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史讲义
[book_author]游国恩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228990
[book_dec]《中国文学史讲义》是游国恩1929—1933年先后任教于武汉大学和青岛大学(后改名山东大学)时撰写的讲义,内容是先秦两汉至南朝宋的文学史。《中国文学史讲义》首先探讨文学的疆界和起源。游先生对文学史范围的界定在不同的时期有些不同,对文学起源的看法则比后来通行的看法更为通达。《讲义》以“传信”为原则。由于中国文学历史很长,很多材料真假难辨,没有定论,为了保证内容的真实可靠,游先生对重要的作家作品时代真伪均一一考证,梳理旧说,提出自己的主张。这是老一代学人的优良学风和开拓精神,对文学史的创建功不可没。具体来说,如关于《诗经》,对其时代,“二南”“风雅颂”名称的释义,及地域、内容等均有精辟的论述;论证了自《史记》以来因袭的“孔子删诗”的错误;对《诗经》的艺术性作了详尽的分析:这些都是游先生对《诗经》研究的贡献。再如,《悲愤诗》是否为蔡琰所作、《胡笳十八拍》的真伪,及《孔雀东南飞》的时代和作者,游先生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后多被学术界接受,成为定论。也有些问题,游先生的看法随着时间有些变化,如五言诗起源的时代,苏李诗、《柏梁台诗》的真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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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篇 导言
第一章 文学之界说
我国学者于文学之观念向极模糊。陈义虽多,而求其合于文学之根本原则者实鲜,是用众说纷呶、莫衷一是。治文学史者既苦于界说之不立,因而彷徨歧路,盲目操觚,泄沓支离,不可究诘。益以年世悠邈,作者实繁,派别枝分,千头万绪,其间源流变迁盛衰倚伏之故,绝无有系统之说明。卒之杂摭经传子史阑入文疆,而于真纯文学,反摒诸竹帛之外,瞠目茫然无所睹。凡此胸无绳墨、举措乖违,皆昧于文学界说有以致之。故凡有志于此者,务先明文学之界说。界说不立,则文学史可无作已。
说文: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从音从十。十,数之终也。夫曰错画,曰乐章,则文学之为艺事复何待言。故《广雅·释诂》训文为饰。《文选·七启》“尔乃御文轩”注训文为画饰。而《礼记·月令》“文绣有恒”注更直训为画。《说文》别有彣彰字,从彡。彡,毛饰画文也。义亦相类。段玉裁以为文章其省文。此皆文之本义也。《易》曰:物相杂,故曰文。又曰:参伍以变,错综其数。通其变,遂成天地之文。《释名》曰:文者会集众采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诗大序》曰:声成文,谓之音。《乐记》曰:文采节奏,声之饰也。又曰省其文采,注云:文采,谓节奏合也。此皆文之引伸义也。总之,文学之意义不外两端:一曰声,二曰色。色者翰藻,声者宫商。作者连属字句、组织篇章,和其声、设其色,以倾泻其思想情感于寸楮尺素间,而文学之能事毕矣。
吾人既知文学为独立之艺术,不可不更进而求其范围。范围若何,视其作者之旨趣与篇章之纯驳而已。仪征阮氏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专记事,皆史派也;立意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为文也。《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见《揅经室三集》。沉思翰藻云者,即所谓情思丰富有声有色之纯文学也。盖上自六艺三传、庄列史汉,旁及百氏支流,下逮唐宋杂笔,其不合于文学条件或虽合而不以文为主者,举不得以文称焉。善乎萧统之言曰: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界画疆分,区以别矣。斯文家之极轨也。
虽然,六朝文家之倡文艺论者,尚不止昭明一人已也。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曰: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舛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理,始可言文。刘勰《文心雕龙·声律》亦曰:凡声有飞沉,响有双叠。双声隔字而每舛,叠韵杂句而必暌。沉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并辘轳交往,逆鳞相比。迂一作迕其际会,则往蹇来连。其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又如《情采》有三文形文、声文、情文之论,《丽辞》明四对言对、事对、反对、正对之殊。凡兹所云,可谓抉文论之精微,发艺林之秘奥。同符真理,蔑以加矣。故余谓从来文人之真能认识文学者,无过于六朝,而文学极盛之时代亦无过于六朝。后之人反横指为八代之衰,务为从横恣肆佶屈生涩之杂笔以相胜,抑何其愚且谬也!近人章炳麟先生复痛诋阮氏说为自陷,乃变本加厉,谓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兼此二者,通谓之文。详见《国故论衡·文学总略》。是又辞之蔽哉。
第二章 文学之起源
文学者不凭虚起,有之自有语言始,成之自文字孳乳以后始,而靡不以自然及人生之各种关系为其发动之枢机。详推其故,可得而言。
一、关于自然者 刘勰曰: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文。此盖道之文也。道者即老子自然之谓,非后人文以载道之谓也。道之文云者,即天地万物自然之文也。自然之文,实为一切文学所自出。故又曰:傍及万物,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文心雕龙·原道》。彦和此论,盖谓文艺声色之事,本自然界所固有,吾人日受其暗示而摹仿之,即为文学之嚆矢,不必果具篇章也。大抵初民之世,山居谷处,猎牧为生。见羽毛之美,则取以文身;聆泉石之鸣,则引声而唱。拟色即形文之原,拟声则声文之始。余故谓文学之发生,乃人类用其本能以摹仿自然者也。
二、关于情感者 人类所以异于他动物者,以其有七情也。有情斯有感,有感斯有应。应而后有声,有声而后有言,而后有文辞。故《乐记》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此音乐起源论也,亦即文学起源论也。《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诗歌起源论也,亦即舞蹈起源论也。诗也,乐也,舞也,分流而同源,异辙而同归者也。盖感而为声,咏而为诗。初民止有讽诵之诗,无著于竹帛者。动而为舞,比而为乐,而莫不由于感情之冲动,特其进展之程序微有异耳。古者诗必入乐,乐必有舞,三者相连,未尝或间,殆以此乎?锺嵘曰: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诗品》。刘勰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朱子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馀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综览众说,情感实文学之源泉。诗歌为文学之先导,不亦彰明较著也哉。
三、关于需要者 《传》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又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此文学之功用论也。何谓志?思想情感是也。语言者,表达思想情感之工具,而其用有时而穷者也。盖不独古昔之言,未能传诸今日,吴越之语,无由达于燕齐,即方俗殊音,对语亦多膈膜。故欲济其穷,通其变,使能传之久远,则非文辞不为功。阮元曰: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诗歌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文言说》,见《揅经室三集》。今案论语记孔门四科,言语与文学并重。其教人也,则曰“行有馀力,则以学文”。盖春秋时诸侯聘会燕享之仪,行人周旋酬酢之际,最重辞命。所谓“子产有辞按即言辞,诸侯赖之”是也。愿欲善其辞命,必借助于文学。故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吾人第观其时不辱君命,责在行人。宴席赋诗,已成定例。则知孔子之言良有以也。宰我子贡善为说辞,而孔子许赐也可以言《诗》。文学与语言之关系如此。
西方学者多谓文学源于宗教,言之亦颇成理。盖上世人类思想简单,往往睹宇宙万象森罗,以为冥冥中必有主宰。当夫利害纷呈、吉凶叠见,必不免惊悸骇愕而生其趋避之心。趋避之心生,则祈祷之事作。祈祷之事作,而文学之事以起。如《礼记·郊特牲》之伊耆氏《蜡辞》。《史记·滑稽传》之穰田者祝是也。虽吾国宗教观念向极薄弱,此种文学绝少留传。即间有之,又多不可信。然此一则由于生活之需要,一则由于情感之冲动,有如舂人之相、邪许之歌,发生于劳苦倦极之余,以为调剂宣泄之用者,则不以古今中外殊也。
若夫篇章之成立,必在文具完备以后。古者人事至简,竹帛力漆之事无有。心有所触,宣之于口。降及后世,制作浸备,乃有篇章之记载。观于战国时功名之士游说人主,咸骋言辞,靡有书奏。迄乎嬴秦,李斯始以书谏,为章奏之祖。盖其时文学之工具既备,言事者在笔而不在口也。
第三章 文学之流变
王筭州曰:三百篇亡而后有骚赋,骚赋入乐府而后有古乐府,古乐府不俗而后以唐绝句为乐府,绝句少宛转而后有词,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见《艺苑卮言》。顾亭林曰: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辞,楚辞之不能不降而汉魏,汉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六朝之不能不降而唐也,势也。见《日知录》。二氏之说,可谓略具文学史之眼光,顾未能十分明晰耳。夫我国文学之历史至长,派别至多,而其源流变迁又至复杂,骤理之,几不能得其端绪。细察之,其条理脉络盖有丝毫不能掩者矣。
我国三千年来之文学,南北二派而已。南北二派之文学,诗赋而已。诗之祖为《诗经》之四言诗,一变而为汉魏六朝之五言乐府在内,再变而为唐之七言律诗在内,三变而为宋人之词,四变而为元人之曲,五变而为现代之语体诗清代在内。此一系统也。赋之祖为骚体之楚辞,一变而为汉赋,再变而为六朝之俳赋及骈俪文,三变而为唐宋之律赋及四六文,四变而为明清之八比。此又一系统也。然两派虽对峙,而楚辞实受《诗经》之影响。惟荀卿之辞赋,则又沟通南北而中绝者也。后世小说发达,上溯高曾,抑亦辞赋戏曲之裔欤。其变迁系统图如下:
兹为便利计。特依下列之图叙述之。其支流末节无关闳旨者略焉。
我国文学发祥之地,原在黄河流域,大约西元前千一百年至五百年间。其文学之主要作品为四言诗。《诗经》三百篇即可代表古代北方之韵文。此就大部分言之,其中亦有南方诗歌。《诗经》之形式除极少数之杂言自一二言至八九言。外,余皆以四言为主体。其时代虽极难确定,然大抵最早者不过周初,最晚者在陈灵公被弑之际。前六百年。此种四言诗盛行至五六百年,此五六百年间之文学,吾人称之为《诗经》时期。
夫四言之形式至简也,其用易穷也。穷则变,变则通,故屈原起而从事于文体之解放,变束缚为驰骤,去规矩为参差,由是骚体之文以立。骚体者,战国时崛起于南方之革新文学也。尝考其革新之动机,远在周灵王时,前五百五十年顷。《说苑》所载《越人歌》,实为楚辞之滥觞。迄安王时,前四百年顷。浸浸盛矣。至战国末,屈宋起而张其军,是为楚辞之全盛时代,而《诗经》之势力遂衰。此数百年间之文学可称为楚辞时期。
楚辞盛行之结果,一变而为汉赋。楚辞亦赋也,余另有专论,兹就其形体之变迁而区别之。《卜居》、《渔父》实肇其端,相如、枚叟复振其绪。体则托为问答,词必尽其声貌:或侈陈畋猎之盛,或极夸宫阙之美,箉文铺采,动辄千言。虽雕虫篆刻,不免淫丽之讥;然其义归惩劝,亦风骚之遗也。降及东京,作者继武,子云而后,摹仿滋多,大抵雷同剿说,不出前人窠臼,自郐以下,无足观已。顾两京辞赋变骚体为散体,其形式尤极自由,故能畅所欲言,淋漓尽致。就文学史观之,亦韵文一大进步也。此种文学盛行于两汉者垂四百年,吾人称之为汉赋时期。汉赋自魏晋以后,其自身又分为二派。一为六朝之徘赋及唐宋之律赋,一为六朝之骈丽文及唐宋之四六文。后一二百年又变为一般文学史家极不重视之八比文。此又赋之极变也。
四言诗变至辞赋而极矣。然辞赋虽为韵文,其性质实与其他散文无异,故四言诗之自身亦莫不时时蜕化而谋其演进,此西汉以来所以有五言诗之发生也。五言诗是否始于苏、李,姑勿具论,然考其起源,大抵略后于贾谊。下逮建安,作者飙起,掞藻抒华,蔚为大观,由是而魏而晋,而南北朝,发达乃臻鼎盛。计其间前后约五百年始变为唐之律诗,此可称五言诗时期。
五言诗之末流,以对偶字句、调协声韵为工。故齐、梁以后,渐有变律之势酝酿既久,以迄于唐。唐人踵其遗规,更为严其绳墨,平仄字数,皆有一定,凛不可犯,而律诗始告成功。盖辞章之进于艺者至是而极,而其规律之束缚又莫此为甚也。律有五律、七律、排律亦称长律。之别。其截律诗四句以成之者有五绝、七绝,其扩张五言以成之者有七言古诗及六言体等,诗体既繁,作家亦伙,盖历代以诗鸣者无与比伦。故有唐三百年初盛中晚之诗,实文学史上之一烜赫时期也。
词之兴也,盖由于古乐府之亡,中唐以后之新音乐文学也。朱子曰:古乐府只是诗,中间却添许多泛声,后来人怕失了那泛声,逐一声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朱子语类》。《全唐诗》附录注云:唐人乐府原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方成培曰:唐人所歌,多五七言绝句,必杂以散声,然后可被之管弦。后来谱其散声,以字句实之,而长短句兴焉。故词者所以济近体之穷,而上承乐府之变也。引见《词学集成》。盖古乐府至唐,音乐之效能已失。唐人所拟,但借题抒意而已,而言入乐则不可。唐人所谓新乐府亦然。此为文学与音乐脱离关系之始。然其时近体诗歌律绝之类。盛行,歌诗者尚多取以协乐,以故诗乐之关系赖以不断。惟诗歌之形式有定,而乐调之变化无穷。以有定之歌辞,谱变化之声调,势必捉襟见肘,有扞格不入之病。于是作者造作长短句以御其穷,声则实之,拍则合之。故歌辞与乐调遂无龃龉抵触之处,而词以成。迄于两宋,歌诗之法既亡,歌词之法大盛,文人学士竞造新声,词人之多,难更仆数。故此数百年间之文学可称为宋词时期。
曲之起,亦与词同,盖亦音乐之文学也。在昔词曲固无分别,凡可被之管弦,宜于歌唱者,通名为曲。金元以远,词曲始判为二。然曲与词同牌名同句格者数十调,与词同牌名而不同句格者亦数十调,故词谓之诗余,曲又谓之词余。诗词曲三者,古时皆能歌唱。唐以前唱诗,至宋则盛行唱词,而唱诗者鲜,至元明则盛行唱曲,而唱词者又鲜。唱诗唱词之法今已不传,传者惟唱曲耳。然元人之唱法亦不传,今所唱者,乃明魏良辅所创之昆腔也。至于清季,乱弹大盛,并昆曲亦式微矣。考戏曲之渊源,虽曰上溯六朝,实则滥觞于宋。其变迁之主因,亦以音乐为之转捩。盖宋之歌曲为词,亦谓之近体乐府,亦谓之长短句。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亦多以一阕为率。其歌舞相兼者则谓之传踏,亦名转踏。北宋之转踏,恒以一曲连续歌之。每一首咏一事,共若干首,则咏若干事。然亦有合若干首咏一事者。如王灼《碧鸡漫志》谓石曼卿作《拂霓裳》转踏,述开元天宝遗事是也。其曲调唯调笑一调用之最多。例如《乐府雅词》载郑仅调笑转踏共三曲,分咏罗敷、莫愁、文君三事,兹举其咏文君一曲为例参看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绣户朱帘翠幕张,主人置酒宴华堂。相如年少多才调,消得文君暗断肠。断肠初认琴心挑,么弦暗写相思调。从来万曲不关心,此度伤心何草草。
草草,最年少。绣户银屏人窈窕。瑶琴暗写相思调,一曲关心多少。临邛客舍成都道,苦恨相逢不早。
此等曲词之形式与词尚无大异,至元则极其解放,文辞亦极通俗,而北曲衬字尤多,是又韵文之一大进步也。综计元明二代,散套、杂剧、院本、传奇之作,盛行亦三百年。吾人称之为元曲时期。止称元者举其代表言之。
此外律赋、骈文、八比、小说等文学虽各有其特色,然于全部文学史之变迁为支流,当于后章详之,兹不具述。昔焦理堂谓一代文学有一代之所胜,欲自楚骚以下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见《易余龠录》六五。真卓见哉。
第四章 周以前之文学
文学史之职责贵在传信。姬周以前,史迹尚多可疑,况文学乎?夫黄、农以前,未有文字。虞夏以前,未有历史。藉有文辞,靡得而睹。然博稽载籍,遗文佚句,粲然可观。此又何也?是以后人疑其依托,斥为悠谬,诚无足怪。第诗歌韵文,本乎天籁。虽在远古,奚必无其文章。特古人口传其语,后人追记其辞。亦犹后世谣谚俗语,初则野老村章传之于口耳,后则文人学士记之于简册。事出追录,匪由自著,理至明也。观于周代文学之盛。《诗》三百篇,华实并茂,岂无故而然哉。是故育风孕雅,其必有长久之酝蓄可知矣。惟篇章既由追记,传闻或异其辞,甚且全然失实,向壁虚造。赝鼎之多,盖自兹始。吾人当考核钩稽,务求明确。轻信轻疑在所不取。今就此时文学之具篇章者而分述之。
一、绝不可信者 晋王嘉《拾遗记》载帝子与皇娥按谓少昊之母并坐。抚桐峰梓瑟,皇娥倚瑟而清歌曰:天清地旷浩茫茫,万象回薄化无方。浛天荡荡望沧沧,乘桴轻漾着日傍。当其何所至穷桑,心知和悦乐未央。白帝子答歌云:四维八埏眇难极,驱光逐景穷水域。璇宫夜静当轩织,桐峰文梓千寻直。伐梓作器成琴瑟,清歌流畅乐难极。沧湄海浦来栖息。按王子年本后秦姚苌方士,凿空撰《拾遗记》一书,言伏羲以来异事甚众。荒诞诡谲,绝不可信。马贵舆目为小说家良不诬也。况少昊之世,安得已有七言诗句句押韵如魏文帝《燕歌行》者乎?观其词旨浅薄,不待辩而知其伪矣。此外嘉所虚构者尚多,不复具引。
《家语·辨乐解》云: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唯修此化,故其兴也勃焉。考此事本见于《礼记·乐记》,又见于《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又见于《韩诗外传》四,又见于《新语·无为》篇,又见于《淮南子·诠言训》及《泰族训》,又见于《说苑·修文》篇、《风俗通·声音》篇、《史记·乐书》。而《家语》所记,大半剽窃《说苑》之文也。《南风》之诗,汉以前不闻其详。故郑康成注《乐记》只云“南风长养之风”。而高诱注《淮南子》亦曰“南风凯乐之风”。是知《南风》之诗,亦仅存其名而已,并无歌辞流传,其为王肃伪造甚明。惟《尸子·绰子》篇及《文选·琴赋》注引《尸子》略载此辞,疑亦后人据《家语》依托者。王氏伪造《家语》,前人固已辨之,此诗又伪中之伪也。夫虞舜时即有此成功之骚体诗,其妄真不值识者一笑矣。厥后《琴操》又有作《舜南风歌》。其词曰:
反被三山兮商岳嵯峨,天降五老兮迎我来歌。有黄龙兮自出于河,负书图兮委蛇罗沙。案图观谶兮闵天嗟嗟,击石拊韵兮沦幽洞微。鸟兽跄跄兮凤凰来仪,凯风自南兮喟其增悲。
《琴操》一书原为伪托,此又杂取图谶荒唐之说以实之,其伪更显。而“凯风”之句直钞《邶风》,舜时安得有此,文体之伪抑其次也。《琴操》又云:舜耕于历山,思慕父母,见鸠与母飞鸣相哺,感思作歌。歌曰:
陟彼历山兮崔嵬,有鸟翔兮高飞。瞻彼鸠兮徘徊,河水洋洋兮清洁。深谷鸟鸣兮嘤嘤。设置张罥兮,思我父母力耕。日与月兮往如驰,父母远兮将安归。
此即所谓虞舜《思亲操》也。又见《古今乐录》。大抵据《孟子》而演绎之,浅陋不堪,其为后人伪造无疑矣。《琴操》又载禹作《襄陵操》云:
呜呼洪水滔天,下民愁悲,上帝愈恣。三过吾门不入。父子道衰,嗟嗟不欲烦下民。
此缀取《尚书·尧典》而成之者也。《尧典》云:帝曰:咨,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乂。佥曰:於,鲧哉。《琴操》所录,不复有文艺风趣矣。劳心作伪,竟亦出此恶制,何哉?《琴操》又载《涂山歌》云:
绥绥白孤,九尾厖厖。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于室家,我都攸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
按《吕氏春秋·音初》篇云:禹行功,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乃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此《琴操》之所本也。此歌意义虽不甚明,然取材于《吕览》而广之,则可断言矣。
二、疑信参半者 《帝王世纪》记帝尧之世,天下太和,百姓无事。有老人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又见《高士传》“壤父”条。又《列子》记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与不治,与亿兆愿戴己与,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云: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即相传之尧时文学也。然皇甫《世纪》晚出,《列子》本亦伪书,古今人辨之甚详。所载二歌,极难征信。惟《尚书》记帝尧时百姓昭明,黎民于变,皞皞自得。事或有之。童叟讴吟,亦非罕异。但不知二歌既未见于古籍,晋人何以知其然也,或即据尚书而臆造之。
《尚书大传》云:于时俊筞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筟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八伯咸进稽首曰:明明尚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宏予一人。帝乃载歌曰: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还于贤圣,莫不咸听。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已下所记风通云丛,龙信蛟跃,颇近神话,决不可信。况此歌不见于虞夏之书,其可疑滋甚。然伏生故秦博士,去古未远,记诵赅洽,书传所云,或亦有所本与。
《夏书》载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述大禹之戒以作歌。所谓《五子之歌》是也。其一曰: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予视天下愚夫愚妇,一能胜予。一人三失,怨岂在明。不见是图,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其二曰:训有之,内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墙。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其三曰:惟彼陶唐,有此冀方。今失厥道,乱其纪纲,乃底灭亡。其四曰:明明我祖,万邦之君。有典有则,贻厥子孙。关石和钧,王府则有。荒坠厥诸,覆宗绝祀。其五曰:呜呼曷归,予怀之悲。万姓仇予,予将畴依。郁陶乎予心,颜厚有忸怩。弗慎厥德,虽悔可追。按《尚书》是篇本晚出伪古文,自未可遽信。为夏代文学,且辞义甚浅,与尚书他篇不相应。“皇祖”一首,句法参差,韵亦无准,似亦依托者也。然《史记·夏本纪》亦载此事,所述或必有据。断不如王嘉皇娥、白帝之诞耳。
《尚书大传》又记微子将往朝周,过殷之故墟,见麦秀之蔪蔪,禾黍之蝇蝇也。曰:此父母之国,宗社之所立也。志动心悲,欲哭则为朝周,俯泣则近妇人,推而广之,作雅声。谓之《麦秀歌》。歌曰:麦秀蔪蔪兮,黍禾蝇蝇。彼狡童兮,不我好仇。《史记》“微子”作“箕子”,“不我好仇”作“不与我好兮”。见《微子世家》。与《郑风》正同。而“麦秀禾黍”云云,似又暗袭《王风·黍离》之意,不无可疑。第以时代较近,或亦得诸旧法世传之史云。
《史记·伯夷传》记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武王既灭殷,天下宗周。夷齐耻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吁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按《孟子》谓伯夷避纣,居北海水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北善养老者。夫伯夷既避纣而归文王矣,岂又有反对武王东征之理?此黄梨洲所以讥史公为妄传无稽之事也。然叩马采薇虽不见于古籍,而孔子已称其求仁得仁,又言其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则此诗殆亦故老传闻,史迁追记之耳。观其文词与后来骚体无异,故知非本辞也。至《琴操》截兮字改为四言,名之曰《采薇操》。真所谓好事者矣。
三、比较可信者 《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载越王欲谋伐吴,范蠡进善射者陈音。王问曰:“孤闻子善射,道何所生?对曰:臣闻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起于古之孝子不忍见父母为禽兽所食,故作弹以守之。歌曰: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古肉字。”《文心雕龙·通变》云: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又《章句》云: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彦和断此歌为黄帝时作,未知何据。度其意盖以歌辞既质朴无华,形式又极其幼稚,二言。必为尚世作品无能为疑。史公作《五帝本纪》,始自黄帝,故亦以弹歌为黄世之歌耳。余谓《吴越春秋》虽后汉人作,而所记陈音对越王云云,极为近理。如此短歌,当非后人所可伪造。虽不曰黄帝之世,其为远古遗闻断不诬也。
《礼记·郊特牲》:伊耆氏始为蜡。蜡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其祝辞曰:土反其宅,水归甚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伊耆氏不知何人,郑注谓古天子号。《释文》以为即帝尧。故刘勰曰:上皇祝文,爰在兹矣。《文心雕龙·祝盟》。今虽未能定其时代,然观所祭八神,一先啬、二司啬、三百种、四农、五邮表筯、六猫虎、为其食田鼠及田豕。七坊、八水庸,其必为古代农村最普遍盛行之仪式可知。亦犹今乡民之有报赛,宗教之有祈祷也。大抵人生莫重于饮食,而利害莫大乎切身。初民以耕稼托命,其所以谋水土之利而远草木昆虫之害者必周且备。求其道而弗得,则归之于神焉。余故谓蜡辞之作,实生人感于迫切之需要而自然产生之古文学也。舜之祠田辞亦见《文心雕龙·祝盟》。及禳田者祝皆此类也。
《虞书·益稷》载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乃赓哉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此所谓虞廷赓歌也。按《益稷》一篇虽不在伏生二十九篇以内,有可疑者,然此歌与其他一切赝鼎相较,其形式音节显有区别。虽未可遽信为舜时文学,要亦极古之记载也。
《新序·刺奢》篇云: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又曰:乐兮乐兮,四牡兮。只辔沃兮,去不善而从善,何不乐兮。此歌形式极似《诗经》,虽不见于故籍,然中垒博极群书,所录亦必有所据也。
《说苑·君道》篇记汤之时,大旱七年。洛坼川竭,煎沙烂石。于是使人持三足鼎祝山川教之。祝曰:政不节耶,使人疾耶,苞苴行耶。谗夫昌耶,宫室营耶,女谒盛耶。何不雨之极耶。《荀子·大略》篇与此小异。桑森祷雨,事近神话。然《墨子·兼爱》篇下已载此事。其言曰:汤曰:惟予小子履,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曰:今天大旱,即当朕身履。未知得罪于上下,有善不敢蔽,有置不敢赦,简在帝心。万方有罪,即当朕身。朕身有罪,无及万方。《论语·尧曰》篇及伪《汤诰》略同。是则旧闻之传久矣。况水旱灾眚,古人重视非常。祈必有祷,祷必有辞,兹篇所记,又何疑焉。
至如《淮南》“尧戒”,战战栗栗,日谨一日。人莫踬于山,而踬于垤。见《淮南子·人间训》。《礼记》“汤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见《礼记·大学》。匪独以文为主,抑且意存规诫,此又后世箴铭之祖也。他若夏后《九辨》之乐,见《楚辞》。太甲《破斧》之歌,见《吕氏春秋·音初》篇。有目无篇,遗文莫睹。若斯之类,不知凡几。余意夏商二代,文明渐启。周文郁郁,亦必有自。惜乎年世渺邈,声采靡追,考竹书之纪,半属讹言;访峋嵝之碑,更从何处。谓非治文学史者之大憾欤。
[book_title]第二篇 周文学
第一章 《诗经》史略
今所传《诗》三百篇,本三百十一篇。除《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笙诗有声无词不计外,实为三百有五篇。果何自来耶?曰:周时朝廷之所采,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者也。语本班固《汉书·艺文志》。按《周礼》:太师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而《礼记·王制》称,天子五年一巡守,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又《春秋公羊》宣公十五年《传》注云: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从《周礼》之言观之,则知古者诗教之重。从《王制》之说观之,更知古者陈诗之旨。从何氏《公羊传》注观之,且以知其采诗之法焉。采诗云者,犹汉武帝之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是也。见《汉书·礼乐志》。故知今之所谓三百篇者,夫抵成周之民间文学。妇人孺子之所讴吟,贩夫牧竖之所谣倡,而莫能指其作者之主名者也。《诗序》记诗之作者,自《绿衣》至《鲁颂》不下数十篇,多不可信。
《诗》三百篇皆可入乐,乐正即以之教国子,入学者咸肆习之。故习乐即习诗也。《周礼》大司乐掌成均之法,教国子以乐语乐舞。《乐记》亦谓以乐立之学等,广其节奏,省其文采。故其时诗乐之学普及,文人学士多通音律,观于春秋时大夫类能赋诗歌诗可知矣。然则今之三百篇殆又最古之乐谱与欤。惟相传既久,舛误必多。春秋以还,礼崩乐坏。孔子以六艺教弟子,毅然以整理国故为己任。故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厥后史迁《孔子世家》即据此以为孔子删诗之证,而异议自此起。其说曰: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史公此说,后儒信者颇多,而疑之者则力辟其谬。有谓孔子如果删诗,不应存郑卫之淫风者;有谓孔子删诗不容十分去九者;有谓诗之时代近五百年,成康之世,诸侯多贤。禽郇之功,亦甚卓著,孔子何以删盛存衰者。然此皆似是而非之言。殊不足以服众口。今按《论语》,孔子自言,一则“诗三百”,再则曰“诗三百”,是古诗相传止有三百,孔子固未尝删也。《论语》又记孔子之言曰:汝为《周南》、《召南》矣乎?又曰:雅颂各得其所。是二南、雅、颂之名,似亦在昔所固有,亦非孔子有所去取也。且《左氏》记季札观乐,在孔子前,列论诸风,无一出十五国以外者。然则今“诗三百”,原为周时旧本。孔子删诗之论,特史公误解雅颂各得其所,故遂为此臆说耳。不知雅颂得所,实指声乐而言,与删汰文字无关。上云乐正,是其明征。《墨子·公孟》篇亦谓诵诗三百,歌诗三百,弦诗三百,舞诗三百。《郑风·子矜》毛传引此以释诗义。孔疏云:诵之,谓背文暗诵之;歌之,谓引声长歌之;弦之,谓以琴瑟播之;舞之,谓以手足舞之。窃意四诗所用皆一“三百篇”而已,特其肄习之方各有不同耳。吾人亦皆指为孔氏所删可乎。
王崧《说纬》韪史公之言,复进而著其说曰:删诗云者,非止全篇删去,或篇删其章,或章删其句,或句删其字。如“棠棣之华,偏其反尔,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此《小雅·棠棣》之诗也。夫子谓其以室为远害于兄弟之义,故篇删其章也。“衣锦尚,文之著也”,此《鄘风·君子偕老》之诗也。夫子恶其尽饰之过,恐其流而不反,故章删其句也。“谁能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此《小雅·节南山》之诗也,夫子以能字为意之害,故句删其字也。而崔述《读风偶识》又曰:凡文章之道,美斯爱,爱斯传,乃天下之常理。故有作者,即有传者。但世近则人多诵习,世远则渐就湮没。其国崇尚文学而鲜忌讳,则传者多,反是则传者少。小邦弱国,偶遇文学之士录而传之,亦有行于世者,否则遂失传耳。东壁此言,意在解释今《诗·国风》中成、康时诸侯之诗罕闻,而东迁以后之诗居其泰半者,乃太史就其现世流传者采录如此,并非孔子有所删削也。余意太史采诗,官非一人,世非一代,地非一域,初或不止三百之数。其后用以入乐,用以施教。始撷取英华,芟除芜秽,定著之为三百五篇。其删者无人诵习,久渐散亡,所谓逸诗是也。此非孔子删之,乃史官纂辑时删之耳。其已著录者,则传者世有其人,习者人有其事,故虽遭秦火而犹得全也。余以是知孔子时诗本无阙失,三百五篇固犹匡山真面也。
第二章 《诗经》之时代背景
今欲述《诗经》之时代背景,不可不先明周代之历史。考诗经自始至末,其时代约为周初至春秋之中叶,即周武王至周定王时,前十一世纪至前七世纪。五百年间之文学也详见后章。兹略述其史实如下。
周之先曰弃,即尧舜时之官后稷者也,三传至公刘。虽在戎狄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民赖其庆,百姓多怀归之。周道之兴自此始。十二传至古公亶父,积德行义,国人皆戴之,为薰育所逼,民怒欲战。古公不忍,遂去豳一作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豳人举国扶老携幼以从,周室由是始盛。古公有少子名季历,季历生昌,为殷西伯。笃仁敬老,慈少礼下,诸侯皆向之。纣囚西伯于羑里,寻释之。虞芮争讼,求决于西伯。至周,见耕者让畔,惭惭而去。卒谥为文王。子发嗣,以太公望为师,召为辅,率诸侯伐纣,破之于牧野。遂代殷而即位,都于镐京。分封宗室功臣立五等之爵。封太公于齐,周公于鲁,召公于燕。当时列为诸侯者凡兄弟十五人,同姓四十人,异姓二十余人,是为姬周开国之始。
武王殁,成王以冲龄践祚,周公为冢宰摄政,召公为太保辅焉。周公多才艺,为政七年,制礼作乐,文明大启。康王继立,召公复辅翼之。故成康两代天下大治,史称刑措不用者四十年,是为周之极盛时代。
康王之子昭王享国甚久,南游不返,周室始衰。传子穆王,好远略,周游天下,尤失诸侯之心。再传至懿王,戎狄之祸渐起。至子厉王,暴虐无道。为国人所逐。宰相行共和之政者十四年。迨宣王立,四夷离畔,狁逼京师,王乃命尹吉甫伐狁,方叔讨荆蛮,召虎征淮夷。王则亲征徐戎。以仲山甫辅政,周室复振。是为周室中兴时代。
宣王之子幽王失道,嬖褒姒,世子宜臼出奔申。时犬戎猖獗,弑王于骊山下,郑桓公死之。宜臼嗣立,是为平王,东迁于洛邑以避戎患,此西元前七百七十年事也。是为周室东迁时代。
周自东迁以后,天子威严日坠。内则诸侯强横,互相攻伐;外则夷狄交侵,兵戎迭起。桓王一朝鲁、卫、郑、宋、齐、秦皆弑其君。郑且射王中肩,楚则僭称王号。蔡杀陈厉公,齐杀鲁桓公,强国恣兼并之欲,下民怀乐土之思,社会纷乱至斯极矣。计自平王四十九年迄敬王三十九年,前七百二十二至四百八十一。前后凡二百四十二年,是为春秋时代。而《诗》即终止于西元前六百年之际,盖春秋之前半期也。
吾人试就此五百年间之历史观之,则知周宣王时虽号中兴,实为多事之秋。东迁以后,纷扰尤剧。虽其时政治社会之详情无从考知,然文学为时代之写真,诗歌即政治之反响。用以征信,固无上之史料也。兹就三百篇中诗人之所表现者而推测其社会之状态如下。
一、政治黑暗 《鄘风·鹑之奔奔》云:鹊之强强,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二章。诗人直斥其君之无良,则其政治之坏可想见矣。《王风·兔爰》云: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夫曰“百罹百凶”,则遭逢之厄可知。曰无吪无觉,则怨愤之情益甚。盖周道至此,王纲愈坠矣。尚何言哉,惟有闭听塞明,置之不见不闻而已。此古人糟饮酾之意也。《魏风·硕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此诗序以为刺君之重歛,而崔东壁则谓细玩其词“莫我肯顾”“莫我肯德”,与《小雅·黄鸟》篇笔意相类。按《黄鸟》云: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此邦之人,莫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盖由有司不肖,惟务羣削小民,以致豪强舆隶,皆得肆行吞噬而无所忌,故民不堪甚扰而思去也。大抵困于有司之诛求者,其害尤小;困于众人之鱼肉者,其害尤巨。参看《读风偶识》。然而顾瞻四方,蹙蹙靡骋。世外仙源,亦陶公寓言耳,岂真有避秦之乐土哉?《小雅·节南山》云:不吊昊天,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酲,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六章。《正月》云:父母生我,胡俾我愈。不自我先,不自我后。二章。又云:忧心茕茕,念我无禄。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哀我人斯,于何从禄。瞻乌爰止,于谁之屋。三章。又云: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十一章。数诗描写虐政深刻沉痛,以视《四月》诗人尚作戾天潜渊之思者更进一层矣。人生至此,宁复知死所耶。至《大雅·瞻卬》云: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人民,女覆夺之。此宜无罪,女反收之。彼宜有罪,女覆说之。二章。则显斥其颠倒乖谬之实矣。为政若此,欲不败得乎?他如《黄鸟》纪秦穆之残,《南山》述齐襄之乱,《株林》刺陈灵之丑,虽若与国政无关,然而身之不正尚能明其治道者实未之闻。若是,又可以观焉。
二、戍役繁兴 《邶风·击鼓》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又云: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读此诗者可知其时用兵之亟矣。人民有死亡之惧,室家无偕老之期,此子美《兵车行》之所为作也。《卫风·伯兮》云:伯兮殳兮,邦之桀兮。伯也执舃,为王前驱。又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王风·君子于役》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此妇人之念其夫者也。《扬之水》云: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此戍者之怀其室家者也。《魏风·陟岵》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此又行役不归,悬揣其亲之倚望者也。《唐风·鸨羽》云:肃肃鸨羽,集于苞栩。王事靡盬,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夫以征戍至不能艺稷黍,则其时农民之苦可知。老杜所谓“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者,始信其非虚语矣。《小雅·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按此诗明言“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起居,狁之故”,则当日外患之剧可知。然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其感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以视蟏蛸出没,不无荒废之悲;而皇驳归来,尚饶室家之乐者有如霄壤矣。至如《何草不黄》之诗云: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一章。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二章。吾人试悬想其时人民之痛苦、社会之愁怨为何如耶。此外《小雅》之《鸿雁》、《祈父》、《北山》、《小明》及《渐渐之石》等篇皆苦役之作也。
三、贫富悬殊 《邶风·北门》云:出自北门,忧心殷殷。终窭且贫,莫知我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此诗旧以为卫之贤者所作。观其内不足以畜妻子,而有交谪之忧;外不足以谢勤劳,而有敦迫之苦,可谓穷矣。人穷则呼天,此诗之所以作也。《魏风·葛屦》云: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要之襋之,好人服之。一章。好人提提,宛然左辟,佩其象揥。虽是褊心,是以为刺。二章。旧说以此诗为刺俭之作。然俭本美德,即或不中于礼,宁得引为诟病若是?细玩其意,特贫女作苦之咏耳。夫履霜犹藉葛屦,而缝裳乃为好人。此所谓针线年年,为人作嫁者也。其贫富之不齐可知矣。然此犹可说也。至《伐檀》之诗云: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则呵斥不劳而获之徒不遗余力矣。盖大乱之后,社会必生剧变。西人之服粲粲,《大东》之柚全空。《中谷》仳离之叹,《苕华》不饱之歌,固尔时恒见之事也。故《小雅·正月》之诗又曰:仳仳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读此诗者,于其社会之状态盖十分而得其八九焉。
四、风俗浇薄 周室东迁以后,民俗日偷,此亦征诸诗词而可见者。《召南·行露》之诗曰: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一章。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三章。诗序谓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故诗人咏之如此。朱子《集传》亦从此说。盖以为文王时诗也。然考二南实为东迁以后所作。详后。观其多露之戒,不从之誓,鼠牙雀角之喻,自是世衰俗弊,女子为势所迫,以致赴诉兴讼,不必曲说为文王之化召公之贤也。证之《野有死麕》一诗,其时风俗之坏亦可概见。又按《邶风·谷风》之诗曰: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鞠,按蜀石经恐下无育字。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此夫妇之道缺怨之言兴也。《卫风·氓》之诗曰: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又曰: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此昏姻之礼废,始乱之而终弃之也。《小雅·我行其野》之诗曰: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昏姻之故,言就尔居。尔不我畜,复我邦家。此睦姻之谊尽,民流离而不见恤也。然此皆在上者有以化之耳。故《小雅·角弓》之诗曰: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此亦刺俗薄之诗。上行下效,捷于景响。岂不信哉,岂不信哉?
第三章 论《周南》、《召南》
一、二《南》之名称 南,乐也,因地得名。《小雅·鼓钟》之诗曰:以雅以南,以龠不僭。《左传·哀公二十九年》季札来聘,请观周乐。见舞《象萷》、《南籥》者。《礼记·文王世子》亦称胥鼓南。然则南之名虽不必即为《周南》、《召南》,其为古乐明矣。程大昌《考古编》谓南乐即《周南》、《召南》,后儒非之者甚多。今不俱论。今按《吕览·音初》篇载禹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命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曰:候人兮猗。实始作易南音。周公及召公取风焉,以为《周南》、《召南》。高诱注以南音为南方国风之音,以《周南》、《召南》为取涂山氏女南音以为乐歌。据此则南乐与二《南》之关系更明矣。盖南乐者,南方之音乐。如《左传》所谓锺仪操南音是也。亦即《左传》及《礼记》所谓虞舜师旷之歌南风是也,非《诗序》所云化自北而南之谓也。其称为《周南》、《召南》者,盖成王之世周公与召公分治,各采风谣以入乐章。周公所采南方之诗,则谓之《周南》,召公所采南方之诗,则谓之《召南》耳。今以二《南》之诗证之,如《南有樛木》、《汉广》、《汝坟》、《江有汜》诸篇皆明言其地矣。而《水经注·江水》篇引《韩诗·周南序》曰:其地在南郡南阳之间,自陕以东,周公主之;自陕以西,召公主之。《楚地记》曰:汉江之北为南阳,汉江之南为南郡。盖汉世南郡兼湖北荆州、宜昌、施南、襄阳之地,南阳兼今河南南阳汝州之地。故《周南》之诗曰《汝坟》,曰《江永》、《汉广》。是其境东北至汝,南至江,北至汉也。《召南》之诗曰《江沱》,是其境西北至蜀,东南至南郡也。参看魏默深《诗古微》。然则二《南》皆周召封地以南之诗,以地别,不以化区,殆无疑义。而旧说王者诸侯之风,分岐分陕之地,亦决不可信矣。胡承珙曰:南以地言者,乃采时诗编部之名也。以音言者,又入乐时编部之名也。二者不同,而亦不相悖。见《毛诗后笺》。洵笃论哉。
二、二《南》之时代 《周南》、《召南》廿五篇,自郑玄以来,说诗者皆以为在文王之世,朱子《集传》因之,实则非也。郑氏之言曰: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郑玄《诗谱序》。今按《周南》十一篇时代虽无明征,而《召南·甘棠》、《何彼秾矣》二篇,则明明非文王时诗也。《甘棠》云:蔽芾甘棠,勿前勿伐,召伯所茇。考召公称伯,在武王分陕之后。岂有文王之世武王尚未克殷,诗人即预称召伯之理?《左传》、《孔丛子》、《韩诗外传》及《史》、《汉》等书并以此诗为作于召伯久没之后,西周遗民追思之词,则并非康王时诗矣。《何彼秾矣》云:何彼秾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此明为东迁以后之诗。而毛公泥于正变之说,文武时诗为正风,厉宣以后为变风。必强训平为正,平王即文王,盖谓武王之女,文王之孙,适于齐侯之子也。夫训文王为平正之王,齐侯而曰齐一之侯,此复成何文理。况《卫风·硕人》亦云: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鲁颂·闷宫》亦曰:周公之孙,庄公之子。皆与此同例,又将何以曲解之耶?至王姬下嫁于齐,其事明见于《春秋》。庄公元年,夏单伯送王姬,王姬归于齐。此诗即咏其事。王姬即周平王之孙,齐侯之子即齐僖公之子襄公也。然则《何彼秾矣》一诗之为东迁以后所作,不待三家诗之异说而已明矣。他若《周南》之《汝坟》,《召南·行露》、《野有死麕》皆似出厉以降,国乱俗靡之歌,不关文王时事。而说者必指王室为对纣言,父母为文王,或又牵合召伯之化以实之。附会牴牾,胶窒难通。此孟子所以讥高叟之固也。故就此数篇观之,二《南》虽不必皆出东周,其非一世之诗则彰明甚。崔述曰:周公之子,世为周公。召公之子,世为召公。盖亦各率旧职而采其风。是以昭穆以后,下逮东迁之初,诗皆有之。由是言之,二《南》不但非文王时诗,而亦不尽系成康时诗矣。以上参看《诗古微》及《读风偶识》。
三、二《南》之内容 《周南》诗十一篇,即《关雎》、《葛覃》、《卷耳》、《樛木》、《螽斯》、《桃夭》、《兔罝》、《芣苢》、《汉广》、《汝坟》、《麟之趾》是也。《召南》诗十四篇,即《鹊巢》、《采蘩》、《草虫》、《采》、《甘棠》、《行露》、《羔羊》、《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何彼秾矣》、《驺虞》是也。共诗二十五篇。自《诗序》以之比附文王,说经之士又从而伸其说,随流扬波,一往不返。朱子稍稍违之,辄遭指斥。迄于今日,异说尤众。虽亦间有通论卓见,然大抵各执其所是非以为是非耳。甚或一察自好,入主出奴。非迂即妄,求其真能得诗意者鲜矣。今按二南所咏非止一事,析言之约可分为三类:
(一)属于抒情者。《关雎》、《卷耳》、《汉广》、《草虫》、《行露》、《殷其雷》、《摽有梅》、《小星》、《江有汜》、《野有死麕》等十篇,皆其类也。诸诗旧皆有说,说皆不同。《关雎》一篇,或以为美,或以为刺。然细玩其辞,本极明白之抒情诗。采诗者于此有无用意今不可知。若只就文而论,两说似皆失之。至《卷耳》一诗亦难断其为谁何而作,而《诗序》必释之曰:《卷耳》,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内有进贤之志而无险诐私谒之心。朝夕思念,至于忧勤也。如此说《诗》,非穿凿迂曲之甚者乎?他若《汉广》之爱慕,《草虫》之忧伤,《行露》之信誓,《江汜》之啸歌,《殷雷》之念归人,《摽梅》之求庶士,《小星》抱裯而怨命,皆不必求其本事,而诗意可推。盖抒情之诗,正为风谣本色。必索甚解,未有不固者也。
(二)属于叙事者。《葛覃》、《桃夭》、《鹊巢》、《采蘩》、《采》、《何彼秾矣》等六篇,皆其类也。《诗序》以《葛覃》为后妃之本,能以妇道化天下。朱子复进而伸之曰:此诗后妃所自作,故无赞美之辞。然于此可以见其已贵而能勤,已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于师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德之厚而人所难也。余观此诗不过泛咏妇女归宁之事耳,奚必其后妃也?至谓后妃自作,尤为臆说。盖《关雎》为当日民间婚辞,而《葛覃》即女子婚后归宁母家之咏。男女婚嫁,虽属寻常,在流俗则极乐道之,今之歌谣尚可征也。《桃夭》、《鹊巢》,俱咏“之子于归”,《采蘩》、《采》,同为勤于妇职。语意平平,无甚奇异。惟《何彼秾矣》一诗,咏王姬下嫁于齐,或系民间艳羡之辞耳。
(三)属于颂赞者。《南有樛木》、《螽斯》、《兔置》、《汝坟》、《麟之趾》、《甘棠》、《羔羊》、《驺虞》等八篇,皆其类也。崔述曰:序及朱传皆以《樛木》为后妃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螽斯》为后妃不妒忌而子孙众多。余按《螽斯》之旨当于序传所云,若《樛木》则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君,亦未可知。要之此二诗者,皆上惠恤其下,而下敬爱其上之诗。《读风偶识》。余谓崔说以《樛木》为祝福而作,不为无见,然亦有不尽然者。盖《樛木》次于《卷耳》之后,《卷耳》本妇女怀念征人之作,《樛木》或亦思妇寻常祷祝之辞,初不关乎君臣之事也。《螽斯》一篇,极似咏妇人之求子者,亦与后妃无涉。细玩前后诸篇,意似一贯。其所歌者,皆夫妇室家之琐事,男女婚嫁之恒情,太史采之亦可见民风之一斑矣。至若《兔罝》、《驺虞》之美猎士,《甘棠》之思召伯,词意均极明显。《汝坟》、《麟趾》、《羔羊》三篇,当亦赞美之诗。惟所称何人,所指何事,则不可考耳。
此外周南有《芣苢》一诗,不详其义。第就其辞观之,极似趁韵之民歌。《序》以为后妃之美,朱子谓化行俗美家室和平。妇人无事,相与采芣苢而赋之,以相乐焉。考《三百篇》义不明者甚多,不得其解,固不必曲为之说也。崔述之论二《南》云,《鹊巢》三篇乃治内齐家之事,颇类《周南·关雎》之三。《行露》狱讼失宜,朝政初衰,亦似在《周南·兔罝》之日,《摽梅》之迨吉,《野有死麕》之怀春,与《南有乔木》之游女,事相类也。《何彼秾矣》之称平王与《汝坟》之忧如毁,时相近也。又曰《驺虞》乃射时所歌,与《鹊巢》等篇同,而反列于后者,犹《周南》之后而殿以《麟趾》也。观此,则古人采《诗》编诗之义,岂真慢无泾渭者哉?
第四章 论十三《国风》(上)
一、名称及国别 《诗大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又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又曰: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此以《诗》之体制言也。朱子《诗集传序》曰: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此以《诗》之作者言也。而惠周惕《诗说》云:风、雅、颂以音别也。按三说虽异,实则相同。《吕览·音初》言闻其声而知其风。高诱注:风俗也。《汉书·五行志》言天子采风以作乐。应劭注:风为土地风俗也。民俗歌谣之作,异乎《雅》、《颂》之音。或以体判,或以律分,义各有取也。旧说风之数十五,盖合二南言之。今析出二南令与风、雅、颂并立,故为十三国风。顾此十三国别尚有不能成立者。如邶、鄘、卫本为一国,《王风》、《豳风》俱不得以国称。故论风之名数实只卫、郑、齐、魏、唐、秦、陈、桧、曹九国而已。兹节录郑氏《诗谱》之说以明《诗·风》国别之大概云。
(一)邶、鄘、卫。邶、鄘、卫者,周武伐纣,以其京师封纣子武庚为殷后。庶殷顽民,被纣化日久,未可以建诸侯。乃三分其地置三监,使管叔、蔡叔、霍叔尹而教之。自纣城而北谓之邶,南谓之鄘,东谓之卫。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复伐三监。更于此三国建诸侯,以殷遗民封康叔于卫,使为之长。后世子孙稍并彼二国,混而名之。七世至顷侯,当周夷王时,卫国政衰,变风始作。
(二)王。王城者,始武王作邑于镐京,谓之宗周,是为西都。周公摄政五年,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既成,谓之王城,是为东都,今河南是也。成王居洛邑,迁殷顽民于成周,复还归处西都。申侯与犬戎攻宗周,杀幽王于戏。晋文侯郑武公迎宜臼于申而立之,是为平王。以乱故,徙居东都王城。于是王室之尊与诸侯无异,其诗不能复《雅》,故贬之,谓之王国之变风。
(三)郑。初,宣王封母弟友于宗周畿内咸林之地,是为郑桓公。幽王为犬戎所杀,桓公死之。其子武公与晋文侯定平王于东都王城,武王又作卿士。国人宜之,郑之变风始作。
(四)齐。齐者,周武王伐纣,封太师吕望于齐,是谓齐太公。地方百里,都营丘。成王用周公之法制,广大邦国之境。而齐受上公之地,更方五百里。其子丁公嗣位于王官。后五世,哀公政衰,荒淫怠漫。纪侯僭之于周懿王,使烹焉。齐之变风始作。
(五)魏。魏者,虞舜夏禹所都之地,周以同姓封焉。乃今魏君,啬且褊急,不务广修德于民,教以义方。其与秦晋邻国,日见侵削,国人忧之。当周平、桓之世,魏之变风始作。至春秋,鲁闵公元年晋献公竟灭之,以其地赐大夫毕万。自尔而后,晋有魏氏。
(六)唐。唐者,成王封母弟叔虞之故墟,曰唐侯,南有晋水。至子燮,改为晋侯。至曾孙成侯,南徙居曲沃,近平阳焉。昔尧之时,洪水九年,下民其咨,万国不粒。于时杀礼以救艰厄,其流乃被于今。当周公、召公共和之时,成侯孙僖,甚啬爱物,俭不中礼。国人闵之,唐之变风始作。其孙穆侯又徙于绛云。
(七)秦。秦者,尧时有伯翳者,实皋陶之子。佐禹治水,水土既平,舜命作虞官。掌上下草木鸟兽,赐姓曰嬴。历夏商兴衰,亦世有人焉。周孝王使其末孙非子养马于汧渭之间,封为附庸,邑之于秦谷。至曾孙秦仲,宣王又命作大夫,始有车马礼乐侍御之好。国人美之,秦之变风始作。秦仲之孙襄公,平王之初,兴兵讨西戎以救周。平王东迁王城,乃以岐丰之地赐之,始列为诸侯。
(八)陈。陈者,帝舜之胄。有虞阏父者,为周武王陶正。武王赖其利器用,与其神明之后,封其子妫满于陈,都于宛丘之侧,是曰陈胡公。以备三恪。妻以元女太姬,无子,好巫觋祷祈鬼神歌舞之乐,民俗化而为之。五世至幽公,当厉王时,政衰,大夫荒淫,所为无度。国人伤而刺之,陈之变风作矣。
(九)桧。桧者,古高辛氏火正祝融之墟。祝融氏名黎,其后八姓唯妘姓,桧者处其地焉。周夷王、厉王之时。桧公不务政事,而好好洁衣服,大夫去之,于是桧之变风始作。
(十)曹。曹者,周武王既定天下,封弟叔振铎于曹。昔尧游成阳,死而葬焉。舜渔于雷泽,民俗始化,其遗风厚重多君子。务稼穑,薄衣食,以致蓄积。夹于鲁卫之间,又寡于患难。末时富而无教,乃更骄侈。十一世,当周惠王时,政衰,昭公好奢而任小人。曹之变风始作。
(十一)豳。豳者,后稷之曾孙公刘者,自邰而出所徙戎狄之地名。公刘以夏后太康时失其官守,窜于此地,犹修后稷之业,勤恤爱民,民咸归之,而国成焉。成王之时,周公避流言之难,出居东都二年。思公刘大王居豳之职,忧念民事至苦之功,以此序己志。后成王迎反之,摄政,致太平。其出入也,一德不回,纯似于公刘大王之所为,大师大述其志。主意于豳公之事,故别其诗以为豳国变风焉。
郑谱多据毛传,然亦有未可信,吾人分别观之可也。其诗之有关于史实者,当并详于后。
二、时代及地理 十三国风时代多不可考。惟《诗序》言之凿凿,每说一诗,必举一事以实之。其绝不相关者,亦必曲为之解。后人以《诗序》近古,其说必有所传,其所称为美某刺某者,必某某之时与事无疑。然按之实际殆多无根之说也。兹举序说于后,以观其所谓变风时代者。
(一)邶、鄘、卫风。《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绿衣》,卫庄姜伤己也。《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日月》,卫庄姜伤己也。《终风》,卫庄姜伤己也。《击鼓》,怨州吁也。《雄雉》,刺卫宣公也。《匏有苦叶》,刺卫宣也。《式微》,黎侯寓于卫,其臣劝以归也。《旄丘》,责卫伯也。《新台》,刺卫宣公也。《二子乘舟》,思肂、寿也。以上《邶》。《柏舟》,共姜自誓也。《墙有茨》,卫人刺其上也,公子顽通乎君母,国人疾之,而不可道也。《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鹑之奔奔》,刺卫宣姜也。《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蝃》、《相鼠》、《干旄》序皆以为卫文公时诗。《载驰》,许穆夫人作也。以上《鄘》。《淇奥》,美武公之德也。《考槃》,刺庄公也。《硕人》,闵庄姜也。《氓》序亦以为宣公时诗。《芄兰》,刺惠公也。《河广》,宋襄公母归于卫,思而不止故作是诗也。《木瓜》,美齐桓公也。以上《卫》。
(二)王风。《君子于役》,刺平王也。《扬之水》,刺平王也。《兔爰》,闵周也。桓王失信,诸侯背叛。构怨连祸,王师伤败,君子不乐其生焉。《葛藟》,刺平王也。《丘中有麻》,思贤也。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
(三)郑风。《缁衣》,美武公也。《将仲子》,刺庄公也。《叔于田》,刺庄公也。《大叔于田》,刺庄公也。《清人》,刺文公也。《遵大路》,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有女同车》,刺忽也。《山有扶苏》,刺忽也。《萚兮》,刺忽也。《狡童》,刺忽也。《扬之水》,闵无臣也。君子闵忽之无忠臣良士,终以死亡,而作是诗也。《出其东门》,闵乱也。公子互争,兵革不息,男女相弃,民人思保其室家焉。
(四)齐风。《鸡鸣》,思贤妃也。哀公荒淫怠慢,故陈贤妃贞女,夙夜警戒相成之道焉。《还》,刺荒也。哀公好田猎,从禽兽而无厌,国人化之,遂成风俗。《南山》,刺襄公也。《甫田》,大夫刺襄公也。《卢令》,刺荒也。襄公好田猎毕弋,而不修民事。百姓苦之,故陈古以风焉。《敝苟》,刺文姜也。《载驱》,齐人刺襄公也。《猗嗟》,刺鲁庄公也。
(五)魏风。无一直指为某君者。
(六)唐风。《蟋蟀》,刺晋僖公也。《山有枢》,刺晋昭公也。《扬之水》,刺晋昭公也。《椒聊》,刺晋昭公也。《杕杜》,刺时也。君不能亲其宗族,骨肉离散,独居而无兄弟,将为沃所并尔。《鸨羽》,刺时也。昭公之后大乱五世,君子下从征役,不得养其父母,而作是诗也。《无衣》,美晋武公也。《有杕之杜》,刺晋武公也。《葛生》,刺晋献公也。《采苓》,刺晋献公也。
(七)秦风。《车邻》,美秦仲也。《驷》,美襄公也。《小戎》,美襄公也。《蒹葭》,刺襄公也。《终南》,戒襄公也。《黄鸟》,哀三良也,国人刺穆公以人从死而作是诗也。《晨风》,刺康公也。《渭阳》,康公念母也,《权舆》,刺康公也。
(八)陈风。《宛丘》,刺幽公也。《东门之枌》序亦以为幽公时诗。《衡门》,诱僖公也。《墓门》,刺陈佗也。《防有鹊巢》,忧谗贼也。宣公多信谗,君子忧惧焉。《株林》,刺灵公也。《泽陂》,刺时也。言灵公君臣淫于其国,男女相说,忧思感伤焉。
(九)桧风。无一确定为何时诗者。
(十)曹风。《蜉蝣》,刺奢也。昭公国小而迫,无法以自守。好奢而任小人,将无所依焉。《候人》,刺近小人也。共公远君子而好近小人焉。《下泉》,思治也。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忧而思明王贤伯也。
(十一)豳风。序皆以为周公时诗。
诗序列叙邶、鄘、卫、王、郑、齐、唐、秦、陈、曹诸诗,或以为某王某公之时,或以为某甲某乙之事,似皆信而有征。而独于《魏风》七篇,《桧风》四篇,皆阙而不载。但泛言刺其君疾其君而已,不复直指为何君何人。故说者多谓其傅会书史,依托名谥,凿空妄语,以诳后人。崔氏《读风偶识》论之曰:桧亡于鲁惠之世,魏亡于鲁闵之世,且在齐哀、陈幽之后二百余年。何以远者知之历历,而近者反皆不之知乎?盖周、齐、秦、晋、郑、卫、陈、曹之君之谥,皆载于《春秋传》及《史记》世家、年表,故得以采而附会之。此二国者,《春秋》、《史记》之所不载,故无从凭空而撰为某君耳。然则彼八国者,亦非果有所传,而但就诗词揣度言之,因取《春秋传》之事附会之也。彰彰明矣。东壁此论,诚为有见,顾《诗序》之失虽多,前人论者甚众,不复深辨。然亦有极确而可据者。有虽无确据,而探索词旨,大约知为何时何事者。今悉依此以略定国风之时代。
按《鄘风·定之方中》诗云: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又云:卜云其吉,终焉允臧。又云:騋牝三千。《序》以为美卫文公,此则征之左史而可信者。《左传·闵公二年》冬十二月,狄人伐卫。卫懿公及狄人战于荧泽,卫师败绩,遂灭卫。宋桓公逆诸河,宵济卫之遗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为五千人。立戴公以庐于曹。许穆夫人赋《载驰》,戴公卒。僖公元年齐桓公封卫于楚丘,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务材训农,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元年革车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是此诗之作必在周惠王十八年前六五九。以后,周襄王十七年前六三五,卫文公卒于是年。以前也。许穆夫人者,卫宣公之女。《载驰》一诗明言归唁卫侯,言至于漕,与传正合,则亦卫亡以后之诗矣。前六百六十或六五九。至若卫人为庄姜赋《硕人》,见《春秋》隐公三年周平王五十一年,前七百二十。《左传》。《南山》、《敝笱》、《载驱》等篇之刺齐襄及文姜事,并分见于桓公十八年、周庄王三年,前六九四。庄公二年、周庄王五年,前六九二。四年、周庄王七年,前六九〇。五年及七年周庄王十年,前六八七。经传中,郑人为文公赋《清人》,见闵公二年周惠王十七年,前六六〇。《传》,秦穆公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见文公六年周襄王三年,前六二一。《传》,陈灵公通于夏姬,事见宣公七年周定王七年,前六〇〇。《传》。而《唐风·扬之水》诗云:从子于沃。《序》即据以为刺晋昭侯,盖昭侯封其叔父成师于曲沃,在平王二十六年。前七四五。其后曲沃强大,再传至武公,灭晋。果如《序》言,则此篇固春秋以前诗也。至《豳风·破斧》诗明言周公东征,更远在周初之世矣。总之十三国风之时代逾四五百年,大抵皆前七世纪以前之产品,而东迁以后之诗居多耳。
十三国皆黄河流域之地,述其大略如次:
(一)王、豳。王、豳本皆周地。在《禹贡》雍、豫之域,即今陕西河南之一部。盖豳在岐山之北,公刘所居。王城即周公所营洛邑,号为东都者也。
(二)邶、鄘、卫。三国在《禹贡》冀州之域,即今河北山西等处。其后并为一国,统称曰卫。
(三)郑、桧。郑邑本在西都畿内咸林之地,在今陕西华县境。桓公死于犬戎之难,其子武公定平王于东都。灭桧而有其地,乃徙封焉。号曰新郑,即今河南郑州是也。
(四)齐。齐属《禹贡》青州,即今山东地方。东至于海,四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皆得征之,盖大国也。
(五)魏、唐。魏、唐皆晋国,在《禹贡》冀州,即今河北山西之大部分。
(六)秦。秦属《禹贡》雍州,即今陕西甘肃一部之地。
(七)陈。陈属《禹贡》豫州之东,即今河南安徽一部之地。
(八)曹。曹属《禹贡》兖州,即今河北山东一部之地。
以上十三国约可分为四区,王、郑、陈、桧,属于中部者也;邶、鄘、卫、魏、唐,属于河东者也;秦、豳,属于河西者也;齐、曹,属于海滨者也。因其山川之异故,文学亦名殊致。《汉书·地理志》盖尝论之矣。
第五章 论十三《国风》(下)
十三《国风》诗,计《郑风》二十一篇,《邶风》十九篇,《唐风》十二篇,《齐风》十一篇,鄘、卫、王、秦、陈皆十篇,魏、豳皆七篇,曹、桧皆四篇,共百三十五篇。有美诗,有刺诗。有忧时愤乱之作,有离别相弃之辞。短者数十字,长者数百言。在《诗经》中之位置为最高。分述于下:
一、爱慕 《国风》中不乏男女相悦之辞,而莫著于郑、卫。且此种诗音节自然,情采并妙,自是民歌本色。例如《邶风·静女》云: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一章。又云: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三章。《序》以此为刺时,朱传则斥为淫奔期会之诗。吕祖谦且谓搔首踟蹰与《关雎》之寤寐思服同为思念之切,《吕氏家塾读诗记》。信不诬也。古诗云:人贱物亦鄙,是盖反此诗之意而用之。三百篇表情之歌若此者不数觏矣,又如《鄘风·桑中》云:爰采唐矣,沫之乡矣。云谁之思,美孟姜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一章。此《诗序》以为刺奔。朱传以为淫奔者所自作,与作诗者刺人口吻不类。崔述又谓此篇但有叹美之意,绝无规戒之言,若是而可以为刺,则曹植之《洛神赋》,李商隐之《无题》诗,韩偓之《香奁集》,莫非刺淫者矣。《子虚》、《上林》劝百讽一,古人犹以为讥。况有劝而无讽,乃反可谓之刺诗乎?方玉润则谓赋此诗者,既非诗中之人,则诗中之事亦非赋诗人之事。赋诗人不过代诗中人为之辞耳。盖此并非真有其人其事。同期会于一日之中,一席之地也。待诗人虚想所采之物,所游之地,所思之人耳。其所谓孟姜、孟弋、孟庸者,亦不过在神灵恍惚,梦想依稀之际。如义山诗所云“来是空言去绝踪,画楼西畔桂堂东”之意而已。岂期我、要我、送我者,果真有姗姗其来,冉冉而逝者乎?参看《诗经原始》。按此诗姑勿问其为奔自言,或诗人想像,而其为表男女爱慕之怀,则不烦言而解。观其每句末用一语助词,韵式变化,句法参差,诚国风中之仅见者矣。他如《郑风》之《将仲子》、《遵大路》、《有女同车》、《山有扶苏》、《萚兮》、《狡童》、《褰裳》、《丰》、《东门之》、《风雨》、《子矜》、《野有蔓草》、《溱洧》等篇皆此类也。
二、怀思 《国风》中怀念之诗,初不限于男女之芜昵而已。《邶风·泉水》云: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一章。《卫风·竹竿》云: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一章。此卫女之思归宁也。《鄘风·载驰》云:既不我嘉,又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二章。此许穆夫人之思归唁也。《卫风·伯兮》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四章。《唐风·葛生》云: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三章。此闺中之思征人也。《豳风·东山》云: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亦可畏也,伊可怀也。二章。此征夫将归而念其室庐之荒废及叙其思家之情也。《王风·大车》云: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一章。《陈风·月出》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一章。此男女之念其所私也。《王风·采葛》云: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章。《秦风·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一章。此又泛言怀人而实有所指之词也。若此之类,不一而足。虽陈义靡同,而抒情则一。或温柔而敦厚,或怆怏而难怀。后有作者,咸以是为圭臬焉。
三、怨恨 《国风》怨恨之辞,多含蓄平缓,与《小雅》之激切愤懑者大异。虽《日月》之“德音无良”,《邶风》。《葛藟》之“谓他人昆”,《王风》。《鸨羽》之“王事靡盬”《唐风》。不免咸怀怨思,顾未有以见其激也。兹举二例,以概其馀,按《邶风·谷风》之诗,弃妇之词也,而首言“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一章。略述夫妇常理,以见同心同死之初衷。而次章云:行道迟迟,中心不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如兄如弟。二章。则直叙其见弃之后,有恋恋不舍之意。虽其夫恝然新昏,而反处之若素。食荼如甘者,知其心之弥苦,言之弥哀也。三章云: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昏,不我屑以。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此推言见弃之由,在色衰,不在德失也。而逝梁发笱之戒,尤沉郁而无所赴诉,聊为是以见其穷也。四章云: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黾勉求之。凡民有丧,匍匐救之。此自道其已往之勤劳,以见无可弃之理也。五章云: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既阻我德,贾用不售。昔育恐育鞠,反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此申言其治内之劳,而夫也但相依于贫苦之时,而相弃于安乐之日。遇人不淑,所以怨也。末章云: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宴尔新昏,以我御穷。有洸有溃,既诒我肄。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此又重申前意。且回首昔日之相厚,愈见其情之可悲,怨之至也。是诗结构极完密。卑词异语之中,时露清贞郁勃之气。其作者似即诗中之人,而情节与《卫风》氓之蚩蚩极相似。《氓》之六章云: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又云“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观其自怨自艾,如泣如诉,盖后世乐府《白头吟》、《古怨歌》诸篇之所本也。
四、忧伤 《王风·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是篇《韩诗》有异说,而《序》以为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似较韩说为近理。盖以周辙既东,文武成康之旧,一旦灰烬,荡然无存。斯有心于世者所为目击心伤,不能无慨于其际也。顾或谓心忧何求之语,乃忧未来之患,不似伤已往之事者。《黍离》稷苗,作者就其所见以起兴,犹《蒹葭》、《肨杜》,意固不在于物也。今观此诗与《魏风·园桃》极相类,盖同为忧时之作耳。《黍离》稷苗犹所谓《园桃》园棘也,“行迈靡靡”,“聊以行国”之意也。“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与“心之忧矣,其谁知之”数语亦似也。然则二诗,固皆未乱而预忧之之词,非已乱而追伤之者也。至如《柏舟》之忧谗悯乱,《绿衣》之思古无訧,《北门》之内外交迫,《黄鸟》之哀悼三良,《晨风》之忧心如醉,《羔裘》之劳心忉忉,《匪风》之中心伤怛,《蜉蝣》之忧心归处,所赋不必尽同,而写忧则未有或异。及其忘忧无术,则《苌楚》猗傩,羡无知之可乐,《衡门》偃仰,借泌水以疗饥。曳衣裳,考钟鼓,以其求自得之乐者比比也。是亦忧愤之过矣哉。
五、指斥 《鄘风·墙有茨》云: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一章。《序》以此为卫人刺公子顽通乎宣姜之事。虽无证验,然玩诗词直斥其丑,意必当时有廉耻荡尽,而贻闺阃之羞者,决非泛泛谩骂之辞也。又《相鼠》云: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一章。《国风》中此等诗实不多见,可谓深恶而痛绝之矣。盖《诗》主温柔敦厚之旨,而此独否者,必其人荡检逾闲,蔑弃礼法,伤风俗而乖政教,诗人忍无可忍,故赋此以深者其罪耳。至《君子偕老》则曰“子之不淑”,《鹑之奔奔》则曰“人之无良”,《墓门》《陈风》。亦曰“夫也不良”,皆直指而质言之,不为回护之词。与《新台》《邶风》。《南山》、《伐檀》诸篇之婉而多讽者迥异。大抵诗词显斥者少而隐讽者多,固不能遍举也。
六、赞美 《邶风·简兮》云: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二章。又云: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四章。此《诗序》以为刺不用贤。朱传则谓贤者自作,且有轻世肆志之心,若自誉而实自嘲也。殆俱失之。详味诗旨,乃诗人赞美贤者之辞。其人亦并无玩世不恭之态,盖贤者之仕于伶官者耳。末章反复咏叹,遐想无穷,其胸怀之高远有如此者。《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而不可谖兮。”一章。《序》以此为美卫武之德,有文章,喜规谏,且能以礼自防也。今按《礼·大学》曰“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栗也,“赫兮咺兮”者威仪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而《国语》复谓武公虽耄耋,犹恭恪自警。则是篇之赞美卫武,殆无疑矣。若夫如荑如脂,闵庄姜之无子;授餐适馆,美郑武之好贤。《叔于田》洵美且仁,《汾沮洳》殊异公族,方玉润谓此诗美俭德也,与旧说异,今从之。《猗嗟》则美目清扬,旧说谓此诗美中有刺,今不从。《小戎》则温其如玉,《鸤鸠》则其仪不忒,旧说亦以为刺。《狼跋》则德音不瑕,若此之类,不可悉数。然则正变之说,陈古刺今之论,可尽信哉。
总之十三《国风》,各体具备,后人取法无穷,谓为千古文章之祖,洵非溢词,至《大叔于田》、《七月》、《东山》诸篇或叙田猎,或纪农功,或劳归士,靡不层次井然,铺写尽致,又皆无尚之叙事诗也。
第六章 论《小雅》、《大雅》(上)
一、《雅》之名称 雅之意义,说者不一。《诗序》曰: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朱子曰: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其篇本有大小之殊,而先儒说又各有正变之别。以今考之,正《小雅》,燕飨之乐也。正《大雅》,会朝之乐,受厘陈戒之辞也。多周公制作时所定也。及其变也,则事未必同。而各以其声附之。严粲曰:明白正大,直言其事者雅之体。纯乎雅之体者为雅之大,杂乎风之体者为雅之小。严氏《诗缉》。章如愚曰:风体语皆重复、浅近,妇人女子能道之。雅则士君子为之也。小雅非复风之体,然亦间有重复,未至浑厚大醇。大雅则浑厚大醇矣。《山堂考索》。三家之说,朱于理为长,然犹未离乎《序》之所谓政也。《序》既以政为言,则大小必有所指,此辨难之所以纷纷也。惠氏《诗说》曰:风、雅、颂,以音别也。雅有小大,义不存乎小大也。引《乐记》师乙云:广大而静,疏达而信者,宜歌《大雅》,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季札观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据此,则大、小二《雅》,当二音乐别之,不以政之大小论也。知律有大小吕,诗有大小明,义不存乎大小也。惠氏此说最为通论。故章炳麟先生曰:《诗谱》云,迩及商王,不风不雅。然则称雅者,放自周。周、秦同地,李斯曰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呼乌乌快耳者,真秦之声也。杨恽曰:家本秦也,能为秦声,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说文》:雅,楚乌也。雅、乌古同声。大、小疋者,其初秦声乌乌,虽文以节奏,不变其名。《章氏丛书·小疋大疋说》。是亦以雅为音乐而不关乎国政也。崔述复剧论之曰:风雅之分,分于诗体。不以天子与诸侯也。天子之畿未尝无《风》,诸侯之国,亦间有《雅》。故豳亦王国诗也,乃不为《雅》而为《风》。宾筵抑戒,卫武公之诗,而列于二《雅》。惠氏《诗说》略同。盖由西周盛时,方尚《大雅》,故《风》与《小雅》皆不甚流传,其后《大雅》渐衰,《小雅》始盛。《小雅》又衰,而《风》始著。是以盛世之音少,衰世之作多。非天子之畿其诗皆当为《雅》,而不得为《风》与《南》也。总之,风也,南也,雅也,各函数义,偏执则胶。或谓之诗,或谓之乐,此章先生所谓闳通则无害者也。
二、《雅》之时代 二雅之时代据《诗》词可考者多,而《诗序》更为衍词以直指曲说之,一若文武厉宣之世历历不爽也者。兹节录《序》说之直言诗之本事者如下。
(一)《鹿鸣》之什。《常棣》,燕兄弟也。闵管蔡之失道,故作《常棣》焉。《采薇》,遣戍役也。文王之时,西有昆夷之患,北有狁之难。以天子之命命将率,遣戍役,以守卫中国。故歌《采薇》以遣之。《出车》以劳还,《杕杜》以勤归也。《鱼丽》,美万物盛多,能备礼也。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故美万物盛多,可以告于神明矣。
(二)《南有嘉鱼》之什。《六月》,宣王北伐也。《采芑》,宣王南征也。《车攻》,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竟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吉日》,美宣王田也。
(三)《鸿雁》之什,《鸿雁》,美宣王也。万民离散,不安其居,而能劳来还定安集之。至于矜寡,无不得其所焉。《庭燎》,美宣也,因以箴之。《沔水》,规宣王也。《鹤鸣》,诲宣王也。《祈父》,刺宣王也。《白驹》,大夫刺宣王也。《黄鸟》,刺宣王也。《我行其野》,刺宣王也。《斯干》,宣王考室也。《无羊》,宣王考牧也。
(四)《节南山》之什。《节南山》,家父刺幽王也。《正月》,大夫刺幽王也。《雨无正》,大夫刺幽王也。《小旻》,大夫刺幽王也。《小宛》,大夫刺幽王也。《小弁》,刺幽王也,太子之傅作焉。《巧言》,刺幽王也。大夫伤于谗,故作是诗也。《何人斯》,苏公刺暴公也。暴公为卿士而谮苏公焉,故苏公作是诗而绝之。《巷伯》,刺幽王也。寺人伤于谗,故作是诗也。
(五)《谷风》之什。《谷风》,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大东》,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四月》,大夫刺幽王也。在位贪残,下国构祸,怨乱并兴焉。《北山》,大夫刺幽王也。役使不均,己劳于从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鼓钟》,刺幽王也。《楚茨》,刺幽王也。政繁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君子思古焉。
(六)《甫田》之什。《甫田》,刺幽王也,君子伤今而思古焉。《大田》,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瞻彼洛矣》,刺幽王也,思古明王能爵命诸侯,赏善罚恶焉。《裳裳者华》,刺幽王也。《桑扈》,刺幽王也,君臣上下动无礼文焉。《鸳鸯》,刺幽王也,思古明王交于万物有道,自奉养有节焉。《頍弁》,诸公刺幽王也。暴戾无亲,不能晏乐同姓,亲睦九族,孤危将亡,故作是诗也。《车舝》,大夫刺幽王也,褒姒嫉妒,无道并进,谗巧败国,德泽不加于民,周人思得贤女以配君子,故作是诗也。《青蝇》,大夫刺幽王也。《宾之初筵》,卫武公刺时也。幽王荒废,媟近小人,饮酒无度,天下化之。君臣上下,沉湎淫泆,武公既入而作是诗也。
(七)《鱼藻》之什。《鱼藻》,刺幽王也,言万物失其性。王居镐京,将不能以自乐,故君子思古之武王焉。《采菽》,刺幽王也。侮慢诸侯,诸侯来朝。不能锡命以礼,数征会之而无信义,君子见微而思古焉。《角弓》,父兄刺幽王也。不亲九族,而好谗佞,骨肉相怨,故作是诗也。《菀柳》,刺幽王也。暴虐无亲而刑罚不中,诸侯皆不欲朝,言王者之不可朝事也。《采绿》,刺怨旷也,幽王之时多怨旷者也。《黍苗》,刺幽王也,不能膏润天下,卿士不能行召伯之职焉。《隰桑》,刺幽王也。小人在位,君子在野思见君子,尽心以事之。《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取申女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匏叶》,大夫刺幽王也,上弃礼而不能行,虽有牲牢飨饩,不肯用也。故思古人不能微薄废礼焉。《渐渐之石》,下国刺幽王也。戎狄叛之,荆舒不至,乃命将率东征。役久病于外,故作是诗也。《苕之华》,大夫闵时也。幽王之时,西戎东夷交侵中国,师旅并起,因之以饥馑。君子闵周室之将亡,伤己逢之,故作是诗也。《何草不黄》,下国刺幽王也。说略同上。以上《小雅》。
(八)《文王》之什。《文王》,文王受命作周也。《大明》,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绵》,文王之兴本由大王也。《棫朴》,文王能官人也。《思齐》,文王所以圣也。《皇矣》,美周也。天监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灵台》,民始附也。文王受命,而民乐其有灵德以及鸟兽昆虫焉。《下武》,继文也。武王有圣德复受天命能昭先人之功焉。《文王有声》,继伐也。武王能广文王之声,卒其伐功也。
(九)《生民》之什。《假乐》,嘉成王也。《公刘》,召康公戒成王也。成王将莅政,戒以民事,美公齐之厚于民,而献是诗也。《泂酌》,召康公戒成王也。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也。《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民劳》,召穆公刺厉王也。《板》,凡伯刺厉王也。
(十)《荡》之什。《荡》,召穆公伤周室大坏也。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故作是诗也。《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桑柔》,芮伯刺厉王也。《云汉》,仍叔美宣王也。宣王承厉王之烈,内有拨乱之志。遇灾而惧,侧身修行,欲销去之,天下喜于王化复行。百姓见忧,故作是诗也。《崧高》,尹吉甫美宣王也。天下复平,能建国亲诸侯,褒赏申伯焉。《烝民》,尹吉甫美宣王也。任贤使能,周室中兴焉。《韩奕》,尹吉甫美宣王也能锡命诸侯。《江汉》,尹吉甫美宣王也,能兴衰拨乱,命召公平淮夷。《常武》,召穆公美宣王也。《瞻卬》,凡伯刺幽王大坏也。《召旻》同,以上《大雅》。
《诗序》历述各篇本事,有可据者,有不可据者,有一若确凿可据而今不可考者。大抵《诗》词有明文,或他书记之足资证验者,则务为浮辞以衍说之。其不足征者,则望文而臆断之。其失前人多辨之,诚无足议今姑考之诗词。而略推定其时代如次。
(一)成王时诗。《大雅·大明》之诗曰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二章。此将陈文王受命而追述王季大任之德也。而三章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四章曰:文王初载。又曰:文王嘉止。六章曰:有命自天,命此文王。又曰:长子维行,笃生武王。保佑命尔,燮伐大商。七章曰:殷商之旅,其会如林。矢师牧野,维予侯兴。八章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旧说谓此诗为周公戒成王之诗。今观其屡言文武之谥,并及牧野誓师、尚父赞戎之事,则定为成王时诗,似极合理。即玩其全篇,首言天命靡常,末言武王克殷,亦似受命未久,追叙祖德以诏后王之作。惟是否周公所制,则不可知矣。《文王有声》云:文王有声,遹骏有声。一章。二章云: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蒸哉!七章云: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龟正之,武王成之。武王蒸哉!此诗言文王作丰、武王作镐事,且并及其谥号,与前篇略同,故知其亦成王时诗也。《文王》一篇虽不言及武王,而言“殷士肤敏,裸将于京”五章,又言“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宜鉴于殷,骏命不易”。六章。又言“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是又在武王已有天下之后矣。至二章言“文王孙子”,五六两章并言“无念尔祖”,或亦成王时诗也。至若《绵》之一诗,但言文王服混夷及虞芮质成事,《棫朴》止言“周王于迈,六师及之”三章,“周王寿考,遐不作人”四章,《思齐》美文王之德,而推言大任大姒之贤,亦并未及武王时事。《皇矣》仅历叙文王伐密伐崇之功,《下武》亦只言“三后在天,王配于京”,旧注:三后,大王、王季、文王也,王即武王,此美武王之诗。永言配命,成王之孚。或疑此诗有成王字,当为康王以后之诗。然细绎文义,仍当以旧说为长。“昭兹来许,绳其祖武”,虽未能遽断为成王时诗,然与《文王》诸篇相较,词意相类,无甚出入,其为成康以前诗歌则无疑义。他如《早麓》、《灵台》、《生民》、《公刘》等篇,征诸诗词,虽无明文,以意推之,固亦周初之产物也。
(二)宣王时诗。《小雅·六月》之诗曰: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一章。又曰:薄伐狁,以奏虏公。三章。又曰: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四章。又曰:薄伐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五章。此叙宣王命尹吉甫北伐狁,功成而归。诗中具有明文,最为可信。《采芑》云:蠢尔蛮荆,大邦为雠。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狁,蛮荆来威。四章。此又叙蛮荆背叛,宣王命方叔南征之诗也。考尹吉甫伐狁,方叔征荆蛮,事在宣王五年。前八二三。则此二诗必宣王时戡定外患之作也。盖诗中止言王而不言谥,知非后人追述之辞矣。《大雅·崧高》之诗曰:维狱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一章。甫,或谓即穆王时作《吕刑》者甫侯之子孙,宣王时人。申,即宣王之舅申伯也。又曰: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王命召伯,定申伯之宅。登是南邦,世执其功。二章。此叙宣王封申伯于谢,而使召穆公虎往相其宅也。参看《小雅·黍苗》。以下各章分言正土田、定疆界、筑城堡、营寝庙,及宣王饯申伯,申伯入谢事,条理井然。而结言“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则此篇乃尹吉甫赠别之所作,与《烝民》一诗之美樊侯仲山甫者正同。《烝民》八章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至《韩奕》叙韩侯入觐,《江汉》叙宣王命召穆公平淮夷,《常武》叙宣王伐徐戎,并有明文可征。惟《小雅·采薇》明言“狁之故”,“狁孔棘”,《出车》亦言“赫赫南仲,狁于襄”,又言“赫赫南仲,薄伐西戎”,又言“赫赫南仲,狁于夷”,《序》俱指为文王时诗,而《车攻》以下十余篇一无明文可考者,反目为宣王时诗,此皆臆说之不可信者也。
(三)幽王以后诗。据《诗序》,大、小《雅》幽王时诗近五十篇,其中刺幽王十分逾九。今就诗中略有明文可据者述之。《节南山》诗曰“国既卒斩,何用不监”,似此时犬戎已灭宗周矣。故下文曰“天方荐瘥,丧乱弘多”,又曰“昊天不傭,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夫曰“鞠讻”“大戾”,决非寻常祸乱可比。然末章云:“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观家父作诗陈讽,犹冀王有悔心。或此时戒患虽亟,尚在幽王见弑之前欤。《正月》一篇更明言“赫赫宗周,褒姒灭之”,似又在东迁已后之时矣。盖二诗止有监戒之意,而无忧惧之情。其与《雨无正》所言“周宗既灭,靡所止戾”同为述已然之事甚明,惟究属何时则不可知,姑定为幽王十一年前七七一后之诗可耳。又“十月之交”云: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后之学者根据历法推算此诗所言日食在幽王六年。前七七六。其三章云:烨烨震电,不宁不会。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僭莫惩。盖斯时不但日食而已且雷电不时,川崩山沸。种种灾异,皆上天所以示警者,而幽王竟莫之惩,此诗人所以忧也。至四章斥言“小人在朝,嬖姬在内。交相鼓煽,以致召乱”,其为幽王时诗决无疑义。而《大雅·瞻卬》之诗曰: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为厉之舏。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亦明为刺幽王嬖褒姒之诗。《召旻》言“今也日蹙国百里”,似亦指犬戎内侵、疆土日削之事也。他如《小弁》、《白华》二篇,一以为宜臼被废而作,一以为申后见黜所歌,《宾之初筵》及《抑》二篇为卫武公悔过自警之诗,《序》说似误亦当在幽平之世矣。
此外诗词无明文而玩其意旨可略定为何时诗者尚数十篇,不复具述。盖二《雅》所占之时代,至少亦四百年也。
第七章 论《小雅》、《大雅》(下)
《雅》异于《风》,形式较整,篇幅较长,叙事之诗亦较多。大抵宴享祝颂之辞,悯时伤乱之篇,盛世之诗十之二,衰世之音十之八。举凡当日政治社会、思想礼制以及风俗人情,靡不毕见。择其要者言之。
一、天帝观念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曰: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此吾国古代南方学者否认天神权力之说也。而北方之思想则不然。彼以天者人之始,万物之所本。其权威至大,人格至高。宰制一切而莫与抗,聪明正直而无所私。顺而昌,逆而亡,其赏罚丝毫不爽也。此种观念,古籍所在可征。而二《雅》尤数见焉。《大雅·烝民》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此言人秉天地之性而生,无不善也。顾或有不善者,天帝必时时监察之。故《大雅·皇矣》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其善者天则命之,以为民主。故《大明》又曰: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又曰: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然而天帝又无时不察其善恶得失也。故《大雅·假乐》云:假乐君子,显显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又云:千禄百福,子孙千亿。穆穆皇皇,宜君宜王。此作善降祥之谓也。《小雅·节南山》云:昊天不佣,降此鞠讻。昊天不惠,降此大戾。《雨无正》亦云: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此饥馑,斩伐四国。此作不善降殃之谓也。虽然,昊天孔昭,赏罚有度,轻则降灾示警,重必覆绝宗祀。故《大明》又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为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此纣之所亡也。而《十月之交》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又曰:百川沸腾,山冢崒崩。此天示薄惩之意也。惟天变虽曰可畏,而人定终可胜天。天之于人,固无所爱憎也。故《正月》之诗曰:有皇上帝,伊谁云憎。《板》之诗曰:敬天之怒,无敢戏豫。敬天之渝,无敢驰驱。盖人君遇此,而能恐惧修省,未始不可转祸为福,化灾为祥。第观《云汉》一诗记宣王遇旱祈祷之情,亦可见其时笃信天神之至矣。后之学者多信阴阳灾异之说,非导源于此乎。
二、祖宗观念 古者对于祖宗观念,亦与天帝略同,盖亦认为有赏善罚恶之权威。为子孙者,不可以不虔诚奉之者也。故《大雅·文王》之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盖尊祖不仅在祭祀而已。诚能自修其德,无忝所生,即为善事祖考之至孝,而福佑随之矣。《下武》之诗亦曰: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永言孝思,孝思惟则。此言武王所以能成王者之信,而为四方之法者,以其长言孝思而不忘,故其孝为可法耳。又曰:昭兹来许,绳其祖武。于万斯年,受天之祜。此又言武王能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而有天下,其德昭著于后世,使后世子孙能继其迹以守之,则将受天禄于无穷矣。盖祖宗为人所本,其地位与天帝同。为子孙者,食其德当继其志、报其功,而无悖乱之行,斯可以免于戾而蒙其庥。《文王》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丕显,帝命丕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此言祖宗神明直与天帝相往来也。《小雅·楚茨》诗曰: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是虔修祭祀亦可以获福也。此种观念既已发达,于是宗庙祭祀之仪日益讲求。观于《楚茨》、《信南山》二诗所记,则当日对于祖宗祭典之隆重可知。故宣王忧旱,惟恐“先祖于摧”。韩侯受命,亦曰“缵戎祖考”。或叙后稷、公刘之功,或述王季、文王之德,殆无不以祖宗为念者。及其后也,家族、宗法、多妻种种制度随之以生,而成形吾国今日之社会。
三、道德观念 我国古代之道德观念,实原本于天。一切道德之标准,皆以天为原则,故背天者不祥。盖天者,人之始也。有天地而后有万物,有万物而后有男女,有男女而后有夫妇,而后有家族,而后有国家社会。其组织发达之程序,极其自然。故吾人道德之行为亦须从根本做起。根本维何?己身是也。己身既修,则无施而不可。故曰“修己以安百姓”,又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又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大雅·思齐》。此所谓一贯之道,正其本则万事理也。兹就二《雅》中之具有道德观念者分三类述之。
(一)对己。《小雅·小宛》之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六章此《诗序》以为大夫刺宣王,失之穿凿。故朱子易为大夫遭时乱,兄弟相戒以免祸之诗。按《诗》词极明白恳挚,其戒谨恐惧之情与《小旻》同。故次章云: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各敬尔仪,天命不又。盖贤者持躬不苟,惟恐以酒败德,故持以为戒。是又与《宾筵》“维其令仪”之意同,此古人克己之功也。惟其敬慎如此,故曰: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小明》五章又曰:我孔熯矣,式礼莫愆。《楚茨》四章又曰:不戢不难,戢,聚也。言聚敛其志意。难即古傩字,行有节度也。受福不那。《桑扈》三章又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假乐》二章又曰:敬慎威仪,维民之则。《抑》二章其律己之严可知矣。又《庭燎》述王将视朝,不安于寝,而问夜如其何。旧以此为美宣王,则当日贤君之修饬有足多者。
(二)对人。对人之范围甚广,而莫先于孝弟。《蓼莪》之诗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一章又曰: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三章又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四章此千古孝思之绝作也。《序》谓孝子不得终养是矣。但又谓刺幽王者非。观其叙拊育顾复之怀,抱恨终天之感,凄怆沉痛,有不潸然兴悲者乎。此王裒所以三复而流涕也。故《小宛》亦曰:我心忧伤,念昔先人。明发不寐,有怀二人。《四牡》曰:王事靡盬,不遑将父。《北山》曰: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此亦言勤劳王事,以不能养其父母为忧。则尔时之笃于亲者尚多,固不以世衰而少异也。顾孝亲之道,匪直口体之养而已。慎终追远,继志述事,皆足称孝。《小宛》曰: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思齐》曰:惠于宗公,神罔时怒。《下武》曰:永言孝思,昭哉嗣服。盖事死者如事生。不辱其亲,皆孝之至也。《常棣》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章又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二章又曰: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三章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四章此诗首章略言至亲莫如兄弟之意,次章以意外不测之事,明兄弟亲切之情。三章言急难,四章言御侮,其所以著夫兄弟之义者深且切矣。至《伐木》一诗敦友谊而笃故亲,民德之厚。君子有取焉。
(三)对国。古者重视家族,国家观念不深,故此类诗亦不多见,然非绝无奉公爱国之人也。《小雅·大田》之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此与《七月》“言私其豵,献豜于公”之意正同。《十月之交》曰:黾勉从事,不敢告劳。七章又曰: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八章此虽王事鞅掌,劳逸不均,然其坚忍耐苦之精神,固与世之绝无责任心者迥殊。故《四月》言“尽瘁以仕”,《北山》亦言“尽瘁事国”。虽不免怨忿之词,而终无懈怠之志者。盖其平日敦行有素,修之家者未有不可献之廷者也。若夫刺君伤乱之篇,愤时嫉俗之作,二《雅》中尤难悉举。吾人即谓此出于爱国之一念也,又奚不可?
《雅》诗内容复杂,归纳不易。如纪农事则有《甫田》、《大田》,述祭仪则有《南山》、《楚茨》,治兵振旅,则有《采薇》、《出车》,营造畜牧,则有《斯干》、《无羊》。《天保》则多福是祈,《鹿鸣》则嘉宾式宴,《生民》、《公刘》之陈世德。《巧言》、《巷伯》之斥佥壬,事既靡同,歌咏斯异,而莫不各有其特征,今则不暇举矣。
第八章 论三《颂》
《诗大序》云: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郑玄曰:颂之言容也,天子之德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无不覆焘,无不持载,此谓之容也。刘炫曰:干戈既戢,夷狄来宾。嘉瑞悉臻,远近咸服。群生遂其性,万物得其所。即成功之验也。朱子曰:颂者宗庙之乐歌。章炳麟先生曰:“颂本形容也,《礼乐志》言高祖六年,作昭容乐、礼容乐。以昭容方昭夏,然则大乐必以形容为号,汉初犹然。颂为形容甚明。”《小疋大疋说》下。惠氏《诗说》曰:《公羊传》曰:什一而税,《颂》声作。《雅》诗“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左传》听“舆人之颂,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刺亦可言颂矣。《国语》瞽献典,史献诗,师箴,瞍赋,矇诵。谏亦可言颂矣。按《礼》学乐,诵诗,舞勺,《文王世子》春诵夏弦,《孟子》诵其诗,读其书。《左传》使太师歌《巧言》之卒章,太师辞,师曹请为之,遂诵之。汉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师古注曰:夜诵者,其言或秘,不可宣露。以是观之,比音曰歌,举其辞曰颂也。岂宗庙之诗既歌之而复诵之与?抑歌者工而诵者又有工与?既比其音,复诵其辞,俾在位者皆知其义,所以彰先王之盛德故曰颂。至所刺所谏,欲闻其人之耳故亦曰颂也。今按颂有数义,本可闳通。故郑《谱》既释为容,而其说《春官》又曰:颂之言诵,诗中之《颂》,本为乐歌,及其变体,只为韵语,其用以施诸人事者,昭明所谓游扬德业者是已。故刘勰曰:化偃一国谓之风,风正四方谓之雅,容告神明谓之颂。《风》、《雅》序人事、兼正变,《颂》主告神,义必纯美。鲁国以公旦次编,商人以前王追录。斯乃宗庙之正歌,非宴飨之常咏也。《文心雕龙·颂赞》。颂以乐为主,故《乐记》谓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鲁人为季子歌,而叹为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其同乎《风》、《雅》者以此,而异乎《风》、《雅》者亦以此,兹分述之。
一、《周颂》 郑渔仲曰:《周颂》者,其作在周公摄政,成王即位之初。非也。《颂》有在武王时作者,有在昭王时作者。必以此拘《诗》,所以多滞也。今按《清庙》云:秉文之德。《维天之命》云:文王之德之纯。《维清》云:维清缉熙,文王之典。《天作》云:文王康之。《我将》云:仪式刑文王之典。《雝》云:亦右文母。《赉》云:文王既勤止。以上诸诗俱有文王之谥,故知为武王或武王以后之作。又按《武》云:於皇武王。《桓》云:桓桓武王。此又并言武王谥号,故知为成王时作。又按《昊天有成命》云:成王不敢康。《噫嘻》云:噫嘻成王。此又并及成王谥号,故知为康王时作。《噫嘻》及《昊天有成命》之成王《传》以为成是王事。《集传》云:《国语》叔向引此诗而言曰,是道成王之德也。成王能明文昭定武列者,以此证之,则其为祀成王之诗无疑矣。姚际恒又据贾谊《新书·礼容》篇云:后,王也。二后,文王武王也。成王者,武王之子,文王之孙也。文王有大德而功未成,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及成王承嗣仁以莅民,故称昊天焉。又匡衡亦以二后为文武,扬雄谓康王之时颂夸天下,班固谓成康没而颂声寖。皆不以旧说为然。而《执竞》又云:不显成康,故知其为昭王时诗也。按此诗以奄有四方之功归之成康,盖武王既没,而天下大定。后儒不察,妄生曲解,不可从也。郑氏据《诗》词为言,洵非臆说可比。至《昊天有成命》及《武》、《桓》、《赉》、《酌》、《般》六篇同为《大武》舞歌,皆成王时所作。而《时迈》、《思文》二篇则又周公所制。《国语》云:周文公之《颂》曰载戢干戈。按此《时迈》文。又云:周文公之为《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按此《思文》文。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言武王克商作《颂》,引《时迈》、《赉》、《武》及《桓》诸诗。故知皆为成王时作也。其他各篇之时代及作者均不可考。然大抵皆周初之贵族文学,与《风》、《雅》截然不同。
《周颂》共诗三十一篇,可分为四类。其一为祭歌十五篇。《思文》祀后稷,《清庙》及《维天之命》祀文王,《昊天有成命》及《噫嘻》祀成王。《噫嘻》而戒农祈谷之意,与《商颂·烈祖》末章同。《雝》即《论语》以《雝》彻之《雍》,亦《周礼》所谓歌彻者也。《雍》为彻祭所歌,亦名为彻。《执竞》亦祀武王及成康之诗。姚际恒谓《执竞》为日祭之诗,当于成康上食时歌之,《天作》祀先王。《时迈》则巡守告祭柴望之乐歌,所述不外鬼神功德、祭时情况、祭者感想及祈求福祉诸端,至有鼓述祭时之音乐、潜述祭时之鱼类。《丝衣》言“自堂徂基”、“自羊徂牛”,又言“不吴不敖”、“胡考之休”,当亦属祀之诗。《载见》言“载见辟王”,又言“率见昭考”,盖为诸侯见祖庙之作。旧以为武王庙。《振鹭》、《有客》二篇似俱为述殷后来见祖庙助祭事。盖鹭为白鸟,殷人尚白,武王灭殷,立纣子禄父为殷父,以抚殷遗民,而不改其色。故曰:“亦有斯容。”又曰:“亦白其马。”皆不改色之证也。其二为舞歌七篇。其中有《大武》舞歌六篇,《乐记》言武有六成。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庄王谓《周颂》之《武》、《桓》、《赉》三篇皆武歌也。其余则为《酌》、《般》、《昊天有成命》三篇。魏源及王国维先生说。按《礼记·祭统》云舞莫重有武宿夜。郑注云:武宿夜,《武》曲名也。魏源以为《武》已亡一成,故谓宿夜即《酌》。实误。王国维先生《大武乐章考》曰:武宿夜即武夙夜,其诗中当有夙夜二字,因以名篇。今考《周颂》三十一篇,其有夙夜字者凡四。《昊天有成命》曰:夙夜基命宥密。《我将》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振鹭》曰:庶几夙夜,以永终誉。《闵予小子》曰:维予小子,夙夜敬止。而《我将》为祗文王于明堂之诗,《振鹭》为二王之后助祭之诗,《闵予小子》为嗣王朝庙之诗。质以经文,序说不误。惟《昊天有成命》序云:郊祀天地也,然郊祀地之诗不应歌咏文武之德。又郊以后稷配天,尤与文武无涉。盖作序者见此诗有昊天字而望文言之。若武夙夜而在今《周颂》中,舍此篇莫属矣。近又有谓大武六成,除《武》、《桓》、《赉》、《酌》、《般》外当加入《我将》者。至《维清》一篇序以为奏《象》舞,合大武六成,共得七篇。为我国舞歌之祖,盖《象》舞述文王之文德。而《武》舞则述武王之武功也。其三为农歌四篇。如《臣功》为戒农官之诗,《丰年》、《载芟》及《良耜》三篇则写农家生活并庆收获之丰。其四为警诗五篇。《烈文》戒诸侯,《敬之》为王者自警。《序》以为群臣进戒嗣王。朱传谓上半为进戒。下半为王者答词。方玉润则谓此乃一呼一应,如问自答之意,并非两人语也。《闵予小子》、《访落》及《小毖》有“遭家不造”及“未堪家多难”等句盖亦警戒之诗耳。
二、《鲁颂》 《鲁颂》仅四篇。其作者与时代,自来有二说。按《鲁颂·宫》卒章云:新庙弈弈,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文选·两都赋序》李善注引《韩诗》薛君章句曰:奚斯,鲁公子也,言其新庙弈弈然盛。是诗奚斯所作也。又见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注及《后汉书·曹褒传》注。孔广森曰:韩说以是诗为奚斯作,此与“吉甫作诵,其诗孔硕”文义正同。曼,长也。诗之章句未有长如此篇者,故以曼言之。陈乔枞《韩诗遗说考》。考奚斯与鲁僖公同时,若依此说则《鲁颂》当作于周惠王或襄王时,鲁僖公元年,即周惠王十八年,前六五九。又按《毛诗·駉》序云:《駉》,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考史克卒于鲁襄公六年,周灵王,前五六七。上距奚斯近八十年。若依此说,则《鲁颂》之作者与时代当更稍后也。惟《韩诗》既据《诗》文“奚斯所作”一语谓为作颂,而《毛诗》以颂为史克所作,故于此又训为作庙,而异说从此起。段玉裁曰:此章自“徂来之松”至“新庙弈弈”七句,言鲁修造之事。下“奚斯所作”三句,自陈奚斯所此《宫》一篇,其辞甚长且大,万民皆谓之顺也。作诗之自举其名者,《小雅·节南山》曰:家父作诵,以究王繱。式讹尔心,以畜万邦。《巷伯》曰: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大雅·崧高》曰: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烝民》曰:吉甫作诵,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并此为五篇。云奚斯所作,即吉甫家父作诵之辞也。曰“孔曼且硕,万民是若”,即“其诗孔硕”、“以畜万邦”之意也。所字不上属,所作犹作诵作诗之云。以作为韵,故不曰作诵作诗耳。《经韵楼集·奚斯所作解》。以下并博征汉人之说为证。且谓《毛传》本亦言作诗,与《韩诗》同,庙字乃后人所改。马瑞辰、胡承珙等皆主是说,则信乎《宫》一诗之为奚斯作矣。段氏又曰:史克作是颂,系之牧于坰野之下,则是者,是《駉》篇也。安见可为四篇所共乎?下文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颂僖公能修泮宫也,颂僖公能复周公子之宇也,亦皆分著之矣。行父既请命于周,诸臣皆得为之不必皆克所作。奚斯所作解下,《正义》谓史克作是颂不指《駉》篇,《宫》亦在内,仍主奚斯作庙之说。段懋堂并斥之。陈奂《诗毛氏传疏》亦谓史克作颂只限于《駉》一篇。总之《鲁颂》四篇可分为二类,《駉》与《有駜》为史克作,《泮水》、《宫》则奚斯作,盖前六百年间之文学也。
《宫》一篇,章句最长。首述周兴之历史,而推本于后稷之重农,以次及于大王之剪商,文武之缵绪,周公之受封。然后赞美僖公能致敬郊庙,享祀不忒。诗中所谓周公之孙,庄公之子者,即指僖而言,非闵公也。闵公亦庄公子,在位仅二年,为庆父所弑,未有可颂。故知为僖公。自此以下,皆颂祷之辞。而五章言“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与《商颂》奋伐荆楚同意。盖僖公常从齐桓公伐楚于召陵也。末叙作庙,未知何庙,严粲谓《春秋》不书则知非大工役,特僖公修寝庙,而史臣张大其辞而颂之亦犹《斯干》之意耳。《泮水》一篇,《序》亦以为颂僖公能修泮宫,朱子则谓燕饮落成之诗。按此诗疑是追颂伯禽,盖鲁侯伯禽于成王即政元年就封于鲁,居曲阜。时徐州之戎、淮浦之夷,并起为寇于鲁,东郊之门不敢开辟。鲁侯时为方伯,率诸侯征之,至费地而誓戒士众,史官录其誓辞作《费誓》。凯旋后,于泮宫受俘,此诗之所以作也。姚际恒曰:泮宫,宋戴仲培明杨用修皆以为泮水之宫,非学宫,其说诚然。按《通典》,鲁郡泗水县,泮水出焉,泮为水名可证。鲁侯新作宫于其上,其水有芹藻之属,故诗人作颂,因以芹藻为兴。谓既作泮宫而淮夷攸服,言其成功之后,发祥而护吉也。故饮酒于是,献馘于是,献囚于是,献功于是。末章乃盻泮水之前有林,而林上有飞鸮集之,因托以彼淮夷之献琛焉,通篇意旨如此。自《王制》以为诸侯之学宫,此汉儒之说未可信也。使泮宫为诸侯学宫,则诸侯作学宫,乃其常事。诗何以便谓使淮夷攸服乎。《诗经通论》。其说是矣。至《駉》及《有駜》时代较晚,篇幅较晚,其体略与国相似。《駉》似马颂,《有駜》则亦燕饮颂祷之辞,必如《诗序》所云则凿矣。
三、《商颂》 《商颂》之时代旧有三说。《国语·鲁语》云: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其辑之乱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魏源谓校者审校音节之意。则《商颂》即正考父所作。而王先生读校为效而训为献,则《商颂》之作实在正考父以前。此一说也。《史记·宋世家》云:宋襄公之世,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之所以兴,作《商颂》。据此则《商颂》乃正考父为宋襄公而作,约在周襄王时。前六五顷。此又一说也。《毛诗序》云: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据此则《商颂》乃周太师所保存之先代乐章,其时代在周以前。此以一说也。《序》说信者最多而谬误最甚,魏默深曾力辟之。其言曰:《商颂》果作于商代,如《笺》说《那》之祀成汤者为太甲,《烈祖》之祀中宗者为仲丁,《玄鸟》之祀高宗者为祖庚,则皆以子祭父,如成王之于文、武。何遽称之曰“自古”、“古曰在昔”、“昔曰先民”?而且一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再则曰“顾予蒸尝,汤孙之将”,岂非易世之后,人往风微,庶冀先祖之眷顾而祐我子孙乎。又曰:楚入《春秋》历隐、桓、庄、闵止称荆,至僖二年始称楚,安得高宗即有伐楚有名?孔疏亦穷于词,故云周有天下,始封熊绎为楚子,于武丁之世未审楚君何人。并见《诗古微·商颂鲁韩发微》。而王先生说《商颂》又谓《殷武》卒章云“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郑于景山均无说,《鲁颂》拟此章则云“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则自古以景山为山名,不当加《鄘风·定之方中传》大山之训。按《左传》,商有景亳之命。《水经注·济水》篇:黄沟枝流北径已氏县故城西,又北径景山东。此山距汤都北亳不远。商邱蒙亳以北惟有此山,《商颂》所咏即此也。且商自盘庚至帝乙居殷虚,纣居朝歌,皆在河北。则高宗造寝庙不得远伐河南景山之木,惟宋居高邱距景山才百数十里,而附近别无名山。则其伐景山之木以造庙,于事为宜。又《商颂》语句多袭周诗,如《那》之猗那即《桧风·万楚》之阿傩,《石鼓文》之亚箸。《长发》之“昭格迟迟”即《云汉》之“昭假无赢”。《烝民》之“昭假于下”,《殷武》之“有截其所”,即《常武》之“截彼淮浦,王师之所”。《烈祖》之“时靡有争”与《江汉》同,“约軧错衡,八鸾鸧鸧”与《采芑》同。凡所同者,皆宗周中叶以后之诗。以上诸说皆足证明《诗序》之误。然王说以正考父为宋戴公时人,当平王东迁之际,《史记》之言实误。故《商颂》之作,当在西元前七百七十年左右。而魏说则谓《商颂》与昭陵攘楚有关,正考父或此时尚在。果尔,则《商颂》固前六世纪中叶之产品矣。吾人试寻绎其本文,则知《商颂》五篇可分为二类。前三篇《那》、《烈祖》、《玄鸟》为一类,后二篇《长发》、《殷武》为一类。或正考父于戴公时献前一类,至襄公时又校审二篇以献之欤?姑两存之可也。
《那》、《烈祖》、《玄鸟》三篇为祭歌,惟究祀何人,则难臆断。或以为成汤,或以为太甲,或以为武丁,其实均无确据,阙疑可也。《那》诗侧重祭时之音乐,《烈祖》侧重祭时之肴馔,《玄鸟》则注意所祭者之功业,而篇末皆有祈祷或颂赞之之意。《长发》及《殷武》为叙事诗,前者为商代建国之历史,后者为宋从齐伐楚之事。前者从洪水芒芒,禹敷下土叙起,以次及于玄王契、相土契孙,以次及于成汤伐夏建邦之功。《殷武》言奋伐荆楚,盖宋人以得附骥齐桓为荣,其后襄公竟有霸诸侯之事,故是篇以为颂也。两类中一仿《周颂》,一仿二《雅》。一分段,一不分段。一韵式参差,一韵式齐整,显然不同,或亦时代先后之故欤?
第九章 《诗经》之文艺
《三百篇》为我国一切文学之权舆、艺林之渊薮,其地位至重要也。章学诚曰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铺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则是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之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文史通义·诗教》上。彼以纵横家为后世一切文体所自出,而纵横家驰骋辞说又实出于《诗》教。故《三百篇》信为后世文章之祖。两汉以上,我国韵文派衍枝分,要之皆其耳孙也。前乎此者,虽亦间有佳篇,然或体制不整,韵调不谐,内容不富,求其触景兴怀、体物写志,饶情致而美形容者,殆无如《三百篇》焉,今观其辞,义兼比兴,各体具备。凡于人事之变,王道之缺,靡不借歌咏以自写其真情。而复温柔敦厚,义归无邪,以衷乎性情之正。《大序》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可谓得诗人之旨矣。故其叙男女室家之好,则乐而不淫;骋夫妇决绝之词,则怨而不怒。或刺时政之非,则哀而不伤;或颂德化之美,则正而不谀。文质并妙,无以加焉。故就文学之进化史言,诗歌至是已达于成功之时期矣。就其可以具体言者述之。
一、《诗》之形体 《诗经》以四言为定式,故后世言四言诗之极则者,必推本于《三百篇》。然其中亦有长短错落不羁者。例如《小雅·鱼丽》云:“鱼丽于罶,鱨鲨。”《祈父》云:“祈父,予王之爪牙。”《周颂·维清》云:“肇禋,迄用有成。”“鱨鲨”、“祈父”、“肇禋”,皆二言也。《殷其雷》曰:“殷其雷。”《摽有梅》曰:“摽有梅。”《江有汜》曰:“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式微》曰:“胡不归。”《墙有茨》曰:“墙有茨。”《木瓜》曰:“匪报也。”《君子于役》曰:“曷至哉。”《扬之水》曰:“扬之水。”《大叔于田》曰:“叔于田,乘乘马。”又曰:“叔在薮。”《溱洧》曰:“溱与洧。”又曰“士与女”,又曰“洧之外”。《卢令》曰:“卢令令。”《汾沮洳》曰:“美无度。”《园有桃》曰:“园有桃。”《山有枢》曰:“山有枢,隰有榆。”《椒聊》曰:“椒聊且,远条且。”《葛生》曰:“夏之日,冬之夜。”《株林》曰:“从夏南。”《公刘》曰:“笃公刘。”《昊天有成命》曰:“于缉熙,单厥心。”《桓》曰:“绥万邦,屡丰年。”《有駜》曰:“振之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舞。”皆三言也。此种形式汉郊庙歌多用之。至于五言,尤不胜举。其全篇五言者,如《十亩之间》二章,其全章五言者,如《野有死麕》云:“舒而脱脱兮,无感我悦兮,无使尨也吠。”又如《女曰鸡鸣》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购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又如《素冠》云:“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按此诗三章,惟二、三两章末句非五言。又如《绵》云:“虞芮质厥成,文正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其五言连续至两句以上者,如《行露》云:“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汝无家,何以速我狱。”《匏有苦叶》云:“济盈不濡轨,雉鸣求其牡。”《君子偕老》云:“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桑中》云:“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木瓜》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丰》云:“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七月》云:“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正月》云:“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录。”《小旻》云:“匪先民是程,匪大犹是经。维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甫田》云:“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又云:“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绵》云:“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皇矣》云:“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生民》云:“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卷阿》云:“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又云:“俾尔弥尔性,似先公酋矣。”按此诗十章。其二、三、四三章只一句非五言。《思文》云:“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小毖》云:“未堪家多难,予又集于蓼。”《宫》云:“俾尔昌而炽,俾尔寿而富。”又云:“俾尔昌而大,俾尔耆而艾。”《玄鸟》云:“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长发》云:“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又云:“受小球大球,为下国缀旒。”《殷武》云:“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此外诗中尚有单句五言甚多,不复胪举,盖后世五言诗之祖也。至《卷耳》云“我姑酌彼金罍”,《北门》云“政事一埤益我”,又云“室人交遍谪我”,《扬之水》云“曷月予还归哉”,《中谷有蓷》云“遇人之艰难矣”,《缁衣》云“敝予又改为兮”,《狡童》云“使我不能餐兮”,《褰裳》云“狂童之狂也且”。《还》云:“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著》云:“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伐檀》云:“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无衣》云:“岂曰无衣七兮。”《权舆》云:“今也每食无馀。”《七月》云:“殆及公子同归。”又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又云:“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鸱鸮》云:“迨天之未阴雨。”又云:“曰予未有室家。”《九罭》云:“九罭之鱼鳟鲂。”末章又云:“是以有衮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无使我心悲兮。”《鹿鸣》云:“群子是则有效。”又云:“嘉宾式燕以敖。”《南有嘉鱼》云:“嘉宾式燕以衎。”《蓼萧》云:“是以有誉处兮。”《裳裳者华》亦有此语。《雨无正》云:“谓尔迁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小旻》云:“是用不得于道。”《蓼莪》云:“不如死之久矣。”《大东》云:“不可以挹酒浆。”《车舝》云:“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凫鹥》云:“公尸来燕来宁。”《薄》云:“天不湎尔以酒。”《抑》云:“尚不愧于屋漏。”又云:“谁夙知而莫成。”《桑柔》云:“予岂不知而作。”《烈文》云:“无封靡于尔邦。”《昊天有成命》云:“夙夜基命宥密。”《丰年》云:“丰年多季多稌。”《敬之》云:“无曰高高在上。”《酌》云:“实维尔公允师。”《殷武》云:“设都于禹之绩。”此皆六言诗也。然则六言又不始于谷永矣。又《桑中》云:“送我乎淇水之上矣。”《缁衣》云:“还予授子之粲兮。”《还》云:“遭我手峱之间兮。”《著》云:“尚之以琼华乎而。”《伐檀》云:“胡取乎三百廛兮。”《黄鸟》云:“交交黄鸟止于棘。”亦通作二句。《权舆》云:“于我乎夏屋渠渠。”《七月》云:“二之日凿水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鹿鸣》云:“以燕乐嘉宾之心。”《小旻》云:“如彼筑室于道谋。”《召旻》云:“维苦之富不如时,维今之疚不如兹。”《我将》云:“仪式刑文王之典。”《敬之》云:“学有缉熙于光明。”皆七言也。“胡瞻尔庭有悬狟兮。”“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七月》“我不敢效我友自逸。”皆八言也。“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则九言也。挚虞《文章流别》以此为九言。然注家皆谓《泂酌》三章,章五句。则是以为二句矣。故颜延之谓《诗》本无九言。盖由声度阐缓,不协金石之故也。故论《诗》之形体,极为复杂。后世诗体,殆无不导源于是者。
二、《诗》之韵式 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史记》亦谓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于《韶》《武》雅颂之音。盖诗本以协乐,故必声韵调和,始能歌咏。惟时代既远,声音多变。后人读之,常觉不叶。实则诗韵最精密而有法度,不特句脚用韵而已,即句首句中亦往往有之。通其例者,旦暮遇之矣。陈第《毛诗古音考序》曰:士人篇章,必有音节。田野俚曲,亦各谐声。岂以古人之诗而无韵乎?盖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故以今之音读古之作,不免乖剌而不合。于是悉委之叶,夫其果出于叶也,作之非一人,采之非一国。何以母之必读米,非韵杞、韵止,则韵祉、韵喜矣。马必读姥,非韵组、韵黼,则韵旅、韵士矣。京必读疆,非韵查、韵将,则韵常、韵王矣。福必读偪,非韵食、韵翼,则韵德、韵亿矣。厥类实繁,难以殚举,陈氏论古今声韵之变可谓得其要矣。今述诗之韵式,设为下列十例。
(一)每句用韵例
有女同行韵,颜如舜英韵。将翱将翔韵,佩玉将将韵。彼美孟姜韵,德音不忘韵。《郑风·有女同车》
(二)隔句用韵例
何彼胢矣,唐棣之华韵。曷不肃雍,王姬之车韵。《召南·何彼胢矣》
(三)每二句换韵例
于以采韵,南涧之滨韵。于以采藻韵,于彼行潦韵。《召南·采》
(四)隔句用韵。起首二句每句用韵例。
氾彼柏舟韵,亦氾其流韵。耿耿不寐,如有隐忧韵。微如无酒,以敖以游韵。《邶风·柏舟》
按以上四式皆诗韵之正格。
(五)意转重叠韵例
心之忧矣,其谁知之韵。其谁知之叠韵,盖亦勿思韵。《魏风·园有桃》
我有嘉宾韵,鼓瑟鼓琴韵。鼓瑟鼓琴叠韵,和乐且湛韵。《小雅·鹿鸣》
(六)句首用韵例
舒韵而脱脱韵兮,无韵感我悦韵兮。无韵使尨也吠。《召南·野有死麕》
(七)句中用韵例
日居韵月诸韵。《邶风·柏舟》
侯薪韵侯蒸韵。《小雅·正月》
鸿韵飞韵遵渚韵,公与鸿叶归与飞叶无所与渚叶。《豳风·九罭》
有瀰韵济盈韵,有韵雉鸣韵。《邶风·匏有苦叶》
(八)转韵例
手如柔荑韵,肤如凝脂韵,领如蝤蛴韵,齿如瓠犀韵。螓首蛾眉韵,巧笑倩转韵兮,美目盼韵兮。《卫风·硕人》
(九)错韵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韵一。维叶萋萋韵二,黄鸟于飞韵,与萋叶。集于灌木韵,与谷叶,其鸣喈喈韵,与萋叶。《葛覃》
我心匪石韵一,不可转韵二也。我心匪席韵,与石叶,不可卷韵,与转叶也。威仪棣棣,不可选韵也。《邶风·柏舟》
(十)空韵例
兄弟阋于墙,外卸其侮。每有良朋韵,蒸也无戎韵。《小雅·常棣》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韵斯,鬻子之闵韵斯。《豳风·鸱鸮》
按以上六式为诗韵之变格。
总之《诗》之韵式千变万化,不可一定。兹所归纳,特其较著者耳。学者如欲致力于《诗》韵之学,勤加搜讨,其例当不止乎此。
三、《诗》之修辞 吾国韵文至于《三百篇》,已可谓极文艺之能事矣。故韩愈曰:“诗正而葩。”葩者盖即文辞斐然之谓也。《大序》以风雅颂赋比兴为诗之六义,其说极繁。然以今论之,风、雅、颂为诗之体,而赋、比、兴则作诗之法。更以修辞学言之,赋尚敷陈,直说法也;比重取譬,象征法也;兴则由彼及此,联想法也。无论抒情叙事三法皆可用之,且有一诗之中同时兼用数法者。要皆修辞之上运用耳。又《风》、《雅》、《颂》各诗,恒以时、地、作者之不同,故其形式内容亦随之而异。以言《国风》,则章句较短,抒情之作较多。言近旨远,寄兴深微,绝似唐人绝句。以言二《雅》则篇幅较长,叙事之诗较多,尽情倾吐,顿挫抑扬,极似唐人之歌行。三《颂》则意主颂赞,为用迥别,故其辞朴拙,极似汉人之《郊祀歌》、乐府及后世之铭诔。此其大概也。若夫诗中修辞之例,亦难尽述。联举数端。以示隅焉。
(一)叠字例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硕人》
伐鼓渊渊。《采芑》
籊籊竹竿。《竹竿》
(二)叠句例
爰居爰处,爰笑爰语。《斯干》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蓼莪》
乃慰乃止,乃左乃右。乃疆乃理,乃宣乃亩。《绵》
实方实苞,实种实褒。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生民》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天保》三章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六章
江有渚,之子归,不我与。不我与,其后也处。《江有汜》
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中谷有蓷》
(三)对句例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草虫》
麀鹿濯濯,白鸟翯翯。《灵台》
柔则茹之,刚则吐之。《烝民》
雍雍在公,肃肃在庙。《思齐》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谷风》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采薇》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山》
曾孙之稼,如茨如梁。曾孙之庚,如抵如京。《甫田》
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皇矣》
(四)调声例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鸱鸮》按此虽叠字。而以音节为主,与《硕人》末章异。
(五)炼意例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卒饱。《苕之华》。按此诗写丧乱饥馑,百物彫耗。而以羊瘠罶空为言。可刻意描摹,工炼无比。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正月》。说见本篇第二章。盖写乱世之民,无可逃避之意,诗人之想像至深刻矣。
(六)谋篇例
《三百篇》诗有极意讲求篇法者,如《谷风》、《氓》、《七月》、《生民》等篇。皆步骤齐整,结构精严。言有序而法甚密。后人长篇,实本于此。惟其篇幅过长,兹不备引。
(七)铺叙例
诗中之列举数事依次叙之者如《七月》云: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九月陨萚。又云: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又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又如《嵩高》叙申伯出封于谢,《宫》叙僖公营造寝庙,皆极铺张,为后之赋家所法效。
(八)白描例
白描之诗,《国风》最多。如《硕人》写庄姜之美,《蒹葭》述洄遡之情,《东山》感田园之荒芜,《静女》悦彤管之贻赠,凡此之类,不加渲染,而神味无穷。后有作者,其舆台也。
[book_title]第三篇 晚周文学
第一章 楚辞之起源
春秋以前,我国文学为四言诗,所谓《三百篇》是也。春秋以后,南方文学勃兴,是为楚辞。楚辞者,诗之变也。刘勰曰: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奇文郁起,其离骚哉?固已轩翥诗人之后,奋飞辞家之前,岂去圣之未远、而楚人之多才乎?又曰:楚辞者,体漫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文心雕龙·辨骚》。盖自春秋以还,诗人不作。楚承南音,代以骚体。屈原始创,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踵其余绪,作者渐夥。荀卿北方大儒,宦游于楚,曾为歌赋以遗春申君。今所传《赋》篇及《成相辞》亦风骚之流也。故骚赋起于战国,而作者则悉为楚人。以时言则上继葩经,以地言则划分南北,其变迁之迹至显。今述其缘起如下。
一、关于北方文学者 《汉书·艺文志》曰: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又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寖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谕。咸有恻隐古诗之义。班氏谓辞赋之起由于聘问歌咏之事废,极为有见。考春秋时行人往来,辞命为先。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子产有辞,诸侯赖之”是也。顾欲善其辞命,厥惟学《诗》。故孔子以诵诗专对并举。观《左传》所载诸侯聘会宴燕享之时,必借赋诗歌诗以为周旋酬酢之助者,不可胜数。其最著者,如襄公二一七年《传》:郑伯享赵孟于垂陇,子展赋《草虫》,伯有赋《鹑之贲贲》,子西赋《黍苗》,子产赋《隰桑》,子太叔赋《野有蔓草》,印段赋《蟋蟀》,公孙段赋《桑扈》,举座无不赋者,可谓极一时之盛事矣。又如昭公十二年《传》,记宋华定来聘,为赋《蓼萧》,弗如,又不答赋,昭子谓其必亡。而襄公十六年《传》:晋侯与诸侯宴于温,使诸大夫舞,曰:歌诗必类。齐高厚之诗不类,荀偃怒,曰:诸侯有异志矣,使诸侯大夫盟高厚,高厚逃归。盖尔时赋诗歌诗之重要如此。楚本后起,文化较低,北方诸侯皆夷之。及其盛也,与中土交际渐繁,聘会渐多,感实用之需要,受大学之熏陶,遂不得不研习《三百篇》,而同化于诸夏矣。故《左传·文公十年》,楚子舟引《大雅·烝民》及《民劳》。宣十二年,叔孙引《小雅·六月》,楚子引《周颂·时迈》。成二年,申叔跪引《卫风·桑中》,子重引《大雅·文王》。襄二十七年,薳罢如晋,赋《既醉》。昭三年,楚子享郑伯,赋《吉日》。昭七年,芊尹无宇引《小雅·北山》。昭二十三年,沈尹戌亦引《文王》。二十四年,又引《大雅·桑柔》。而昭十二年《传》,子革且引逸诗《祈招》以谏,此皆楚人通达《诗经》之证也。故骚体文中,每句用一兮字,此种形式亦出于诗。而屈子《天问》且纯为诗之遗体。考《诗经》泰半皆黄河流域产品,然则谓楚辞之起原,实受北方文学之影响也何疑。
二、关于南方文学者 《诗》三百篇无楚风,然江汉之间,皆为楚地。《汉广》、《江沱》诸诗,列于二《南》,《汝坟》在河南之南部,地与楚境相近。《野麕》之白茅本亦楚产,即《左传》所谓包茅,可知亦为南方诗歌,是《诗》无楚风,而实为风首也。《汉书·地理志》陈国今淮阳之地,盖古豫州之东南,而今河南湖北及安徽一部之地。则诗中之《陈风》,亦当属之南方。春秋末楚灭陈有其地,又悉兼并其附近诸小国。故曰: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楚境既广,故其时南方诸国之文学亦遂占而有之。蕴蓄既久,华实斯茂。迄于战国,楚辞崛起,有由来矣。又老子亦楚苦县人,其所著《道德经》五千言,虽非文学作品,然《道德经》中多为韵文,且其形式亦与楚辞之《九歌》相同。例如十五章云:豫焉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此类哲理诗。极似骚体文之先驱。特其兮字之位置微有不同,遂觉音节稍促耳。此外南方诗歌之散见于古籍者,有《说苑·至公》篇所载之《子文歌》,颂楚令尹子文刑其族人事。《正谏》篇《楚人歌》,咏楚庄王纳诸御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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