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梁启超家书 [book_author]梁启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书信日记,完结 [book_length]114202 [book_dec]梁启超著。主要讲述了该书是梁启超写给自己子女的书信的一部合集,体现了梁启超独特的教子良方。包括2封致妻子李蕙仙的信,给孩子们的信134篇。大致前29篇为文言,第30篇后为白话。梁启超作为中国近代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一位存世著作且多且厚,涉及范围且深且广的学术大家,他的整个体系的思想对近代中国产生了长远的影响。但是鲜少被人知晓的是,他同时也是一个优秀而成功的父亲。他长大成人的子女有九人,他们个个成才,各有所长,有的是新中国著名的建筑学家,有的是著名的考古学家,有的是著名的图书馆学家,有的从事经济学研究,有的从事社会活动,有的是著名的火箭控制系专家……更有三人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这在中国家庭中是非常少见的。梁启超的子女们几乎都有出国留学的经历,却在学成以后悉数回到祖国,建设中国,这与梁启超成功的人格教育是分不开的。 [book_img]Z_12706.jpg [book_title]致李蕙仙书1898年9月15日 南海师来,得详闻家中近状,并闻卿慷慨从容,辞色不变,绝无怨言,且有壮语。闻之喜慰敬服,斯真不愧为任公闺中良友矣。大人遭此变惊,必增抑郁,惟赖卿善为慰解,代我曲尽子职而已。卿素知大义,此无待余之言,惟望南天叩托而已。令四兄最为可怜,吾与南海师念及之,辄为流涕。此行性命不知何如,受余之累,恩将仇报,真不安也。 译局款二万余金存在京城百川通,吾出京时,已全交托令十五兄,想百川通不至赖账。令兄等未知我家所在,无从通信及汇寄银两,卿可时以书告之,需用时即向令兄支取可也。闻家中尚有四百余金,目前想可敷用。吾已写信吴小村先生处,托其代筹矣。所存之银,望常以二百金存于大人处,俾随时可以便用,至要。若全存在卿处,略有不妥,因大人之性情,心中有话,口里每每不肯说出,若欲用钱时,手内无钱,又不欲向卿取,则必生烦恼矣。 望切依吾言为盼。卿此时且不必归宁(令十五兄云拟迎卿至湖北),因吾远在外国,大人遭此患难,决不可少承欢之人,吾全以此事奉托矣。卿之与我,非徒如寻常人之匹偶,实算道义肝胆之交,必能不负所托也。 吾在此受彼国政府之保护,其为优礼,饮食起居,一切安便。 张顺不避危难,随我东来,患难相依,亦义仆也。身边小事,有渠料理,方便如常,可告知两大人安心也。 [book_title]致李蕙仙书1898年9月23日 九月二十三日书悉一是。吾在此乃受彼中朝廷之供养,一切丰盛,方便非常,以起居饮食而论,尤胜似家居也。来书问有立足之地,当速来接云云。立足之地何处无之,在此即无政府之供养,而著书撰报亦必可自给。然卿之来,则有不方便者数事: 一、今在患难之中,断无接妻子来同住,而置父母兄弟于不问之理,若全家接来,则真太费矣,且搬动甚不易也。 二、我辈出而为国效力,以大义论之,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若以眷属自随,殊为不便。且吾数年来行踪之无定,卿已知之矣。在中国时犹如此,况在异域?当无事时犹如此,况在患难?地球五大洲,随处浪游,或为游学,或为办事,必不能常留一处,则家眷居于远地,不如居于近乡矣。 三、此土异服异言,多少不便,卿来亦必不能安居,不如仍在澳①也,此吾所以决意不接来也。此间情形及吾心事,具见于大人安禀及二弟书中,可以取观。 来书谓想吾必非一蹶不振之人,然待吾扬眉吐气时不知卿及见否云云。卿本达人,志气不同凡女子,何必作颓唐语乎?此次之变,以寻常理势论之,先生及吾皆应万无生理,而冒此奇险,若有神助,种种出人意外,是岂无故哉。益信天之所以待我者厚,而有以玉成之也。患难之事,古之豪杰无不备尝,惟庸人乃多庸福耳,何可自轻乎?卿固知我,然我愿卿之自此以后,更加壮也。 先生之教,道理极多,吾间未以语卿,卿如有向学之志,盍暇日常与二弟讲论之。卿家居无甚事,经此变后,益当知世俗之荣辱苦乐,富贵贫贱,无甚可喜,无甚可恼,惟有读书穷理,是最快乐事。有时忽有心得,其乐非寻常所可及也。卿盍从事于此乎?若有志则常就二弟及薇君相与讲求,久之,当想吾言之不谬也。 注释: ① 澳:这里代指澳门。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2年12月5日 十二、十三号禀皆收。 祖父南归一行,自非得已。然乡居如何可久,且亦今吾常悬悬。望仍以吾前书之意,力请明春北来为要。前托刘子楷带各物,本有虾油、辣椒两篓(津中尤物也,北京无之),后子楷言放在车中恐有气味为人所不喜,故已抽出矣。又小说两部呈祖父消闲,有摹本缎两段,乃赏汝两妹者,人各一套。问思庄何故写信与二叔而不与我。岂至今尚未得闲耶?其外国缎一段则赏汝者也。汝三人将所赏衣服穿起照一像寄我。金器两件赏汝,汝两妹亦各一件,此次汝姊妹所得独多,汝诸弟想气不忿矣。然思成所得《四书》乃最贵之品也。可令其熟诵,明年侍我时,必须能背诵,始不辜此大赉也。吾游曲阜可令山东都督办差,张勋①派兵护卫。吾亦极思挈汝行,若国内一年内无乱事,吾又一年内可以不组织内阁,则极思挈汝遍游各省。俾汝一瞻圣迹,但又不欲汝辍学耳。津村先生肯则诲汝中央银行制度大善大善,惟吾必欲汝稍学宪法行政法,知其大意(宪法所讲比较尤妙),经济学亦必须毕业,而各课皆须于三月前完了。试以商津村何如?经济学吾曾为汝讲生产论,故此可稍略,交通论中之银行货币既有专课尤可略,然则亦易了也。荷丈月入已八百,尚有数部,力邀彼往,其职约当前清之三品京堂。若皆应之则千余金可得。但今者报馆缺彼不可,印刷局在京非彼莫办也。而鼎父至今无着落,汝诸表兄日日来嬲我求差事,小四小八皆不自量,指缺硬索已四五次矣。吾亦无能为助甚矣,人贵自立也。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五日 韩集本欲留读,因濒行曾许汝,故复以赉汝。吾又得一明刻本《李杜全集》字大寸许极可爱,姑以告汝,却不许撒娇来索。思成若解文学则吾他日赏之。 ① 张勋(1854—1923)字绍轩,江西奉新人。北洋军阀,行伍出身。清末任云南、甘肃、江南提督,辛亥革命以后曾任江苏督军,长江巡阅使。1917年发动政变,企图恢复帝制,史称“张勋复辟”。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2年12月 顷电汇四千,想先此书达。书言二千者,恐祖父见家费多,或生恼怒也。当告汝母切切不可再投机,若更失败,吾力亦实不逮也。本年不再寄家费,可否?老吴手法实不高妙,汝叔辈不放心用外人,牵率吾夫仍食初九下等之馆子菜,可谓冤极。然权在彼手,吾无如何也。我若反对,将并下等菜亦不给吃矣。我依然不名一钱,财权在汝叔手,吾独奈何!一笑。局面稍定,风波稍平,吾必易名厨,以偿口腹耳。 昨书言今日电四千,因荷丈终日会客,款未取得,明日当电,惟电二千,其二千则票寄也。北江处吾前月曾寄与二百,彼入东京或适得此款时亦未可知,不必深怪彼。故者无失其为故,凡事须为我留地步也(切嘱,切嘱)。岂可令人诮我凉旧者。吾若稍自贬损,月入万金不难,然吾不欲尔。今汝叔主意除两处家用外,欲为我每日储蓄二千,不知究能办到否。听汝叔为之,可也。此间自费有限,一切房租、食用、工钱等,皆报馆数,吾所用惟添置衣物及车马、请客等费耳。可以此告慰汝母。但宜力谏汝母,勿再投机,倘再失败,汝叔不允救济,吾亦无法也。藻孙陕款已交。 此纸不必呈祖父。 来禀称汝母为投机失败,忧心如焚,殊可怪。汝母何至不达如是(吾前书所言凡以戒再举耳)。凭吾之力,必可令家中无忧饥寒,汝母但专用力教诲汝辈足矣,何必更驰念及此耶,但此后必当戒断(切勿再贪此区区者),不可更为冯妇耳。此数日内先后电汇票汇共四千,可敷本年用否,来禀可详言之(究竟现在未偿之债尚几何,所需总数可详禀汝叔),此间尚随时可寄。顷汝叔以思成名义存万金于正金(定期预金防我滥用,汝叔专制极矣),汝叔之意,总欲稍积储以备不虞也,可持此慰汝母(汝母生日,吾本欲买些物奉寄,前日亲自出门一次即为此,乃徒为汝买金器、衣料等,竟不得一物与汝母,汝却借此荫得许多物矣。汝母所要之物,必为不值钱者,如火锅也,棉烟也,我却无法带来。王姑娘亦未得一物,汝可问彼所欲,吾明年开河时赏之)。 十三号书悉,两次票汇顷想已到。目前当可敷衍过去,已与汝叔商,日间再汇千元,本年(指阳历也)当不至匮乏耶。此间因已存定期一万,不能取出,不然尚可稍多也。告汝母勿着急,为盼。子楷带去金器各物已收否?金价贱,吾尚欲为汝置办,可并问汝母欲何物。来喜有所欲,亦可给之。此纸可勿呈重堂。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2年12月16日 十四、十五号禀均收。吾前为汝计学科,竟忘却财政学,可笑之至。且法学一面亦诚不欲太简略(国际法实须一学),似此非再延数月不可,每来复①十四小时大不可,吾决不许汝如此。来复日必须休息,且须多游戏运动。(可与诸师商,每来复最多勿过十时。因自修尚费多时也,可述吾意告之,必须听言,切勿着急。)从前在大同学校以功课多致病,吾至今犹以为戚。万不容再蹈覆辙,吾在此已习安,绝无不便。汝叔沪行亦未定(此事须俟荷丈一到沪乃定),即行后吾亦能自了,得汝成学,吾愿大慰,诸师既如此相厚,尤不可负。且归后决无从得此良师,今但当以汝卒业为度,不必计。此间请商诸师,若能缩短数月固佳,否则迳如前议至明年九月亦无不可,一言蔽之,则归期以诸师之意定之。汝必须顺承我意,若固欲速以致病是大不孝也。汝须知汝乃吾之命根。吾断不许汝病也。前已合寄四千谓夙逋可耳,何尚需尔许耶?此间已无存(有万金存定期不能取出),本月收入须月杪乃到手,明日只得设法向人挪借,若得当电汇以救急耳。子楷带去各物已收否?祖父想已旋南耶。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十六夕 ① 来复:星期或礼拜。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2年12月18日 第十六号禀悉,款三千顷往银行借取,明后日当电汇,想先此书达矣。顷见报,知米复大落,不知汝母稍有所获否?此后波澜必仍甚多,然切勿见猎心喜,吾家殆终不能享无汗之金钱也。《庸言报》第一号印一万份,顷已罄,而续定者尚数千,大约明年二三月间,可望至二万份,果尔则家计粗足自给矣(火车站零卖,每册卖五六角,熊秉丈即出六角购一本,到家中硬向我索回三角,谓要赔偿损害,吾将予之兴讼)。若至二万份,年亦仅余五六万金耳,一万份则仅不亏本,盖开销总在五万金内外也。惟此五万金中,我与汝叔薪水居四分之一有奇耳。吾初到时殆一无费用,近则已作地主,酒食之费颇繁,吴厨之菜太不能出台,有客来率皆往外叫菜。其他借贷亦不少,大约每月自费亦数百也。自正月起,月寄家八百便是,告汝母勿忧。 日来频见魏铁丈大快,彼言将用册页写《圣教序》一本赠汝也(彼近年专写张猛龙《圣教序》,郑文公欲合三者自成一家,正与我同。吾爱女之名举国皆知,故交相见者,无不问汝,却无人问思成以下)。铁丈见思成之字大激赏,谓再一二年可以跨灶,思成勉之。崇雨铃之《圣教序》原本,吾已见之,爱不忍释,使非为米所累,此物必归吾家矣。即擎一携来之玻璃影印本之原本也。祖父生日合家所照相,即寄一份来,吾久欲见此,屡次书皆忘写及耳。 汝求学总不必太急,每来复十四小时总嫌太多,多留两三月,绝不关紧要。吾今甚安习,全眷来反嫌吵闹也。 汝母所索物,吾尚能供(本月却真不能),但不识有此物否耳,且今亦无从寄往,汝母待归来自置何如?王姑娘①之镯开河第一次船便可得,可先告彼(实则并未冰河,一月来甚暖,不如初至时之寒也)。 祖父归乡后,汝与思成每十日必须寄一安禀往,吾书亦当择寄去(吾题汝日记书共有若干字,可检来当为汝再写一通,又吾诗副本可检寄)。连日为客所困,惫甚。第三号文尚未脱稿也。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十八 ① 王姑娘:也称王姨,即梁启超的偏房夫人王桂荃。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2年12月20日 得书知添一幼弟,甚喜慰,想母子平安耶?祖父命以何名,想有书在途矣,大版《通鉴》不须汝索,已嘱擎一购寄,非久或将寄至矣。王姑娘赏品必给之,但无便人,恐难寄耳。汝母耳珰,则俟归来自置何如。读报见米价落,疑必小有所获,但兹事总极险,终以戒断为善,可仍常谏汝母也。吾昨夕因得须磨书,烦躁异常,又见国事不可收拾,种种可愤可恨之事,日接于耳目,肠如涫汤,不能自制。昨夕大雪,荷丈与汝叔皆外出游乐,吾独处不适,狂饮自遣,今宿酒末解,得汝书极慰耳。因思若吾爱女在侧,当能令我忘他事,故念汝不能去怀,昨夕酒后作一短简,今晨视之乃连呼汝名耳,可笑之至,今不复寄,以乱汝意,吾须欲汝侍我,然欲汝成学之心尤切也。几欲东渡月余,谢绝一切,以自苏息也,大抵居此五浊恶世,惟有雍乐之家庭,庶少得退步耳。吾实厌此社会,吾常念居东之乐也。汝求学不可太急,勿贻吾忧。 示娴儿。 饮冰 十二月二十日 前书索全家相片,想已寄出,汝近顷照相否,吾极欲见汝近影。 乡书仍寄艺新否?一禀可加封寄。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3年4月18日 吾党败矣。吾心力俱瘁(敌人以暴力及金钱胜我耳),无如此社会何,吾甚悔吾归也(党人多丧气,吾虽为壮语解之,亦复不能自振)。吾复有他种刺心之事,不能为汝告者,吾心绪恶极,仍不能不作报中文字(报却可作乐观,已销万五千份矣,个人生计良得也),为苦乃不可状。执笔两小时乃不成一字(催稿急于星火),顷天将曙,兀兀枯坐而已(汝叔偕荷丈入京,吾独处斗室中)。吾每不适,则呼汝名,聊以自慰,吾本不欲告汝,但写信亦略解吾烦忧也。汝何故数日无书来,何不述家中可喜之事一告我耶?惟汝断不许缘忧我之故而荒学或致病,果尔,是重吾忧也。吾今拟与政治绝缘,欲专从事于社会教育,除用心办报外,更在津设立私立大学,汝毕业归,两事皆可助我矣。若能如此,真如释重负,特恐党人终不许我耳(所谓党人者共和党也。民主鬼吾恨之刺骨)。当失意时更不能相弃也。作今日之中国人安得不受苦,我之地位更无所逃避。诗云:“夭夭沃沃,乐子之无知。”最可羡者,思庄、思达辈耳。 示娴儿。 饮冰四月十八夕 希哲大约明年入大学为教授。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3年4月29日 顷方发一书,旋得第四(月)十六七号禀,悉一切。德界屋早已定妥,绝非僻远(远则存之,僻则未也,然远亦对今寓言耳),无所杞忧。党事本欲脱卸,然势相迫不能休,真有风利不得泊之感也。顷复允受任,日间又须入都矣。荷丈佛丈前皆极沮吾与闻党事,今亦谓不能脱卸,此无如何也。要之,生为今日之中国人,安得有泰适之望,如我者则更无所逃避矣。佛、荷诸公愤世已极(信未发适得北京电话,今日众议院议长又举不成,大约局面破裂即在目前。汝归来欲入京一游,恐亦未必能也,可叹,可痛),终日相对惟作悲观语,悲不可解,则寄情于游乐,吾三日来未做一正事也。吾当有事可办时,不甚思家,稍闲闷则念汝曹不置,今越三来复即见汝,吾亦至欣想也。顷电三千五百元,想已收。行赀当无缺耶?可省仍宜稍省,大乱若至,衣食亦可虑也。 示娴儿。 饮冰 二十九 仆妇须在此间先雇否,日婢带来后,木器等不必多带,临行时,汝必须挈诸弟往游存处辞行,至要至要。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5年4月15日 今夜乘新济船行,四点出帆,约初六可抵沪也。荷丈竟不能成行,此亦无害。吾沿途必能自慎摄,家人勿以为念也。中原公司日内收股,家中能凑出三千元否,可交藻孙与幼珊交涉。汝所有薄工资财亦可附两小股(三百元),更附黄孟曦罐子股二三百元。一切皆托藻孙可也。此间所存六衣箱已移至马朝利新宅,其余各杂物则扃在一房中,钥亦交彼,迁居时往取可也。 饮冰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5年8月23日 书悉。来复六能来,甚佳。柳溪劝吾来复五入都,吾仍欲再迟一来复乃往也。来时可将前在马场道屋所用门帘之挂木带来,汝所住房顷尚未挂帘,吾拟即用此,无取别费另造也。又吾有书与潘琼笙,嘱将吾所著书报(如政治论集之类,六大政治家之类皆要)取一全份来,可告姑丈往检,无论整部零册,尽所有各取一二部(文集能多取数部最佳,恐无有耳)来可也。吾不能忍(昨夜不寐,今八时矣),已作一文交荷丈带入京登报,其文论国体问题也。若同人不沮,则即告希哲,并译成英文登之。吾实不忍坐视此辈鬼蜮出没,除非天夺吾笔,使不复能属文耳。 二十三晨 吾别草一文,题目《中国与土耳其之异》,为《京报》作也。已嘱秉均抄副交志先,此文可登英文报,汝可向秉均索取,与希哲共译之。篇首仍作数语,云本报请某人赐文一篇,幸得许可为此,不胜荣幸云云,示偶作,非常作耳。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1月2日 王姨今晨已安抵沪,幸而今晨到,否则今日必至挨饿。因邻居送饭来者已谢绝也(明日当可举火,今日以面包充饥)。此间对我之消息甚恶,英警署连夜派人来保卫,现决无虞。吾断不致遇险。吾生平所确信,汝等不必为我忧虑。现一步不出门,并不下楼,每日读书甚多,顷方拟著一书名曰《泰西近代思想论》,觉此于中国前途甚有关系,处忧患最是人生幸事,能使人精神振奋,志气强立。两年来所境较安适,而不知不识之间德业已日退,在我犹然,况于汝辈,今复还我忧患生涯,而心境之愉快视前此乃不啻天壤,此亦天之所以玉成汝辈也。使汝辈再处如前数年之境遇者,更阅数年,几何不变为纨绔子哉。此书可寄示汝两弟,且令宝存之。 民国五年一月二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1月7日 数日未得书报,而母近状甚念,甚念,比已出院否?体复元否?曾发见他病否?若因此而更除杂病,益健康,则未始非福耳。此间甚安,吾每日早睡早起,眼病亦渐痊,可每日读书作文甚多,此时暂不他行,一切饮食起居皆王姨一人料理,闻彼曾寄一和文信已收否?至为稳便,汝曹不必远念。 民国五年一月七日 来书总宜外加一封电日邮发。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2月8日 书及禧柬并收,屋有售[买]主速沽为宜,第求不亏已足,勿计赢也。此著既办,冰泮后即可尽室南来,赁庑数椽,虀盐送日,却是居家真乐。孟子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汝辈小小年纪,恰值此数年来无端度虚荣之岁月,真是此生一险运。吾今舍安乐而就忧患,非徒对于国家自践责任,抑亦导汝曹脱险也。吾家十数代清白寒素,此乃最足以自豪者,安而逐腥羶而丧吾所守耶?此次义举虽成,吾亦决不再仕宦,使汝等常长育于寒士之家庭,即授汝等以自立之道也。吾近来心境之佳,乃无伦比,每日约以三四时见客治事,以三四时著述,馀晷则以学书(近专临帖不复摹矣),终日孜孜,而无劳倦,斯亦忧患之赐也。 民国五年二月八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6年2月28日 二十日禀(八日乃到,甚迟迟矣)悉……确有前书,然则果失落矣。吾仍非久图南(当在十日内外首途),但目的地非滇而桂(桂中两度密使来)也。此行乃关系滇黔生死,且全国国命所托(吾未有函告季丈,汝见时可言及),虽冒万险万难不容辞也。此间同人询谋佥同,无一人主张不往,以荷丈之警敏,静生之安祥,叔通之细密,亦咸谓非去不可,想季丈在此亦无异辞也。顷荷曦已先行,吾亦候船(拟租一日本船往)发矣。廷献①不来,亦无不可,廷灿②确可用,吾偶未思及耳。然此时暂用不着,待吾入粤时乃唤来可耳。要之,吾此后拟不用仆役,专用子侄也。孝勉是老几,是在经界局者否?抄写人确不可少,亦俟到粤后乃唤取可耳。吾为李家子弟计,若稍有志气者,现在以一二人入滇黔,与乡人同患难,将来见重于新政府,而家运借以进展。无如诸子多碌碌也,则亦听之而已。 房子暂缓卖,即亦无妨,一切由汝母及汝叔主之,吾亦此等事毫无容心也。希哲南洋之行已罢议,彼欲回津一料理,待吾行后即令彼行,吾到粤时乃需彼耳。伯瑛夫妇至可感,当别以书谢之。任发有长处,吾固知之,苟非尔者早挥之去矣。最错一着,是带任老太太来,否则无甚事也(昨晨又怄一场气,因来喜往医院诊病,吾起时老太太因阅数时不扫房间,当差不妥,说了他两句,老太爷遂冲气去了,直至十二时半从医院归,乃能做饭)。今日吾寿辰,此间至密之数友来寓置酒为乐,亦颇热闹,但人不多,本欲寻一两种游戏之娱,竟不能成也。吾行后当即遣王姨返津,此间屋当即退租矣。 二月二十八日手谕 ① 廷献:即梁廷献,梁启超的族侄。 ② 延灿:即梁延灿,梁启超的族侄。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3月18日 寄去《从军日记》一篇,共九页,读此当详知吾近状。书(此间无书不拆故不敢付邮)辗转托递,恐须一月后乃达,其时吾踪迹当暴露于报中矣。此记无副本,宜宝存之,将来以示诸弟,此汝曹最有力之精神教育也。文辞亦致斐亹可观矣。吾尚须留此六日,一人枯坐,穷山所接,惟有佣作,然吾滋适,计每日当述作数千言也。王姨计已返津,汝等见报知我已入粤时(粤事定时),即当遣王姨来港(到港住家中,问永乐街同德安便知港家所在),候我招之。盖到粤后不便久与陆同居。一分居后,非王姨司我饮食不可,彼时之险,犹过于居沪时也。越南入境如此其难,汝母归宁只得从缓一两月后,局面剧变,彼时或可自由行动也。 民国五年三月十八日 自越南帽溪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6年3月20日—21日 吾居此山陬四日矣。今夕乃忽烦闷(主人殷勤,乃愈增吾闷)不自聊,盖桂使尚须八九日乃至也。最苦者烟亦吸尽无可买(夜间无茶饮,饭亦几不能入口,饥极,则时亦觉甘),书亦读尽,一灯如豆,虽有书亦不能读也。前此三日中作文数篇(有日记寄去,已收否?不见日记则不知吾此书作何语也),文兴发则忘诸苦,今文既成,而心乃无所寄,怅怅不复能为怀。此间距云南仅三日程,吾悔不于初到时即一往彼,吾深负云南人,彼中定怨我矣。稍淹信宿,更折而回,犹未晚也。呜呼,吾此时深望吾爱女,安得汝飞侍我旁耶?吾欲更作文或著书以振我精神,今晚已瞢瞢不能属思,明日誓当抖擞一番也。吾欲写字,则又无纸,箧中有笺数十幅,珍如拱璧,不敢浪费也。离沪迄今虽仅半月,而所历乃至诡异,亦不能名其苦乐,但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约二十七八乃能行,行半月乃能至梧州,此后所历更不知若何诡异,今亦不复预计。极闷中写此告家人。 由帽溪山庄 三月二十日 孟曦昨日至海防,即夕入云南,觉顿早安抵梧州。 嗟夫思顺,汝知我今夕之苦闷耶?吾作前纸书时九点耳,今则四点犹不能成寐。吾被褥既委不带,今所御者,此间佣保之物也,秽乃不可向迩。地卑湿蚤缘延榻间以百计,嘬吾至无完肤,又一日不御烟卷矣。能乘此戒却,亦大妙。今方渴极,乃不得涓滴水,一灯如豆,油且尽矣,主人非不殷勤,然彼伧也,安能使吾适者。汝亦记台湾之游矣,今之不适且十倍彼时耳。因念频年佚乐太过,致此形骸,习于便安,不堪外境之剧变,此吾学养不足之明证也。人生惟常常受苦乃不觉苦,不致为苦所窘耳。更念吾友受吾指挥效命于疆场者,其苦不知加我几十倍,我在此已太安适耳。吾今当力求睡得,睡后吾明日必以力自振,誓利用此数日间著一书矣。 二十夜、晨 此间寄书殊不易,吾且作此留之,明日或更有所作,积数纸乃寄也。吾今日甚好,已着手著书,可勿念。 二十一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3月26日 娴儿读: 吾今成行矣。在此山中恰已十日,而其间却有一极危险之纪念。盖此间有一种病,由烈日炙脑而生者,故土人必以黑布裹头(印度人之红布亦为此)。吾初至之日,主人本已相告,而我不检,乃竟罹之。记一夕曾作书与汝,谓薅闷思家,不能成寐,不知为此病之发也。明晨起来稍觉清明,及下午而热大起,一夜之苦痛,真非言语所能形容。孑身在荒山中,不特无一家人且无一国人,实则终日室中并人而无之,若其夕死者,明日乃能发见。灯火尽熄,茶水俱绝,此时殆惟求死,并思家人之念亦不暇起矣。明晨人来省视,急以一种草药(专治此病之药)治之,不半日竟霍然若失,据言幸犹为轻症,然若更一日不治,则亦无救矣。险者!病起后,脑无一事,于是作《国民浅训》一书,三日夜成之,亦大快也。二黄皆已往云南,吾一人独入桂,尚须挟骑走山中四日乃能易舟也。自此以往皆坦途,可勿念。病虽痊愈,然两日来浑身发痒,搔之则起鳞粟,今遍体皆是,非蚤所啮也,不解何故?此地卑湿,非吾侪所堪,幸即离去,否则必再生病也。 民国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16年4月3日 娴儿读: 吾于阳历三月二十七日入镇南关(吾孑身行耳,盖黄溯初、黄孟羲皆往滇未返也),当即寄一纸,想已达。吾在越南十日,实历无量艰辛。盖伪政府已知吾在彼,谍骑四布,必欲暗杀,次则截留,由海防经河内、谅山以达镇南关,汽车须两日程,每站皆有敌谍,群以为吾决无飞渡之理。而二十七日午后三时,镇南关大悬国旗,列队肃肃,到车站军乐爆竹声中,簇拥我入关矣。料敌人必当叹为神助,然吾实已忍饥两日,露宿一宵,至今念之犹痛怖也。在关一宿,翌晨(二十八日)破晓即首途赴龙州,山程百五十里,吾驰马行(中间亦易舟),到时日未哺也。而沿途所经市镇村落,皆悬旗燃爆欢迎,父老相携,迎送十里外。及抵龙州,则全城爆竹声,喧天沸地,父老儿童皆感极而泣。良不知其何以如是,盖绝非由军吏之教劝也。其夕接到全省各军官欢迎电数十通,而陆督①及荷丈(荷丈早已由梧入)皆有电来商要事,吾一一作答,又须致电云、贵、蜀、湘各处。是夜又竟夕不寐。盖方行百五十里,而后熬此一夜,疲倦极矣。龙州各团体预备欢迎,请演说者凡六七处,然吾以急于晤陆督,虽一日不能淹,又不便辜负其盛意。因使之合并,于翌晨午前往莅。然扰须到两处,其一则龙州各团体之联合,其二则广东会馆也。二十九日晨接见各军官地方官后,即往演说,演毕即乘船下南宁,倾城出送,亘江千数里,人如堵墙。然吾目不交睫,手口不暂辍者,已三十八小时矣。水浅不能通轮舟(陆道本可通,惟太辛苦,故改水路),雇民船行,军署派队三十人护送,矮篷货船共两艘,与军士同纵横卧一舱中,此况味亦二十年(吾幼时由乡往省赴试时未有轮船,曾经此况)所未经也。至四月初三日行至镇龙村地方,始有兵轮舣此相迓,盖已行六日矣。明午便可抵省城南宁,苟无兵轮,尚须行三日也。陆督本在梧州行营,特返南宁相迎,明日相见后,商定一切,便当携手东下故乡矣。龙觐光已缴械投诚,顷已将其人俘归(昨已至)南宁,极优待之。钦廉已下,海运顿通,此后进取益易矣。舟中匆匆写此,余续闻。即呈仲父及季丈阅。 广西第六号巡轮发 四月初三晚 昨电托云南日领事属电津领来报平安,不知曾道否? ① 陆督:即广西都督陆荣廷。广西武鸣人,壮族。辛亥革命时,广西宣布“独立”,被推为副都督,后为都督。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5月3日 吾日内即往日本,在彼半月当归沪小住,途旅甚安,同行保护之人不乏,可勿远念!汝辈学业切宜勿荒。荷丈家中常往存问。 民国五年五月三日 王姨即遣来沪,在沪待我归,已租定住宅,到沪时往周家问询便得。此事极要。 [book_title]致思成思永书1916年6月22日 思成、思永同读: 来禀已悉。新遭祖父之丧,来禀无哀痛语,殊非知礼。汝年幼姑勿责也。汝等能升级固善,不能也不必愤懑。但向果能用功与否,若既竭吾才则于心无愧。若缘怠荒所致,则是自暴自弃,非吾家佳子弟矣。闻汝姊言,汝等颇知习在苦学俭朴,吾心甚慰,宜益图向上。吾再听汝姊考语,以为忧喜也。 民国五年六月二十二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6年10月11日 月来季常①丈在此同居,所益不少,前游杭游宁,皆备极欢迎,想在报中已见一二。顷决于十五日返港,省奠灵帏,且看察情形,能否卜葬,若未能,则住港两旬必仍返沪,便当北归小住也。写至此,接来禀,悉一切。希哲②】就外交部职无妨,吾亦托人在国务院为谋一位置,未知如何?领事则须俟外交总长定人乃可商。但做官实易损人格,易习于懒惰于巧滑,终非安身立命之所,吾顷方谋一二教育事业,希哲终须向此方面助我耳。十二舅事,循若复电言运使已允设法,吾亦已电告汝母矣。别纸言《京报》事,可呈汝叔。 民国五年十月十一日 忽然想起来了,据廷灿说,我那晚拿一张纸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等话,不知道他曾否寄给汝看。 ① 季常(1876—1930)即蹇念益,号季常,遵义老城人,比梁启超小三岁,因政治主张相近,结为莫逆之交。 ②】 希哲:即周希哲,梁思顺的丈夫。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19年12月2日 得十月二十一日禀,甚喜,总要在社会上常常尽力,才不愧为我之爱儿。人生在世,常要思报社会之恩,因自己地位做得一分是一分,便人人都有事可做了。吾在此作自己,已成六七万言,本拟再住三月,全书可以脱稿,乃振飞接家电,其夫人病重,本已久病,彼不忍舍我言归,故延至今。归思甚切。此间通法文最得力者,莫如振飞,彼若选行,我辈实大不便,只得一齐提前,现已定阳历正月二十二日船期,若阴历正月杪可到家矣。一来复后便往游德国,并及奥、匈、波兰,准阳历正月十五前返巴黎,即往马赛登舟,船在安南停泊,约一两日,但汝切勿来迎,费数日之程,挈带小孩,图十数点钟欢聚,甚无谓也。但望汝一年后必归耳。 父示娴儿。 民国八年十二月二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0年年4月20日 吾方与汝母言,已久不得汝书,颇悬悬。汝母谓我归来仅逾月,汝已有一书,不可谓稀,语未终而汝第二书至,吾喜可知也。吾归后极安适,惟客不断,著述又不容缓,顷已全规复两年前生活,动辄夜分不寝,此亦无可如何也。前吾极欲希哲调欧,惟汝母言决不欲就汝等迎养,吾一时又未必能再远游,则亦不欲汝更远离,我已不复作此运动,闻盎威斯领事已别定人矣。汝研究欧、美妇人问题,欲译书甚好,可即从事,我当为汝改削出版,顷吾方约一团体,从事斯业也。今年能归来度岁否,甚望甚望。《欧游心影录》汝已见否? 民国九年四月二十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20年7月20日 不寄书已两月余,想汝等极绝望矣。吾日常起居,计思成等当详相告。顷国内私斗方酣,津尚安堵,惟都中已等围城,粮食断绝,兵变屡发(五日来火车、电报、电话皆不通,无从得都中消息)。汝二叔全眷未移,至可悬念,然不出三日,诸事亦当解决矣。吾一切不问,安心读书著书,殊畅适。惟日来避难来津者多,人事稍繁杂耳。兹有寄林振宗一信,并中国公学纪念印刷品两册(胡适之即在本公学出身者,同学录中有名),可交去并极力鼓其热心,若彼能捐五十万,则我向别方面筹捐更易,吾将以此为终身事业,必能大有造于中国。彼若捐巨款,自必请彼加入董事,自无待言,此外当更用种种方法为之表彰名誉,且令将来学生永永念彼也。 汝前信言彼欲回国办矿,若果有此意,吾能与以种种利便。前随我游欧之丁文江任地质调查所所长多年,中国何处有佳矿,应如何办法,情形极熟,但吾辈既无资本,只得秘之,以俟将来耳。又有挚友刘厚生(张季直手下第一健将,曾任农商次长,近三四年与我关系极深,汝或未知其人),注意矿事十年,规模宏远,渠办纺绩业获利数百万,尽投之以探矿,彼誓以将来之钢铁大王自命,所掇得铁矿极多,惜多在安徽境内,倪嗣冲尚在,不敢开办耳。现在拟筹极大资本办铁厂,林君欲独立办矿,或与国内有志者合办,吾皆能为介绍也。可将此意告之,日来直派军人频来要约共事,吾已一概谢绝,惟吴佩孚欲吾为草宪法,上意见书,吾为大局计,亦将有所发表耳。本定本月南下,往江西讲演,现因道梗,一切中止矣。汝姑丈新得一子,汝已知否? 父示娴儿,并问希哲近佳。 七月二十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1年5月16日 三次来禀均收,吾自汝行后,未尝入京,且除就餐外,未尝离书案一步,偶欲治他事,辄为著书之念所夺,故并汝处亦未通书也。希哲在彼办事,想极困衡,但吾信希哲必能渡诸难关,望鼓勇平心以应之。薛敏老等来已见(彼已往美),吾略为擘画,彼辈似亦甚满足,他事如常,无可告,聊书数行,慰汝远念耳。 民国十年五月十六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1年5月30日 我间数日辄得汝一书,欢慰无量。昨晚正得汝书,言大学校长边君当来,今晨方起,未食点心,此老已来了,弄得我狼狈万状,把我那“天吴紫凤”的英话都迫出来对付了十多分钟,后来才偕往参观南开,请张伯苓当了一次翻译。彼今日下午即入京,我明晨仍入京,拟由讲学社请彼一次,但现在京中学潮未息,恐不能热闹耳。某党捣乱此意中事,希哲当不以介意,凡为社会任事之人必受风波,吾数十年日在风波中生活,此汝所见惯者,俗语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吾行吾素可耳。廷伟为补一主事,甚好。尝告彼“学问是生活,生活是学问”,彼宜从实际上日用饮食求学问,非专恃书本也。汝三姑嘉礼日内便举行,吾著书已极忙,人事纷扰,颇以为苦,但家有喜事,总高兴耳,王姨有病入京就医,闻已大痊矣。 父示娴儿。 民国十年五月三十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1年7月22日 吾日来极感希哲有辞职之必要,盖此种鸡肋之官,食之无味,且北京政府倾覆在即,虽不辞亦不能久,况无款可领耶?希哲具有实业上之才能,若更做数年官,恐将经商机会耽搁,深为可惜。汝试以此意告希哲,若谓然,不妨步步为收束计(自然非立刻便辞)。汝母颇不以吾说为然,故吾久未语汝,但此亦不过吾一时感想,姑供汝夫妇参考耳。希哲之才,在外交官方面在实业方面皆可自立,但做外交官则常须与政局生连带关系,苦恼较多也。此所说者,并非目前立刻要实行,但将个中消息一透露,俾汝辈有审择之余裕耳。 民国十年七月二十二日 [book_title]致成、永、忠书1922年11月23日 前得汝来禀,意思甚好,我因为太忙,始终未谕与汝等。前晚陈老伯请吃饭,开五十年陈酒相与痛饮,我大醉而归。(到南京后惟此一次耳,常日一滴未入口。)翌晨六点半,坐洋车往听欧阳①先生讲佛学(吾日日往听),稍感风寒,归而昏睡。张君劢②近现代学者,著名政治家、哲学家,被部分学者认为是早期新儒家的代表之一。他早年追随梁启超从事立宪活动。硬说我有病(说非酒病),今日径约第一医院院长来为我检查身体。据言心脏稍有异状,我不觉什么。惟此两日内脑筋似微胀耳。君劢万分关切。吾今夕本在法政专门有两点钟之讲演,君劢适自医生处归,闻我已往(彼已屡次反对我太不惜精力,彼言如此必闹到脑充血云云),仓皇跑到该校,硬将我从讲坛上拉下,痛哭流涕,要我停止讲演一星期,彼并立刻分函各校,将我本星期内(已应许之)讲演,一概停止。且声明非得医生许可后,不准我再讲。我感其诚意,已允除本校常课(每日一点钟)外,暂不多讲矣。彼又干涉我听佛经(本来我听此门功课用脑甚劳),我极舍不得,现姑允彼明晨暂停(但尚未决)一次。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不过稍休息亦好耳。因今晚既停讲无事,故写此信与汝等,汝等不必着急,吾自知保养也。 父谕成、永、忠。 民国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① 欧阳(1871—1943)即欧阳渐,字竟无,江西宜黄人。近现代著名佛学大师,1918年与章太炎筹建支那内学院,培养佛学人才。 ② 张君劢(1887—1969)原名嘉森,字士林,号立斋,笔名君劢,江苏宝山(今上海市宝山区)人。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2年11月26日—29日 我的宝贝思顺: 我接到你这封信,异常高兴,因为我也许久不看见你的信了,我不是不想你,却是没有工夫想。四五日前吃醉酒。你勿惊,我到南京后已经没有吃酒了,这次因陈伯严①老伯请吃饭,拿出五十年陈酒来吃,我们又是二十五年不见的老朋友,所以高兴大吃。 忽然想起来了,据廷灿说,我那晚拿一张纸写满了“我想我的思顺”、“思顺回来看我”等话,不知道他曾否寄给汝看。 你猜我一个月以来做的什么事,我且把我的功课表写给汝看。 每日下午二时至三时在东南大学讲《中国政治思想史》。除来复日停课外,日日如是。 每来复五晚为校中各种学术团体讲演,每次二小时以上。 每来复四晚在法政专门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二上午为第一中学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六上午为女子师范讲演,每次二小时。 每来复一、三、五从早上七点半起至九点半,最苦是这一件,因为六点钟就要起来。我自己到支那内学院上课,听欧阳竟无先生讲佛学。 此外各学校或团体之欢迎会等,每来复总有一次以上。 讲演之多既如此,而且讲义都是临时自编,自到南京以来(一个月)所撰约十万字。 张君劢跟着我在此,日日和我闹,说:“铁石人也不能如此做”,总想干涉我,但我没有一件能丢得下。前几天因吃醉酒(那天是来复二晚),明晨坐东洋车往听佛学,更感些风寒,归来大吐,睡了半日。君劢便说我有病,到来复四日我在讲堂下来,君劢请一位外国医生等着诊验我的身体。奇怪,他说我有心脏病,要我把讲演著述一概停止(说我心脏右边大了,又说常人的脉只有什么七十三至,我的脉到了九十至)。我想我身子甚好,一些不觉得什么,我疑心总是君劢造谣言。那天晚上是法政学校讲期,我又去了,君劢在外面吃饭回来,听见大惊,一直跑到该校,从讲堂上硬把我拉下来,自己和学生讲演,说是为国家干涉我。再明日星期五,我照例上东南大学的讲堂,到讲堂门口时,已见有大张通告,说梁先生有病放假,学生都散了,原来又是君劢捣的鬼。他已经立刻写信各校,将我所有讲演都停一星期再说(以上二十八日写)。 医生说不准我读书著书构思讲演,不准我吃酒(可以吃茶吃烟)。我的宝贝,你想这种生活我如何能过得(二十八晚写)。 神经过敏的张君劢,听了医生的话,天天和我吵闹,说我的生命是四万万人的,不能由我一个人做主,他既已跟着我,他便有代表四万万人监督我的权利和义务。我们现在磋商的条件: 1.除了本校正功课每日一点钟外,其余讲演一切停止。 2.除了编《中国政治思想史》讲义,其余文章一切不作。 3.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以前截止功课,回家休息。 4.每星期一、三、五之佛学听讲照常上课(此条争论甚烈,君劢现已许我)。 5.十日后医生诊视说病无加增则照此实行,否则再议。 我想我好好的一个人,吃醉了一顿酒,被这君劢捉着错处(呆头呆脑,书呆子又蛮不讲理),如此其欺负我,你说可气不可气。君劢声势汹汹,他说我不听他的话,他有本事立刻将我驱逐出南京。问他怎么办法?他说他要开一个梁先生保命会,在各校都演说一次,不怕学生不全体签名送我出境。你说可笑不可笑。我从今日起已履行君劢所定契约了,也好,稍为清闲些。 懒得写了,下回再说。 以上二十九日 民国十一年十一月 ① 陈伯严(1859—1937)原名陈三立,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人。著名的国学大师,近代诗文名家,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他是陈寅恪的父亲。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2年12月25日 宝贝思顺: 十二月十二日的信收到了,欢喜得很。我现在还在南京呢。今日是护国军起义纪念日,我为学界全体讲演了一场,讲了两点多钟。我一面讲,一面忍不住滴泪。今把演稿十来张寄给你。我后日又要到苏州讲演,因为那里学生盼望太久了,不能不去安慰他们一番,但这一天恐怕要很劳苦了。我虽然想我的宝贝,但马尼拉我还是不愿意去,因为我不同你妈妈,到那里总有些无谓的应酬,无谓的是非,何苦呢?我于你妈妈生日以前,一定回到家,便着实休息半年了。 爹爹 民国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1月7日 宝贝思顺: 我三十一夜里去上海,前晚夜里回来,在上海请法国医生诊验身体,说的确有心脏病,但初起甚微,只须静养几个月便好,我这时真有点害怕了。本来这一个星期内,打算拼命把欠下的演说债都还清,现在不敢放恣了,只有五次讲义讲完就走(每次一点钟),酒是要绝对的戒绝了,烟却不能。医生不许我多说话,不许连续讲演到一点钟以外,不许多跑路(这一着正中下怀),最要紧是多睡觉(也愿意),说这一着比吃什么药都好。我回家后,当然一次讲演都没有,我便连日连夜睡它十来点钟,当然就会好了。你却不许挂心,挂心我就什么都不告诉你了。我本来想到日本玩玩,可巧接着日本留学生会馆来书要我去讲演,而且听说日本有几个大学也打算联合来请,吓得我不敢去了。(若没有病,我真高兴去。)今年上半年北京高师要请我,要和别的学校竞争,出到千元一月之报酬。(可笑,我即往,亦不能受此重酬。)东南大学学生又联合全体向我请愿,我只得一概谢绝了。回津后只好杜门不出,因为这几年演讲成了例,无论到什么地方也免不掉,只得回避了。我准十五日回家,到家当在汝母生日前两日哩。思成和徽音①已有成言,我告思成和徽音须彼此学成后乃定婚约,婚约定后不久便结婚。林家欲即行定婚,朋友中也多说该如此。你的意见怎样呢? 爹爹 民国十二年一月七日 ① 徽音:即林徽因,中国著名的建筑学家和文学家,是中国第一位女性建筑学家,被胡适誉为“中国一代才女”。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只因与当时另一男作家重名,她担心日后两人作品相混,于是改为林徽因,并说:“我不怕人家把我的作品当成他的,只怕把他的作品错当成我的。”但是在梁启超的家信里,仍然称呼她为“徽音”。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1月15日 宝贝思顺: 我现在就上车回家了,明天晚上就和你妈妈弟弟妹妹们在一块了,现在很想起你。这几天并未有依医生的话行事,大讲而特讲,前天讲了五点钟,昨天又讲四点钟,但精神却甚好。几个月没有饮酒了,回家两天就是你妈妈生日,我想破戒饮一回,你答应不答应?回家后打算几个月戒讲演了,但北京高等师范学生正在和我找麻烦,因为我早答应过今年(阳历)上半年在那里讲。打算专门写字和打牌,你听见想一定欢喜。 爹爹 民国十二年一月十五日 难得这一点时候没有事,没有客,所以写这几张纸。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1月21日 宝贝思顺: 我现在回家看见许多小宝贝,忘记了你这大宝贝了,把三张好玩的小照寄给你的三个小宝贝罢。 爹爹 民国十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23年1月24日 宝贝思顺: 我告诉你一件事,令你吓杀!旧历初二日,讲学社所聘杜里舒博士来津讲演,我往车站欢迎他,借李宾四马车坐去。才出到大马路交叉处,被街上电车横撞过来(事后回想真危险,真是间不容发,好在车已经过去大半,仅撞后轮,故不至伤),车撞坏了,人马俱倒在地上,但我仅仅擦破头皮少许,腿上微微酸痛而已。那日我仍在南开讲演,晚上又与张君劢、林宰平①、丁在君②等谈过通宵。初五日,你姑丈偕曼宣、孝高来,一连打了三日三夜的牌。他们今晨回京去。我足足睡了一天。过年以来,一件正经事未做,就只谈天顽耍。你母亲把大大小小的孩子(从七叔起到达达)都带到北京去了。家中只有司马懿③和六六④,我从今日起又做我的正经功课了。 你们攒下那几个钱,最好是买七年长期公债。此项公债现时价格不过三折余,计可得一分八厘以上之利息,其还本付息由总税司,安格联经理极稳实。汝等若欲办此,我可托徐振飞一手替你们经营(将息作本再添买),我现在也托他,你们可以当附属品也。 手此,并间希哲春禧。 爹爹 二十四 ① 林宰平(1879—1961)即林志钧,字宰平,福建闽侯(今福州)人。闽派著名诗人,法学家和哲学巨擘,清华国学研究所德高望重的大学者,一生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阶段。他在文学、法政、哲学、佛学、诗文、书画诸方面都极具造诣,主持编辑过《饮冰室合集》。 ② 丁在君(1887—1936)即丁文江,字在君,中国地质事业著名的创始人之一。 ③ 司马懿:梁启超对梁思懿的戏称。 ④ 六六:梁启超对梁思宁的称呼。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5月8日 宝贝思顺: 你看见今日《晨报》,定要吓坏了。我现在极高兴地告诉你,我们借祖功宗德庇荫,你所最爱的两位弟弟,昨日,从阎王手里把性命争回。我在西山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你是知道的,昨日是你二叔生日,又是五七国耻纪念,学生示威游行,那三个淘气精都跟着我进城来了。约摸十一点(午前)时候,思成、思永同坐菲律宾带来的小汽车出门,正出南长街口被一大汽车横撞过来,两个都碰倒在地。思永满面流血,飞跑回家,大家正在惊慌失色,他说快去救二哥罢,二哥碰坏了。等到曹五将思成背到家来,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两个孩子真勇敢得可爱,思成受如此重伤,忍耐得住,还安慰我们,思永伤亦不轻,还拼命看护他的哥哥。眼睛也几乎定了。思忠看见两个哥哥如此,哇的一声哭起来,几乎晕死。我们那时候不知伤在何处,眼看着更无指望,勉强把心镇定了,赶紧请医生。你三姑丈和七叔乘汽车去(幸我有借来的汽车在门口),差不多一点钟才把医生捉来。出事后约摸二十多分钟,思成渐渐回转过来了,血色也有了,我去拉他的手,他使劲握着我不放,抱着亲我的脸,说道,爹爹啊,你的不孝顺儿子,爹爹妈妈还没有完全把这身体交给我,我便把他毁坏了,你别要想我罢。又说千万不可告诉妈妈。又说姐姐在哪里,我怎样能见他?我那时候心真碎了,只得勉强说,不要紧,不许着急。但我看见他脸上回转过来,实在亦已经放心许多。我心里想,只要拾回性命,便残废也甘心。后来医生到了,全身检视一番,腹部以上丝毫无伤,只是左腿断了,随即将装载病人的汽车开来,送往医院。初时大家忙着招呼思成,不甚留心思永何如。思永自己说没有伤,跟着看护他哥哥。后来思永也睡倒了,我们又担心他不知伤着哪里,把他一齐送到医院检查。啊啊!真谢天谢地,也是腹部以上一点伤没有,不过把嘴唇碰裂了一块,腿上亦微伤,不能吃东西。现在两兄弟都在协和医院同居一房,思永一个礼拜可以出院,思成约要八个礼拜。但思成也不须用手术(不须割),因为骨并未碎,只要扎紧,自会复原,今朝我同你二叔、三姑、七叔去看他们,他们哥儿俩已经说说笑笑,又淘气到了不得了。昨天中饭是你姑丈和三姑合请你二叔寿酒,晚上是我请,中饭全家都没有吃,晚饭我们却放心畅饮压惊了。我怕你妈妈着急发病,昨日一日瞒着没有报告,今朝我从医院出来,写了一封快信,又叫那两个淘气精各写一封去,大约你妈妈明天早车也要来看他们了。内中还把一个徽音也急死了,也饿着守了大半天(林家全家也跟着我们饿),如今大家都欢喜了。你二叔说,若使上帝告诉我们,说你的孩子总要受伤,伤什么地方听你自择,我们只有说是请伤这里,因为除此以外,无论伤哪里,都是不得了。我们今天去踏察他们遇险的地方,只离一寸多,便是几块大石头子,若碰着头部真是万无生理。我们今天在六部口经过,见一个死尸横陈,就是昨天下午汽车碰坏的人,至今还没殡殓,想起来真惊心动魂。今年正月初二,我一出门遇着那么一个大险,这回更险万倍,到底皆逢凶化吉,履险如夷,真是徼天之幸。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因为《晨报》将情形登出,怕你一见吓倒,所以详细写这封信。我今日已经打了二十多圈牌了,我两三日后仍回西山,我在那里住得舒服极了(每日早起又不饮酒)。 民国十二年五月八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5月11日 宝贝思顺: 你看第一封信,吓成怎么样?我叫思成亲自写几个字安慰你,你接到没有?思永现已出院了,思成大概还要住院两月。汝母前日入京抚视他们,好在他们都已复原,所以汝母并未着急。汝母恨极金永炎,亲自入总统府见黄陂请责之。其后金某来院慰问,适值汝母在,大大教训他一场。金某实在可恶,将两个孩子碰倒在地,连车也不下,竟自扬长而去,一直过了两日,连名片也没有一张来问候。初时我们因救命要紧,没有闲工夫和他理论,到那天晚上,惊魂已定,你二叔方大发雷霆,叫警察拘传司机人,并扣留其汽车。随后像有许多人面责金某,渠始来道歉。初次派人差片来院问候,被我教斥一番,第三日始亲来。汝二叔必欲诉诸法庭,汝母亦然,但此事责任仍在司机人,坐车人不过有道德责任而已。我见人已平安,已经心满意足,不欲再与闹。惟汝母必欲见黎元洪,我亦不阻止,见后黎极力替赔一番不是,汝母气亦平了,不致生病,亦大好事也。思成今年能否出洋,尚是一问题,因不能赶大考也(现商通融办法),但迟一年亦无甚要紧耳。我现课彼在院中读《论语》、《孟子》、《资治通鉴》,利用这时候多读点中国书也很好。前两天我去看他们,思永嘴不能吃东西,思成便大嚼大啖去气他。思成腿不能动,思永便大跳大舞去气他。真顽皮得岂有此理。这回小小飞灾,很看出他们弟兄两个勇敢和纯挚的性质,我很喜欢,我已返(昨日)西山著我的书了。今晨天才亮便已起,现在是早上九点钟,我已成了二千多字,等一会儿蹇七叔们就要来(今日礼拜六)和我打牌了。 民国十二年五月十一日 由翠微山秘魔岩 [book_title]致思成书1923年5月 父示思成: 吾欲汝以在院两月中取《论语》、《孟子》,温习暗诵,务能略举其辞,尤于其中有益修身之文句,细加玩味。次则将《左传》、《战国策》全部浏览一遍,可益神智,且助文采也。更有余日读《荀子》则益善。各书可向二叔处求取。《荀子》颇有训诂难通者,宜读王先谦《荀子集解》。可令张明去藻玉堂老王处取一部来。 民国十二年五月 [book_title]致思成书1923年7月26日 汝母归后说情形,吾意以迟一年出洋为要,志摩亦如此说,昨得君劢书,亦力以为言。盖身体未完全复元,旅行恐出毛病,为一时欲速之念所中,而贻终身之戚,甚不可也。 人生之旅历途甚长,所争决不在一年半月,万不可因此着急失望,招精神上之萎葨。汝生平处境太顺,小挫折正磨练德性之好机会,况在国内多预备一年,即以学业论,亦本未尝有损失耶。吾星期日或当入京一行,届时来视汝。 民国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7月26日 宝贝思顺: 一个多月不得你的信,我和你母亲都有点着急了。你不是有病吧?思成还要十日后方能出院。我决意叫他迟一年出洋。总之,须把身子完全复元才可旅行。谅来你也同意。我回津将近一月了。现在南开讲演,家中大小都好。 爹爹 民国十二年七月二十六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8月1日 宝贝思顺: 得复电,大慰。我因久不得汝信,神经作用无端疑汝有病耳。昨日在南开讲毕,思永、思忠留校中听别人讲演。我独携思庄去吃大餐。随后你妈妈把思达、思懿带来,吃完后五个人坐汽车兜圈子到马厂一带,把几位小孩子欢喜得了不得。你妈妈说,我居然肯抛弃书桌上一点钟工夫,作此雅游,真是稀奇。我和思庄说,明年姐姐回来,我带着你们姊妹去逛地方,不带男孩子了。庄、懿都拍掌说,哥哥们大便宜了,让他们关在家里哭一回。思达说他要加入女孩子团体,思庄已经答应他了。我今日起得甚早,随意写几句告诉你。 爹爹 民国十二年八月一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3年11月5日 昨日松坡图书馆成立,馆在北海快雪堂地方好极了,你还不知道呢,我每来复四日住清华三日住城里,入城即住馆中。热闹了一天。今天我一个人独住在馆里,天阴雨,我读了一天的书,晚间独酌醉了,好孩子别要着急,我并不怎么醉,酒亦不是常常多吃的。书也不读了,和我最爱的孩子谈谈罢,谈什么,想不起来了。你报告希哲在那边商民爱戴的情形,令我喜欢得了不得。我常想,一个人要用其所长(人才经济主义)。希哲若在国内混沌社会里头混,便一点看不出本领,当领事真是模范领事了。我常说天下事业无所谓大小,士大夫救济天下和农夫善治其十亩之田所成就一样。只要在自己责任内,尽自己力量做去,便是第一等人物。希哲这样勤勤恳恳做他本分的事,便是天地间堂堂的一个人,我实在喜欢他。好孩子,你气不忿弟弟妹妹们,希哲又气不忿你,有趣得很,你请你妈妈和我打弟弟们替你出气,你妈妈给思成们的信帮他们,他们都拍手欢呼胜利,我说我帮我的思顺,他们淘气实在该打。平心而论,爱女儿哪里会不爱女婿呢,但总是间接的爱,是不能为讳的。徽音我也很爱他,我常和你妈妈说,又得一个可爱的女儿。但要我爱他和爱你一样,终究是不可能的。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错罢。徽音又是我第二回的成功,我希望往后你弟弟妹妹们个个都如此。这是父母对于儿女最后的责任。我希望普天下的婚姻都像我们家孩子一样,唉,但也太费心力了。像你这样有这么多弟弟妹妹,老年心血都会被你们绞尽了,你们两个大的我所尽力总算成功,但也是各人缘法侥幸碰着,如何能确有把握呢?好孩子,你说我往后还是少管你们闲事好呀,还是多操心呢?你妈妈在家寂寞得很,常和我说放暑假时候很高兴,孩子们都上学便闷得慌,这也是没有法的事。像我这样一个人,独处一年我也不闷,因为我做我的学问便已忙不过来;但天下人能有几个像我这种脾气呢?王姑娘近来体气大坏,因为你那两个殇弟产后缺保养,我很担心,他也是我们家庭极重要的人物。他很能伺候我,分你们许多责任,你不妨常常写些信给他,令他欢喜。我本来答应过庄庄,明年暑假绝对不讲演,带着你们玩一个夏天。但前几天我已经答应中国公学暑期学校讲一月了。他们苦苦要我去,我耳朵软答应了。我明春要到陕西讲演一个月,你回来的时候还不知我在家不呢?酒醒了不谈了。 民国十二年十一月五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24年4月2日 顺儿: 两信皆收。你妈妈日见起色,我们可以大放心了,约四十日后可以回家来一块住,更快乐了。礼拜六我不能来,一则因为我正在赶功课,离不开我的书房和廷灿;二则因为我的手膀子这两日用按摩(日方)渐见功效,非连用十日不可。从前我不以为意,近来总觉得不对,汤山洗澡后,发现多点毛病,又多好一点,按摩又发现多点毛病,又好一点,所以不可间断,索性继续治好它。买九六公债事,当照办,这种公债看定是好的,两年后定涨到五折以上。只是此两年间绝无利息收入,我久已想买,只可惜没有闲钱,忘却思庄折上有存款了。我也曾想借钱买它,朋友们又说不上算,你有余力,我也替你买便是。 爹爹 二日 [book_title]致思顺、思庄书1925年4月17日 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 你们走后,我很寂寞。当晚带着忠忠听一次歌剧,第二日整整睡了十三个钟头起来,还是无聊无赖,几次往床上睡,被阿时、忠忠拉起来,打了几圈牌,不到十点又睡了,又睡十个多钟头。思顺离开我多次了,所以倒不觉怎样,庄庄这几个月来天天挨着我,一旦远行,我心里着实有点难过。但为你成就学业起见,不能不忍耐这几年。庄庄跟着你姊姊,我是十二分放心了,但我十五日早晨吩咐你那几段话,你要常常记在心里,等到再见我的,把实行这话的成绩交还我,我便欢喜无量了。 我昨天闷了一天,今日已经精神焕发,和你七叔①讲了一会儿书,便着手著述,已成二千多字。现在十一点钟,要睡觉了,趁砚台上余墨写这两纸寄你们。你们在日本看过什么地方?寻着你们旧游痕迹没有?在船上有什么好玩(小斐儿曾唱歌否)?我盼望你们用日记体写出,详细寄我(能出一份《特国周报》临时增刊尤妙)。我打算礼拜一入京,那时候你们还在上海呢。在京至多十日便回家,决意在北戴河过夏,可惜庄庄不能跟着,不然当得许多益处。祝你们一路安适,两个礼拜后我就盼你们电报,四个礼拜后就会得你们温哥华来信,内中也许夹着有思成、思永信了。 民国十四年四月十七日 ① 七叔:即梁启雄。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5年5月1日 神户信收到,一两天内又当得横滨信了。你们在日本那几天,我恰在北京,在京忙得要死,号称看花,却没有看成,只有一天六点钟起身,到广惠寺去,顺便也对畿辅先哲祠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飞一个片子,算是请安拜会。灵柩瓷灰已上过了,现在就上光漆,大约一月内完工了。小六北京银行支店事已定,大约先拨资本十万至十五万,交他全权办理。你七叔昨日已回家去了,因为我想他快点回来,跟我到北戴河,所以叫他早点去,家里越发清静了,早饭就只三个人一桌。思永有两封信来,一封是因为你不肯饶徽音,求我劝你,说得很恳切,现在已不成问题,不给你看了。一封是不主张吴文藻,说他身体弱,也不便给你看,你们见面总会谈到了。林宗孟[1]说思成病过一场(说像是喉症),谅来他是瞒着家里,怕我忧心,但我总要你见着他面,把他身体实在情形报告我,我才真放下心哩。 民国十四年五月一日 [book_title]致顺、成、永、庄书1925年5月9日 五月七日正午接到温哥华安电,十分安慰。六日早晨你妈妈说是日晚上六点钟才能到温,到底是不是?没出息的小庄庄,到底还晕船没有?你们到温那天,正是十五,一路上看着新月初升直到圆时,谅来在船上不知蹭了多少次“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照初人”了。我晚上在院子里徘徊,对着月想你们,也在这里唱起来,你们听见没有? 我多少年不作诗了,君劢的老太爷做寿,我忽然高兴作了一首五十五韵的五言长古,极其得意,过两天抄给你们看。 我近来大发情感,大作其政论文章,打算出一份周报,附在“时”、“晨”两报送人看,大约从六月初旬起便发印。到我要讲的话都讲完,那周报也便停止,你们等着看罢。 我前几天碰着一件很窘的事——当你们动身后,我入京时,所谓善后会议者正在闭会。会议的结果,发生所谓宪法起草会者,他们要我做会长。由林叔叔来游说我,我已经谢绝,以为无事了。不料过了几天,合肥派姚震①,带了一封亲笔信来,情词恳切万分。那姚震哀求了三个钟头,还执着说:“一次求不着,就跑两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应才罢。”吾实在被他磨不过,为情感所动,几乎松口答应了。结果只得说容我考虑,一礼拜回话。我立刻写信京、沪两处几位挚友商量,觉得不答应便和绝交一样,意欲稍为迁就。到第二天平旦之气一想,觉得自己糊涂了,决定无论如何非拒绝不可。果然隔一天京中的季常、宰平、崧生②、印昆,博生,天津的丁在君,一齐反对,责备我主意游移,跟着上海的百里③、君劢、东荪④,来电来函,也是一样看法,大家还大怪宗孟⑤,说他不应该因为自己没有办法,出这些鬼主意,来拖我下水。现在我已经有极委婉而极坚决的信向段谢绝了。以后或者可以不再来麻烦。至于交情呢,总不能不伤点,但也顾不得了。 政局现有很摇动的样子。奉天新派五师入关,津浦路从今日起又不通了。但依我看,一两个月内还不会发生什么事,早则八月,迟则十月,就难保了。 忠忠也碰着和我所遭相类的事。你二叔今日来的快信,寄给你们看。信中所讲那陈某我是知道的,纯然是一个流氓,他那个女孩也真算无耻极了。我得着你二叔信,立刻写了一千多字的信严重告诫忠忠。谅来这孩子不致被人拐去,但你们还要随时警告他。因为他在你们弟兄姊妹中性情是最流动的,你妈妈最不放心也是他。 思永要的书,廷灿今日寄上些,当与这信前后到。 思成身子究竟怎么样?思顺细细看察,和我说真实话。 成、永二人赶紧各照一相寄我看看。我本来打算二十后就到北戴河去,但全国图书馆协会月底在京开成立会,我不能不列席,大约六月初四五始能成行。 民国十四年五月九日 ① 姚震(1885—1935)安徽贵池人,字次之,光绪举人。早年留学日本,入早稻田大学习法律。归国后,曾任清政府大理院推事。后依附袁世凯、段祺瑞。 ② 崧生(1877—1942)即刘崇佑,字崧生,光绪举人。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20世纪20年代为中国著名律师。周恩来称赞他为“有正义感的大律师。” ③ 百里(1882—1938)即方震,字百里,晚号澹宁,笔名飞生、余一等,浙江海宁人,中国近代军事史上的传奇人物。他是把近代西方先进军事理论系统地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人。其代表作《国防论》凝聚着他一生军事著作的精华。 ④ 东荪(1886—1973)即张东荪,原名万田,字东荪,曾用笔名“圣心”,晚年自号“独宜老人”,浙江杭县(今杭州市)人,现代哲学家、政治活动家、政论家、报人。曾为研究系、中国国家社会党、中国民主社会党领袖之一。 ⑤ 宗孟(1876—1925)即林长民,字宗孟,自称苣苳、苣苳子,又号桂林一枝室主,晚年号双栝庐主人,福建闽侯人。林徽因的父亲。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5年5月11日 我昨晚又作一首诗给姚胖子①五十寿,作得好玩极了,过两天我一齐写好给小宝贝庄庄。我近日精神焕发,什么事都做得有趣。 民国十四年五月十一日 以下录寿姚诗: 茫父堕地来,未始作老计, 斗大王城中,带发领一寺。 廿年掩关忙,百虑随缘肆。 疏疏竹几茎,密密花几队。 半秃笔几管,破碎墨几块。 挥汗水竹石,坷冻篆分隶。 弄舌昆弋簧,鼓腹椒葱鼓。 食擎唐画砖,睡抱马和志, 校碑约髯周,攘臂哄真伪。 脯饮来破蹇,诙谑遂鼎沸。 烂漫孺子心,傥荡狂奴态。 晓来揽镜诧,五十忽已至。 发如此种种,老矣今伏未。 镜中人冁然,哪得管许事。 老屋蹋穿空,总有天遮蔽。 去年穷不死,定活十百岁。 (坡诗:嗟我与君皆丙子,四十九年穷不死,茫父亦以丙子生。) 芍药正盛开,胡蝶成团戏, 豆苗已可摘,玄鲫拾宜脍。 昨日卖画钱,况彀供一醉。 相携香满园,大嚼不为泰。 ① 姚胖子(1876—1930)即姚华,字重光,号茫父,贵州贵筑(今贵阳)人。与陈寅生、张越丞分称“近代刻铜”三大家。姚华是科举制度下最后一代文人。1912年2月,被选为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参议院议员,不久,即彻底退出政坛,投身文化、美术及教育事业。因军阀混乱、政局动荡,姚华曾长期居住在北京城南莲花寺中,以出售自己创作的诗词、书画和颖拓为生。姚华学问渊博,精文字学、音韵学、戏曲理论,尤其是诗文词曲,是当时画坛的佼佼者。姚华在戏曲方面的学识,更使他在梨园界广受尊敬,结交了不少名人,如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等,都是到莲花庵的常客,都尊称他为老师。 [book_title]致梁思顺等书1925年约5月 我自从给你们两亲家强逼戒酒和强逼运动后,身体更强健,饭量大加增,有一天在外边吃饭,偶然吃了两杯酒,回家来,思达说:“打电报告姊姊去”,王姑娘也和小思礼说“打电报给亲家”,小思礼便说:“打!打!”闹得满屋子都笑了,我也把酒吓醒了。 我现在每日著书多则三四千字,少则一千几百,写汉隶每天两三条屏。功课有定,不闲不忙,早睡早起,甚是安适。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5年7月10日 我像许久没有写信给你们了。但是前几天寄去的相片,每张上都有一首词,也抵得过信了。今天接着大宝贝五月九日,小宝贝五月三日来信,很高兴。那两位“不甚宝贝”的信,也许明后天就到罢?我本来前十天就去北戴河,因天气很凉,索性等达达放假才去。他明天放假了,却是还在很凉。一面张、冯开战消息甚紧,你们二叔和好些朋友都劝勿去,现在去不去还未定呢。我还是照样的忙,近来和阿时,忠忠三个人合作做点小玩意儿,把他们做得兴高采烈。我们的工作多则一个月,少则三个礼拜,便做完。做完了,你们也可以享受快乐。你们猜猜干些什么?庄庄你的信写许多有趣话告诉我,我喜欢极了。你往后只要每水船都有信,零零碎碎把你的日常生活和感想报告我,我总是喜欢的,我说你“别要孩子气”,这是叫你对于正事——如做功课,以及料理自己本身各事等,自己要拿主意,不要依赖人。至于做人带几分孩子气,原是好的。你看爹爹有时还有“童心”呢。你入学校,还是在加拿大好。你三个哥哥都受美国教育,我们家庭要变“美国化”了!我很望你将来不经过美国这一级,便到欧洲去,所以在加拿大预备像更好,也并非一定如此,还要看环境的利便。稍旧一点的严正教育,受了很有益;你还是安心入加校罢。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 你若看见别的同学都入大学,便自己着急,那便是“孩子气”了。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前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思成前次给思顺的信说:“感觉着做错多少事,便受多少惩罚,非受完了不会转过来。”这是宇宙间惟一真理,佛教说的“业”和“报”就是这个真理。(我笃信佛教,就在此点,七千卷《大藏经》也只说明这点道理。)凡自己造过的“业”,无论为善为恶,自己总要受“报”,一斤报一斤,一两报一两,丝毫不能躲闪,而且善和恶是不准抵消的。佛对一般人说轮回,说他(佛)自己也曾犯过什么罪,因此曾入过某层地狱,做过某种畜生,他自己又也曾做过许多好事,所以亦也曾享过什么福。如此,恶业受完了报,才算善业的账,若使正在享善业的报的时候,又做些恶业,善报受完了,又算恶业的账,并非有个什么上帝做主宰,全是“自业自得”,又并不是像耶教说的“到世界末日算总账”,全是“随作随受”。又不是像耶教说的“多大罪恶一忏悔便完事”,忏悔后固然得好处,但曾经造过的恶业,并不因忏悔而灭,是要等“报”受完了才灭。佛教所说的精理,大略如此。他说的六道轮回等等,不过为一般浅人说法,说些有形的天堂地狱,其实我们刻刻在轮回中,一生不知经过多少天堂地狱。即如思成与徽音,去年便有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这种地狱比城隍庙十王殿里画出来还可怕,因为一时造错了一点业,便受如此惨报,非受完了不会转头。倘若这业是故意造的,而且不知忏悔,则受报连绵下去,无有尽时。因为不是故意的,而且忏悔后又造善业,所以地狱的报受够之后,天堂又到了,若能绝对不造恶业(而且常造善业——最大善业是“利他”),则常住天堂(这是借用俗教名词),佛说是“涅涅槃”(涅槃的本意是“清凉世界”)。我虽不敢说常住涅槃,但我总算心地清凉的时候多,换句话说,我住天堂时候比住地狱的时候多,也是因为我比较少造恶业的缘故。我的宗教观、人生观的根本在此,这些话都是我切实受用的所在。因思成那封信像是看见一点这种真理,所以顺便给你们谈谈。思成看着许多本国古代美术,真是眼福,令我羡慕不已,甲胄的扣带,我看来总算你新发明了(可得奖赏),或者书中有讲及,但久已没有实物来证明。昭陵石马怎么会已经流到美国去,真令我大惊!那几只马是有名的美术品,唐诗里“可要昭陵石马来,昭陵风雨埋冠剑,石马无声蔓草寒”,向来诗人讴歌不知多少。那些马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赐的名,画家雕刻家都有名字可考据的。我所知道的,现在还存四只,我们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无从裱,无从挂,所以你们没有看见。怎么美国人会把他搬走了!若在别国,新闻纸不知若何鼓噪,在我们国里,连我恁么一个人,若非接你信,还连影子都不晓得呢。可叹,可叹!希哲既有余暇做学问,我很希望他将国际法重新研究一番,因为欧战以后国际法的内容和从前差得太远了。十余年前所学现在只好算古董,既已当外交官,便要跟着潮流求自己职务上的新智识。还有中国和各国的条约全文,也须切实研究。希哲能趁这个空闲做这类学问最好。若要有汉文的条约汇纂,我可以买得寄来。和思顺、思永两人特别要说的话,没有什么,下次再说罢。 思顺信说:“不能不管政治”,近来我们也很有这种感觉。你们动身前一个月,多人疑议也就是这种心理的表现。现在除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外,多数稳健分子也都拿这些话责备我,看来早晚是不能袖手的。现在打起精神做些预备工夫,这几年来抛空了许久,有点吃亏。等着时局变迁再说罢。 老Baby①好玩极了,从没有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很够他的肺开张了。自从给亲家收拾之后,每天总睡十三四个钟头,一到八点钟,什么人抱他,他都不要,一抱他,他便横过来表示他要睡,放在床上爬几爬,滚几滚,就睡着了。这几天有点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老郭每天总要着他几口。他虽然还不会叫亲家,却是会填词送给亲家,我问他“是不是要亲家和你一首?”他说:“得、得、得,对、对、对。”夜深了,不和你们玩了,睡觉去。前几天填得一首词,词中的寄托,你们看得出来不? 浣溪沙 乍有官蛙闹曲池,更堪鸣砌露蛩悲!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归来长簟梦佳期,不因无益废相思。 (李义山诗:“直道相思了无益。”) 民国十四年七月十日 ① 老Baby:即梁思礼,后又称为老白鼻。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5年8月3日 对岸大群孩子们: 我们来北戴河已两星期了,这里的纬度和阿图利差不多。来后刚碰着雨季,天气很凉,穿夹的时候很多,舒服得很,但下起雨来,觉得有些潮闷罢了。 我每天总是七点钟以前便起床,晚上睡觉没有过十一点以后,中午稍为憩睡半点钟。酒没有带来,故一滴不饮。天晴便下海去,每日多则两次,少则一次。散步时候也很多,脸上手上都晒成黑漆了。 本来是应休息,不打算做什么功课,但每天读的书还是不少,著述也没有间断。每天四点钟以后便打打牌,和“老白鼻”玩玩,绝不用心。所以一上床便睡着,从没有熬夜的事。 我向来写信给你们都是在晚上,现在因为晚上不执笔,所以半个月竟未曾写一封信,谅来忠忠们去的信也不少了。 庄庄跟着驼姑娘补习功课,好极了,我想不惟学问有长进,还可以练习许多实务,我们听见都喜欢得了不得。 庄庄学费每年七百美金便够了吗?今年那份,我回去替他另折存储起来。今年家计总算很宽裕除中原公司外,各种股份利息都还照常,执政府每月八百元夫马费,已送过半年,现在还不断。商务印书馆售书费两节共收到将五千元。从本月起清华每月有四百元。预计除去各种临时支出——一如办葬事,修屋顶,及寄美洲千元等——之外,或者尚有数余,我便将庄庄这笔提出。(今年不用,留到他留学最末的那年给他。)便是达达、司马懿、六六的游学费,我也想采纳你的条陈,预早(从明年)替他们储蓄些,但须看力量如何才来定多少。至于“老白鼻”那份,我打算不管了,到他出洋留学的时候,他有恁么多姊姊哥哥,还怕供给他不起吗? 坟园工程已择定八月十六日动工了,一切托你二叔照管。昨天正把图样工料价格各清单寄来商量。若坟内用石门四扇,(双圹,连我的生圹合计)则共需千二百余元(连围墙工料在内);若不用石门,只用砖墙堵住洞口,则六百余元便够。我想四围用“塞门德”灰泥,底下用石床,洞口用砖也够坚固了。四扇石门价增一倍,实属糜费,已经回信你二叔不用石门了。如此则连买地葬仪种种合计二千元尽够了,你们意思如何?若不以为然,可立即回信,好在葬期总在两个月后,便加增也来得及。 我打算作一篇小小的墓志铭,自作自写,埋在圹中,另外请陈伯严先生作一篇墓碑文,请姚茫父写,写好藏起,等你们回来后才刻石树立。因为坟园外部的工程,打算等思成回来布置才好。 现在有一件事和希哲、思顺商量:我们现在北戴河借住的是章仲和的房子,他要出卖,索价万一千,大约一万便可得,他的房子在东山,据说十亩有零的面积。但据我们看来像不止此数:房子门前直临海滨,地点极好,为海浴计,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边因为中国人争买,地价很高,东山这边都是外国人房子,中国人只有三家,靠海滨的地,须千元以上一亩,还没有肯让。仲和这个房子,工科还坚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间,开间皆甚大。若在现时新建,只怕六千元还盖不起。家具也齐备坚实,新置恐亦须千五百元以上,现在各项虽旧,最少亦还有十多年好用。若将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计,那么地价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亩,总算便宜极了。我想我们生活根据地既在京津一带,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来住几个月于身体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买来时费八千元,现在他忙着钱用,所以要卖,将来地价必涨,我们若转卖也不致亏本。所以我很想买他。但现在家计情形勉强对付,五千元认点利息也还可以,一万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们搭伙平分,你们若愿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须下三十五级阶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个打球场,面积约比我们天津两院合计一样大。我们买过来之后,将来若有余钱,可以在那里再盖一所房子。思成回来便可以拿做试验品。我想思成、徽音听见一定高兴。 瞻儿有人请写对子,斐儿又会讲书,真是了不得,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学问还高了。你们要什么奖品呢?快写信来,公公就寄去。 达达快会凫水了,做三姊的若还不会,仔细他笑你哩! 老白鼻来北戴河,前几天就把“鸦片烟”戒了,一声也没有哭过,真是乖。但他至今还不敢下海,大约是怕冷罢。 三姊白了许多,小白鼻红了许多,老白鼻却黑了许多了。昨天把秃瓜瓜越发剃得秃。三姊听见又要怄气了。今天把亲家送的丝袜穿上,有人问他“亲家送的袜子”,他便卷起脚来,他这几天学得专要在地下跑(扶着我的手杖充老头),恐怕不到两天便变成泥袜了。 现在已到打牌时候,不写了。 爹爹 八月三日 思成、思永到底来了没有?若他们不能越境,连我也替你们双方着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5年8月12日 思顺: 到北戴河后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实在较少,但也有好几封,想近日都陆续接到了。达达他们实在懒,但我知道他们常常把信写起,过一会儿总却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说没有蔬菜吃,他们曾每人画一幅——萝卜白菜之类,说送给你们到底寄去没有。 思成、思永学校里都把分数单寄到,成绩好极了,今转寄给你看,我自然要给奖品,你这老姊姊也该给点才好。 坟园已动工,二叔来两信寄阅,增百元将该地全买妙极,石门所费既加增有限,已复书仍用之,亦令你们心里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实在爱他不过,已决定买了。你若有力搭伙,则我将此间留支薪俸扣用,若你们也等钱用,则再将保险单押款买下亦得。现已调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筑,非万金不办。大开间住房八间,小屋四间,下房,厨房、浴房等七间,全部石墙脚。家具新置亦须三千,外地则有十八亩,若以西山滨海地价计,须万八千也。现在有人要抢,我已电上海告仲和为我留下矣。此地四时皆可居,我退老后极欲常住此也。 别的话在成、永、庄信上说了,不多说罢。 爹爹 民国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时们要出一张《特国周报》的老白鼻特号,说了许久,竟没有出来,我已经限期即出了。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5年8月16日 顺儿: 昨日又接七月二十日信,我六、七两月寄信很多(相片等项),想已陆续收到了。北大有些人对我捣乱,其实不过少数。彼文发表后,大多数人都不以为然,我答复出后,他们即噤若寒蝉,全国舆论,皆对我表同情。你所忧虑的绝对无其事,请放心罢。只是这回交涉太可惜了。病根全在政府“打民话”,误了交涉步骤,现在已完全失败了,我一个月前有一小词写给你们看。 浣溪沙 乍有荒蛙闹曲池,更堪鸣砌露蛩悲!隔林辜负月如眉。 坐久漏签催倦夜,归来长簟梦佳期。不因无益废相思。 看看这首词,可以略知我心事了。 我近来政治兴味并不减少,只是并没有妨害著述事业。 到北戴河以来,顽的时候多,著述成绩很少,却已把一部《桃花扇》注完,很有趣。 在此虽然甚闲,却也似甚忙。每天七点多钟起来,在院子里稍为散步,吃点心下来,便快九点了。只做两点多钟正经功课,十一点便下海去。回来吃中饭,睡一睡午觉,起来写写信,做些杂课。四点后便打牌。六点多钟吃晚饭,饭后散步回来,有时打牌,有时闲谈,便过一天了。因为四点钟后便无所用心,所以每天倒床便睡着(十点前后睡),大约我生平讲究卫生,以这一个月为最了。 我讲段笑话给你们听。有一天,我听见人说离此约十里地方钓鱼最好。我回来说给孩子们听,他们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见天色不好,有点沉吟,他们却已预备齐全了,牵率老夫只好同去。还没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斜风细雨不须归”,哪里知道跟着便是倾盆大雨。七个人在七个驴子上,连着七个驴夫,三七二十一件动物,都变成落汤鸡,回来全身衣服绞出一大桶水。你说好笑不好笑?幸亏桂儿们没有在此,不然一定也着了。我们到底买得两尾鱼,六个大螃蟹,就算凯旋。这故事我劝他们登在《特国周报》里,主笔先生说面子上不好看,不肯登,我只好把它揭出来。 我们做了两天园工,把园中的恶木斫了一百多棵(其实不甚恶——都是洋槐,若在天津,一棵总值几元),把荒草拔去几丘,露出树荫下绝好一个小园,我前天就在树荫下睡午觉,昨天在那里打了十圈牌。司马懿、六六拾得许多螺蛤壳,把我们新辟的曲径都滚上边了。我们全家做工的时候,便公举老白鼻监工。但这位监司是“卧治”的,不到一会工夫便在树底藤床上酣睡,我们这些工人趁着空儿都一哄而散,下海去了。 房子用一万元买得,昨天已交割了。我很爱这地方,若是每年能在此住几个月,身子一定加倍强壮。我想你们听见一定喜欢,不过现在经济上吃点力罢了。 小六从南方来,昨天早上到此。他不久还要到湖南去。 今日坟园动工了,我打算就用周忌日下葬。不知工程能赶及否,但稍迟也无妨。 你七叔及廷灿还未回来。港、粤交通断绝,不知他们几时能来哩。 桂儿奖品,我正在这里想着预备哩,大约总不外秀才人情罢。 爹爹 八月十六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5年9月3日 顺儿: 我们从北戴河返津,已一礼拜了。返时便得你们游尼加拉瀑及千岛许多信及明信片,高兴之至,因连日极忙,故匆匆回思庄一信外,别的信都没有写,现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写这一信。 葬期已择定旧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这个月以来天天在山上监工(因为石工非监不可),独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馆,勤劳极了。你们应该上二叔一书致谢。 墓志铭因赶不及,打算不用了。请曾刚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选石精刻。 据二叔来信,全部葬事连买地工程葬仪在内,约费二千五百元,在不丰不俭之间,你们亦可以算尽心了。 你前信请把灵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灵柩?等到时再酌斟罢。 家中灵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个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个月),现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办不到,故决意于周忌日(恰十三个月)即请上神道,不复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时我原想写一灵位,请去朝夕上食,扶乩说不必,那四十天也没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烧香后一两分钟便到(不烧香不到)。你妈妈既然说不吃东西(昨日中元别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们意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们那边谅来钱很紧,非在国内接济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认半份事,请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实不能,不认亦可,或认而分长期扣出亦可。现在除用去年保险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连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来今年尚不必透支,因为卖书卖字收入颇多,执政府亦一弥补,但近两月来未送。但替思庄们提贮学费事,只好暂缓了。 国内危机四伏,大战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们葬事完了才发动,不知能待到那时否。 此外官吏绑票层见叠出。半月前范旭东①在德租界本宅出门,即被军警绑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万元。后来还是黎黄陂亲往探监,说我此来专在证明你们强盗行为,预备在法庭上做证人,才算了事。到底还敲了七万元现金,五万元股票,似此上下夹攻,良善人民真是无葬身之地了。 百里现在在长江一带。军界势力日益膨胀,日内若有战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因此牵率老夫之处亦不少。他若败,当然无话可说,但于我绝无危险,因我不参与军事行也,请放心。若胜,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复活(胜的把握我觉得很少),我实在不愿意,但全国水深火热,黄萃田在广东方面活动,政府已全权委他,但我亦不敢乐观,他昨日南下,在我们家里上车,忠忠听我嘱咐他的话,说“易水送荆卿”哩。又不能坐视奈何。 我现在觉得有点苦,因为一面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前来报告商榷者,络绎不绝,一面又要预备讲义,两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顾,看看如何,若能两不相妨,以后倒可以开出一种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归来后,仍每日早起(总不过八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可惜你们远隔,若看见我结实的脸色,你们定高兴极了。 你二叔那边新添两位孪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来还要另写信给思成、思永们,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写罢。你妈妈总说思永不曾到阿图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三日 ① 范旭东(1883—1945)湖南湘阴人。1902年毕业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1914年在天津塘沽开办久大精盐公司,1917年创办永利制碱公司,是我国著名化工实业家,重化学工业的奠基人,被称作“中国民族化学工业之父”。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5年9月13日 孩子们: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 我搬到清华已经五日了(住北院教员住宅第二号)。因此次乃自己租房住,不受校中供应,王姑娘又未来(因待送司马懿入学),廷灿又围困在广东至今未到,我独自一人住着不便极了。昨天大伤风(连夜不甚睡得着),有点发烧,想洗热水澡也没有,找如意油、甘露茶也没有,颇觉狼狈,今日已渐好了。王姨大约一二日也来了,以后便长住校中,你们来信可直寄此间,不必由天津转了。 校课甚忙——大半也是我自己找着忙——我很觉忙得有兴会。新编的讲义极繁难,费的脑力真不少。盼望老白鼻快来,每天给我舒散舒散。 葬期距今仅有二十天了。你二叔在山上住了将近一月,以后还须住一月有奇,住在一个小馆子内,菜也吃不得,每天跑三十里路,大烈日里在坟上监工。从明天起搬往香山见心斋住(稍为舒服点),但离坟更远,跑路更多了。这等事本来是成、永们该做的,现在都在远,忠忠又为校课所追,不能效一点劳,倘若没有这位慈爱的叔叔,真不知如何办得下去。我打算到下葬后,叫忠忠们向二叔磕几头叩谢。你们虽在远,也要各个写一封信,恳切陈谢(庄庄也该写),谅来成、永写信给二叔更少。这种子弟之礼,是要常常在意的,才算我们家的乖孩子。 厨子事等王姨来了再商量。现在清华电灯快灭了,我试上床去,看今晚睡得着不。晚饭后用脑,便睡不着,奈何、奈何。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5年9月14日 《后汉书》等本已在上海买妥,因叶领事已行不及托带,当即令补寄并补上所需各书。 相片照得模糊,看了不过瘾(为什么没有斐儿在内),我盼望下次信到便有你们弟兄姊妹合照的美妙相片,庄庄真是白了许多吗? 爹爹 民国十四年九月十四日 [book_title]致顺、成、永、庄书1925年9月20日 思顺、思成、思永、思庄同读: 距葬期仅十三日矣。我今日始能赴墓次巡视,开圹深至二丈,而土质干燥细软,觉虽生人居此亦甚适,真佳城也。初时本拟旧历九月乃葬,经“日者”(《日者列传》见《史记》,即择日也,此日者乃同一老进上)选定谓八月十六日辰时为千年难得之良辰,故提前半胄赶工,中间曾有四日夜,每日做工二十四小时,分四班轮做。叔之辛勤,不可名状矣。坟园一切布置,皆出二叔意匠,此外麻烦事甚多,如收买园旁余地、筑桥、菠井等等,家内各种布置及工程,二叔最用心。二叔极得意,吾亦深叹其周备。现在规模已具,所余冢顶上工作,如用西式墓表等事,及墓旁别墅之建筑等,则待汝兄弟归来时矣。 八月十五日晨八时举行周年祭。十时由广惠寺发引,初本。拟用汽车装运,后因种种不便,仍改用抬,最大原因是灵枢不准入城,自前清以来,非奉特旨不可,而西便门外无马路汽车振动,恐于遗骸有损,用相当的仪仗,出西便门后改小杠,届时我及亲友只送到西便门便返,而乘车赴墓先候。惟思忠(小六愿陪之)一人扶柩步行送山上(中间若惫则间坐洋车)约费七点钟,决可到。是晚亦仅由思忠及小六守灵(警察八人彻夜轮班守卫),我率王姨等在香山住。葬后便无事,惟二叔监圹外工,约尚须一月耳。 神道碑文请曾年伯作,但刻石建立等事皆在后。 此次葬事所费统计恐须超过三千元。虽稍费足使汝辈心安,不致后悔。好在此款全由执政府夫马费项下支给已有余。二叔今日笑谓无异国葬也。 吾日来之忙,乃出情理外。二叔,王姨向我唧哝多次,但此乃研究院初办,百事须计划,又加以他事,故致如此耳。十日半月后当然逐渐消减,汝等不必以我过劳为虑也。 日来许多“校长问题”,纠缠到我身上,亦致忙之一。师大小必论,教职员、学生、教育部三方面合起来打我的主意。北大与教部宣战,教部又欲以我易蔡,东南大学则教部、苏省长、校中教员、学生,此数日内又迭相强迫。北大问题最易摆脱,不过一提便了。现在师大、东大尚未肯放手。我惟以极诚恳之辞坚谢之,然即此亦费我时间不少也。 廷灿尚困在广东,不能来,种种感不便,急极,现只得叫阿时来,但亦仪能于抄写方面稍助耳。又六六一人在津,太可怜,日内拟唤来,令阿时授课。灯要灭了,再说罢。 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book_title]致思顺思成书1925年 虞美人·自题小影寄思顺 一年愁里频来去,(上女去年侍母省婿跋涉海上数次)泪共沧波注。悬知一步一回眸。 嵌着阿爷小影在心头。天涯诸弟相逢道,哭罢应还笑。海云不碍雁传书,可有夜床俊语寄翁无? 鹊桥仙·自题小影寄思成 也还安睡,也还健饭,忙处此心闲暇。朝来点检镜中颜,好像比去年胖些?天涯游子,一年恶梦,多少痛、愁、惊、怕!(此语是事实——作者注) 开缄还汝百温存小,“爹爹里好寻妈妈”。(末句用来信语意) 民国十四年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25年9月24日 极盼汝姊妹兄弟团聚的来信,今得八月二十日信,知思庄已返,成、永正游大瀑,想下次信当令我满足矣。思庄英文不及格,绝不要紧,万不可以此自馁。学问求其在我而已。汝等都会自己用功,我所深信。将来计算总成绩不在区区一时一事也。我依然极忙,触想便写成几句寄去。二叔在山上,来信附寄。亦令汝等知工作之一斑也,现距葬礼仅八日矣。 爹爹二十四日 [book_title]致顺、成、永、庄书1925年9月29日 顺、成、永、庄: 我昨日用一日之力,作成一篇告墓祭文,把我一年多蕴积的哀痛,尽情发露。顺儿啊,我总觉得你妈妈这个怪病,是我们打那一回架打出来的。我实在哀痛至极,悔恨至极,我怕伤你们的心,始终不忍说,现在忍不住了,说出来也像把自己罪过减轻一点。我经过这几天剧烈的悲悼,以后便刻意将前事排去,决不更伤心,你们放心罢。 祭文本来该焚烧的,我想读一遍,你妈妈已经听见,不如将稿交你宝存(将来可装成手卷)。你和庄庄读完后,立刻抄一份寄成、永传观,《晨报》已将稿抄去,如已登出,成、永便得见,不必再抄了。过些日子我有空还打算另写一份寄思成。葬礼一切都预备完成了。王姨今日晚车返天津,把达达们带来。十五清晨行周忌祭礼,十点钟发引,忠忠一人扶柩,我们都在山上迎接。在山上住一夜,十六日八点钟安葬。 民国十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book_title]致顺、成、永、庄书1925年10月3日 爱儿思顺、思成、思永、思庄: 葬礼已于今日(十月三日,即旧历八月十六日)上午七点半钟至十二点钟止,在哀痛庄严中完成了。 葬前在广惠寺做佛事三日。昨晨八点钟行周年祭礼,九点钟行移灵告祭礼,九点二十分发引,从两位舅父及姑丈起,亲友五六十人陪我同送到西便门(步行),时已十一点十分(沿途有警察照料),我们先返,忠忠、达达扶柩赴墓次。二叔先在山上预备迎迓(二叔已半月未下山了)。我回清华稍憩,三点半钟带同王姨、宁、礼等赴墓次。直至日落时忠等方奉柩抵山。我们在甘露旅馆一宿,思忠守灵,小六、煜生陪他一夜。有警察四人值夜巡逻,还有工人十人自告奋勇随同陪守。 今晨七点三十五分移灵入圹。从此之后,你妈妈真音容永绝了。全家哀号,悲恋不能自胜,尤其是王姨,去年产后,共劝他节哀,今天尽情一哭,也稍抒积痛。三姑也得尽情了。最可怜思成、思永,到底不能够凭棺一恸。人事所限,无可如何,你们只好守着遗像,永远哀思罢了。我的深痛极恸,今在祭文上发泄,你们读了便知我这几日间如何情绪。下午三点钟我回到清华。现在虽余哀未忘,思宁、思礼们已嬉笑杂作了。唐人诗云: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真能写出我此时实感。 昨日天气阴霾,正很担心今日下雨,凌晨起来,红日杲杲,始升葬时,天无片云,真算大幸。 此次葬礼并未多通告亲友,然而会葬者竟多至百五六十人。各人皆黎明从城里乘汽车远来,汽车把卧佛寺前大路都挤满了。祭席共收四十余桌,送到山上的且有六桌之多,盛情真可感。 你们二叔的勤劳,真是再没有别人能学到了。他在山上住了将近两个月,中间仅入城三次,都是或一宿而返,或当日即返,内中还开过六日夜工,他便半夜才回寓。他连椅子也不带一张去,终日就在墓次东走走西走走。因为有多方面工程他一处都不能放松。他最注意的是圹内工程,真是一砖一石,都经过目,用过心了。我窥他的意思,不但为妈妈,因为这也是我的千年安宅,他怕你们少不更事,弄得不好,所以他趁他精力尚壮,对于他的哥哥尽这一番心。但是你们对于这样的叔叔,不知如何孝敬,才算报答哩。今天葬礼完后,我叫忠忠、达达向二叔深深行一个礼,谢谢二叔替你们姐弟担任这一件大事。你们还要每人各写一封信叩谢才好。 我昨日到清华憩息时,刚接到你们八月三十日来信。信上起工程的那几句话,哪里用着你们耽心,二叔早已研究清楚了。他说先用塞门特不好,要用塞门特和中国石灰和和做成一种新灰,再用石卵或石末或细砂来调,某处宜用石卵,某处宜用细砂,我也说不清楚,但你二叔讲起来如数家珍。砖缝上一点泥没有用过,都是用他这种新灰,冢内圹虽用砖,但砖墙内尚夹有石片砌成的圹,石坛都用新灰灌满,圹内共用新灰原料,专指塞门特及石灰,所调之砂石等在外,一万二千余斤,二叔说算是全圹熔炼成一整块新石了。开穴入地一丈三尺,圹高仅七尺,圹之上培以新灰炼石三尺,再培以三尺普通泥土,方与地平齐。二叔说圹外工程随你们弟兄自出心裁,但他敢保任你们要起一座大塔,也承得住了。据我看果然是如此。 圹内双冢,你妈妈居右,我居左。双冢中间隔以一墙,墙厚二尺余,即由所谓新灰炼石者制成。墙上通一窗,丁方尺许。今日下葬后,便用浮砖将窗堵塞。二叔说到将来我也到了,便将那窗的砖打开,只用红绸蒙在窗上。合葬办法原有几种:(一)是同一冢,内置两石床,这是同时并葬乃合用,既分先后,则第二次,葬时恐伤旧冢,此法当然不适用;(二)是同一坟园分造两家,但此已乖同穴之义,我不愿意;(三)便是现今所用两冢同一圹,中隔以一墙,第二次葬时旧冢一切不劳惊动,这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一件是你二叔自出意匠:他在双冢前另辟一小院子,上盖以石板,两旁用新灰炼石,墙前面则此次用砖堵塞,如此则今次封圹之后,泥土不能侵入左冢,将来第二次葬时将砖打开,葬后再用新灰炼石造一堵,便千年不启。你二叔今日已将各种办法,都详细训示思忠,因为他说第二次葬时,不知他是否还在,即在也怕老迈不能经营了。所以要你们知道,而且遵守他的计划。他过天还要画一圹内的图,将尺寸说明,预备你们将来开圹行第二次葬礼时用。你们须留心记着,不可辜负二叔两个月来心血。 工程坚美而价廉,亲友参观者无不赞叹。盖因二叔事事考究,样样在行,工人不能欺他,他又待工人有恩礼,个个都感激他,乐意出力。他说从前听见罗素说:中国穿短衣服的农人、工人,个个都有极美的人生观。他前次不懂这句话怎么解,现在懂得了。他说,住在都市的人都是天性已漓。他这两个月和工人打伙,打得滚热,才懂得中国的真国民性。我想二叔这话很含至理,但非其人,也遇着看不出罢了。 二叔说他这两个月用他的科学智识和工人的经验合并起来,新发明的东西不少,建筑专家或者还有些地方要请教他哩。思成你写信给二叔,不妨提提这些话,令他高兴。二叔当你妈妈病时,对于你很有点怄气,现在不知气消完了没有。你要趁这机会,大大的亲热一下,令他知道你天性未漓,心里也痛快。你无论功课如何忙,总要写封较长而极恳切的信给二叔才好。 我的祭文也算我一生好文章之一了。情感之文极难工,非到情感剧烈到沸点时,不能表现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点时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丧时,我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篇祭文,我作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经两天才完成。虽然还有改削的余地,但大体已很好了。其中有几段,音节也极美,你们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热诵,可以增长性情。 昨天得到你们五个人的杂碎信,令我于悲哀之中得无限欢慰。但这封信完全讲的葬事,别的话下次再说罢。我也劳碌了三天,该早点休息了。 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 [book_title]致孩子们书1925年11月9日 国内近来乱事想早知道了,这回怕很不容易结束,现在不过才发端哩。因为百里在南边(他实是最有力的主动者),所以我受的嫌疑很重,城里头对于我的谣言很多,一会又说我到上海(报纸上已不少,私人揣测更多),一会又说我到汉口。尤为奇怪者,林叔叔很说我闲话,说我不该听百里们胡闹,真是可笑。儿子长大了,老子也没有法干涉他们的行动,何况门生?即如宗孟去年的行动,我并不赞成,然而外人看着也许要说我暗中主使,我从哪里分辩呢?外人无足怪,宗孟很可以拿己身作比例,何至怪到我头上呢?总之,宗孟自己走的路太窄,成了老鼠入牛角,转不过身来,一年来已很痛苦,现在更甚。因为二十年来的朋友,这一年内都分疏了,他心里想来非常难过,所以神经过敏,易发牢骚,本也难怪,但觉得可怜罢了。 国事前途仍无一线光明希望。百里这回卖恁么大气力(许多朋友亦被他牵在里头),真不值得(北洋军阀如何能合作)。依我看来,也是不会成功的。现在他与人共事正在患难之中,也万无劝他抽身之理,只望他到一个段落时,急流勇退,留着身子,为将来之用。他的计划像也是如此。 我对于政治上责任固不敢放弃(近来愈感觉不容不引为己任),故虽以近来讲学,百忙中关于政治上的论文和演说也不少(你们在《晨报》和《清华周刊》上可以看见一部分),但时机总未到,现在只好切实下预备工夫便了。 葬事共用去三千余金。葬毕后忽然看见有两个旧碑很便宜,已经把它买下来了。那碑是一种名叫汉白玉的,石高一丈三,阔六尺四,厚一尺六,驮碑的两只石龟长九尺,高六尺。新买总要六千元以上,我们花六百四十元,便买来了。初买得来很高兴,及至商量搬运,乃知丫头价钱比小姐阔得多。碑共四件,每件要九十匹骡才拖得动,拖三日才能拖到,又卸下来及竖起来,都要费莫大工程,把我们吓杀了。你二叔大大地埋怨自己,说是老不更事,后来结果花了七百多块钱把它拖来,但没有竖起,将来竖起还要花千把几百块。现在连买碑共用去四千五百佘,存钱完全用光,你二叔还垫出八百余元。他从前借我的钱,修南长街房子,尚余一千多未还,他看见我紧,便还出这部分。我说你二叔这回为葬事,已经尽心竭力,他光景亦不佳,何必汲汲,日内如有钱收入,我打算仍还他再说。 今年很不该买北戴河房子,现在弄到非常之窘,但仍没有在兴业透支。现在在清华住着很省俭,四百元薪水还用不完,年底卖书有收入,便可以还二叔了。日内也许要兼一项职务,月可有五六百元收入,家计更不至缺乏。 现在情形,在京有固定职务,一年中不走一趟天津,房子封锁在那边殊不妥(前月着贼,王姨得信回去一趟。但失的不值钱的旧衣服),我打算在京租一屋,把书籍东西全份搬来,便连旧房子也出租,或者并将新房子卖去,在京另买一间。你们意思如何? 思成体子复元,听见异常高兴,但食用如此俭薄,全无滋养料,如何要得。我决定每年寄他五百美金左右,分数次寄去。日内先寄中国银二百元,收到后留下二十元美金给庄庄零用,余下的便寄思成去。 思顺所收薪水公费,能敷开销,也算好了,我以为还要赔呢。你们夫妇此行,总算替我了两桩心事:第一件把思庄带去留学,第二件给思成精神上的一大安慰。这两件事有补于家里真不少。何况桂儿姊弟亦得留学机会,顺自己还能求学呢。一二年后调补较好的缺,亦意中事,现在总要知足才好。留支薪俸若要用时,我立刻可以寄去,不必忧虑。 待文杏如此,甚好甚好。这才是我们忠厚家风哩。 廷灿今春已来。他现在有五十元收入,勉强敷用,还能积存些。你七叔明年或可以做我一门功课的助教,月得百元内外。 现在四间半屋子挤得满满的。我卧房一间,书房一间,王姨占一间,七叔便住在饭厅,阿时和六六住半间,倒很热闹。老白鼻病了四五天,全家都感寂寞,现在全好了,每天拿着亲家相片叫家家,将来见面一定只知道这位是亲家了。 爹爹 十一月九日 [book_title]致思成书1925年12月27日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着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叩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姊妹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惟一的伴侣,惟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大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book_title]致思成书1926年1月5日 思成: 我初二进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华。前星期因有营口安电,我们安慰一会儿。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立刻电告你并发一信,想俱收。徽音有电来,问现在何处?电到时此间已接第二次凶电,故不复。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丧了。遭难情形,我也不必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我们这几天奔走后事,昨日上午我在王熙农家连四位姑太太都见着了,今日到雪池见着两位姨太太。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营口公司被张作霖监视中,现正托日本人保护,声称已抵押日款,或可幸存。实则此公司即能保全,前途办法亦甚困难。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赙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惟一的办法,仅有一条路,即国际联盟会长一职,每月可有二千元收入(钱是有法拿到的)。我昨日下午和汪年伯商量,请他接手,而将所入仍归林家,汪年伯慷慨答应了。现在与政府交涉,请其立刻发表。此事若办妥而能继续一两年,则稍为积储,可以充将来家计之一部分。我们拟联合几位朋友,连同他家兄弟亲戚,组织一个抚养遗族评议会,托林醒楼及王熙农、卓君庸三人专司执行。因为他们家里问题很复杂,兄弟亲戚们或有见得到,而不便主张者,则朋友们代为主张。这些事过几天(待丧事办完后)我打算约齐各人,当着两位姨太大面前宣布办法,分担责成(家事如何收束等等经我们议定后谁也不许反抗)。但现在惟一希望,在联盟会事成功,若不成,我们也束手无策了。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音要急杀。我告诉他,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音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他还有什么(特别)话要我转告徽音没有?他说:“没有,只有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徽音学费现在还有多少,还能支持几个月,可立刻告我,我日内当极力设法,筹多少寄来。我现在虽然也很困难,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倘若家里那几种股票还有利息可分,恐怕最靠得住的几个公司都会发生问题,因为在丧乱如麻的世界中什么事业都无可做。今年总可勉强支持,明年再说明年的话。天下在乱之时,今天谁也料不到明天的事,只好随遇而安罢了。你们现在着急也无益,只有努力把自己学问学够了回来,创造世界才是。 民国十五年一月五日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2月9日 你们寒假时的信,先后收到了。海马帽昨日亦到,漂亮极了,我立刻就戴着出门。不戴怕过两日就天暖了,要到今冬才得戴。 今日是旧历十二月二十七了。过两天我们就回南长街过新年,达达、司马懿都早已放假来京了。过年虽没有前几年热闹,但有老白鼻凑趣,也还将就得过去。 我的病还是那样,前两礼拜已见好了。王姨去天津,我便没有去看。又很费心造了一张《先秦学术年表》,于是小便又再红起来,被克礼很抱怨一会儿,一定要我去住医院,没奈何只得过年后去关几天!朋友们都劝我在学校里放一两个月假,我看住院后如何再说,其实我这病一点苦痛也没有,精神体气一切如常,只要小便时闭着眼睛不看,便什么事都没有,我觉得殊无理会之必要。 庄庄暑假后进皇后大学最好,全家都变成美国风实在有点讨厌,所以庄庄能在美国以外的大学一两年是最好不过的。今年家计还不致困难,除中原公司外,别的股份都还好,你们不必担心。 小白鼻真乖,居然认得许多字,老白鼻一天到黑“手不释卷”,你们爷儿俩都变成书呆子了。 民国十五年二月九日 菲律宾来单一张寄去。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2月18日 我从昨天起被关在医院里了。看这神气三两天内还不能出院,因为医生还没有找出病源来。我精神奕奕,毫无所苦。医生劝今多仰趴不许用心,真闷煞人。(以上正月初四写。) 入医院今已第四日了,医生说是膀胱中长一疙瘩,用折光镜从溺道中插入检查,颇痛苦,但我对此说颇怀疑,因此病已逾半年,小便从无苦痛,不似膀胱中有病也。已照过两次,尚未检出,检出后或须用手术。现已电唐天如速来。但道路梗塞,非半月后不能到。我意非万不得已不用手术,因用麻药后,体子终不免吃亏也。 阳历新年前后顺、庄各信次第收到。庄庄成绩如此,我很满足了。因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级递升的洋孩子们竞争,能在三十七人考到第十六,真亏你了:好乖乖,不必着急,只须用相当的努力便好了。 寄过两回钱,共一千五百元,想已收。日内打算再汇二千元。大约思成和庄庄本年费用总够了,思永转学后谅来总须补助些,需用多少即告我。徽音本年需若干,亦告我,当一齐筹来。 庄庄该用的钱就用,不必太过节省。爹爹是知道你不会乱花钱的,再不会因为你用钱多生气的。思成饮食上尤不可太刻苦,前几天见着君劢的弟弟,他说思成像是滋养品不够,脸色很憔悴。你知道爹爹常常记挂你,这一点你要令爹爹安慰才好。 徽音怎么样?我前月有很长的信去开解他,我盼望他能领会我的意思。“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生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镇慑自己,免令老人担心才好。 我这回的病总是太大意了,若是早点医治,总不致如此麻烦。但病总是不要紧的,这信到时,大概当已痊愈了。但在学堂里总须放三两个月假,觉得有点对不住学生们罢了。 前几天在城里过年,很热闹,我把南长街满屋子都贴起春联来了。 军阀们的仗还是打得一塌糊涂。王姨今早上送达达回天津,下半天听说京津路又不通了(不知确否),若把他关在天津,真要急杀他了。 民国十五年二月十八日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2月27日 孩子们: 我住医院忽忽两星期了,你们看见七叔信上所录二叔笔记,一定又着急又心疼,尤其是庄庄只怕急得要哭了。忠忠真没出息,他在旁边看着出了一身大汗,随后着点凉,回学校后竟病了几天,这样胆子小,还说当大将呢。那天王姨送达达回天津没有在旁,不然也许要急出病来。其实用那点手术,并没什么痛苦,受麻药过后也没有吐,也没有发热,第二天就和常人一样了。检查结果,即是膀胱里无病,于是医生当做血管破裂(极细的)医治,每日劝多卧少动作,说“安静是第一良药”。两三天以来,颇见起色,惟血尚未能尽止(比以前好多了),而每日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因各报皆登载我在德医院,除《晨报》外。实际上反增劳碌。我很想立刻出院,克礼说再住一礼拜才放我,只好忍耐着。许多中国医生说这病很寻常,只须几服药便好。我打算出院后试一试,或奏奇效,亦未可知。 天如回电不能来,劝我到上海,我想他在吴佩孚处太久,此时来北京,诚有不便,打算吃谭涤安的药罢了。 忠忠、达达都已上学去,惟思懿原定三月一号上学,现在京津路又不通了,只好留在清华。他们常常入城看我,但城里流行病极多(廷灿染春瘟病极重),恐受传染,今天已驱逐他们都回清华了,惟王姨还常常来看(二叔、七叔在此天天来看),其实什么病都没有,并不须人招呼,家里人来看亦不过说说笑笑罢了。 前两天徽音有电来,请求彼家眷属留京(或彼立归国云云),得电后王姨亲往见其母,其母说回闽属既定之事实,日内便行(大约三五日便动身),彼回来亦不能料理家事,切嘱安心求学云云。他的叔叔说十二月十五(旧历)有长信报告情形,他得信后当可安心云云。我看他的叔叔很好,一定能令他母亲和他的弟妹都得所。他还是令他自己学问告一段落为是。 却是思成学课怕要稍为变更。他本来想思忠学工程,将来和他合作。现在忠忠既走别的路,他所学单纯是美术建筑,回来是否适于谋生,怕是一问题。我的计划,本来你们姊妹弟兄个个结婚后都跟着我在家里三几年,等到生计完全自立后,再实行创造新家庭。但现在情形,思成结婚后不能不迎养徽音之母,立刻便须自立门户,这便困难多了,所以生计问题,刻不容缓。我从前希望他学都市设计,只怕缓不济急。他毕业后转学建筑工程,何如?我对专门学科情形不熟,思成可细细审度,回我一信。 我所望于思永、思庄者,在将来做我助手。第一件,我做的中国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望他们在我指导之下,帮我工作。第二件,把我工作的结果译成外国文。永、庄两人当专作这种预备。 民国十五年二月二十七日 [book_title]给大小孩子们书1926年3月10日 大孩子、小孩子们: 贺寿的电报接到了,你们猜我在哪里接到?乃在协和医院三零四号房。你们猜我现在干什么?刚被医生灌了一杯蓖麻油禁止吃晚饭。活到五十四岁,儿孙满堂,过生日要挨饿,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Baby,你看!公公不信话,不乖乖过生日还要吃泻油,不许吃东西哩! 我想作一首诗,唱唱这段故事,但作来作去作不好,算了罢。过用心思,又要受王姨娘们唠叨了。 我这封信写得最有趣,是坐在病床上用医院吃饭用的盘当桌子写的,我发明这项工具,过几天可以在病床上临帖了。 现在还是检查(诊断)时期。昨天查过一次,明天再查一次,就可以决定治疗方法了。协和真好,可惜在德国医院耽搁许多日子,不然只怕现在已经全好了。 诊断情形,你二叔们当陆续有详细报告,不消我说了。我写这封信,是要你们知道我的快活顽皮样子。昨晚院中各科专门医生分头来检查我的身体,各部分部查到了,都说:五十岁以上的人体子如此结实,在中国是几乎看不见第二位哩。 民国十五年(旧)正月二十六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4月19日 出院后一长函,想收。日来甚安好,小便尚偶尔带红,细验似由走动所致(两次皆因散步稍久),大抵仍是微丝血管破裂,只须不磨擦,便可平复也。我近来真是无所用心,每日卧床时间总在十二个钟头以上,欲照此办法一两月,看如何。前书言派代表往领耶鲁学位事,顷查耶鲁向无派代表例,或明年来美一玩耍,亦大佳耳。都中情状剧变,四日前四城紧闭,现每日仍仅开一两次,每次半个钟头耳。幸我早数日出院,否则王姨不免两头担心矣。 民国十五年四月十九日 [book_title]致思顺书1926年6月5日 顺儿: 四月二十三、五月三日寄南长街两信,连寄叔叔们的信,都先后收到,但四月十五以前像还有一封长信,想已失掉了。那封信上谅来谈到你们不愿意调任的话吧。 我现在还想你们把你们的意思详说,等我斟酌着随时替你们打算哩。 你屡次来信,都问我受手术后情形如何如何,像十二分不放心的样子。这也难怪,因为你们在远方不知情形,但我看见信只是好笑,倘使你在我身边看着,谅来也哑然失笑了。你们的话完全不对题,什么疲倦不疲倦,食欲好不好,我简直不知道有这一回事。我受手术十天之后,早已一切如常,始终没有坐过一回摇推的椅子。记得第十一天晚上,我偷偷地下床上茅房(因不愿在床上出恭,茅房与卧房相隔数间),被看护妇看见,埋怨了半天。我在医院里写了几十把扇子,从医生看护妇到厨子打杂每人都求了一把。受术后第四天便胃口如常,中间因医生未得病源,种种试验,曾经有一个礼拜不给肉品我吃,饿得我像五台山上的鲁智深,天天向医生哀求开荤,出院后更不用说了。总而言之,受手术后十天,早已和无病人一样,现在做什么事情,都有兴致,绝不疲倦,一点钟以上的演讲已经演过几次了。七叔、王姨们初时屡屡警告,叫我“自己常常记得还是个病人”。近来他们看惯了,也疲了,连他们也不认我还是病人了。 看见你的信,四月二十前后还像没有复元的样子。五月三日信还说“稍为累点,就不舒服”,真令我诧异。或者你的手术比我重吗?其实我的也很不轻,受麻药的次数,比你多得多了。这样看来,你的体子比我真有天渊之别,我真是得天独厚,医院里医生看护妇都说像我复元得这样快是从没有看见过的。不是经比较,还不自觉哩。 我一月以前,绝不担心你的病,因为我拿自己做例,觉得受手术不算一回事,但是接连看你的信,倒有点不放心了。我希望不久接着你完全复元的信说:“虽累了,也照常受得起”,那才好哩。 近来因我的病惹起许多议论。北京报纸有好几家都攻击协和(《现代评论》,《社会日报》攻得最厉害),我有一篇短文在《晨报》副刊发表,带半辩护的性质,谅来已看见了,总之,这回手术的确可以不必用,好在用了之后身子没有丝毫吃亏,唐天如细细诊视,说和从前一样,只算费几百块钱,挨十来天痛苦,换得个安心也还值得。 现在病虽还没有清楚,但确已好多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好,或者是协和的药有效(现在还继续吃),或者是休息的效验,现在还不能十分休息(正在将近毕业要细阅学生们成绩),半月后到北戴河去,一定更好了。 我想来美一游,各人也不十分反对,但都怕我到美决不能休息,或者病又复发。所以阻止者多,现在决定不来了。 蹇季常、张君劢们极力劝我在清华告假一年,这几天不停地唠叨我。他们怕一开课后我便不肯休息,且加倍工作。我说我令自己节制。他们都不相信。但是我实在舍不得暂离清华,况且我实际上已经无病了。我到底不能采用他们的建议。总之,极力节制,不令过劳便是。你们放心罢。 由天津电汇四千元,想已收。一半是你们存款,一半给思庄们学费,你斟酌着分给他们。思成在费城,今年须特别耗费,务令他够用,不致吃苦。思永也须贴补点,为暑假旅行及买书等费。 思庄考得怎样,能进大学固甚好,即不能也不必着急,日子多着哩。 我写的一幅小楷,装上镜架给他做奖品,美极了,但很难带去,大概只好留着等他回来再拿了。 许久没有写信给成、永们,好在给你的信,他们都会看见的。 民国十五年六月五日 [book_title]致梁思顺书1926年6月11日 顺儿: 前次以为失掉了你一封信,现在也收到了,系封在阿时信内,迟了一水船才到。 弟弟们把我的信扣留,我替你出个法子,你只写信给他们,说,若不肯将信寄回来,以后爹爹有信到,便藏着不给他们看,他们可就拗你不过了。 你们不愿意调任及调部也是好的,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要不至冻馁,在这种半清净半热闹的地方,带着孩子们读书最好,几个孙子叫他们尝尝寒素风味,实属有益。试拿他们在菲律宾过的生活和你们在日本时比较,实在太过分了。若再调到热带殖民地去,虽多几个钱,有什么用处呢。你们也不必变更计划,打算早回来,我这病绝不要紧,已经证明了。你们还是打四五年后回来的主意最好,总之到我六十岁生日时,算来全部都回来了,岂不太高兴。 这一两年内,我终须要到美国玩一趟,你们等着罢。再过一星期就去北戴河了。 爹爹 六月十一日 [book_title]致思忠书1926年8月16日 海滨有绑票之警(事在距车站约十二里之乡村),游客逃避一空,吾亦守垂堂之戒,于今晨尽室返津矣。 病虽未痊愈(偶然便带哑色,但已非红非紫),比前次确减轻许多。年余之痼疾,本非三数日所能全治,但药之有效,已灼然矣。往告兄姊可大欣慰也。庄庄入费城暑校,汝到时想尚在彼,至可喜。汝凡百小心,勿诒老亲远念。(以上八月十四日写。) 返天津后继续服药,又大见效。北戴河水土不宜,致减药功也。汝到美时,想赤焰早已肃清,告姊姊们完全放心便是。 民国十五年八月十六日 [book_title]给大小孩子们书1926年8月22日 一大群大大小小孩子们: 好教你们欢喜,我的病冀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好得清清楚楚了!服药前和服药后,便色之变迁,忠忠已大略看见。忠忠在津时,色不过转淡而已,尚未纯复原,再到北戴河那两天像有点要翻的样子,后来加减一两味药,回津再服,果然服三剂病根全除,前后共服过十剂,现已停药一礼拜了。总之,药一下去,便见功效,由紫红变粉红,变哑色,变黄,十剂以后,完全变白,血腥气味净尽,回复到平常尿味。这几天内经过种种试验,也曾有朋友来接连剧谈五个钟头,又曾往俄国公园散步一点多钟,又曾吃过一瓶大麦酒,又曾睡眠极久诸如此类,前此偶犯其一,病辄大发,现在完全没有,真算好清楚了。痛快至极!据天如说,病源在胆,因惊皇而起,胆生变动,而郁积结于膀胱,其言虽涉虚杳,但亦有几分近似。盖吾病之起,实在你们妈妈病重时,不过从前不注意,没有告你们耳。天如说的病理对不对,他的药真是其应如响,一年半之积痼,十日而肃清之,西医群束手谓不可治,而一举收此奇效,可谓能矣。吾现仍小心静养,不太劳,你们十二分放心罢。这封信专报告病之肃清,不说别的。 民国十五年八月二十二日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9月4日 孩子们: 今天接顺儿八月四日信,内附庄庄由费城去信,高兴得很。尤可喜者,是徽音待庄庄那种亲热,真是天真烂熳好孩子。庄庄多走些地方(独立的),多认识些朋友,性质格外活泼些,甚好甚好。但择交是最要紧的事,宜慎重留意,不可和轻浮的人多亲近。庄庄以后离开家庭渐渐的远,要常常注意这一点。大学考上没有?我天天盼这个信,谅来不久也到了。 忠忠到美,想你们兄弟姊妹会在一块儿,一定高兴得很,有什么有趣的新闻,讲给我听。 我的病从前天起又好了,因为碰着四姑的事,病翻了五天(五天内服药无效),这两天哀痛过了,药又得力了。昨日已不红,今日很清了,只要没有别事刺激,再养几时,完全断根就好了。 四姑的事,我不但伤悼四姑,因为细婆①太难受了,令我伤心。现在祖父祖母都久已弃养,我对于先人的一点孝心,只好寄在细婆身上,千辛万苦,请了出来,就令他老人家遇着绝对不能宽解的事(怕的是生病),怎么好呢?这几天全家人合力劝慰他,哀痛也减了好些,过几日就全家入京去了。清华八日开学,我六日便入京,在京城里还有许多事要料理,王姨和细婆等迟一个礼拜乃去。 思永两个月没有信来,他娘很记挂,屡屡说:“想是冲气吧”,我想断未必,但不知何故没有信。你从前来信说不是悲观,也不是精神异状,我很信得过是如此,但到底是年轻学养未到,我因久不得信,也不能不有点担心了。 国事局面大变,将来未知所届,我病全好之后,对于政治不能不痛发言论了。 民国十五年九月四日 ① 细婆:梁启超的继母。 [book_title]给孩子们书1926年9月14日 孩子们: 我本月六日入京,七日到清华,八日应开学礼讲演,当日入城,在城中住五日,十三日返清华。王姨奉细婆亦已是日从天津来,我即偕同王姨、阿时、老白鼻同到清华。此后每星期大抵须在城中两日,余日皆在清华。北院二号之屋(日内将迁居一号)只四人住着,很清静。 此后严定节制,每星期上堂讲授仅二小时,接见学生仅八小时,平均每日费在学校的时刻,不过一小时多点。又拟不编讲义,且暂时不执笔属文,决意过半年后再作道理。 我的病又完全好清楚,已经十日没有复发了。在南长街住那几天,你二叔天天将小便留下来看,他说颜色比他的还好,他的还像普洱茶,我的简直像雨前龙井了。自服天如先生药后之十天,本来已经是这样,中间遇你四姑之丧,陡然复发,发得很厉害。那时刚刚碰着伍连德①到津,拿小便给他看,他说“这病绝对不能不理会”,他入京当向协和及克礼等详细探索实情云云。五日前在京会着他,他已探听明白了。他再见时,尿色已清,他看着很赞叹中药之神妙(他本来不鄙薄中药),他把药方抄去。天如之方以黄连、玉桂、阿胶三药为主。近闻有别位名医说,敢将黄连和玉桂合在一方,其人必是名医云云。他说很对很对,劝再服下去。他说本病就一意靠中药疗治便是了。却是因手术所发生的影响,最当注意。他已证明手术是协和孟浪错误了,割掉的右肾,他已看过,并没有丝毫病态,他很责备协和粗忽,以人命为儿戏,协和已自承认了。这病根本是内科,不是外科。在手术前克礼、力舒东、山本乃至协和都从外科方面研究,实是误入歧途。但据连德的诊断,也不是所谓“无理由出血”,乃是一种轻微肾炎。西药并不是不能医,但很难求速效,所以他对于中医之用黄连和玉桂,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对于手术善后问题,向我下很严重的警告。他说割掉一个肾,情节很是重大,必须俟左肾慢慢生长,长到大能完全兼代右肾的权能,才算复原。他说“当这内部生理大变化时期中(一种革命的变化),左肾极吃力,极辛苦,极娇嫩,易出毛病,非十分小心保护不可。惟一的戒令,是节劳一切工作,最多只能做从前一半,吃东西要清淡些……”等等。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生长完成?他说“没有一定,要看本来体气强弱及保养得宜与否,但在普通体气的人,总要一年”云云。他叫我每星期验一回小便(不管色红与否),验一回血压,随时报告他,再经半年才可放心云云。连德这番话,我听着很高兴。我从前很想知道右肾实在有病没有,若右肾实有病,那么不是便血的原因,便是便血的结果。既割掉而血不止,当然不是原因了。若是结果,便更可怕,万一再流血一两年,左肾也得同样结果,岂不糟吗。我屡次探协和确实消息,他们为护短起见,总说右肾是有病(部分腐坏),现在连德才证明他们的谎话了。我却真放心了,所以连德忠告我的话,我总努力自己节制自己,一切依他而行(一切劳作比从前折半)。 但最近于清华以外,忽然又发生一件职务,令我欲谢而不能,又已经答应了。这件事因为这回法权会议的结果,意外良好,各国代表的共同报告书,已承诺撤回领事裁判权,只等我们分区实行。但我们却有点着急了,不能不加工努力。现在为切实预备计,立刻要办两件事:一是继续修订法律,赶紧颁布;二是培养司法人才,预备“审洋鬼子”。头一件要王亮俦②担任。第二件要我担任(名曰司法储才馆)。我入京前一礼拜,亮俦和罗钧任③几次来信来电话,催我入京。我到京一下车,他们两个便跑来南长街,不由分说,责以大义,要我立刻允诺。这件事关系如此重大,全国人渴望已非一日,我还有甚么话可以推辞,当下便答应了。现在只等法权会议签字后(本礼拜签字),便发表开办了。经费呢每月有万余元,确实收入可以不必操心。在关税项下每年拨十万元,学费收入约四万元。但创办一学校事情何等烦重,在静养中当然是很不相宜;但机会迫在目前,责任压在肩上,有何法逃避呢?好在我向来办事专在“求好副手”。上月工夫我现在已得着一个人替我全权办理,这个人我提出来,亮俦、钧任们都拍手,谅来你们听见也大拍手。其人为谁?林宰平便是。他是司法部的老司长,法学湛深,才具开展,心思致密,这是人人共知的。他和我的关系,与蒋百里,蹇季常相仿佛,他对于我委托的事,其万分忠实,自无待言。储才馆这件事,他也认为必要的急务,我的身体要静养,又是他所强硬主张的(他屡主张我在清华停职一年),所以我找他出来,他简直无片词可以推托,政府原定章程,是“馆长总揽全馆事务”。我要求增设一副馆长,但宰平不肯居此名,结果改为学长兼教务长。你二叔当总务长兼会计。我用了这两个人,便可以“卧而治之”了。初办时教员职员之聘任,当然要我筹划,现在亦已大略就绪。教员方面因为经费充足,兼之我平日交情关系,能网罗第一等人才,如王亮俦、刘崧生等皆来担任功课,将来一定声光很好。职员方面,初办时大大小小共用二十人内外,一面为事择人,一面为人择事,你十五舅和曼宣都用为秘书(月薪百六十元,一文不欠),乃至你姑丈(六十元津贴)及黑二爷(二十五元)都点缀到了。藻孙若愿意回北京,我也可以给他二百元的事去办。我比较撙节地制成个预算,每月尚敷余三千至四千。大概这件事我当初办时,虽不免一两月劳苦,以后便可以清闲了。你们听见了不必忧虑。这一两个月却工作不轻,研究院新生有三十余人,加以筹划此事,恐对于伍连德的话,须缓期实行。 做首长的人,“劳于用人而逸于治事”,这句格言真有价值。我去年任图书馆长以来,得了李仲揆及袁守和④任副馆长及图书部长,外面有范静生⑤替我帮忙,我真是行所无事。我自从入医院后(从入德医院起)从没有到馆一天,忠忠是知道的。这回我入京到馆两个半钟头,他们把大半年办事的记录和表册等给我看,我于半年多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了。真办得好,真对得我住!杨鼎甫、蒋慰堂二人从七月一日起到馆,他们在馆办了两个月事,兴高采烈,觉得全馆朝气盎然,为各机关所未有,虽然薪水微薄(每人每月百元),他们都高兴得很,我信得过宰平替我主持储才馆,亮俦在外面替我帮忙也和范静生之在图书馆差不多。将来也是这样。 希哲升任智利的事,已和蔡耀堂面言,大约八九可成。或者这信到时已发表亦未可知。若未发表那恐是无望了。 思顺八月十三日信,昨日在清华收到。忠忠抵美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