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中国文学史讲稿 [book_author]胡小石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学术,完结 [book_length]111609 [book_dec]《中国文学史讲稿》原为著者在北京女高师的讲义,1928年春由上海人文社出版,题名《中国文学史讲稿上编》。共11章,第1章“通论”,首标焦循《易余籥录》“一代有一代之所胜”之说,同时接受达尔文进化论,结合西方文学理论,阐明自己的文学史观,主张文学随时代而发展;在澄清纯文学范围的基础上,要求“确立文学的信史时代”,尤重文体之盛衰流变。从次章起,按时代顺序历叙《诗经》、楚辞、汉赋、汉魏晋南北朝古体诗、唐律体诗、唐五代词诸体之源流正变,对历代关于“文”及“文学”的观念予以厘清;对桐城派方苞、扬州派阮元、常州派张惠言以及章太炎诸家观点予以评骘;以“移情”和“移象”解释文学起源,吸收借鉴并修正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关于地理环境对文人及文学影响的部分观点。全书识鉴精刻,上下贯通,堪称一部“篇幅不长而颇具卓识”的文学史著作。1984年,吴征铸编辑《胡小石论文集续编》,据40年代诸生零星笔记,增补“宋代文学”一章,成12章,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91年出版发行。 [book_img]Z_11862.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通论 引言 中国虽说是一个富有文学宝藏的古国,文学作品的数量颇不在少数,而且各体皆称完备。每代都有新文体产生,但是将历代文学的源流变迁,明白地公正地叙述出来,而能具有文学史价值一类的书,中国人自己所出的,反在日本人及西洋人之后。这是多么令人惭愧的事。不过从前虽无整个的文学史出现,许许多多的文人倒有不少谈到关于文学流变的种种问题,散见于零篇碎简之内。而且其中颇有合乎近代论文的旨趣,及应用演进的理论,以说明过去历代文学的趋势的人。我们在这里要举一位清代大儒焦里堂的论文名著为代表。这篇也可以说这是中国人最先所著的一部具体而微的文学史。焦君的话,引在下面(见《易余籥录》十五): 商之诗,仅存颂。周则备风、雅、颂,载诸三百篇者尚矣。而楚骚之体,则三百篇所无也。此屈、宋为周末大家。其韦玄成父子以后之四言,则三百篇之余气游魂。汉之赋为周秦所无,故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为四百年作者,而东方朔、刘向、王逸之骚,仍未脱周楚之窠臼。其魏、晋以后之赋,则汉赋之余气游魂也。楚骚发源于三百篇。汉赋发源于周末。五言诗发源于汉之十九首,及苏、李,而建安,而后历晋、宋、齐、梁、陈、周、隋,于此为盛。一变于晋之潘、陆,宋之颜、谢。易朴为雕,化奇为偶。然晋、宋以前,未知有声韵也。沈约卓然创始,指出四声。自时厥后,变蹈厉为和柔。宜城(谢朓)、水部(何逊)冠冕齐、梁,又开潘、陆、颜、谢所未有矣。齐、梁者,枢纽于古、律之间者也。至唐遂专以律传。杜甫、刘长卿、孟浩然、王维、李白、崔颢、白居易、李商隐等之五律七律,六朝以前所未有也。若陈子昂、张九龄、韦应物之五言古诗,不出汉魏人之范围。故论唐人诗,以七律五律为先,七古七绝次之。诗之境至是尽矣。晚唐渐有词,兴于五代,而盛于宋。为唐以前所无。故论宋宜取其词,前则秦(观)、柳(永)、苏(轼)、晁(补之),后则周(密)、吴(文英)、姜(夔)、蒋(捷),足与魏之曹、刘,唐之李、杜,相辉映焉。其诗人之有西昆、西江诗派,不过唐人之余绪,不足评其乖合矣。 词之体,尽于南宋。金元乃变为曲,关汉卿、乔梦符、马东篱、张小山为一代巨手;乃谈者不取其曲,仍论其诗,失之矣。有明二百七十年,镂心刻骨于八股,如胡思泉、归熙父、金正希、章大力数十家,洵可继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以立一门户。而李(梦阳)、何(大复)、王(世贞)、李(攀龙)之流,乃沾沾于诗,自命复古,殊可不必者矣。夫一代有一代之所胜,舍其所胜,以就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耳。余尝欲自楚骚以下,至明八股,撰为一集,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明专录其八股,一代还其一代之所胜,然而未暇也。偶与人论诗,而纪于此。 从上面所引的焦君的文章,可得到下列种种观念: (一)阐明文学与时代之关系。他最能认清在什么时代就产生什么文学。“一代有一代之所胜”,“汉则专取其赋,魏、晋、六朝至隋则专录其五言诗,唐则专录其律诗,宋专录其词,元专录其曲,明专录其八股,一代还其一代之所胜”。 (二)认清纯粹文学之范围。中国人自来哲学与文学相混,文学又与史学不分,以致现在一般编文学史的,几乎与中国学术史不分界限。头绪纷繁,了无足取。焦君此篇所举的历朝代表文学作品,如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均属于纯文学方面。文学的面貌既被他认清楚了,讲起来,才不至于夹杂不清。 (三)建立文学的信史时代。文学为感情之表征。有人类即有感情,有感情即有文学。“虽虞夏以前,遗文不睹,禀气怀灵,理无或异。”但我们要讲的是文学的信史。须以文学之著于竹帛,而且能够确实证明是真的作品以为断。因此,我国文学的信史时代,不得不因之而缩短。焦君所讲断自商代,因为他相信经古文家之说,以《商颂》为商代作品。他并不远取《击壤》《南风》《卿云》等歌谣,甚至于葛天、伏羲时的选著,这是他的一种专崇信史的谨严态度。很可供后来讲文学史者所取法。 (四)注重文体之盛衰流变。每种文体,都是最初时候很兴盛,以后渐渐衰败,终于另外出一种新文体来代替旧的。但新文体既产生之后,仍然有一班人保存着旧的文体。这种人“舍其所胜,以救其所不胜,皆寄人篱下者耳”。这种论调,是从前一般过于贵古贱今的文人所不敢出口的。 至于这篇中偶有误点,如相信《商颂》的时代,及苏、李诗,且把韦玄成祖孙误为父子等。但大体的主张,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 文学的意义之各种解释 先从“文”的字义来说,《说文》载有二字: (一)“文,错画也,象交文。”按此即现今流行的图案画之类。 (二)“彣,戫也。从彡从文。”此字每与彰字同用。 “彰,文章也。从彡从章,章亦声。” 第二个彣字,与第一个不同之点,是多一个彡字。《说文》:“彡,饰画毛文也。”凡与毛饰有关的字,如“须”“頿”“”等字,均从彡。而且从彡之字,多含有美意。如“修”字,从彡,引申为修美。文学也自然与美有关。不过美是一种超实用之物,正如吾人面上的须眉之类,有之,却无大用,然缺之,便觉丑陋不堪。 且古来对于文字含义最泛,略分以下各种解释: (一)文字叫作文。 《左传》:“有文在其手曰友。”《说文序》:“依类象形谓之文。” (二)口语叫作文。 《左传》:“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三)文物叫作文。 《易经·贲卦》:“刚柔交错为天文,文明以止为人文。” (四)华美叫作文。 《论语》:“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这里是文与质并举的。 (五)礼乐制度称为文。 《论语》美尧之词:“焕乎其有文章。” 又:“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 (六)典籍称为文。 《论语》:“文献,不足征也。”《孟子》:“其文则史。” 以上所举的,都是“文”字单用。最早书籍中将文学二字连用的,有《论语·先进》“文学:子游、子夏”一语。试看这两位的文学怎样,子游事迹及学问,不多见于古代篇籍,但在《檀弓》上,可见到他的种种逸事,大概是一位礼学家。子夏著述之多,为孔门弟子中的第一人。实为后代经师的远祖。如此看来,《论语》中所讲的文学,正和后世《史记》《汉书》说的“彬彬多文学之士”一样,乃是泛指一切学术而言。与现今要谈的文学的意义完全不同。今人所说的文学的意义,正与古人所举的诗的定义很合。 《尚书》:“诗言志。”《乐记》:“诗,言其志也。” 《诗大叙》:“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关于大叙真伪的问题,三家诗均不曾道及。子夏作过《诗大叙》,或者为毛公伪托。然而此篇虽不出于子夏之手,至迟也不出于西汉的初年。其中的“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两句不是绝妙的文学定义吗? 《诗》三百篇,汉人夺之为经,视为高文典册,并不敢用文学的眼光去对待它。汉人以词赋为文学,但此种事业,不见尊贵。当时皇帝每以俳优蓄文学之士,所以扬子云言:“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曹子建亦深以当一文人为大耻,尚不及乃兄曹丕,知道文学的重要,称为“不朽之盛业”。 自魏、晋直到盛唐,一般人对于文学的界限,都看得明晰,分得清楚,至于六朝人更长于文笔之分,故界说亦颇中肯。略举几条: 陆机有名的《文赋》大半讲的是文之修辞,并找不到文之定义,只得勉强抽出二句:“思涉乐其必笑,言方哀而已叹。”于此可见他正以为文乃由情而生的。 至于修史书,特辟文苑一门的,当以作《后汉书》之范晔为第一人。前乎此的《史记》,只在屈原、贾谊、司马相如等列传内,选载了他们所作的辞赋。《汉书》把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徐乐等人的传,都归入一卷之中。 《三国志·王粲传》附载了同时的许多文人,却并没有为文人特立一栏。至于谢、沈等的《后汉书》又已失传,内中有无文苑一门,不得而知。 当时因为文笔之分很严,所以文苑传所收的文人,都是韵文的作者。范晔的《文苑传》下说:“情志既动,篇辞为贵。抽心呈貌,非雕非蔚。殊状共体,同声异气。言观丽则,永监淫费。”按情志二句,显然是受《诗大叙》“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影响而发生的。 直到齐、梁之间,才有论文之专书出现。最著者如刘勰之《文心雕龙》、钟嵘之《诗品》。 《文心雕龙》:“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 《诗品叙》:“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 《南齐书·文学传后论》:“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 《梁书·文学传后论》:“夫文者,妙发性灵,独拔怀抱。” 我们再看梁代昭明太子所撰的一部总集,所谓文学的标准又是怎样?他认为不是文学,而不入选者,有下四种: (一)经——姬公……之籍,孔父之书。 (二)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 (三)忠贤谋天之说辩。 (四)史乘。 必要合于“沈思翰藻”的条件,方得称之为文,而后入选。阮元《读〈文选序〉》,解释此段最精,节抄如下: 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史也,子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沈思翰藻”始名之曰文,始以入选也。 萧释《金楼子·立言篇》:“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谓之文。” 综合以上诸说,可见六朝所下“文”的定义,即前人对于“诗”的定义。惟当时文笔之分甚严。而所称为文者,除内涵之情感以外,还注重形式方面,必求其合乎藻绘声律的各种条件。 自汉至唐,文学之界域,大略如此。首先改变这种风气的人,即唐代韩愈。他每以“笔”为“文”,他善于作散文。然而他同时的人,也只称之曰笔。刘禹锡替他死后作的祭文,有“子长在笔,余长在论”,及杜牧的诗中所称“杜诗韩笔”之说,并不承认他所作为文学正宗。及至宋代,文笔之界更混淆不清。苏轼作《潮州韩文公庙碑》,把唐人所说的笔,亦名之曰文,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嗣后更把文学的本体,弄得不明不白。如: 周敦颐说:“文,所以载道也。” 王安石说:“礼乐刑政,先王之所谓文也。” 此后直到清代,对于文学有明显主张的,约分三派: (一)桐城派 主单语,重散文,即古之所谓笔,此派以方苞为首。 (二)扬州派 主偶体,重骈文,即古之所谓文,以阮元为首。 (三)常州派 调和文笔之说,如张惠言等,均骈散兼工。 以上三派,论信徒之多,必推桐城派。若论立论之精准,即数扬州派。 近来的章太炎氏,又主张极广义的:“凡著于竹帛者,谓之文。论其形式,谓之文学。”照他说来,太无限定。凡公司之股票、神庙之签条,均可称之为文,讲来实不胜其烦。现在若要讲文学的界限,与其失之太宽,不如失之太狭。故宁从阮氏之说,而不取章氏之论。 什么是文学 无论什么道理,只要不故意去追寻一种很玄妙的解释,都能得着普通的意义。文学,这件东西,并非从天上掉下的。只是由人造的。从根本上说来,人就不是一个什么玄妙的东西,不过是生物之一种。所以我们最好是从生物上,去给文学的起源,下个解释。 一切生物的生存,都具有两种目的。一为个体的维持,一为种族的维持。要求达到第一种目的,为“食”。要求达到第二种目的,为“色”。人们自然不能例外,故生活问题与配偶问题为人类往古来今之两大事件,正如中国古人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西哲所说的“饥与爱”。但这两种欲望,不一定人人都能够满足。有时个体生活,偏偏不能维持,种族生活,更说不上。于是因种种不满,而发出欲望之呼号,甚至酿成战争的惨剧。人类因求生意志的不遂,和欲望不能如愿以偿,且同时又受社会上的风俗习惯的束缚,法律舆论的制裁,不能为所欲为,所以就发明了一种“移情”的方法,在实际生活上所获得的许多烦恼,转而向空虚的地方去求安慰。照这一点看来,文学与宗教恰有相似之处。然而二者发生的情形虽同,而最后的结果颇不一致。宗教造幻想以安慰将来,所希望的幸福,却在身后。而文学则造幻想以安慰现在,正欲求得眼前之陶醉或解脱。 因文学与宗教在某点上有相同的作用,故宗教兴盛之时,亦即文学发达之日。如建安之世,五斗米教盛行,而邺中七子生于此时。东晋时有沙门慧远倡净土宗,当时彬彬文学之士最多。南北朝佛教势焰不小,骈俪的作家可车载斗量。五代时人多信仰佛法,有大批词人散居十国之中。大概由于时局纷扰,一般人生活失去常态,深感现世的不满足,想另寻一块理想之乐土以自适。不钻入宗教之圈套,便逃入文学的领域。 有人说,文学的创造,为人生之艺术化,或又名之曰美化。我看也未必尽然,反不如说创造文学,是使人生活虚化,较为确切。以上所说的,都是关于“移情”一方面。 除了移情以外,还另外有一种作用。文学家最不爱说直话,美人芳草之词,风雨鸡鸣之喻,表现的语辞和内涵的意义不一定是那一回事,这可名之曰“移象”。即如模山范水,游仙谈玄,何尝又不用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呢? 因文学是逃往于虚境者的产品,故文学说不上有什么大的实用。又因为文学多产生于不满足之际,故文学每多愁苦悲叹之声,如“《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屈原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然而文学一方面虽由穷愁而起,一方面又可以安慰穷愁。文人虽形容憔悴,亦能怡然自得。正如《诗品》所说:“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 个体的维持与种族的维持,是一般生物和全人类的共同的要求。把这两种要求表现在文学里面,所以一种民族里的作品,能博得任何民族的同情。这就叫作文学的普遍性,即《诗叙》所说“言天下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这一人非是别人,就是作诗之人呀! 又从另一方面看去,文学是逃实入虚,而发泄不足之感情的利器。然同时因种种关系,又不容作者尽量发泄,请谓极浪漫之能事。尤以自来儒家之伦理观念,极为文学之大障碍。所以《诗叙》上有“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话,就是要制止极奔放的热情,使过于浪漫的情感有所节制。 日本厨川白村在他的《苦闷的象征》一书中,解释文学的起源,由于创造生活力之压抑。创造生活所包者广,即如消遣,亦即其中之一种,如公子或隐士之养鸟莳花,兴趣十分浓厚,至如猎人之天天捕鸟,园丁之日日栽花,反成苦境。又与其说马之拉车,不如说车之推马。因为马并不愿意自己拉车,乃由人驾车子催着马走。而此拉车的马,已失去它的创造生活了。 但是创造生活的被压抑,由于实际生活之不满足。如实际生活满足以后,则创造生活力之受压抑,必不如是其甚。文学之产生,是由于创造生活之被压抑而生的反响。如是说来,凡是境遇充裕之人,必皆不能成为著名之文人了。其实不然,人永无满足现状之一日。生活一天,总要求向上一天。纵然一己的境遇,虽感觉得好,若对于其他境遇不如己的人表同情,自然便发生同感,亦能创造文学,如魏之贵为皇亲之曹子建,唐之早年登科第之白香山,作诗多陈民间疾苦,清人中如纳兰容若之大贵,项莲生之大富,而读《饮水词》与《忆云词》,可以不断地看见他的悲哀情调,不像大富贵人家的口吻,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这不是可以做证明吗? 从以上的种种说法,可以知道文学是一样什么东西了。在此“未能免俗”,聊为文学下一种界说: 文学,是由于生活之环境上受了刺激而起情感的反应,借艺术化的语言而为具体的表现。 今人多谓文学为人生之表现,此乃指文学之对象,而忽略他的动机。或又谓文学,所以指示人生之途径,又把文学弄成伦理学之奴隶。指示途径,可说是它的副产品,与文学之本身无关。“情动于中”,正是文学的动机,也正是其内容,但这情感,不是白白发生出来的,乃由于受环境之刺激而反应出来的。若如此说,则人生已包括在内。“而形于言”,乃兼及外表。这种语言,又和寻常日用品不同,是被艺术化的、有声有色的。因纯文学自然有它的音节,又不能用音乐以表现之。因音乐太抽象了,故贵乎用一种具体的语言。且文学最忌抽象的表现。与其空说春景鲜明,不如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与其空说秋容惨淡,不如说“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所以论列一种文学,对于作者的环境更当特别注重。在讲文学史的人,尤其应该如此。有人又以为文学纯为天才产物,本不受环境的限制。其实两说都言之成理,然又各有所偏。古已有之,列举如下: (一)先天说 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我国文人最喜谈“气”,解释各不相同。这里所指的气,即是“才性”。后来清代姚鼐、曾国藩一般人所倡的阳刚阴柔之说,即从此生出。 (二)后天说 司马迁《报任少卿书》:“《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屈原放逐,乃著离骚。” 谢灵运《拟邺中集诗小叙》论王粲:“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论陈琳:“袁本初书记之士,故述丧乱事多。” 钟嵘《诗品》论李陵:“使陵不遭辛苦,其为文亦何能至此。” 两说不为无理,然先天、后天必兼而有之,始能卓然成文学名家。创造文学,必须天才,是不消说的。譬如天才是水,天才不丰富的,正如涸池浅沼。富有天才的,好比长江大河。然若水不遇风,则波平浪静,毫无奇观。或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或狂风怒号,卷起万顷波涛。后天的修养及其刺激,亦正如风一样,既受先天之惠,复得后天之助,文学不患不成。若专恃天才,而无相当修养,不惟怠人志气,即早成熟的,亦多华而不实,故讲文学史的人,与其重先天,不若重后天还好些。 文学史之研究 文学史与文学本身之关系,与其他学术史与学术本身之关系,迥然不同。因为他种学术史,与其所叙述之学术的本身,都同是客观的。文学史固然也是客观的,然而被它叙述的文学本身,并不是客观的。文学家之所以异乎常人的,就是能将一切客观的事象,加以主观之解释:明明是空气流荡而成之风,竟说它在怒号;明明是由高就下之泉响,又说它在呜咽。以数目来论“虽九死其犹未悔”,一个人怎能死到九次?“白发三千丈”,古今中外哪有若长的头发?“南风吹山作平地”,“南山塞天地”,试问天下何处去寻如此之大风与峻岭?然而无害其为最优美之文学。以文学之创造,不妨完全掺入主观的成见。可是拿这同样的态度来研究文学史,那就糟透了。故研究文学史,要纯粹立于客观地位。“言之非艰,行之维艰。”谈文学史的人,多半是爱好文学之士。凡人有所爱,必有所憎,如喜欢汉、魏的人,每骂八家为浅薄。而崇拜后者的人,又骂前者为假古董。不过我们要极力免除此种弊端,虽不敢说成消灭至于无,总要求能减至最低的限度。 因此,研究文学史,应注重事实的变迁,而不应注重价值之估定。所应具的态度,与研究任何史的态度,应该是一样的。应具备: (一)冷静的态度 不染任何宗派色彩,不拥护何派,亦不诋毁何派。 (二)求信的态度 只问作品之真不真,不问作品之美不美。 (三)求因果的关系之注意 每种文学之产生,非突然的,必有其来因。既发生以后,必有其相当的影响与其后来的效果。 [book_title]第二章 上古文学 总论 讲到我国邃古的文学,不患材料的不多,只怕材料的不真。我们首先若不建立一个信史开始的时代,随便轻信一切传说,遂不免以讹传讹。大讲其三皇五帝的文学,或甚至盘古时代的文学,若不是捕风捉影,便是自欺欺人。 上古当断自何代,真不知从何处说起。在此,暂举古人所称引的最早人物的事迹,以作比勘之用。 《尚书》总算是很可靠古籍之一种,据那上面记载的时代,以《尧典》为最古,即至春秋时,孔子日常教导人所援引的古代之君,亦限于尧、舜,至《周易·系辞》传说到伏羲。但此传并非孔子所作。宋代欧阳修的《易童子问》,久已致疑。到战国时人,如庄子之类,又谈到黄帝。到了汉代的司马迁作《史记》立《五帝本纪》,亦托始于黄帝。但他同时又自认“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至于汉代一般造纬书的人,简直谈到五帝以前开辟时事(参看《太平御览》七十八至八十一卷)。至司马贞《补史记》,于是加上《三皇本纪》。托始于伏羲。至宋代罗泌作的《路史》,集诸纬之大成,又益以道藏之说,更加上了《初三皇纪》与《中三皇纪》。他又根据《春秋元命苞》十纪之记“天地开辟至春秋获麟之岁,凡二百二十六万七千年”,这比今人动以五千年文明古国自夸的人,更张扬万倍。 从以上举的例看来,愈是时代愈后的人,所知道古人的时代愈远,其令人莫名其妙。且最先提出三皇之说的,为秦博士。他们说三皇为天皇、地皇、泰皇,泰皇最贵。这显然是由当时一般方士捏造古事,以迎合好大崇古的秦始皇心理。尧、舜本为儒家之理想人物,于是农家如许行之徒,不搬出一位较远的神农来。及至战国之末,一般道家,又请出更神秘的黄帝来,以与儒家之尧、舜对抗。到汉代武梁祠画像,如伏羲、女娲之类,均为人头蛇身,奇离惝恍,亦“想当然耳”之人物形状而已。 即以后世相传之虞、夏书来说,教人致疑的地方颇不少。怀疑尧、舜,早有战国时人韩非。怀疑《尧典》,又有东汉时人王充。现且姑舍去史实不谈,单就文字上看来,已有几点令人不解: (一)以文学演进的公例推去,不应较为早出的虞、夏书,反为文从字顺,排偶整齐。而较为晚出之《盘庚》《大诰》,反而“佶诎聱牙”。即假定谓《尧典》为夏代史官所追记,亦在殷人之前。试问当时用何种文字记录。大概虞、夏书之成,至早想亦不能在东周之前。 (二)《禹贡》所载禹之治水之不可信,德人夏德在他所作的《中国古代史》中早已致疑。禹所谓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以及无数小川,合计有数千海里之长。以当时稀少之人口,粗笨之器械,在几年中,能做成偌大工程。大禹真不是人,而是神了。且经近代地质学家考察,江、河原来都是天然水道,没有丝毫人工疏导的痕迹。就是用现代技术来疏导长江,都是不可能的。何况当时没有铁器呢? (三)文字演进公例,由简趋繁。如《盘庚》等篇所用之字偏旁都很简单,而《禹贡》上的字,所用的偏旁很繁复。以现今出土的殷墟甲骨文字为断,尚未寻出从金的字,而《禹贡》上则各类金属字都齐备。古代把铜叫作金,而把今人所称为金子的叫作黄金。殷人确能用铜,因出土之甲骨及器物之雕琢工细,有非石器所能为力的。但殷人尚未能用铁,而《禹贡》上则金、银、铜、铁、锡都早已完备了。 不必多举,只要以上几个证据,已足断定《尚书》有许多篇是后人增附的。 人类总不免有怀古幽情,每每眷顾着古时的理想黄金时代。且从前人与现代人对于历史的观念,很有不同的见解。自来许多学者,每以退化的眼光去看历史,觉得人类愈古愈好,黄金时代已成过去陈迹,徒令吾人追慕,不能自已。现今讲历史的学者,多觉得人类总是向前进化的。黄金时代尚在未来之时,古昔并非真足迷眷。不过聊以自慰,吾国古时儒家、道家,都喜欢举出他们古代的理想国度,借以寄托他们的政治理想。正如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所说“皆务为治者也”。 夏德以为中国信史时代,宜从有《诗经》讲起,那显然是受了讲希腊史先从荷马的诗歌时代为起首的影响。若讲信史,定要以周代为断,又不免把古史时期太缩短了。 若要确定中国的信史时代,应当以有可靠的文字成立时为准则。于此,不得不联想到举世相传那位造字的始祖,仓颉。仓颉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汉代即有二说: (一)仓颉庙碑“史皇仓颉”,此派承认仓颉为古代造字的帝王。以后罗泌作《路史》,即以此为宗尚。 (二)《说文叙》“黄帝之史仓颉”。这派又把仓颉由皇帝而贬为臣僚了。后世宗仰此说的很多。 汉碑多为今文家言。作《说文》的许叔重,其学出于贾逵,与左氏春秋毛诗同为古文家言。两说究竟以哪一种为准?至今实无从断定。总之,文字既为社会公用符号,实为社会公共产物,不能硬派一个人去享独造之功。无论仓颉是君是臣,怎能包办造字的全权呢?荀子说得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假定古代有仓颉那样一个人,也不过是爱好文字者,亦非创造文字者,说他创造文字,周末人尚不承认哩! 所谓仓颉创造的字,据流传于今日的淳化阁帖中,载有一部分,好似符录一般,固然万不可信。又据《说文》秃字说,“秃,仓颉出见人伏禾中,故作秃”,说来亦觉可笑。韩非又引仓颉所造的字:“自环为,背为公。”《说文》解释私字,引用此说。今存铜器中未见字公字,可见大概都作“。”。形从八从。,亦非自环之形。 从文字学上去断定史事,此路是可以通行的。清代研究文字学的人,以道光前后为转机。前乎此者,是以书证书,如发觉宋本《说文》某字之可疑,乃从《玉篇》或《广韵》及其他古书中之引《说文》者,以证明其正谬。如段玉裁、严可均、姚文田等皆是。后乎此者,是以古器文字证书,一般考古金石家的影响及于学术界者不小。每据金文以订文正字之源流,及纠改许书之误谬。王筠作《说文释例》每卷后之附录,实为近代文字学革命之导火线,然而他还不敢明目张胆攻击许氏。直到吴大瀓出了一部《说文古籀补》,始正式攻排许氏。然二三千年后的学者,能知多少古音古训,当然是许氏之赐。大约《说文》中之古文、籀文,多不可信,而篆文颇多可信的。 中国文字可得而征信的,大概要从殷代讲起。 夏代文字之传于今者,尽是伪托。前人辩之已详,这里不必多引。至今我们还不能证明夏代的文字,究竟是什么样字。吾国文字,由图画蜕变而来,可无疑义。故六书应以象形为第一。但图画与字之区别,究在何处?前者是用一种形体,以代表所欲表明之动作。例如为人荷戈,为子抱孙,荷字与抱字在图画中,无此实物。只能从两种形体合成之位置上,寻出一种相当动作之意义。随后图画中之形体,一变而为文字中之名词。中国有许多名词,至今尚未脱图画范围。但名词又不能表动作,乃另造动词以应用。故动词正式成立之日,即文字对图画宣告独立之时。 古器所刻文字简约,且多用方笔,人名每用干支。这两种正为殷代文字之特点。有人谓以干支命名始于夏之孔甲,殊不知殷之远祖王亥(即《天问》“该秉季德”之该)较孔甲为早已用干支为名之例。(近人收集殷代文字的一部大著,要算罗振玉氏的《殷文存》)从前人——尤以宋人为甚,设法附会图画为字形,每多讲不通之处。现在我们要还它们本来面目,看这些图形究竟有什么意义。 (一)“图腾”之选制 从殷人所遗留的图像看来,可见当时社会尚去獉莽时代不远。虽说脱离了图腾制度,然而到处尚留着这种痕迹。例如古代铜器上所刻的: 羊首形 鱼形 (二)宗教之礼仪 时代愈古,对于宗教之信仰愈深。殷代差不多是以鬼治国。些微小事,都要取决于卜。故当时对于祭祀的礼节,非常重视。 象祭祀时所用之牺牲或做爵献酒之状,如上图。或象妇人跪而奠酒。都是不脱宗教范围的。 今传世铜器上或刻作。 (三)武功之炫耀 人性好斗,古已如斯。殷代当与他国竞争,屡见于卜辞。此风至周尚盛,如周代武功以宣王之南服淮夷、北克猃狁,为有声有色。故彝器之勒名纪功,亦以此时为多。惜殷代文字之用尚未广,故多作图以表示之。如: 戈荷人像 旗执人像 若下图则显然活现出一个手执斧钺、献俘于王的勇士形状了。 (四)田猎之娱乐 殷代尚属游牧时代,人民迁徙无定。随地获弋鸟兽,如: 象弯弓欲发射兽之形。 象捕鸟之举。其他种种,不胜枚举。 以上略略提了几项殷代图像的种类,现在要谈殷代的文字。二十几年以前,在河南安阳县洹水南古之殷墟中,忽然发现大批甲骨文字,经过几个学者考释,始确定为殷人文字。所刻帝王名字,从汤起至于武乙,故此种文字已全全脱离图画的范围,大概为殷末武乙以后的遗物,比铜器的图形较为晚出。 由以上二类文字看来,殷人是由新石器时代而转入铜器时代的,龟甲和兽骨的本质,都很坚硬,非石器所能刻画的。所用的谅必是铜锡合金的器具。前数年西人安特生在渑池发现石器,他就断定殷人还在石器时代,那话是靠不住的。 殷之文化 文化与地理极有关系。中国最早的文化发源于黄河流域,又分为河东与河西两大支派。照古代史册传说,从尧、舜以来,建都均在河东。从周代起,河西的文化,始因之崛兴。现代吾人知道殷代文化之几大特点: (一)常迁徙。殷人迁都前八后五,居址无定。 (二)发明服牛乘马之法。这是游牧民族,熟习兽性以后而试演的。 (三)重视牧业。当时人民最重视牧畜之事,常常因争执一块小小牧地,而双方打仗。 从以上种种情形看来,可以断定殷代还在游牧民族时代,而且定都每在平原。南至归德,北至安阳,太行山东的大旷野,都是很宜于畜牧的。 由游牧而进为农业时代,实为殷、周之际。从《豳风》等诗,可以知道周人很忙于农事。周人定都岐山以后,是很不易远徙的。 成汤革夏命,武王革殷命,后世人批评他们,都很隔膜。美之者谓为“应天顺人”,罪之者谓为“弑君叛逆”。但现今从甲骨上去考察,说殷人统一河东,并非事实,当时在洹水左右,即有无数他种民族,同他常常捣乱。殷人“国际地位”并不高。殷之君王也并非天下之共主。不过我们现在没有发现当时与殷同时别国的记载,只听殷人一面之词,然而亦足见殷人文化,总较他族为高了。 以传统论,殷人父子相承与兄弟相承一例看待。祭祀时所列神位亦以父子兄弟等平行。确定父子相传之制,始于周公,即以河西文化改变河东文化。因父子传统之制成立,而婚姻制度更加严重。且殷人祭祀考妣一律看待,至于男尊女卑之制,定于周代。(王静安氏的《殷周制度论》说得很详细) 河东文化虽被河西文化征服,然而并没有灭绝。楚人就是此项文化一部分的保存与继续者。这事且举出几种证据:(一)殷高宗曾伐荆楚。有《商颂·殷武》篇可证。“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二)熊释、鬻罴封于楚国,将中原的文物传播下去。(三)楚人不奉周正朔,而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且殷楚皆称一年为一祀。(四)殷人尚鬼,楚人亦尚鬼。(五)留传至今之周代文字,显分两源。与周同姓诸国成一派,异姓诸国另外又是一派。此派之中,又分为二:北方以齐为中心,南方以楚为中心。而齐、楚两国文字,皆纤劲与殷代的相近,而与周代的不同。(六)楚人书籍有些为中原所无的。如楚左史倚相,能读之《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周代的人都未见过,大半是从殷代传下的。(七)《楚辞·天问》最不易解。上半篇谈天象,已难解通。下半篇叙述的人事,更看不懂。可见楚人所传之史事,都有些与中原的不同。近代学者利用甲骨文所发现新字,以解释《天问篇》也是为殷文化输入楚国之一证。 据上面所述种种证据,足见中国信史当从殷代开始。殷代文字,确已正式成立,但是我们不能说有了文字便有文学。谈到殷代文学,如今有无迹象可以寻求呢?略分三类: (一)甲骨文字 上面所刻的,不外乎干支及卜辞之类。如甲子乙丑,其风其雨,大吉、弘吉等与今日之算命单相似,这种种诚然是很可靠的史料,但决不能称之为文学。 (二)《盘庚》 此篇以下文字,古今学者,都很相信。但这种诰诫体在散文中尚占到相当的地位,然而也不能称之为纯粹的文学。 (三)《商颂》 谈到殷代的纯粹文学,大家都当一致推举《商颂》了。不过这篇虽名商颂,是否即产生于商代,而今颇成问题。关于此篇时代问题,约分以下诸说: (甲)《毛诗叙》以《商颂》为商诗,其言曰:“《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后来焦里堂尚有“商之诗仅存颂”的话,因为他尊信古文家之说。 (乙)《史记·宋世家》以《商颂》为宋诗,谓出于宋襄公之世。此说本出于《韩诗》。 在此两说以前,《国语》中《鲁语》闵马父谓“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毛诗》改“校”为“得”,已与原文有出入。王静安氏认《商颂》为宋诗,他的理由如下: (一)校字非校雠之校,周代无校雠事。校雠到汉代方开始,这里的校字等于献字。正考父是宋戴公末年时人,此时周室东迁,礼乐崩坏,正考父于是校商之名颂十二篇,即等于献商之名颂十二篇。但《商颂》的作者,又是何人呢?现在只存有五篇,如《那》祀成汤,《殷武》美高宗,从《殷武》诗可证非商人所作。 (二)再从地理上讲,颂文有“陟彼景山,松柏丸丸”。毛传与郑笺对于景山都无解释。有人说景山就是大山。但《鲁颂》仿《商颂》而作,《鲁颂》中有“徂徕之松,新甫之柏”。徂徕、新甫,皆山名。则景山亦必为山名无疑。《水经注》犹可考见景山在河南,去商丘不远。殷都于河北,距商丘甚远,不可能取松柏于景山。至于宋人,定都于商丘,到景山去取松柏,是非常之顺道,而且很容易的。 (三)再说到语言方面,如为商人所作,则其所用人名、地名,应与甲骨文字相近。卜辞称商,而颂称商殷。卜辞称汤为太乙,或称为唐,而颂称汤为成汤、烈祖及武王。商为契之封地,颂中称商者,指它的国都。称殷代,是指它的朝代。 (四)更从文辞的风格上来说,《商颂》的用语,不类殷而近周。如《那》之“猗与那与”,《苌楚》作“猗傩”,《隰桑》作“阿难”,石鼓文作“亚若”,《苌楚》以下,都不是殷诗,一概用的是宗周中叶以下的语言,与尹吉甫颂美宣王所用之语言相类。无论从哪方面去证明,《商颂》,决非商人文学。而甲骨与诰诫也不登于纯文学之堂。再去看看殷代的所遗留下的金石文字,然而至今被认为商代铜器上所录刻的文字,只寥寥几字或几句,也是不成其为文学的。我们从此可以断定中国文学史的信史时代,当自周始。 [book_title]第三章 周代文学 总论 无论何种文化,没有不受地理上的影响的。文学亦因地域不同,而分出种种的区别,尤以吾国周代的南北文学为显著。中亚细亚高原,为人类最初活动的处所。因为山水东西分驰,故人类的活动亦向东西分布。此实由于天然环境的不同,所以南北生活乃因之而分歧。说到世界文化,与其以经度为区分的标准,不若用纬度区别更为得当。中国自然也不在例外。 中国南北之分,应当以长江及黄河为界。此二流域人民的生活,实有很显著的差别。这是吾人所能见到的事实。有人或者说现在的气候与从前略有改变,这话很不可靠。殷周至今只二三千年,以人寿相比,觉得为期甚长。然用地质的时期来比较,又未免为时太暂。自然界的情形,是没有多大变动的。 若论及天然界所赐给南北人民的,的确是不大公平,南人多受日光之照映,雨水之恩渥,每年秋后的丰收,是极有盼望的。北方人虽然经年胼手胝足,但所得的生活资料,反不若南方人的容易。所以前者不能不与自然界奋斗,后者每多于自然界妥协。在这里且举出几桩显而易见的事,以互相比较。 (一)宗教 无论南人北人,都有宗教的信仰。惟北人对于大家敬奉的尊神,不是说“上帝板板”,便是说“上帝震怒”,完全是一种抽象的描写,断没有具体的表现,而且是高高在上,极其严肃,令人森然可畏。至于南人眼光中的神祇,简直是人格化了,所以神的一切衣冠、容貌、言语、嗜好,与我们世间的人极其相像,而且常与世人来往,觉得令人和蔼可亲。这种例子,在屈原的《九歌》中很普遍。 (二)思想 因北人处境艰困,不能不与自然奋斗。思想都是偏于实践,一方面最善讲求利用厚生之道,此与儒家思想极相近。从周代孔子直到清代颜元、李塨,莫不如是。至于南人得天独厚,生活不成问题,故思想每每离开实际,而入于玄虚。此与道家思想相近。 (三)文学 论南北文学不同的,以刘师培的说法为较详尽。日本人谈中国文学的,每喜加以引用,刘君在他的《南北文学不同论》中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文学受地理的支配,此说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但是也只是限于政局分裂、交通不便之时,此时,南北隔绝,所以文学不能交相影响。如周代战国南北文学,的确不同。又如南北朝,南方多出文人,北方多产经师。南宋时,宋词与元曲也很有差异。五代时,中国的词人多出在长江流域一带。至于政局统一、交通甚便之时,文学是不分南北的。如两汉、唐代、北宋的文人,南北均有。元朝以后,文学分南北的风气,差不多没有了。于是可见文学之分南北,不只是为地域所限制,实在与政局及交通之能统一与否,也有关系的。 周代之南北文学 第一期 周代北派文学之代表作品——《诗经》 在古代中国最可靠的文学作品中,当以《诗经》的时代为最早,可惜三百篇的作者而今大半都湮没无闻,如诗中明言为某人所作,如周公、尹吉甫、巷伯等人,实在是占极少数,其他没有作者姓名的许多篇章,我们不妨承认那些是民族的作品。所写的实在都是当时共同心理之趋向,很可以代表大家公共心理的要求。正如大序所说的“此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此种证例甚多,我们只要翻开《诗经》一看,内中所表现最多的,不外乎讴歌男女的爱情,颂美神祇的威德,以及政局之得失。所取之对象,均编于实际。这是民族最初文学应有的现象。凡有文学的国家,都是先有文学,然后产生文学专家。因最先的作品,均是代表民族,而不是一二人所得而私有的。而且是由人事而渐渐及于较远之对象。其他艺术,亦莫不然。如图画在古代鼎彝上所绘的,多为鸟兽之形。至汉代则多人像。武梁祠所画的,以古代帝王之像为主。以前都无山水,到了东晋,山水画始出现。只看《诗经》中所描写的多切近生活之事,偶然写两句关于山水的,也很笨拙。专写山水的作品,《诗经》中简直可以说没有。 《诗经》产生的地域 三百篇产生的地域问题,《雅》《颂》最容易考出,《国风》较难。《雅》是周室的朝廷文学,出自丰、镐之间。《周颂》产生的地方,正同《鲁颂》出于鲁,《商颂》出于宋,这都是显而易明的。惟十五《国风》产生的地域,考订就不免异说纷纭了。(关于这个问题,可参看郑玄《诗谱》、欧阳修《诗谱补亡》、丁晏《诗谱考正》、宋王伯厚《诗地理考》、清朱右曾《诗地理征》。)兹就《诗谱》列表如下: 周南·召南 雍州(岐山之阳,今之陕西凤翔等地。) 邶、鄘、卫 冀州(太行之东,北逾衡漳,东及兖州,今之河北、河南等地。) 桧、郑 豫州(外方之北,荥波之南,居湊、洧之间,今河南新郑一带之地。) 魏 冀州(雷首之北,析城之西,南枕河曲,北涉汾水,今山西之南端。) 唐 冀州(相传为尧之旧都,太行、恒山之西,大原、大岳之野,今山西太原一带。) 齐 青州(岱山之阴,潍、淄之野,今山东青州一带。) 秦 雍州(近鸟鼠之山,今之甘肃南部。) 陈 豫州(豫州之东,其地广平,无名山大泽,今之河南陈州一带。) 曹 兖州(陶丘之北,今之山东曹州一带。) 豳 雍州(岐山之北,今之陕西北部。) 王 豫州(大华、外方之间,今豫西洛阳一带。) 从上表看来,各种《风》诗产生之地,均在河、渭左右,总不出黄河流域。惟《周南》《召南》二诗,颇有问题。据《韩诗》说:“二南者,南郡(今湖北荆州)与南阳(今之河南)也。”《诗大叙》又说:“南者,言化自北而南也。”惟此时南方尚未开化,不应有此种文学。南字的意义,当即从北方人的口中所说出的南方。这显然是周室的文化南征时,北人述说经营江、汉之迹。若说诗中有江、汉字样的,必出于南人之手,则《大雅·江汉》诗说:“江汉汤汤,武夫洸洸。”《常武》说:“铺敦淮濆,仍执丑虏。”以上两诗,明明是出于尹吉甫等之手,所以“二南”发生的地方,也是不外黄河流域的。 《诗经》发生的时代 论及《诗经》的起源最早的,有孟子的“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之说。但是他又没有说出什么时候。前面一章既是证明《商颂》不出于商代,可见至迟也应出于周。但周代到什么时候才有诗,也费考证。《诗经》第一篇《关雎》诗,毛说以为在文王时作,但今文家又说此诗出于康王时。《汉书》里面引诗的多用此说。但考阮元《诗书古训》,如《大雅·文王》引《吕氏春秋》说:“周文王处岐,……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墨子》亦引此文)文王不一定是谥号,在甲骨文中文武之名在生前也可以如此称呼。即令此诗不是作于文王时,而《灵台》一诗,据孟子所引似亦为文王时所作。(《灵台》诗中但称王,而并未明说是哪一位王。) 至于《风》诗之时代,颇难断定。最后作品,当为《陈风》中《株林》《泽陂》之诗。这两首诗,是叙述陈灵公君臣与夏姬淫乱的事。徵舒弑灵公在周定王八年(前五九九),于是考得《诗经》所经过之周帝王时代,从文王起至定王止,如下: 文 武 成 康 恭 懿 孝 夷 厉 (共和) 宣 幽 平 桓 庄 釐 惠 襄 贞 匡 定 《诗经》的修辞 从多方面都可证明《诗经》为古代文学作品: (一)句 《诗经》每句自二字至九字: 二字 祈父 三字 麟之趾,苕之华 四字 (正格,例不胜举) 五字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 六字 我姑酌彼金罍;俟我于著乎而 七字 式微式微胡不归 八字 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九字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二)调 每篇中同一调,反复歌咏之。如: 麟之趾,振振公子,吁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吁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吁嗟麟兮! (三)字 多用叠字,如: 夭夭 灼灼 关关 喈喈 由上所述,可见《诗经》之修辞,是用简短的句子、重复的调子,以及叠字借以表现他们的感想,因此可以断定《诗经》是上古时代的作品。 所谓重复的调子,尤以《风》诗中所表现为最多。因为平民的作品,更能表现出时代的精神呵! 诗之修辞功夫,以后渐有言古不如今。但讲到用韵,则由繁而简,今不如昔。后世作诗,不过句尾有韵,远不及《诗经》之繁。兹略举例言之: 甲 连句韵 乙 间句韵 丙 句首韵 丁 句中韵 戊 连章韵 己 隔章韵 庚 变韵 据此,作《毛诗》韵例来统计,其用韵决不下七十余种。《诗经》用韵如此复杂,也有其客观的缘故。当时《诗》的流传多赖讽诵,而不在书写,因为古诗皆可以加上乐谱,所谓“《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就是此意。 周之金石文 周代遗留至今之钟鼎彝器,金类多,而石类少。后者只有石鼓文。其余的尽属于金文一类。金文中又分散体与韵文。韵文与《诗经》不无关联,所以也提出来,略为讲述。 周代金文体约分两类: (一)书类 用散文写的例:毛公鼎、盂鼎、散氏盘、克鼎、鼎。这类文体皆近于《大诰》《召诰》《洛诰》等篇。 (二)诗类 用韵文写的例:虢季子白盘、曾伯 簠。此类文体,近于《颂》的最多,亦有近于《大雅》的,但没有与《风》相同的。两周金石文字,盛极于宣王时。因为当时有北伐猃狁、南征淮夷两大战役。尹吉甫所作颂诗,如《崧高》《烝民》《韩奕》《江汉》等,前两篇诗中均有“吉甫作颂”的明文,可以断定那是尹氏所作。(《巷伯》寺人孟子所作,与此诗同例)后二篇作风又与前者相同,当亦为尹氏或尹氏时诗人所作。周宣王时作记功之金石韵文中,述北伐猃狁的,有虢季子白盘。述南征淮夷的,有曾伯簠。至于属于前者的散文,则有不婺敦。属于后者,则有师寰敦。 关于《诗经》之古代批评 中国最古之文学批评,始自孔子。孔子论《诗》,大概可分为两种标准:一则应用于语言之输导,一则以为伦理之依归。 (一)关于语言一方面的: “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子贡在孔门言语科) “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二)关于伦理一方面的: “小子,何莫学乎《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此后,《诗经》变为伦理的教训,被人尊之为经,而文学的位置,反见低落,导源乃本于此。 第二期 周代南派之代表作品——楚辞 论中国古代学术多分为南北两派。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篇》曾说:“春秋以后,角战英雄。六经泥蟠,百家飙骇。方是时也,韩、魏力政,燕、赵任权,五蠹六虱,严于秦令。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战国时学术人才,多分处齐、楚两国。齐之稷下,为一般哲人所聚会,如荀卿、邹衍、淳于髡之流。而楚国,则为词人之渊薮,我们的领袖,就是屈原和宋玉等。这个时候的文人,都集于南方。与春秋时代文人之出于北方正相同。这里面转变的痕迹是可以追寻的。 《左传》《国语》中行人出使别国,动辄引《诗》以为赠答之词。但是如在《战国策》中去寻找全书中引《诗》的,不过一二条而已。这正是“《诗》亡”的朕兆。从政治一方面讲,以孟轲所说之“《诗》亡,然后《春秋》作”为有见地。若从文学一方面讲,则李纲所说的“《诗》亡,然后《离骚》作”的话更为中肯。 由《诗》变为《离骚》,其间最显著的差别,就是由民族的作品,而转变为个人的作品——专家的作品。自《隋书·经籍志》以后诸史的集部,均以楚辞为首。因他们都见到这一层。 怀王客死于秦,在周赧王三十九年(前二七六)。而《诗经》最后时期为周定王八年(前五九九)。从“《诗》亡”一直到“《离骚》作”,约略为三百年。这里所说的“《诗》亡”含有两种意义,一是采诗官的制度不行,二是没有作《诗》的人。当然以前说的理由较为充足,那时北方的《诗》,或为衰落时期,直到南方屈原出来,完全脱离三百篇的方向,而开始创造一种新体。然而由《诗》之转到《离骚》,又绝不是“突变”。此中自然有迹象可寻,在《诗》之后、楚辞之前,南方已有如此之作品。 (一)楚狂接舆之歌:“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二)沧浪孺子之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以上两歌,与《诗经》比较,显然有两种差别: (一)字数参差,不若《诗》之多为四字句。 (二)用“兮”字作语助。《诗》中虽间有用“兮”字处,但不普遍。 我们若将《诗》与《骚》做一种比较的研究,则得以下诸点: (一)字 《诗》中形容词多用叠字,而楚辞则多用骈字。 (二)句 《诗》以四字句为正格,而楚辞字句多参差。 (三)章 《诗》多重调,而楚辞无有。 (四)篇 《诗》之篇短,而楚辞之篇长。(长篇作品始于楚人。) (五)思想 《诗》所写比较切于人事,而楚辞中所表现的多超脱人世。前者较为写实,后者近于浪漫。 (六)神与神话 《诗经》写神尽属抽象。楚辞写神,却是具体。《诗》中神话最少,如《生民》之诗不多。至《楚辞·天问》,则为中国神话的渊薮。 (七)人世 北人虽日日讲求人事,而厌世之风特甚,故出语愤激。如《苕之华》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之语。屈原思想有时冲突,但归结仍脱不了人世,《离骚》睨旧乡,《招魂》入修门(楚之城门),可见屈原发牢骚是嫉世而不是厌世。 (八)怀疑之精神 《诗》中不多见,楚辞中充分表现此种精神,如《天问》便是。以上都是《诗》《骚》不同的比较。 大概造成楚辞之原因: (一)文学之演化 由三百篇到楚辞的时代,中间略莫经过三百年。文学自然的演进,由短句变为长句,由短篇变为长篇,也可说四言到了末运,楚辞乃代之而起。后来各代文学,都是由短篇而进到长篇。如词在唐与五代为小令,到宋时成为慢词。小说初起于唐代的,均属短篇,而宋、元之章回体,仍继短篇而起。曲之初起,为元代之杂剧,而长的传奇到后来才有的。(按有史诗之外国似不如此,但中国确是如此。)而且各种艺术之演进,均由切近人事的,而及于远违人世的。 (二)自然之影响 《诗》是北方的产物,楚辞是南方的作品。两者所受地理及环境的支配,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南北所受自然界之待遇不同,所以北方人眼中的神,有威可畏,敬而远之。南方人眼中的神和悦可亲,狎而玩之。北方思想,总之不脱离日常生活,最把实际看得重。南方思想,总求其能超越乎实际,所谓极浪漫之能事。举个具体的例来说吧,北方人对于春天所举行的祷雨之祭为“雩”,雩之言吁也。关于秋天所颂咏,正如《七月》篇中所表现的“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这是因为春天播种以后,不知后来秋收之丰歉若何,所以悲叹。至于秋天逢到丰年,大家满载而归,总是应当欢天喜地的。这确是一般人的思想,尤其是注重实际生活的北方人的态度。然而遇到神经过敏、思想浪漫的楚人,则并不如此。遇着秋天草木零落,霜露凄惨,不免大兴悲秋之念。这倒是南方人的特别处。至于为南北思想之交接的人,要算庄子。庄周是宋人,他的哲学思想有一部分是北方的,但是他的文学,又近乎南方。《庄子》书中人名不见于他书,独多与楚辞上所用的相同。 (三)典籍 楚人承接殷人文化,藏储书籍甚多。似乎中原所有的,他们都有。他们所有的,中原还未必有呢!不用说,楚辞多少要受些《诗》的影响,《国语》中《楚语》引用《诗》的地方,凡三处:一是伍举引《大雅·灵台》之诗;二是白公引《小雅》“弗躬弗亲,庶民弗信”之句;三是左史引《大雅·抑》之诗。伍白左三人,都见过《诗经》的,以博闻强记的三闾大夫岂有未见《诗经》之理。且屈子作品中,有“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奔走先后”,均见于《大雅》,而且楚辞用韵之分合,与《诗》是无大出入的。我们现在对于楚辞中有许多难索解之处,尤其是《天问》中关于人事的一部分,简直无法弄个明白。实由于我们所见的书多偏于儒家所记载的。当时孔子就很慨叹,夏礼、殷礼之不足征,而楚之左史倚相偏偏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至于《天问》中人名、地名等之不见于儒书中的,却可见之于《山海经》《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杂家书内。且中国古籍中叙吾国人种西来说的事实绝无,惟楚辞中尚可见这类痕迹。至晋代汲冢书中,发现《穆天子传》所说的,每与楚辞暗合。此由于殷人尚保存有民族西来之说,后乃传之楚人,所以能够叫楚辞中表现一种离奇异乎中原文学之大观。 (四)音乐之影响 音乐南北异趣,故《诗》中有“以雅以南”之言。雅为北音,南即是南音。当时南音到底如何,如今不得真传,大抵是宛转流丽,较之慷慨悲歌之北音不同。此种音,很令汉人赏识。项羽、刘邦,均能歌南音。还有汉武帝好听楚声,而不喜河间献王所献之雅乐,可见中原之音,远不及南音之悦耳。郑地僻近南方,故郑声便优美可听。故孔子说“郑声淫”,这个淫字等于衍字,即是缠绵靡曼的意思。诗歌与音乐几有不可离之关系。《史记》尚说“《诗》三百篇,孔子皆弦歌之”。南音一道,不惟汉之帝王公卿能唱,直到隋朝有个和尚,名道骞,也能楚声。可惜以后,便不得其传了,以致我们不能赏识这种“扬抱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的意味。 (五)屈原个人之遭遇 这一层更加不成问题。《史记·屈原列传》较长,此处不及征引,且略举班固《离骚赞序》的话:“屈原初事怀王,甚见信任,同列上官大夫,妒害其宠,谗之王,王怒而疏屈原。屈原以忠信见疑,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关于屈子个人的身世,《史记·屈贾列传》前半也说得极明白。总之,他是一个极富有民族思想的楚之贵族,他是一个失败的政治家,同时他又是一个成功的文学家。我们很可以说屈原文学之成功,即是由于他政治上的失败。但是不是遇着屈子这样的天才,我们也无福欣赏这种伟大的作品。所以,刘彦和说:“不有屈原,岂见《离骚》。”然而虽有屈平,假使他一帆风顺,不遇坎坷,我看他也未必就能作出《离骚》这等作品呵! 古代散文 《诗》出于歌谣,而散文出于语言。换言之,由歌谣而进化为《诗》,由语言而进化为散文。语言中亦有修辞作用,其目的是教人了解。所以语言发达之时,散文亦特别兴盛。古代最善于语言的人,不得不推战国时雄辩之士,及周、秦讲学之徒。于是可见散文发展之途径,约分二端:一为国与国相争,二为学派与学派相争。当时纵横家之流与诸子百家莫不欲以己之雄辩及学说,压倒异己之一切主张,所以使用散文为传播思想之利器,流传到而今的《战国策》与诸子学说,实为古代散文之上品。(从前人大抵以《诗经》为诗歌之始,《尚书》为散文之始。)以后如佛教输入中国之翻译散文,盛行一时,佛儒两家之争辩,亦产生不少散文。又如宋代与辽、金、西夏诸国发生和战献纳等纠纷的时候,散文亦极为盛行,这都是以证明以上所说的散文发展之二途径之不虚伪。因为散文不是文学的正宗(即等于说散文不是纯粹文学),所以此处不多讲了。 [book_title]第四章 秦代文学 中国政局在秦代以前,从来没有统一过。到秦始皇二十六年(前二二一),一切分割的局面始归一统。因为从前政局分裂,于是思想与文学也随之而变化。单就秦代的文字来说,种类并不在少数。周代文字,约分三系,周室与同姓鲁国等成一系,其余诸侯在齐国附近的与齐国成一系,与楚国比邻的与楚国又成一系。其初尚无多大差别,到了周代晚年,楚人文字已令人不能认识。《说文》中所引用古文,多谓为孔子壁中书。此书为孔子后人所藏,亦可推知其为晚周文字。吴大澂也曾说过:凡金石文之不可识者,大抵为晚周文字。当时文字纷乱的情形,最好看《说文叙》上的话: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易晦,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别的且不讲,现在中国各省言语,仍然异声,不过因为文字并不异形,实在是维系中国民族不分散的利器。这正是秦始皇帝的功劳。又看《说文叙》上,接着上段说:“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罢其不与秦文合者。” 《秦本纪》二十六年(前二二一):“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 《李斯传》:“更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 后人动辄不满意于始皇之焚书,然而他的统一文字之功,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兹进一步来讲秦人的文学。 《秦风》为十五国风中之一种,可见秦代古时并不是没有诗的国家。现在所存的《秦风》,不过几首,但从这寥寥几首中,也可窥见秦人作品之一斑。 读到《小戎》《驷铁》等诗,颇能充分表现秦人刚劲的气概。可见秦国确是一个善用兵马的善战的国家。及读《蒹葭》等诗,那又是何等缠绵,何等温厚。可见秦代文学在孝公以前,已能从多方面去发展。这种西部好战的国民,真是兼有英雄气概与儿女柔情呵。 但是讲秦代文学是承继周代以后,不得不从秦始皇帝统一后讲起。当时文学究竟是种什么情形,实在是一个疑问。我们现在可以做以下之假定: 秦代统一以后,诗之发达与否不可知,然而不能证明没有诗,只可说已经佚失无存了。秦始皇晚年,不是明明教他手下的一班博士作《仙真人诗》吗?可惜现今一句也不能见。近人廖平说《仙真人诗》并未丧失,即今之楚辞,因为楚辞上颇多游仙的话。此说太荒诞,不足信。现在姑且舍诗不谈,只就流传至今的秦人文学来讲,不得不数到刻石一类。 当秦始皇帝二十八年至三十七年(前二一九至前二一〇),他外出巡狩,登泰山,南至于会稽,又到峄山、碣石、芝罘、琅邪台等地,到一处必要立一块石碑,歌颂皇帝的功德。确是当时实情。但这些碑文,不一定完全存留至今。 关于这类碑的作者,相传均出于当时客卿中最有学问的李斯,这话尚属可信。 至于这种碑文的体制,介乎《雅》《颂》之间。且举《峄山碑》为例: “皇帝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韵)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真方。(韵)” 除了《琅邪台刻石》是以两句为韵以外,其余的通是每句四字,三句一韵。这种文体很像周代召穆公、仲山甫、尹吉甫等赞美周宣王的武功的颂体,尤与记载宣王伐猃狁之虢季子白盘相近。从好的方面说,就是气象伟大,局度恢宏。然而文采却微近干燥,千篇一律。可见秦自统一以后,只以武功显著,而文学的遗产几乎没有。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秦本西方小国,周室东迁以后,把渭水南北之地让与秦人。秦人有《风》诗,时文风很盛。就是到了秦文公时代,也有十首诗,载在他初受封的信物上,即后世相传之石鼓文。这诗颇有相当价值,黄河文学发达的时候,也是秦人文学发达的时候。战国时文学发展的新方向,又转到长江流域。秦人并未受影响,且李斯为上蔡人,为什么不把他楚国很优美的文学,带到秦国去呢?在这里我们要明白秦代的国性。 秦人受封,从文公开始。强盛时代乃在孝公变法以后。秦国统一海内几个政治领袖,都是关东人。商鞅是卫国人,李斯是楚国人,与韩非同学,竟杀了韩非而采用他的策略。表面上看去有三个人,其实里面只有一个人。他们都是法家。凡文学发达时代,多带道家色彩。儒家讲礼乐与躬行实践,对于文学视为小道。即法家又为儒家的末流。他们所讲的是富强之道,所崇拜的是武人。至于文学者,简直不值他们一顾。韩非骂五蠹,商鞅薄六虱,《文心雕龙》说“五蠹六虱,严于秦令”。秦至孝公以后,掌权者尽是法家。在儒家手里,文学尚无发展之望,何况落在专讲功利主义的法家手里呢!这就是秦代文学不发达的最大原因。 但这只就士大夫方面来讲,至于民间文学如何,现在无作品流传,那就难于断定了。 至秦以后的所谓正统文学,多出于士大夫之手,而民间作家反退居于宾位,倒远不如周代风谣之保有真正价值呵! [book_title]第五章 汉代文学 总论 我们说到汉代的文学,一定就会联想到汉赋。其后虽有五七言诗来代替了周朝四言诗的地位,然而此代文学量最多,而时间又占得很长,位置又比较重要的,不得不推到赋。 汉代传国的年代颇为长久,对于此代文学的分期,前人多分为西汉、东汉。其实政局的分合,有时并不影响于文学,如东汉初之文学,不见得与西汉末不相同。我现在要重新给它们分,共为四期:第一期由汉之开国到武帝;第二期由武帝至昭帝、宣帝;第三期由成帝到桓帝、灵帝;第四期献帝一朝,即世所传之建安。 先将每期的大概,约略说之。 第一期由开国到文、景之世,汉代文学尚没有正式成立,只得算为先秦与两汉文学的过渡时期。且汉高祖承秦人统一南北以后的局面,战国策士往往尚生存于世间,先秦思想尚占相当位置。南北思潮渐趋于调和之一途。文学方面渐入楚声。第二期孝武帝时罢黜百家之言,在思想界提高了儒家的权威。不过文学倒未受着儒家影响。此时为楚文学最盛行之时,无论皇帝、贵族与臣下,均有同一之嗜好。又由楚辞与纵横家杂糅而成为一种新文体,即著名的汉赋。可以司马相如为代表,东方朔、枚皋、严忌、朱买臣等附属之。第三期孝、成以后的文学,确实受了尊奉儒家的影响,一般文人专门从事模仿古人的作品,以扬雄为代表,直到蔡邕为止,如班固、张衡等人的作品,总跳不出前人的范围,把个性完全埋没下去。然而此期时间颇长。第四期到桓帝、灵帝末年,儒术又不足以笼罩一切,出了几个自由思想的作者,如孔融、杨修、祢衡等人。文学界亦大放光彩。赋体较从前解放,由浓密而疏散。至于五七言诗,亦于是时大盛,正式成立。实足为汉诗之代表时期。 第一期 由高祖至文、景 本期实为秦、汉之过渡时期,显然有下列几种趋向: (一)先秦思想未泯 汉代初年在政治舞台而兼有学术权威的人物,甚至有几位是秦代遗臣,如秦代倡设之博士制度(《汉书·百官公卿表》载“博士,秦官,掌通古今”)所遗留下的博士,如叔孙通、张苍之流。汉初朝仪且为叔孙通所手定。其他如陆贾、郦食其等,均是与秦代有关系的人。他们都很替汉朝出力,所以汉初思想尚有秦时遗迹。 (二)楚声尚盛 自汉高统一天下,楚声传入中原,且占有重要位置。因为楚人文学的煽动性很强烈,统一六国的虽是秦,后来灭秦的就是楚。当秦二世时揭举起义的,如陈涉、刘邦、项羽,都是产于楚地。项羽且是楚将项燕之后,以并兼六国不可一世之秦始皇帝,到了第二代便被几个楚人推翻。岂真由于“秦灭六国,楚最无罪”,何以又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呢?这不得不归功于屈原的伟大的爱国心所发生的,能鼓动民族性文学。当时一般战国策士,只有学术概念,毫无国家思想。只求一己的政见得以施行,不惜牺牲祖国,如商鞅、李斯都只是为秦人出力。至于屈原的国家思想非常深沉,宁死于汨罗,而不肯到别国去掌政权,所以这位爱国诗人所特倡的一种新文体,颇为楚、汉的几位开国英雄所崇信所仿效。拔山盖世的项羽被困垓下,所唱出的哀歌,正是楚声。刘邦得意还乡的时候,所唱的《大风歌》,也是楚调。《汉书·礼乐志》说:“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且汉高祖因欲立赵王如意未成功,而发牢骚的时候,向戚夫人说:“为吾楚舞,吾为若楚歌。”其所传的楚歌,为四言形式,虽不大像,然既曰楚歌,当然是唱时用楚人的声调。此后汉朝的皇帝好楚声的颇不少。楚乐既传至北方,楚国文学亦渐及于北方,不惟南北文学构成一致,即南北思想亦因之调和。 (三)南北思想之调和 战国时各派学术门户之见甚深,这并非是学术之不幸。学术若不互立门户,是极不容易进步的。至汉以后,学术渐归于混合之途。(论到中国修辞学亦当以汉代为断。汉以前国与国争、学与学争,故言语修辞之风特甚。汉以后乃由语言之修辞,转而为文学上之修辞。)南北是可以交互影响的,如汉初的宗室刘交少时学《诗》于浮丘伯,及高祖定天下后受封于楚,又征申公去传《鲁诗》,这时学者已无南北之见。又如贾谊为洛阳少年,早岁学申、韩之术,从张苍受《左氏》,当其作《治安策》《过秦论》之时,尚不免策士的习气。及后入长沙,又作《吊屈原文》及《 鸟赋》,这也显然是以北人而受南方文学之熏陶的明证。晁错为人人所知之法家,而又从伏生受《书》。贾谊既已被《汉书·艺文志》列为儒家,而传中又说他通申、韩。这都足以证明当时学者,并不如古之成一家言,对于各派思想都混合不清。又如被吴王濞所招致的两位南方词人,枚乘、庄忌,后又往投北方梁孝王。这又显然是南人将词学传之北方的证据。总之,南北思想既已混合,文学也就不能独异了。高祖死后,惠帝享年最短。吕后当国,秩序紊乱,也谈不上什么文学。文帝好黄、老之术,与民休息。景帝又好申、韩之学,崇尚实际。这两朝文学都不发达。不过这两朝的贵族诸王,颇有几个为文人之保护者。如吴王濞、梁孝王武、淮南王安,都为一般词客荟萃之大本营。本来文学不受一切之左右,然实际上又不然。在昔专制时代,若有爱好文学之皇帝及贵族在上倡导,文学之进步更加显著。汉代收效最著时,乃为武帝之世。(又如后来唐以诗赋取士,宋以策论取士,故唐诗宋文颇为大观。) 第二期 武帝至昭、宣 两汉文学有两个最盛时期,第一是在汉代最强盛之时,即武帝在位,第二是在汉代最扰乱之时,即建安。前者可比周宣王时代,后者可比周幽王、厉王时代。文学产生的时期,大率如此。汉代当武帝时,国力充实,文治武功均有相当成绩。他又做了皇帝,心里想要做的事,都可以随意做去。他对于中国学术界有极大的影响,就是尊崇儒术这件事。武帝设立五经博士,于是从博士求学的很多,名曰博士弟子。当时董仲舒上书请尊经术,罢黜百家。公孙弘亦请定儒术于一纬。武帝先后都采用他们的意见。在武帝的原意,或者是想尊崇儒术,但从他罢黜百家之后,各种学派自由讨论之风因之消歇,而儒术并不见昌明,反见黑暗。正如欧洲中世纪僧侣为学术界之至尊时,各样思想均被摧残。汉武帝时期即是中国之中世纪。秦始皇对学术用高压手段,焚书坑儒,但学术并不因之而式微。至汉武帝转用一种软化手段,罢黜百家,学术乃真因之而消歇。自从武帝立了博士之后,学术界产生了一种师法,换句话说,学术界即产生了一种极端的传统思想,对于老师所说的话,只有无条件的承受,而且无讨论之余地。举《诗经》的《关雎》为例吧,你若从古文家言,就以此诗为美文王的。你若从今文家言,就以此诗为刺康王的。至于此诗本来面目,是用不着多问。总之,专讲师法的人,对于学问只讲信不信,不问是不是,简直近于一种宗教家的态度。因为学术尊信师法之影响,乃开了文学因袭之风气。 再谈到当时的文学,武帝对于楚辞的爱好极深。汉志有上所自造赋二篇。他自己所作的《秋风辞》《瓠子歌》《悼李夫人赋》,哀怨缠绵,一望而知其脱胎于楚声。他又使淮南王安为《离骚》作传,他又创立新乐府,使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以集秦、楚代赵之大成。当时有河间献王献上雅乐,武帝却不愿听。他最喜听的,还是楚声。可见尊儒,是他的一种手段,而好楚声,才是他的真心。他收罗当时一般词客,最著的,如司马相如、枚皋、东方朔、庄忌、朱买臣、吾丘寿王等,内中当以司马相如为代表。 司马相如与汉赋 司马相如,字长卿,四川成都人。他的思想极其复杂。(一)儒家思想。自文翁入蜀,蜀地之士,彬彬有文,相如少时,又从胡安受经。(二)纵横家思想。他曾奉使西南夷,又作《谕巴蜀檄》与《难蜀父老》等文。(三)道家及神仙家思想。他所作的《大人赋》,颇近于《庄子》之《逍遥游》。(四)辞赋家思想。他受楚辞影响最深,颇得楚人之恢诡。在他的文学作品内,还找不出多大的儒家痕迹出来。可见文学家之所以为文学家的条件,并不简单。他自己曾说过:“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论到作赋,后人盛称马、扬。司马相如实为赋之倡始者。什么叫作赋呢?《汉书·艺文志》把赋分作四类:(一)荀卿赋。(二)陆贾赋。(三)屈原赋。(四)杂赋。惟陆贾赋已佚不可考,荀子之赋如瘦词隐语,读来犹如教人猜谜。屈原之赋,即楚辞。世人每以赋为六义之一种,但汉人之赋,与六义之赋,广狭不同。后者与“比”“兴”对待而言,前者可以包括六义在内。可见周之诗、楚之骚、汉之赋,就广义说来,实在是一件东西,都可名之曰诗。《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文心雕龙·诠赋篇》说:“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可见诗一变至于骚,骚一变至于赋。这是毫无疑义的。 作赋能手在汉代,必以司马相如为第一人,与他同时的一般词客邹阳,是不善作赋的。庄忌的《哀时命》出于楚辞,枚乘作的《七发》最工,但不长于作赋。东方朔也只模仿《九章》而已。独相如与众不同。请看扬雄批评的话:“使孔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又说:“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可谓极推尊之能事了。 相如赋之最有名者,为《子虚》《上林》《大人》《长门》等篇,略举两篇的内容。《子虚赋》,讲的是楚使者子虚,到齐国来遇乌有先生。子虚说齐国好,乌有先生又说楚国好。《上林赋》讲的是亡是公夸天子上林之盛。 赋之特点约分四种:(一)想象丰富;(二)藻采夸饰;(三)侈陈形势;(四)抑客伸主。由以上四节,就可以推到赋体之来源,想象与藻采两样,是从楚辞来的。侈陈形势与抑客伸主,又是从纵横家而来的。由楚辞与纵横家言,结婚所产生的儿子,就是赋。 自相如辈开了作赋的风气,影响于文坛甚大。以后作文的趋势,略举如下: (一)为文识字 汉赋虽似堆垛,然而一篇要凑许多不同的字形和字义,也并不是件容易事。所以汉代赋家,多兼为小学家。如相如作《凡将篇》为汉代最早的一部字学书。扬雄作《训纂篇》。班固又续作十三章。此风至唐代韩愈尚能保存。他曾说“为文必须略识字”,自宋代欧阳修以下,作文便不大讲求识字了。 (二)为文造情 堂哉皇哉的一大篇赋中,所包含的内容实在简单得很。虽然经他们铺张扬厉地叙述起来,也不过是一个空架子。因为他们并不是先有情感才去写文章,是立意写文章而造作感情的。扬雄说过“词人之赋丽以淫”,这却是汉赋的坏处。 (三)复笔 这层颇能影响及后来的文体。汉代单笔的大成,推《史记》。复笔开山,推辞赋。自从昭、宣以后,复笔的文学,于是日多一日了。 自武帝以后,历昭帝、宣帝、元帝、成帝的赋家,均不能逃出司马相如之外,去另外辟一种新境界,所以不缕述了。但此时又有散文盛行于世,即章奏、对策等类文体。是形式用的是复笔,而内容则取决于经术,每篇之末,必引经语。此派最著的有匡衡、谷永、刘向等人,可说他们是以文人而兼为儒生的。 第三期 成帝、哀帝至桓、灵 在汉代文学所分之四期中,以此期为最长。然此期文化的变化却很少,且文学有时并不因政局改变而变迁。虽说两汉建都的地方不同,而此期实并跨两汉而有之。至成、哀时,模仿的文学大盛,而模拟文学之倡始人为扬雄。扬雄也是四川人,不只是文学家,且兼为儒家与小学家。从扬雄以后,直到蔡邕为止,一般文人都拼命地模仿古人,后来的人且又模仿扬雄。这一期的文士,均出于儒家之流。现在将此期模拟的文学列表如次: 两汉模仿文学一览表 以上不过略举数例而已,然而可见此期模仿风气之一斑了。 可见由西汉末年到东汉末年的文学界概况,约得以下诸端: (一)论文总以司马相如及扬雄为依归,决难逃出他们两人范围之外。 (二)词采壮密,差不多这一期的每个作家均如此。 (三)绝少新体,大家以模仿为风,尚没有人肯倡造一种新文体来。 这期的文人以扬雄、崔骃、傅毅、张衡、李尤、杜笃、蔡邕为最著名。 第四期 建安 本期为汉代文学转变的大枢纽,较之从前几个时期真是光芒万丈。大约有以下几个原因:(一)许多文人很不幸!迭遭前代党锢的牵连,黄巾贼的丧乱,以及十常侍与董卓等之叛变,死亡的不在少数,所以后来一般文人竟至失去常度;(二)自武帝尊崇儒术以后,学术界因袭成风,思想亦沉闷异常。一方面儒学的末流弊端发生,一方面是经不住束缚的思想穷极则变,不得不另自寻觅一种新的趋势。西汉经术完全注重师法,到了东汉偏偏有一位王充,对于传统思想甚为怀疑,作了一部《论衡》,对于当时一般人所尊仰的大肆攻击。(不过注意:这种“怪议论”的人当时并不多见。后来蔡邕虽以枕中秘宝视之,但他的文学完全是属于传统派。)又如建安时之孔融、祢衡、杨修,都是王充思想的后继者。他们均能毫无顾忌地反抗那种时代的虚伪思想,儒家就是他们攻击的大对象。以后到正始时,道家学说大盛,谈玄的风气通行一时,孔、祢诸人实有发难的功绩。 此时文学最显著的变化,有三种:(一)为赋之作风改变;(二)为五七言诗之昌盛与正式成立;(三)为文学批评态度之鲜明。 西汉赋,词采壮密,到了此时渐变疏散。就内容来说,从前文人作赋,不免有由文生情之弊,此时作赋的文人,却能顾到由情生文。这一点就形式上来说,西汉的赋,多为问答体,富于散文气息。到了此时,竟由散文的赋,而进乎到富有诗趣的赋了。如王粲的《登楼赋》等,用来与司马相如的对看,极容易看出他们很显著的分别。 以下再谈五七言诗起源的问题。 五言诗之起源 五言诗,是指纯粹的一篇中每句都是用五个字的诗。至于《诗》《骚》中夹有五字句的,当然不算。《文心雕龙》《诗品》所说的五言诗之起源,不是无根据,便是只抽全诗中一二句以为代表。大约承认五言诗起源于汉代的人最多。有人如举出李陵、苏武赠答诗,则五言在武帝时早已正式成立。有人又说枚乘曾作五言诗。如果属实,则五言诗乃成立于文景之世。不过这两说,都有种种商榷之余地。 《文选》中又载有古诗十九首。所谓古诗者,即是南北朝人加给汉代无名氏文人所遗留下作品的名字。究竟作这些诗的是些什么人,昭明他也弄不大清楚,好像说不免从前有这十九首古诗罢了。到了刘勰的时候,他相信某种传说,将古诗的一部分归到枚乘、傅毅的名下。他说:“古诗佳丽,或称枚叔,其《孤竹》一篇,则傅毅之词。”然而他还不能肯定,不过或者有这一说罢了。以后到了徐陵,选《玉台新咏》的时候,取了十九首中的八首,又另外寻一首,硬派为枚乘所作。说来真奇怪,在昭明太子时候,完全不知古诗为谁人所作。刘彦和却相信一种传说,到了徐陵的时候,他竟能分得清清楚楚枚乘作的,是哪几首。从前人不知道的,愈到后来愈知道。而且钟嵘在他的《诗品》上明明说过“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可见钟嵘还不承认辞赋家枚乘能够作出那种古诗呢,不知徐陵究竟是有什么根据。 回头再来谈苏、李诗。苏武诗最初见于《文选》,但《诗品》上只载李陵之作。再就这几首诗的内容来看,不知身在匈奴的人,何以能“俯观江汉流”?他们两人同居匈奴十余年,不知怎样会说出“三载为千秋”的话来?在逐水草而居的匈奴,何处去寻“河梁”来?且从《史记》以下,修史旧例,凡文人重要作品,必采录他本人的传内,何以班固之《汉书》,对于世所传颂之苏、李赠别诗,并未收入他们二人的本传内,而且毫未提及一字?不过在《苏武传》内,倒载了一首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乃楚调,而非五言。原文如下:“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这才真像一种失败的英雄口吻,与相传的李陵所作的五言诗的婉转风趣,完全两样。 每一种新文体发生到另外的一种新文体,其中必有过渡的作品,如楚辞之前有《沧浪歌》《接舆歌》,慢词之前有小令,传奇之前有杂剧。若谓汉初的五言就有那样的整练与繁盛,不知拿什么东西来做过渡时代的作品。只看汉前的作品,三百篇有二言至八言,内中以四言为最多。楚辞句调较为参差。《诗》《骚》用韵均极复杂,何以骤然到了汉初的五言,它的形式就有那么整齐,而且是通篇二句一韵?这种变化,未免太速。 假使承认五言到汉武时,就很兴盛。一方面寻不出《诗》《骚》进步到五言诗之过渡作品,而且由武帝或文帝到建安的时代中间经过百余年,为什么又没有产生什么伟大的作家与作品?真如钟嵘所说:“东京二百载中惟有班固《咏史》,质木无文。”一种文体大半始盛中衰,或是始微中盛,谈到五言,若汉初就有那种作品,不知为什么骤然绝灭,中间经过百余年,忽然又盛行起来,而且和开始时又是一样。 总之,十九首及苏、李赠答诗的作者,现在实无从考证。不过时代决不在西汉,至早也在东汉,为建安一般作者的先声,或竟为建安同时人所作,也未可知。对于这层,钟嵘也曾致疑。他说:“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虽多哀怨,颇为总杂。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去者日以疏”,明载在十九首之内,钟氏竟疑为建安时代人所作,这也足以证明此等五言诗之产生时代,大致在建安以前不久,或竟出于建安时代。 但在建安以前,不能说没有诗。由楚声而进为五言,中间必定有些过渡时代的作品,现在略举几首,以见一斑。 《汉书·吕后传》戚夫人《舂歌》:“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 《汉书·李夫人传》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汉书·杨恽传》《田歌》:“田彼南山,芜秽不知。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汉书·五行志》成帝时童谣:“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爵巢其颠。故为人所羡,今为人所怜。” 以上所引,除童谣外,均是杂言,但皆以五言为主体。至班固作《咏史》、傅毅作《孤竹篇》、张衡作《同声歌》,到了明帝、章帝以后,五言诗乃渐次盛行,到了建安时代,更加美备了。 建安诗人以曹植、王粲、刘桢为最佳,再把王、刘二人,加上孔融、应玚、阮瑀、陈琳、徐干,称为“建安七子”。他们的诗风,大约分二大派,曹植为宽和一派的首领,王粲为清劲一派的首领。 七言诗之成立 《诗经》的句子,从二言直到九言均用。七言的句子,如“交交黄鸟止于桑”“如彼筑室于道谋”,这样看来,七言起源甚早。又如刘邦的《大风歌》、项羽的《垓下歌》,也是七言。可见七言即非起源于周,至迟也起源于汉初。不过这里所讲的七言,有以下两个标准:(一)全篇句调,参差之中夹有几句七言的不算;(二)句中因为用了语助词,始凑成七言的也不算。如《太平御览》引《离骚》,常把“兮”字去掉,七字句便成了六字句。所以我们讲七言,也不须从《诗经》或《大风》《垓下》等歌讲起。 通篇纯粹的七言诗,究竟起于何时呢?颇不易说。《汉书·东方朔传》,颜师古引晋灼注,谓东方朔曾作过七言诗与八言诗,但是而今失传。至于较早的唐山夫人《安世房中歌》,只有两句是七言,即“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司马相如曾作《郊祀歌》十九首,只有“空桑琴瑟结信成”以下十句完全是七字。以上所举的或已散失,或不是纯粹的七言诗,都不能算作七言诗正式成立之确证。 纯粹七言诗的成立,从前人都承认在汉武帝时代,以柏梁台联句为根据。此诗既为七言之祖,又为联句之始,在文学史上又开了一种新的体例。不过此诗的真实性,早已成为问题,虽说自来相信这诗是真的的人也不少。此诗最早被文人提起的时候,是在晋人挚虞的《文章流别论》。(此书已佚,颜延年《庭诰》曾引之。)此诗全文最初见于宋敏求《长安志·柏梁台》下引辛氏《三秦记》。到了六朝宋武帝时,有华林园曲水联句。梁武帝又有《清暑殿效柏梁体》。可见此诗即属伪造,定在宋代以前。《三秦记》为晋人所作,则此诗在晋代已成立了。至于此诗的时代不可信,在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中,也曾经怀疑过。然语焉不详。顾亭林在他的《日知录》二十一,曾如此怀疑过:柏梁台联句下注作于元封三年(前一〇八),按当时梁孝王早已死去,二十九年又何从而来作诗。至于这诗中所见的官名,在武帝时,或尚未产生,或早已裁去,许多是太初以后的名字,不应预先书于元封之时。“盖是后人拟作,剽取武帝以来官名,及《梁孝王世家》乘舆驷马之事以合之,而不悟时代之乖舛也。”但最近有一位日本人叫铃木虎雄,在他的《中国文学研究》中,替柏梁台联句的时代辩护,他说宋敏求所引晋人辛氏《三秦记》,无元封三年及梁孝王的名字,但称梁王。最初认此梁王比梁孝王的为章樵之《古文苑》注。最初引此诗有元封三年的年岁的为欧阳询之《艺文类聚》。他们都是作《三秦记》以后的人,自然不如《三秦记》之可靠。若说官名尽属于汉太初以后的名字,安知此诗不是作于太初以后。不过他这一说,未尝无几分理由。但《三秦记》原书不可见,又安知不是宋敏求之引书而略去年号。欧阳询是唐初人,《艺文类聚》乃成于隋代,他引元封三年必有所根据。还有几层原因,可以证此诗之时代有问题:(一)五言诗此时尚未正式成立,何以便能产生这般整齐划一的七言诗。(二)再以此诗的语句用来做驳斥的资料,当时作诗的官虽说都在“二千石”以上的俸禄,然而皇帝之尊严,毕竟不可忽视。“三辅盗贼天下危”,我不相信“左冯翊盛宣”胆敢在柏梁台初成之日而说出这样大煞风景的话来。何况元封三年三辅尚未成立呢?至于京兆尹所说的“外家公主不可治”,也未免太犯皇室的忌讳了,未必他敢在皇帝当面讲这样的话。郭舍人的“啮妃女唇甘如饴”,此等猥亵的话何以也竟敢在至尊面前轻轻道了,真不可解。从以上种种看来,这诗恐为后人伪托。即便在汉代就有这篇东西,也断不是汉武帝君臣所作的。 但此诗的来源,现在也未尝不可以窥测一大部分。这是后人戏仿汉代字书而作成的。汉代字书分两派:一为四言,如《仓颉篇》,但已遗失。《说文序》引有“幼子承诏”。可见近来新疆出土之汉简有《仓颉篇》,遗文亦多四字句者。次为七言,如相如之《凡将篇》,《艺文类聚》中曾引过。如史游之《急就篇》,全书分为三十一章,各以类相从。这第二派的字书,每句七字,而七个字都是名词的地方又很多。再回头来看柏梁台联句,如大匠之“柱枅欂栌相枝持”,太官令之“枇杷橘栗桃李梅”。请问这种一串名词相联的句子,不是显然脱胎于字书吗?而且每人作了一句恰合本人身份的话,这也是受了字书以类相从的影响。到了后来作诗一句尽用名词的,尚有唐代之韩愈。而韩愈曾说过:凡为文辞,宜略识字。越到后来的文人,便越不讲求识字了。 说来说去,真正配称为七言诗的,究竟起于何时呢?张衡虽然有《四愁诗》,是七言,但去了语助词的“兮”字以后,首句只得六字。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虽为七言,而句调参差不齐。若要举出一首纯粹的七言诗,当推张衡《思玄赋》后面所附的《思玄诗》:“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只怀忧。安得远度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但此诗是专门拿来发表他的玄想。若论纯粹抒情的七言,却又当推魏文帝之《燕歌行》,其词如下: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文学批评之始 必先有文学作品,然后有文学批评,而且批评家之多寡,每与同时作家成正比例。六朝文学家,以齐、梁为最盛,而当时就有《文心》《诗品》二书。唐朝人作了许多好诗,到宋朝又有一般人拼命做诗话。因为建安的作家,“人人自谓为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不惟文采纷华,即数目亦大有可观,如《魏志·王粲传》中,所收同时文人有二十余家之多。 前乎此的文学批评,只有零碎的意见,间或附在一本书或一篇文章之内,断不能独立成篇,如扬雄在他的《法言》中,也曾说过“诗人之赋丽以则,词人之赋丽以淫”等话。但专为批评文学而作出长篇大论的,实从建安开始,如曹丕之《典论·论文》,曹植《与杨德祖书》,杨德祖《答临淄侯笺》,尤脍炙人口,以后还有“应玚《文论》,陆机《文赋》,仲洽《流别》,弘范《翰林》”。现在原文或在或不存,不及一一细论。且举建安中曹、杨为代表,看当时文学批评的标准及趋势。 (一)文人之地位 关于文学能否独立,文人是否尊贵的问题,当时显然有二派不同的意见: 甲、耻为文人 这是传统的思想,不料长于文学的曹植反不自安于文士的本分。他斥“辞赋为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他很想“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决不“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他又赞成扬雄以辞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其实他的话很像在打官腔,既不认识文学之本来价值,又中了烂名士说大话的毛病,反不若他的大哥说了几句中肯的话。 乙、文士不朽 曹丕颇能认识文学的独立价值,他承认“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他把文学的永久性真发挥得尽致。 此外,还有杨修比较是个调和派。他想援古以自重,他以为“今之赋颂,古诗之流。不更孔公,风雅无别”。他又痛驳曹植之述他那位“老不晓事”的“鄙宗之过言”。他是赞成曹丕说的话的。 (二)文家之得失 这层最难得到一个公平的标准,以为评判的根据。至于“文非一体,鲜能备善”,也是实情。所以在曹氏兄弟眼中,建安七子都有可取之点,亦皆有可议之处。究竟还是免不掉“自古而然”之“文人相轻”之习。此如曹丕评孔融“不能持论,理不胜词”,而今看来,适得其反。孔文举生前的文章,最爱同曹操辩驳,理由充足得很。曹丕评他“不能持论”,不能不谓之为偏见。 (三)天才之重视 在建安以前,论文者多本后天之说,多谓文学因时代与个人环境所造成,最著的,如司马迁之《报任安书》说“《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等语。到了太康时,谢灵运《拟邺中八咏诗》,每诗之前,有一小叙,完全是发挥文学是由环境造成之说。后来《诗品》采用这种论调。钟嵘论到相传之李陵诗时,他以为李陵若不遭失败,其诗必不至如此之好。但在建安时论文的,以先天说最占势力,如曹丕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他这里头说的气,即是指才性。他常常应用他的这个“气”字来评判当时文人,如说孔融“体气高妙”,论徐干“时有齐气”,称刘桢“时有逸气”,刘桢又评孔融说他“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直到刘勰也曾引用这个“气”字以评建安时人。《文心雕龙·体性篇》说:“仲宣躁锐,故颖出而才果。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他们都是偏于注意天才一方面的文艺批评家。 两汉之散文 汉代的正宗文学从前人都承认是赋体,然而散文却占有相当的地位。汉代散文家,或工于章奏,或长于议论,或专精于史传。总之,叙事文在汉代所发生的影响实在较哲理文所发生的为更大,而文格又每随时代而变迁。所以讲到汉代的散文,当以昭、宣时代为枢纽。可分为前后二期: 就内容方面来说,前期散文作家,如贾谊、贾山、晁错、司马迁等人,思想多半杂糅诸子百家,而表现的方式大都用单笔,可举《史记》为代表。后期作者,如谷永、匡衡、刘向、班固等人的思想纯粹属于儒家。而发表的方式,大都用复笔,可举《汉书》为代表。后人谈到文体,每以散文、骈文并称,以为两句对比为骈文,单笔直下为散文。然而分别得不完全。于是清代李兆洛,选了一部《骈体文钞》,收罗了许多汉代的散文,可见骈体不一定要对偶。不若以单笔、复笔区分文体。如《史记》中十分之九都用的是单笔句调,参差不齐,可以随意变化。《汉书》复笔最多,句调整齐,少有伸缩的余地。自从东汉以后,复笔盛行,一时《汉书》公然有代《史记》而兴之趋势。直到唐代中叶以后,文风又恢复到单笔的时代。本来《史记》和《汉书》是两部史书,不过古代中国文史不大分得清楚,尽管是一部记载人类活动的事迹的历史,总得有史家卖他的气力大做其文章,而且从前人学作散文的,也以此二书为规范,而后世文人对于《史》《汉》二书之推尊不同,亦即单笔与复笔交相交替之朕兆。 若以作史的体例来做论断的根据,则《史记》实不如《汉书》。若用文学的眼光来评断,则《汉书》远不如《史记》。与其说司马迁是一个史学家,还不如承认他是一个文学家,是汉代的唯一的散文作家,更为恰当。 司马迁对于他当时流行而且被人推尊的赋流传于今的只有两篇,短的而且做得不见高明,但他的叙事文,实在是古来第一能手,不仅是汉代的第一作手。其实,《史记》上的文章多半采录前人已成之文,他自己动笔作的并不多。他的最大本领,就是将杂七杂八的材料,一经剪裁之后,便成绝妙的文学,正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这不能不佩服他的艺术手腕之高妙。举例来说吧,《史记》之《刺客列传》,写虎虎有生气的荆轲,十之八九是取材于《战国策》,十之二三是他的穿插。如《国策》上叙述得很略的高渐离在《史记》上便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角色,又添了一个鲁勾践,便觉有无穷意味。再举项羽来说吧,这位英雄在司马迁笔下是如何的豪迈不可一世,而转到班固的书中简直变成了一个呆子。在《史记》上本来是一些生龙活虎般的人物,只要一上了《汉书》,便成奄奄待毙之病夫。又如《汉书》中之《王莽传》,却是不可多得的文章。就是因为这篇很带有《史记·封禅书》的神味呵。以叙事文来论,用单笔方能尽曲折回旋之能事。司马迁叙事不怕头绪纷繁,惟其头绪多,更能显出他的本领。有时遇着头绪不一定有安插,竟至突如其来。后人学《史记》遇见此等处,便弄到手脚慌乱,招架不住了。曾国藩曾说过,古文不能说理。但司马迁用他的一支笔,什么话都不拘。无论叙事析理,不管粗语细语,都在他的炉灶中陶冶成一片。后来清代桐城派的文人,口口声声讲学《史记》,其实他们顶高不过学得欧阳修而已。真能学《史记》的,恐怕正是《水浒传》的作者。金圣叹的批评是不错的。 但是《史记》在当时的命运,则远不及《汉书》。一般文人大半是用复笔发表意见。他们是受了汉武帝爱好楚辞,并提倡赋的影响,一直到六朝。《汉书》几成家弦户诵。且有人专门研究《汉书》,成为一种专门学问,名曰“汉学”。正如唐朝人之研究《文选》成为“选学”一样,隋代刘臻专精于《汉书》,被人称为“汉圣”。可见当时人崇拜《汉书》狂热之一斑。到了中唐元和的时候,出了一位韩愈,才改革了六朝人专用复笔的文风,推崇单笔。于是《史记》又代替了《汉书》优越的地位,以后直到清代为止。作散文的多以《史记》为主体,而《汉书》不过居于附属的地位而已。根据以下两表,即可见由汉至唐,一般文人对于《史》《汉》的态度。 可见《史》《汉》的兴替与升降,即后来复笔单笔的兴替和升降。 [book_title]第六章 魏晋文学 总论 为什么把魏晋两朝放在一起讲呢?因为两代的思潮相似的处所很多。文学的变化,在两朝之间,也无显著的痕迹,且魏代享年太暂,司马氏改元以后,仍然定都洛阳,因袭前代之处不少。所以放在一处讲,是很便利的。总之,这两朝的思想,较汉代解放得多,文学自然也不同。 讲到魏代初年文学,那时所仅存的文人,多系建安遗老。真正属于魏代的文学,须从魏废帝正始时讲起。应当注意以下诸点: (一)玄风之兴起 正始以后儒家势力一落千丈,老、庄之学大盛,于是由讲求实用之儒家学说,而变为推求宇宙本体之玄学风气。当时提倡玄学最力的有王弼、何晏、夏侯玄等人。(不过王弼后来死得很早,何、夏亦因祸亡身。)玄学本出于道家,道家之祖老子每被人拉得与另一人并称,如西汉时黄帝与老子同享盛名,这是一种政治作用。到后来应用于人生哲学方面,又以老子、庄子合讲。最矛盾的地方,是王、何这一班人心中,十分佩服道家,但只谈老、庄,又恐被儒家看不起,于是又将道儒穿凿附会起来。如王弼既注《老子》,同时又注《周易》,他的最有力的主张,就是“有生于无”。究其实,不惟儒道迥不相谋,即老子、庄子严格说来,也并不同道。老子重入世,所求惟用,故其末流每变成阴谋家;庄子重遗世,不大求用,但只求全,故其末流最易变成个人主义者。魏、晋时一般清谈之士,真正崇拜的还是庄子,不过扯老子作为幌子而已。又如王坦之最厌恶清谈之士,作了一篇《废庄论》以攻击庄子,但他同时又替老子辩护。 (二)佛法渐入中土 这个时候学术既未定于一尊,自然各家学说同时找着发展的机会,佛教徒也不免乘势大肆活动。最先也是与中国固有的思想附会起来说法。佛教究竟何时输入中国?大多数都承认当汉明帝时,但恐不尽然,西汉张骞通西域时,或者佛法即由西域来汉,只留心看西汉人所造的铜镜,有刻作一神二侍者,颇与佛教造像制度相似,惟此时佛教书籍尚未翻成中文罢了。东汉人最初读佛理,又以老子、释迦并称,当时人民颇不大欢迎这种外来的宗教。牟融乃作《理惑论》说明老子与释迦的相似处,以抬高佛菩萨的价值,但学佛的人正式出家做和尚,乃在魏文帝黄初时。为佛教建塔,始自吴大帝。至于佛教经典的传播,似乎很早,今世有汉明帝教摩腾译的《四十二章经》,但是此经恐是六朝人伪托。不过到晋代却是大盛,如苻秦有鸠摩罗什带了许多经书入中国。在石赵有佛图澄传入密宗一派。魏晋间高僧颇多,如道安及其徒慧远等人。据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所载,当时译经者竟有一百四十一家之多。 (三)人世之逃避 自从正始以后,直到东晋亡国为止,内忧外患,相逼而来,当时一般文人眼见神州陆沉,人民涂炭,觉得世界上竟无一块干净土地,惟有人人心中,尚有净土存在。在尘寰中既然找不着安慰,于是神游于虚构的境界,能虚构之境界又太觉空虚,于是不得不另外寻出一种实际的情况用来做代表。于是乎他们不得不醉心于大自然界,而模山范水之风气为之一盛。阮籍自是此中健者,常常登山玩水,乐而忘返,到了穷途恸哭而归。又如孙绰游天台山,谢安高卧东山又泛沧海,王羲之晚年几乎专门以游眺为事,当时不惟士大夫如此,即方外道流,亦富游兴,如庐山诸道人曾游石门,不惟男子如此,即深居简出之女子亦相习成风,如谢道蕴有很有名的《登山诗》。是时文学发展的途径,又去到一种新方向,就是山水文学之兴起。 山水诗古已有之。但是《诗经》所有的,只能用到叠字为止,如“岩岩”“洋洋”之类。楚辞间或有秀句。汉人作赋,写其山则如何如何,其水则如何如何,都用骈字堆叠而成,完全不注重山水个性之描写。直到建安曹操始有《碣石》诗:“水何澹澹,山岛竦峙……”然而他的登山,乃属出征时的便道,非专为欣赏而去。到正始后,一般游山玩水的文士,对于一丘一壑,也极刻画之能事,如孙绰的“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读后真的天台山恍然就在眼前。可见《文心雕龙》所说的“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把时代又迟延下去,殊觉不尽然的。 (四)文士之惨变 因政局的转变不定,人心的惶恐无主,自然难免于引起神经极敏锐之文士之不满。因不满意于当代的一切,而风流自放,逃玄入佛,又因思想行动之不能与因袭社会合拍,更易遭逢不幸。故晋代文士之祸,是极惨酷的,阮籍酗酒烂醉,仅免于死,如嵇康、刘琨、郭璞、潘岳、石崇、二陆都是不保首领而没。此时文人竟有十之六七遭横死,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自魏武帝定下用人标准,重才而轻德,不仁与不孝的人他都可以收用,世风日渐卑靡。从好的方面说,是能打破因袭思想之束缚,而各展所长;从坏的方面说,不免有些小人因缘得势,以后对于守正不阿之文人加以陷害。故当时流品颇杂,而且晋代文人,地位较前代为高,更易遭人嫉忌,汉武帝以俳优蓄东方朔等文人,魏氏父子,亦以食客待遇王粲、刘桢。但晋代文人,或为显官,如张华,或为高流,如嵇康、阮籍,咸出自名门。晋代以后,如谢灵运、谢 等,他们在社会所占的地位较高,而他们处世的方法更见拙劣,思想既不为传统的礼教所拘束,焉得而不趋于极端?何况还有许多文人,是做过作奸犯科的事呢?但是文人的遭遇,与他们的作品无关。尽管文人本身倒霉不堪,他们的作品,仍然是能与日月争光的。 魏晋文学之分期 为讲述的便利,约分四期如下: 第一期 正始(魏废帝) 第二期 太康(晋武帝) 第三期 永嘉(晋怀帝) 第四期 义熙(晋安帝) 就以上四期略言之,则正始为质期,由太康至永嘉为文期,过江以后,又返到质期。 第一期 正始 这时玄风甚盛,兼杂以佛家思想,虽不能说每个文人都是如此,但总难于脱离时代思想的影响,所以当时文士,关于探讨一件事物,都深悉名理之应用,尚质而轻文,诚如《诗品》所说:“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谈到当时人的想象,仍是非常丰富。这是因为道家的思想,较儒家的思想对于文学更有裨助。这时与建安最大的区分,是建安七子做的是文学的文学,正始文人做的是玄学的文学,前者重形式而忽内容,后者重内容而不大讲求形式。当时来讲,文学界的威权,握在竹林七贤的手中。他们的思想,真浪漫极了。试看刘伶之《酒德颂》、阮籍之《大人先生传》、嵇康之《养生论》及《与山巨源绝交书》等,都无处不充分地表现他们极端的个人主义。至于他们的诗风,当时有“嵇志清峻,阮旨遥深”的评话。嵇康诗存留于今的,有四言与五言二种,后者词旨浅露,反不若其四言之好。近人王闿运曾说过:中国四言诗,做到嵇康为止,以后便无足观。阮籍有《咏怀诗》八十余首,这位先生想来定有隐痛而又不便明言,乃托之于诗。颜延年已觉得很难解释,但影响及于后代很大。陶潜为学阮诗之第一人,后来唐代也有诗人模仿他的这种体裁。若论理致高超的地方,远非建安时人所及;若说到一般的色泽,他们总不免较淡。 第二期 太康 三国时的文人,均荟萃于魏,因曹氏父子不惟本身都是文人,且是文人的保护者。蜀地文学,很少建树。至今谈金石的人,从来就没看到蜀汉的碑刻。吴国文学,介乎二者之间,不过在亡国时反而出了两位大作家,他们就是陆机、陆云,张华甚至夸他们为晋伐吴所得之唯一战利品,说:“伐吴之役,利获二俊。”此时晋代原来所有的文人,三张(即张载、张协、张亢),本来也很享盛名,但是他们的交椅,不能不让给这二位新来的文人。可见说到文学,南方人总比北方人强些。此时著名作家,除了二陆、三张以外,又增二潘(即潘岳、潘尼)、一左(即左思)。他们都没有感受到玄风的影响,如张华几乎无所不通,可谓杂家。左思乃杂有阴阳家的思想。他们的共同作风,是变换了正始之质朴风气,而返归于建安的文盛时代。在此略说当时作风之趋向。 (一)排偶 虽说此期不近法正始而远宗建安,却比建安时另辟一条新路。就是从前人作过的体裁,至此时也翻了一个花样,比如连珠体的作家,先有扬雄再有傅毅。然《文选》所载,始于陆机,因为他的巧对绮语,后来居上。不独文体如是,作诗亦然。建安诗风,单复并行,有时单多于复。自太康以后,若陆机之《拟古诗》、张协之《杂诗》、左思之《咏史》,差不多尽是由复笔造成的。 (二)巧似 文人吟味性情虽同,而表现的方法各异。大都越到后来,越爱走新路。如在汉代诗篇尽管有美妙的全篇,但把句子拆散以后,便觉平淡。可见那时只有综合篇章之美,而无分析句格之美。至太康时,一般文人钩心斗角,专从窄处去用功夫,因之产生了很多为前代所无的名句。此例最多,略举如次: “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陆机《拟明月何皎皎》)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潘岳《悼亡诗》) “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左思《咏史》) “生从命子游,死闻侠骨香。”(张华《游侠》)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张协《杂诗》) “青条若总翠,黄花如散金。”(张翰《杂诗》)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王赞《杂诗》) “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张协《杂诗》) 以上所举的句子,不惟对仗工整,又复巧思绮丽。在晋代武帝、惠帝、怀帝、愍帝四代,若寻佳句,差不多篇篇都有。 (三)拟诗 中国文学模仿的始祖,必推扬雄,从前早已讲过。但他所模拟的只限于赋或散文之类,至于模拟古诗的风气,自太康时才有。如陆机《拟古诗》十二首。他尚能化单笔为复笔,实开谢灵运《拟邺中诗》的风气。又如傅玄《拟四愁诗》,简直是生吞活剥。张载也拟过《四愁诗》。以后更有谢灵运、陶渊明、鲍照这般人,显然受此代的拟古的影响颇不小。 此期文人的代表,当推潘岳及陆机二人。论到潘、陆的优劣,实在很难措辞,而且在当时他们二人也是齐名。批评家钟嵘在他的《诗品》里把潘、陆二人都入上品,又说:“陆才如海,潘才如江。”有人疑惑潘、陆并称,是当时人举出南北各一人以相对抗,其实不然。因为他们二人各有长处,陆机雄于才,张华品评他的文说:别人患才少,他患才多。潘岳深于情,只看他所作的《悼亡》《西征》等篇及各种哀诔之词,无不情致缠绵,不愧多情文人。平常人还是称赞陆机的多,这实由于陆机的文集至今完全存在,而潘岳的早已佚失,只剩得几篇残余而已。 至于三张的诗,尤以张协的《杂诗》为最著。左思的享名不在诗而在赋,《三都》更见富丽,不过他的诗也有独到之处。 第三期 永嘉 永嘉初年最著名的作家,都是由太康遗留下来的。晋代到了此时,政局大变,以后都城由洛阳迁到建业。中国从周以后,历代都与外患为始终,但总算能支持抗御。到了此时,黄河流域一带,已不复为汉族属土。八王既捣乱于内,五胡复扰乱于外,政局日非,民不堪命。此时的文学家当以刘琨与郭璞为代表,但他们亦适成为太康的尾声。刘、郭均为北人,皆以国事不得其死,尤以刘琨的功业更为伟大。他们的文学都带着一种激昂慷慨的气概,实为亡国文学之音调。单看刘琨作的《元帝劝进表》《答卢谌书》及《答卢谌诗》等,均痛哭流涕,慷慨陈词。钟嵘的《诗品》评他道:“(晋太尉刘琨)其源出于王粲,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辞。”后来元遗山论诗,又以越石的身世,比之于曹孟德,故其作风颇为相近。至于郭璞为永嘉中兴诗人,因为他作的《游仙诗》最有名,遂至后人疑他属于道家。其实郭璞却是阴阳术数家,不过他的《游仙诗》倒另外是一种伤心人的别有怀抱,并不是乐为飞升远举之谈,却与阮嗣宗的《咏怀》颇有几分相像。故《诗品》评他说:“(晋弘农太守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但《游仙》之作,词多慷慨,乖远玄宗,其云‘奈何虎豹姿’,又云‘戢翼栖榛梗’,乃是坎壈咏怀,非列仙之趣也。”此评颇为允当。这实在由于郭璞并非玄流,所以他作的诗,也并非有关于玄风,不过被时会造成如此而已。 晋室南渡前后,文风迥然不同。南渡以前,由开国至太康以文胜,有建安余风。南渡以后,由永嘉直至亡国,复以质胜,复正始之旧。此实由于永嘉前后祸乱相寻,民不聊生,各人欲求自慰,玄风复盛,由文变质。钟嵘批评此时的风气说得好,他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第四期 义熙文学——陶诗 义熙为晋安帝的年号。当时刘宋的王业已成,典午天命,危在旦夕。此期文学,陶、谢并称。陶主自然,谢尚词采。自正始至渡江以后的那种杂有玄风而不大注重文采的诗风,当以渊明为押阵大将。由建安一脉相传,后再跃而至太康,脱离玄学羁绊,而标举文学风气的事业,当以灵运为中兴功臣。在此处先把渊明提出来讲一讲。 陶潜的人生观,实融合玄学与佛教而成,只要看看他的《形赠影》《影答形》及《神释》诸诗便知道,他的玄想极深。此时佛法之禅宗虽未输入中土,而陶公已带着此派的意味。远公在庐山结白莲社,招陶公,他却不肯去,大谢想去,却又被拒绝。但他表面上虽说不大与佛教的团体发生关系,然而心中实暗地佩服佛教。他的《桃花源记》正是充分地表现出他意想中的一种净土。而且他的人格思想与学问,很有几点和王羲之相像。第一是他们都爱好自然,其次是作文均用单笔,再其次是二人均主颖悟。这种思想,在右军的《兰亭集序》中可以看得到。 从表面上看去,陶公之为人,似乎性情是非常之温和的,殊不知他的本性却很倔强。自义熙以后,他亲眼看见刘裕的篡位,欺人孤儿寡妇,既是看不惯,却又没有拨乱反正的能力,又安得而不满腹牢骚,感慨独多!他最得力的是阮嗣宗的《咏怀诗》,如“迢迢百尺楼”,及“种桑长江边”之类,他的最著的诗,如《拟古》《饮酒》《述酒》及《读山海经诗》,无一而不是学嗣宗的。王湘绮曾说阮籍以下,开陶、谢二派。其实谢诗倒未见得同于阮,而陶之学阮则彰彰可以考见。 我们现在提起陶渊明,大家都一致承认他,是千古大诗人中之一位。但他在当时的地位,却远不及谢灵运。刘勰的《文心雕龙》,为当时评论界之权威,虽极力称赞大谢而于陶公竟无一句提及。昭明太子看去明明爱好陶公,为之作传,为之集诗,但在《文选》中所选的陶诗的总数不过八首。究竟是什么缘故,这位大诗人不为当时人所注重呢?第一,是由于六朝人的门阀观念太重。王、谢子弟,人才辈出,他们自来就是养尊处优,最易受时人之崇拜。至于寒门微族,每为人所不道及。想陶公不过庐山下的一位农夫,正颜延年替他作诔时所谓的“南岳幽栖”而已。在当时的势利眼光当中,哪里看得到他的身上去,所以连他的岁数都被人弄错了呵。在此处还可引一个旁证,鲍照的诗文,在后人的眼中看去,确实不错。但他在当时一身作客,飘零而死。所以《宋书》并不为之立单传。《诗品》批评他说得最妙:“嗟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自然陶公之“取湮当代”,也是由于他的“人微”之故。 另外还有一个缘故,就是他的诗的风格与当时所流行的大相违背。当时文人均喜复笔派之《汉书》,而不欢迎单笔派之《史记》,故作诗亦专讲排偶,重词采。那时正是太康派得盛,所以大谢竟为一代宗匠,而陶公的诗喜用单笔,而且色彩冲淡,显然与当时一般人的胃口不合。只看六朝人最初为陶公集子作序的阳休之所说的话,最赏识他的“奇绝异语,放逸之致”,同时却又不满意于他的“词采未优”。这几句中肯语,实足以代表六朝人眼光中之陶渊明。 但陶诗虽不为当时所重,到了唐朝,却又取谢诗的位置而代之。如唐初之王无功的《东皋子集》学陶,陈子昂的《感遇诗》学阮,其源与陶正同。至盛唐又深得杜甫的赞美,学他的又有储光羲,以作田园诗得名。王维、孟浩然,又间接受陶公之影响。至中唐时又有韦应物、柳宗元等,有一部分是从陶诗学来的。及至宋代苏轼,并且和其全集。 此外还有钟嵘。把陶公置于中品的公案,后世人多有不平之鸣。关于此点,我倒有一桩小小的发现。就是钟嵘原来是把陶公置于上品的,我的根据并不是近日所流行的《诗品》的版本,乃在《太平御览》第五百八十六卷文学类引《诗品》的地方。明明上品列有十二人,陶渊明正是其中之一。《太平御览》为宋太宗太平兴国时所辑,所据书当为唐本或五代本。今本置陶公于中品,想来系北宋以后始如此,而且陶公的诗,颇合于钟记室所举的“多非补假,皆由直寻”的标准。 晋代之批评文学 此时文学批评之风,与建安时颇相似。如: (一)批评方面 论文之专篇,有李充《翰林论》、陆机《文赋》、陆云《与兄平原书》,此外还有挚虞的《文章流别论》。 (二)介绍方面 介绍文学作品,始于左思之请皇甫谧为他的《三都赋》作序。因为士安当时的名声较大,所以太冲就借重他的介绍。 (三)整理方面 后人论到文章总集之始,多推《昭明文选》。其实在前还有挚虞的《文章流别集》六十卷,才不愧为文章总集之始祖。再有荀绰的《古今五言诗美文》五卷,也不愧诗之总集的始祖。可惜以上两种书都早已佚失了。 (四)作注方面:为古人文章作注,始于刘安之为屈原作《离骚传》,而班固、贾逵、王逸均有注。为自己作注,始于班固之自注其《汉书·艺文志》。此种风气,晋人并很盛行。 甲、为古人赋作注者,有司马彪的《上林子虚赋注》,晋灼的《子虚甘泉赋注》,郭璞的《子虚上林赋注》一卷。为古人赋注音者,始于李轨之《二京赋音注》一卷。为诗作注者,有应贞之《古游仙诗注》一卷。 乙、为并世人诗赋作注者,为张载、刘逵、卫瓘注左思《三都赋注》三卷,綦母邃《三都赋注》三卷,曹毗《魏都赋注》一卷,萧广济为木玄虚《海赋注》一卷。(中国文人所作《海赋》仅有二篇,除此篇外,还有载在《南齐书·张融传》的一篇。) 丙、为本人文学作品作注者,始于谢灵运之《山居赋自注》。 由以上所举的几个例子看来,可见选学之风早已由晋代文人开端,并不是起于唐人的。 [book_title]第七章 南朝文学 第一期 宋代文学 从东晋孝武帝时,拓跋珪已僭号山西,就是世人所称的后魏,再经过北齐而北周而隋,是为北朝。(东晋末在北方建国的后秦、后燕尚存,后为魏所并吞。) 从东晋以后,经过宋、齐、梁、陈四代,是为南朝。 讲武备则南朝不如北朝,论文事则北朝远逊南朝。 谈到南朝的文学,大约宋代成为一种风气,而齐、梁、陈三代,又另外成一种风气。 宋承魏、晋之后,对于文学观念更加清楚,文与笔之分起于晋代。到了宋代而界限益严。范晔的《后汉书》始专立文苑传,以别于前代史书中之儒林传,可见前乎此,每以学士而兼文士,后来则文人与学士分途,益足见宋人已承认纯粹文学的地位了。 中国书籍分部有两种。一为七分法,始于汉刘歆之《七略》。(其实只可算作六分,因为总略可以分属于其余六项之内。)次为四分法,始于晋之荀勖之《中经簿》。他分的是:甲部为六艺,乙部为诸子,丙部为史记,丁部为诗赋。后有李充立新簿,亦分为四部,但与荀不同。他分的是:(一)五经;(二)史记;(三)诸子;(四)诗赋。此实为清代四库分法之所自出。宋代谢灵运作《四部目录》,亦作四分。南齐王俭又有《七志》之分。元徽的《四部书目录》为四分与七分之调和者。总之,由七分而进为四分,是无异于说经、子、史三部之范围缩小,而集部之范围扩大。从前只占全书地位七分之一的集部,现在居然涨到四分之一,亦足见文学独立价值之一斑。 再看当时之学制如何:宋文帝分设儒、玄、文、史四馆(地址在鸡笼山下)。至明帝又分说儒、道、文、史、阴阳五科,可见文学已同别种学术等量齐观了。 还有一条使文学发达的重要原因:宋代的帝王,如文帝、武帝、明帝,宗室如庐陵、临川诸王,不独爱好文学,而且均是作家,上行下效,风行一时,所以宋代国祚虽仅几十年,而文学颇蔚然可观。此时文学家的代表,当推颜延年、谢灵运与鲍照三人。文风至此一变,辞采较前代为茂密,体制较前代为雕斫,诗文均盛行一种排偶的风气,正始、永嘉之风渐息,而复归于建安、太康之流风余绪。 谢灵运之文学 谢灵运小名客儿,陈郡人。生于晋朝,死于宋代。他的一生经历,在晋代为多,故前与渊明齐名,并称陶、谢。后来又与颜延年齐名,改称颜、谢。所有六朝文人学问之渊博,没有哪个能赶他得上。讲史学,他曾修《晋书》。目录学,他曾编《四部目录》,经学自不待说,因为他的诗中常引经语,古今能熔铸经语入诗的,止当推他。永嘉以后一时风行的玄学,他也是内行,他引用庄子的话,有时比郭象注还妙。当时佛法涅槃宗分二派,北宗以昙摩谶为首领,南宗便以他为首领,又尝手改《涅槃经》。至于诗中引用或溶化楚辞之处,更不在少数。而且他对于各门学问,均有深造的功夫,甚至于书画等艺术功夫亦有独到的地方。但他的学问虽大,而他的言语行动无一处不矛盾,居江湖则思魏阙,在魏阙又思江湖。他的感情非常丰富,实际上又不大负责任。这位矛盾诗人的为人,殊可令人玩味不尽。 他的诗,形式崇尚偶体,《拟邺中诗》竟用复笔以代替原作之单笔,但他虽用偶语,又决不为他所拘束,颇能穷尽物态。他又是山水文学中的大家。晋代山水诗产生的地域,分两大支:一在江西庐山,如陶渊明与诸道人等是;一在浙东会稽上虞一带,前有王羲之,后即谢灵运。他本来是贵族出身,年少时即豪放成性。他平生酷好游览山泽,而且与别人游得不同,他组织一种大规模的游行,常有数百人结队向前,伐木开道,来势非常汹涌,临海太守以为他们是土匪来了,真是一个笑话。他的游兴无穷,当永嘉太守的时候,公事尽可以不问,然而山水不可以不游。 山水诗虽以陶、谢并称,但他们对于自然的态度极不相同,恰如其人。陶公胸怀恬淡,对于自然每与之溶化或携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很现出一种不疾不徐的舒适神气。至于大谢对于自然,却取一种凌跨的态度,竟不甘心为自然所包举,如他的《泛海诗》[1]中的“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气象壮阔,可以吞沧海。至于后来的小谢,不过只能赞美自然而已。 谢诗影响于后代不小。唐代有柳子厚学他的山水诗,尤其是工于制题目,这正是柳州的善于学大谢之处。次为孟郊,他用字之烹练,实渊源于大谢。 颜延年之文学 当时能与鼎鼎大名之谢灵运并称的人,有琅邪人颜延年。二家同以茂密之体擅长。大谢于此等处,尚有天然之妙趣,延年则全假人工,专事雕琢。有人以二人的优劣问鲍照,他的答词是:“谢诗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颜诗如铺锦列绣,雕缋满眼。”延年听人批评他的话如此,一辈子终不快活。其实这倒是两句真话。 大谢年仅四十余即遇害,延年竟活到八十几岁,后又与另外一位姓谢名庄的齐名,亦称颜、谢。《诗品叙》说“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孝武帝)泰始中,(元帝)文章殆同书钞”。萧子显作《南齐书·文学传叙》,以为用事始于谢灵运。谢诗长于用密,而好处乃在疏的地方。至于颜诗则几乎只见密而不见疏,密到如铜墙铁壁一般,简直看去会使人一点气都透不出来,所以令人读之闷倦。后来唐代元和中有樊宗师好作涩体,此风实开自延年。大抵文字做得太艰涩了,不惟令人难懂,而且极不易留传。樊集多卷,今只存二篇。清末与王湘绮齐名之高心夔(伯足)为文诡涩,他自以为是学陶公,现在翻开他的《陶堂志微录》去一看,他实在是学的颜延年呵。 鲍照之文学 宋代文人,以“谢客为元嘉之雄,颜延年为辅”。《诗品》在此处并未提起鲍照,其实明远的文学对于后世之影响,决不在颜、谢之下。此君家室寒微,做官不过临海王的参军,而且一生作客,故他的作品颇多慷慨凄怆之词,惟在当时不大为人所重,因为他好用单笔,与时尚不相合。梁时人学他的尚多,但《诗品》均不以他们为然。可是他的五言诗用单笔,拟阮籍。在当时无大位置,倒不关重要。因为他的长处在杂言,最著名的为《行路难》十九首。(各书只收十八首。此乃根据《乐府诗集》而定为十九首。)以激昂的笔致,发玄妙的思想。因为他善用杂言,故在形式上能极参差变化之能事。而他诗的内容又参入玄想,大发议论,与南朝人专门作抒情诗的风气不相类。他的影响,乃及于唐人之歌行。初唐至盛唐歌行之能手,分两派:最先有四杰,及刘希夷等,描写宫情闺思,措辞侧艳,选字严密,实脱胎于沈约之《八咏》。到了盛唐,如李颀、李白、杜甫等的歌行变化百出,而又夹以议论,这显然是发源于鲍明远的。 明远之名作《行路难》,后来拟之者,有吴均、王筠及费昶诸人,但终究远不如他原来的作品。 第二期 齐梁文学—— 声律说 齐梁文学,承元嘉以来之遗风,而更加注意于声律。此时文学较之从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内容渐趋一致,形式更加不同,讲起来头绪甚为纷繁,什么四声呵,清浊呵,双声叠韵呵,大家都很讲究。由讲声律的结果,于是由古体诗而变为近体诗,(此中有一种过渡的作品,体较古体为严,但较律诗为松,玉湘绮名之曰新体诗)由骈文而变为四六。这种运动,起于南齐武帝永明年间,以沈约、王融、谢 等人为首领,故称之为永明体。《南史·陆厥传》叙述此事,颇为扼要。 “永明末盛为文章,吴兴沈约、陈郡谢脁、琅玡王融,以气类相推毂,汝南周颙善识音韵。约等文皆用宫商,以平上去入为四声,以此制韵,不可增减,世呼为永明体。” 其实作诗文讲究声律,并不从永明开端。在此以前的遗文尚见得到的,有陆机的《文赋》说得明白。他说: “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锜而难便。苟达变而识次,犹开流以纳泉,如失机而后会,恒操末以续颠。谬玄黄之秩叙,故淟涊而不鲜。” 稍后懂声律的人,又有范晔。看陆厥《与沈约书》中说: “范詹事自序性别宫商,识清浊,特能适轻重,济艰难。” 究竟分四声始于何时,大约可以如此回答说:四声虽说分辨得很早,而用到诗文上来,却是较迟。即如陶渊明、刘琨诸人,作诗都不大分四声,如前者“荆扉昼常闭”中的“闭”字作入声,后者“昔在渭滨叟”的“叟”字当读作平声。 讲声律最早的书,要推魏李登所作的《声类》十卷。此书著录于《隋书·经籍志》,但早已佚失,清《玉函山房丛书》中有辑文。《隋书·文学传·潘徽传》中说:“李登《声类》……始判清浊,才分宫羽。”何以知道这里所说的宫商即等于指四声呢?但看《魏书·江式传》说吕静仿李登之法作《韵集》五卷:“宫商角徵羽,各为一篇。”可见此五音原来的意思,不是如元代作曲子的人所讲的喉舌齿唇等音。清纪昀作《沈氏四声考》,引唐徐景安《历代乐仪》所说的话,谓宫为上平,商为下平,角为入声,徵是上声,羽是去声。 从以上所讲,可以得一个小小的结论,就是声律之说,始于魏、晋之际,特施之于实用,却是从永明开始。 以下讲永明时所流行的四声八病之说: 二者每相对举,四声始于沈约,八病当亦同时产生。惟所谓八病的名称,如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南史·陆厥传》已有明文。蜂腰鹤膝,《诗品》亦曾说过。这四病始于梁代,毫无问题。至若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似乎至唐代始正式成立。故纪昀有“八病之说,始于唐人”的议论。然唐代皎然《诗式》又明明说的有“沈休文酷裁八病,碎用四声”,文中子(王通)《中说》称李伯药与王通说诗而不答,语薛收云:“吾上陈应、刘,下述沈、谢,分四声八病,刚柔清浊,各有端序。”他也主张八病在沈约时已具备。《诗人玉屑》更载有“沈约云诗病有八”之说。再看《南史·陆厥传》:“文皆用宫商,将平上去入四声;以此制韵,有平头、上尾、蜂腰、鹤膝。五字之中,音韵悉异,两句之内,角徵不同,不可增减。”此处所说的“五字之中,音韵悉异”,已包有大韵、小韵、正纽、旁纽之义,似乎当时尚无具体的名词,以后谈八病,仍当以始于沈约之说为是。 至于八病原来的意义到底如何,早已失传,唐代亦无人解释过,至宋代却有好几种解释,最著的有:(一)梅圣俞《续金针诗格》;(二)蔡宽夫《诗话》;(三)魏庆之《诗人玉屑》;(四)冯惟讷《诗纪》。以后又有:清仇兆鳖《杜诗详注》、纪昀《沈氏四声考》。齐、梁最初的解释如何,已不可见。现在姑且综括梅、魏等解释八病之说如次: (一)平头 第一字不宜与第六字同声,第二字不宜与第七字同声。如“(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一说句首二字并是平声,如“(朝)(云)晦初景,(丹)(池)晚飞雪”。 (二)上尾 第五字不得与第十字同声,如“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又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三)蜂腰 第二字不得与第五字同声,如“闻(君)爱我(甘),窃(欲)自修(饰)”。一说第三字不得与第七字同声,如“徐步(金)门旦,言(寻)上苑春”。 (四)鹤膝 第五字不得与第十五字同声,如“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五)大韵 五言诗两句中除韵外,余九字不得有字与韵犯,如“(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 (六)小韵 五言两句中除韵外,余九字有自相同韵者,如“薄帷鉴(明)月,(清) 风吹我襟”。 (七)旁纽 双声同两句杂用,如“田夫亦知礼,(寅)宾(延)上坐”。 (八)正纽 “我本汉(家)子,来(嫁)单于庭。” 八病讲完,再回头来论四声。 关于当时声律的全部理论,除了看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以外,还得看萧子显的《南齐书·陆厥传》,以及刘勰的《文心雕龙·声律篇》,各篇都有很精到的说明。但后人的解释却不一致,尤其是“浮声”“切响”之说。《文心》所说的“声有飞沈,响有双叠,……沈则响发而断,飞则声扬不还”等话,即根据沈约自己所说的“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等语而来。有人以清浊解释浮切,以清音为浮声,浊音为切响。又有人以阴阳解释浮切,以阳声为浮声,阴声为切响。我们现在姑且不骤下结论,且以沈约所举以为模范作品的“先士茂制”,及他自己的作品来研究一番,结论自然会出来的。 (一)子建(曹植)“函京”之作 从军度函谷,驱马过西京。 (二)仲宣(王粲)“灞岸”之篇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三)子荆(孙楚)“零雨”之章 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 (四)正长(王赞)“朔风”之句 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 由沈休文所举的几个例子看来,那些诗句都是古体中之颇合于律调者。只看每首诗都是平起仄应,如“从军”“南登”等为平起,而以“驱马”“回首”等仄声字应之(律诗第一字平仄无关)。即韵脚亦然。“谷”“岸”“草”等字为仄,而以“京”“安”“心”等平声字应之(只有第三例略为不同)。不只他所举的诗句很合平仄的标准,就是他在此处所作的四句文章,也很合平仄。“作”字是仄声,而以平声“篇”字去应它;再用一个平声“章”字去应“篇”字,乃转而又用一仄声“句”字来收。可见沈约所谓飞沈之说,即指平仄声而言。飞是平声,沈乃仄声。 在这里再举沈休文自己的作品以证明此说: 舍辔下雕辂,更衣奉玉床。 斜簪映秋水,开镜比春妆。 所畏红颜促,君恩不可长。 冠且容裔,岂吝桂枝亡。 (《携手曲》) (一)证明浮是清声,沈是浊声,以〇代清,代浊,代半清,代半浊,则所得公式如下(旁注∠者为不合律之处): (二)证明浮是阳声,沈是阴声,以〇代阳,以△代阴,则得公式如下(∠为不合律处): (三)证明浮声为平,切响为仄。以—代平,以|代仄,则得公式如下: 照以上三种公式看来,则以飞沈为平仄之假定,其失律处较其他二者为少。(失律之数目,第一式为二十三,第二为八,第三只为六。)所以这个假设,得因证明而成立。 此外还有一点小小附带的说明,沈隐侯最注意平仄问题,在《南史》第二十二卷《王筠传》,载有他的《郊居赋》中有“驾雌蜺之连蜷,泛江天之悠永”这样的两句。他要王筠读给他听,王将“蜺”字读为仄声,沈氏大加赏识,以为知己。因为下句对“蜺”字的是“天”字,若是不将平声“蜺”字读作入声,便不合他的浮声切响之说。 关于断定沈休文之浮切为平仄,我最初以为是一件小小的创获。但后来看见一部湖南人邹叔子所留下的《遗书·五均论》当中早已有此论调,可见刻书要占年辈,否则有剿袭前人的嫌疑。后来看到阮元《研经堂续集》中的《文韵说》又早已如此说法。到后来又细翻到《新唐书》第二百〇一卷《杜甫传》(附《杜审言传》后)见到以下几句话: 唐兴诗人,承陈、隋风流,浮靡相矜。至宋之问、沈佺期等,研扬声音,浮切不差,而号律诗。 宋子京在这里所说的“浮切不差”,岂不是明明白白指的是绝不可错乱的律诗中之平仄吗?于是更叹读书及持论之不易。 自从声病之说发明以后,古诗变为律诗,骈文变为四六。以后中国文学,愈趋于偏重技巧一方面。好坏又另外是一问题,但是给永明以后的文学一种新面目,这是一桩事实。可见声偶论之发明,在中国文学史上要算是可以大书特笔的事件中之一。 齐梁之批评 中国的文学批评,至建安始能正式成立。但有批评的专书出现,则始于齐梁之际。我们可以说中国从前文学批评的事业,再莫有盛过齐梁的,也莫有好过齐梁的。此中当以刘勰之《文心雕龙》及钟嵘之《诗品》为代表。 文学批评之盛里,每随文学作品的本身为转移。先有诗而后发生诗话,先有词然后产生词话。中国文学,在梁代最盛,故批评的风气亦然。只看《隋书·经籍志》中所列集部,由汉至隋有文集的作家,不过四百余人,而出于梁代人之手的竟在八十家以上,竟占全数四分之一。梁代既有这么多的作家,所以同时又产生了几个很重要的批评家。他们中间的派别,虽说很多,但大概分来,不外乎尊崇文学、反对文学与折中二者之间的这么三派。 (一)反文派 齐、梁间文学极盛,故所遭之反感亦愈大。此派当以裴子野为代表。他著了一篇《雕虫论》用来正式发表他的意见。他以为一切学问必折中于六艺,又骂斥当时一般文人的弊端。至若“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性情”。在现在我们的眼光看起来,文学的妙处,正在“吟咏性情”,谁管它合乎六艺不六艺呢?但当时他竟发出这种论调,却也难怪。第一是由于他当时的环境,由汉至梁,文胜乎质,文学几乎家弦户诵。少年轻薄,文采风靡,盛极而生反感,理之必然。第二是由于他自己的地位。我们要明白子野之曾祖,为注《三国志》之裴松之,祖为作《史记集解》之裴骃,在他自己又曾删《宋书》、为《宋略》,可见他们几辈人,都是有名的史学家。史家尚质,自然不主张过于藻饰的文学。此派在当时的言论界上,并不发生若何影响。及至到了隋代统一以后,李谔始上书于隋文帝黜浮华,那时才有皇帝出来正式干涉文人作浮丽抒情之文学文。 (二)主文派 这派的批评,颇能代表当时的思潮,以刘勰与钟嵘之势力为最大,现在将他们的中心思想及具体主张,略举如下: 甲、经为文 原汉代后经学与文学分途发展,傅玄有五经诗,为引经入文之第一人。大谢动辄援引经义入诗,亦为前人所未发。齐、梁之际,乃有正式主张五经为一切文学之源,似乎以不懂经学为大耻。故《文心雕龙》有《宗经篇》,最要紧的几句话,是:“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纪传铭檄,则《春秋》为根。”又说:“百家腾跃,终入环内。”刘氏虽然如此地说,但我们总觉得这种话并非他的由衷之言。因为他是一个佛教信徒,晚年出家修行。但他迫于当时人的一般趋势,所以也不得不照例说几句门面的话。而且在一般人的眼中看来,经学家的地位,较文学家来得高,于是文人更不得不借经学家的招牌引以为自重。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