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沈从文生活美学 [book_author]沈从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学术杂记,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20024 [book_dec]沈从文先生不是一位美学家,但作为一位作家,他的作品能给人以美学层次的感受。“作家”二字包含的意义太多。他的作品的影响力,随着时代文学厚重感的退化,越发在当代文学中凸显地位。沈从文先生的文学作品语言美而深刻,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便是“一步一景”。《沈从文生活美学》即为选取沈老极具代表性的19篇佳作汇集成的书。 [book_img]Z_12759.jpg [book_title]美与爱 宇宙实在是个复杂的东西,大如太空列宿,小至蜉蝣蝼蚁,一切分裂与分解,一切繁殖与死亡,一切活动与变易,俨然都各有秩序,照固定计划向一个目的进行。然而,这种目的却尚在活人思索观念边际以外,难于说明。人心复杂,似有过之无不及。然而目的却显然明白,即求生命永生。永生意义,或为精子游离而成子嗣延续,或凭不同材料产生文学艺术。似相异,实相同,同源于“爱”。 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必觉得那个光与色、形与线,即是代表一种最高的德性,使人乐于受它的统治,受它的处置。人类的智慧亦即由其影响而来。然而典雅辞令和华美仪表,与之相比都见得黯然无光,如细碎星点在朗月照耀下同样情形。它或者是一个人,一件物,一种抽象符号的结集排比,令人都只能低首表示虔敬。正若如此一来,虽不会接近上帝,至少已接近上帝造物。 这种美或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一片铜,一块石头,一把线,一组声音,其物虽小,亦可以见世界之大,并见世界之全。或即造物,最直接简便那个“人”。流星闪电于天空刹那而逝,从此烛示一种无可形容的美丽圣境,人亦相同,一微笑,一皱眉,无不同样可以显出那种圣境。一个人的手足毛发在此一闪即逝更缥缈的印象中,并印象温习中,都无不可以见出造物者之手艺无比精巧。凡知道用各种感觉去捕捉住此美丽神奇光彩的,此光彩在生命中即终生不灭。 屈原、曹植、李煜、曹雪芹,便是将这种光影用文字组成篇章,保留得比较完整的几个人,这些人写成的作品,虽各不相同,所得启示必古今如一,即被美所照耀,所征服,所教育是也。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形,如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高意义,即此种“神在生命中”的认识。唯宗教与钱,或归纳,或消蚀,已令多数人生活下来,逐渐都变成庸俗呆笨,了无趣味。这些人对于一切美物、美事、美行为、美观念,无不漠然处之,毫无反应。于宗教虽若具有虔信,无助于宗教美的发展;于金钱虽若具有热情,实不知金钱真正意义。 这种人既填满地面各处,必然即堕落了宗教的神圣庄严性,凝滞了金钱的活动变化性。这种人大都富于常识,会打小算盘,知从“实在”上讨生活,或从“意义”“名分”上讨生活,捕蚊捉蚤,玩牌下棋,在小小得失上注意关心,引起哀乐。生活安适,即已满足。活到末了,倒下完事。这些人所需要的既只是“生活”,并非对于“生命”具有何等特殊理解,故亦从不追寻生命如何使用,方更有意义。因此若有人超越习惯的心与眼,对于美特具敏感,自然即将被这个多数人目为“痴汉”。若与多数人庸俗利害观念相冲突,且成为疯狂,为恶徒,为叛逆。换言之,即一切不吉名词,无不可加诸其身。对此符号,消极为“沾惹不得”,积极为“与共弃之”。然一切文学美术以及多数思想组织上巨大成就,却常常唯痴汉有分与多数无涉,则显而易见。 世界上缝衣的、理发的、做高跟皮鞋的、制造胭脂水粉的,共同把女人的灵魂压扁扭曲,失去了原有的本性,亦恰恰如宗教、金钱,到近代再加上个官场得失世故哲学,将多数男子灵魂压扁扭曲所形成的变态一样。两者且有一共同点,即由于本性日渐消失,“护短”情感因之亦与日俱增。和尚、道士、会员、社员……人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得十分庄严,事实上任何一个人却从不曾仔细思索过这些名词的本来意义。许多“场面上”人物,只不过如花园中盆景,被所谓思想观念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近代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大多数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这也就正是一般名为“思想家”的人物,日渐变成政治八股交际公文注疏家的原因!更无怪乎许多“政策”“纲要”“设计”“报告”,都找不出一点依据,可证明它是出于这个民族最优秀头脑与真实情感的产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筑在少数人的霸道无知和多数人的迁就虚伪上面,政治、哲学、美术,背面都给一个“市侩”人生观在推行。换言之,即“神的解体”! “神”既经解体,因此世上多斗方名士,多假道学,多蜻蜓点水的生活法,多情感被阉割的人生观,多轻微妒嫉,多无根传说。大多数人的生命如一堆牛粪,在无热无光中慢慢燃烧,且都安于这种燃烧形式,不以为异。本来是懒惰麻木,却号称为“老成持重”;本来是自私小气,却被赞为“有分寸不苟且”。他的架子虽大,灵魂却异常小。他目前的地位虽高,却用过去的卑屈佞谀奠基而成。这也就是社会中还有圆光、算命、求神、许愿种种老玩意儿存在的理由。因为这些人若无从在贿赂阿谀交换中支持他的地位,发展他的事业,即必然要将生命交给不可知的运与数的。 然而人是能够重新创造“神”的,且能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的。 我们实需要一种美和爱的新宗教,来煽起更年轻一辈做人的热诚,激发其生命的抽象搜寻,对人类明日未来向上合理的一切设计,都能产生一高庄严感情。国家民族的重造问题,方不至于成为具文,为空话。五月又来了,一堆纪念日子中,使我们想起用“美育代宗教”学说的提倡者蔡孑民老先生对于国家重造的贡献。蔡老先生虽在战争中寂寞死去了数年,主张的健康性,却至今犹未消失。这种主张如何来发扬光大,应当是我们的事情! [book_title]绿魇 一、绿 我躺在一个小小山地上,四围是草木蒙茸枝叶交错的绿荫,强烈阳光从枝叶间滤过,洒在我身上,和身前一片带白色的枯草间。松树和柏树做成一朵朵墨绿色,在十丈远近河堤边,排成长长的行列。同一方向距离稍近些,枝柯疏朗的柿子树,正挂着无数玩具一样明黄照眼的果实。在左边,更远一些的公路上,和较近人家屋后,尤加利树高摇摇的树身,向天直矗,狭长叶片杨条鱼一般在微风中闪泛银光。近身园地中那些石榴树丛,各自在阳光下立定,叶子细碎绿中还夹杂些鲜黄,阳光照及处,都若纯粹透明。仙人掌的堆积物,在园坎边一直向前延展,若不受小河限制,俨然即可延展到天际。肥大叶片绿得异常哑静,对于阳光竟若特有情感,吸收极多,生命力因之亦异常饱满。最动人的,还是身后高地那一片待收获的高粱,枝叶在阳光雨露中已由青泛黄,各顶着一丛丛紫色颗粒,在微风中特具萧瑟感,同时也可从成熟状态中看出这一年来人的劳力与希望结合的庄严。从松柏树的行列缝隙间,还可看到远处浅淡的绿原,和那些刚由闪光锄头翻过赭色的田亩相互交错,以及镶在这个背景中的村落,村落尽头那一线银色湖光。在我手脚可及处,却可从银白光泽的狗尾草细长枯茎和黄茸茸杂草间,发现各式各样绿得等级完全不同的小草。 我努力想来捉捕这个绿芜照眼的光景,和在这个清洁明朗空气相衬,从平田间传来的锄地声,从村落中传来的舂米声,从山坡下一角传来的连枷扑击声,从空气中传来的虫鸟搏翅声,以及由于这些声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静境,手中一支笔,竟若丝毫无可为力。只觉得这一片绿色、一组声音、一点无可形容的气味综合所做成的境界,使我视听诸官觉沉浸到这个境界中后,已转成单纯到不可思议。企图用充满历史霉斑的文字来写它时,竟是完全的徒劳。 地方对于我虽并不完全陌生,可是这个时节耳目所接触,却是个比梦境更荒唐的实在。 强烈的午后阳光,在云上,在树上,在草上,在每个山头黑石和黄土上,在一枚爬着的飞动的虫蚁触角和小脚上,在我手足颈肩上,都恰像一只温暖的大手,到处给以同样充满温情的抚摩。但想到这只手却是从亿万里外向所有生命伸来的时候,想象便若消失在天地边际,使我觉得生命在阳光下,已完全失去了旧有意义了。 其时,松树顶梢有白云驰逐,正若自然无目的游戏。阳光返照中,天上云影聚拢复散开;那些大小不等云彩的阴影,便若匆匆忙忙的如奔如赴从那些刚过收割期不久的远近田地上一一掠过,引起我一点点新的注意。我方从那些灰白色残余禾株间,发现了些银绿色点子。原来十天半月前,庄稼人趁收割时嵌在禾株间的每一粒蚕豆种子,在润湿泥土与和暖阳光中,已普遍从薄而韧的壳层里解放了生命,茁起了小小芽梗。有些下种较早的,且已变成绿芜一片。小溪边,这里,那里,到处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个柱子,队形忽上忽下,表示对于暂短生命的悦乐。阳光下,还有些红黑对照色彩鲜明的小甲虫,各自从枯草间找寻可攀登的白草,本意俨若就只是玩玩,到了尽头时,便常常从草端从容堕下,毫不在意,使人对于这个小小生命所具有的完整性,感到无限惊奇。 忽然间,有个细腰大头黑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背,仿佛有所搜索,到后便停顿在中指关节间,偏着个头,缓慢舞动两个小小触须,好像带点怀疑神气,向阳光提出询问:“这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我于是试在这个纸上,开始写出我的回答:“这个古怪东西名叫手爪,和动物的生存发展大有关系。最先,它和猴子不同处,就是这个东西除攀树走路以外,偶然发现了些别的用途。其次,是服从那个名叫脑子的妄想,试做种种活动,因此这类动物中慢慢地就有了文化和文明,以及代表文化、文明的一切事事物物。这一处动物和那一处动物,既生存在气候不同、物产不同、迷信不同环境中,脑子的妄想以及由于妄想所产生的一切,发展当然就不大一致。到两方面失去平衡时,因此就有了战争。战争的意义,简单一点说来,便是这类动物的手爪,暂时各自返回原始的用途,用它来撕碎身边真实或假想的仇敌,并用若干年来手爪和脑子相结合产生的精巧工具,在一种多少有点疯狂恐怖情绪中,毁灭那个妄想与勤劳的成果,以及一部分年轻生命。必须重新得到平衡后,这个手爪方有机会重新用到有意义方面去。那就是说生命的本来,除战争外有助于人类高尚情操的种种发展。战争的好处,凡是这类动物都异常清楚,我向你可说的,也许是另外一回事,是因动物所住区域和皮肤色泽产生的成见,与各种历史上的荒谬迷信,可能会因之而消失,代替来的虽无从完全合理,总希望可能比较合理。正因为战争像是永远去不掉的一种活动,所以这些动物中具妄想天赋也常常被阿谀势力号称‘哲人’的,还有对于你们中群的组织,加以特别赞美,认为这个动物的明日,会从你们组织中取法,来做一切法规和社会设计的。关于这一点,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凡是属于这个动物的问题,照例有许多事,他们自己也就不会相信!他们的心和手结合为一,形成的知识,已能够驾驭物质,征服自然,用来测量在太空中飞转的星球的重量和速度,好像都十分有把握,可始终就不大能够处理‘情感’这个名词,以及属于这个名词所产生的种种悲剧。大至于人类大规模的屠杀,小至于个人家庭纠纠纷纷,一切‘哲人’和这个问题碰头时,理性的光辉都不免失去,乐意转而将它交给‘伟人’或‘宿命’来处理。这也就是这个动物无可奈何处。到现在为止,我们还缺少一种哲人,有勇气敢将这个问题放到脑子中向深处追究。也有人无章次地梦想过,对伟人宿命所能成就的事功怀疑,可惜使用的工具却已太旧,因之名叫‘诗人’,同时还有个更相宜的名称,就是‘疯子’。” 那只蚂蚁似乎并未完全相信我的种种胡说,重新在我手指间慢慢爬行,忽若有所悟,又若深怕触犯忌讳,忽匆匆地向枯草间奔去,即刻消失了。它的行为使我想起十多年前一个同船上路的大学生,当我把脑子想到的一小部分事情向他道及时,他那种带着谨慎怕事惶恐逃走的神情,正若向我表示:“一个人思索太荒谬了,不近人情。我是个规矩公民,要的是可靠工作。有了它,我可以养家活口。我的理想只是无事时玩玩牌,说点笑话,买点储蓄奖券。这世界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关于人类向上书呆子的理想。我只见到这种理想和那种理想冲突时的纠纷混乱,把我做公民的信仰动摇,把我找出路的计划妨碍。我在大学读过四年书,所得的结论,就是绝对不做书呆子,也不受任何好书本影响!”快二十年了,这个公民微带嘶哑充满自信的声音,还在我耳际萦回。这个朋友这时节说不定已做了委员厅长或主任,活得也好像很尊严,很幸福。 一双灰色斑鸠从头上飞过,消失到我身后斜坡上那片高粱地里去了,我于是继续写下去,试来询问我自己:“我这个手爪,这时节有些什么用处?将来还能够做些什么?是顺水浮舟,放乎江潭,是酺糟啜醨,拖拖混混?是打拱作揖,找寻出路?是卜课占卦,遣有涯生?” 自然无结论可得。一片绿色早把我征服了。我的心这个时节就毫无用处,没有取予,缺少爱憎,失去应有的意义。在阳光变化中,我竟有点怀疑,我比其他绿色生物,究竟是否还有什么不同处。很显明,即有点分别,也不会比那生着桃灰色翅膀,颈臂上围着花带子的斑鸠与树木区别还来得大。我仿佛触着了生命的本体。在阳光下包围于我身边的绿色,也正可用来象征人生。虽同一是个绿色,却有各种层次。绿与绿的重叠,分量比例略微不同时,便产生各种差异。这片绿色既在阳光下不断流动,因此恰如一个伟大乐曲的章节,在时间交替下进行,比乐律更精微处,是它所产生的效果,并不引起人对于生命的痛苦与悦乐,也不表现出人生的绝望和希望,它有的只是一种境界。在这个境界中,似乎人与自然完全趋于谐和,在谐和中又若还具有一分突出自然的明悟,必须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音乐所煽起的情绪相邻,再次一个等级,才能和诗歌所传递的感觉相邻。然而,这个等次的降落,只是一种比拟。因为阳光转斜时,空气已更加温柔,那片绿原渐渐染上一层薄薄灰雾,远处山头,有由绿色变成黄色的,也有由淡紫色变成深蓝色的,正若一个人从壮年移渡到中年,由中年复转成老年,先是鬓毛微斑,随即满头如雪,生命虽日趋衰老,一时可不曾见出齿牙摇落的日暮景象。其时,生命中杂念与妄想,为岁月漂洗而去尽,一种清净纯粹之气,却形于眉宇神情间,人到这个状况下时,自然比诗歌和音乐更见得素朴而完整。 我需要一点欲念,因为欲念若与社会限制发生冲突,将使我因此而痛苦。我需要一点狂妄,因为若扩大它的作用,即可使我从这个现实光景中感到孤单。不拘痛苦或孤单,都可将我重新带近这个乱糟糟的人间,让固执的爱与热烈的恨,抽象或具体地交替来折磨我这颗心。于是,我会从这个绿色次第与变化中,发现象征生命所表现的种种意志。如何形成一个小小花蕊,创造出一根刺,以及那个凭借草木在微风中摇荡飞扬旅行的银白色茸毛种子,成熟时,自然轻轻爆裂弹出种子的豆荚,这里,那里,还无不可发现一切有生为生存与繁殖所具有的不同德性。这种种德性,又无不本源于一种坚强而韧性的试验,在长时期挫折与选择中,方能形成。我将大声叫嚷:“这不成!这不成!我们人的意志是个什么形式?在长期试验中有了些什么变化和进展?它存在,究竟在何处?它消失,究竟为什么而消失?一个民族或一种阶级,它的逐渐堕落,是不是纯由宿命,一到某种情形下即无可挽救?会不会只是偶然事实,还可能用一种观念、一种态度将它重造?我们是不是还需要些人,将这个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用一些新的抽象原则重建起来?对于自然美的热烈赞颂,对传统世故的极端轻蔑,是否即可从更年轻一代见出新的希望?”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却被这个离奇而危险的想象弄得迷蒙潮润了。 我的心,从这个绿荫四合所做成的奇迹中,和斑鸠一样,向绿荫边际飞去,消失在黄昏来临以前的一片灰白雾气中,不见了。 ……一切生命无不出自绿色,无不取给于绿色,最终亦无不被绿色所困惑。头上一片光明的蔚蓝,若无助于解脱时,试从黑处去搜寻,或者还会有些不同的景象。一点淡绿色的磷光,照及范围极小的区域,一点单纯的人性,在得失哀乐间形成奇异的式样。由于它的复杂与单纯,将证明生命于绿色以外,依然能存在,能发展。 二、黑 同样是强烈阳光中,长大院坪里正晒了一堆堆黑色的高粱,几只白母鸡在旁边啄食。一切寂静。院子一端草垛后的侧屋中,有木工的斧斤削砍声和低沉人语声,更增加这个乡村大宅院的静境。 当我第一次用“城里人”身份,进到这个乡户人家广阔庭院中,站在高粱堆垛间,为迎面长廊承尘梁柱间的繁复眩目金漆彩绘呆住时,引路的马  ,便在院中用他那个沙哑嗓子嚷叫起来:“二奶奶,二奶奶,有人来看你房子!” 那几只白母鸡起始带点惊惶神气,奔窜到长廊上去。二奶奶于是从大院左侧断续斧斤声中厢屋走了出来。六十岁左右,一身的穿戴,一切都是三十年前老辈式样。额间玄青缎勒正中一片绿玉,耳边两个玉镶大金环,阔边的袖口和衣襟,脸上、手上象征勤劳的色泽和粗线条皱纹,端正的鼻梁,微带忧郁的温和眼神,以及从相貌中即可发现的一颗厚道单纯的心。我心想:“房子好,环境好,更难得的也许还是这个主人。一个本世纪行将消失、前一世纪的正直农民范本。” 我稍微有点担心,这房子未必能够租给我。可是一分钟后,我就明白这点忧虑为不必要了。 于是照一般习惯,我开始随同这个肩背微偻的老太太各处走去。从那个充满繁复雕饰涂金绘彩的长廊,走进靠右的院落。在门廊间小小停顿时,我不由得不带着诚实赞美口气说:“老太太,你这房子真好,木材多整齐,工夫多讲究!” 正像这种赞美是必然的,二奶奶便带着客气的微笑,指点第一间空房给我看,一面说:“不好,不好,好哪样!城里好房子多呐多!” 我们在雕花槅扇间,在镂空贴金拼嵌福寿字样的过道窗口下,在厅子里,在楼梯边,在一切分量沉重、式样古拙、朱漆灿然的家具旁,在连接两院低如船厅的长形客厅中,在宽阔楼梯上,在后楼套房小小窗口那一缕阳光前,在供神木座一堆黝黑放光的铜像左右,到处都停顿了一会儿。这其间,或是二奶奶听我对于这个房子所作的赞赏,或是我听二奶奶对于这个房子的种种说明。最后,终于从靠左一个院落走出,回到前面大院子中,在那个六方边沿满是浮雕戏文故事的青石水缸旁站定,一面看木工拼合寿材,一面讨论房子问题。 “先生看可好?好就搬来住!楼上,楼下,你要的我就打扫出来。那边院子归我做主,这边归三房,都好商量。可要带朋友来看看?” “老太太,房子太好了。不用再带我那些朋友来看了。我们这时节就说好。后楼连佛堂算六间,前楼三间,楼下长厅子算两间,全部归我。今天二十五,下月初我们一定会搬来。老太太,你可不能翻悔,又另外答应别人。” “好啰,好啰,就是那么说。你们只管来好了。我们不是城里那些租房子的。乡下人心直口直,说一是一,你放心。” 走出了这个人家大门,预备上马回到小县城里去看看时,已不见原来那匹马和马伕,门前路坎边,有个乡下公务员模样的中年人,正把一匹枣骝马系在那一株高大仙人掌树干上,景象自然也是我这个城里人少见的。转过河堤前时,才看到马和马伕共同在那道小河边饮水。 这房子第一回给我的印象,竟简直像做个荒唐的梦。那个寂静的院落,那青石做成的雕花大水缸,那些充满东方人将巧思织在对称图案上的金漆槅扇,那些大小笨重的家具,尤其是后楼那几间小套房,房间小小的,窗口小小的,一缕阳光斜斜地从窗口流进,由暗朱色桌面逼回,徘徊在那些或黑或灰庞大的瓶罂间,所形成的那种特别空气,那种稀有情调,说陌生可并不吓怕,虽不吓怕,可依然不易习惯,说真话,真使人不大相信是一个房间。这房间且宜于普通人住下!可是事实上,再过三五天,这些房间便将有大部分归我来处理。我和几个亲友,就会用这些房间来做家了! 在马上时,我就试把这些房间一一分配给朋友。画画的宜在楼下那个长厅中,虽比较低矮,可相当宽阔光亮。弄音乐的宜住后楼,虽然光线不足,有的是僻静,人我两不相妨。至于那个特殊情调,对于习音乐的也许还更相宜。前楼那几间单纯光亮房子,自然就归给我了。因为由窗口望出去,远山近树的绿色,对于我的工作当有帮助;早晚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对于孩子们健康实更需要。正当我猜想到房东生活时,那个肩背微伛的马伕,像明白我的来意,便插口说:“先生,可看中那房子?这是我们县里顶好一所大房子。不多不少,一共造了十二年。椽子、柱子亏老爹上山一根一根找来!你留心看看,那些窗槅子雕的菜蔬瓜果,蛤蟆和兔子,样子全不相同,是一个木匠主事,用他的斧头凿子做成功的!还有那些大门和门闩,扣门锁门定打的大铁老鸹袢,那些承柱子的雕花石鼓,那些搬不出房门的大木床,哪一样不是我们县里第一!往年老当家的在世时,看过房子的人翘起大拇指说:‘老爹,呈贡县唯有你这栋房子顶顶好!’老爹就笑起来说:‘好哪样!你说的好。’其实老爹累了十二年,造成这栋大房子,最快乐的事,就是听人说这句话,他有机会回答这句话。老爹脾气怪,房子好不让小伙子住,说免得耗折福分。房子造好后,好些房间都空着,老爹就又在那个房子里找木匠做寿材,自己监工,四个木匠整整做了一年,前后油漆了几十次,阴宅好后,他自己也就死了。新二房大爹接手当家,爱热闹,要大家迁进来住,谁知年轻小伙子各另有想头,读书的,做事的,有了新媳妇的,都乐意在省上租房子住。到老的讨了个小太太后,和二奶奶合不来,老的自己也就搬回老屋,不再在新房子里住。所以如今就只二奶奶守房子。好大栋房子,拿来收庄稼当仓屋用!省上有人来看房子,二奶奶高高兴兴带人楼上楼下打圈子,听人说房子好时,一定和那个老爹一样,会说‘好哪样’。二奶奶人好,心好,今年快七十了。大爹  ,别的学不到,只把过世老爹古怪脾气接过了手,家里人大小全都合不来。这几天听说二奶奶正请了可乐村的木匠做寿材,两副大四合寿木,要好几千中央票子!老夫老妇在生合不来,死后可还得埋在一个坑里。……家里如今已不大成。老当家在时,一共有十二个号口,十二个大管事,来来去去都坐轿子,不肯骑马,老爹过去后,只剩三个号口。民国十二年,土匪看中了这房子,来住了几天,挑去了两担首饰银器,十几担现银元宝,十几担烟土。省里队伍来清乡,打走土匪后,又把剩下的东东西西扫刮搬走。这一来一往,家里也就差不多了。如今想发旺,恐怕要看小的一代去了。……先生,你可当真预备来疏散?房子清爽好住,不会有鬼的!” 从饶舌的马伕口里,无意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个房子的历史传说,恰恰补足了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觉得什么都好,最难得的还是和这个房子有密切关系的老主人,完全贴近土地的素朴的心,素朴的人生观。不提别的,单说将近半个世纪生存于这个单纯背景中所有哀乐式样,就简直是一个宝藏,一本值得用三百五十页篇幅来写出的动人故事!我心想,这个房子,因为一种新的变动,会有个新的未来,房东主人在这个未来中,将是一个最动人的角色。 一个月后,我看过的一些房间,就已如我所估想的住下了人。在其他房间中,也住了些别的人。大宅院忽然热闹起来。四五个灶房都生了火,廊下到处牵上了晒衣裳的绳子,小孩子已发现了几个花钵中的蓓蕾,二奶奶也发现了小孩子在悄悄地掐折花朵,人类机心似乎亦已起始在二奶奶衰老生命和几个天真无邪孩子间有了些微影响。后楼几个房间和那两个佛堂,更完全景象一新,一种稀有的清洁,一种年轻女人代表青春欢乐的空气。佛堂既做了客厅,且做了工作室,因此壁上的大小乐器,以及这些乐器转入手中时伴同年轻歌喉所做成的细碎嘈杂,自然无一不使屋主人感到新的变化。 过不久,这个后楼佛堂的客厅中,就有了大学教授和大学生,成为谦虚而随事服务的客人,起始陪同年轻女孩子做饭后散步,带了点心食物上后山去野餐,还常常到三里外长松林间去赏玩白鹭群。故事发展虽慢,结束得却突然。有一回,一个女孩赞美白鹭,本意以为这些俊美生物与田野景致相映成趣。一个习社会学的大学教授,却充满男性的勇敢,向女孩子表示,若有支猎枪,就可把松树顶上这些白鹭一只一只打下来。白鹭并未打下,这一来,倒把结婚希望打落,于是留下个笑话,仿佛失恋似的走了。大学生呢,读《红楼梦》十分熟悉,欢喜背诵点旧诗,可惜几个女孩却不大欣赏这种多情才调。二奶奶依然每天早晚洗过手后,就到佛堂前来敬香,点燃香,作个揖,在北斗星灯盏中加些清油,笑笑地走开了。遇到女孩子们正在玩乐器,间或也用手试摸摸那些能发不同音响的筝笛琵琶,好像对于一个陌生孩子的抚爱。也坐下来喝杯茶,听听这些古怪乐器在灵巧手指间发出的新奇声音。这一切,虽十分新奇,对于她内部的生命,却并无丝毫影响,对于她日常生活,也无何等影响。 随后,楼下的青年画家,也留下些传说于几个年轻女孩子口中,独自往滇西大雪山下工作去了。住处便换了一对艺术家夫妇。壁上悬挂了些中画和西画,床前供奉了观音和耶稣,房中常有檀香山洋琵琶弹出的热情歌曲,间或还夹杂点充满中国情调新式家庭的小小拌嘴。正因为这两种生活交互替换,所以二奶奶即或从窗边走过,也绝不能想象得出这一家有些什么问题发生。去了一个女仆,又换来一个女仆,这之间自然不可免也有了些小事情,影响到一家人的情绪。先生为人极谦虚有礼,太太为人极爱美好客,想不到,两种好处放在一处,反多周章。且不知如何一来,当家的大爹,忽然又起了回家兴趣,回来时就坐在厅子中,一面随地吐痰,一面打鸡骂狗。以为这个家原是他的产业,不许放鸡到处屙屎,妨碍卫生。艺术家夫妇恰好就养了几只鸡,这些扁毛畜生可不大能体会大爹脾气,也不大讲究卫生,因之主客之间不免冲突起来。于是有一个时节,这个院子便可听到很热烈的争吵声,大爹一面吵骂不许鸡随便屙屎,一面依然把黄痰向各处远远唾去,那些鸡就不分彼此地来竞争啄食。后楼客厅中,间或又来个女客,为人有道德,能文章,写出的作品,温暖美好的文字,装饰的情感,无不可放在第一流作家中间。更难得的是,未结婚前,绝不在文章中或生活上涉及恋爱问题,结了婚后,推己及人,却极乐意在婚姻上成人之美。家中有个极好的柔软床铺,常常借给新婚夫妇使用。这个知名客人,来了又走了,二奶奶还给人介绍认识过。这些目前或俗,或雅,或美,或不美的事件,对她可毫无影响。依然每早上打扫打扫院子,推推磨石,扛个小小鸦嘴锄下田,晚饭时便坐在侧屋檐下石臼边,听乡下人说说本地米粮时事新闻。 随后是军队来了。楼下大厅、正房做了团长的办公室和寝室,房中装了电话,门前有了卫兵,全房子都被兵士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前林子里且停了近百辆灰绿色军用机器脚踏车;村子里屋角,墙边,到处有装甲炮车搁下。这些部队不久且即开拔进了缅甸,再不久,就有了失利消息传来,且知道那几个高级长官,大都死亡了。住在这个房子中的华侨中学学生,因随军入缅,也有好些死亡了。住在楼下某个人家,带了三个孩子返广西,半路上翻车,两个孩子摔死的消息也来了。二奶奶虽照例分享了同住人得到这些不幸消息时一点惊异与惋惜,且为此变化谈起这个那个,提出些近于琐事的回忆,可是还依然在原来平静中送走每一个日子。 艺术家夫妇走后,楼下厅子换了个商人,在滇缅公路上往返发了点小财。每个月得吃几千块钱纸烟的太太,业已生育了四个孩子,到生育第五个时,因失血过多,在医院死去了。住在隔院一个卸任县长,家中四岁大女孩,又因积食死去。住在外院侧屋一个卖陶器的,不甘寂寞,在公路上行凶抢劫,业已捉去处决。三分死亡影响到这个大院子。商人想要赶快续婚,带了一群孤雏搬走了。卸任县长事母极孝,恐老太太思念殇女成病,也迁走了。卖陶器的剩下的寡妇幼儿,在一种无从设想的情形下,抛弃了那几担破破烂烂的瓶罐,忽然也离开了。于是房子又换了一批新的寄居者,一个后方勤务部的办事处,和一些家属。过不到一月,办事处即迁走,留下那些家眷不动。几乎像是演戏一样,这些家眷中,就听到了有新做孤儿寡妇的。原来保山局势紧张时,有些守仓库的,匆促中毁去汽油不少,一到追究责任时,黠诈的见机逃亡,忠厚的就不免受军事处分,这些孤儿寡妇过不久自然又走了,向不可知一个地方过日子去了。 习音乐的一群女孩子,随同机关迁过四川去了。 后来,又迁来一群监修飞机场的工程师,几位太太,一群孩子,一种新的空气亦随之而来。卖陶器的住处换了一家卖糖的,用修飞机场工人作对象,从外县赶来做生意。到由于人类妄想与智慧结合所产生的那些飞机发动机怒吼声,二十、三十日夜在这个房子上空响着时,卖糖的却已发了一笔小财,回转家乡买田开杂货铺去了。年前霍乱流行,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乡民,老少死亡相继。山上成熟的桃李,听它在树上、地上烂掉,也不许在县中出卖。一个从四川开来的补充团,碰巧到这个地方,在极凄惨的情形中死去了一大半,多浅葬在公路两旁,翘起的瘦脚露出土外,常常不免将行路人绊倒。一些人的生命,仿佛受一种来自时代的大力所转动,无从自主。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每到小溪边去散步时,必携同朋友五岁大的孩子,用箬叶折成小船,装载上一朵野花,一个泛白的螺蚌,一点美丽的希望,并加上出于那个小孩子口中的痴而黠的祝福,让小船顺流而去。虽眼看去不多远,就会被一个树枝绊着,为急流冲翻,或在水流转折所激起的漩涡中消失,诗人却必然眼睛湿蒙蒙的,心中以为这个三寸长的小船,终会有一天流到两千里外那个女孩子身边。而且,那些憔悴的花朵,那点诚实的希望,以及出自孩子口中的天真祝福,会为那个孩子含笑接受。有时,正当落日衔山,天上云影红红紫紫,如焚如烧,落日一方的群山,黯淡成一片墨蓝,东面远处群山,在落照中光影陆离仪态万千时,这个诗人却充满象征意味,独自去屋后经过风化的一个山冈上,眺望天上云彩的变幻,和两面山色的倏忽。或偶然从山凹石罅间有所发现,必扳着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块,努力去攀折那个野生带刺花卉,摘回来交给朋友,好像说:“你看,我还是把它弄回来了,多险!”情绪中不自觉地充满成功的满足。诗人所住的小房间,既是那个善于吹笛唱歌女孩子住过的,到一切象征意味的爱情依然填不满生命的空虚,也耗不尽受抑制的充沛热情时,因之抱一宏愿,将用个三十万言小说,来表现自己。两年来,这个作品居然完成了大部分。有人问及作品如何发表时,诗人便带着不自然的微笑,十分郑重地说:“这不忙发表,需要她先看过,许可发表时再想办法。”绝不想到这个作品的发表与否,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问题的。就因他还完全不明白他所爱慕的女孩子,几年来正如何生存在另外一个风雨飘摇事实巨浪中。怨爱交缚,人我间情感与负气做成的无可奈何环境,所受的压力更如何沉重。这种种,不仅为诗人梦想所不及,她自己也初不及料。一切变故,都若完全在一种离奇宿命中,对于她加以种种试验。为希望从这个梦魇似的人生中逃出,得到稍稍休息,过不久,或且又会回到这个旧居来。然而这方面,人虽若有机会回到这个唱歌吹笛的小楼上来,另一方面,诗人的小小箬叶船儿,却把他的欢欣的梦和孤独的忧愁,载向想象所及的一方,一直向前,终于消失在过去时间里,淡了,远了。即或可以从星光虹影中回来,也早把方向迷失了。新的现实还可能有多少新的哀乐,当事者或旁观者对之都全无所知。 当有人告给二奶奶,说三年前在后楼住的最活泼的一位小姐,要回到这个房子来住住时,二奶奶快乐异常地说:“那很好。住久了,和自己家里人一样,大家相安。×小姐人好,心好,住在这里,我们都欢喜她!”正若一个管理码头的,听说某一只船儿从海外归来神气一样自然,全不曾想到这只美丽小船三年来在海上连天巨浪中挣扎,是种什么经验。为得到这个经验,又如何弄得帆碎橹折。如今的小小休息,还是行将准备向另外一个更不可知的陌生航线驶去! ……日月运行,毫无休息,生命流转,似异实同,唯人生另有其庄严处,即因贤愚不等,取舍异趣,入渊升天,半由习染,半出偶然,所以兰桂未必齐芳,萧艾转易敷荣。动若常动,便若下坡转丸,无从自休。多得多患,多思多虑,有时无从用“劳我以生”自解,便觉“得天独全”可羡。静者常静,虽不为人生琐细所激发,无失亦无得,然而“其生若浮,其死则休”,虽近生命本来,单调又终若不可忍受。因之人生转趋复杂,彼此相慕,彼此相妒,彼此相争,彼此相学,相差相左,随事而生。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则生知识,仁者得之,则生悲悯,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则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从生命变易可惊异处,增加一分得失哀乐,正若对于明日犹可望凭知识或理性,将这个世界近于传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趋于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种“人能胜天”的见解,正若认为“思索”非人性本来,倦人而且恼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较从容自在。不信一切,唯将生命贴近土地,与自然相邻,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单纯庄严处,有时竟不可仿佛。至于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却将俨若得到一切,唯必然失去了用为认识一切的那个自己。 三、灰 在一堆具体的事实和无数抽象的法则上,我不免有点茫然自失,有点疲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打量重新用我的手和想象,攀援住一种现象,即或属于过去业已消逝的,属于过去即未真实存在的……必须得到它,方能稳定自己。 我似乎适从一个辽远的长途归来,带着一点混和在疲倦中的淡淡悲伤,站在这个绿荫四合的草地上,向淡绿与浓赭相错而成的原野,原野尽头那个村落,伸出手去。 “给我一点点最好的音乐,萧邦或莫扎特,只要给我一点点,就已够了。我要休息在这个乐曲做成的情境中,不过一会儿,再让它带回到人间来,到都市或村落,钻入官吏懑顸贪得的灵魂里,中年知识阶层倦于思索、怯于怀疑的灵魂里,年轻男女青春热情被腐败势力、虚伪观念所阉割后的灵魂里,来寻觅,来探索,来从这个那个剪取可望重新生长的种芽。即或它是有毒的,更能增加组织上的糜烂,可能使一种善良的本性发展有妨碍的,我依然要得到它,设法好好使用它。” 当我发现,我所能得到的,只是一种思索继续思索,以及将这个无尽长链环绕自己、束缚自己时,我不能不回到二奶奶给我寄居五年那个家里了。这个房子去我当前所在地,真正的距离,原来还不到两百步远近。 大院中正如五年前第一回看房子光景,晒了一地黑色高粱。二奶奶和另外三个女工,正站成一排,用木连枷击打地面高粱,且从均匀节奏中缓缓地移动脚步,让连枷各处可打到。三个女工都头裹白帕,使我记起五年前那几只从容自在啄食高粱的白母鸡。年轻女工中有一位好像十分面善,可想不起这个乡下妇人会引起我注意的原因,直到听二奶奶叫那女工说:“小菊,小菊,你看看饭去。你让沈先生来试试,会不会打。” 我才知道,这是小菊。我一面拿起握手处还温暖的连枷,一面想起小菊的问题,竟始终不能合拍,使得二奶奶和女工都笑将起来。真应了先前一时向蚂蚁表示的意见,这个手爪的用处,已离开自然对于五个指头的设计甚远,完全不中用了。可是,使我分心的,还是那个身材瘦小、说话声哑的农家妇人小菊。原来,去年当收成时,小菊正在发疯。她的妈妈是个寡妇,住在离城十里的一个村子中,小小房子被一把天火烧了。事后,除从灰里找出几把烧得变了形的农具和镰刀,已一无所有。于是趁收割季节带了两个女孩子,到龙街子来找工作。大女孩七岁,小女孩两岁,向二奶奶说好借住在大院子装谷壳的侧屋中,有什么吃什么,无工可做,母女就去田里收拾残穗和土豆,一面用它充饥,一面储蓄起来,预备过冬。小菊是大女儿,已出嫁三年。丈夫出去当兵打仗,三年不来信,那人家想把她再嫁给一个人,收回一笔财礼。小菊并不识字,只因为想起两句故事上的话语,“好马不配双鞍,烈女不嫁二夫。”为这个做人的抽象原则所困住,怕丢脸,不愿意再嫁。待赶回家去和她妈妈商量,才知道房子已烧去。许久,又才找到二奶奶家里来,一看两个妹妹都嚼生高粱当饭吃,帮人无人要,因此就疯了。疯后整天大唱大嚷,各处走去。乡下小孩子摘下仙人掌追着她打闹,她倒像十分快乐。过一阵,生命力和积压在心中的委屈耗去了后,人安静了些,晚上就坐在二奶奶大门前,向人说自己的故事。到了夜里,才偷悄悄进到二奶奶家装糠壳的屋子里睡睡。这事有一天无意被三房骨都嘴嫂子发现,就说:“嗨,嗨,这还了得!疯子要放火烧房子,什么人敢保险!”半夜里把小菊赶了出去,听她在野地里过夜,并说:“疯子冷冷就会好。”房子既是几房合有的,二奶奶不能自作主张,只好悄悄地送些东西给小菊的妈。过了冬天,这一家人扛了两口袋杂粮,携儿带女走到不知何处去了。大家对于小菊也就渐渐忘记了。 我回到房中时,才知道,小菊原来已在一个地方做工,这回是特意来看二奶奶,还带了些栗子送礼。因为母女去年在这里时,我们常送她饭吃,也送我们一些栗子。 到我家来吃晚饭的一个青年朋友,正和孩子们充满兴趣用小刀、小锯做小木车,重新引起我对于自己这双手感到使用方式的怀疑。吃过饭后,朋友说起他的织袜厂最近所遭遇的困难,因原料缺少,无从和出纱方面接头,得不到支援,不能不停工。完全停工会影响一百三十多个乡下妇女的生计,因此又勉强让部分工作继续下去。照袜厂发展说来,三千块钱做起,四年来已扩大到一百多万。这个小小事业且供给了一百多乡村妇女一种工作机会,每月可得到千元左右收入。照这个朋友计划说来,不仅已让这些乡下女人无用的手变为有用,且希望那个无用的心变为有用,因此一天到处为这个事业奔走,晚上还亲自来教这些女工认字读书。凡所触及的问题,都若无可如何,换取原料既无从直接着手,教育这些乡村女子,想她们慢慢地,在能好好地用她们的手以后,还能好好地用她们的心,更将是个如何麻烦无望的课题!然而,朋友对于工作的信心和热诚,竟若毫无困难不可克服。而且,那种精力饱满对事乐观的态度,使我隐约看出另一代的希望,将可望如何重建起来。一颗素朴简单的心,如二奶奶本来所具有的,如何加以改造,即可成为一颗同样素朴简单的心,如这个朋友当前所表现的。当这个改造的幻想无章次地从我脑中掠过时,朋友走了,赶回袜厂中教那些女工夜课去了。 孩子们平时晚间欢喜我说一些荒唐故事。故事中一个年轻正直的好人,如何从星光接来一个火,又如何被另外一种不义的贪欲所做成的风吹熄,使得这个正直的人想把正直的心送给他的爱人时,竟迷路失足跌到脏水池里淹死。这类故事就常常把孩子们光光的眼睛挤出同情的热泪。今夜里,却只把那年轻朋友和他们共做成的木车,玩得非常专心,既不想听故事,也不愿上床睡觉。我不仅发现了孩子们的将来,也仿佛看出了这个国家的将来。传奇故事在年轻生命中已行将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完全实际的事业。这种实际,不仅能缚住他们的幻想,还可引起他们分外的神往倾心! 大院子里连枷声,还在继续拍打地面。月光薄薄的,淡云微月中,一切犹如江南四月光景。我离开了家中人,出了大门,走向白天到的那个地方去,找寻一样东西。我想明白那个蚂蚁是否还在草间奔走。我当真那么想。因为只要在草地上有一匹蚂蚁被我发现,就会从这个小小生物活动上,追究起另外一个题目。不仅蚂蚁不曾发现,即白日里那片奇异绿色,在美丽而温柔的月光下,也完全失去了。目光所及,到处是一片珠母色银灰。这个灰色且把远近土地的界限,和草木色泽的层次,全失去了意义。只从远处闪烁摇曳微光中,知道那个处所有村落,有人。站了一会儿,我不免恐怖起来,因为这个灰色正像一个人生命的形式。一个人使用他的手有所写作时,从文字中所表现的形式。“这个人是谁?是死去的还是生存的?是你还是我?”从远处缓慢舂米声中,听出相似口气的质问。我应当试作回答,可不知如何回答,因之一直向家中逃去。 二奶奶见个黑影子猛然窜进大门时,停下了她的工作。“疯子,可是你?” 我说,“是我!” 二奶奶笑了,“沈先生,是你!我还以为你是小菊,正经事不做,来吓人。” 从二奶奶话语中,我好像方重新发现那个在绿色、黑色和灰色中失去了的我。 上楼见主妇时,问我到什么地方去那么久。 “你是讲刚才,还是说从白天起始?我从外边回来,二奶奶以为我是疯子小菊,说我一天正经事不做,只吓人。知道是我,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她倒并没有说错。你看我,一天做了些什么正经事,和小菊有什么不同。不过我从不吓人,只欢喜吓吓我自己罢了。” 主妇完全不明白我说的意义,只是莞尔而笑。然而这个笑又像平时,是了解与宽容,亲切和同情的象征,这时对我却成为一种排斥的力量,陷我到完全无助情境中。在我面前的,是一颗稀有素朴善良的心。十年来,从我性情上的必然,所加于她的各种挫折,任何情形下,还都不会将她那个出自内心代表真诚的微笑夺去。生命的健全与完整,不仅表现于对人性情、对事责任感上,且同时表现于体力、精力饱满与兴趣活泼上。岁月加于她的限制,竟若毫无作用。家事、孩子们的麻烦,反而更激起她的温柔母性的扩大。温习到她这些得天独厚长处时,我竟真像是有点不平,所以又说: “我需要一点音乐,来洗洗我这个脑子,也休息休息它。普通人用脚走路,我用的是脑子。我觉得很累。音乐不仅能恢复我的精力,还可以缚住我的幻想,比家庭中的你和孩子重要!”这还是我今天第一回真正把音乐对于我意义说出口,末后一句话,且故意加重一些语气。 主妇依然微笑,意思正像说:“这个怎么能激起我的妒嫉?别人用美丽辞藻征服读者和听众,你照例先用这个征服自己,为想象弄得自己十分软弱,或过分倔强。全不必要!你比两个孩子的心实在还幼稚,因为你说出了从星光中取火的故事,便自己去试验它。说不定还自觉如故事中人一样,在得到火以后,又陷溺到另一个想象的泥淖中,无从挣扎,终于死了。在习惯方式中吓你自己,为故事中悲剧而感动万分!不仅扮作想象中的君子,还扮作想象成的恶棍。结果什么都不成,当然会觉得很累!这种观念飞跃,纵不是天生的毛病,从整个发展看,也几乎近于天生的。弱点同时也就是长处。这时节你觉得吓怕,更多时候很显然你是少不了它的!” 我如一个离奇星云被一个新数学家从第几度空间公式所捉住一样,简直完全输给主妇了。 从她的微笑中,从当前孩子们的浓厚游戏心情所做成的家庭温暖空气中,我于是逐渐由一组抽象观念变成一个具体的人。“音乐对于我的效果,或者正是不让我的心在生活上凝固,却容许在一组声音上,保留我被捉住以前的自由!”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我想象已近乎一个疯子所有。我也笑了。两种笑融解于灯光下时,我的梦已醒了。我做了个新黄粱梦。 [book_title]生命 我好像为什么事情很悲哀,我想起“生命”。 每个活人,都像是有一个生命。“生命”是什么,居多人是不曾想起的,就是“生活”也不常想起。我说的是离开自己生活来检视自己生活这样事情,活人中就很少那么做,因为这么做不是一个哲人,便是一个傻子了。“哲人”不是生物中的人的本性,与生物本性那点兽性离得太远了,数目稀少,正见出自然的巧妙与庄严。因为自然需要的是人不离动物,方能传种。虽有苦乐,多由生活小小得失而来,也可望从小小得失得到补充与调整。一个人若尽向抽象追究,结果纵不至于违反自然,亦不可免疏忽自然。观念将痛苦自己,混乱社会。因为追究生命“意义”时,即不可免与一切习惯秩序冲突。在同样情形下,这个人脑与手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思想家或艺术家;脑与行为能相互为用,或可成为一革命者。若不能相互为用,引起分裂现象,末了这个人就变成疯子。其实,哲人或疯子,在违反生物原则,否认自然秩序上,将脑子向抽象思索,意义完全相同。 我正在发疯,为抽象而发疯。我看到一些符号,一片形,一把线,一种无声的音乐,无文字的诗歌。我看到生命一种最完整的形式,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实前反而消灭。 有什么人能用绿竹做弓矢,射入云空,永不落下?我之想象,犹如长箭,向云空射去,去即不返。长箭所注,在碧蓝而明静之广大虚空。 明智者若善用其明智,即可从此云空中,读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叹与沉默,色与香,爱和怨。无著者姓名,无年月,无故事,无……。然而内容极柔美。虚空静寂,读者灵魂中如有音乐。虚空明蓝,读者灵魂上却光明净洁。 大门前石板路,有一个斜坡,坡上有绿树成行,长干弱枝,翠叶积叠,如翠翣,如羽葆,如旗帜。常有山灵,秀腰白齿,往来其间。遇之者即喑哑。爱能使人喑哑——一种语言歌呼之死亡。“爱与死为邻。” 然抽象的爱,亦可使人超生。爱国也需要生命。生命力充溢者,方能爱国。至如阉寺性的人,实无所爱,对国家,貌作热诚;对事,马马虎虎;对人,毫无情感;对理想,异常吓怕。也娶妻生子,治学问教书,做官开会,然而精神状态上始终是个阉人。与阉人说此,当然无从了解。 夜梦极可怪。见一淡绿百合花,颈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点青渍,倚立门边,微微动摇。在不可知地方,好像有极熟悉的声音在招呼: “你看看好,应当有一粒星子在花中。仔细看看。” 于是伸手触之。花微抖,如有所怯。亦复微笑,如有所恃。因轻轻摇触那个花柄,花蒂,花瓣,近花处几片叶子,全落了。 如闻叹息,低而分明。 …… 雷雨刚过。醒来后,闻远处有狗吠,吠声如豹。半迷糊中卧床上默想,觉得惆怅之至。因百合花在门边动摇,被触时微抖,或微笑,事实上均不可能! 起身时,因将经过记下,用半浮雕手法,如玉工处理一片玉石,琢刻割磨。完成时,犹如一壁炉上小装饰。精美如瓷器,素朴如竹器。 一般人喜用教育、身份,来测量这个人道德程度。尤其是有关乎性的道德。事实上,这方面的事情,正复难言。有些人我们应当嘲笑的,社会却常常给以尊敬,如阉寺。有些人我们应当赞美的,社会却认为罪恶,如诚实。多数人所表现的观念,照例是与真理相反的。多数人都乐于在一种虚伪中保持安全或自足心境。因此,我焚了那个稿件。我并不畏惧社会,我厌恶社会,厌恶伪君子,不想将这个完美诗篇,被伪君子与无性感的女子眼目所污渎。 百合花极静。在意象中尤静。 山谷中应当有白中微带浅蓝色的百合花,弱颈长蒂,无语如语,香清而淡,躯干秀拔。花粉作黄色,小叶如翠珰。 法朗士曾写一《红百合》故事,述爱欲在生命中所占地位,所有形式,以及其细微变化。我想写一《绿百合》,用形式表现意象。 [book_title]主妇(《小砦及其他》) 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虽名叫桃园,狭长小院中只三株不开花的小桃树点缀风景。院中还种有一片波斯菊,密丛丛的藻形柔弱叶干,夏末开花时,顶上一朵朵红花白花,错杂如锦如绮。桃树虽不开花,从五月起,每到黄昏即有毒蛾来下卵,二三天后枝桠间即长满了美丽有毒毛毛虫。为烧除毛毛虫,欢呼中火燎齐举,增加了孩子们的服务热忱,并调和了乡居生活的单调与寂静。 村中数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必有一二间漏雨。我们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开裂,修理不起,每当大雨倾盆,便有个小瀑布悬空而下。这件事白天发生尚容易应付,盆桶接换来得及。若半夜落雨,就得和主妇轮流起身接倒。小小疏忽,厨房即变成一个水池,有青蛙爬上碗橱,爬上锅盖,人来时还大不高兴神气,“咚”的一声跳下水。原来这可爱生物已把它当作室内游泳池,不免喧宾夺主!不漏雨的两间,房屋檐口太浅,地面土又松浮,门前水沟即常常可以筑坝。雨季中室内因之也依然常是湿霉霉的。主妇和孩子们,照例在饭后必用铲子去清除,有时客人还得参加。雨季最严重的七八月,每夜都可听到村中远近各处土墙倾圮闷钝声,恰如另外一时敌机来临的轰炸。一家大小四口,即估计着这种声音方向和次数,等待天明。因为万一不幸,这种圮坍也随时会在本院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仿佛和当前生活离得很远了。战争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转回北平。 长晴数日,小院子里红白波斯菊在明净阳光中做成一片灿烂,滇池方面送来微风时,在微风中轻轻摇荡,俯仰之间似若向人表示生命的悦乐,虽暂时,实永久。为的是这片灿烂,将和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保留在这一家人的印象中,还可望另一时表现在文字中。一家人在这片草花前小桌凳上吃晚饭时候,便由毛毛虫和青蛙,谈到屋前大路边延长半里的木香花,以及屋后两丈高绿色仙人掌,如何带回北平去展览,扩大加强了孩子们对“明日”的幻想。欢笑声中,把八年来乡居生活的单调,日常分上的困苦疲劳,一例全卸除了。 九月八号的下午,主妇上过两堂课,从学校带了一身粉笔灰回来,书还不放下即走入厨房。看看火已生好,菜已洗好,米已淘好,一切就绪,心中本极适意,却故意做成埋怨神气说:“二哥,你又来揽事,借故停工,不写你的文章,你菜洗不好,淘米不把石子仔细拣干净,帮忙反而忙我。这些事让我来,省事!” 我正在书桌边计划一件待开始的工作。我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埋怨中有感谢,因此回答说:“所以有人称我为‘象征主义者’,我从不分辩。他指的也许是人,不是文章。然而‘文如其人’,也马马虎虎。我怕你太累!一天到晚事做不完,上课,洗衣,做饭,缝衣,纳鞋,名目一大堆,数也数不清,凡吃重事,全由你担当。我纵能坐在桌边提起三钱二分重的毛笔,从从容容写文章,这文章写成有什么意义?事情分担一点点,我心里安些,生命也经济些。” “你安心,今天已八号,礼拜五又到了,我心里可真不安!到时还得替你干着急,生命也真不经济!” “你提起日子,倒引起了我另外一个题目。” “可是你好像许多文章都只有个题目,再无下文。” “有了题目就好办!今晚一定要完成它,很重要的,比别的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得战争!” 末后说的是八年来常说的一句老话。每到困难来临,需要想法克服时,就那么说说,增加自己一点抵抗力、适应力。所不同处,有时说得悲愤凄苦,有时却说得轻松快乐而已。 抗日战争结束后,八年中前后两个印象还明明朗朗嵌在我的记忆中。一是北平南苑第一回的轰炸,敌人二十七架飞机,在微雨清晨飞过城市上空光景。一是胜利和平那晚上,住桃园的六十岁加拿大老洋人彼得得到消息后,狂敲搪瓷面盆,满村子里各处报信光景。至于两个印象间的空隙,可得填上万千人民的死亡流离,无数名都大城的毁灭,以及万千人民理想与梦的蹂躏摧残,万千种哀乐得失交替。即以个人而言,说起来也就一言难尽!……我虽竭力避开思索温习过去生活的全部,却想起一篇文章,题名《主妇》。写成,恰好十年。 同样是这么一天,北方入秋特有的明朗朗的阳光,在田野,在院中,在窗间,由细纱滤过,映到一叠白纸上。院中海棠果已红透,间或无风自落,有一枚两枚跌到地面,发出小小钝声。有玉簪花的幽香从院中一角送来。小主妇带了周岁孩子,在院中大海棠树和新从家乡来的老保姆谈家常,说起两年前做新妇的故事。从唯有一个新娘子方能感觉到的种种说下去,听来简直如一首“叙事诗”。可是说到孩子出生后,却忽然沉默了。试从窗角张望张望,原来是孩子面前掉落了一个红红的果子。主妇和老保姆都不声不响逗孩子,情形和我推想到的恰恰相反。孩子的每一举动,完全把身心健康的小主妇迷惑住了。过去,当前,人事景物印象的综合,十小时中我完成了个故事,题名《主妇》。第二天,当作婚后三年礼物送给主妇时,接受了这份礼物,一面看,一面微笑,看到后来头低下去,一双眼睛却湿了。过了一会儿,才抬起那双湿莹莹眼睛,眼光中充满真诚和善良。 “你写得真好,谢谢你。我有什么可送你的?我为人那么老实,那么无用,那么不会说话。让我用素朴忠诚来回答你的辞藻吧。盼望你手中的笔,能用到更重要广大一方面去。至于给我呢,一点平静生活,已够了。我并不贪多!” 听过这话后,我明白,我失败了。比如作画,尽管是一个名家高手,若用许多眩目彩色和精细技巧画个女人面影,由不相识的人看来,已够显得神情温雅,仪态端丽。但由她本人看后,只谦虚微笑轻轻地说:“你画得很好,很像,可是恰恰把我素朴忘了。”这画家纵十分自负,也不免有一丝儿惭愧从心中升起,嗒然若丧。因为他明白,素朴善良原是生命中一种品德,不容易用色彩加以表现。一个年轻女人代表青春眼目眉发的光色,画笔还把握得住,至于同一人内蕴的素朴的美,想用朱墨来传神写照,可就困难了。 我当时于是也笑笑,聊以解嘲: “第一流诗歌,照例只能称赞次一等的美丽。我文字长处,写乡村小儿女的恩怨,吃臭牛肉酸菜人物的粗鲁,还容易逼真见好,形容你这三年,可就笨拙不堪了。且让这点好印象保留在我的生命中,作为我一种教育,好不好?你得相信,它将比任何一本伟大的书还影响我深刻。我需要教育,为的是乡下人灵魂,到都市来冒充文雅,其实还是野蛮之至!” “一本书,你要阅读的也许是一本《新天方夜谭》吧。你自己说过,你是个生活教育已受得足够,还需要好好受情感教育的人。什么事能教育你情感,我不大清楚。或想象,或行为,我都不束缚你,拘管你。倘若有什么年轻的透明的心,美人的眉目笑颦,能启发你灵感,教育你的情感,是很好的事。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做了一个作家的妻子,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嗫嗫嚅嚅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敌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分量。从沉默或微笑中,我领受了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教育,从任何一本书都得不到,从其他经验上也得不到的。 可是生命中却当真就还有一本《新天方夜谭》,一个从东方的头脑产生的连续故事,展开在眼前,内容荒唐而谲幻,艳冶而不庄。恰如一种图画与音乐的综合物。我搁下又复翻开,浏览过了好些片段篇章,终于方远远地把书抛去。 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乡下人不见世面处,极容易为一切造形中完美艺术品而感动倾心。举凡另外一时、另外一处热情与幻想结合产生的艺术,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阳光下生长那个完美的生物。美既随阳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复如云,如水,毫无凝滞。可是一种遇事忘我的情形,用人教育我的生活多累人!且在任何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一本素朴的书,不离手边。 我看出了我的弱点,且更看出那个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终于战胜了自己,手中一支笔也常常搁下了。因为我知道,单是一种艺术品,一种生物的灵魂明慧与肉体完美,以及长于点染丹黛调理眉靥,对我其实并非危险的吸引。可怕的还是附于这个生物的一切优点特点,偶然与我想象结合时,扇起那点忧郁和狂热。我的笔若再无节制使用下去,即近于将忧郁和狂热扩大延长。我得从做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这一来,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们歌呼欢乐净化了。草屋里案头上,陆续从田野摘来的野花,朱红的,宝石蓝的,一朵朵如紫色火焰的,鹅毛黄还带绒的,延长了每个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妇情感的柔韧,和肉体灵魂的长远青春。一种爱和艺术的证实,装饰了这本素朴小书的每一页。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地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深秋中,浅紫色和淡绿色的雏菊已过了时,肉红色成球的兰科植物也完了,报春花恹恹无生气,只有带绒的小蓝花和开小白花的捕虫草科一种,还散布在荒草泽地上。小白花柔弱细干负着深黄色的细叶,叶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安一滴甜胶,引诱泽地上小小蚊蚋虫蚁。顶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却清香逼人。 一切虽那么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惊奇,俨如造物者特别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这个花聚敛作一大簇,插入浅口黑陶瓷盂中,搁向窗前时,那个黄白对比重叠交织,从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种入梦感觉。且感染于四周空气中,环境也便如浸润在梦里。 一家人就在这个窗前用晚饭。一切那么熟悉,又恰恰如梦。孩子们在歌哭交替中长大,只记得明天日本投降签字,可把母亲做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变”刚生下的才一个多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学四年级,妈妈身边的第五纵队,闪着双顽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问题。 “爸爸,你说打完仗,我们得共同送妈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你可准备好了?” “我当然准备得有,可是明天才让你们知道。” 十一岁的龙龙说:“还有我们的!得为我买本《天方夜谭》,给小弟买本《福尔摩斯》。” 主妇望着我笑着。“看《天方夜谭》还早!将来有的是机会。” 我说:“不如看我的《自传》动人,学会点顽童伎俩。至于虎虎呢,他已经是个小福尔摩斯了。” 小虎虎说:“爸爸,我猜你一定又是演说,——一切要谢谢妈妈。完了。说的话可永远一样,怎么能教书?” “太会说话就更不能教书了。譬如你,讲演第一,唱歌第二,习字就第五,团体服务还不及格。——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得学凡事动动手!” “完全不对。我们打架时,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师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们莫打架,反内战,所以那么说。愚人照例常常要动手的!我呢,更不赞成打!打来打去,又得讲和,多麻烦。” “那怎么又说动手不动口?” “因为相骂也不好,比打还不容易调停,还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聪明人的相骂,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训话一样,说去说来,大家都闹不清楚说什么。主妇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们一齐嚷叫“君子们,快动手动口!”到这时,我的抽象理论自然一下全给两个顽童所表现的事实推翻了。 用过八年的竹架菜油灯放光时,黄黄的灯光,把小房中一切照得更如在一种梦境中。 “小妈妈,你们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点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来。我还有事情要做,多坐一会儿。瓶子里的油一定够到……” 到十二点时,我当真还坐守在那个小书桌边。做些什么?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内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侵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下笔,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现。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 进入九月九号上午三点左右,小书房通卧室那扇门,轻轻地推开后,主妇从门旁露出一张小黑脸,长眉下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嗐,你又在写文章给我作礼物,我知道的!不用太累,还是休息了吧。我们的生活,不必用那种故事,也过得上好!” 我于是说了个小谎,意思双关:“生活的确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过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温书,在看书,内容深刻动人,如同我自己写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写出来还动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写的,不问好坏,一例神往。这就是作家的一种性格。还有就是,看熟人永远陌生,陌生的反如相熟,这也是做作家一个条件。” “小妈妈,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都结束了,我们可不能例外!听我话,好好地睡了吧。我这时留在桌边,和你明天留在厨房一样,互相无从帮助,也就不许干涉。这是一种分工,包含了真实的责任,虽劳不怨。从普通观点说,我做的事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为转入平庸,措词中的褒贬自不相同。可是你却明白我们这里有个共同点,由于共同对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爱,追求的是二而一,为了一个家,各尽其分。别人不明白,不妨事,我们自己可得承认!” “你身体不是刚好吗?怎么能熬夜?” “一个人身体好就应当做做事。我已经许久不动笔了!我是在写个小故事。” 主妇笑了。“我在迷迷糊糊中闻到烧什么,就醒了。我预备告你的是,可别因为我,像上回在城中那么,把什么杰作一股鲁又烧去,不留下一个字。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妒嫉到你的想象,因此文章写成还得烧去,多可惜!” “不,并不烧什么。只是油中有一点水,在爆炸。”口上虽那么说,我心中却对自己说:“是一个人心在燃烧,在小小爆裂,在冒烟。虽认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地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发现点什么。从主妇的微笑中,好像看出一种回答——“凡事哪瞒得了我。” 我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反若理直气壮地向她说:“小妈妈,你再不能闹我了!把我脑子一搅乱,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成!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为了明天,大家得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话中的双重意义。可是各人的明天却相似而不同。主妇得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来接待几个下乡的朋友,并接受那种虽极烦琐事实上极愉快的家事。至于我呢,却得同灯油一样,燃干了方完事,方有个明天可言!我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为自己说到的也笑了。两种笑在黯黄黄灯光下融解了。两人对于具体的明天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 主妇让步安静睡下后,我在灯盏中重新加了点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热咖啡。 搅动那个小小银茶匙时,另外一时一种对话回复到了心上。 “二哥,不成的,十二点了,为了我们,你得躺躺!这算什么?” “这算是对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使不意中被一些年轻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得到,这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得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 从这个对话温习中,我明白,在生活和工作两事上,还有点儿相互矛盾,不易平衡。这也是一种生命的空隙,需要设法填平它。疏忽了时,凡空隙就能生长野草和霉苔。我得有计划在这个空隙处种一点花,种一个梦。比如近身那个虽脆弱却完整的捕虫科植物,在抽象中可有那么一种精美的东西,能栽培发育长大?可有一种奇迹,我能不必熬夜,从从容容完成五本、十本书。而这些书,既能平衡我对于生命所抱的幻念,不至相反带我到疯狂中?对于主妇,又能从书中得到一种满足,以为系由她的鼓励督促下产生? 这个无边际的思索,把我淹没复浮起。时间消失了。灯熄了。天明了。 我若重新有所寻觅,轻轻地开了门,和一只鹰一样,离开了宿食所寄的窠巢,向清新空阔的天宇下,展翅飞去。在满是露水的田埂荒坟间,走了许久。只觉得空气冰凉,一直浸透到头脑顶深皱褶里。一会会,全身即已浴于温暖朝阳光影中,地面一切也浴于这种光影中,草尖上全都串缀着带虹彩的露水。还有那个小小成台状的紫花,和有茸毛的高原蓝花,都若新从睡梦中苏醒,慢慢地展开夜里关闭的叶托,吐出小小花蕊和带粉的黄绒穗。目前世界对于我作成一种崭新的启示,万物多美好,多完整!人类抽象观念和具体知识,数千年积累所成就的任何伟大业绩,若从更深处看去,比起来都算得什么?田野间依然是露水,以及那个在露水朝阳中充分见出自然巧慧与庄严的野花。一种纯粹的神性,一切哲学的基本观念,一切艺术文学的伟大和神奇,亦无不由之孕育而出。 我想看看滇池,直向水边走去。但见浸在一片碧波中的西山列嶂,在烟岚湿雾中,如一线黛绿长眉。那片水在阳光中闪亮,更加美目流波。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强,我的生命价值观即越转近一个疯子。不知不觉间,两脚已踏到有螺蚌残骸的水畔。我知道,我的双脚和我的思索,在这个侵晨清新空气中散步,都未免走得太远了一点,再向前走,也许就会直入滇池水深处。我得回家了。 记起了答应过孩子送给主妇的礼物,就路旁摘了一大把带露水的蓝花,向家中跑去。 在门前即和主妇迎面相遇,正像是刚刚发现我的失踪,带着焦急不安心情去寻找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先说一声,留个字?孩子们都找你去了!”一眼瞥见那把蓝花,蓝花上闪亮的露水,“就为了这个好看,忘了另外一个着急。” “不。我能忘掉你吗?只因为想照十年前一样,写篇小文章,纪念这个九月九日。呆坐了一夜,无下笔处。我觉悟了这十年不进步的事实。我已明白什么是素朴。可是,赞美它,我这复杂脑子就不知从何措手了。我的文章还是一个题目,《主妇》。至于本文呢,(我把花递给她),你瞧它蓝得多好看!” “一个象征主义者,一点不错!” 说到后来,两人都笑了起来。 两种笑在清晨阳光下融解了。 主妇把那束蓝花插到一个白瓷敞口瓶中时,一面处理手中的花,一面说:“你猜我想什么?” “你在想,‘这礼物比任何金珠宝贝都好!和那个‘主妇’差不多!这是一种有个性、有特性的生物,平凡中有高贵品德。’你还想说,‘大老爷,故事完成了,你为我好好睡两点钟吧。到十点火车叫时再起身,我们好一同去车站接客人。我希望客人中还有个会唱歌的美丽女孩子,大家好好玩一天!睡一睡吧,你太累了!’……我将说,‘不,我不过只是这一天有点累,你累了十三年!你就从不说要休息。我想起就惭愧难过!’” “这也值得想,值得惭愧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惭愧!” 从主妇不甚自然微笑中,依约看到一点眼泪,眼泪中看到天国。 桌案上那束小蓝花如火焰燃烧,小白花如梦迷蒙。我似乎当真有点儿累了。似乎遥闻一种呼唤招邀声,担心我迷失于两种花所引起的情感中,不知所归,又若招邀本自花中而出,燃烧与做梦,正是故事的起始,并非结束。 [book_title]窄而霉斋闲话 中国诗歌趣味,是带着一个类乎宗教的倾心,可以用海舶运输而流行的。故民国十九年时代,中国虽一切还是古旧的中国,中国的新诗,便有了机械动力的声音。这声音,遥遥来自远处,如一袭新衣样子,因其崭新,而装饰于诗人想象中,极其流行。因此唯美的诗人,以憔悴的眼睛,盼望太平洋另一端连云高楼,写着文明的都市的赞美诗;普罗诗人,也以憔悴的眼睛,盼望到西伯利亚荒原的尽头,写着锻铁厂、船坞以及其他事物倾心的诗。瞩目远景,幻想天国,诗人的从容权利,古今原无二致。然而数数稍前一时的式样,仅使人对那业已为人忘却的“人生文学”,倍增感慨了。 “京样”的“人生文学”,提倡自于北京,而支配过一时节国内诗歌的兴味,诗人以一个绅士或荡子的闲暇心情,窥觑宽泛的地上人事,平庸,愚卤,狡猾,自私,一切现象使诗人生悲悯的心,写出对不公平的抗议,虽文字翻新,形式不同,然而基本的人道观念,以及抗议所取的手段,仍俨然是一千年来的老派头,所以老杜的诗歌,在精神上当时还为诸诗人崇拜取法的诗歌。但当前诸人,信心坚固,愿力宏伟,弃绝辞藻,力取朴质,故人生文学这名词却使人联想到一个光明的希望。这人生文学,式样古拙,旋即消灭,除了当时的多数学生,以及现时的少数中学教员,能记忆某某名句出自某某外,在目前,已找不出什么痕迹存在了。 京样的人生文学结束在海派的浪漫文学兴起以后,一个谈近十年来文学之发展的情况的人,是不至于有所否认的。人生文学的不能壮实耐久,一面是创造社的兴起,也一面是由于人生文学提倡者同时即是“趣味主义”讲究者。趣味主义的拥护,几乎成为文学见解的正宗。看看名人杂感集数量之多,以及稍前几个作家诙谐讽刺作品的流行,即可明白。讽刺与诙谐,在原则上说来,当初原不悖于人生文学,但这趣味使人生文学不能端重,失去严肃,琐碎小巧,转入泥里。从此,这名词也渐渐为人忘掉了。 上面提及人生文学的没落,所据虽多在诗歌以外,然而诗歌的人生文学,却以同一意义而“不”人生文学的。 “京样”不能流行以后,海上趣味也使人厌倦,诗歌的方面,用最世俗的形容,应当穿上“洋服”才美观的时代就到了。我要学上海商人的口吻,不避采用更富市侩气的名词,“来路货”,在诗歌方面,有一种新的价值,这是我们全无力量去作否认的。格律废弃既为当然的事实,商籁体的分行,我们若不明白,便不足欣赏新诗,无资格评论新诗。在形式方面,自由诗人多数是那么守着新的法令才似乎配说“写诗”的。在内涵方面,一个诗人若不拘束他的情绪到前述两个极远的国度趣味里去,也仿佛不能写出一首“好”诗。目前的新诗,标尺既悬于这两类作家手中,若不读诗,那你还是一个自由的人,真可羡慕,若对于诗还不缺少兴味,你的兴味便不许你再有自由了。这种现象我觉得并不是好现象。 新的趣味除了用更新的趣味来代替以外,菲薄并不能动摇事实,所以我们只能等待。看看过去,未来的也就应当可以知道了。不过,一个正在学诗的人,若尽随波逐流,也就未免太苦。还有一个读者,处到这种情形下,为了习惯一年一换的趣味,他的头脑也一定如一个中华民国的公民,在当年政治局面变动情形下,永远是个糊涂的人,这现象真是很可怜的。 有人说,“诗人”是特殊的一种人类,他可以想象世界比你们所见到的更“美”或更“丑”,所以他的作品假若不超越一种卑俗的估价,他就不是一个有希望的诗人。同时他今天可以想那样是对的,明天又想那样全不对,唯独诗人有这个权利。“让这些天才存在,”我说,“就让他们这样存在吧。” 我说,另外我们如果还有机会,让我们再来奖励那种平凡诗人的产生。这平凡诗人不妨如一个商人,讲究他作品的“效率”,讲究他作品的“适用”,一种商品常常也不免相伴到一个道德的努力,一首诗我们不妨也如此找寻他的结论。重新把“人生文学”这个名字叫出来,却应忘记使人生文学软弱的诙谐刻薄趣味。莫严肃到文字形体的规则里,却想法使文学是“用具”不是“玩具”。诗人扩大了他的情感,使作品变成用具,在普罗作家的有些作品里,却找寻得出那些成功因果的。 说到这里,自然我有一点混乱了。因为一个古怪的诗人,也许就比一个平凡谐俗的诗人,更适宜于在作品上保留一个最高道德的企图。不过,我们已经见到过许多仿佛很古怪的诗人,却不见到一个平凡谐俗的诗人,所以我想象一个“不存在的”比一个“已存在的”会好一点。其实,已存在的比未产生的更值得我们注意和希望。那也是当然的。他们都可以成功,伴着他们成功的,是他们的“诚实”。在他们自己所选定的方向上,自己若先就缺少信心,他们“玩”着文学,文学也自然变成玩具,出现“大家玩玩”的现象了。 现在应当怎么样使大家不再“玩”文学,所以凡是与“白相文学态度”相反而向前的,都值得我们十分注意。文学的功利主义已成为一句拖文学到卑俗里的言语,不过,这功利若指的是可以使我们软弱的变成健康,坏的变好,不美的变美,就让我们从事文学的人,全在这样同清高相反的情形下努力,学用行商的眼注意这社会,较之在迷糊里唱唱迷人的情歌,功利也仍然还有些功利的好处。 说到这里,我仿佛看到我所熟识的诗人全笑了,因为他们要说:“对不起,你这个外行,你懂十四行应当怎么分行押韵没有?你不是在另外一个时节,称赞过我们的新诗了吗?你说我们很美,应当怎样更美,即或说的是外行话,也不会相差太远。但你若希望我们美以外还有别的,你这外行纵说得十分动听,还是毫无用处的。” 我想,那末,当真莫再分辩了。我们让这个希望由创作小说来实现吧。事实上,这里的责任,诗人原是不大适宜于担任的。一个唯美诗人,能懂得美就很不容易了。一个进步的诗人,能使用简单的文字,画出一些欲望的轮廓,也就很费事了。我们应当等候带着一点儿稚气或痴处的作家出来做这件事。上海目下的作家,虽然没有了北京绅士自得其乐的味儿,却太富于上海商人沾沾自喜的习气,去呆头呆脑地干,都相差很远。我想,从另外一方面去找寻,从另外一方面去期待,会有人愿意在那个并不时髦的主张上努力,却同时能在那种较寂寞的工作上维持他的信心的。 应当有那么一批人,注重文学的功利主义,却并不混合到商人市侩赚钱蚀本的纠纷里去。 [book_title]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 我仿佛被一个极熟的人喊了又喊,人清醒后,那个声音还在耳朵边。原来,我的小船已开行了许久,这时节正在一个长潭中顺风滑行,河水从船舷轻轻擦过,把我弄醒了。 我的小船今天应当停泊到一个大码头。想起这件事,我就有点儿慌张起来了。小船应停泊的地方,照史籍上所说,出丹砂,出辰川符。事实上却只出胖人,出肥猪,出鞭炮,出雨伞。一条长长的河街,在那里可以见到无数水手柏子与无数柏子的情妇。长街尽头飘扬着用红黑二色写上扁方体字税关的幡信,税关前停泊了无数上下行验关的船只。长街尽头油坊围墙如城垣,长年有油可打。打油匠摇荡悬空油槌,訇地向前抛去时,莫不伴以摇曳长歌,由日到夜,不知休止。河中长年有大木筏停泊,每一木筏浮江而下时,同时四方角隅至少有三十个人举桡激水。沿河吊脚楼下泊定了大而明黄的船只,船尾高张,常到两丈左右,小船从下面过身时,仰头看去,恰如一间大屋。(那上面必用金漆写得有“福”字同顺字!)这个地方就是我一提及它时充满了感情的辰州。 小船去辰州还约三十里,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渐渐成为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和多了。两岸人家渐渐越来越多,随处可以见到毛竹林。山头已无雪,虽尚不出太阳,气候干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顺风张帆向上流走去时,似乎异常稳定。 但小船今天至少还得上三个滩与一个长长的急流。 大约九点钟时,小船到了第一个长滩脚下了,白浪从船旁跑过,快如奔马,在惊心眩目情形中,小船居然上了滩。小船上滩,照例并不如何困难,大船可不同一点。滩头上就有四只大船斜卧在白浪中大石上,毫无出险的希望。其中一只货船,大致还是昨天才坏事的。只见许多水手在石滩上搭了棚子住下,且摊晒了许多被水浸湿的货物。正当我那只小船上完第一滩时,却见一只大船,正搁浅在滩头激流里。只见一个水手赤裸着全身向水中跳去,想在水中用肩背之力使船只活动,可是人一下水后,就即刻为激流带走了。在浪声哮吼里,尚听到岸上人沿岸追喊着,水中那一个大约也回答着一些遗嘱之类,过一会儿,人便不见了。这个滩共有九段。这件事从船上人看来,可太平常了。 小船上第二段时,河流已随山势曲折,再不能张帆取风。我担心到这小小船只的安全问题,就向掌舵水手提议,增加一个临时纤手,钱由我出。得到了他的同意,一个老头子,牙齿已脱,白须满腮,却如古罗马战士那么健壮,光着手脚,蹲在河边那个大青石上讲生意来了。两方面都大声嚷着,而且辱骂着,一个要一千,一个却只出九百,相差那一百钱,折合银洋约一分一厘。那方面既坚持非一千文不出卖这点气力,这一方面却以为小船根本不必多出这笔钱给一个老头子。我即或答应了不拘多少钱统由我出,船上三个水手,一面与那老头子对骂,一面把船开到急流里去了。见小船已开出后,老头子方不再坚持那一分钱,却赶忙从大石上一跃而下,自动把背后纤板上短绳,缚定了小船的竹缆,躬着腰向前走去了。 待到小船业已完全上滩后,那老头就赶到船边来取钱,互相又是一阵辱骂。得了钱,坐在水边大石上,一五一十数着。我问他有多少年纪,他说七十七。那样子,简直是一个托尔斯泰!眉毛那么长,鼻子那么大,胡子那么多,一切都同画相上的托尔斯泰相去不远。看他那数钱神气,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弄船人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东西罢了。 小船上尽长滩后,到了一个小小水村边,有母鸡生蛋的声音,有人隔河喊人的声音,两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许多等待修理的小船,一字排开,斜卧在岸上。有人在一只船边敲敲打打,我知道他们正用麻头与桐油石灰嵌进船缝里去。一个木筏上面,还搁了一只小船,在平潭中溜着。忽然村中有炮仗声音,有唢呐声音,且有锣声;原来村中人正接媳妇。锣声一起,修船的,放木筏的,划船的,无不停止了工作,向锣声起处望去。——多美丽的一幅画图,一首诗!但除了一个从城市中因事挤出的人觉得惊讶,难道还有谁看到这些光景矍然神往。 下午二时左右,我坐的那只小船,已经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滩水上完,到了一个平静长潭里。天气转晴,日头初出,两岸小山作浅绿色,山水秀雅明丽如西湖。船离辰州只差十里,我估计过不久,船到了白塔下,再上个小滩,转过山嘴,就可以见到税关上飘扬的长幡信了。 想起再过两点钟,小船泊到泥滩上后,我就会如同我小说写到的那个柏子一样,从跳板一端摇摇荡荡地上了岸,直向有吊脚楼人家的河街走去,再也不能蜷伏在船里了。 我坐到后舱口日光下,向着河流,清算我对于这条河水、这个地方的一切旧账。原来我离开这地方已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快了一点。想起从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变迁,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这地方是我第二个故乡。我第一次离乡背井,随了那一群肩扛刀枪向外发展的武士为生存而战斗,就停顿到这个码头上。这地方,每一条街,每一处衙署,每一间商店,每一个城洞里,做小生意的小担子,还如何在我睡梦里占据一个位置!这个河码头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给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帮助我做过多少幻想,如今,却又轮到它来为我温习那个业已消逝的童年梦境来了。 望着汤汤的流水,我心中好像忽然彻悟了一点人生,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上,新得到了一点智慧。的的确确,这河水过去给我的是“知识”,如今给我的却是“智慧”。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渣滓,透明烛照,对万汇百物,对拉船人与小小船只,一切都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的感情早已融入这第二故乡一切光景声色里了。我仿佛很渺小,很谦卑,对一切有生无生似乎都在伸手,且微笑地轻轻地说:“我来了。是的,我仍然同从前一样地来了。我们全是原来的样子,真令人高兴。你,充满了牛粪、桐油气味的小小河街,虽稍稍不同了一点,我这张脸,大约也不同了一点。可是,很可喜的是,我们还互相认识,只因为我们过去实在太熟悉了!” 看到日夜不断千古长流的河水里石头和砂子,以及水面腐烂的草木,破碎的船板,使我触着了一个使人感觉惆怅的名词。我想起“历史”。一套用文字写成的历史,除了告给我们一些另一时代、另一群人在这地面上相斫相杀的故事以外,我们绝不会再多知道一些要知道的事情。但这条河流,却告给了我若干年来、若干人类的哀乐!小小灰色的渔船,船舷、船顶站满了黑色沉默的鱼鹰,向下游缓缓划去了。石滩上走着脊梁略弯的拉船人。这些东西,于历史似乎毫无关系,百年前或百年后皆仿佛同目前一样。他们那么忠实庄严地生活,担负了自己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不问所过的是如何贫贱艰难的日子,却从不逃避为了求生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在他们生活爱憎得失里,也依然摊派了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他们便更比其他世界上人感到四时交替的严肃。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我有点担心,地方一切虽没有什么变动,我或者变得太多了一点。 船到了税关前趸船旁泊定时,我想象那些税关办事人,因为见我是个陌生旅客,一定上船来盘问我,麻烦我。我于是便假定恰如数年前作的一篇文章上我那个样子,故意不大理会,希望引起那个公务人员的愤怒,直到把我带局为止。我正想要那么一个人引路到局上去,好去见他们的局长!还很希望他们带到当地驻军旅部去。因为,若果能够这样,就使我进衙门去找熟人时,省得许多琐碎的手续了。 可是验关的来了,一个宽脸大身材的青年苗人。见到他头上那个盘成一饼的青布包头,引动了我一点乡情。我上岸的计划不得不变更了。他还来不及开口,我就说:“同年,你来查关!这是我坐的一只空船,你尽管看。我想问你,你局长姓什么?” 那苗人已上了小船在我面前站定,看看舱里一无所有,且听我喊他为“同年”,从乡音中得到了点快乐。便用着小孩子似的口音问我:“你到哪里去?你从哪里来呀?” “我从常德来——就到这地方。你不是梨林人吗?我是……我要会你局长!” 那关吏说:“我是凤凰县人!你问局长,我们局长姓陈!” 第一个碰到的原来就是自己的乡亲,我觉得十分激动,赶忙请他进舱来坐坐。可是这个人看看我的衣服行李,大约以为我是个什么代表,一种身份的自觉,不敢进舱里来了,就告我,若要找陈局长,可以把船泊到中南门去。一面说着,一面且把手中的粉笔,在船篷上画了个放行的记号,却回到大船上去:“你们走!”他挥手要水手开船,且告水手应当把船停到中南门,上岸方便。 船开上去一点,又到了一个复查处。仍然来了一个头裹青布帕的乡亲,从舱口看看船中的我。我想,这一次应当故意不理会这个公务人,使他生气方可到局里去。可是这个复查员看看我不作声的神气,一问水手,水手说了两句话,又挥挥手把我们放走了。我心想:这不成,他们那么和气,把我想象中安排的计划全给毁了,若到中南门起岸,水手在身后扛了行李,到城门边检查时,只需水手一句话又无条件通过,很无意思。我多久不见到故乡的军队了,我得看看他们对于职务上的兴味与责任,过去和现在有什么不同处。我便变更了计划,要小船在东门下傍码头停停,我一个人先上岸去,上了岸后小船仍然开到中南门,等等我再派人来取行李。我于是上了岸,不一会就到河街上了。当我打从那河街上过身时,做炮仗的,卖油盐杂货的,收买、发卖船上一切零件的,所有小铺子皆牵引了我的眼睛,因此我走得特别慢些。但到进城时,却使我很失望,城门口并无一个兵。原来,地方既不戒严,兵移到乡下去驻防,城市中已用不着守城兵了。长街路上虽有穿着整齐军服的年轻人,我却不便如何故意向他们生点事。看看一切皆如十六年前的样子,只是兵不同了一点。 我既从东门从从容容地进了城,不生问题,不能被带过旅部去,心想时间还早,不如到我弟弟哥哥共同在这地方新建筑的“芸庐”新家里看看,那新房子全在山上。到了那个外观十分体面的房子大门前,问问工人谁在监工,才知道,我哥哥来此刚三天。这就太妙了,若不来此问问,我以为我家中人还依然全在凤凰县城里!我进了门,一直向楼边走去时,还有使我更惊异而快乐的,是我第一个见着的人,原来就正是五年来行踪不明的“虎雏”。这人五年前在上海从我住处逃亡后,一直就无他的消息,我还以为他早已腐了,烂了。他把我引导到我哥哥住的房中,告给我哥哥已出门,过三点钟方能回来。在这三点钟之内,他在我很惊讶盘问之下,却告给了我他的全部历史。原来八岁时他就因为用石块砸死了人逃出家乡,做过玩龙头宝的助手,做过土匪,做过采茶人,当过兵。到上海发生了那件事情后,这六年中又是从一想象不到的生活里,转到我军官兄弟手边来做一名“副爷”。 见到哥哥时,我第一句话说的是“家中虎雏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哥哥却回答得妙:“了不起的人吗?这里比他了不起的人多着哪。” 到了晚上,我哥哥说的话,便被我所见到的几个青年军官证实了。 [book_title]抽象的抒情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生命在发展中,变化是常态,矛盾是常态,毁灭是常态。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唯转化为文字,为形象,为音符,为节奏,可望将生命某一种形式,某一种状态,凝固下来,形成生命另外一种存在和延续,通过长长的时间,通过遥遥的空间,让另外一时、另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无有阻隔。文学艺术的可贵在此。文学艺术的形成,本身也可说即充满了一种生命延长扩大的愿望。至少人类数千年来,这种挣扎方式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得到认可。凡是人类对于生命青春的颂歌,向上的理想,追求生活完美的努力,以及一切文化出于劳动的认识,种种意识形态,通过各种材料、各种形式产生创造的东东西西,都在社会发展(同时也是人类生命发展)过程中,得到认可,证实,甚至于得到鼓舞。因此,凡是有健康生命所在处,和求个体及群体生存一样,都必然有伟大文学艺术产生存在,反映生命的发展,变化,矛盾,以及无可奈何的毁灭(对这种成熟良好生命毁灭的不屈、感慨或分析)。文学艺术本身也因之不断地在发展,变化,矛盾和毁灭。但是,也必然有人的想象以内或想象以外的新生,也即是艺术家生命愿望最基本的希望,或下意识的追求。而且这个影响,并不是特殊的,也是常态的。其中当然也会包括一种迷信成分,或近于迷信习惯,使后来者受到它的约束。正犹如近代科学家还相信宗教,一面是星际航行已接近事实,一面世界上还有人深信上帝造物,近代智慧和原始愚昧,彼此共存于一体中,各不相犯,矛盾统一,契合无间。因此,两千年前文学艺术形成的种种观念,或部分、或全部在支配我们的个人的哀乐爱恶情感,事不足奇。约束限制或鼓舞刺激到某一民族的发展,也是常有的。正因为这样,也必然会产生否认反抗这个势力的一种努力,或从文学艺术形式上做种种挣扎,或从其他方面强力制约,要求文学、艺术为之服务。前者最明显处即现代腐朽资产阶级的无目的、无一定界限的文学艺术。其中又大有分别。文学多重在对于传统道德观念或文字结构的反叛。艺术则重在形式结构和给人影响的习惯有所破坏。特别是艺术最为突出。也变态,也常态。从传统言,是变态。从反映社会复杂性和其他物质新形态而言,是常态。不过,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有如下事实,可以证明生命流转如水的可爱处,即在百丈高楼一切现代化的某一间小小房子里,还有人读荷马或庄子,得到极大的快乐,极多的启发,甚至于不易设想的影响。又或者从古埃及一个小小雕刻品印象,取得他——假定他是一个现代大建筑家——所需要的新的建筑装饰的灵感。他有意寻觅或无心发现,我们不必计较。受影响,得启发,却是事实。由此,即可证明艺术不朽,艺术永生。有一条件值得记住,必须是有其可以不朽和永生的某种成就。自然,这里也有种种的偶然,并不是什么一切好的都可以不朽和永生。事实上倒是有更多的无比伟大美好的东西,在无情时间中终于毁了,埋葬了,或被人遗忘了。只偶然有极小一部分,因种种偶然条件而保存下来,发生作用。不过,不管是如何的稀少,却依旧能证明艺术不朽和永生。这里既不是特别重古轻今,以为古典艺术均属珠玉,也不是特别鼓励现代艺术完全脱离现实,以为当前没有观众,千百年后还必然会起巨大作用。只是说历史上有这么一种情形,有些文学艺术不朽的事实。甚至于不管留下的如何少。比如某一大雕刻家,一生中曾做过千百件当时辉煌全世的雕刻,留下的不过一个小小塑像的残余部分,却依旧可反映出这人生命的坚实、伟大和美好,无形中鼓舞了人克服一切困难挫折,完成他个人的生命。这是一件事。另一件是文学艺术既然能够对社会、对人发生如此长远巨大影响,有意识把它拿来,争夺来,就能为新的社会观念服务。新的文学艺术,于是必然在新的社会——或政治目的制约要求中发展,且不断变化。必须完全肯定、承认新的社会早晚不同的要求,才可望得到正常发展。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下对文学艺术的要求。事实上也是人类社会由原始到封建末期、资本主义烂熟期,任何一时代都这么要求的。不过,不同处是更新的要求却十分鲜明,于是也不免严肃到不易习惯情形。政治目的虽明确不变,政治形势、手段却时时刻刻在变。文学艺术因之创作基本方法和完成手续,也和传统大有不同,甚至于可说完全不同。作者必须完全肯定、承认,作品只不过是集体观念某一时某种适当反映,才能完成任务,才能毫不难受地在短短不同时间中,有可能在政治反复中,接受两种或多种不同任务。艺术中千百年来的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完整、追求永恒的某种创造热情,某种创造基本动力,某种不大现实的狂妄理想(唯我为主的艺术家情感)被摧毁了。新的代替而来的,是一种也极其尊大、也十分自卑的混合情绪,来产生政治目的及政治家兴趣能接受的作品。这里有困难是十分显明的。矛盾在本身中即存在,不易克服。有时甚至于一个大艺术家,一个大政治家,也无从为力。他要求人必须这么做,他自己却不能这么做,做来也并不能令自己满意。现实情形,即道理,他明白,他懂,他肯定承认,从实践出发的作品可写不出。在政治行为中,在生活上,在一般工作里,他完成了他所认识的或信仰的,在写作上,他有困难处。因此,不外两种情形:他不写,他胡写。不写或少写倒居多数。胡写则也有人,不过较少。因为胡写也需要一种应变才能,作伪不来。这才能分两种来源:一是“无所谓”的随波逐流态度,一是真正的改造自我完成。截然分别开来不大容易。居多倒是混合情绪。总之,写出来了,不容易。伟大处在此。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伟大”意义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已有了根本改变。这倒极有利于促进新陈代谢。也不可免有些浪费。总之,这一件事是在进行中。一切向前了,一切真正在向前。更正确些或者应当说,一切在正常发展。社会既有目的,六亿五千万人的努力既有目的,全世界还有更多的人既有一个新的共同目的,文学艺术为追求此目的、完成此目的而努力,是自然而且必要的。尽管还有许多人不大理解,难于适应,但是它的发展还无疑得承认是必然的,正常的。 问题不在这里,不在承认或否认。否认是无意义的,不可能的。否认情绪绝不能产生什么伟大作品。问题在承认以后,如何创造作品。这就不是现有理论能济事了。也不是什么单纯社会物质鼓舞刺激即可得到极大效果。想把它简化,以为只是个“思想改造”问题,也必然落空。即补充说出思想改造是个复杂长期的工作,还是简化了这个问题。不改造吧,斗争,还是会落空。因为,许多有用力量,反而从这个斗争中全浪费了。许多本来能做正常运转的机器,只要适当擦擦油,适当照料保管,善于使用,即可望好好继续生产的——停顿了。有的是不是个“情绪”问题?是情绪使用方法问题?这里如还容许一个有经验的作家来说明自己问题的可能时,他会说是“情绪”,也不完全是“情绪”。不过,“情绪”这两个字含意应当是古典的,和目下习惯使用含意略有不同。一个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会懂得这一点。正如同一个现代科学家懂得稀有元素一样,明白它蕴蓄的力量,用不同方法,解放出那个力量。力量,即出来为人类社会生活服务。不懂它,只希望元素自己解放或改造,或者责备它是“顽石不灵”,都只能形成一种结果:消耗、浪费、脱节。有些“斗争”是由此而来的。结果只是加强消耗和浪费。必须从另一较高视野,看出这个脱节情况,不经济、不现实、不宜于社会整个发展,反而有利于“敌人”时,才会变变。也即是古人说的“穷则通,通则变”。如何变?我们实需要视野更广阔一点的理论,需要更具体一些安排措施。真正的文学艺术丰收基础在这里。对于衰老了的生命,希望即或已不大。对于更多的新生少壮的生命,如何使之健康发育成长,还是值得研究。且不妨做种种不同试验,要客观一些。必须明白,让一切不同品种的果木长得一样高,结出果子一种味道,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放弃了这种不客观、不现实的打算;必须明白,机器不同性能,才能发挥机器性能;必须更深刻一些明白生命,才可望更有效地使用生命。文学艺术创造的工艺过程,有它的一般性,能用社会强大力量控制,甚至于到另一时能用电子计算机产生(音乐可能最先出现),也有它的特殊性,不适宜用同一方法,更不是“揠苗助长”方法所能完成。事实上,社会生产发展比较健全时,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听其过分轻浮,固然会消极影响到社会生活的健康。可是过度严肃的要求,有时甚至于在字里行间要求一个政治家也做不到的谨慎严肃。尽管社会本身,还正由于政治约束失灵,形成普遍堕落,即在艺术若干部门中,也还正在封建意识毒素中散发其恶臭,唯独在文学作品中却过分加重他的社会影响、教育责任,而忽略他的娱乐效果(特别是对于一个小说作家的这种要求)。过分加重他的道德观念责任,而忽略产生创造一个文学作品的必不可少的情感动力。因之每一个作者写他的作品时,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有时,还是某种少数特权人物或多数人“能懂爱听”的阿谀效果。他乐意这么做,他完了。他不乐意,也完了。前者,他实在不容易写出有独创性、独创艺术风格的作品;后者,他写不下去,同样,他消失了,或把生命消失于一般化,或什么也写不出。他即或不是个懒人,还是做成一个懒人的结局。他即或敢想敢干,不可能想出什么,干出什么。这不能怪客观环境,还应当怪他自己。因为话说回来,还是“思想”有问题,在创作方法上不易适应环境要求。即“能”写,他还是可说“不会”写。难得有用的生命,难得有用的社会条件,难得有用的机会,只能白白看着错过。这也就是有些人在另外一种工作上,表现得还不太坏,然而在他真正希望终身从事的业务上,他把生命浪费了。真可谓“辜负明时盛世”。然而他无可奈何。不怪外在环境,只怪自己,因为内外种种制约,他只有完事。他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着急,除了自己无可奈何,不会影响任何一方面。他的存在太渺小了,一切必服从于一个大的存在,发展。凡有利于这一点的,即活得有意义些;无助于这一点的,虽存在,无多意义。他明白个人的渺小,还比较对头。他妄自尊大,如还妄想以为能用文字创造经典,又或以为即或不能创造当代经典,也还可以写出一点如过去人写过的,如像《史记》,三曹诗,陶、杜、白诗,苏东坡词,曹雪芹小说,实在更无根基。时代已不同。他又幸又不幸。是恰恰生在这个人类历史变动最大的时代,而又恰恰生在这一个点上,是个需要信仰单纯、行为一致的时代。 在某一时历史情况下,有个奇特现象:有权力的,十分畏惧“不同于己”的思想。因为这种种不同于己的思想,都能影响到他的权力的继续占有,或用来得到权力的另一思想发展。有思想的,却必须服从于一定权力之下,或妥协于权力,或甚至于放弃思想,才可望存在。如把一切本来属于情感,可用种种不同方式吸收转化的方法去尽,一例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结果必然问题就相当麻烦,因为必不可免将人简化成为敌与友。有时候,甚至于会发展到和“我”相熟即友,和“我”陌生即敌。这和社会事实是不符合的。人与人的关系简单化了,必然会形成一种不健康的隔阂,猜忌,消耗。事实上,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必然发展是分工,也就是分散思想到各种具体研究工作、生产工作以及有创造性的尖端发明和结构宏伟包容万象的文学艺术中去。只要求为国家总的方向服务,不勉强要求为形式上的或名词上的一律。让生命从各个方面充分吸收世界文化成就的营养,也能从新的创造上丰富世界文化成就的内容;让一切创造力得到正常的不同的发展和应用;让各种新的成就彼此促进和融和,形成国家更大的向前动力;让人和人之间相处得更合理;让人不再用个人权力或集体权力压迫其他不同情感观念反映方法。这是必然的。社会发展到一定进步时,会有这种情形产生的。但是目前可不是时候。什么时候?大致是政权完全稳定,社会生产又发展到多数人都觉得知识重于权力,追求知识比权力更迫切专注。支配整个国家,也是征服自然的知识,不再是支配人的权力时。我们会不会有这一天?应当有的。因为国家基本目的,就正是追求这种终极高尚理想的实现。有旧的一切意识形态的阻碍存在,权力才形成种种。主要阻碍是外在的。但是也还不可免有的来自本身。一种对人不全面的估计,一种对事不明确的估计,一种对“思想”影响二字不同角度的估计,一种对知识分子缺少□□的估计。十分用心,却难得其中。本来不太麻烦的问题,做来却成为麻烦。认为权力重要,又总担心思想起作用。 事实上,如把知识分子见于文字、形于语言的一部分表现,当作一种“抒情”看待,问题就简单多了。因为其实本质不过是一种抒情。特别是对生产、对斗争知识并不多的知识分子,说什么、写什么差不多都像是即景抒情,如为人既少权势野心,又少荣誉野心的“书呆子”式知识分子,这种抒情气氛,从生理学或心理学说来,也是一种自我调整,和梦呓差不多少,对外实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随同年纪不同,差不多在每一个阶段都必不可免有些压积情绪待排泄,待疏理。从国家来说,也可以注意利用,转移到某方面,因为尽管是情绪,也依旧可说是种物质力量。但是也可以不理,明白这是社会过渡期必然的产物,或明白这是一种最通常现象,也就过去了。因为说转化,工作也并不简单,特别是一种硬性的方式,性格较脆弱的,只能形成一种消沉,对国家不经济。世故一些的,则发展而成阿谀。阿谀之有害于个人,则如城北徐公故事,无益于人。阿谀之有害于国事,则更明显易见。古称“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诺诺者”日有增,而“谔谔者”日有减,有些事不可免做不好,走不通。好的措施也有时变坏了。 一切事物形成有他的历史原因和物质背景,目前种种问题现象,也必然有个原因背景。这里包括半世纪的社会变动,上千万人的死亡,几亿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愿望的基本变化,而且还和整个世界的问题密切相关。从这里看,就会看出许多事情的“必然”。观念计划在支配一切,于是有时支配到不必要支配的方面,转而增加了些麻烦。控制益紧,不免生气转促。《淮南子》早即说过,恐怖使人心发狂,《内经》有忧能伤心记载,又曾子有“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语。周初反商政,汉初重黄、老,同是历史家所承认在发展生产方面努力,而且得到一定成果。时代已不同,人还不大变。……伟大文学艺术影响人,总是引起爱和崇敬感情,绝不使人恐惧忧虑。古代文学艺术足以称为人类共同文化财富也在于此。事实上,在旧戏里,我们认为百花齐放的原因得到较多发现较好收成的问题,也可望从小说中得到,或者还更多得到积极效果,我们却不知为什么那么怕它。旧戏中充满封建迷信意识,极少有人担心他会中毒。旧小说也这样。但是却不免会要影响到一些人的新作品的内容和风格。近三十年的小说,却在青年读者中已十分陌生,甚至于在新的作家心目中也十分陌生。 [book_title]烛虚 一 察明人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积极的可以当成一种重大的工作,再消极的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消遣。 女子教育在个人印象上,可以引起三种古怪联想:一是《汉书·艺文志》小说部门,有本谈胎教的书,名《青史子》,《玉函山房辑佚书》还保留了一鳞半爪。这部书当秦汉时或者因为篇章完整,不曾被《吕氏春秋》和《淮南子》两部杂书引用。因此小说部门多了这样一部书名,俨然特意用它来讽刺近代人,生儿育女事原来是小说戏剧!二是现藏大英博物院,成为世界珍品之一,相传是晋人顾恺之画的《女史箴图》卷。那个图画的用意,当时本重在注释文辞,教育女子,现在想不到仅仅对于我一个朋友特别有意义。朋友×先生,正从图画上服饰器物研究两晋文物制度以及起居服用生活方式,凭借它,方能有些发现与了解。三是帝王时代劝农教民的《耕织图》,用意本在“往民间去”,可是它在皇后妃宫室中的地位,恰如《老鼠嫁女图》在一个平常农民家中的地位,只是有趣而好玩。但到了一些毛子手中时,忽然一变而成中国艺术品,非常重视。这可见,一切事物在“时间”下都无固定性。存在的意义,有些是偶然的,存在的价值,多与原来情形不合。 现在四十岁左右的读书人,要他称引两部有关女子教育的固有书籍时,他大致会举出三十年前上层妇女必读的《列女传》,和普通女子应读的《女儿经》。五四运动谈解放,被解放了的新式女子,由小学到大学,若问问什么是她们必读的书,必不知从何说起。正因为没有一本书特别为她们写的。即或在普通大学习历史或教育,能有机会把《列女传》看完,且明白它从汉代到晚清封建社会具有何种价值与意义,一百人中恐不会到五个人。新的没有,旧的不读,这个现象说明一件事情,即大学教育设计中,对于女子教育的无计划。这无计划的现象,实由于缺乏了解不关心而来,在教育设计上俨然只尊重一个空洞言词“男女平等”,从不曾稍稍从身、心两方面对社会适应上加以注意“男女有别”。因此教育出的女子,很容易成为一种庸俗平凡的类型,类型的特点是生命无性格,生活无目的,生存无幻想。一切都表示生物学上的退化现象。在上层社会妇女中,这个表示退化现象的类型尤其显著触目。下面是随手可拾的例子,代表这类型的三种样式。 某太太,是一个欧美留学生,她的出国是因为对妇女解放运动热心“活动”成功的,但为人似乎善忘,回国数年以后,她学的是什么,不特别人不知道,即她自己也仿佛不知道。她就用“太太”名义在社会上讨生活,依然继续两种方式“活动”,即出外与人谈妇女运动,在家与客人玩麻雀牌。她有几个同志,都是从麻雀牌桌上认识的。她生存下来既无任何高尚理想,也无什么美丽目的,不仅对“国家”与“人”并无多大兴趣,即她自己应当如何就活得更有意义,她也从不曾思索过。大家都以为她是一个有荣誉,有地位,而且有道德的上层妇女,事实上,她只配说是一个代表上层阶级莫名其妙活下来的女人。 某名媛,家世、教育都很好,无可疵议。战争后尚因事南去北来。她的事也许“经济”关系比“政治”关系密切。为人热忱爱国,至少是她在与银行界中人物玩扑克时,曾努力给人造成一个爱国印象。每到南行时,就千方百计将许多金票放在袜子中,书本中,地图中,以及一切可以瞒过税官眼目的隐蔽处。可是这种对于金钱的癖好,处置这个阿堵物的小心处,若与使用它时的方式两相对照,便反映出这个上流妇女愚而贪得与愚而无知到如何惊人程度。她一生主要的兴趣在玩牌,她的教育与门阀,却使她做了国选代表。她虽代表妇女向社会要求应有的权利,她的真正兴趣倒集中在如何从昆明带点洋货过重庆,又如何由重庆带点金子回昆明。 某贵妇人,她的丈夫在社会上素称中坚分子,居领导地位。她毕业于欧洲一个最著名女子学校,嫁后即只做“贵妇”,到昆明来,住在用外国钱币计值的上等旅馆,生活方能习惯。应某官僚宴会时,一席值百五十元,一瓶酒值两百元,散席后还照例玩牌到半夜。事后却向熟人说,云南什么都不能吃,玩牌时,输赢不到三千块钱,小气鬼。住云南,两个小孩子的衣食用品,利用丈夫服务机关便利,无不从香港买来,可是依然觉得云南对她实在太不方便,且担心孩子无美国桔子吃,会患贫血病。因此,住不多久,一家人又乘飞机往香港去了。中国当前是个什么情形,她不明白,她是不是中国人,也似乎不很明白。她只明白,她是一个上等人,一个阔人,一个有权势的官太太,如此而已。 这三个上等身份的妇女,在战争期有一个相同人生态度,即消磨生命的方式,唯一只是赌博。竟若命运已给她们注定,除玩牌外,生命无可娱乐,亦无可作为。这种现象我们如不能说是命定,想寻出一个原因,就应当说这是五四以来国家当局对于女子教育无计划的表现。学校只教她们读书,并不曾教她们如何做人。家庭既不能用何种方式训练她们,学校对她们生活也从不过问,一离开学校嫁人后,丈夫若是小公务员,两夫妇都有机会成为赌鬼,丈夫成了新贵以后,她们自然很容易变成那样一个类型——软体动物。 五四运动在中国读书人思想观念上,解放了一些束缚,这是人人知道的事情。当初争取这种新的人生观时,表现在文字上、行为上,都很激烈、很兴奋,都觉得世界或社会既因人而产生,道德和风俗也因人而存在。“重新做人”的意识极强,“人的文学”于是成为一个动人的名词。可是“重新做人”虽已成为一个口号,具尽符咒的魔力。如何重新做人?重新做什么样人?似乎被主持这个运动的人,把范围限制在“争自由”一面,含义太泛,把趋势放在“求性的自由”一方面,要求太窄。初期白话文学中的诗歌、小说、戏剧,大多数只反映出两性问题的重新认识,重新建设一个新观念,这新观念就侧重在“平等”,末了可以说,女人已被解放了。可是表示解放只是大学校可以男女同学,自由恋爱。愚而无知的政治上负责者,俨然应用下面观点轻轻松松对付了这个问题: “要自由平等吧,如果男女同学你们看来就是自由平等,好,照你们意思办。” 于是开放了千年禁例,男女同学。正因为等于在无可奈何情形中放弃固有见解,取不干涉主义,因此对于男女同学教育上各问题,便不再过问。就是说,在生理上,社会业务习惯上,家庭组织上,为女子设想能引起注意、值得讨论的各种问题,从不作任何计划。换言之,即是在一种无目的的状况中混了八年,由民八到民十六。我们若对过去稍加分析,自然会明白,这八年中不仅女子教育如此,整个教育事实上都在拖混情形之中度过,这八年正是中国近三十年内政最黑暗糊涂时代。内战不息,军阀割据,贿选卖官,贪赃纳贿,一切都视为极其自然,负责者毫无羞耻感和责任感。北京政府的内政部不发薪,部员就借口扩大交通,拆卖故宫皇城作生活费用;教育部不发薪,部员就主张将京师图书馆藏善本书封存抵押于盐业银行。一切国家机关都俨然和官产处取同一态度,凡经手保管的,都可自由处理变卖,不受任何限制。因此雍和宫喇嘛就卖法宝,天坛经管人就卖祭器。故宫有一群太监,民国以后留在京中侍候溥仪,因偷卖东西太多,恐被查出,索性一把火烧去西路大殿两幢灭迹,据估计损失至少值纹银五千万!后来故宫博物院长易培基的监守自盗,不过说明这个“北京风气”在国家收藏的文物宝库中,还未去尽罢了。比较起来,是最小一次偷偷摸摸案件,算不得一回事!当时京畿驻军荒唐跋扈处,更不可想象,驻防颐和园西苑的奉军长官,竟随意把附近小山丘上几千棵合抱古柏和沿马路上万株风景树一齐砍伐,给北京城里木行作棺木,充劈柴。到后且把圆明园废墟的大石狮,大石华表,拱形石桥和白石栏杆,甚至于铺辇道的大石条,一律挖抬出卖,给燕京大学盖房子装点风景!大臣卖国,可说是异途同归,目的只在弄几个钱。大家卖来卖去,把屋里摆的,路上砌的,地面长的,地下放的,可卖的无一不卖,北京政府因此也就卖倒了。 北伐后,政府对于高等教育虽定下了一些新章则,并学校,划学区,注意点似乎只重在分配地盘,调整人事,依然不曾注意到一个根本问题,即大学教育有个什么目的?男女同学同教,在十年试验中有些什么得失将待修正?主持教育的最高当局,至多从统计上知道受高等教育的男女人数比较,此外竟似乎别无兴趣可言。直到战前为止,二十年来的男女同学同教,这一段试验时间不为不长,在社会、家庭各方面,已发生了些什么影响?两性问题从生理、心理两方面研究认识,其他国家又有了些什么新的发现,可以用作参考?关于教学问题上,课程编排上,以及课外生活训练上,实在事事都需要用一个比较细心客观、比较科学的态度来处理。尤其是现在国内各地正有数百万壮丁参加抗战,沿江、沿海且有数千万民众向西南、西北各省迁移。战时的适应,与战后的适应,对于女子无一不有个空前的变化,也就无一不需要教育负责人给它一种最大的关心,看出一些问题,重新有个态度,且用极大勇气来试验,来处理。 这个时代,像那种既已放弃了好好做人权利的妇人,在她们身份或生活上虽还很尊贵舒适,在历史意义上,实在只是一个废物,一种沉淀,民族新陈代谢工作,对她们已经毫无意义,不足注意。女子教育的对象,无妨把她们抛开。目前国内各处,至少有百万计二十岁左右年轻女子,离开了家庭,在学校做学生,十年后必然还要到社会工作,做主妇,做母亲,都需要一些比当前更进步、更自重的做人知识,和更健康、更勇敢的人生观。在受教育时,应有计划地用各种训练方法,输入这种知识和人生观,实在是最高教育当局不能避免的责任。 此外,凡是对于妇女运动具有热诚的人,也应当承认,“改造运动”必较“解放运动”重要,“做人运动”必较“做事运动”重要。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妇女运动,以“改造”与“做人”为目的。十六岁到二十岁的青年女子,若还有做人的自信心与自尊心,不愿意在十年后堕落到社会常见的以玩牌消磨生命的妇人类型中去,必对于这个改造与做人运动,感到同情,热烈拥护。 我们还希望对于中层社会怀有兴趣的作家,能用一个比较新也比较健康的态度,用青年女子作对象,来写几部新式《青史子》或《列女传》。更希望对通俗文学充满信心的作家,以平常妇女为对象,用同样态度来写几部新式《女儿经》。从去年起始,“民族文学”成为一个应时的口号。若说民族文学有个广泛的含义,主要的是这个民族战胜后要建国,战败后想翻身。那么,这种作品必然成为民族文学最根本的形式或主题。 二 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丘。智者明白“现象”,不为困缚,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有生陆续失去意义,本身亦因死亡毫无意义时,使生命之光,煜煜照人,如烛如金。作烛虚二。 上星期下午,我过呈贡去看孩子,下车时将近黄昏,骑上了一匹栗色瘦马,向西南田埂走去。见西部天边,日头落处,天云明黄媚人,山色凝翠堆蓝。东部长山尚反照夕阳余光,剩下一片深紫。豆田中微风过处,绿浪翻银,萝卜花和油菜花黄白相间,一切景象庄严而兼华丽,实在令人感动。正在马上凝思时空,生命与自然,历史或文化种种意义,俨然用当前一片光色作媒触剂,引起了许多奇异感想。忽然有两匹马从身后赶上,超过我马头不远,又忽然慢下来了。马上两个二十岁左右大学生模样女子,很快乐地一面咬嚼酸梨,一面谈笑,说的是你吃三个我吃五个一类的话语。末后在前面一个较胖一点的,忽回头把个水淋淋的梨核猛然向同伴抛去,同伴笑着一闪,那梨核就不偏不斜打在我的身上,两个女学生却笑嘻嘻地赶马向前跑了。 ××也是一个大学生,年纪二十二岁,在国立大学二年级。关于读书事,连她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就入了大学英文系。功课还能及格,有一两门学科,教员特别认真,就借同学笔记抄抄,写报告时也能勉强及格。她属于中产阶级的近代型女子,样子还相当好看,衣服又能够追随风气,所以在学校就常有男同学称她为“美人”,用“时代轮子转动了,我们一同漂流到这山国来”一类庸俗句子,写一些虽带做作还不失去青春的热与香的信件。可是,学校的书本和同学的殷勤,都并不引起她多少兴趣。她需要的,只是玩一玩,此外都不大关心。出门时,也欢喜穿几件比较好看时新的衣服,打扮得体体面面,给人一个漂亮印象,宿舍中衣被可零乱而无秩序。金钱大部分用在吃食,最小部分方用来买书。她也学美术,历史,生物学。这一切知识,都似乎只能同考试发生关系,绝不能同生活发生关系。也努力学外国文,最大目的只是能说话同洋人一样,得人赞美,并不想把它当成一个向人类崇高生命追求探索工具。做人无信心,无目的,无理想,正好像二十年前有人为她们争取解放,于是解放了。但事实上,她并不知道真正要解放的是什么,因此在年龄相差不多的女同学中,最先解放了一个胃口,随时都需要吃,随处都可以吃。俨若每天任何一时都能够用食物填塞到胃囊中,表示消化力之强。同时,象征生命正是需要最少最少的想象,需要最多最多实际事物的年龄。想起她们那个还待解放或已解放的“性”,以及并无机会也好像不大需要解放的“头脑”,使人默然了。 这正是另外一种类型,大凡家中有三五个子侄亲友的,总可以在其中发现那么一个女孩子。引起感想是这些女人旧知识学不了,新知识说不上,一眼看去还好,可不许人想想好在哪里。从这种类型女子说来,上帝真像有点草率处。如果我们不宜把这问题牵引到“上帝”方面去,那就得承认,这是“现代教育”的特点,只要她们读书,照二十年前习惯读书。读什么书,有什么用,谁都不大明白。做教育部长或大学教授的,做家长的,且似乎也永远不必须对这个问题明白,或提出一些明智有益的意见。对于人的教育,尤其是和民族最有关系的女子教育,一直到如今还脱不了在因习的自然状态下进行,实在是负责者无知与不负责的表现。 这种现代教育的特点,如果不能引起当局的关心,有计划地来勇敢改造,我们就得自己想办法。这同许多问题差不多,总得有个办法,方能应付“明天”和“未来”!对妇女本身幸福快乐言,若知道关心明天和未来,也方能够把生命有个更合理、更有意义的安排。 现代教育特点事实上应当称为弱点,改造运动必须从修正这个弱点着手。修正方法,消极方面是用礼貌节制她们的“胃”,积极方面是用书本训练她们的“脑子”。一个新女性,应当是在饮食方面明白自制,在自然美方面还能够有兴致欣赏,且知道把从书本吸收一切人类广泛知识,看成是生命存在的特别权利,不仅仅当作学校或爸爸派定义务。扩大母性爱,对人类崇高美丽观念或现象充满敬慕与倾心,对是非好恶反应特别强,对现社会堕落与腐败能认识又能避免,对做人兴趣特别浓厚也特别热诚。换言之,就是她既已从旧社会不良习惯观念中解放了出来,便能为新社会建立一个新的人格的标准,她不再是“自然”物,于人类社会关系上,仅仅注定尽生育义务,从这种义务上讨取生活,以得人怜爱为已足。她还应当做一个“人”,用人的资格,好好处理她的头脑,运用到较高文化各方面追求上去,放大她的生命与人格,从书本上吸收,同时也就创造,在生活上学习,同时也就享受。 我们是不是可以希望这种新女性,在这个新社会大学校学生群中陆续发现?形成这个五光十色的人生,若决定于人的意志力,也许我们需要的倒是一种哲学,一种表现这个真正新的优美理想的人生哲学,用它来做土壤,培植中国的未来新女性。 三 看看自己用笔写下的一切,总觉得很痛苦,先以为我为运用文字而生,现在反觉得文字占有了我大部分生命。除此以外,别无所有,别无所余。 重读《月下小景》《八骏图》《自传》,八年前在青岛海边一梧桐树下面,见朝日阳光透树影照地下,纵横交错,心境虚廓,眼目明爽,因之写成各书。二十三年写《边城》,也是在一小小院落中老槐树下,日影同样由树干枝叶间漏下,心若有所悟,若有所契,无滓渣,少凝滞。这时节实无阳光,仅窗口一片细雨,不成烟,不成雾,天已垂暮。 和尚,道士,会员……人都俨然为一切名分而生存,为一切名词的迎拒取舍而生存。禁律益多,社会益复杂,禁律益严,人性即因之丧失净尽。许多所谓场面上人,事实上说来,不过如花园中的盆景,被人事强制曲折成为各种小巧而丑恶的形式罢了。一切所为,所成就,无一不表示对于“自然”之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和人的愚心。然而所有各种人生学说,却无一不即起源于承认这种种,重新给以说明与界限,更表示对“自然”倾心的本性,有所趋避,感到惶恐,这就是人生,也就是多数人生存下来的意义。 莫泊桑说:“平常女子,大多数如有毛萝卜。”平常男子呢,一定还不如有毛萝卜,不过他并不说出。可是这个人,还是得生活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数十年,到死为止,生前写了一本书,名叫《水上》,记载他活下来的感想,在有毛、无毛萝卜间所见、所闻、所经验,得来的种种感想。那本书恼怒了当时多少衣冠中人,不大明白。但很显然,有些人因此得承认,事实上我们如今还俨然生存在萝卜田地中,附近到处是“生命”,是另外一种也贴近泥土,也吸收雨露阳光,可不大会思索,更不容许思索的生命。 因为《水上》,使我想起二十年前,在酉水中部某处一个小小码头边一种痛苦印象。有个老兵,那时害了很重的热病,躺在一只破烂空船中喘气等死,只自言自语说:“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声音很沉,很悲。当时看来极难受,送了他两个桔子,觉得甚不可解,“为什么一个人要死?是活够了还是活厌了?”过了一夜,天明后再去看看,人果然已经死了。死去后,身体显得极瘦小,好像表示不愿意多占活人的空间,下陷的黑脸上有两只麻蝇爬着,桔子尚好好搁在身边。一切静寂,只听到水面微波嚼咬船板细碎声音,这个“过去”,竟好好地保留在我印象中,活在我的印象中。 在他人看来,也许有点不可解,因为我觉得这种寂寞的死,比在城市中同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热闹的生,倒有意义得多。 死既死不成,还得思活计。 驻防在陕西的朋友×××来信说:“你想来这里,极表欢迎,我已和×将军说过了,来时可以十分自由,看你要看的,写你想写的。”我真愿意到黄河岸边去,和短衣汉子坐土窑里,面对汤汤浊流,寝馈在炮火铁雨中一年半载,必可将生命化零为整,单单纯纯地熬下去,走出这个琐碎,懒惰,敷衍,虚伪的衣冠社会。一份新的生活,或能够使我从单纯中得到一点新的信心。 四 吴稚晖先生说笑话,以为“人虽由虫豸进化而来,但进化到有灰白色脑髓质三斤十二两后,世界便大不相同。世界由人类处理,人自己也好好处理了自己”。其实,这三斤多脑髓在人类中起巨大作用,还只是近百年来事情。至于周口店的猿人,头脑虽已经相当大,驾御物质,征服自然,通说不上。当时日常生活,不过是把石头敲尖磨光,绑在一个木棒上,捉打懦弱笨小一点生物,茹毛饮血过日子罢了。论起求生,工具精巧伶便自由洒脱时,比一只蝴蝶穿得花枝招展,把长长的吸管向花心吮蜜,满足时一飞而去,事实上就差多了。但人之所以为人,也就在此。人类求生,并不是容易事,必在能飞、能潜、能啮、能螫、能跑、能跳、能钻入地里、能寄生在别的生物身上,在一群大小不一生物中努力竞争,方能支持生命。在各种困苦艰难中训练出了一点能力,把能力扩大,延长,才有今日。 这么努力,正好像有点为上天所忌,所以在人类中直到如今,尚保留了两种本能:一种是好斗本能,一种是懒惰本能。好斗与求生有密切关系,但好斗与愚蠢在情绪上好像又有种稀奇接合。换言之,就是古代斗的方式用于现代,常常不可免成为愚行。因此,人固然产生了近代文明,然而近代文明也就大规模毁灭人的生命。战胜者同样毁灭。这成毁互见,可说是自然恶作剧事例之一。懒惰也似乎与求生不可分,即生命的新陈代谢,需要有个秩序安排,方能平均。有懒惰方可产生淘汰,促进新陈代谢作用。这世界若无一部分人懒惰,进步情形必大大不同,说不定会使许多生物都不能同时存在。即同属人类,较幼弱者亦恐无机会向上;即属同一种族,优秀而新起的,也不容易抬头。这可说是自然小聪明处另外一面。 好斗本能与愚行容易相混,大约是“工具”与“思想”发展不能同时并进的结果,是一时的现象,将来或可望改变。最大改变即求种族生存,不单纯诉诸武力与武器,另外尚可望发明一种工具,至少与武力武器有平行功效的工具。这工具是抽象的观念,非具体的枪炮。至于懒惰本能,形成它的原因,大致如下:即人虽与虫豸起居生活截然不同,脑子虽比多数生物分量重,花样多,但基本的愿望,多数还是与低级生物相去不多远,要生存,要发展。易言之,即是要满足食与性。所愿不深,容易达到,故易满足,自趋懒惰。一个民族中懒惰分子日多,从生物观点上说,不算是件坏事,从社会进步上说,也就相当可怕。但这种分子若属知识阶级,倒与他们所学“人为生物之一”原则相合。因为多数生物,能饱吃好睡,到性周期时生儿育女不受妨碍,即可得到生存愉快。人类当然需要这种安逸的愉快。不过,知识积累,产生各样书本,包含各种观念,求生存、图进步的贪心,因知识越多,问题也就越多。读书人若使用脑子,尽让这些事在脑子中旋转不已,会有多少苦恼,多少麻烦!事情显然明白,多数的读书人,将生命与生活来做各种抽象思索,对于他的脑子是不大相宜的。这些人,大部分是因缘时会,或袭先人之余荫,虽在国内、国外读书一堆,知识上已成“专家”后,在做人意识上,其实还只是一个单位,一种“生物”。只要能吃,能睡,且能生育,即已满足愉快,并无何等幻想或理想推之向上或向前。尤其是不大愿因幻想理想而受苦,影响到已成习惯的日常生活太多。平时如此,即在战时,自然还是如此生活下来,俨然随时随处都渴望安全而自足,为的是生存目的,只是目下安全而自足。罗素说,“远虑”是人类的特点,其实,远虑只是少数又少数人的特点。这种近代教育培养成的知识阶级,大多数是无足语的! 人当然应像个生物,尽手足勤劳贴近土地,使用锄头犁耙作工具以求生,是农民便更像一个生物的例子。至于知识分子呢,只好用他们玩牌兴趣嗜好来作说明了。照道理说来,这些人是已因抽象知识的增多,与生物的单纯越离越远的。但这些人却以此为不幸,为痛苦,实在也是不幸痛苦。所以就有人发明麻雀牌和扑克牌,把这些人的有用脑子转移到与人类进步完全不相干的小小得失悲欢上去。这么一来,这些上等人就不至于为知识所苦,生活得很像一个“生物”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人把这个现象从深处发掘,认为他们这点求娱乐习惯,是发源于与虫豸“本能”一致的要求时,他们却常常会感到受讽刺而不安。只是这不安事实上并不能把玩牌兴趣或需要去掉,亦不过依然是三四个人在牌桌旁发发牢骚罢了,为的是虫豸在习惯上比人价值低得多,所以有小小不安。玩牌在习惯上已成为上等人一种享乐,所以还是继续玩牌。 对于读书人玩牌的嗜好,我并不像许多老年人看法简单,以为是民族“堕落”问题。我只觉得这是一个“懒惰”现象,而且同时还承认是一个“自然”现象。因为这些人已能靠工作名分在社会有吃,有穿;做工作事都有个一定时间,只要不误事就不会受淘汰;受的既是普通所说近代教育,思想平凡而自私,根本上又并无什么生活理想,剩余生命的耗费,当然不是用扑克牌就是用麻雀牌。懒惰结果,从全个民族精力使用方式上来说,大不经济,但由这些上等人个人观点说,却好像是很潇洒而快乐的。由于这么一来,一面他是在享受自由承平时代公民的权利,一面他不思不想,可以更像一个生物。 于此我们正可见出上帝之巧慧。 譬如有一人,若超越习惯心与眼,对这种知识分子活在当前情形下,加以权利义务的检视,稍稍对于他们的生活观念与生活习惯感到怀疑和不敬,引起的反应,还是不会好。反应方式是这些人必一面依然玩牌,一面生气:“你说我是虫豸,我倒偏要如此。你不玩牌,做圣人去好了。”于是大家一阵哈哈大笑起来,“桃花杏花,皇后王子”,换牌洗牌,纠纷一团,时间也就过去了。或者意犹未平,就转述一点属于那个人的不相干谣言,抵补自己情绪上的损失,说到末了,依然一阵大笑。单纯生气,恼羞成怒,尚可救药,因为究竟有一根看不见的小刺签在这些知识分子的心上,刺虽极小,总得拔去。若只付之一笑,就不免如古人所说,“日光之下无新事”,当然一切还是照旧。 不知何故,这类小事细细想来,也就令人痛苦。我纵把这种懒惰本能解释为自然意思,玩牌又不过是表示人类求愉快之一种现象,还是不免痛苦。正因为我们还知道这个民族目前或将来想要与其他民族竞争生存,不管战时或承平,总之懒惰不得的。不特有许多事要人去做,还有许多事要人去想。而且事情居多是先要人想出一个条理头绪,方能叫人去做。一懒惰就糟糕!目下知识分子中的某些人,若能保留罗素所谓人类“远虑”长处多一些,岂不很好。眼见的是这种“人之师”,就无什么方法可以将他们的生活观重造,耗费剩余生命方式还只会玩牌;更年轻一点的呢,且有从先生们剪花样造就自己趋势。 我们怎么办?是顺天体道,听其自然,还是不甘灭亡,另作打算?我们似乎还需要一些不能安于目前生活习惯与思想形式又不怕痛苦的年轻读书人,或由于“远虑”,或由于“好事”,在一个较新观点上活下来,第一件事是能战胜懒惰。我们对于种族存亡的远虑,若认为至少应当如虫豸对于后嗣处理的谨慎认真,会觉得知识分子把一部分生命交给花骨头和花纸,实在是件可怕和可羞事情。 “怕”与“羞”两个字的意义,在过去时代,或因鬼神迷信与性的禁忌,在年轻人情绪上占有一个重要位置。三千年民族生存与之不无关系。目下这两字意义却已大部分丢去了。所以使读书人感觉某种行为“可怕”或“可羞”,在迷信、禁忌以及法律以外产生这种感觉,实在是一种艰难伟大的工作,要许多有心人共同努力,方有结果。文学、艺术,都得由此出发。可是这问题目下说来,正像痴人说梦,正因为所谓有心人的意识上,对许多事也就只是糊糊涂涂,马马虎虎,功利心切,虚荣心大,不敢向深处思索,俨然唯恐如此一来,就会溺死在自己思想中。抄抄撮撮,读书教书,轻松写作之余,还是乐意玩三百分数目散散心。生命相抵相销,末了等于一个零。 我似乎正在同上帝争斗。我明白许多事不可为,努力终究等于白费。口上沉默,我心并不沉默。我幻想在未来读书人中,还能重新用文学艺术激起他们“怕”和“羞”的情感。因远虑而自觉,把玩牌一事看成为唯有某种无用废人,如像老妓女一类人,方能享受的特有娱乐。因为这些人到晚年实在相当可悯,已够令人同情了,这些人生活下来,脑子不必多所思索,尽职之余,总得娱乐散心,玩牌便是这些人最好散心工具。我那么想,简直是在同人类本来惰性争斗,同上帝争斗。 五 说他人不如说自己,记人事不如记心情。试从《三星在户》杂记中摘抄若干则。作烛虚五。 书本给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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