节) 张衡、傅毅们的赋都是读来令人烦厌的,而他俩这种模仿民间作风的诗却写得怪清新可爱,可见诗的时代是来了。 到了建安期,诗坛益繁盛。建安的文人虽一方面作赋,一方面作诗,但他们作出来的赋还比不上他们的诗。如曹植的《七哀诗》与《出妇赋》都是写少妇的哀怨的,而《出妇赋》实不如《七哀诗》写得好;这很显然证明诗体是比较赋体更为适宜于抒情写意的文学体裁。从建安时起,诗歌便成为正统文学的主干了。 建安期的文坛,曹氏父子实为领袖人物。他们都是天生多才的文学家,又复敬爱文士;以帝王的资格来提倡文学,使“天下才人,竞集魏都”,文学遂盛。 第一个要说的是曹操(155—220),字孟德,谯人。他在政治舞台上是一位不世出的英雄,在文学界亦是一个怪杰。他的作风凭着一团豪气,如天马行空,不可羁扼。试读他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风调悲壮,气魄沉雄。至他的《苦寒行》则更变为刚劲苍凉,不许第二人写得出来,其诗全文如下: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曹操半生戎马,指挥疆场,浩然雄气,直冲云霄;故他的作品力道甚足,风格甚高。只可惜他所传的作品不多。 曹丕(187—226)字子桓,操长子。他在政治上也是一位大野心家,把汉朝的帝国夺了。可是他的作品却绝没有雄劲气;风调清绮闲雅,婉约风流,《谈艺录》称其“资近美媛”。例如他的《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曹丕的文章也作得很好,他的《典论·论文》是古代一篇有名的文学批评。 在曹氏父子中最负文誉的要算曹植了,他是屈原以后最大的诗人,是建安期文坛的大权威。 植(192—232)字子建,丕之弟。相传他十岁即善属文,与曹丕并负文名,有“七步成章”的佳话。他为人“性简易,不治威仪;任性而行,饮酒不节”,完全是一个浪漫文人。虽贵为封藩之王,而为曹丕所忌,远徙他乡,郁郁不得志,后以愁苦过甚,病死,年只四十一岁。世称陈思王。 曹植的最大成就是在诗歌方面,他的诗歌受乐府古辞的影响甚深;今举他几首名诗为例: 七哀诗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 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美女篇 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 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 行徒用息驾,休者以忘餐。 借问女安居,乃在城南端。 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 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媒氏何所营?玉帛不时安。 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 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 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 曹植以贵公子而处忧愁不堪之境,故所作多言哀情。他不仅怀想京都的时候,要兴“朔风”之叹;他就看见白鹤,看见蝉,看见鹦鹉,都要引起他的哀思,发为哀吟。在他的集子里面哀楚动人的诗至多。作者在这样桎梏的环境中,所想望的只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试读他的《野田黄雀行》: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罗家见雀喜,少年见雀悲。 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飞飞摩苍天,下来谢少年。 “飞飞摩苍天”只是曹植的幻想,这位薄命的诗人终于是困厄而死的。 钟嵘《诗品》列曹植诗为上品,并且称道他的诗说:“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这十六个字的批评,我以为说得很好。曹植的诗,声调谐协,字句精工,故论者称他“文如绣虎”。可是,从此便渐脱民间诗的俚俗风味——也可以说渐脱民间诗的好处——变成文人化的诗了,已渐开两晋六朝诗的绮靡风气了。 曹氏父子而外,号称“建安七子”(或称“邺下七子”)的孔融、阮瑀、陈琳、王粲、徐幹、应玚、刘桢,都是汉末的著名文士。曹丕《典论·论文》有一段批评七子的文章很好: 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幹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琏,东平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遣,于辞无所假,咸以自聘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非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俊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俦也。 在七人中,孔融(153—208)早为曹操所杀。其余六子,都是曹家豢养的清客。说到他们的辞赋,大多数是些藻饰的文章,没有文艺价值的居多(曹植的赋亦不足赞美)。只有诗歌方面,还不少可举例者。如孔融哀儿死的《杂诗》,阮瑀(约165—212)写孤儿苦的《驾出北郭门行》,都是很能动人的作品。写得最哀楚动人的,要算陈琳(?—217)写边祸凄惨的《饮马长城窟行》: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事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这样绝妙的哀歌原是模拟乐府古辞而来的。 在七子中,王粲(177—217)要算最负文誉的一个。刘勰称他:“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文心雕龙·才略篇》)我们且举他一首有名的《七哀诗》为例: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这是写汉末大乱的情形,是一篇极好的悲剧诗。建安文人很喜欢用诗来写当代的社会问题,显然是受了乐府古辞的影响。在他们的赋里面是绝找不出这样有时代背景的作品。 说到这里,我们绝不可忘却还有一位多才的女作家蔡琰,她曾经写下一篇很长的《悲愤诗》,叙述汉末变乱时自己的遭遇,更是一篇凄怆动人的作品。 蔡琰是汉末有名的文学家蔡邕的女儿,有才学,初嫁卫氏,夫死无子,寡居娘家。于兴平年间,正值董卓乱时,她为胡骑掳去,居匈奴十二年,生二子。曹操怜蔡邕无嗣,派人用金璧将她赎回。后嫁董祀。这首诗是她回国后追述其经过的哀楚,全文共五百四十字: 汉季失权柄,董卓乱天常。志欲图篡弑,先害诸贤良。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欲共讨不祥。卓众来东下,金甲耀日光。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还顾邈冥冥,肝脾为烂腐。所略有万计,不得令屯聚。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语。失意几微间,辄言毙降虏。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复惜性命?不堪其詈骂。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 有客从外来,闻之常欢喜。迎问其消息,辄复非乡里。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己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 兼有同时辈,相送告离别。慕我得独归,哀叫声摧裂。马为立踟蹰,车为不转辙。观者皆歔欷,行路亦呜咽。 去去割情恋,遄征日遐迈。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念我出腹子,胸臆为推败。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茕茕对孤景,怛咤糜肝肺。登高远眺望,魂神忽飞逝。奄若寿命尽,旁人相宽大。为复强视息,虽生何聊赖。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这篇诗是作者自写她的实感,是真血泪染成,故感人至深。建安时期的诗歌,这要算是第一篇巨制。 以上说的是汉末建安文学的大概情形。至建安末年,王粲、陈琳、徐幹、应玚、刘桢,都同时死了(217);阮瑀则死得更早(212);其他的文人如祢衡、杨修、路粹、吴质、丁仪、丁廙、邯郸淳、荀纬等,都先后殂落了;至魏文帝黄初(220—226)以后,曹丕和曹植也离开了人间。于是,灿烂的文坛,便如云雨消散。 [book_title]第三讲 魏晋南北朝文学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思潮 魏晋南北朝(220—589)三百多年的文学,一言以蔽之,是艺术至上主义的文学时期。这个时期的文学,分析起来说,实有两种绝大的特色:第一,这时期的文学不与现实的社会相接触,而接近自然,表现很强烈的厌世思想;第二,这时期的文学不复以致用与载道为目的,而倾向形式的唯美主义。 我们要解释这时期两大文学特色的来源,必须提示当代的思潮,必须提示当代的文学观念,因为当代的思潮和文学观念就是构成魏晋南北朝文学特色的骨干。 自汉末天下大乱,至魏晋南北朝,纷乱的局面仍旧继续下去,跟着五胡乱华,南北分家,社会秩序被破坏,人民流离失所,三百多年中,简直没有几年太平,竟恢复了春秋战国时的混战局面。在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之下,魏晋南北朝的人,受乱世恶劣环境的压迫,感生命的飘浮,他们的人生观往往流于消极,他们的思想往往流于颓废、浪漫、怪诞、厌世,至于养成一种浮游宇外的出世观。这时候,妆饰太平时代的儒教思想,早已失却维系人心之力了,魏晋南北朝的学者再不做东汉书呆子们那种支离破碎的经学研究了。魏初夏侯玄、荀粲已开始指斥《六经》为圣人糟粕;王弼注《易经》则窜入老庄之旨,至“竹林七贤”更倡为怪诞的言行:如阮籍嘲骂儒者,至说“君子之处域内”,不异“虱之处裈中”;阮咸则于端阳节取犊鼻裈悬之竿头,树于庭中,以破陋儒的迂拘;此外如王戎在母丧中饮酒食肉,不遵礼制;何晏傅粉,故为放浊之行。这都是表示他们不复受儒教的拘束,从礼法中解放出来了。 儒教的信仰摧毁以后,老庄和佛教的权威继之以起。这三百多年的时代思潮,大体说来,魏晋是倾向老庄,南北朝则迷信佛教。当代的贵族与智识阶级,受了老庄与佛教的影响,更厌弃现实的社会与人生,而趋于虚无飘渺的幻梦。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受了当代的思潮——老庄和佛教——很强烈的影响,也离开了实际的社会与人生,而表现出消极的颓废的厌世思想。他们的作品,多的是“人生亦有命”,“富贵如浮云”的感叹!他们爱写的题材,不是游仙,便是招隐;不是抒写山水,便是歌咏田园;他们的作风,接近自然,而不喜欢写社会问题;他们的这种文学,是超凡的文学,是个人主义的文学。这是魏晋南北朝文学的缺点,同时,也是这时期文学的特色。 在另一方面看,魏晋南北朝文学又是受当代的文学观念很大的影响。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文学的自觉期,这时期的文学观念自是值得我们注视的。 在魏晋以前,一般文人对于文学并没有明了的观念,他们以为文学只是载道或致用的工具,并不了解文学本身的价值。至魏曹丕作《典论·论文》,始发关于文学的议论,才讲明文学本身亦有莫大的价值;至两晋南北朝,作文学论的渐多,文学的观念益明了了。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论者,对于文学的见解尽各有不同,但都一致地反对拿文学来载道或是致用,都一致地主张唯美主义的文学,如曹丕《典论·论文》说: 诗赋欲丽。 晋陆机《文赋》说: 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其会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贵妍;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 梁萧统(昭明太子)《文选·序》论选文的标准说: 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 萧统的兄弟萧绎(梁元帝)在他的《金楼子·立言篇》给文学下了三条界说: (1)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 (2)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 (3)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 自魏晋的曹丕、陆机,到梁代的萧统、萧绎,他们都认定文学应该是美文;他们认定必须是“缘情绮靡,体物浏亮”“事出沉思,义归翰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的美文,才算是文学。这种唯美主义的文学论,确是可以代表当代一般文人的文学观念。当时的两个文学批评大家——钟嵘与刘勰,都主张唯美文学,他俩的文学批评伟著——钟的《诗品》与刘的《文心雕龙》——都是用很美的骈偶文作的。 综观这三百多年的文学观念,可以说,唯美主义的文学论,实是当代最有权威的文学主张。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本是受了汉代辞赋很深的影响,已趋于骈俪绮艳一途;又加上这种唯美的文学论做强有力的掩护,文学的风气乃益趋“骈俪化”“绮艳化”。唯美主义本不是只要形式的,但魏晋南北朝文学的末流,竟陷于形式的唯美主义的发展。当代的文人无论作诗、作赋、作议论文,或是作记叙文,都是用的骈偶;都只求其字句浮艳,对仗工整,声韵铿锵;只顾粉饰形式的美观,不复顾及内在的实质,文坛的作风乃愈趋于卑靡、疲弊了。萧纲本是主张美文学的,目击当时文学的堕落状态,也看不过眼,而表示异常的不满(见其《与湘东王书》);裴子野更专著《雕虫论》来反对当世“巧而不要,隐而不深”的浮弱文学;钟嵘的《诗品》也表示不赞成诗文用典使事和注重声韵,致伤作品的内美。他们的言论都说得很好。只可惜当时文学的流弊太深,积重难返,终于挽不回这时期文学的颓运。 说到这里,我们已把魏晋南北朝文学说得够坏了。可是我们也不忘记魏晋南北朝是纯粹美文学的发展期。这个时期的文学,不以载道,不以致用,不陷于浅薄的功利主义,而朝着艺术至上主义的路进展,这在文学史上实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别的时代绝不如魏晋南北朝是一个纯文学的活动期。 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上)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向以诗赋二者著称。单就赋的一方面说,这个时代的辞赋已经比汉赋进步许多了,已经由汉之《两都赋》和《两京赋》那种堆砌典故的辞典式的文章进而为富有文学意趣的辞赋了。当时最有名的作品如陆机的《叹逝赋》、潘岳的《秋兴赋》、张华的《鹪鹩赋》、鲍照的《芜城赋》、江淹的《别赋》、庾信的《哀江南赋》等,皆辞意隽美,文采华丽,堪称抒情文学中的杰作,为后世文坛之模式者。但可惜大多数无才气的赋家,还是只知堆砌古典,排比词藻,而不解用赋来抒写情思。即如大赋家左思花了十年苦工作成的《三都赋》,还只是一部掌故小辞典,没有半点文学的味儿。所以,我们对于魏晋南北朝的赋略而不谈,专门来讲这时期文学的主干部分——诗歌。 魏晋南北朝的诗是继续建安诗坛而发扬光大之,其五七言古诗的成绩,最值得我们赞许。今分为四个时期加以统系地叙述。 第一期 魏诗 自曹丕做了皇帝,国号改汉为魏,不到几年,曹丕、曹植相继死去,诗坛便落寞了。接着虽有魏明帝曹叡极力倡导文学,也没有伟大的诗人出现。所谓“正始时期”(240—249)的文学,也只有几个经学家如王弼、何晏之流,文人如应璩、繁钦之流,皆无可取;我们只在“竹林七贤”中,寻出一个阮籍,独具诗才。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人。司马懿和司马昭当国时代,很尊敬他,封关内侯,拜东平相。籍为人酷爱自由放浪,好老庄的学术,不喜对礼法之士,尝著《大人先生传》以讥儒者。他喜欢饮酒,因闻步兵厨善酿,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他曾经沉醉过六十天。所作有《咏怀》诗八十多首,皆抒写他心头的牢骚、愤懑、怪僻的思想。他作诗全不粉饰,作风朴素而自然,今选几首为例: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鸿鹄相随飞,飞飞适荒裔。 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 朝餐琅玕实,夕宿丹山际。 抗身青云中,网罗孰能制。 岂与乡曲士,携手共言誓。 阮籍是魏晋之际的一大诗人,他的诗是汉诗古朴作风的结束,而开两晋诗趋于典雅的风气。 第二期 西晋诗 西晋司马氏统一中国,天下文人,竞集京师,文坛复振。我们只要看陆机陆云兄弟入洛的时候,张华见着他俩说:“克吴之利,不如获二俊。”便可见当时的尊重文人。又如左思作了一篇《三都赋》,人竞传写,竟使洛阳纸为之贵,这也可以看出当时爱好文学的风气。 西晋文学以“太康时期”(280—289)为最盛,钟嵘《诗品》说:“太康中,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勃尔复兴,踵武前王,风流未沫,亦文章之中兴也。”所谓“三张二陆两潘一左”,即张华、张载、张协、陆机、陆云、潘岳、潘尼、左思八人。就中负文誉最高的自然要推陆机、潘岳和左思。 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人,官为平原内史,人称陆平原,后为成都王司马颖所杀。他本是武官的子弟,折节读书,造就成一位骈偶文专家。制《连珠》五十首,为四六文的滥觞。他在当代名气很大,张华称他“独患才多”,钟嵘也列他的诗于上品,其实他的诗并不很好。他很喜欢拟古乐府,但拟得并不高明,远不及建安诸子。其较好的诗如《前缓声歌》: 游仙聚灵族,高会层城阿。 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 宓妃兴洛浦,王韩起太华。 北征瑶台女,南要湘川娥。 肃肃宵驾动,翩翩翠盖罗。 羽旗栖琼鸾,玉衡吐鸣和。 太容挥高弦,洪崖发清歌。 献酬既已周,轻举乘紫霞。 揔辔扶桑枝,濯足汤谷波。 清辉溢天门,垂庆惠皇家。 这首诗的佳处,是在有很美丽的高渺的想象。中国诗向来是想象贫弱的,故举此诗为例。 潘岳(247—300),字安仁,中牟人。曾为河阳令,累迁给事黄门侍郎。谄事权贵贾谧,后为赵王司马伦所杀。他是一位翩翩美少年,少时尝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满载而归。他的诗文辞赋也如他一样的美艳。孙兴公称他的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钟嵘也列其诗为上品。《悼亡诗》三篇最有名,试举一首为例: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髣髴睹尔容。 抚衿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陆机和潘岳的诗,极负盛名于当时,占晋代文学的重要地位。实则,真正名副其实的西晋大诗人,我以为既不是陆机,也不是潘岳,而是左思。 左思(约250—305),字太冲,临淄人。他为人貌寝口讷,不好交游,闲居惟从事于诗赋。他的赋没有什么好处,其诗则可以压倒所有太康时期的名诗人。沈德潜《说诗晬语》说:“左太冲拔出于众流之中,胸次高旷,而笔力足以达之,自应尽掩诸家。”左思作风高抗古澹,读其《咏史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可想见其气概。他的《咏史诗》八首,没有一首不是很有气力的作品。今举他的《招隐》诗为例: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 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 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 石泉漱琼瑶,纤鳞亦浮沉。 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 秋菊兼糇粮,幽兰间重襟。 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五言诗至阮籍、左思,描写的范围越广,诗的风格越高,离古歌辞的俚俗风味越远,完全变成文人化的诗格了。我们且举当代诗人傅玄(217—278,字休奕)一首拟《陌上桑》的《艳歌行》为例,很可以看出文人所作的诗与古歌辞的大不同处: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字为罗敷。 首戴金翠饰,耳缀明月珠。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 一顾倾朝市,再顾国为虚。问女居安在,堂在城南居。 青楼临大巷,幽门结重枢。使君自南来,驷马立踟蹰。 遣吏谢贤女,岂可同行车。斯女长跪对,使君言何殊。 使君自有妇,贱妾有鄙夫。天地正厥位,愿君改其图。 《陌上桑》是一首绝妙的白话诗,给傅玄一改,原诗的俚俗隽妙处尽行删掉,变成一首平凡无奇的雅诗。古歌辞至此便完全斫丧了生命。 晋代的诗注重造词,故他们的作品都是“缛旨星稠,繁文绮合”,化古诗为典雅,化古诗的朴素为轻绮。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给晋诗的批评不错: 晋世群才,稍入轻绮。张、潘、左、陆,比肩诗衢。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 第三期 东晋至宋诗 自东晋至宋 末(317—479)有一百六十多年之久,但在东晋初期,诗歌的成绩无可述者。钟嵘《诗品》说: 永嘉时(307—313),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东晋),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西晋末年至东晋初期的诗坛,养成一种喜说玄理道德的风尚;当时的作者又都是些庸才,故他们的诗总作不好。如果要举诗人为例,只有一个郭璞还差强人意。 郭璞(276—324),字景纯,闻喜人。他是一个读书很博的人,尝注《山海经》《楚辞》《子虚》《上林赋》等书,长于诗赋。论者称其“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他的《游仙诗》最有名,今举一首为例: 青溪千余仞,中有一道士。 云生梁栋间,风出窗户里。 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 翘迹企颖阳,临河思洗耳。 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 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 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郭璞《游仙诗》诸诗,思情超越尘俗之表,幻为理想的境界,飘飘如欲凌云,盖是受佛理影响之作也。 与郭璞同时的诗人有刘琨(270—318),字越石。他的诗风调清刚悲壮,亦为东晋初年诗坛的健者。 郭璞、刘琨以后,诗坛寂寞将近百年之久,直到东晋末年,才产生一位伟大诗人陶潜。 陶潜(365或372或376—427),本名渊明,字元亮,浔阳柴桑人,世称靖节先生。他为人不慕荣利,好读书,性嗜酒,爱种菊花。因家贫,曾一度为州祭酒,以不堪吏职,自解归;又曾一度为彭泽令,因山野之性难驯,只做了八十多天便自动地解组而归田园。从他的一首《归园田居》很可以看出诗人酷爱自然的个性: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陶潜的思想,虽说很有点儒教的忠义气节,但他受老庄一派哲学的陶冶很深,成为一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者,是一个乐天派的文学家。他的文章辞赋都作得很好,所作如《五柳先生传》《归去来辞》《桃花源记》及《闲情赋》都是不朽的作品,诗歌尤其是他所擅长。他的诗脱尽晋诗的绮艳铅华,用俚俗的文字,作最朴素自然的描写;以自己的田园生活为题材,表高妙幽远的意境,于向来贵族文学与平民文学以外,屹然别立一宗。今选数诗为例: 归田园居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问来使 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 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 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 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 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潜以光风霁月之怀,抒写邱壑烟霞的真情与妙趣,一片天机,随兴而来,作风冲淡而有思致,幽逸而富意趣,境界极高。钟嵘《诗品》说: 其源出于应璩,又协左思风力。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至如“欢言酌春酒”,“日暮天无云”,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耶?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 苏轼序陶潜的诗集也说: 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诗。渊明作诗不多,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不及也。 古今文人对于陶潜持赞美论者,真是不胜举例。陶诗之影响后世诗坛也异常地大,唐宋诗人中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王安石、苏轼辈,都学陶潜的田园诗。我以为,曹植以后,李杜以前,这四百多年的诗坛中,再也找不到一个像陶潜这样伟大的诗人了。 陶潜以后,继起的宋代诗人有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 谢灵运(385—433),小字客儿,阳夏人。为名将谢玄之孙,袭封康乐公,世称谢康乐。他性喜豪奢,车服鲜丽,衣裳器物,多改旧制,好游山水。曾为永嘉太守与临川内史,不亲理政事,辄肆意遨游,放荡为娱。所至辄为题咏,多写山色水光,其诗遂开“山水”一派。刘勰《文心雕龙》说: 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 说玄理的诗至宋代已不为人所欢迎了,故谢灵运的山水新题,名重一时。每作一诗,都下贵贱,莫不竞写。宋文帝称他的诗与书为“二宝”。灵运诗的特色,即在有新的文学内容这一点。可惜他作诗过于雕琢,修辞特甚,转伤内容。我们遍读谢灵运的诗,实在找不出一首全美的。今举较佳的一首为例: 晚出西射堂 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 连鄣叠巘崿,青翠杳深沉。 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 节往戚不浅,感来念已深。 羁雌恋旧侣,迷鸟怀故林。 含情尚劳爱,如何离赏心? 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 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 作山水诗本要朴素,要自然,才不失山水本色。像谢灵运那样“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用整篇的骈偶句子,来写天然的山水,刻划过分,自失天真。相传他的名句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皆起句甚佳,而对句不美,这全是对偶之为魔瘴。作者以“匠心独运”的隽才,来写山水的妙趣,本有大成功的可能;却不料受辞赋骈俪的影响太深,他的诗遂入于魔道而不能自振。 颜延之(384—456),字延年,临沂人。初为太子舍人,历始安、永嘉二郡太守,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他与谢灵运齐名,号称“颜谢”。他的诗可更不成了。鲍照说他的诗“铺锦列绣,亦雕缋眼”;钟嵘说他“喜用古事,弥见拘束”;汤惠休说他的诗“如错采镂金”,意皆讥其诗只有华丽的表面也。 在这个时期的诗人中,能继陶潜的光辉的,怕只有鲍照一人吧。 鲍照(约414—466),字明远,东海人。初为中书舍人,后为参军。死于兵乱,年四十余。他的才气特大,所作诗奔放俊逸,一扫浮靡之风。同时的文人多忌他,斥其诗为“险俗”。他在当时的文学地位并不高,钟嵘也说“嗟其才秀人微,取湮当代”。可是他的诗实在比颜谢都要高一筹。我们试举他的几首诗为例: 代结客少年场行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 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 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 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 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 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 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 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 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 今我独何为,坎 怀百忧? 拟行路难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 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 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 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 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鲍照以矫健之笔,写豪壮之情,其诗清新俊逸,兼而有之。所作古乐府尤佳。降及齐梁,无此作风矣。 第四期 齐梁陈诗 齐梁陈三朝(479—589)的文学,益趋于绮艳,体制益工整,色彩益妍丽。他们于诗文必骈偶之外,又加上沈约们所倡的声律说,以为作诗文的必然法则。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里说: 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沈约们作诗文就是使用这种严格的声律限制的,《南齐书·陆厥传》说: 永明(483—493)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朓、琅琊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声韵。为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齐代文学以永明时期为中心,这时期的诗人,著名者有谢朓、任昉、沈约、陆倕、范云、萧琛、王融、萧衍诸人,他们都是竟陵王萧子良的门下士,号称“竟陵八友”。其中除谢朓、王融早死外,后来萧衍做了皇帝(梁武帝),沈约等随之入梁,亦为梁代文坛的主角。沈约、谢朓文誉尤高。 沈约(441—513),字休文,武康人。幼贫苦,笃学,善属文。后事宋齐梁三朝,官至尚书仆射。他的诗文并称于世。当时的文人王筠、张率、何逊、刘孝绰、吴均、刘勰,均出于他的提携,俨然一代的文宗。若唯以诗论,则沈约不如谢朓。 谢朓(464—499),字玄晖,陈郡阳夏人。尝为宣城太守,世称谢宣城,亦号小谢(谢灵运号大谢)。建武中官至尚书吏部郎,兼知卫尉事。死年三十六。他的诗誉极高。萧衍最爱诵他的诗,说“三日不读,便觉口臭”;沈约也说“二百年来无此诗”;唐代诗人李白对于他的诗亦异常赞美。其实谢朓的诗并不如他们所夸奖的那样好,他用骈偶写的山水诗,实找不出一首全篇佳美的杰作,只不过流传一些如“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片断的佳句而已。 永明以后,梁陈间作者唯知迷惑于沈约、谢朓一派的风气,一味讲求骈偶,精研声律,文风更浮靡不堪。这时律诗的体制已逐渐完成,从此再没有人作陶潜那种朴实自然的诗了,再没有人作鲍照那种放肆自由的诗了,大家都把自己的才力用在诗的形式格律上面,文学的生机乃斫伐殆尽。当时的诗家如何逊、阴铿、徐陵、庾信等都是以善作律体诗负盛名的。 何逊(?—约518),字仲言,东海郯人。天监中官尚书水部郎,终庐陵王记室。他的诗文工丽,格律严整,沈约、范云都很称赞他。其诗如《日夕出富阳浦口和朗公》: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 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 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 故乡千余里,兹夕寒无衣。 阴铿字子坚,武威人。仕陈为晋陵太守、员外散骑常侍。他与何逊齐名,号称“阴何”。他颇善炼字造句,律诗作得很好,例如《晚泊五洲》: 客行逢日暮,结缆晚洲中。 戍楼因嵁险,村路入江穷。 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 遥怜一柱观,欲轻千里风。 徐陵(507—583),字孝穆,东海郯人。八岁能属文。仕陈官至吏部尚书,封建昌县侯。他以作艳诗著名,有名的《玉台新咏》就是他编的。诗如《春日》: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 径狭横枝度,帘摇惊燕飞。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 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人。本是南朝的贵族,聘于北周,被留不遣,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他是六朝诗人的后劲。少以善作艳体与徐陵并称,号“徐庾”。后受北朝文学的影响,其诗遂另成一格。杜甫称其诗为“清新”“老成”。但终以不能摆脱格律音韵的拘束,其成绩还是不能令我们满意。 其他的梁陈间诗人尚有江淹、柳恽、邱迟、吴均(时称均诗为“吴均体”)、刘孝绰、王筠、王褒、江总、张正见等,皆有名于时。 齐梁陈的诗人,一方面尽力去作骈偶律诗;一方面也知道模拟当代的民歌。他们所拟作的歌辞虽也不免过于轻艳浮靡,但比他们的律诗可是好多了。如梁武帝萧衍(464—549)的《子夜歌》: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 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阶上香入怀,庭中花照眼。 春心一如此,情来不可限。 梁陈二代的几个皇帝,都是享乐的风流天子,喜欢作艳歌,如梁简文帝萧纲(503—551)的《乌栖曲四首其三》: 青牛丹毂七香车,可怜今夜宿倡家。 倡家高树乌欲栖,罗帏翠帐向君低。 陈后主陈叔宝(553—604)是一个沉醉于酒色的昏君,他的诗歌最爱用民间的艳曲来写男女之情,如《三妇艳诗》: 大妇爱恒偏,中妇意常坚。 小妇独娇笑,新来华烛前。 新来诚可感,为许得新怜。 这时期的诗人,胆子大的便直接去模拟民间的艳歌,胆子小的便用民间《子夜歌》一类五言四句的新诗体来写文人高雅一点的情思。如谢朓的诗: 玉阶怨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 长夜缝罗衣,相思此何极! 有所思 佳期期未归,望望下鸣机。 徘徊东陌上,月出行人稀。 意境最高的要算隐士陶弘景的《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在谢朓、陶弘景以前,早已有王献之、谢灵运、鲍照、汤惠休、僧宝月等用民间的诗体来作这种五、七言小诗了。梁陈间的何逊、吴均、阴铿、庾信,皆有这一类的小诗。至于隋唐,这种小诗特别发达起来,加上声律的限制,便成为近体诗中的所谓“绝句”体。 魏晋南北朝的诗歌(下) 以上所讲的是贵族与文人阶级的文学。我们要问:这时期的平民文学呢? 我们所要讲的平民文学自然只有诗歌,因为老百姓们除讴歌以外,是不会作什么赋和小说的。他们不但不会作赋与小说,即文学家那种骈偶的古典诗他们也绝对作不出来,他们只会唱俚俗的歌儿。他们作的歌既不懂得表现什么厌世、隐逸、颓废的思想,也没有闲情去写什么山水田园的幽趣;他们只要唱出自己心头的恋爱、相思、离别等苦乐之情,如是而已。 我们说过,魏晋南北朝是乱世,这个乱世的思潮受老庄和佛教的影响很深。可是当代的民众却并没有受着这两种思潮的影响。这是很明显的,老庄的哲学他们不懂,佛教的信仰那时还只传播到贵族社会。一般民众只干脆地懂得“食”“色”二字。他们在只要有饭吃的时候,正好乘着乱世礼法的破坏,去作性的追求。试读当时的《子夜歌》:“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日冥当户倚,惆怅底不忆?”又:“气清明月朗,夜与君共嬉。郎歌妙意曲,依亦吐芳词。”当变乱的时代,孤男怨女多,男女们偷偷恋爱的也多,所以乱世民间的恋歌总特别发达。春秋战国的时候如此,魏晋六朝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西晋永嘉以后,中国分裂为南北两大政治区域,北方给新兴的胡族占据着,南方则仍为汉族所占有。对峙着的南北民族,其民族性是全然不同的。北方是野蛮的犷悍的英雄的民族,南方是文明的礼法的温柔的民族。因南北民族性的悬殊,所产生的文学也就全然不同。北地的英雄汉自高唱他们的英雄歌,南方的温柔子自低吟他们的温柔歌,这是南北新旧民族文学的分野线。我们讲当代的民歌也要分开南朝与北朝来叙述。 先从南方的民歌讲起吧。 西晋末年大乱,中原的大族多南迁,中原的歌曲也跟着流行到南方来了。《宋书·乐志》说:“永嘉之乱,五都沦覆,中朝旧音,散落江左。”由北方传来的旧曲与南方的歌谣相化合,便产生新的民间歌谣出来。 这种新的民间歌谣是盛行于江南一带的,号称吴歌。《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 吴声歌曲最繁,据《古今乐录》的记载,共有十曲:“一曰《子夜》,二曰《上柱》,三曰《凤将雏》,四曰《上声》,五曰《欢闻》,六曰《欢闻变》,七曰《前溪》,八曰《阿子》,九曰《丁督护》,十曰《团扇郎》。”其中以《子夜歌》为最流行,《大子夜歌》云: 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 相传有晋女子名子夜者,作《子夜歌》。后人推而广之,更有《子夜四时歌》《大子夜歌》《子夜警歌》《子夜变歌》之作。今所传《子夜歌》一百多首,不是一人一时的作品。今举几首为例: 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朝思出前门,暮思还后渚。 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欢唤声,虚应空中诺。 子夜四时歌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春歌》)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秋歌》) 寒鸟依高树,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那得好颜容?(《冬歌》) “清音妙婉,明转天然”,这八个字是《子夜歌》的特色,同时也是南朝民歌的共同特色。试更举《华山畿》几首写哀情的歌为例: 未敢便相许。夜闻家中论,不持侬与汝。 不能久别离。中夜忆欢时,抱被空中啼。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奈何许!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又如《欢闻变歌》: 锲臂饮清血,牛羊持祭天。没命成灰土,终不罢相怜。 又如《前溪歌》: 黄葛生烂熳,谁能断葛根?宁断娇儿乳,不断郎殷勤。 这些都是绝妙的小诗,每首诗都能写出沉挚的深情,表现作者热烈的生命。如果拿这种小诗来和当时骈偶的律诗比较,真要叫那班自命不凡的诗人愧死。这可难怪萧衍萧纲们要低首下心来模拟民间的歌谣了。可是他们也只能模拟民歌的表面,而不能模拟民间的道真情、写实感。所以民间的歌谣,到了文人手里,后来竟变成格律整齐的绝句。 回头我们来讲北方的新兴文学。 北方新掺进来的胡族,他们没曾受过文化文明的洗礼,自然作不出温柔敦厚、哀而不怨的南歌。《折杨柳歌辞》云: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虏家儿会唱什么歌呢?他们会唱的是轻生尚武的壮歌,是“杀人不眨眼,生命如鸿毛”的英雄好汉文学。且听他们唱道: 折杨柳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企喻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 尸丧狭谷中,白骨无人收。 李波小妹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长城内外聚居的胡族,他们过的是部落式的游牧生活,故所描写的题材多半是骑马射箭一类。如《企喻歌》中有几首是专写牧马的: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膘。牌子铁裲裆, 鉾鹨尾条。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 鉾。 写边塞风情最佳美的要算斛律金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南人做梦也想不到的境界,也是南人作不出来的天然的绝妙好诗。 胡人的歌谣,即使是写恋爱相思,他们所用的描写材料和遣词的态度,也和南歌完全不同。例如: 地驱歌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折杨柳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着夹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丝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 “真率伉爽,慷慨洒落”,是北方歌谣的大特色。她们绝不会做南歌那种“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一类扭扭捏捏的表情,她们只会说“老女不嫁,蹋地唤天”“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的真情实话。南北朝文学本是矫揉粉饰的时代,民间居然产生这种天真烂漫的文学,真是令人欢慰。 在文学史上负盛名的《木兰辞》也是这时候产生的。这是北方儿女英雄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大约高小的学生都读过这首诗的。其全辞如下: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出门看火伴,火伴皆惊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个故事已经够美了。作者只用三百多个字,来写这一大篇故事,文字活泼如行云流水,结构巧妙而自然,作风极雄壮而又含着温柔的气氛,描写的技术可谓“神乎其技”。虽初识字人亦知这是绝妙好诗,真是一首百读不厌的杰作。 北朝自鲜卑种的拓跋氏统一北方以后,极力模拟中国古代的文化。北方的英雄民族受了文明的洗礼,渐渐与中国同化,变成文质彬彬的君子。从此虏家儿也作出温柔敦厚的诗来,那种美妙自然的山野歌便没落了。 魏晋南北朝的小说 小说起源于古代的神话与传说。 任何古民族都是有他们悠渺的神话和传说的。在古代的中国,则因为住在天然恩惠比较贫乏的黄河流域,他们须时时与自然界做生存斗争,养成一种务为实际、追逐利用厚生、排斥空想的人生观,缺乏高远的想象幻觉力。故没有产生伟大结构的神话与传说,只有片段的神话传说流传于古代的社会。这在先秦时代的古籍中可以发见许多的。如《庄子》上所讲的“鲲鹏故事”“蜗角上之争”“姑射仙人”;《列子》上所讲的“愚公移山”“夸父追日”“龙伯国的大人”;《楚辞》中的《天问》;《韩非子》中的《说林》;《山海经》中所讲的“昆仑山”和“西王母”等故事,都是神话与传说的记载。只有儒家的孔丘,绝口不语“怪,力,乱,神”,故在他这一派学者的著述中,绝无神话可为引证。到了儒教势力最扩张的汉代,许多古代的神话与传说多因受儒者的摈弃而失传。中国小说遂因此而不能得到早发展的机运。(用盐谷温说) 汉代的小说,是政府采集“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以成的。据《汉书·艺文志》的著录,列小说十五家(中有九家是汇集古代传说的),共一千三百八十篇。量数不可谓不多,然皆失传。今所传的各种小说,如题为东方朔撰的《神异经》及《海内十洲记》,题为班固撰的《汉武故事》及《汉武内传》,题为郭宪撰的《别国洞冥记》,题为伶玄撰的《飞燕外传》,题为汉无名氏的《杂事秘辛》等作,皆属后人伪托。(多系六朝人手笔,《杂事秘辛》则人皆谓为明人杨慎作。)故在事实上,中国之有小说,实始于两晋南北朝。 两晋南北朝的小说,就其描写的内容来讲,大体可以分为二类: 第一类是神怪小说 两晋南北朝本是老庄学术流行的放诞自由时代,不忌言神怪。且自秦汉以来,迷信神仙之风盛行;至魏晋以后,小乘佛教又大畅行于江左南朝,许多佛学的经典皆翻译成汉文;于是旧有的中国神话与传说,乃与佛教的神话与传说相混合,遂产生神怪一派的小说。两晋南北朝的小说以这一派为大宗。可惜大部分的作品佚亡不存。今所存者,除一部分散见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及《法苑珠林》外,尚有下列诸种: 《拾遗记》十卷 王嘉撰 《搜神记》二十卷 干宝撰 《搜神后记》十卷 陶潜(?)撰 《异苑》十卷 刘敬叔撰 《续齐谐记》一卷 吴均撰 《述异记》二卷 任昉(?)撰 《还冤志》一卷 颜之推撰 以上所举例的七种小说,其文笔最佳者当推《拾遗记》与《搜神记》二种。今举吴均《续齐谐记》中的《鹅笼记》为例,盖受天竺故事的影响而成之小说也。记云: 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年十七八,卧路侧,云脚痛,求寄鹅笼中。彦以为戏言。书生便入笼,笼亦不更广,书生亦不更小,宛然与双鹅并坐,鹅亦不惊。彦负笼而去,都不觉重。前行息树下,书生乃出笼,谓彦曰:“欲为君薄设。”彦曰:“善。”乃口中吐出一铜奁子,奁子中具诸肴馔。……酒数行,谓彦曰:“向将一妇人自随,今欲暂邀之。”彦曰:“善。”又于口中吐一女子,年可十五六,衣服绮丽,容貌殊绝,共坐宴。俄而书生醉卧,此女谓彦曰:“虽与书生结妻,而实怀怨。向亦窃得一男子同行,书生既眠,暂唤之,君幸勿言。”彦曰:“善。”女子于口中吐出一男子,年可二十三四,亦颖悟可爱,乃与彦叙寒温。书生卧欲觉,女子口吐一锦行障,遮书生,书生乃留女子共卧。男子谓彦曰:“此女子虽有心,情亦不甚,向复窃得一女人同行,今欲暂见之,愿君勿泄。”彦曰:“善。”男子又于口中吐一妇人,年可二十许,共酌,戏谈甚久。闻书生动声,男子曰:“二人眠已觉。”因取所吐女人,还内口中。须臾,书生处女乃出,谓彦曰:“书生欲起。”乃吞向男子,独对彦坐。然后书生起,谓彦曰:“暂眠遂久,君独坐,当悒悒耶?日又晚,当与君别。”遂吞其女子,诸器皿悉内口中。留大铜盘,可二尺广,与彦别曰:“无以藉君,与君相忆也。”彦大元中为兰台令史,以盘饷侍中张散。散看其铭题,云是永平三年作。 第二类是人事小说 中国在先秦时代即已有记载人事的寓言,如《礼记·檀弓》中的“孔子过泰山侧”,《孟子》中的“齐人有一妻一妾”,皆富有小说的意味。至两晋南北朝,则有一部分的小说,不复注重于寓意,纯为客观的人事记载。这一类的小说,其描写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写宫闱艳事,如《汉武故事》《汉武内传》《飞燕外传》等作;一种是记逸语奇闻,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八卷)、无名氏的《西京杂记》(六卷)等作,皆以记载人事为主。其中有些描写是异常隽妙的,今举二段为例: 《飞燕外传》一则 后所通宫奴燕赤凤者,雄捷能超观阁,兼通昭仪。赤凤始出少嫔馆,后适来幸。时十月五日,宫中故事,上灵安庙,是日吹埙击鼓,歌连臂踏地,歌《赤凤来》曲。后谓昭仪曰:“赤凤为谁来?”昭仪曰:“赤凤自为姊来,宁为他人乎?”后怒,以杯抵昭仪裙,曰:“鼠子能啮人乎?”昭仪曰:“穿其衣,见其私,足矣,安在啮人乎?”昭仪素卑事后,不虞见答之暴,熟视不复言。樊嫕脱簪叩头出血,扶昭仪为拜后。昭仪拜且泣曰:“姊宁忘共被夜长苦寒不成寐,使合德拥姊背耶?今日垂得贵皆胜人,且无外搏,我姊弟其忍内相搏乎?”后亦泣持昭仪手,抽紫玉九雏钗为昭仪簪髻。乃罢。帝微闻其事,畏后不敢问,以问昭仪。曰:“后妒我尔。以汉家火德,故以帝为赤龙凤。”帝闻之,大悦。 《世说新语》一则 石崇每要客燕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饮酒不尽者,使黄门交斩美人。王丞相与大将军尝共诣崇。丞相素不能饮,辄自勉强,至于沈醉。每至大将军,固不饮以观其变。已斩三人,颜色如故,尚不肯饮。丞相让之,大将军曰:“自杀伊家人,何预卿事?” 两晋南北朝是中国小说的初幕。在这个时期产生的作品,严格讲起来,只具有小说的雏形,只有粗枝大叶的叙述,缺乏完善的结构和深刻的描写,诚然不免幼稚。但从这时候起,造成了作小说的风气,引起唐宋小说的继兴,这当然不能不归功于两晋南北朝的小说为之先驱。而且,有了两晋南北朝的许多小说,供给后世文人无量数的作诗词戏曲的材料和典故,其影响也是值得我们珍视的。 [book_title]第四讲 唐代文学 唐代的文学运动 骈偶绮艳的文学至梁陈间,已经发展至最后的阶段,当时的文人已渐渐厌弃这种只有形式美的“靡靡之音”了。萧纲本是喜欢作艳诗的,也不满意当时的文风,他在其《与湘东王绎书》中批评当时文学的流弊说: 比见京师文体,懦钝殊常,竞学浮疏,争为阐缓。……既殊比兴,正背《风》《骚》。……吾既拙于为文,不敢轻有掎摭。但以当世之作,历方古之才人,……观其遣辞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 这种言论在当时虽未发生若何影响,却很可表示对当时文坛的反感。 北朝向来是不大欢迎骈偶绮艳的文学。北周有一位武人苏绰,因为愤当时文风的浮靡,竟模仿《尚书》来作《大诰》,以矫文风之枉。 至隋文帝杨坚夺了周祚,更严禁华艳的文字,诏令天下公私文翰皆应实录。泗州刺史司马幼之即以上书华艳,被付有司治罪。后来又有一位御史李谔曾上书请斥浮华之文,其言曰: 魏之三祖(即曹操、曹丕、曹叡),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聘文华,遂成风俗。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遣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据兹擢士。……文笔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 李谔的理论显然是反对魏晋以来不讲致用的纯文学,他认定文学必以实用为主。同时有一位儒者王通,他的主张也和李谔相似。他说: 文者,苟作云乎哉,必也济乎义。 王通是主张文学必以道德为依归的,他著了一部《中说》,其文笔全仿《论语》。 这是唐以前文学复古的趋势。 骈偶绮艳的文学,经过两晋六朝长期的发展,其风气已深中人心;虽受一部分文人的反对,以及隋文帝政治手段的压迫,结果亦不甚奏效。隋文帝的儿子炀帝就是喜欢写绮文艳思的一个。故至唐之初期,还是骈偶绮艳的文风流行着。当时的所谓“上官体”(上官仪)、“四杰体”(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沈宋体”(沈佺期、宋之问),都不脱六朝文学的流风遗韵,都喜欢作骈偶文,都是由骈偶而陷于绮艳。 直至陈子昂起来,才极力提倡有风骨的朴实的汉魏文学,反对晋宋以后的颓靡文学。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的序文里发表他的文学见解说: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 李白也是一位复古论者,其言曰: 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 自此,萧颖士、李华、元结、独孤及、梁肃诸人继起,皆宗法陈子昂,继续倡导文学复古之论。至韩愈、柳宗元两大文豪起,古文运动乃底于成功。 韩愈是以继承孔孟的道统自命的人,他的文学主张,一言以蔽之,就是“文以载道”四字。看他的《答李翊书》说:“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又说:“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原,终吾身而已矣。”可见他是以提倡古道自任的,自然要主张“文以载道”。他在一篇《进学解》上自叙其文章的来源说: 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 柳宗元的文学主张亦与韩愈相似,其《答韦中立书》论做文章的目的说: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 接着他又自述其文章的来源说: 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穀梁》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之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 韩愈、柳宗元都是反对美文学的,他俩都把自己文章的来源,远溯于三代两汉的经史及诸家,洗尽两晋六朝浮靡的风尚。 古文运动有韩柳二氏的努力而达于最高的发展。继之者有李翱、皇甫湜等,皆以才力、文誉不及韩柳,不足号召天下,古文之书遂渐衰。至于晚唐,绮艳的骈偶文学又复活起来,把古文打倒了。 以上是唐代文学运动的大概情形。从表面上看来,这个时代的文学运动,完全是复古潮流的文学运动。其实不然。他们口里虽喊着复古的口号,可是他们的文章并不如苏绰的死拟《尚书》,也不如王通的死拟《论语》;这条死拟古文的路是早已被证明走不通了的。(《周书》称苏绰“虽属辞有师古之美,矫枉非适时之用,故莫能常行焉”。)唐代的文人只是以“复古”的口号来做幌子。他们要利用历史上的根据来号召人心,以期打倒六朝的绮艳骈偶文学,故高唱三代两汉之文。在实际上,他们的文章并不真是复古的。试看韩愈之言曰: 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 他又说: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柳宗元说: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 李翱论韩愈的文章说: 公每以为自扬雄之后,作者不出。其所为文未尝效前人之言,而固与之并。 皇甫湜论韩愈的文章说: 属文意语天出,业孔子、孟轲而侈其文,焯焯烈烈,为唐之章。 李汉论韩文也说: 日光玉洁,周情孔思,千态万貌,卒泽于道德仁义。 我们由这些话,可知韩柳的文章明明是“惟陈言之务去”“未尝效前人之言”;师古人之意,而不师古人之辞;内容虽为“周情孔思”,而外形实是“千态万貌”,“焯焯烈烈,为唐之章”,并无所谓师法。 韩愈他们致力于文学运动,其目的无非想提倡一种有内容的实用文章,无非想拿文章来宣传孔孟之道,无非企图造成一个新的文派。他们用的文字,只求说理说得清,故都用的浅近文言。我们只要拿韩愈的文章来和苏绰《大诰》一类的文章比较,便立见苏绰所作的才真是模拟的佶屈聱牙的古文,而韩愈的作品乃是具有新风格的唐代文学。 由此看来,唐代的文学运动,不但不是复古运动,而且是实际的革新运动呢。 这个文学运动自然有许多缺点:第一是不应该以复古为名,埋没了文学进化的观念;第二是不应该以文学为载道的工具,忽视纯文学的价值。这两个缺点遗给后世绝大的恶劣影响。近数百年来文坛深受古文之毒,皆唐代树“复古”与“明道”旗帜的文学运动为之厉阶。 可是,由这个文学运动所产生的许多好处,我们更是不可忽视的:第一,唐代古文学运动的实际,乃是一种提倡朴实散文的运动。其结果乃产生许多富有文学价值的散文。这种散文虽不是南朝的文学一类,而实际是受了南朝文学的洗礼,归于北朝文学的质朴,是能够兼南北文学之所长的。如李华的《吊古战场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白居易、元稹来往的信札,很多是富有情调意趣的隽妙的散文作品。 第二,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阻遏了骈偶绮艳文学的发展。自晋宋以来,文人的作品无论文章诗赋,皆用骈偶为之,作风乃流于绮艳不堪。初唐犹沿其弊,文风亦陷于浮靡不振。迨陈子昂起来振臂一呼,提倡有风骨的朴实的诗文,自开元天宝至大历长庆间的作者,皆直接受着这个文学运动的影响,才不为浮靡绮艳的风气所蔽,才有可能产生唐代中期百余年光辉万丈的文学史。 第三,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因为反对空疏浮华不能致用的纯文学,乃揭出明经载道以为做文章的目的。因此文学观念乃流于实用主义一途。在诗歌方面遂开写实一派。这一派的作品以社会民生为题材,以悲天悯人为职志,遂使文学与人生发生最亲切的关系。后来白居易、元稹的文学主张,认定“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自然是受了这个文学运动的影响。 第四,这个时期的文学运动,因为要矫正过去骈偶文学的堆砌藻饰、隐晦难懂的毛病,乃改用浅近流畅的文言来做文章。唐以后的诗文,受了唐文很深的影响,其流弊自然很多,但明白晓畅,实为一大特色。以上四点,是我们对于唐代文学运动的实际及影响应有的认识。 唐代的诗歌 唐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 就数量的发展说,唐诗之盛是很可惊的。单据《全唐诗》不完备的纪录,已有诗人二千二百余家,录诗四万八千九百余首之多,即已超越过去一千多年诗史的总成绩。我们分析唐诗之所以发达,其最大的原因,乃是由于君主的倡导。初唐的太宗、女主武则天及玄宗,都是提倡文学,奖励诗人最力的。此外如宪宗读了白居易的《讽谏诗》,便召为学士;穆宗喜欢元稹的诗,征为舍人;文宗则因为爱好五言诗,特置诗学士七十二人,简直变成诗迷了。唐代的考试制度,本是以诗赋录取进士的;又加上君主们的特别提倡。哪个文人不想做官?要做官就得努力于诗。因此便造成唐代三百年诗坛的盛况。 唐诗不仅“盛”而已。诗歌至唐已是最高的发展,其成绩造诣实已臻于尽善尽美的境界。我们读了六朝骈偶绮艳的诗,再来读唐代的名家诗,真如从一个狭隘的囚笼中飞向海阔天空的地方去。唐诗是无奇不有的,仿佛是一个博物院;唐诗又是无美不具的,如同一个四季花园。论者哪一个不赞美唐诗?可是大家都不很明白唐诗的长处在哪里。其实唐诗最大的特色,只是在不讲模拟,不事复古,而富有强烈的创造精神,具有自由放肆的精神。唐代有才气的诗人,每一个都能自出心裁地在他作品里表现出作者特殊的个性和风格,呈露着浓厚的新时代色彩。经过许多优秀诗人的努力于创造工程,因以形成唐代诗坛的伟大成绩。 唐代的诗体,向来的论诗者都认定律诗和绝句是唐代的新体诗,都认定那是唐代的代表诗体。这个错误我们是要加以纠正的。律诗源出于六朝的骈偶,专讲声韵对仗,最束缚作者的意境情感,是最下乘的诗体。唐人的律诗就很少好的,绝不足以代表唐诗的特色。我以为能够代表唐诗的特色的诗体,乃是五七言歌行和绝句。唐代的诗人最喜欢作五七言歌行。他们的歌行,自由放肆,不受任何格律的拘束,句子可以长短不齐,用韵没有一定的规则,不讲对仗,不考究平仄。这可以说是从两晋六朝解放出来的一种新体自由诗。绝句虽与律诗同称“近体”,却不与律诗同源,它是从六朝的民间歌谣进化出来的。虽有声韵的限制,而不必讲对仗排偶,格律并不严。这是唐人运用最灵活最巧妙的一种新诗体。大概唐人作的好诗,都是用五七言歌行和绝句写出来的。这是我们读唐诗最要注意的一点。 向来读唐诗,都是依据明代高棅的意见,分为下列四种: 初唐(约618—712) 盛唐(约713—765) 中唐(约766—846) 晚唐(约847—906) 这种分期法本来很牵强,并没有什么正确的理由做根据。特别是把唐代中间一段发展的脉络一贯的诗史,强分为“盛唐”与“中唐”二期,最无道理。我以为唐诗的分期,只有三个阶段。第一期,是初唐的八九十年,那还是因袭齐梁以来绮艳作风的时候;第二期,是由玄宗开元(713)起,至穆宗长庆(824)止的一百多年,这是唐诗最兴盛最有价值的时期,我们可以统称为“盛唐”;第三期,是晚唐的六七十年,这时的作风已转入唯美主义的风气去了。这是唐诗大体上的三变。我们现在就分三期来叙述全部的唐诗。 第一期 初唐诗 初唐的诗,在形式上,是唐诗的初期;但其实质,完全是承袭六朝绮艳文学的遗风,还不能说纯粹的唐诗。 初唐本是太平盛世,文学自容易流于享乐之用。况且当代的几个君主,如太宗、高宗、武后,都是极力提倡骈偶绮艳文学的,因此初唐的诗风自然趋于艳靡一途。虽然我们也能在初唐中找得着几个作风较为朴素的诗人,如魏徵、虞世南、王绩、陈子昂等,可是他们的诗极少,并不是当代诗坛的权威者。被称为当代诗坛的权威者的,都是些以骈偶文学负盛名的作家。 在初唐最享文誉的,要推“四杰”。 王勃(649或650—676),字子安,绛州龙门人,是四杰中之首出者。他是一位很有才气的少年,六岁即能文;未及冠,才名已扬闻于京邑,授为朝散郎。他文思极快,下笔成章,最著名的《滕王阁序》就是他在筵席中一气写成的。可惜多才薄命,当他二十八岁时,往交趾省父竟溺死南海中。他的律诗不足称,五言绝句则很有些写得好的,如《思归》: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王勃而外,其余三杰的诗均无甚可述。杨炯(650—约693),华阴人。少举神童,拜校书郎,终盈川令。他是一位骄傲的文人,以名列王勃之后为耻。其实他的诗在四杰中要算最下,无可举例者。卢照邻(约637—约686),字昇之,幽州范阳人。初为邓王府典签,邓王称之为“寡人之相如”。后拜新都尉,因染风疾去官,居于太白山。后病益甚,不堪其苦,遂自投颖水死。年四十。他的七言歌行颇有些可读的。骆宾王(约638—684),婺州义乌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