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史 [book_author]钱基博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767298 [book_dec]钱基博著。与作者另一本《现代中国文学史》并称双璧。采用中国传统的文学概念和理论范畴,熔裁己见,并出之以雅炼优美的文言。此与民初整理传统文化较为普遍的“以西律中”大异其趣,从而构建了与中国学术传统相吻合的文学史模式。共六编,为绪论、上古文学、中古文学、近古文学上、近古文学下、近代文学。作者文体意识强烈,对作家作品注重整体性把握,具体评述与辨析均切中肯綮,加之文辞古雅,一代名家深厚的学养和文字功力尽见于此书,全面勾画中国文学史,就作家所处时代环境、政治思潮、社会思想等状况,着重考察历代文学的利病得失及其历史根源,揭示其发展规律。 [book_img]Z_11858.jpg [book_chapter]第一编 绪论 [book_title]第一章 文学 治文学史,不可不知何谓文学;而欲知何谓文学,不可不先知何谓文。请先述文之涵义。 文之含义有三:(甲)复杂 非单调之谓复杂。《易·系辞传》曰:“文相杂,故曰文。”《说文·文部》:“文错画;象交文。”是也。(乙)组织 有条理之谓组织。《周礼·天官·典丝》:“供其丝纩组文之物。”注:“绘画之事,青与赤谓之文。”《礼·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是也。(丙)美丽 适娱悦之谓美丽。《释名·释言语》:“文者,会集众彩以成绵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是也。综合而言,所谓文者,盖复杂而有组织,美丽而适娱悦者也。复杂乃言之有物。组织,斯言之有序。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美丽为文之止境焉。 文之涵义既明,乃可与论文学。 文学之定义亦不一:(甲)狭义的文学,专指“美的文学”而言。所谓美的文学者,论内容,则情感丰富,而或不必合义理;论形式,则音韵铿锵,而或出于整比,可以被弦诵,可以动欣赏。梁昭明太子萧统序《文选》:“譬诸陶匏为入耳之娱,黼黻为悦目之玩”者也。“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辩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辑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名曰《文选》云耳。”所谓“篇什”者《诗》雅颂十篇为一什,后世因称诗卷曰篇什。由萧序上文观之,则赋耳,诗耳,骚耳,颂赞耳,箴铭耳,哀诔耳,皆韵文也。然则经姬公之籍,孔父之书。非文学也,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非文学也,史记事之文,系年之书。非文学也;惟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藻”,与夫诗赋骚颂之成篇什者,方得与于斯文之选耳。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以“扬榷前言,抵掌多识者谓之笔;咏叹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又云:“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征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刘勰《文心雕龙·总术》篇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诗》《书》,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果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持萧统之说以衡,虽唐宋韩、柳、欧、苏、曾、王八家之文,亦不得以厕文学之林;以事虽出于沉思,而义不归乎翰藻,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颜延之以文限于韵文,此论最狭,萧统《文选》,文与笔皆称为文,所选已不限于韵文。刘勰著《文心雕龙》,则经子史皆称为文,又同于六朝以前,所谓“文学”者,“著述之总称”。然吾人傥必持颜延之之说以绳文学,则所谓文学者,殆韵文之专利品耳,与萧统之说即相背。(乙)六朝以前的文学。“文学”二字,始见《论语》。子曰:“博学于文。”“文”指《诗》《书》六艺而言,不限于韵文也。孔门四科,“文学子游子夏”;不闻游夏能韵文也。《韩非子·五蠹》篇力攻文学,而指斥及藏管、商、孙、吴之书者;管商之书,法家言也;孙吴之书,兵家言也;而亦谓之文学。汉司马迁《史记·自序》曰:“汉兴,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为章程,叔孙通定礼仪,则文学彬彬稍进。”举凡律令、军法、章程、礼仪,皆归于文学。班固撰《汉书·艺文志》,凡六略;六艺百三家,诸子百八十九家,诗赋百六家,兵书五十三家,数术百九十家,方技三十六家,皆入焉。傥以狭义的文学绳之,六略之中,堪入艺文者,惟诗赋百六家耳。其六艺百三家,则萧序所谓“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也。至《国语》、《国策》与夫《楚汉春秋》、《太史公书》之并隶入《春秋》家者,则萧序所谓“记事之史,系年之书”也。诸子、兵书、方技、术数之属,则萧序所谓“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宪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则“文学”者,述作之总称耳。今之所谓文学者,既不同于述作之总称,亦异于以韵文为文。所谓文学者,用以会通众心,互纳群想,而兼发智情;其中有重于发智者,如论辨、序跋、传记等是也,而智中含情;有重于抒情者,如诗歌、戏曲、小说等是也。大抵智在启悟,情主感兴。《易》、《老》阐道而文间韵语,《左》、《史》记事而辞多诡诞,此发智之文而智中含情以感兴之体为之者也。后世诗人好质言道德,明议是非,作俑于唐之昌黎,极盛于宋之江西,忘比兴之指,失讽谕之义,则又以主情之文而为发智之用,亦不背于智中含情之意。譬如舟焉,智是其舵,情为帆棹;智标理悟,情通和乐;得乎人心之同然者也。是文学者兼发情智而以情为归者也。又近世之论文学,兼及形象,是经子史中之文,凡寓情而有形象者,皆可归于文学,则今之所谓文学,兼包经子史中寓情而有形象者,又广于萧统之所谓文矣。 文学与哲学科学不同: 哲学解释自然 乃从自然之全体观察,复努力以求解释之。 科学实验自然 乃为自然之部分观察,以求实验而证明之。 文学描写自然 科学家实验自然之时,必离我于自然,即以我为实验者之谓也。文学家描写自然之时,必融我入自然,即我与自然为一之谓也。 [book_title]第二章 文学史 文学之义既明,请论史之为物。 《说文·史部》:“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正也。”然则史之云者,又《说文》:“又,手也。”持中以记事也。中者,不偏之谓。夫史以传信。所贵于史者,贵能为忠实之记载,而非贵其有丰厚之情绪也;夫然后不偏不党而能持以中正。推而论之:文学史非文学。何也?盖文学者,文学也。文学史者,科学也。文学之职志,在抒情达意;而文学史之职志,则在纪实传信。文学史之异于文学者,文学史乃纪述之事,论证之事,而非描写创作之事;以文学为记载之对象,如动物学家之记载动物,植物学家之记载植物,理化学家之纪载理化自然现象,诉诸智力而为客观之学,科学之范畴也。不如文学抒写情志之动于主观也。更推是论之:太史公《史记》不纯为史。何也?盖发愤之所为作,工于抒慨而疏于记事。其文则史,其情则骚也。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不纯为文学史。何也?盖褒弹古今,好为议论,大致主于扬白话而贬文言,成见太深而记载欠翔实也。夫记实者,史之所为贵;而成见者,史之所大忌也。于戏,是则偏之为害,而史之所以不传信也!史之云者,又持中以记事也。《周书·周祝》、《荀子·性恶》注:“事,业也。”又《荀子·非十二子》注:“事业,谓作业也。”然则记事云者,记作业也。史之云者,持中正之道,记人之作业也。文学史云者,记吾人之文学作业者也。然则所谓中国文学史者,记中国人之文学作业云尔。 [book_title]第三章 中国文学史 中国无文学史之目。而“文史”之名,始著于唐吴兢《西斋书目》,宋欧阳修《唐书·艺文志》因之,凡《文心雕龙》、《诗品》之属,皆入焉。后世史家乃以诗话文评,别于总集后出一文史类。《中兴书目》曰:“文史者,所以讥评文人之得失。”盖重文学作品之讥评,而不重文学作业之记载者也,有史之名而亡其实矣。 自范晔《后汉书》创《文苑传》之例,后世诸史因焉;此可谓之文学史乎?然以余所睹记,一代文宗,往往不厕于文苑之列:如班固、蔡邕、孔融,不入《后汉书·文苑传》。潘岳、陆机、陆云、陈寿、孙楚、干宝、习凿齿、王羲之,不入《晋书·文苑传》。王融、谢朓、孔稚珪,不入《南齐书·文学传》。谢灵运、颜延之、鲍照、王融、谢朓、江淹、任昉、王僧孺、沈约、徐陵,不入《南史·文学传》。元结、韩愈、张籍、李翱、柳宗元、刘禹锡、杜牧,不入《旧唐书·文苑传》。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轼、苏辙、陈亮、叶适,不入《宋史·文苑传》。宋濂、刘基、方孝孺、杨士奇、李东阳,不入《明史·文苑传》。然则入文苑传者,皆不过第二流以下之文学家尔。且作传之旨,在于铺叙履历,其简略者仅以记姓名而已,于文章之兴废得失不赞一辞焉。呜呼,此所以谓之文苑传,而不得谓之文学史也。盖文学史者,文学作业之记载也;所重者,在综贯百家,博通古今文学之嬗变,洞流索源,而不在姝姝一先生之说;在记载文学作业,而不在铺叙文学家之履历。文学家之履历,虽或可借为考证之资。欧西批评文学家尝言:“人物,环境,时代,三者构成艺术之三要素也。欲研究一种著作,不可不先考究作者之人物、环境及时代。”质而言之,即不可不先考证文学家之履历也。然而所以考证文学家之履历者,其主旨在说明文学著作。舍文学著作而言文学史,几于买椟还珠矣。 文学著作之日多,散无统记,于是总集作焉。一则网罗放佚,使零章残什,并有所归。一则删汰繁芜,使莠稗咸除,菁华毕出。是固文章之衡鉴,著作之渊薮矣。昔挚虞始作二书: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文章志》四卷,《文章流别集》三十卷,见《晋书》本传。今其书佚不见,而体裁犹可悬揣而知。盖志如今之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以人为纲;而流别疑如姚鼐《古文辞类篹》,以文体为纲者也。尔后作者,代不乏人:梁昭明太子之《文选》,宋姚铉之《唐文粹》,吕祖谦之《宋文鉴》,真德秀之《文章正宗》,元苏天爵之《元文类》,明唐顺之之《文编》,黄宗羲之《明文海》,清严可均之《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姚鼐之《古文辞类篹》,姚椿之《国朝文录》,李兆洛之《骈体文钞》,曾国藩之《经史百家杂钞》,王先谦黎庶昌之《续古文辞类篹》,王闿运之《八代文选》,其差著者也。然有文学著作而无记载,以体裁分而鲜以时代断,于文章嬗变之迹,终莫得而窥见焉。则是文学作品之集,而非文学作业之史也。独严氏书仿明梅鼎祚《文纪》,起皇古,迄隋,博蒐毕载,是为总集家变例,然而与史有别者;以所孜矻者,不在文学作业之纪载,而在文学作品之集录也。此只以与文史、文苑传,供文学史编纂之材料焉尔。 昔刘知幾谓作史有三难:曰才,曰学,曰识。而余则谓作史有三要:曰事,曰文,曰义;孟子谓:“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者也。夫文学史之事,捃采诸史;文学史之文,滂沛寸心;而义则或于文史之属有取焉。然设以人体为喻:事,譬则史之躯壳耳,必敷之以文而后史有神彩焉,树之以义而后史有灵魂焉。余以为作中国文学史者,莫如义折衷于《周易》,文裁则于马、班。《易·系辞传》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又曰:“《易》有圣人之道,……以动者尚其变;……通其变,遂成天下之文。”而文学史者,则所以见历代文学之动而通其变,观其会通者也。此文学史之所为取义也。至司马迁作《史记》,于六艺而后,周秦诸子,若孟、荀、三邹、老、庄、申、韩、管、晏、屈原、贾生、虞卿、吕不韦诸人,情辞有连,则裁篇同传;知人论世,详次著述;约其归趣,详略其品;抑扬咏叹,义不拘墟;在人即为列传,在书即为叙录。其后班书合传,体仍司马,而参以变化;一卷之中,人分首尾;两传之合,辞有断续;传名既定,规制綦密;然逸民、四皓之属,王贡之附庸也;王吉、韦贤诸人,儒林之别族也;附庸如颛臾之寄鲁,署目无闻;别族如田陈之居齐,重开标额;征文则相如侈陈词赋;辨俗则东方不讳谐言;盖卓识鸿裁,犹未可量以一辙矣。人分首尾,斯义分主从;传详著述,则文有征信;倘可取裁而以为文学史之文者也。然而世之能读马班书而通其例者鲜,读《周易》而发其义于史者尤鲜。太史公上稽仲尼之意,会《诗》、《书》、《左传》、《国语》、《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之言,通黄帝、尧、舜至于秦汉之世,可谓观其会通者矣。所惜者,观会通于帝王卿相之事为者多,观会通于天下之动者少,不知以动者尚其变耳。 试翻十九朝唐、虞、夏、商、周、秦、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唐、宋、元、明、清。之史,每一鼎革,政治、学术、文艺,亦若同时告一起讫而自为段落。然事以久而后变,道以穷而始通。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其所损益者微也。秦燔诗书,汉汲汲修补,惟恐不逮,其所创获者浅也。六代骈俪,沿东京之流。北朝浑朴,启古文之渐。唐之律诗,远因陈、隋。宋之诗余,又溯唐季。唐之韩、柳,宋之欧、苏,欲私淑孟、庄、荀、韩以复先秦之旧也。元之姚、虞,明之归、唐,清之方、姚,又祖述韩、柳、欧、苏以追唐宋之遗也。是则代变之中,亦有其不变者存。然事异世变,文学随之,积久而著,迹以不掩;而衡其大较,可得而论。兹以便宜,分为四期:第一期自唐虞以迄于战国,名曰上古;骈散未分,而文章孕育以渐成长之时期也。第二期自两京以迄于南北朝,名曰中古;衡较上古,文质殊尚。上古之文,理胜于词。中古之文,渐趋词胜而辞赋昌,以次变排偶,驯至俪体独盛之一时期也。第三期自唐以迄于元,谓之近古;中古之世,文伤于华;而近古矫枉,则过其正,又失之野。律绝之盛而辞曲兴,骈文之敝而古文兴,于是俪体衰而诗文日趋于疏纵之又一时期也。第四期明清两朝以迄于清,谓之近代;唐之韩愈,文起八代之衰,宋之言文章者宗之,于是“唐宋八大家”之名以起。而始以唐宋为不足学者,则明之何景明、李梦阳也。尔后治文章者,或宗秦汉,或持唐宋,门户各张;迄于清季,辞融今古,理通欧亚,集旧文学之大成而要其归,蜕新文学之化机而开其先。虽然,中国文学史之时代观,有不可与学术史相提并论者。试以学术言:唐之经学,承汉魏之训诂而为正义,佛学袭魏晋之翻译而加以华妙,似不宜与宋之理学比,而附于陈隋之后为宜。而自文学史论:沈宋出而创律诗,韩柳出而振古文,温韦出而有倚声,则开宋元文学之先河,而以居宋元之首为宜。故谓学术史之第二期,始两汉而终五代,与文学史同其始,而不同其终。而第三期则始于宋而终于明,与文学史殊其终,并不同其始。盖明之学术,实袭宋朱、陆之成规而阐明之;不如文学之有何、李、王、李复古运动,轩波大起也。 民国肇造,国体更新,而文学亦言革命,与之俱新。尚有老成人,湛深古学,亦既如荼如火,尽罗吾国三四千年变动不居之文学,以缩演诸民国之二三十年间,而欧洲思潮又适以时澎湃东渐,入主出奴,聚讼盈庭,一哄之市,莫衷其是。榷而为论,其蔽有二:一曰执古。二曰骛外。何谓骛外?欧化之东,浅识或自菲薄,衡政论学,必准诸欧;文学有作,势亦从同,以为:“欧美文学不异话言,家喻户晓,故平民化。太炎、畏庐,今之作者;然文必典则,出于尔雅;若衡诸欧,嫌非平民。”又谓:“西洋文学,诗歌、小说、戏剧而已。唐宋八家,自古称文宗焉,倘准则于欧美,当摈不与斯文。”如斯之类,今之所谓美谈,它无谬巧,不过轻其家丘,震惊欧化,降服焉耳。不知川谷异制,民生异俗。文学之作,根于民性;欧亚别俗,宁可强同。李戴张冠,世俗知笑;国文准欧,视此何异。必以欧衡,比诸削足,屦则适矣,足削为病;兹之为蔽,谥曰骛外。然而茹古深者又乖今宜;崇归、方以不祧,鄙剧曲为下里,徒示不广,无当大雅;兹之为蔽,谥曰执古。知能藏往,神未知来;终于食古不化,博学无成而已。余耽嗜文学,行年六十,诵记所及,辄有撰论;不苟同于时贤,亦无矜其立异;树义必衷诸古,取材务考其信;约为是编,观其会通。治国闻者,倘有取焉。 [book_chapter]第二编 上古文学 [book_title]第一章 先秦 第一节 文章原始 积字成句,积句成文。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上古之时,有语言而无文字。凡字义皆起于右旁之声,任举一字,闻其声,即知其义。凡同声之字,但举右旁之声,不必举左旁之迹,皆可通用。且字义既起于声,并有不举右旁为声之本字;任举同声之字,即可用为同义。故一义仅有一字。其有一义数字,一物数名者,半由方言不同。由语言而造文字,而同义之字,声必相符。文字者,基于声音者也。上古未造字形,先有字音,以言语流传,难期久远,乃结绳为号,以辅言语之穷。相传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乃易结绳为书契,而文字之用以兴。字训为饰,《广雅》《玉篇》并云:“字,饰也。”《广韵》注引《春秋纬说题词》亦云:“字,饰也。”与文之为绣训同。足证上古之初,言与字分:宣之在口曰言,饰之以文为字。然文字初兴,勒书简毕,有漆书刀削之劳,抄写匪易,传播维艰;故学术授受,胥借口耳相传。又虑其艰于记忆也,原本歌谣,杂以韵偶,寡其辞,协其音,以文其言,以便记诵,而语言之中有文矣。 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谣谚二体,皆为韵语。谣训徒歌,《尔雅》:“徒歌谓之谣。”歌者,永言之谓也。谚训传言,《说文》:“谚,传言也。”言者,直言之谓也。生民之初,文字未著,感物吟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徒有讴歌吟咏;纵令和以土鼓苇籥,必无文字雅颂之声;如此则时虽有乐,容或无诗;搢绅士夫莫得而载其辞焉;厥为有音无辞之世。及书契既兴,唐虞文章,则焕乎始盛,乃有依声按韵,诵其言,咏其声,播之文字而为声诗者。然而文字之起,以代结绳,记事而已,不以抒情。故文字之用,记载最先,而声诗次之;载籍可考,厥有明征。《史记》托始黄帝,而咏歌则征虞舜;以歌咏出之天籁,无假文字;而记载尤切人事,必亟著录也。然则文章肇始,不出二体:大抵言志者为诗,出之永言,婉转抑扬而托于文;记事者为史,杂以俪句,简劲奥质而略近语。其大较也。 第二节 六经 欲观二帝唐、虞三王夏、商、周之文,六经其灿然者已。独乐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其可考论者,大抵《易》《书》二经,媲于《诗》而饰以文者也。《礼》及《春秋》,托于史而略近语者也。试陈其略: (甲)《易》 宓戏氏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子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明天之道,察民之故。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有变动,故曰爻;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义出于沉思,辞归于翰藻;音韵克谐,奇偶相生。试诵《蒙》卦之辞曰: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韵,再三渎韵;渎则不告韵。利贞。 又《震》卦之辞曰: 震,亨。震来虩虩韵,笑言哑哑韵。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此音韵克谐也。其在《系辞传》曰: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下二句与上二句相为偶。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两句偶。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两偶句。变化见矣。此“在天成象”三句,与上“方以类聚”三句,亦自为偶。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以下皆两句为偶。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韵。日月运行,一寒一暑韵。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韵。乾知大始,坤作成物。 通体俪偶,独首两句单领起,则是奇偶相生也。 (乙)《书》 《书》之所起远矣。黄帝首立史官,以仓颉为左史,沮诵为右史,左史记言,右史记动。惟至唐虞,益臻明备。尧、舜二典,备载一君终始,是纪传体之权舆也。而《禹贡》推表山川以叙九州,为地理志之滥觞。《甘誓》详叙事由以起誓辞,为记事本末之滥觞。周室微而《书》缺有间。至孔子观书周室,得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乃删其善者,上断于尧,下讫秦缪,凡百篇。而为文章,奇偶相生,音韵克谐,亦无不与《易》同。其在《尧典》曰: 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韵,钦明韵,文思,安安,允恭,克让二字为偶;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韵。九族既睦韵,平章百姓韵。百姓昭明韵。此“平章百姓,百姓昭明”两句,与上“以亲九族,九族既睦”两句相为偶。协和万邦韵。黎民于变,时雍韵。 (丙)《诗》 舜之命夔曰:“诗言志,歌永言。”是诗教之始也,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周尚文,妇人女子,亦解歌讴,动中律吕;于是太史采于十国者谓之《风》,出自王朝者谓之《雅》《颂》;其文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凡三百五篇,其体为风、雅、颂,其辞有赋、比、兴。赋者,直陈其事者也。如《出其东门》之诗曰: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此夫告其妻以矢无他,言有女虽则如云,与娱自有我思也。又如《无衣》之诗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此君不恤民以怨其上,言平日不恤饥寒,有急则厉兵役也。比者,以物取譬者也。如《蝃》之诗曰: 蝃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 朝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兮,怀婚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此以蝃之人莫敢指,喻女子有遗行之必为父母兄弟所远也。又如《相鼠》之诗曰: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此以鼠之有皮有体,喻人之不可无礼无仪也。兴者,感物抒兴者也。如《淇奥》之诗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此睹绿竹之猗青,而兴怀君子之有匪也。又如《蒹葭》之诗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此睹蒹葭之苍,白露之霜,而兴怀伊人之不见也。赋易知而比兴难别。比切事而兴触绪。不惟《诗》三百篇有之,其他《易》、《书》、《礼》、《春秋》亦有之。《书》之记言,《春秋》之记事,《礼》之记礼,直书所记;此辞之媲于赋者也。然《易》之《系辞》,《乾》象云龙,《坤》利牝马,语多取譬;有比有兴,与三百篇同矣,而音韵相和,三百篇于不规律中渐有规律,尤为后世一切诗体之宗。而其叶韵之法有三:首句次句连用韵,而自第三句以下,隔句用韵者,如《蒹葭》及《关雎》之一章曰: 关关雎鸠韵,在河之洲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隔句为韵者,如《蝃》之一章二章,及《卷耳》之一章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韵。嗟我怀人,寘彼周行韵。 是也。凡汉以下诗及唐人律绝近体诗之首句不用韵者源于此。自首至末,句句用韵者,如《出其东门》、《相鼠》,及《卷耳》之二章三章四章曰: 陟彼崔嵬韵,我马虺韵。我姑酌彼金罍韵,维以不永怀韵。 陟彼高冈韵,我马玄黄韵。我姑酌彼兕觥韵,维以不永伤韵。此章与上章为偶。 陟彼砠韵矣。我马瘏韵矣两句为偶。我仆痡韵矣。云何吁韵矣。 是也。凡汉以下诗若魏文《燕歌行》之类句句用韵源于此。自此而变,则转韵矣。转韵之始,亦有连用隔用之别,而不可以一体拘。于是有上下各自为韵者,如《采薇》之一章四章曰: 采薇采薇,薇亦作韵止。曰归曰归,岁亦莫韵止。靡室靡家,狁之故韵。不遑启居,狁之故韵。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韵。彼路斯何?君子之车韵。四句两两作偶。戎车既驾,四牡业业韵。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韵。 有首末自为一韵,中间自为一韵者,如《车攻》之五章曰: 决拾既佽,韵。与末句柴为韵。弓矢既调韵。调读如同。射夫既同韵,助我举柴韵。柴音恣。 有隔半章自为韵者,如《生民》之卒章曰: 卬盛于豆,于豆于登韵。其香始升韵,上帝居歆韵。胡臭亶时韵?后稷肇祀韵。庶无罪悔,以迄于今韵。 有首提二韵,而下分二节承之者,如《有瞽》之诗曰: 有瞽有瞽,韵。与下虚、羽、鼓、圉、举诸句为韵。在周之庭。韵。与下声、鸣、听、成诸句为韵。设业设虡韵,崇牙树羽韵。应田县鼓韵,鞉磬柷圉韵。既备乃奏,箫管备举韵。喤喤厥声韵,肃雍和鸣韵。先祖是听韵。我客戾止,永观厥成韵。 此皆诗之变格。惟是声律之用,本于性初,发之天籁。故古人之文,化工也;自然而合于音,则虽无韵之文,而往往有韵,《易》《书》是也。苟其不然,则虽有韵之文,而时亦不用韵,如《诗》是也。《诗》为有韵之文,而三百篇之中,有二三句不用韵者,有全章不用韵者,亦有全篇无韵者,难更以仆数。而文则四言单行,时出俪偶,体格略与《书》同。然则后世有作,韵文多为偶,而散文多用奇。而在三代以上,韵文不尽偶,而散文不必奇。观《易》《书》《诗》三经,文章之美,凝重多出于偶,流美多出于奇;体虽骈,必有奇以振其气;势虽散,必有偶以植其骨。仪厥错综,致为微妙已。 (丁)《礼》 殷因夏礼,损益可知。周因殷礼,损益可知。武王崩,成王少,周公乃摄行政当国,兴正礼乐,制度于是改,而曲为之防,事为之制,故曰:“礼经三百,威仪三千。”监于二代,郁郁乎文,详六官之官属职掌,而作《周礼》。损益前代之冠、昏、丧、祭、朝、聘、射、飨之礼而记之,名之曰《仪礼》。一王大法,一朝掌故,洪纤毕举,条理井然。凡后世史、志、通典、通考等之作,皆此为其权舆也。惟其辞简质,不杂偶语韵文,与《易》《书》《诗》不同;则以昭书简册,悬布国门,犹后世律例公文,义取通俗,故不为文也。 (戊)《春秋》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断自隐公,下迄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此如后世会典之有事例,律之有例案,直书其事,记载有定式,而无取偶语韵文以厕其间,故亦与《易》《书》《诗》不同。 大抵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旨;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书志六典,则《礼》总其端;纪传编年,则《春秋》为根;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者也。然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皆灭去其籍,自孔子时而不具。于是七十二弟子之徒,知今温古,考前代之宪章,参当时之得失,俱以所见,各记旧闻,错综鸠聚,《礼记》之目,于是乎在。虽标题记礼,而义贯六经,其间众家纷纭,反复申论;惟以单行之语,述经叙理,动辄千言,不休;此则论难之语,又于《礼》及《春秋》之外,别出一格,而以弥纶群言,研精一理者已。 佛书三科曰经、论、律。而籀我古籍,亦不越此三者:一曰文,藻绘成文,杂以韵偶,垂之不刊,以资讽诵,如《易》《书》《诗》是也,是即佛书之经科。一曰语,辞有论难,义贵畅发,多用单行之语,如《礼记》之属,是即佛书之论科也。一曰例,明法布令,语简事赅,义取共晓,以便遵行,如《周礼》《仪礼》及《春秋》,是即佛书之律科也。后世以降,排偶之文,皆经科也。单行之文,皆论科也。典制之文,皆律科也。故经、律、论三者,可以赅古今文体之全焉。 第三节 孔子 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叙《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观殷夏所损益,曰:“虽百世可知也!”“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故《书》传、《礼记》自孔氏。孔子语鲁太史:“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古者诗三千余篇,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反袂拭面,涕沾袍,曰:“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据行事而作《春秋》,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明其枝流虽分,本萌于孝者也。孔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接于夫子之语,为《论语》二十篇。盖继往开来,而集二帝三王文学之大成者也。而孔子之所以有造于中国文学者又有五焉。 (甲)正文字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著于竹帛谓之书;书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体,封于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及周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与古文或异。至孔子将从事于删述,则先考正文字。春秋之时,文字虽秉仓史之遗,而古之作字者多家,其文往往犹在,或相诡异。至于别国,殊体尤众。孔子之至是邦也,必闻其政,又观于旧史氏之藏,百二十国之书,佚文秘记,远俗方言,尽知之矣。于是修定六经,择其文之近雅驯者用之,而书以古文。以六经文字极博,指义万端,间有仓史文字所未赡者,则博稽于古,不主一代;刑名从商,爵名从周之例也。春秋异国众名,则随其成俗曲期;物从中国,名从主人之例也。其后太史公书屡称孔氏古文,以虽出仓史文字,而经孔子考定以书六经,则谓孔氏古文焉。子所雅言,《诗》《书》执礼。六经不经孔子删定,其文不雅驯也。意孔子当日必有专论文字之书,其见引于许慎《说文》书者,如“一贯三为王”;“推十合一为士”;“黍可为酒,禾入水也”;“儿,仁人也,在人下故诘屈”;“乌,呼也,取其助气,故以为乌呼”;“牛羊之字,以形举也”;“狗,叩也,叩气吠以守”;“视犬之字如画狗也”;“貉之为言恶也”;“粟之为言续也”;如此之类,其说皆引出孔子,此孔子正文字之证。 (乙)订诗韵 古诗皆被弦歌;诗,即乐也;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以协律,诗以持志。而《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是所以订《诗》之韵谱也。以三百五篇之《诗》,地涉江汉,时亘殷周,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殊时异俗,其韵安能尽合?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而于韵之未安者,则正之使合于《雅》《颂》,故曰:“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正《雅》《颂》者,乐以《雅》《颂》为正也,即所谓“求合《韶》《武》《雅》《颂》之音”也。《雅》《颂》之音,宗周之正韵也,故以为正。然则孔子未正以前,或不协于弦歌;既正以后,学者即据之为韵谱,故《易象》、《楚辞》、秦碑、汉赋,用韵与《诗》三百合,皆以孔子为准矣。 (丙)用虚字 上古文运初开,虚字未兴,罕用语助之辞,故《书》典、谟、誓、诰,无抑扬顿挫之文,木强寡神。至孔子之文,虚字渐备。赞《易》《彖》《象》《系辞》,用“者”“也”二字特多;而《论语》二十篇,其中“之”“乎”“也”“者”“矣”“焉”“哉”无不具备。浑噩之语,易为流利之词,作者神态毕出,此实中国文学一大进步。盖文学之大用在表情,而虚字,则情之所由表也,文必虚字备而后神态出。 (丁)作《文言》 《文言》者,孔子之所作也。孔子以前,有言有文。直言者谓之言,修辞者谓之文。而孔子则以直言之语助,错综于用韵比偶之文,奇偶相生,亦时化偶为排,特创文言一体,以赞《易》《乾》《坤》二卦;堆垛之迹,尽化烟云,晓畅流利,自成一格。其在《乾·文言》曰: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以上八句,四句一组,化偶为排。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韵。两句偶。遁世无闷,韵。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两句偶。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九二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龙德而正中者也。庸言之信,韵,庸行之谨;韵。两句偶。闲邪存其诚,韵。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两句偶。《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韵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韵也。两句为偶。知至至之,可与几韵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韵也。四句两两为偶。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两句为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曰“或跃在渊,无咎”,何谓也?子曰:“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四句两两为偶。君子进德修业,欲及时也,故无咎。”九五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何谓也?子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两句偶。水流湿,火就燥。两句偶。云从龙,风从虎。韵。两句偶。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韵。两句偶。则各从其类也。”上九曰“亢龙有悔”,何谓也?子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贤人在下位而无辅,三句排。是以动而有悔也。”潜龙勿用,下韵也。见龙在田,时舍韵也。终日乾乾,行事韵也。或跃在渊,自试韵也。飞龙在天,上治韵也。亢龙有悔,穷之灾韵也。乾元用九,天下治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韵。终日乾乾,与时偕行。韵。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韵。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韵。亢龙有悔,与时偕极。韵。乾元用九,乃见天则。韵。乾元者,始而亨韵者也。利贞韵者,性情韵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韵也;六爻发挥,旁通情韵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韵也。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韵也。潜之为言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两句偶。是以君子弗用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行之。排句。《易》曰“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君德也。九三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两句偶。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九四重刚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三句排。故或之。或之者,疑之也,故无咎。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四句排。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两句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两句偶。亢之为言也,知进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韵,知得而不知丧韵。三句排。其惟圣人乎,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 自孔子作《文言》以昭模式,于是孔门著书,皆用文言。子夏序《诗》以明六义,文言也;左丘明受经仲尼,著《春秋传》,文言也;有子曾子之门人,记夫子语,成《论语》一书,亦文言也;《礼记》有《檀弓》《礼运》两篇,皆子游之门人所记,亦文言也。时春秋百二十国,孔门弟子三千,所占国籍不少,言语异声,文字异形,如使人人各操国语著书,征之载记,齐语鲁语,已形扞格,更何论南蛮舌,如所称吴楚诸国。故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而昭弟子式者欤。盖自孔子作《文言》,而后中国文章之规模具也。文言者,折衷于文与言之间。在语言,则去其方音俚俗,而力求简洁,而于文,则取其韵语偶俪,而不为典重。音韵铿锵以为节,语助吟叹以抒情,流利散朗,蕲于辞达而已。后世议论叙述之文,胥仍其体。自文言而益藻密,则为齐梁之骈体。自文言而益疏纵,则为唐宋之古文。此其大较也。 (戊)编总集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关雎》以为《风》始,《鹿鸣》,《小雅》始,《文王》,《大雅》始;《清庙》,《颂》始。三百五篇,厥为诗之第一部总集。又删虞夏商周四代之典,为《尚书》百篇,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厥为文之第一部总集。则是总集之编,导源《诗》《书》,而出于孔子者也。惟《诗》者,风、雅、颂以类分;而《书》则虞、夏、商、周以代次。则是《诗》者,开后世总集类编之先河;而《书》则为后世总集代次之权舆焉。 子以四教,而文居首,及游夏并称文学之彦;而子夏发明章句,开汉代经学之祖。懿欤休哉,此所以为六艺之宗,称百世之师欤! 第四节 左丘明 孔子明王道,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约其辞文。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纷者整之,孤者辅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剪裁运化之方,斯为大备。《春秋》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左丘明能窥其秘,故其为文虚实互藏,两在不测,信圣人之羽翮,而述者之冠冕也。至文章之雄丽,从容委曲,词不迫切,而意独深至,反复低昂,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兴趣悠长,以采自列国史书,故其文有方言,又喜引《诗》《书》之辞,其文整齐,故多偶句;薄物细故,无不穷态尽妍;浮夸,尤喜说鬼,怪怪奇奇。而叙战事,纷纷错综,能令百世之下,颇见本末。试举数事以见例。 北戎侵郑,郑伯御之,患戎师,曰:“彼徒我车,惧其侵轶我也。”公子突曰:“使勇而无刚者,尝寇而速去之。君为三覆以待之。戎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先者见获,必务进;进而遇覆,必速奔。后者不救,则无继矣。乃可以逞。”从之。戎人之前遇覆者奔。祝聃逐之,衷戎师,前后击之,尽殪。戎师大奔。十一月甲寅,郑人大败戎师。隐九年传 宋华父督见孔父之妻于路,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艳!”二年春,宋督攻孔氏,杀孔父而取其妻。公怒,督惧,遂弑殇公。君子以督为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故先书弑其君。经书宋督弑其君与夷及其大夫孔父。会于稷,以成宋乱。为赂故,立华氏也。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大宰,故因民之不堪命,先宣言曰:“司马则然。”桓二年传 晋侯梦大厉,被发及地,搏膺而踊曰:“杀余孙不义。余得请于帝矣!”坏大门及寝门而入。公惧,入于室。又坏户。公觉,召桑田巫。巫言如梦。公曰:“何如?”曰:“不食新矣。”公疾病,求医于秦。秦伯使医缓为之。未至,公梦疾为二竖子,曰:“彼,良医也;惧伤我,焉逃之?”其一曰:“居肓之上,膏之下;若我何?”医至,曰:“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不可为也。”公曰:“良医也。”厚为之礼而归之。六月,晋侯欲麦,使甸人献麦,馈人为之。召桑田巫,示而杀之。将食,张,如厕,陷而卒。成十年传 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稽首而告曰:“小人怀璧,不可以越乡;纳此,以请死也。”子罕寘诸其里,使玉人为之攻之,富而后使复其所。襄十五年传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匄请命。”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 “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塓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菑患,不畏盗寇,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夭疠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文伯复命。 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使士文伯谢不敏焉。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襄三十一年传 楚公子围聘于郑,且娶于公孙段氏。伍举为介。将入馆,郑人恶之。使行人子羽与之言,乃馆于外。既聘,将以众逆。子产患之,使子羽辞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从者;请听命。”令尹命大宰伯州犁对曰:“君辱贶寡大夫围,谓围将使丰氏抚有而室。围布几筵,告于庄、共之庙而来。若野赐之,是委君贶于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于诸卿也;不宁唯是,又使围蒙其先君,将不得为寡君老。其蔑以复矣。唯大夫图之。”子羽曰:“小国无罪,恃实其罪。将恃大国之安静已,而无乃包藏祸心以图之?小国失恃,而惩诸侯,使莫不憾者,距违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惧。不然,敝邑,馆人之属也,其敢爱丰氏之祧!”伍举知其有备也,请垂櫜而入。许之。正月,乙未,入逆而出,遂会于虢。昭元年传 郑徐吾犯之妹美,公孙楚聘之矣。公孙黑又使强委禽焉。犯惧,告子产。子产曰:“是国无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与。”犯请于二子,请使女择焉。皆许之。子晳盛饰入,布币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观之曰:“子晳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妇妇,所谓顺也。”适子南氏。子晳怒;既而櫜甲以见子南,欲杀之而娶其妻。子南知之,执戈逐之,及冲,击之以戈。子晳伤而归,告大夫曰:“我好见之,不知其有异志也,故伤。”大夫皆谋之。子产曰:“直钧。幼贱有罪,罪在楚也。”乃执子南而数之曰:“国之大节有五,女皆奸之:畏君之威,听其政,尊其贵,事其长,养其亲,五者所以为国也。今君在国,女用兵焉,不畏威也。奸国之纪,不听政也。子晳,上大夫,女嬖大夫,而弗下之,不尊贵也。幼而不忌,不事长也。兵其从兄,不养亲也。”君曰:“余不女忍杀,宥女以远。勉速行乎,无重而罪!”五月,庚辰,郑放游楚于吴。昭元年传 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左丘明既为《春秋内传》,又稽其逸文,纂其别说,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事,起自周穆王,终于鲁悼公,别为《春秋外传》,即《国语》,合为二十一篇。其事以方内传,或重出而小异。而其体则《左传》以经编年,《国语》以国分部,体制不同。《国语》以国为分,盖本《诗》之十五《国风》;然《国风》为有韵之诗,而《国语》则无韵之文也。大抵周鲁多掌故,齐多制,晋越多谋;文之佳者,深闳杰异;不同《左传》之从容委曲;而《越语》尤奇峻。然亦有委靡繁絮,不能振起者;不如《左传》之婉而成章,镕铸如出一手;其辞多枝叶,盖由当时列国之史,材有厚薄,学有浅深,故不能醇一耳。或说:“丘明之传《春秋》也,盖先采集列国之史,国别为语;旋猎其英华,作《春秋传》。而先所采集之语,草稿具存,时人共传习之,号曰《国语》;殆非丘之所欲出也。” 第五节 诸子 三代之文奥,六经是也。春秋之辞缓,《论语》《左氏传》是也。战国之气激,诸子、《国策》、《楚辞》是也。独《老子》冠时独出,为诸子之祖;薄仁义,贵道德,与孔子异趣;而文章安雅,语约而有余于意,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排偶之辞,而出于俯仰揖让,不为巉刻斩绝之言,与《论语》同。其文不以放纵为高,则以时代相同也。试互勘以为况: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知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为乎?以上《老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以上《论语》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以上《老子》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以上《论语》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以上《老子》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以上《论语》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以上《老子》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以上《论语》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以上《老子》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以上《论语》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以上《老子》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以上《论语》 如此之类,未可以更仆终。老子,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孔子适周,尝问礼焉。而或者好为奇论,乃谓《老子》书疑出战国,而与《论语》《左氏传》辞气不伦。《老子》书与《论语》之非辞气不伦,则既然矣;而所为不同于《左氏传》者:辞以简隽称美,不如《左氏传》之以曲畅为肆;意以微妙见深,不如《左氏传》之以净夸为奇。若其文缓而旨远,余味曲包,则固与《左氏传》如出一辙者也。《左氏传》耐人诵,《老子书》耐人思。 老子言:“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春秋之末,齐人有孙子武者能阐其义以著十三篇,而为兵家之祖,极奇正之变,而归之于道;深切喜往复,其旨不乖于孔子。子路问于孔子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孙子论兵,则先计而后战,而开宗明义以发之于《计》篇曰: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见负矣。” 孙子以兵法见于吴王阖闾,卒以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或以其人不见《春秋左氏传》,而疑十三篇后人伪托。然余诵其文,抑扬爽朗,而参排句以利机势,用语助以尽顿挫,首尾秩然,有伦有脊,遣言措意,似《大学》《中庸》;抑亦衍孔子《文言》之体,而与七十二弟子之徒相类,切近的当而不为滥漫恣肆,则固断乎其为春秋之作者,而不同于战国之诸子也。 战国诸子,当以庄子为首出。 庄子名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而寓真于诞,寓实于玄,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其在《逍遥游》曰: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辨也。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其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辞虽参差而俶诡可观。 孟子,邹人也;名轲,鲁公族孟孙之后也。生有淑质,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阔而远于事情。天下方务于合从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以浩然之气,发仁义之言;无心于文,而开辟抑扬,高谈雄辩,曲尽其妙;终而又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一纵一横,论者莫当。尝应彭更以自明志曰: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即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 儒者之文,至《孟子》而极跌宕顿挫之妙。道家之文,至《庄子》而尽荡逸飞扬之致。盖庄子之学,出于老子,而解散辞体,出以疏纵;犹孟子之学,出于孔子,而解散辞体,发为雄肆;其揆一也。辞气激宕,消息世运;文章之变,盖至此极。孔老之文,雍容浑穆,如天闲良骥,鱼鱼雅雅,自中节度。而孟庄则神锋四出,如千金骏足,飞腾飘瞥,蓦涧跃波;虽皆极天下之选,而以德以力,则略有间矣。然孟与庄又自不同。盖孟文开阖变化,庄更益以缥缈;孟文光辉发越,庄又出以诙诡。庄生玄而入幻,孟子正而不谲。其大较也。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荀卿后孟子百余年,荀卿以为人性恶,故非孟子以作《性恶》一篇。荀卿善为《诗》《礼》《易》《春秋》,尤精言礼;行应绳墨,安贫贱。荀卿卒不用于世,疾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三十二篇。其《劝学》篇曰: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螾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蟹六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无可寄托者,用心躁也。是故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行衢道者不至,事两君者不容。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诗》曰:“尸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故君子结于一也。 其为文章灵警不如庄生,雄肆亦逊孟子;而体裁绮密,出之以铿锵鼓舞,又是一格。然气亦激矣。敷陈往古,掎挈当时,又托于《成相》以喻意曰: 请成相:世之殃:愚暗愚暗堕贤良;人主无贤,如瞽无相何伥伥!请布基,慎圣人。愚而自专事不治;主忌苟胜,群臣莫谏必逢灾。论臣过,反其施,尊主安国尚贤义。拒谏饰非,愚而上同国必祸。曷谓罢?国多私,比周还主党与施。远贤近谗,忠臣蔽塞主势移。曷谓贤?明君臣,上能尊主爱下民。主诚听之,天下为一海内宾。主之孽,谗人达,贤能遁逃国乃蹶。愚以重愚,暗以重暗成为桀。 词赋亦自名家,立言指事,根极理要。然体物写志有余,铺采摛文不足,此所以为儒也。特其一以隐语,一以意答,五赋一格,殊少变化。录《赋篇》之卒章曰: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天地易位,四时易乡。列星陨坠,旦暮晦盲。幽晦登昭,日月下藏。公正无私,反见从横。志爱公利,重楼疏堂。无私罪人,憼革贰兵。道德纯备,谗口将将。仁人绌约,敖暴擅强。天下幽险,恐失世英。螭龙为蝘蜓,鸱枭为凤凰。比干见刳,孔子拘匡。昭昭乎其知之明也,郁郁乎其遇时之不祥也;拂乎其欲礼义之大行也,暗乎天下之晦盲也。皓天不复,忧无疆也。千岁必反,古之常也。弟子勉学,天不忘也。圣人拱手,时几将矣。与愚以疑,愿闻反辞。其小歌曰:念彼远方,何其塞矣。仁人绌约,暴人衍矣。忠臣危殆,谗人服矣。璇玉瑶珠,不知佩也。杂布与锦,不知异也。闾娵子奢,莫之媒也。嫫母力父,是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危为安,以吉为凶。呜呼上天,曷维其同! 至诚惇恪,颇有恻隐古诗之意。而促节急弦,慨当以慷,以视三百篇之温柔敦厚者殊矣。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疾治国不务修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强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其《五蠹篇》曰: 今有不才之子,父母怒之弗为改,乡人谯之弗为动,师长教之弗为变。夫以父母之爱,乡人之行,师长之智,三美加焉而终不动其胫毛,不改。州部之吏,操官兵,推公法,而求索奸人,然后恐惧,变其节,易其行矣。故父母之爱,不足以教子,必待州部之严刑者,民固骄于爱,听于威矣。故十仞之城,楼季弗能逾者,峭也。千仞之山,跛牂易牧者,夷也。故明主峭其法而严其刑也。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掇。不必害,则不释寻常。必害手,则不掇百镒。故明主必其诛也。是以赏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罚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故主施赏不迁,行诛无赦;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矣。……故明主用其力,不听其言;赏其功,必禁无用;故民尽死力以从其上。 夫耕之用力也劳,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富也。战之为事也危,而民为之者,曰可得以贵也。今修文学,习言谈,则无耕之劳,而有富之实;无战之危,而有贵之尊;则人孰不为也。是以百人事智,而一人用力。事智者众,则法败。用力者寡,则国贫。此世之所以乱也。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 生平恶文学之士而贵耕战,然其著书,则文理整赡,而曲折顿挫,百态千状,博辩明透,少伤惨礉;其为《内、外储说》,古以为连珠之体所肇;迨汉《淮南·说山》,实首模效之,扬雄班固乃约其体而为《连珠》矣。 大抵儒家重实际,其文多平实。道家主想象,其文多超逸。法家尚深刻,其文多峭峻。此外如墨杂家之文质,名家小说家之文琐,农家之文鄙,杂家之文驳,譬之自郐,弗欲观已。然兵家如《吴子》之平实,杂家如《吕氏春秋》之博丽,略其大体,举其一鳞一爪,亦往往非后世所可及。 诸子文章之不同于六经者辞气,而不能脱其窠臼者,则文、语、例三者之体制。大抵韵偶者谓之文,论难者谓之语,发凡者谓之例。《老子》及《荀子·成相》篇、《赋》篇,皆属于文者也。孙、庄、孟、荀、韩,皆属于语者也。《墨子·经上、下篇》,《韩非·内、外储说》,皆属于例者也。 第六节 屈原 宋玉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博闻强志,娴于辞令;遭怀王,忧谗畏讥,乃幽思冥索,作《离骚》《九歌》《天问》《九章》《远游》《卜居》《渔父》二十五篇,导源古诗,另辟门径,名曰《楚辞》。平既遭际困穷,故多侘傺噫郁之音。然托陈引喻,点染幽芬,于烦乱瞀扰之中,具悃款悱恻之旨,得《三百篇》之遗音,为辞赋之鼻祖。惟扩展诗体,特出以激楚。《诗》三百篇,四言为多,节短而势不险。而《离骚》则长言永叹,辞繁而调益促,此其不同也。又体物写志,语多比兴,读者睹其丽辞,罕会英旨。其《山鬼》篇《九歌》之一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貍,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又假主客之辞,托为《卜居》以见意曰: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复见,竭智尽忠,蔽鄣于谗,心烦意乱,不知所从,乃往见太卜郑詹尹曰:“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詹尹乃端策拂龟曰:“君将何以教之?”屈原曰:“吾宁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将送往劳来,斯无穷乎?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偷生乎?宁超然高举以保真乎?将哫訾栗斯,喔咿嚅唲以事妇人乎?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将突梯滑稽,如脂如韦以洁楹乎?宁昂昂若千里之驹乎?将氾氾若水中之凫乎?与波上下,偷以全吾躯乎?宁与骐骥抗轭乎?将随驽马之迹乎?宁与黄鹄比翼乎?将与鸡鹜争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从?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吁嗟嘿嘿兮,谁知吾之廉贞!”詹尹乃释策而谢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 意出尘外,怪生笔端,文境之缥缈诡。就《离骚》而论,屈原略与庄生相似;惟原以激楚之韵文,而庄以隽逸之散文耳。不善读者疑为于此于彼,恍惚无定;不知国手置棋,观者迷离,置者明白。然缥缈虽同,而意趣不一。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如屈子所谓:“登高吾不说,入下吾不能”是也。无路可走,卒归于有路可走,如庄生所谓:“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今子有大树,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是也。而二子之书之全旨,亦可以此概之。 屈原既死,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之从容辞令,而宋玉为著。其为《登徒子好色赋》曰: 大夫登徒子侍于楚王,短宋玉曰:“玉为人体貌闲丽,口多微辞;又性好色。愿王勿与出入后宫。”王以登徒子之言问宋玉。玉曰:“体貌闲丽,所受于天也。口多微辞,所学于师也。至于好色,臣无有也。”王曰:“子不好色,亦有说乎?有说则止,无说则退。”玉曰:“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国。楚国之丽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东家之子。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然此女登墙窥臣三年,至今未许也。登徒子则不然:其妻蓬头挛耳,唇历齿;旁行踽偻,又疥且痔。登徒子悦之,使有五子。王孰察之,谁为好色者矣?” 是时秦章华大夫在侧,因进而称曰:“今夫宋玉盛称邻之女以为美色愚乱之邪?臣自以为守德谓不如彼矣。且夫南楚穷巷之妾,焉足为大王言乎?若臣之陋,目所曾睹者,未敢云也。”王曰:“试为寡人说之。”大夫曰:“唯唯。臣少曾远游,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出咸阳,熙邯郸,从容郑、卫、溱、洧之间。是时,向春之末,迎夏之阳;鸧鹒喈喈,群女出桑。此郊之姝,华色含光。体美容冶,不待饰装!臣观其丽者,因称诗曰:‘遵大路兮揽子袪。’赠以芳华,辞甚妙。于是处子恍若有望而不来,忽若有来而不见;意密体疏,俯仰异观,含喜微笑,窃视流眄,复称诗曰:‘寤春风兮发鲜荣,洁斋俟兮惠音声。赠我如此兮不如无生!’因迁延而辞避。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故足称也!”于是楚王称善。宋玉遂不退。 按登徒,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战国策》曰:“孟尝君出行国,至楚,献象床,郢之登徒,直使送之。”意楚王之侍从,而赋假以为辞,讽于淫也。辞意胎自《诗》三百,而采之《郑风》者为多,以托谕于溱洧之間也。溱、洧,郑二水名。《郑风·溱洧》之诗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诗大序》曰:“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赋之所为取意也。故卒之曰:“盖徒以微辞相感动,精神相依凭。目欲其颜,心顾其义,扬诗守礼,终不过差。”以明作者之旨,崇精神之契合,葆女贞之洁清,与所作《神女赋》末归重“自持不可犯干”者,同一用意;比于《国风》好色而不淫者也。至“遵大路兮揽子袪”,既明袭郑诗遵大路之辞《郑风·遵大路》曰:“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而“赠以芳华辞甚妙”,尤暗偷溱洧赠芍之意。“鸧鹒喈喈”,取语《小雅》《小雅·出车》。“群女出桑”,亦采《豳风》。斯尤凿凿有据。惟风人发以永言之歌诗,而玉则托之主客之酬对耳。玉赋好色而归之扬诗守礼,而《钓赋》则称尧、舜、禹、汤以圣贤为竿,道德为纶,仁义为钩,禄利为饵,四海为池,万民为鱼。至于《九辩》,乃曰:“独耿介而不随兮,愿慕先圣之遗教。处浊世而显荣兮,非予心之所乐。与其无义而有名兮,宁穷处而守高。食不偷而为饱兮,衣不苟而为温。窃慕诗人之遗风兮,愿托志乎素餐。”观其游文六艺,留意仁义,盖同于荀卿之儒;而骨气奇高,辞采华茂,新丽顿挫,自胜荀卿之平典。盖荀卿规旋以矩步,故伦序而寡状。宋玉腾茂以蜚英,斯卓荦而为杰矣!所作《登徒子好色赋》及《风赋》《高唐赋》《神女赋》《九辩》《招魂》,其殊胜者。香草美人,朗丽以哀志,其原盖出屈原;而变化以促节激弦,错综震荡,不如屈原之哀怨缠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后人乃裒屈原、宋玉、景差之作,以为《楚辞》。 《楚辞》者,上承三百篇之《诗》,下开汉人之赋,体纵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纵横之别子,而诗教之支流也。屈原、宋玉以赋见称,而娴于辞令。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镕经义,亦自铸伟辞。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铺张扬厉,媲于纵横,体物写志,原本诗教;奇文郁起,莫与争能矣。 第七节 国策 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自春秋时,列国争衡,使者往来其间,尚辞令,崇舌辨,而纵横之端绪开。战国初,鬼谷子更发明揣摩捭阖纵横之说。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代、厉、张仪、公孙衍之属,主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苏秦为纵,张仪为横,横则秦帝,纵则楚王;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然孔子不云乎:“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家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盖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韵文,则为楚《骚》之扬厉;由诗教之比兴,解散辞体而为语言,则为《国策》之纵横;虽语文攸异,而为比兴一也。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秦兼天下而辑其辞说以著《战国策》,其篇有东西二周、秦、齐、燕、楚、三晋、宋、卫、中山,合十二国,分为三十三卷。夫谓之“策”者;盖录而不序,故即简以为名。或云:汉代刘向以战国游士为之策谋,因谓之《战国策》。录一二以见例: 苏秦为赵合从,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齐车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锥矢,战如雷电,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渤海也。临淄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发于远县,而临淄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强,天下不能当;今乃西面事秦,窃为大王羞之。且夫韩魏所以畏秦者,以与秦接界也。兵出而相当,不至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以亡随其后。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至闱阳晋之道,径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马不得并行;百人守险,千人不能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后也。是故恫疑虚喝,高跃而不敢进,则秦不能害齐,亦明矣。夫不料秦之不奈我何也,而欲西面事秦,是群臣之计过。今臣无事秦之名,而有强国之实,臣固愿大王之少留计!”齐王曰:“寡人不敏,今主君以赵王之诏告之,敬奉社稷以从。”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柱颐。攻狄不能下,垒枯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问其说。”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士卒倡曰:‘可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淄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枹鼓之。狄人乃下。 学者惟拘声韵为之诗,而不知言情达志,敷陈讽谕,抑扬涵泳之文,皆本于诗教,观《战国策》可知也。夫难显之情,他人所不能达者,战国策士因事设譬,意趣横生,盖诗人比兴之教也。如: 苏厉谓周君曰:“败韩魏,杀犀武,攻赵,取蔺、离石、祁者,皆白起,是攻用兵又有天命也。今攻梁,梁必破,破则周危。君不若止之。”谓白起曰:“楚有养由基者善射;去柳叶者百步而射之,百发百中。左右皆曰:‘善。’有一人过曰:‘善射,可教射也矣。’养由基曰:‘人皆善,子乃曰可教射。子何不代我射之也?’客曰:‘我不能教子支左屈右。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以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今公破韩魏,杀犀武,而北攻赵,取蔺、离石、祁者,公也。公之功甚多。今公又以秦兵出塞,过两周,践韩而以攻梁。一攻而不得,前功尽灭。公不若称病不出也。’” 齐欲伐魏。淳于髡谓齐王曰:“韩子卢者,天下之疾犬也。东郭逡者,海内之狡兔也。韩子卢逐东郭逡,环山者三,腾山者五;兔极于前,犬废于后;犬兔俱罢,各死其处。田父见之,无劳倦之苦而擅其功。今齐魏久相持以顿其兵,敝其众,臣恐强秦、大楚承其后,有田父之功。”齐王惧,谢将休士。 皆巧于构思,罕譬而喻,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然而其气疏宕,其文散朗,跌宕昭彰,盖太史公文之所自昉焉。 《国语》与《国策》,记言体同,又皆国别史,而文章攸殊。《国语》寓偶于散以植其骨,《左传》之支流也。《国策》解偶为散以振其气,迁史之前茅也。《国策》之文粗,《国语》之文细。《国语》之气萎,《国策》之气雄。《国语》,左氏末弩乎;《国策》,司马氏先鞭乎。虽《国策》一书,多记当时策士智谋。然亦时有奇谋诡计,一时未用,而著书之士,爱不能割,假设主臣问难以快其意,如苏子之于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征也。然则贫贱而托显贵交言,愚陋而附高明为伍,策士夸诈之风,又值言辞相矜之际,天下风靡久矣。《孟子》书,梁惠、齐宣诸王及门弟子问,而孟子答之,意以往复而始发,理以诘难而有明,亦客主之辞,乃战国文体尔。 [book_title]第二章 秦 第一节 李斯 秦始皇并天下,虽召文学,置博士,然焚烧诗书,蔑弃古典。史载始皇除谥法制,报李斯议封建,及二世诏李斯、冯去疾诸制诏,铺张事业,着墨不多,而吐属峻重,天威大声,词不敷腴,而其文峻简,其旨刻峭,不同成周之温厚,亦异汉帝制诏之雄赡也。其丞相李斯,与韩非同事荀卿,不师儒者之道,而以法术为治。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是时秦大发吏卒,兴戍役,官狱职务繁,初有隶书以趋约易,而学法令以吏为师。民间所存,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而已。然李斯颇有文采,而所为文章,深于诗教。上书论逐客,多方设譬,得《诗》比兴之意。而为泰山、琅琊诸刻石文,敷政诵德,亦《诗》《雅》、《颂》之体。或嫌法家辞气,体乏弘润。而不知《雅》以为后世法,《颂》诵德广以美之,天心布声,讽切治体,本自与十五《国风》之体物言志,优游涵泳者不同。特以斯之笔情轻侠,秋声朝气,揄扬未能雍容,气韵自欠深远,未能如《雅》、《颂》之天心布声,优游涵泳,达其深旨也。至于上书谏逐客,辞特弘赡,而用笔急转直驶,终是削刻本色。大抵秦法峻急,秦文刻核,骨多少肉,气峻无韵,比周文意欠温醇,视汉代气不宏远;峭削崚嶒,觇其祚促。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然如斯之疏而能壮,亦一代之绝采已! 斯初入秦,以楚人拜客卿,会韩国人郑国来间秦,已而觉,秦宗室大臣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纵,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王为皇帝,以斯为丞相,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于是始皇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并渤海以东,穷成山,登之罘;南登琅琊,作琅琊台;北之碣石,东南上会稽,望于南海,所至立石,刻颂秦德,以明得意,其文多出李斯手。其《会稽石刻》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群臣颂功,本原事迹,追道高明。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六王专倍,贪戾慠猛,率众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闲使,以事合纵,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圣德广密,六合之中,泽被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防隔内外,禁止淫泆,男女絜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轨度,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洁,人乐同则,嘉保太平。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三句为韵,泰山、之罘、碣石诸刻石皆然,惟《琅琊台刻石》二句取韵,略与三百篇同耳。 [book_chapter]第三编 中古文学 [book_title]第一章 发凡 由汉至隋,文章迁变,昭然可征者,约有四焉。 西汉代兴,文区二体:赋、颂、箴、铭,源出于文者也;论、辩、书、疏,源出于语者也。观邹邹阳枚枚乘枚皋扬扬雄马司马相如之流,咸工作赋,沉思翰藻,不歌而诵,旁及箴、铭、骚、七,咸属有韵之文。若贾生作论,史迁报书,刘向、匡衡之献疏,虽记事记言,昭书简册,不欲操觚率尔,或加润色之功;然大抵皆单行之语,不杂骈俪之辞;或出语雄奇,或行文平实,咸能抑扬顿挫,以期语意之爽朗。东京以降,论、辩、书、疏诸作,亦杂用排体,往往以单行之语,运排偶之辞,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建安之世,七子继兴,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单行。即非有韵之文,亦用偶文之体,而华靡之作,遂开四六之先,而文体一归于骈俪。由歧趋一,其迁变者一也。 西汉攸作,纵笔所至,故句法长短错综,不拘一格;或以数十字成一句,或以二三字成一句,而形容事物,神理毕出,如贾谊论奏,《史记》纪传是也。东汉之文,句法渐有定式,研炼而出以简化;往往以四字成一语。而魏代之文,则合二语成一意。或上句用四字,下句用六字;或上句用六字,下句用四字;或上句下句皆用四字,而上联咸与下联成对偶,诚以非此不能尽其意也。由复趋简,其迁变者二也。 西汉之时,虽骚赋之韵文,而对偶之法未严。其为文章,或此段与彼段互为对偶之词,以成排比之体;或一句之中,以上半句对下半句,皆得谓之偶文,非拘于用同一之句法也,亦非拘拘于用一定之声律也。东汉则字句之间,渐互对偶。若魏代之体,则又以声色相矜,以藻绘相饰,虽多华靡,尚有清气。至晋宋以降,靡曼纤冶,则又偏重辞华矣。由散趋整,其迁变者三也。 西汉文人,若扬马之流,类皆湛深小学,故相如作《凡将篇》,而子云亦作《方言》;故选辞遣字,亦能古训是式,沉博典丽,注之者既备述典章,笺之者复详征诂故。非明六书假借之用者,不能通其辞。东汉文苑,既与儒林分列,故文辞古奥,远逊西京。魏代之文,则奇字古文,用者甚少,语意易明,而无俟后儒之解诂。由奥趋显,其迁变者四也。 又不仅是。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之闾里,敷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古人之言,所以为公也,未尝矜于文辞而私据为己有也。六经者,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不胜纷纭,识者已病大道之裂矣。然而诸子思以其学易天下,固将以其所谓道者争天下之莫可加。而语言文字,未尝私其所出也,又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于其徒,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相如辞赋,但记目录。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不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次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迄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晔《后汉书》、陈寿《三国志》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晋挚虞创为《文章流别集》,学者便之。于是别聚古人之作,标为别集。则文集之名,实仿于晋代。然挚虞《文章流别集》,乃是后人集前人。人自为集,自齐之王文宪俭集始。而集之为言,辞章不专家,而萃聚文墨以为龙蛇之菹也。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碑传。诸子不专家,而文集有论辩。由专而杂,由公而私,亦文章得失之林也。具以冠于篇。 [book_title]第二章 西汉 第一节 发凡 汉兴,去古未远,其文章盖战国之余波也。大要不出三派:其一,高帝之世,有蒯通、郦生、娄敬;迄于汉武,主父偃、徐乐、严安之伦,因势合变,抵掌而谈,以干时主,《国策》之尾闾也。其二,陆贾说高祖马上得之,不可以马上治,著秦所以失,汉所以得。文帝时有颍川贾山、洛阳贾谊、颍川鼌错,达于奏议,而根切理要,语有据依。至武帝兴贤良,董仲舒对策言天人相与之际,弥纶群言,诸子之遗意也。其三,高祖好楚声,当世多化之。武帝尤喜《楚辞》,使淮南王为《离骚》作传。《七发》造于枚乘,借吴、楚以为客主。如朱买臣等,多以能为《楚辞》进。相如独变其体,益为恢诡广博无涯涘。掞藻扬葩,篇章不匮,《楚骚》之遗音也。三者之为文不同,而尚气善辩,辞意铿訇,要得战国纵横之意,则无乎不同。然则《国策》者,尤西汉文章之根极乎。及司马迁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为《太史公书》百三十篇,盖尝见意于《屈原列传》,隐以自喻,谓:“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及至自序其著书之意,亦自以遭李陵之祸,意有所郁结不得通,故述往事,思来者,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则亦依仿《离骚》而作,特得其意而不必袭其辞。若论其辞,则犹《国策》纵横之体耳!是以太史公文兼括六艺百家之旨,变化捭阖,不可方物;第论其惨怛之情,抑扬之致,则得于《诗》三百篇及《离骚》居多。而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得其辞者为司马相如;史公善用奇,而衍上古之语,以开唐宋八家之古文;相如媲于偶,而衍上古之文,以成汉魏六朝之骈文,标然特出,号两司马,并驾齐足,模楷百代,盖后世韵散文大宗也。而辞赋得楚《骚》之怨悱,议论如战国之纵横,先两司马而驰誉,冠东西京而首出,兼能并美,迭用奇偶者,莫如贾谊。 第二节 贾谊附贾山 鼌错 董仲舒 贾谊,洛阳人。年十八,以能诵诗书属文,河南守吴公召置门下。文帝初立,闻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征为廷尉。廷尉乃言谊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未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文帝悦之,一岁之中,超迁至大中大夫。既而为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嫉毁,出为长沙王太傅。谊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盖以自谕也。谊之文,不为雕饰,而疏俊瑰伟,仍战国之逸响。观其《陈政事疏》《上疏请封建子弟》及《过秦论》,得《国策》之雄肆,而出以明允笃诚,不敩苏张之侈诞诙戏。《鸟赋》《惜誓》及《吊屈原文》,有楚《骚》之哀激,而抒为绚明切当,微逊屈宋之瑰丽缠绵。昔人称《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谊之学《骚》,哀志则然矣,盖有其朗而无其丽者乎。谊以汉兴至文帝二十余年,仍袭秦故,而未能明仁义,乃作《过秦论》以见意。 《过秦论》上: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当是时,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王、武王蒙故业,因遗册,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知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横,并韩、魏、燕、楚、齐、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卤,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锄耰棘矜,非锬于钩戟长铩也;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过秦论》中: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斐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久。 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短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嗷嗷,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污秽之罪,使各反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欢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蒙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苦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身不免于戮杀者,正倾非也。是二世之过也。 《过秦论》下: 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关,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锄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限。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群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寤。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绝也。 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并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高垒毋战,闭关据扼,荷戟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罢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己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 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殁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钳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已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壅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震;及其衰也,百姓怨望而海内畔矣。故周王序得其道,而千余岁不绝。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久。由此观之,安危之统,相去远矣。野谚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矣。 谊《陈政事疏》,开首自陈:“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而《过秦论》入后亦云:“观之上古,验之当世。”陈古以刺今,亦谊之所以学屈原。《史记·屈原列传》历叙《离骚》:“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是即谊所谓“观之上古,验之当世”也。不过屈原文繁而辞微,而在贾生,事核而义明,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世传有贾谊《新书》。 同时有贾山者,颍川人也,议论激切,善指事意。上书文帝,言治乱之道,名曰《至言》,借秦为谕,亦贾生《过秦》之指。其文去战国未远,疏荡有奇气,而不用绳墨。然语极醇实,不同苏、张之浮夸;气又宏肆,亦异秦文之瘦硬;敷陈往古,掎挈当时,根极理要,而出以博辩,略似《荀子》,而跌宕昭彰过之。 鼌错,亦颍川人,学申、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为人峭直刻深。文帝时,拜太子家令,以其辩得幸太子。太子家号曰智囊。是时匈奴强,数寇边,文帝发兵以御之。而错上书言兵事;言守边备塞,务农力本,当世急务二事;复言募民徙塞下,重农贵粟。大抵酌古以御今,指事类情,辨析疏通;然瘦硬而未雄,裁核而不肆,未能如贾山、贾谊之辞气铿訇,使人精神振发,盖于法家为近,而贾山、贾谊则博辩似纵横家。盖贾山、贾谊以儒者而兼纵横,急言竭论,略近孟荀。而鼌错则以法家而兼兵农,开塞耕战,一同商韩。其《重农贵粟书》曰: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亡捐瘠者,以蓄积多而备先具也。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汤禹;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蓄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遗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趋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亡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得轻赍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弗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贼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余者也。取于有余,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余,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曰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亡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商君书·农战》曰:“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又《算地》曰:“故民生则计利,死则虑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审也。利出于地,则民尽力;名出于战,则民致死。入使民尽力,则草不荒;出使民致死,则胜敌。胜敌而草不荒,则富强之功可立而致也。”韩非子曰:“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盖亦推本《商君书》,而为错之学所自出焉。对贤良策,始于错,其文不传,而广川董仲舒独以《贤良对策》擅名于千古! 仲舒少治春秋,为博士,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及武帝即位,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策问之。仲舒为对,推颂孔子,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才孝廉,皆自仲舒此对发之。其辞曰: 陛下发德音,下明诏,求天命与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亡道之世者,天尽欲扶持而全安之。事在强勉而已矣。强勉学问,则闻见博,而知益明;强勉行道,则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还至而立有效者也。《诗》曰:“夙夜匪懈。”《书》云:“茂哉茂哉。”皆强勉之谓也。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故圣王已没,而子孙长久,安宁数百岁,此皆礼乐教化之功也。王者未作乐之时,乃用先王之乐宜于世者,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之情不得,《雅》《颂》之乐不成,故王者功成作乐,乐其德也。乐者,所以变民风,化民俗也。其变民也易,其化人也著,故声发于和而本于情,接于肌肤,藏于骨髓;故王道虽微缺,而管弦之声未衰也。夫虞氏之不为政久矣。然而乐颂遗风,犹有存者,是以孔子在齐而闻《韶》也。夫人君莫不欲安存而恶危亡。然而政乱国危者甚众,所任者非其人,而所繇者非其道,是以政日以仆灭也。夫周道衰于幽厉,非道亡也,幽厉不繇也。至于宣王,思昔先王之德,兴滞补弊,明文武之功业,周道粲然复兴,诗人美之而作。上天祐之,为生贤佐,后世称诵,至今不绝,此夙夜不懈行善之所致也。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故治乱废兴在于己,非天降命不可得反,其所操持悖谬,失其统也。 臣谨按《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为也,正者王之所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正王道之端云尔。然则王者欲有所为,宜求其端于天。天道之大者在阴阳。阳为德,阴为刑,刑主杀而德主生。是故阳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长养为事;阴常居大冬,而积于空虚不用之处,以此见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阳出布施于上,而主岁功;使阴入伏于下,而时出佐阳。阳不得阴之助,亦不能独成岁终;阳以成岁为名,此天意也。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刑者不可任以治世,犹阴之不可任以成岁也。为政而任刑,不顺于天,故先王莫之肯为也。今废先王德教之官,而独任执法之吏治民,毋乃任刑之意欤?孔子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虐政用于下,而欲德教之被四海,故难成也。 臣谨按《春秋》谓一元之意,“一”者物之所从始也,“元”者辞之所谓大也。谓“一”为“元”者,视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贵者始。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一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民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毕至,而王道终矣。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谓久而不易者,道也;意岂异哉?臣闻夫乐而不乱、复而不厌者谓之道。道者万世无弊,弊者道之失也。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处,故政有眊而不行,举其偏者以补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将以救溢扶衰,所遭之变然也。故孔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虖!”改正朔,易服色,以顺天命而已,其余尽循尧道,何更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变道之实。然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继之救,当用此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此言百世之用,以此三者矣。夏因于虞,而独不言“所损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以禹继舜,舜继尧,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损益”也。繇是观之,继治世者其道同,继乱世者其道变。 今汉继大乱之后,若宜少损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陛下有明德嘉道,愍世俗之靡薄,悼王道之不昭,故举贤良方正之士,论谊考问,将欲兴仁谊之休德,明帝王之法制,建太平之道也。臣愚不肖,述所闻,诵所学,道师之言,廑能勿失尔。若乃论政事之得失,察天下之息耗,此大臣辅佐之职,三公九卿之任,非臣仲舒所能及也。然而臣窃有怪者:夫古之天下,亦今之天下;今之天下,亦古之天下,共是天下,古亦大治,上下和睦,习俗美盛,不令而行,不禁而止,吏无奸邪,民亡贼盗,囹圄空虚,德润草木,泽被四海,凤凰来集,麒麟来游,以古准今,壹何不相逮之远也?安所缪戾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与?有所诡于天之理与?试迹之古,返之于天,傥可得见乎?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之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禄者,不食于力,不动于末,是亦受大者不得取小,与天同意者也。夫已受大,又取小,天不能足,而况人乎?此民之所以嚣嚣苦不足也。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朘,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上不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故公仪子相鲁,之其家,见织帛,怒而出其妻;食于舍而茹葵,愠而拔其葵,曰:“吾已食禄,又夺园夫红女利乎!”古之贤人君子,在列位者皆如是。是故下高其行而从其教,民化其廉而不贪鄙。 及至周室之衰,其卿大夫缓于谊而急于利,亡推让之风,而有争田之讼。故诗人疾而刺之曰:“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尔好谊,则民乡仁而俗善。尔好利,则民好邪而俗败。由是观之:天子大夫者,下民之所视效,远方之所四面而内望也。近者视而放之,远者望而效之,岂可以居贤人之位,而为庶人行哉!夫皇皇求财利,常恐乏匮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负且乘,致寇至。”乘车者,君子之位也;负担者,小人之事也,此言居君子之位而为庶人之行者,其患祸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当君子之行,则舍公仪休之相鲁,亡可为者矣。 《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大抵祖述《春秋》,观天人相与之际,以明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其文雄骏不如贾生,辩挈亦逊鼌错,而纵笔之所之,气流墨中,不可以绳墨拘,划然轩昂,自仍战国纵横之体。然气象光昌,不同策士之支离构辞,诡激会巧。风恢恢而能远,流洋洋而不溢,王庭之美对也。于时,贾谊、鼌错、董仲舒以议著。枚乘、司马相如以辞赋显。 第三节 枚乘附李陵 苏武 司马相如 枚乘,字叔,淮阴人也,为吴王濞郎中。吴王怨望,谋为逆,乘上书谏,吴王不用,卒见擒灭,由是知名。景帝召拜乘为弘农都尉。乘久为大国上宾,与英俊并游,得其所好,不乐郡吏,去游梁。梁孝王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孝王薨,乘归淮阴。武帝自为太子,闻乘名,及即位,乃以安车蒲轮征乘。其文有《七发》,遂创七体之格,而实赋之别子为祖也。辞曰: 楚太子有疾,而吴客往问之,曰:“伏闻太子玉体不安,亦少闲乎?”太子曰:“惫。谨谢客!”客因称曰:“今时天下安宁,四宇和平;太子方富于年,意者久耽安乐,日夜无极,邪气袭逆,中若结;纷屯澹淡,歔欷烦酲;惕惕怵怵,卧不得瞑;虚中重听,恶闻人声;精神越渫,百病咸生;聪明眩耀,悦怒不平;久执不废,大命乃倾。太子岂有是乎?”太子曰:“谨谢客!赖君之力,时时有之,然未至于是也。”客曰:“今夫贵人之子,必宫居而闺处。内有保母,外有傅父,欲交无所。饮食则温淳甘膬,脭肥厚;衣裳则杂遝曼暖,燂烁热暑。虽有金石之坚,犹将销铄而挺解也,况其在筋骨之间乎哉!故曰:‘纵耳目之欲,恣支体之安者,伤血脉之和。’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皓齿蛾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命曰腐肠之药。今太子肤色靡曼,四支委随,筋骨挺解,血脉淫濯,手足惰窳。越女侍前,齐姬奉后,往来游宴,纵恣乎曲房隐闲之中,此甘餐毒药,戏猛兽之爪牙也。所从来者至深远,淹滞永久而不废,虽令扁鹊治内,巫咸治外,尚何及哉!今如太子之病者,独宜世之君子,博闻强识,承闲语事,变度易意,常无离侧,以为羽翼;淹沈之乐,浩唐之心,遁佚之志,其奚由至哉?”太子曰:“诺。病已,请事此言。”客曰:“今太子之病,可无药石针刺灸疗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说而去也,不欲闻之乎?”太子曰:“仆愿闻之。” 客曰:“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中郁结之轮菌,根扶疏以分离。上有千仞之峰,下临百丈之溪。湍流溯波,又澹淡之。其根半死半生。冬则烈风漂霰,飞雪之所激也;夏则雷霆霹雳之所感也;朝则鹂黄鸣焉,暮则羁雌迷鸟宿焉。独鹄晨号乎其上,鹍鸡哀鸣翔乎其下。于是背秋涉冬,使琴挚斫斩以为琴,野茧之丝以为弦,孤子之钩以为隐,九寡之珥以为约,使师堂操畅,伯子牙为之歌。歌曰:‘麦秀兮雉朝飞,向虚壑兮背槁槐,依绝区兮临回溪。’飞鸟闻之,翕翼而不能去;野兽闻之,垂耳而不能行;蚑蝼蚁闻之,拄喙而不能前。此亦天下之至悲也,太子能强起听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刍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臑,勺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如汤沃雪。此亦天下之至美也,太子能强起尝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钟岱之牡,齿至之车。前似飞鸟,后类距虚。穱麦服处,躁中烦外。羁坚辔,附易路。于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此两人者,马佚能止之,车覆能起之,于是使射千镒之重,争千里之逐。此亦天下之至骏也,太子能强起乘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既登景夷之台,南望荆山,北望汝海,左江右湖,其乐无有。于是使博辩之士,原本山川,极命草木,比物属事,离辞连类,浮游览观,乃下置酒于虞怀之宫,连廊四注。台城层构,纷纭玄绿。辇道邪交,黄池纡曲。溷章白鹭,孔雀鹄,鹓雏,翠鬣紫缨。螭龙德牧,邕邕群鸣。阳鱼腾跃,奋翼振鳞。漃漻蓼,蔓草芳苓,女桑河柳,素叶紫茎。苗松豫章,条上造天,梧桐并榈,极望成林。众芳芬郁,乱于五风。从容猗靡,消息阳阴。列坐纵酒,荡乐娱心。景春佐酒,杜连理音。滋味杂陈,肴糅错该。练色娱目,流声悦耳。于是乃发激楚之结风,扬郑卫之皓乐,使先施、征舒、阳文、段干、吴娃、闾娵、傅予之徒,杂裾垂髾,目窕心与。揄流波,杂杜若,蒙清尘,被兰泽,嬿服而御。此亦天下之靡丽皓侈广博之乐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驯骐骥之马,驾飞之舆,乘牡骏之乘;右夏服之劲箭,左乌号之雕弓;游涉乎云林,周驰乎兰泽,弭节乎江浔,掩青,游清风,陶阳气,荡春心,逐狡兽,集轻禽。于是极犬马之才,困野兽之足,穷相御之智巧;恐虎豹,慴鸷鸟;逐马鸣镳,鱼跨麋角;履游麕兔,蹈践麖鹿;汗流沫坠,冤伏陵窘,无创而死者,固足充后乘矣!此校猎之至壮也,太子能强起游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然阳气见于眉宇之间,侵淫而上,几满大宅。客见太子有悦色也,遂推而进之曰:“冥火薄天,兵车雷运。旌旗偃蹇,羽旄肃纷,驰骋角逐,慕味争先。徼墨广博,望之有圻,纯粹牷牺,献之公门。”太子曰:“善!愿复闻之!”客曰:“未既。于是榛林深泽,烟云暗莫,兕虎并作。毅武孔猛,袒裼身薄。白刃硙硙,矛戟交错。收获掌功,赏赐金帛。掩肆若,为牧人席。旨酒嘉肴,羞炰脍炙,以御宾客。涌触并起,动心惊耳。诚必不悔,决绝以诺。贞信之色,形于金石。高歌陈唱,万岁无!此真太子之所喜也,能强起而游乎?”太子曰:“仆甚愿从,直恐为诸大夫累耳。”然而有起色矣!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涛乎广陵之曲江。至则未见涛之形也,徒观水力之所到,则卹然足以骇矣。观其所驾轶者,所擢拔者,所扬汨者,所温汾者,所涤汔者,虽有心略辞给,固未能缕形其所由然也。恍兮忽兮,聊兮栗兮,混汨汨兮;忽兮恍兮,俶兮傥兮,浩瀁兮,慌旷旷兮。秉意乎南山,通望乎东海。洞兮苍天,极虑乎涯涘。流揽无穷,归神日母。汨乘流而下降兮,或不知其所止。或纷纭其流折兮,忽缪往而不来。临朱汜而远逝兮,中虚烦而益怠。莫离散而发曙兮,内存心而自持。于是澡概胸中,洒练五藏,澹澉手足,颒濯发齿,揄弃恬怠,输写淟浊。分决狐疑,发皇耳目,当是之时,虽有淹病滞疾,犹将伸伛起躄,发瞽披聋而观望之也,况直眇小烦懑酲病酒之徒哉!故曰:发蒙解惑,不足以言也。”太子曰:“善!然则涛何气哉?”客曰:“不记也。然闻于师曰:似神而非者三。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浩蜺,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椐椐强强,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隐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而滂渤怫郁,暗漠感突,上击下硉,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初发乎或围之津涯,荄轸谷分,回翔青篾,衔枚檀桓,弭节伍子之山,通厉胥母之场,陵赤岸,篲扶桑,横奔似雷行。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发怒厔沓,清升逾跇,侯波奋振,合战于藉藉之口。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险险戏戏,崩坏陂池,决胜乃罢。汨潺湲,披扬流洒;横暴之极,鱼鳖失势,颠倒偃侧,沋沋湲湲,蒲伏连延。神物怪疑,不可胜言。直使人踣焉,洄暗凄怆焉。此天下怪异诡观也,太子能强起观之乎?”太子曰:“仆病未能也!” 客曰:“将为太子奏方术之士有资略者,若庄周、魏牟、杨朱、墨翟、便蜎、詹何之徒,使之论天下之精微,理万物之是非。孔老览观,孟子持筹而算之,万不失一。此亦天下要言妙道也,太子岂欲闻之乎?”于是太子据几而起曰:“涣乎若一听圣人辩士之言,涊然汗出,霍然病已!” 借吴楚以为客主,分条侈说,其中以最后观涛一段为穷态极研,惊心动魄;次游宴、校猎二段,亦绚发新丽,有声有色;起音乐一段,尚著意写;次滋味、车马二段,则平平;以后则一段浓似一段,至观涛而极;浓淡相间,节节顿挫;前后相映,弥臻瑰丽;而涤畅以任气,盖原本楚骚之詄丽,而旁参国策之纵横者。虽有甚泰之辞,而不没其讽谕之义;其大指在声色游观之娱视听,不如要言妙道之餍心志;而入后要言妙道一段,只寥寥数语,不如前七段声色游观之铺张扬厉者。盖行文之旨,全在裁制,无论细大,皆可驱遣。当其闲漫纤碎处,反宜动色而陈,凿凿娓娓,使读者见其关系,寻绎不倦。至大议论,人人能解者,不过数语发挥,关于含蓄。譬如渴虹饮水,霜隼搏空,瞥然一见,瞬息灭没,神力变态,转更夭矫。读枚乘《七发》而可参悟者也。自乘作《七发》,而后汉属文之士,若傅毅、张衡、崔骃、崔瑗、马融之徒,承其流而作之者纷焉,有《七激》、《七辩》、《七依》、《七苏》、《七广》之篇,或以恢大道而导幽滞,或以黜瑰奓而托讽咏,皆依仿于乘也。 诗之五言,亦始自乘,世传《古诗十九首》,《玉台新咏》以为出于乘者八篇,姑系于此。其辞曰: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鸣鹤,奋翅起高飞。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其体原出于《国风》,盖比兴意多而出以柔厚,柔则意婉而不为倾泻,厚则味永而不同寒瘦。不能不言,而又不欲竟言,托物寓意,于是乎有比兴。特《国风》多四言之结体,而此为五言之开山。又《国风》语短而调缓,此则句长而弦促,凄激有余响,操调略似《楚骚》,或逊《国风》之雅意深笃。风会变迁,非缘人力也。 《古诗十九首》,自乘八篇外,其《冉冉孤生竹》一篇,《文心雕龙·明诗》以为东汉傅毅之作。而《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迈》、《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生年不满百》、《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十篇,则不知作者姓名,或以为桓帝灵帝时作。其辞曰: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眄睐以适意,引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低徊细诵,气调实与枚乘不同。盖乘之八篇,宛转附物,多美人香草之思,文温以丽。而此十篇,则意悲而激,惊心动魄,其妙处似质而腴,骨最苍,气最遒。以枚乘为况:乘妍冶饶姿态,此遒劲见骨力。乘所病儿女情多,此独臻风云气遒。大抵汉诗五言,杂有《国风》之温柔,楚《骚》之哀怨,而发之以边塞之凄厉悲壮,考之以七雄之纵横家气调,故不同风人之和雅,而亦异《楚辞》之缠绵,观于古诗及乘而可知矣。至于结言端直,而发音遒激者,其体盖出《小雅》也。 五言之作,枚乘而外,《文选》所引李陵诗尤著。陵与苏武友善。武使匈奴被系,而陵兵败,为匈奴执降。及武之归,陵以诗赠别,文多凄怨,自有清拔之气,激楚似《骚》,温厚如《诗》,与枚乘同一风格。凡三章,录其二章,辞曰: 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躇。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皜首以为期。 篇无警句,句无切响,而自然高亮,如秋雁唳空;情韵不匮,音响有余;意悲而远,惊心凄魄! 任昉《文章缘起》、钟嵘《诗品》标李陵为五言宗,而不言苏武,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云:“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亦无苏武,而世传古诗四章,出之苏武,录其三章,辞曰: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征夫怀往路,起视夜何其。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烛烛晨明月,馥馥我兰芳。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 玩其词旨,亦系送别,非答李陵,而语多相袭。李陵第一首“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苏武第三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四句,即从之化出。特李用赋,苏比兴;李激切,苏婉深。李第一首“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苏第四首“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良友远离别,各在天一方”,辞意雷同,尤属显然。而苏第二首“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六句,从李第一首“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脱胎。特李直赋,苏比兴。“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从李第一首“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脱胎,特李晨风,苏黄鹄。李以“努力崇明德”结三篇,苏以“愿君崇令德”结四篇。当是后人拟李作而托之苏乎?特李雕润恨少,无惭清劲;而苏才章富健,厥旨渊放。李则气过其文,而苏质有其文。以此而论,苏为长矣。拟古之作,得未曾有。 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以赀为郎,事景帝为散骑常侍,非其好也。是时梁孝王来朝,从辞赋之士邹阳、枚乘之徒,相如见而悦之,因病免,客游梁,得与诸侯游士居。数岁,乃著《子虚》之赋。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武帝。帝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帝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诸侯之事,请为天子游猎之赋。”帝令尚书给笔札。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事也,为齐难;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义,故虚借此三人为辞,因以讽谏。其辞曰: 楚使子虚使于齐。王悉发车骑,与使者出畋。畋罢,子虚过奼乌有先生,亡是公存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畋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对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子虚曰:“可!王车驾千乘,选徒万骑,畋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网弥山,掩兔辚鹿,射麋脚麟;鹜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孰与寡人乎?’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焉足以言其外泽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仆对曰:‘唯唯!’ ‘臣闻楚有七泽,尝见其一,未睹其余也。臣之所见,盖特其小小者耳,名曰云梦。云梦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则盘纡岪郁,隆崇嵂崒;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瑉昆吾;瑊玏玄厉,瑌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圃:衡兰芷若,芎菖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则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茘,薛莎青;其埤湿则生藏莨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其西则有涌泉清池,激水推移,外发芙蓉菱华,内隐巨石白沙。其中则有神龟蛟鼍,瑇瑁鳖鼋。其北则有阴林,其树楩柟豫章,桂椒木兰,檗离朱杨,樝梨梬栗,橘柚芬芳。其上则有鹓雏孔鸾,腾远射干。其下则有白虎玄豹,蟃蜒犴。于是乎乃使诸之伦,手格此兽。 楚王乃驾驯驳之驷,乘雕玉之舆,靡鱼须之桡旃,曳明月之珠旗,建干将之雄戟,左乌号之雕弓,右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案节未舒,即陵狡兽:蹴蛩蛩,辚距虚,轶野马,陶,乘遗风,射游骐,倏眒倩浰,雷动猋至,星流霆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洞胸达掖,绝乎心系;获若雨兽,揜草蔽地。于是楚王乃弭节徘徊,翱翔容与,览乎阴林,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徼受诎,殚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曼姬,被阿,揄纻缟,杂纤罗,垂雾縠;襞积褰绉,纡徐委曲;郁桡溪谷,衯衯裴裴;扬袘戌削,蜚襳垂髾;扶舆猗靡,翕呷萃蔡,下靡兰蕙,上拂羽盖,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于是乃相与獠于蕙圃,媻姗勃窣,上乎金堤;揜翡翠,射;微矰出,孅缴施;弋白鹄,连鹅;双鸧下,玄鹤加。怠而后发,游于清池,浮文鹢,扬旌栧;张翠帷,建羽盖;罔瑇瑁,钩紫贝。金鼓,吹鸣籁;榜人歌,声流喝;水虫骇,波鸿沸;涌泉起,奔扬会,礧石相击,硠硠磕磕,若雷霆之声,闻乎数百里之外。将息獠者,击灵鼓,起烽燧,车按行,骑就队,乎淫淫,般乎裔裔。于是楚王乃登云阳之台,泊乎无为,憺乎自持,勺药之和,具而后御之。不若大王终日驰骋,曾不下舆,脟割轮焠,自以为娱。臣窃观之,齐殆不如。’于是齐王无以应仆也。” 乌有先生曰:“是何言之过也?足下不远千里,来贶齐国。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畋,乃欲戮力致获,以娱左右;何名为夸哉?问楚地之有无者,愿闻大国之风烈,先生之余论也。今足下不称楚王之德厚,而盛推云梦以为高,奢言淫乐而显侈靡,窃为足下不取也。必若所言,固非楚国之美也。无而言之,是害足下之信也。彰君恶,伤私义,二者无一可;而先生行之,必且轻于齐而累于楚矣。且齐东陼巨海,南有琅琊,观乎成山,射乎之罘,浮渤澥,游孟诸;邪与肃慎为邻,右以汤谷为界;秋田乎青丘,徬徨乎海外,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芥。若乃俶傥瑰玮,异方殊类,珍怪鸟兽,万端鳞崪;充牣其中,不可胜记。禹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