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庄子注 [book_author]郭象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玄学五术,先秦,道教,注释,完结 [book_length]197735 [book_dec]中国魏晋时期的哲学伦理学著作。作者郭象,字子玄,河南洛阳人。本书共10卷。本书首先建立了万物殊形、各自“独化”而成的理论前提,认为万物各有其性,要达到“性命全”而得“福”,就应各守其性而不能越轨。人也是这样,人的性也各不相同,有高贵与卑贱之分。这种差别是本于“自然”的,人们的尊卑贵贱之分是合情合理的。本书认为,包括刑、礼、法、德在内的整个名教都是与“我”无关、本于自然的。仁义规范和礼法制度都是变化不定的,它们只是“迹”,而不表现“真性”,因此不必遵循传统的道德规范和制度。另外,还提出了安分守己的人生观,认为人们性的贵贱是固定不变的,其遭遇都是命定的,无法支配和把握自己的前途。人们应安分守己、顺从“命”的安排。人们应追求的理想只能是“逍遥”和“坐忘”。“逍遥”之境界即为人们各尽其性,而要达到此境界就应断绝“羡欲”的念头。人要摆脱是非、生死的烦恼,就应“坐忘”、“忘年”、“忘义”等,达到“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进入无不通的最高境界。本书包含着许多糟粕性内容,是麻醉人民的精神毒品,但在一些地方也有合理的思想,如肯定了礼义、法制的变化性等,在中国伦理思想史上有其一定的地位。 [book_img]Z_16728.jpg [book_chapter]标点本 [book_title]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 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知耳。 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非冥海不足以運其身,非九萬里不足以負其翼。此豈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於大處,大處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處心於其間哉。 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 夫翼大則難舉,故搏扶搖而後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 去以六月息者也。」 夫大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小鳥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則有閒矣,其於適性一也。 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此皆鵬之所憑以飛者耳。野馬者,游氣也。 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今觀天之蒼蒼,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邪,天知為遠而無極邪。鵬之自上以視地,亦若人之自是天。則止而圖南矣,言鵬不知道里之遠近,趣足以自勝而逝。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此皆明鵬之所以高飛者,翼大故耳。夫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生】而營生於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掊風;背負責天而草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夫所以乃今將圖南者,非其好高而慕遠也,風不積則夭閼不通故耳。此大鵬之逍遙也。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溪以之九萬里而南為?』 苟足於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於小鳥,小鳥無羨於天池,而榮願有餘矣。故小大雖殊,逍遙一也。 適莽蒼者,三凔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 所適彌遠,則聚糧彌多,故其翼彌大,則積氣彌厚也。 之二蟲又何知! 二蟲,謂鵬蝦也。對大於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豈跂尚之所及哉!自此已下至於列子,歷舉年知之大小,各信其方,未有足以相傾者也。然後統以無待之人,遺彼忘我,冥此群異,異方同得而我無功名,是故統小大者,無小無大者也;苟有乎大小,則雖有大鵬之與斥鴳,宰官之與御風,同為累物耳。其死生者,無死無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則雖大椿之與蟪蛄,彭祖之與朝菌,均於短折耳。故遊於無小無大者,無窮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無極者也。若夫逍遙而繫於有方,則雖放之使遊而有所窮矣,未能無待也。 溪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蛇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樁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懸也,比於眾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悲此者,以其性各有極也。苟知其極,則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嘗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羨大,故舉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則羨欲之累可以絕矣。夫悲生於累,累絕於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 湯之問棘也是已。 湯之問棘,亦云物各有極,任之則條暢,故莊子以所問為是也。 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溪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閒,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溪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向言二蟲殊異,故所至不同,或翱翔天池,或畢至榆枋,則各稱體而足,不知所以然也。今言小大之辯,各有自然之素,記非跂慕之所及,亦各安其天性,不悲所以異,故再出之。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亦猶鳥之自得於一方也。 而宋榮子猶然笑之。 未能齊,故有笑。 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 審自得也。 定乎內外之分, 內我而外物。 辯乎榮辱之竟, 榮己而辱人。 斯已矣。 亦不能復過此。 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 足於身。故閒於世也。 雖然,猶有未樹也。 為能自是耳,未能無所不可也。 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 泠然,輕妙之貌。 旬有五日而後反。 苟有待焉,則雖御風而行耳,不能以一時而周也。 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 自然御風行耳,非數數然求知也。 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 非風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成者無待耳。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 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故大鵬之能高,斥鴳之能下,樁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不為而自能,所以為正也。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遊變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則何往之有窮哉!所御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苟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後逍遙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哉!又順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則同於大通矣。故有待無待,無所不能齊也;至於各安其性,天機自張,受而不知,則無所不能殊也。夫無待猶不足以殊有待,況有待者之巨細乎! 故曰,至人無己, 無己,故順物,順物而至矣。 神人無功, 夫物未嘗有謝生於自然者,而必欣賴於針石,故理至則迹滅矣。今順而不助,與至理為一,故無功 聖人無名。 聖人者,物得性之名耳,為足以名其所以得也。 堯讓天下於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於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待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於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後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於當塗,【當塗】者自必於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 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 夫自任者對物,而順物者與物無對,故堯無對於天下,而許由與稷契為匹矣。何以言其然邪?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汎乎若不繫之舟,東西之非己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不為天下之君矣。以此為君,若天下自高,實君之德也。若獨亢然立乎高山之頂,非夫人之有情於自守,守一加之偏尚,何得專此!此故俗中之一物,而為堯之外臣耳。若以外臣代乎內主,斯有為君之名而無任君之實也。 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 性各有極,苟足其極,則餘天下之財也。 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 君之無用,而堯獨有之。明夫懷豁者無方,故天下樂推而不厭。 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庖人尸祝,各安其所司;鳥獸萬物,各足於所受;帝堯許由,各靜其所遇;此乃天下之至實也。各得其實,又何所為乎哉?自得而已矣。故堯許之行雖異,其於逍遙一也。 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反。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冗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聖人也。夫聖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於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今言王德之人,而寄之此山,將明世所無由識,故乃託之於絕垠之外,而推之於視聽之表耳。處子者,不以外傷內。 不食五穀,吸風飲露。 俱食五穀而獨為神人,明神人者非五穀所為,而特稟自然之妙氣。 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夫體神居靈而窮理極妙者,雖靜默閒堂之裡,而玄同四海之表,故乘兩儀而御六棄,同人群而驅萬物。茍無物而不順,則浮雲斯乘矣﹔無形而不載,則飛龍斯御矣。遺身而自得,雖淡然而不待,坐忘行忘,忘而為之,故行若曳枯木,止若聚死灰,事以云其神凝也。其神凝,則不凝者自得矣。世皆齊其所見而斷之,豈嘗信此哉!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不之至言之極妙,而以為狂而不信,此知之聾盲也。 是其言也,猶時女也。 謂此接輿之所言者,自然為物所求,辦知之聾盲者為無此理。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礡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 夫聖人之心,極兩儀之至會,窮萬物之妙數。故能體化合變。無往不可,磅礡萬物,無物不然。世以亂故求我,我無心也。我苟無心,亦何為不應世哉!然體玄而極妙者,其所以會通萬物之性,而陶鑄天下之化,以成堯舜之名者,常以不為為之耳。孰弊弊焉勞神苦思,以事為事,然後能乎! 之人也,物莫之傷, 夫安於所傷,則傷不能傷;傷不能傷,而物亦不傷之也。 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 無往而不安,則所在皆適,死生無變於己,況溺熱之間哉!故至人之不嬰乎禍難,非避之也,推理直前而自然與吉會。 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堯舜者,世事之名耳;為名者,非名也。故夫堯舜者,豈直堯舜而已哉?必有神人之實焉。今所稱堯舜者,徒名其塵垢秕糠耳。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髮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夫堯之無用天下為,亦猶越人之無所用章甫耳。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遊心於絕冥之境,雖寄坐萬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遙也。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夫堯實冥矣,其跡則堯也。自跡觀冥,內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於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洴澼絖為事。 其藥能令手不拘坼,故常漂絮於水中也。 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 蓬,非直達者也。此章言物各有宜,苟得其宜,安往而不逍遙也。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塗,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莊子曰:『子獨不見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辟高下;中於機辟死於罔罟。今夫□牛,其大若垂天之雲。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若哉!』 夫大小之物,苟失其極,則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則物皆逍遙也。 [book_title]莊子.內篇.齊物論第二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夫自是而非彼,美己而惡人,物莫不皆然。然,故是非雖異而彼我均也。 同天人,均彼我,故外無與為歡,而荅焉解(一)體,若失其配匹。 死灰槁木,取其寂莫(三)無情耳。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其體中獨任天真而已,又何所有哉!故止若立枯木,動若運槁枝,坐若死灰,行若遊塵。動止之容,吾所不能一也;其於無心而自得(四),吾所不能二也(五)。 子游嘗見隱机者,而未有(六)若子綦也。 吾喪我,我自忘矣;我自忘矣,天下有何物足識哉!故都忘外內,然後超然俱得。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籟,簫也。夫簫管參差,宮商異律,故有短長高下萬殊之聲。聲雖萬殊,而所稟之度一也,然則優劣無所錯其閒矣。況之風物,異音同是,而咸自取焉,則天地之籟見矣。 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 大塊者,無物也。夫噫氣者,豈有物哉?氣塊然而自噫耳。物之生也,莫不塊然而自生,則塊然之體大矣,故遂以大塊為名。 山林之畏佳,大木而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笄,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言風唯無作,作則萬竅皆怒動而為聲也。 長風之聲。 大風之所扇動也。 此略舉眾竅之所似。 此略舉(異)〔眾〕(八)竅之聲殊。 夫聲之宮商雖千變萬化,唱和大小,莫不稱其所受而各當其分。 濟,止也。烈風作則眾竅實,及其止則眾竅虛。虛實雖異,其於各得則同。 調調(刁刁)〔刀刀〕,動搖貌也。言物聲既異,而形之動搖亦又不同也。動雖不同,其得齊一耳,豈調調獨是而(刁刁)〔刀刀〕獨非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此天籟也。夫天籟者,豈復別有一物哉?即眾竅比竹之屬,接乎有生之類,會而共成一天耳。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天然耳,非為也,故以天言之。〔以天言之〕(一)所以明其自然也,豈蒼蒼之謂哉!而或者謂天籟役物使從己也。夫天且不能自有,況能有物哉!故天者,萬物之總名也,莫適為天,誰主役物乎?故物各自生而無所出焉,此天道也。 物皆自得之耳,誰主怒之使然哉!此重明天籟也。 大知閑閑,小知閒閒。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搆,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以言其老洫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此蓋知之不同。 此蓋言語之異。 此蓋寤寐之異。 此蓋交接之異。 此蓋恐悸之異。 此蓋動止之異。 其衰殺日消有如此者。 其溺而遂往有如此者。 其厭沒於欲,老而愈洫,有如此者。 其利患輕禍,陰結遂志,有如此者。 此蓋性情之異者。 此蓋事變之異也。自此以上,略舉天籟之無方;自此以下,明無方之自然也。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則形雖彌異,其(五)然彌同也。 日夜相代,代故以新也。夫天地萬物,變化日新,與時俱往,何物萌之哉?自然而然耳。 言其自生。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彼,自然也。自然生我,我自然生。故自然者,即我之自然,豈遠之哉! 凡物云云,皆自爾耳,非相為使也,故任之而理自至矣。 萬物萬情,趣舍不同,若有(一)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跡,而亦終不得,則明物皆自然,無使物然也。 今夫行者,信己可得行也。 不見所以得行之形。 情當其物,故形不別見也。 面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付之自然,而莫不皆存也。 直自(二)存耳。 皆說之,則是有所私也。有私則不能賅而存矣,故不說而自存,不為而自生也。 若皆私之,則志過其分,上下相冒,而莫為臣妾矣。臣妾之才,而不安臣妾之任,則失矣。故知君臣上下,手足外內,乃天理自然,豈真人之所為哉! 夫臣妾但各當其分耳,未為不足以相治也。相治者,若手足耳目,四肢百體,各有所司而更相御用也。 夫時之所賢者為君,才不應世者為臣。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卑,首自在上,足自居下,豈有遞哉!雖無錯於當而必自當也。 任之而自爾,則非偽也。 凡得真性,用其自為者,雖復皁隸,猶不顧毀譽而自安其業。故知與不知,皆自若也。若乃開希幸之路,以下冒上,物喪其真,人忘其本,則毀譽之間,俯仰失錯也。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進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言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 群品云云,逆順相交,各信其偏見而恣其所行,莫能自反。此(皆)〔比〕(三)眾人之所悲者,亦可悲矣。而眾人未嘗以此為悲者,性然故也。物各性然,又何物足悲哉! 夫物情無極,知足者鮮。故得(止)〔此〕(四)不止,復逐於彼。皆疲役終身,未厭其志,死而後已。故其成功者無時可見也。 凡物各以所好役其形骸,至於疲困苶然。不知所以好此之歸趣云何也! 言其實與死同。 言其心形並馳,困而不反,比於凡人所哀,則此真哀之大也。然凡人未嘗以此為哀,則凡所哀者,不足哀也。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六)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於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夫心之足以制一身之用者,謂之成心。人自師其成心,則人各自有師矣。人各自有師,故付之而自當。 夫以成代不成,非知也,心自得耳。故愚者亦師其成心,未肯用其所謂短而舍其所謂長者也。 今日適越,昨日何由至哉?未成乎心,是非何由生哉?明夫是非者,群品之所不能無,故至人兩順之。 理無是非,而惑者以為有,此以無有為有也。惑心已成,雖聖人不能解,故付之自若而不強知也。 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於鷇音,亦有辯乎?其無辯乎? 各有所說,故異於吹。 我以為是而彼以為非,彼之所是,我又非之,故未定也。未定也者,由彼我之情偏。 以為有言邪?然未足以有所定。 以為無言邪?則據己已有言。 夫言與鷇音,其致一也,有辯無辯,誠未可定也。天下之情不必同而所言不能異,故是非紛紜,莫知所定。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 道焉不在!言何隱蔽而有真偽,是非之名紛然而起? 皆存。 皆可。 夫小成榮華,自隱於道,而道不可隱。則真偽是非者,行於榮華而止於實當,見於小成而滅於大全也。 儒墨更相是非,而天下皆儒墨也。故百家並起,各私所見,而未始出其方也。 夫有是有非者,儒墨之所是也;無是無非者,儒墨之所非也。今欲是儒墨之所非而非儒墨之所是者,乃欲明無是無非也。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覆相明。反覆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物皆自是,故無非是;物皆相彼,故無非彼。無非彼,則天下無是矣;無非是,則天下無彼矣。無彼無是,所以玄同也。 夫物之偏也,皆不見彼之所見,而獨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則自以為是。自以為是,則以彼為非矣。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 夫死生之變,猶春秋冬夏四時行耳。故死生之狀雖異,其於各安所遇,一也。今生者方自謂生為生,而死者方自謂生為死,則無生矣。生者方自謂死為死,而死者方自謂死為生,則無死矣。無生無死,無可無不可,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於各冥其分,吾所不能異也。 夫懷豁者,因天下之是非而自無是非也。故不由是非之塗而是非無患不當者,直明其天然而無所奪故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我亦為彼所彼。 彼亦自以為是。 此亦自是而非彼,彼亦自是而非此,此與彼各有一是一非於體中也。 今欲謂彼為彼,而彼復自是;欲謂是為是,而是復為彼所彼;故彼是有無,未果定也。 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於天下也。〔樞,要也〕(一)。此居其樞要而會其玄極,以應夫無方也。 夫是非反覆,相尋無窮,故謂之環。環中,空矣;今以是非為環而得其中者,無是無非也。無是無非,故能應夫是非。是非無窮,故應亦無窮。 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兩行無窮。唯涉空得中者,曠然無懷,乘之以游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夫自是而非彼,彼我之常情也。故以我指喻彼指,則彼指於我指獨為非指矣。此以指喻指之非指也。若復以彼指還喻我指,則我指於彼指復為非指矣。此(亦)〔以〕(二)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將明無是無非,莫若反覆相喻。反覆相喻,則彼之與我,既同於自是,又均於相非。均於相非,則天下無是;同於自是,則天下無非。何以明其然邪?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彼)〔復〕(三)有非之者也。非若果非,〔則天下〕(四)亦不得復有是之者也。今是非無主,紛然淆亂,明此區區者各信其偏見而同於一致耳。仰觀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故浩然大寧,而天地萬物各當其分,同於自得,而無是無非也。 可可乎,不可乎不可。 可於己者,即謂之可。 不可於己者,即謂之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惡乎可,可於可,惡乎不可,不可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復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無不成也。 無不然也。 各然其所然,各可其所可。 夫莛橫而楹縱,厲醜而西施好。所謂齊者,豈必齊形狀,同規矩哉!故舉縱橫好醜,恢?憰怪,各然其所然,各(一)可其所可,則理雖萬殊而性同得,故曰道通為一也。 夫物或此以為散而彼以為成。 我之所謂成而彼或謂之毀。 夫成毀者,生於自見而不見彼也。故無成與毀,猶無是與非也。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夫達者無滯於一方,故忽然自忘,而寄當於自用。自用者,莫不條暢而自得也。 幾,盡也。至理盡於自得也。 達者因而不作。 夫達者之因是,豈知因為善而因之哉?不知所以因而自因耳,故謂之道也。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 夫達者之於一,豈勞神哉?若勞神明於為一,不足賴也,與彼不一者無以異矣。亦同眾狙之惑,因所好而自是也。 莫之偏任,故付之自均而止也。 任天下之是非。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無成,亦可謂成矣。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此忘天地,遺萬物,外不察乎宇宙,內不覺其一身,故能曠然無累,與物俱往,而無所不應也。 雖未都忘,猶能忘其彼此。 雖未能忘彼此,猶能忘彼此之是非也。 無是道虧則情有所偏而愛有所成,未能忘愛釋私,玄同彼我(二)也。 非乃全也。 有之與無,斯不能知,乃至。 夫聲不可勝舉也。故吹管操絃,雖有繁手,遺聲多矣。而執籥鳴弦者,欲以彰聲也,彰聲而聲遺,不彰聲而聲全。故欲成而虧之者,昭文之鼓琴也;不成而無虧者,昭文之不鼓琴也。 幾,盡也。夫三子者,皆欲辯非己所明以明之,故知盡慮窮,形勞神倦,或枝策假寐,或據梧而瞑。 賴其盛,故能久,不爾早困也。 言此三子,唯獨好其所明,自以殊於眾人。 明示眾人,欲使同乎我之所好。 是猶對牛鼓簧耳。彼竟不明,故己之道術終於昧然也。 昭文之子又乃終文之緒,亦卒不成。 此三子雖求明於彼,彼竟不明,所以終身無成。若三子而可謂成,則雖我之不成亦可謂成也。 物皆自明而不明彼,若彼不明,即謂不成,則萬物皆相與無成矣。故聖人不顯此以耀彼,不捨己而逐物,從而任之,各(宜)〔冥〕(四)其所能,故曲成而不遺也。今三子欲以己之所好明示於彼,不亦妄乎! 夫聖人無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則圖而域之;恢憰怪,則通而一之;使群異各安其所安,眾人不失其所是,則己不用於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放蕩之變,屈奇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雖萬殊,歷然自明。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今以言無是非,則不知其與言有者類乎不類乎?欲謂之類,則我以無為是,而彼以無為非,斯不類矣。然此雖是非不同,亦固未免於有是非也,則與彼類矣。故曰類與不類又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也。然則將大不類,莫若無心,既遣(一)是非,又遣其遣。遣之又遣之以至於無遣,然後無遣無不遣而是非自去矣。 至理無言,言則與類,故試寄(二)言之。 有始則有終。 謂無終始而一死生。 夫一之者,未若不一而自齊,斯又忘其一也。 有有則美惡是非具也。 有無而未知無無也,則是非好惡猶未離懷。 知無無矣,而猶未能無知。 此都忘其知也,爾乃俄然始了無耳。了無,則天地萬物,彼我是非,豁然確斯也。 謂無是非,即復有謂。 又不知謂之有無,爾乃蕩然無纖芥於胸中也。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 夫以形相對,則大山大於秋豪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為有餘,形小不為不足。〔苟各足〕(三)於其性,則秋豪不獨小其小而大山不獨大其大矣。若以性足為大,則天下之足未有過於秋豪也;(其)〔若〕性足者(為)〔非〕(四)大,則雖大山亦可稱小矣。故曰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大山為小,則天下無大矣;秋豪為大,則天下無小也。無小無大,無壽無夭,是以蟪蛄不羨大椿而欣然自得,斥鴳不貴天池而榮願以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五),故雖天地未足為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為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並,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 萬物萬形,同於自得,其得一也。已自一矣,理無所言。 夫名謂生於不明者也。物或不能自明其一而以此逐彼,故謂一以正之。既謂之一,即是有言矣。 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與〕(六)言為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夫以一言言一,猶乃成三,況尋其支流,凡物殊稱,雖有善數,莫之能紀也。故一之者與彼未殊,而忘(七)一者無言而自一。 各止於其所能,乃最是也。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冥然無不在也。 彼此言之,故是非無定。 道無封,故萬物得恣其分域。 各異便也。 物物有理,事事有宜。 群分而類別也。 並逐曰競,對辯曰爭。 略而判之,有此八德。 夫六合之外,謂萬物性分之表耳。夫物之性表,雖有理存焉,而非性分之內,則未嘗以感聖人也,故聖人未嘗論之。〔若論之〕(二),則是引萬物使學其所不能也。故不論其外,而八畛同於自得也。 陳其性而安之。 順其成跡而凝乎至當之極,不執其所是以非眾人也。 夫物物自分,事事自別。而欲由己以分別之者,不見彼之自別也。 以不辯為懷耳,聖人無懷。 不見彼之自辯,故辯己所知以示之。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周,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成而幾向方矣! 付之自稱,無所稱謂。 已自別也。 無愛而自存也。 夫至足者,物之去來非我也,故無所容其嗛盈。 無往而不順,故能無險而不往。 以此明彼,彼此俱失矣。 不能及其自分。 物無常愛,而常愛必不周。 皦然廉清,貪名者耳,非真廉也。 忮逆之勇,天下共疾之,無敢舉足之地也。 此五者,皆以有為傷當者也,不能止乎本性,而求外無已。夫外不可求而求之,譬猶以圓學方,以魚慕鳥耳。雖希翼鸞鳳,擬規日月,此愈近彼,愈遠實,學彌得而性彌失。故齊物而偏尚之累去矣。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所不知者,皆性分之外也。故止於所知之內而至也。 浩然都任之也。 至人之心若鏡,應而不藏,故曠然無盈虛之變也。 至理之來,自然無跡。 任其自明,故其光不弊也。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於安任之道未弘,故聽朝而不怡也。將寄明齊一之理於大聖,故發自怪之問以起對也。 夫物之所安無陋也,則蓬艾乃三子之妙處也。 夫重明登天,六合俱照,無有蓬艾而不光被也。 夫日月雖無私於照,猶有所不及,德則無不得也。而今欲奪蓬艾之願而伐使從己,於至道豈弘哉!故不釋然神解耳。若乃物暢其性,各安其所安,無遠邇幽深,付之自若,皆得其極,則彼無不當而我無不怡也。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 所同未必是,所異不獨非,故彼我莫能相正,故無所用其知。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 若自知其所不知,即為有知。有知則不能任群才之自當。 「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 都不知,乃曠然無不任矣。 以其不知,故未敢正言,試言之耳。 魚游於水,水物所同,咸謂之知。然自鳥觀之,則向所謂知者,復為不知矣。夫蛣蜣之知在於轉丸,而笑蛣蜣者乃以蘇合為貴。故所同之知,未可正據。 所謂不知者,直是不同耳,亦自一家之知。 己不知其正,故(一)試問女。 此略舉三者,以明萬物之異便。 此略舉四者,以明美惡之無主。(二) 此略舉四者,以明天下所好之不同也。不同者而非之,則無以知所同之必是。 夫利於彼者或害於此,而天下之彼我無窮,則是非之竟無常。故唯莫之辯而任其自是,然後蕩然俱得。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未能妙其不知,故猶嫌至人當知之。斯懸之未解也。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雲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無心而無不順。 夫神全形具而體與物冥者,雖涉至變而未始非我,故蕩然無(躉)〔蠆〕(二)介於胸中也。 寄物而行,非我動也。 有與變為體,故死生若一。 晝夜而無死生也。 況利害於死生,愈不足以介意。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幾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務自來而理自應耳,非從而事之也。 任而直前,無所避就。 求之不喜,直取不怒。 獨至者也。 凡有稱謂者,皆非吾所謂也,彼各自謂耳,故無彼有謂而有此無謂也。 凡非真性,皆塵垢也。 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極。循而直往,則冥然自合,非所言也。故言之者孟浪,而聞之者聽熒。雖復黃帝,猶不能使萬物無懷,而聽熒至竟。故聖人付當於塵垢之外,而玄合乎視聽之表,照之以天而不逆計,放之自爾而不推明也。今瞿鵲子方聞孟浪之言而便以為妙道之行,斯亦無異見卵而責司晨之功,見彈而求鴞炙之實也。夫(二)不能安時處順而探變求化,當生而慮死,執是以辯非,皆逆計之徒也。 言之則孟浪也,故試妄言之。 若正聽妄言,復為太早計也。故亦妄聽之,何? 以死生為晝夜,旁日月之喻也;以萬物為一體,挾宇宙之譬也。 以有所賤,故尊卑生焉,而滑涽紛亂,莫之能正,各自是於一方矣。故為脗然自合之道,莫若置之勿言,委之自爾也。涽然,無波際之謂也。 馳鶩於是非之境也。 純者,不雜者也。夫舉萬歲而參其變,而眾人謂之雜矣,故役役然勞形怵心而去彼就此。唯大聖無執,故芚然直往而與變化為一,一變化而常遊於獨者也。故雖參糅億載,千殊萬異,道行之而成,則古今一成也;物謂之而然,則萬物一然也。無物不然,無時不成;斯可謂純也。 無物不然。 蘊,積也。積是於萬歲,則萬歲一是也;積然於萬物,則萬物盡然也。故不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彼我勝負之所如也。 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 死生一也,而獨說生,欲與變化相背,故未知其非惑也。 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少而失其故居,名為弱喪。夫弱喪者,遂安於所在而不知(一)歸於故鄉也。焉知生之非夫弱喪,焉知死之非夫還歸而惡之(二)哉!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一生之內,情變若此。當此之日,則不知彼,況夫死生之變,惡能相知哉! 蘄,求也。 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此寤寐之事變也。事苟變,情亦異,則死生之願不得同矣。故生時樂生,則死時樂死矣,死生雖異,其於各得所願一也,則何係哉! 由此觀之,當死之時,亦不知其死而自適其志也。 夫夢者乃復夢中占其夢,則無以異於寤者也。 當所遇,無不足也,何為方生而憂死哉! 夫大覺者,聖人也。大覺者乃知夫患慮在懷者皆未寤也。 夫愚者大夢而自以為寤,故竊竊然以所好為君上而所惡為牧圉,欣然信一家之偏見,可謂固陋矣。 未能忘言而神解,故非大覺也。 夫非常之談,故非常人之所知,故謂之弔當卓詭,而不識其懸解。 言能蛻然無係而玄同死生者至希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若,而,皆汝也。 不知而後推,不見而後辯,辯之而不足以自信,以其與物對也。辯對終日黮闇,至竟莫能正之,故當付之自正耳。 同故是之,未足信也。 異故相非耳,亦不足據。 是若果是,則天下不得復有非之者也;非若信非,則亦無緣復有是之者也;今是其所同而非其所異,異同既具而是非無主。故夫是非者,生於好辯而休乎天均,付之兩行而息乎自正也。 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 天倪者,自然之分也。 是非然否,彼我更對,故無辯。無辯,故和之以天倪,安其自然之分而已,不待彼以正之。 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是非之辯為化聲。夫化聲之相待,俱不足以相正,故若不相待也。 和之以自然之分,任其無極之化,尋斯以往,則是非之境自泯,而性命之致自窮也。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義故彌貫是非。是非死生蕩而為一,斯至理也。至理暢於無極,故寄之者不得有窮也。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罔兩,景外之微陰也。 言天機自爾,坐起無待。無待而獨得者,孰知其故,而責其所以哉? 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而)〔卒〕(一)至於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 若待蛇蚹蜩翼,則無特操之所由,未為難識也。今所以不識,正由不待斯類而獨化故耳。 世或謂罔兩待景,景待形,形待造物者。請問:夫造物者,有耶無耶?無也?則胡能造物哉?有也?則不足以物眾形。故明眾形之自物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於玄冥者也。故造物(二)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雖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於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今罔兩之因景,猶云俱生而非待也,則萬物雖聚而共成乎天,而皆歷然莫不獨見矣。故罔兩非景之所制,而景非形之所使,形非無之所化也,則化與不化,然與不然,從人之與由己,莫不自爾,吾安識其所以哉!故任而不助,則本末內外,暢然俱得,泯然無跡。若乃責此近因而忘其自爾,宗物於外,喪主於內,而愛尚生矣。雖欲推而齊之,然其所尚已存乎胸中,何夷之得有哉!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自快得意,悅豫而行。 方其夢為胡蝶而不知周,則與殊死不異也。然所在無不適志,則當生而係生者,必當死而戀死矣。由此觀之,知夫在生而哀死者誤也。 自周而言,故稱覺耳,未必非夢也。 今之不知胡蝶,無異於夢之不知周也;而各適一時之志,則無以明胡蝶之不夢為周矣。世有假寐而夢經百年者,則無以明今之百年非假寐之夢者也。 夫時不暫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夢,於今化矣。死生之變,豈異於此,而勞心於其間哉!方為此則不知彼,夢為胡蝶是也。取之於人,則一生之中,今不知後,麗姬是也。而愚者竊竊然自以為知生之可樂,死之可苦,未聞物化之謂也。 [book_title]莊子.內篇.養生主第三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夫生以養存,則養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過其極,以養傷生,非養生之主也。 所稟之分各有極也。 夫舉重攜輕而(一)神氣自若,此力之所限也。而尚名好勝者,雖復絕膂,猶未足以慊其願,此知之無涯也。故知之為名,生於失當而滅於冥極。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萬鈞,苟當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萬機,泯然不覺事之在己。此養生之主也。 以有限之性尋無極之知,安得而不困哉! 已困於知而不知止,又為知以救之,斯養而傷之者,真大殆也。 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為,悶然與至當為一,故刑名遠己而全理在身也。 順中以為常也。 養親以適。 苟得中而冥度,則事事無不可也。夫養生非求過分,蓋全理盡年而已矣。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 言其因便施巧,無不閑解,盡理之甚,既適牛理,又合音節。 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導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微礙,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閒,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而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直寄道理於技耳,所好者非技也。 未能見其理閒(三)。 但見其理閒也。 司察之官廢,縱心而(順)理〔順〕(四)。 不橫截也。 有際之處,因而批之令離。 節解窾空,就導令殊。 刀不妄加。 技之妙也,常遊刃於空,未嘗經概於微礙也。 軱,戾大骨,衄刀刃也。 不中其理閒也。 中骨而折刀也。 硎,砥石也。 交錯聚結為族。 不復屬目於他物也。 徐其手也。 得其宜則用力少。 理解而無刀跡,若聚土也。 逸足容豫自得之謂。 拭刀而弢之也。 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以刀可養,故知生亦可養。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介,偏刖之名。 知之所無柰何,天也。犯其所知,人也。 偏刖曰獨。夫師一家之知而不能兩存其足,則是知之(無)所〔無〕(一)柰何。若以右師之知而必求兩全,則心神內困而形骸外弊矣,豈直偏刖而已哉! 兩足共行曰有與。有與之貌,未有疑其非命也。 以有與者命也,故知獨者亦非我也。是以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柰何也,全其自然而已。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蘄,求也。樊,所以籠雉也。夫俯仰乎天地之間,逍遙乎自得之場,固養生之妙處也。又何求於入籠而服養哉! 夫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也。雉心神長王,志氣盈豫,而自放於清曠之地,忽然不覺善(為)之〔為〕(一)善也。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 人弔亦弔,人號亦號。 怪其不倚戶觀化,乃至三號也。 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至人無情,與眾號耳,故若斯可也。 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 夫逃遁天理,倍加俗情,哀樂經懷,心靈困苦,有同捶楚,寧非刑戮!古之達人,有如此議。 時自生也。 理當死也。 夫哀樂生於失得者也。今玄通合變之士,無時而不安,無順而不處,冥然與造化為一,則無往而非我矣,將何得何失,孰死孰生哉!故任其所受,而哀樂無所錯其閒矣。 以有係者為縣,則無係者縣解也,縣解而性命之情得矣。此養生之要也。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窮,盡也;為薪,猶前薪也。前薪以指,指盡前薪之理,故火傳而不滅;心得納養之中,故命續而不絕;明夫養生乃生之所以生也。 夫時不再來,今不一停,故人之生也,一息一得耳。向息非今息,故納養而命續;前火非後火,故為薪而火傳,火傳(一)而命續,由夫養得其極也,世豈知其盡而更生哉! [book_title]莊子.內篇.人間世第四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曰:「奚為焉?」曰:「回聞衛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門多疾。』愿以所聞,思其所行,庶幾其國有瘳乎!」 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 不與民同欲也。 夫君人者,動必乘人,一怒則伏尸流血,一喜則軒冕塞路。故君人者之用國,不可輕之也。 莫敢諫也。 輕用之於死地。 舉國而輸之死地,不可稱數,視之若草芥也。 無所依歸。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后存諸人。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 其道不足以救彼患。 宜正得其人。 若夫不得其人。則雖百醫守病,適足致疑而不能一愈也。 不虛心以應物,而役思以犯難,故知其所存於己者未定也。夫唯外其知以養真,寄妙當於群才,功名歸物而患慮遠身,然後可以至於暴人之所行也。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為出乎哉?德蕩乎名,知出乎爭。名也者,相軋也﹔知也者,爭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 德之所以流蕩者,矜名故也;知之所以橫出者,爭善故也。雖復桀跖,其所矜惜,無非名善也。 夫名智者,世之所用也。而名起則相(札)〔軋〕,智用則爭興,故遺名知而後行可盡也。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衒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為人菑夫。且苟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若唯無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鬥其捷。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容將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順始無窮,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夫投人夜光,鮮不按劍者,未達故也。今回之德信與其不爭之名,彼所未達也,而強以仁義準繩於彼,彼將謂回欲毀人以自成也。是故至人不役志以經世,而虛心以應物,誠信著於天地,不爭暢於萬物,然後萬物歸懷,天地不逆,故德音發而天下響會,景行彰而六合俱應,而後始可以經寒暑,涉治亂,而不與逆鱗迕也。 適不信受,則謂與己爭名而反害之。 苟能悅賢惡愚,聞義而服,便為明君也。苟為明君,則不(若)〔苦〕(二)無賢臣,汝往亦不足復奇;如其不爾,往必受害。故以有心而往,無往而可;無心而應,其應自來,則無往而不可也。 汝唯有寂然不言耳,言則王公必乘人以君人之勢而角其捷辯,以距諫飾非也。 其言辯捷,使人眼眩也。 不能復自異於彼也。 自救解不暇。 乃且釋己以從彼也。 適不能救,乃更足以成彼之威。 尋常守故,未肯變也。 未信而諫,雖厚言為害。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堯攻叢、枝、胥、敖,禹攻有扈。國為虛厲,身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實無已,是皆求名實者也,而獨不聞之乎?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 龍逢比干,居下而任上之憂,非其事者也。 不欲令臣有勝君之名也。 夫暴君非徒求恣其欲,復乃求名,但所求者非其道耳。 惜名貪欲之君,雖復堯禹,不能勝化也,故與眾攻之,而汝乃欲空手而往,化之以道哉?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 正其形而虛其心也。 言遜而不二也。 言未可也。 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 言衛君亢陽之性充張於內而甚揚於外,強禦之至也。 喜怒無常。 莫之敢逆。 夫頑強之甚,人以快(一)事感己,己陵藉而乃抑挫之,以求從容自放而遂其侈心也。 言乃少多,無回降之勝也。 故守其本意也。 外合而內不訾,即向之端虛而勉一耳,言此未足以化之。 「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適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 顏回更說此三條也。 物無貴賤,得生一也。故善與不善,付之公當耳,一無所求於人也。 依乎天理,推己(性)〔信〕(二)命,若嬰兒之直往也。 外形委曲,隨人事之所當為者也。 成於今而比於古也。 雖是常教,實有諷責之旨。 寄直於古,故無以病我也。 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 當理無二,而張三條以政之,與事不冥也。 雖未弘大,亦且不見咎責。 罪則無矣,化則未也。 挾三術以適彼,非無心而付之天下也。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 夫有其心而為之(二)者,誠未易也。 以有為為易,未見其宜也。 去異端而任獨(者)也(乎)(一)。 (遣)〔遺〕(二)耳目,去心意,而符氣性之自得,此虛以待物者也。 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 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有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 未始使心齋,故有其身。 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游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 既得心齋之使,則無其身。 放心自得之場,當於實而止。 譬之宮商,應而無心,故曰鳴也。夫無心而應者,任彼耳,不強應也。 使物自若,無門者也;付天下之自安,無毒者也。毒,治也。 不得已者,理之必然者也,體至一之宅而會乎必然之符者也。 理盡於斯。 「絕跡易,無行地難。為人使易以偽,為天使難以偽。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無翼飛者也﹔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無知知者也。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禹舜之紐也,伏戲、几蘧之所行終,而況散焉者乎!」 不行則易,欲行而不踐地,不可能也;無為則易,欲為而不傷性,不可得也。 視聽之所得者粗,故易欺也;至於自然之報細,故難偽也。則失真少者,不全亦少;失真多者,不全亦多;失得之報,未有不當其分者也。而欲違天為偽,不亦難乎! 言必有其具,乃能其事,今無至虛之宅,無由有化物之實也。 夫視有若無,虛室者也。虛室(一)而純白獨生矣。 夫吉祥之所集者,至虛至靜也。 若夫不止於當,不會於極,此為以應坐之日而馳騖不息也。故外敵未至而內已困矣,豈能化物哉! 夫使耳目閉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將任性直通,無往不冥,尚無幽昧之責,而況人間之累乎! 言物無貴賤,未有不由心知耳目以自通者也。故世之所謂知者,豈欲知而知哉?所謂見者,豈為(二)見而見哉?若夫知見可以欲(而)為〔而〕(三)得者,則欲賢可以得賢,為聖可以得聖乎?固不可矣。而世不知知之自知,因欲為知以知之;不見見之自見,因欲為見以見之;不知生之自生,又將為生以生之。故見目而求離朱之明,見耳而責師曠之聰,故心神奔馳於內,耳目竭喪於外,處身不適而與物不冥矣。不冥矣,而能合乎人間之變,應乎世世之節者,未之有也。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匹夫猶未可動,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則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無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執粗而不臧,爨無欲清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 重其使,欲有所求也。 恐直空報其敬,而不肯急應其求也。 夫事無大小,少有不言以成為懽者耳。此仲尼之所曾告諸梁者也。 夫以成為懽者,不成則怒矣。此楚王之所不能免也。 人患雖去,然喜懼戰於胸中,固已結冰?於五藏矣。 成敗若任之於彼而莫足以患心者,唯有德者乎! 對火而不思涼,明其所饌儉薄也。 所饌儉薄而內熱飲冰者,誠憂事之難,非美食之為也。 事未成則唯恐不成耳。若果不成,則恐懼結於內而刑網羅於外也。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為人臣幾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 自然結固,不可解也。 千人聚,不以一人為主,不亂則散。故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 若君可逃而親可解,則不足戒也。 知不可柰何者命也而安之,則無哀無樂,何易施之有哉!故冥然以所遇為命而不施心於其間,泯然與至當為一而無休戚於其中,雖事凡人,猶無往而不適,而況於君親哉! 事有必至,理固常通,故任之則事濟,事濟而身不存者,未之有也,又何用心於其身哉! 理無不通,故當任所遇而直前耳。若乃信道不篤而悅惡存懷,不能與至當俱往而謀生慮死,吾未見能成其事者也。 丘請復以所聞: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交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凡溢之類妄,妄則其信之也莫,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傳其常情,無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近者得接,故以其信驗親相靡服也。 遙以言傳意也。 夫喜怒之言,若過其實,傳之者宜使兩不失中,故未易也。 溢,過也。喜怒之言常過其當也。 嫌非彼言,似傳者妄作。 莫然疑之也。 就傳過言,似於誕妄(一)。受者有疑,則傳言者橫以輕重為罪也。 雖聞臨時之過言而勿傳也,必稱其常情而要其誠致,則近於全也。 「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以禮飲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故忿設無由,巧言偏辭。獸死不擇音,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厲心。剋核太至,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 本共好戲。 欲勝情至,潛興害彼者也(二)。 不復循理。 尊卑有別,旅酬有次。 湛湎淫液也。 淫荒(四)縱橫,無所不至。 夫煩生於簡,事起於微,此必至之勢也。 夫言者,風波也,故行之則實喪矣。 故遺風波而弗行,則實不喪矣。夫事得其實,則危可安而蕩可定〔也〕(三)。 夫忿怒之作,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耳。 譬之野獸,蹴之窮地,音急情盡,則和聲不至而氣息不理,茀然暴怒,俱生痥疵以相對之。 夫寬以容物,物必歸焉。剋核太精,則鄙吝心生而不自覺也。故大人蕩然放物於自得之場,不苦人之能,不竭人之歡,故四海之交可全矣。 苟不自覺,安能知禍福之所齊詣也! 傳彼實也。 任其自成。 益則非任實者。 此事之危殆者。 美成者任其時化,譬之種植,不可一朝成。 彼之所惡而勸強成之,則悔敗尋至。 「且夫乘物以游心,託不得已以養中,至矣。何作為報也!莫若為致命,此其難者」 寄物以為意也。 任理之必然者,中庸之符全矣,斯接物之至者也。 當任齊所報之實,何為為齊作意於其閒哉! 直為致命最易,而以喜怒施心,故難也。 顏闔將傅衛靈公太子,而問於蘧伯玉曰﹔「有人於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夫小人之性,引之軌制則憎己,縱其無度則亂邦。 不知民過之由己,故罪責於民而不自改。 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於無疵。 反覆與會,俱所以為正身。 形不乖迕,和而不同。 就者形順,入者遂與同。 和者(以)義濟,出者自顯伐(也)(二)。 若遂與同,則是顛危而不扶持,與彼俱亡矣。故當(摸)〔模〕(三)格天地,但不立小異耳。 自顯和之,且有含垢之聲;濟彼之名,彼將惡其勝己,妄生妖孽。故當悶然若晦,玄同光塵,然後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不小立圭角以逆其鱗也。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 夫螳蜋之怒臂,非不美也;以當車轍,顧非敵耳。今知之所無柰何而欲強當其任,即螳蜋之怒臂也。 積汝之才,伐汝之美,以犯此人,危殆之道。 「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決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 恐其因有殺心而遂怒也。 方使虎自齧分之,則因用力而怒矣。 知其所以怒而順之。 順理則異類生愛,逆節則至親交兵。 「夫愛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適有蚊虻僕緣,而拊之不時,則缺銜首碎胸。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可不慎邪! 矢溺至賤,而以寶器盛之,愛馬之至者也。 僕僕然群著馬。 雖救其患,而掩馬之不意。 掩其不備,故驚而至此。 意至除患,率然拊之,以至毀碎,失其所以愛矣。故當世接物,逆順之際,不可不慎也。 匠石之齊,至於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為舟者旁十數。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弟子厭觀之,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夫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用,故能若是之壽。」 不在可用之數,故曰散木。 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實熟則剝,剝則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幾死之散人,又惡知散木!」 凡可用之木為文木。 物皆以自用傷。 數有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耳。 積無用乃為濟生之大用。 若有用,(必)〔久〕(一)見伐。 以戲匠石。 匠石覺而診其夢。弟子曰:「趣取無用,則為社何邪?」曰:「密!若無言!彼亦直寄焉!以為不知己者詬厲也。不為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也彼其所保與眾異,而以義喻之,不亦遠乎!」 猶嫌其以為社自榮,不趣取於無用而已。 社自來寄耳,非此木求之為社也。 言此木乃以社為不知己而見辱病者也,豈榮之哉! (木)〔本〕(二)自以無用為用,則雖不為社,亦終不近於翦伐之害。 彼以無保為保,而眾以有保為保。 利人長物,禁民為非,社之義也。夫無用者,泊然不為而群才自用,(自)用者各得其敘而不與焉,此(以)(三)無用之所以全生也。汝以社譽之,無緣近也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見大木焉,有異:結駟千乘,將隱芘其所藾。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為棟梁﹔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為棺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 其枝所陰,可以隱芘千乘(者也)(三)。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夫王不材於百官,故百官御其事,而明者為之視,聰者為之聽,知者為之謀,勇者為之扞。夫何為哉?玄默而已。而群材不失其當,則不材乃材之所至賴也。故天下樂推而不厭,乘(一)萬物而無害也。 「宋有荊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與豚之亢鼻者,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為大祥也。 有材者未能無惜也。 巫祝解除,棄此三者,必妙選騂具,然後敢用。 巫祝於此亦知不材者全也。 夫全生者,天下之所謂祥也,巫祝以不材為不祥而弗用也,彼乃以不祥全生,乃大祥也。神人者,無心而順物者也。故天下所謂大祥,神人不逆。 支離疏者,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鍼治繲,足以餬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游於其間﹔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上與病者粟,則受之三鍾與十束薪。夫支離者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 (持)〔恃〕(四)其無用,故不自竄匿。 不任徭役故也。 役則不與,賜則受之。 神人無用於物,而物各得自用,歸功名於群才,與物冥而無跡,故免人閒之害,處常美之實,此支離其德者也。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 鳳兮鳳兮 何如德之衰也 當順時直前,盡乎會通之宜耳。世之盛衰,蔑然不足覺,故曰何如。 來世不可待 往世不可追也 趣當盡臨時之宜耳。 天下有道 聖人成焉天下無道 聖人生焉 付之自爾,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豈為治亂易節哉!治者自求成,故遺成而不敗;亂者(二)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 方今之時 僅免刑焉 不瞻前顧後,而盡當今之會,冥然與時世為一,而後妙當可全,刑名可免。 福輕乎羽 莫之知載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執而任之,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恣其性內而無纖芥於分外,此無為之至易也。無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性命全而非福者,理未聞也。故夫福者,即向之所謂全耳,非假物也,豈有寄鴻毛之重哉!率性而動,動不過分,天下之至易者也;舉其自舉,載其自載,天下之至輕者也。然知以無涯傷性,心以欲惡蕩真,故乃釋此無為之至易而行彼有為之至難,棄夫自舉之至輕而取夫載彼之至重,此世之常患也。 禍重乎地 莫之知避 舉其性內,則雖負萬鈞而不覺其重也;外物寄之,雖重不盈錙銖,有不勝任者矣。為內,福也,故福至輕;為外,禍也,故禍至重。禍至重而莫之知避,此世之大迷也。 已乎已乎 臨人以德殆乎殆乎 畫地而趨 夫畫地而使人循之,其跡不可掩矣;有其己而臨物,與物不冥矣。故大人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之自明,不德我以臨人而付人之自(得)〔德〕(三),故能彌貫萬物而玄同彼我,泯然與天下為一而內外同福也。 迷陽迷陽 無傷吾行 迷陽,猶亡陽也。亡陽任獨,不蕩於外,則吾行全矣。天下皆全其吾,則凡稱吾者莫不皆全也。 郤曲郤曲 無傷吾足 曲成其行,自足矣。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夫割肌膚以為天下者,天下之所知也。使百姓不失其自全而彼我俱適者,悗然不覺妙之在身也。 [book_title]莊子.內篇.德充符第五 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 德充於內,(應)物〔應〕(一)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 弟子多少敵:孔子。 常季問於仲尼曰:「王駘,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是何人也?」 各自得而足也。 怪其殘形而心乃充足也。夫心之全也,遺身形,忘五藏,忽然獨往,而天下莫能離。 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 夫神全心具,則體與物冥。與物冥者,天下之所不能遠,奚但一國而已哉!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 人雖日變,然死生之變,變之大者也。 彼與變俱,故死生不變於彼。 斯順之也。 明性命之固當。 以化為命,而無乖迕。 不離至當之極。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恬苦之性殊,則美惡之情背。 雖所美不同,而同有所美。各美其所美,則萬物一美也;各是其所是,則天下一是也。夫因其所異而異之,則天下莫不異。而浩然大觀者,官天地,府萬物,知異之不足異,故因其所同而同之,則天下莫不皆同;又知同之不足有,故因其所無而無之,則是非美惡,莫不皆無矣。夫是我而非彼,美己而惡人,自中知以下,至於昆蟲,莫不皆然。然此明乎我而不明乎彼者爾。若夫玄通泯合之士,因天下以明天下。天下無曰我非也,即明天下之無非;無曰彼是也,即明天下之無是。無是無非,混而為一,故能乘變任化,迕物而不慴。 都忘宜,故無不任也。都任之而不得者,未之有也;無不得而不和者,亦未聞也。故放心於道德之閒,蕩然無不當,而曠(三)然無不適也。 體夫極數之妙心,故能無物而不同,無物而不同,則死生變化,無往而非我矣。故生為我時,死為我順;時為我聚,順為我散。聚散雖異,而我皆我之,則生故我耳,未始有得;死亦我也,未始有喪。夫死生之變,猶以為一,既睹其一,則蛻(四)然無係,玄同彼我,以死生為寤寐,以形骸為逆旅,去生如脫屣,斷足如遺土,吾未見足以纓茀其心也。 常季曰:「彼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為最之哉?」 嫌王駘未能忘知而自存。 嫌未能遺心而自得。 夫得其常心,平往者也。嫌其不得平往而與物遇,故常使物就之。 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眾止。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夫保始之徵,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而況官天地、府萬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嘗死者乎!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 夫止水之致鑑者,非為止以求鑑也。故王駘之聚眾,眾自歸之,豈引物使從己耶(四)! 動而為之,則不能居眾物之止。 夫松柏特稟自然之鍾(五)氣,故能為眾木之傑耳,非能為而得之也。 言特受自然之正氣者至希也,下首則唯有松柏,上首則唯有聖人,故凡不正者皆來求正耳。若物皆有青全,則無貴於松柏;人各自正,則無羨於大聖而趣之。 幸自能正耳,非為正以正之。 非能遺名而無不任。 冥然無不體也。 所謂逆旅。 人用耳目,亦用耳目,非須耳目。 知與變化俱,則無往而不冥,此知之一者也。心與死生順,則無時而非生,此心之未嘗死也。 以不失會為擇耳,斯人無擇也,任其天行而時動者也。故假借之人,由此而最之耳。 其恬漠故全也。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無人。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 羞與刖者並行。 質而問之,欲使必不並己。 常以執政自多,故直云子齊執政,便謂足以明其不遜(一)。 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子而悅子之執政而后人者也。聞之:『鑑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此論德之處,非計位也。 笑其矜說在位,欲處物先。 事明師而鄙吝之心猶未去,乃真過也。 子產曰:「子既若是矣,猶與堯爭善。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若是形殘。 言不自顧省,而欲輕蔑在位,與有德者並。計子之德,故不足以補形殘之過。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寐邪?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多自陳其過狀,以己為不當亡者眾也。 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為彀中。夫利害相攻,則天下皆羿也。自不遺身忘知與物同波者,皆遊於羿之彀中耳。雖張毅之出,單豹之處,猶未免於中地,則中與不中,唯在命耳。而區區者各有所遇,而不知(四)命之自爾。故免乎弓矢之害者,自以為巧,欣然多己,及至不免,則自恨其謬而志傷神辱,斯未能達命之情者也。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情性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而橫生休戚乎其中,斯又逆自然而失者也(五)。 皆不知命而有斯笑矣(六)。 見至人之知命遺形,故廢向者之怒而復常。 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耶?我為能自反耶?斯自忘形而遺累矣(七)。 忘形故也。 形骸外矣,其德內也。今子與我德遊耳,非與我形交也,而索我外好,豈不過哉! 子產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 已悟則厭其多言也。 踵,頻也。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 人之生也,理自生矣,直莫之為而任其自生,斯重其身而知務者也。若乃忘其自生,謹而矜之,斯輕用其身而不知務也,故五藏相攻於內而手足殘傷於外也。 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 去其矜謹,任其自生,斯務全也。 責其不謹,不及天地也。 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 聞所聞而出,全其無為也。 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 全德者生便忘生。 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 怪其方復學於老聃。 夫無心者,人學亦學。然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其弊也遂至乎為人之所為矣。夫師人以自得者,率其常然者也;舍己效人而逐物於外者,求乎非常之名者也。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二)。故學者非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於學;禮者非為華藻也,而華藻之興必由於禮。斯必然之理,至人之所無柰何,故以為己之桎梏也(三)。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欲以直理冥之,冀其無跡。 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仲尼非不冥也。顧自然之理,行則影從,言則嚮隨。夫順物則名跡斯立,而順物者非為名也。非為名則至矣,而終不免乎名,則孰能解之哉!故名者影嚮也,影嚮者形聲之桎梏也。明斯理也,則名跡可遺;名跡可遺,則尚彼可絕;尚彼可絕,則性命可全矣。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衛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數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無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無聚祿以望人之腹,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然而若辭。寡人醜乎,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無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惡,醜也。 明物不由權勢而往。 明非求食而往。 明不以形美故往。 非招而致之。 不役思於分外。 夫才全者與物無害,故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而為萬物之林藪。 未經月已覺其有遠處。 委之以國政。 寵辱不足以驚其神。 人辭亦辭。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適見純子食於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不見己焉爾,不得類焉爾。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刖者之屨,無為愛之。皆無其本矣。為天子之諸御:不翦爪,不穿耳﹔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形全猶足以為爾,而況全德之人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食乳也。 夫生者以才德為類,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故含德之厚,(者)(二)比於赤子,無往而不為之赤子也,則天下莫之害,斯得類而明己故也。情苟類焉,則雖形不與同而物無害心;情類苟亡,(雖)則〔雖〕(三)形同母子而不足以固其志矣。 使形者,才德也。 翣者,武所資也。戰而死者無武也,翣將安施! 所愛屨者,為足故耳。 翣屨者以足武為本。 全其形也。 恐傷其形。 採擇嬪御及燕爾新昏,本以形好為意者也。故形之全也,猶(六)以降至尊之情,回貞女之操也。 德全而物愛之,宜矣。 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是之謂才全。」 其理固當,不可逃也。故人之生也,非誤生也;生之所有,非妄有也。天地雖大,萬物雖多,然吾之所遇適在於是,則雖天地神明,國家聖賢,絕力至知而弗能違也。故凡所不遇,弗能遇也,其所遇,弗能不遇也;〔凡〕(二)所不為,弗能為也,其所為,弗能不為也;故付之而自當矣。 夫命行事變,不舍晝夜,推之不去,留之不停。故才全者,隨所遇而任之。 夫始非知之所規,而故非情之所留。是以知命之必行,事之必變者,豈於終規始,在新戀故哉?雖有至知而弗能規也。逝者之往,吾柰之何哉! 苟知性命之固當,則雖死生窮達,千變萬化,淡然自若而和理在身矣。 靈府者,精神之宅也。夫至足者,不以憂患經神,若皮外而過去。 苟使和性不滑,靈府閒豫,則雖涉乎至變,不失其兌然也。 泯然常任之。 群生之所賴也。 順四時而俱化。 「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為法也,內保之而外不蕩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 天下之平,莫盛於停水也。 無情至平,故天下取正焉。 事得以成,物得以和,謂之德也。 無事不成,無物不和,此德之不形也。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 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恐吾無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其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聞德充之風者,雖復哀公,猶欲遺形骸,忘貴賤也。 闉跂支離無脤說衛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甕瓮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謂誠忘。 偏情一往(一),則醜者更好而好者更醜也。 其德長於順物,則物忘其醜;長於逆物,則物忘其好。 生則愛之,死則棄之。故德者,世之所不忘也;形者,理之所不存也。故夫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 故聖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聖人不謀,惡用知?不斫,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於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於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 遊於自得之場,放之而無不至者,才德全也。 此四者自然相生,其理已具。 自然已具,故聖人無所用其己也。 言自然而稟之。 既稟之自然,其理已足。則雖沈思以免難,或明戒以避禍,物無妄然,皆天地之會,至理所趣。必自思之,非我思也;必自不思,非我不思也。或思而免之,或思而不免,或不思而免之,或不思而不免。凡此皆非我也,又奚為哉?任之而自至也。 視其形貌若人。 類聚群分,自然之道。 無情,故付之於物也。 形貌若人。 無情,故浩然無不任。無不任者,有情之所未能也,故無情而獨(三)成天也。 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所謂誠忘。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 人之生也,非情之所生也;生之所知,豈情之所知哉?故有情於為離曠而弗能也,然離曠以無情而聰明矣;有情於為賢聖而弗能也,然賢聖以無情而賢聖矣。豈直賢聖絕遠而離曠難慕哉?雖下愚聾瞽及雞鳴狗吠,豈有情於為之,亦終不能也。不問遠之與近,雖去己一分,顏孔之際,終莫之得也。是以關之萬物,反取諸身,耳目不能以易任成功,手足不能以代司致業。故嬰兒之始生也,不以目求乳,不以耳向明,不以足操物,不以手求行。豈百骸無定司,形貌無素主,而專由情以制之哉! 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 未解形貌之非情也。 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以是非為情,則無是無非無好無惡者,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 任當而直前者,非情也。 止於當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未明生之自生,理之自足。 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之形,子以堅白鳴。」 生理已自足於形貌之中,但任之則身存。 夫好惡之情,非所以益生,祇足以傷身,以其生之有分也 夫神不休於性分之內,則外矣;精不止於自生之極,則勞矣。故行則倚樹而吟,坐則據梧而睡,言有情者之自困也。 言凡子所為,外神勞精,倚樹據梧,且吟且睡,此世之所謂情也。而云天選,明夫情(一)者非情之所生,而況他哉!故雖萬物萬形,云為趣舍,皆在無情中來,又何用情於其閒哉! [book_title]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 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知天之所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其知之所不知,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 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 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放其身而外冥於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者也。 天者,自然之謂也。夫為為者不能為,而為自為耳;為知者不能知,而知自知耳。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於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於不為矣。為出於不為,故以不為為主;知出於不知,故以不知為宗。是故真人遺知而知,不為而為,自然而生,坐忘而得,故知稱絕而為名去也。 人之生也,形雖七尺而五常必具,故雖區區之身,乃舉天地以奉之。故天地萬物,凡所有者,不可一日而相無也。一物不具,則生者無由得生;一理不至,則天年無緣得終。然身之所有者,知或不知也;理之所存者,為或不為也。故知之所知者寡而身之所有者眾,為之所為者少而理之所存者博,在上者莫能器之而求其備焉。人之所知不必同而所為不敢異,異則偽成矣,偽成而真不喪者,未之有也。或好知而不倦以困其百體,所好不過一枝而舉根俱弊,斯以其所知而害所不知也。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強)〔彊〕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故所知不以無涯自困,則一體之中,知與不知,闇相與會而俱全矣,斯以其所知養所不知者也。 雖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後當,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雖知盛,未若遺知任天之無患也。 夫知者未能無可無不可,故必有待也。若乃任天而生者,則遇物而當也。 有待則無定也。 我生有涯,天也;心欲益之,人也。然此人之所謂耳,物無非〔天也〕(一)。天也者,自然者也;人皆自然,則治亂成敗,遇與不遇,非人為也,皆自然耳。 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何謂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謨士。若然者,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者也若此。 有真人,而後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亂也。 凡寡皆不逆,則所願者眾矣。 不恃其成而處物先。 縱心直前而群士自合,非謀謨以致之者也。 直自全當而無過耳,非以得失經心者也。 言夫知之登至於道者,若此之遠也。理固自全,非畏死也。故真人陸行而非避濡也,遠火而非逃熱也,無過而非措當也。故雖不以熱為熱而未嘗赴火,不以濡為濡而未嘗蹈水,不以死為死而未嘗喪生。故夫生者,豈生之而生哉,成者,豈成之而成哉!故任之而無不至者,真人也,豈有概意於所遇哉! 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機淺。 無意想也。 當所遇而安也。 理當食耳。 乃在根本中來者也。 氣不平暢。 深根寧極,然後反一無欲也。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訢,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與化為體者也。 泰然而任之也。 寄之至理,故往來而不難也。 終始變化,皆忘之矣,豈直逆忘其生,而猶復探求死意也! 不問所受者何物,遇之而無不適也。 復之不由於識,乃至也。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物而動,性之欲也。物之感人無窮,人之逐欲無節,則天理滅矣。真人知用心則背道,助天則傷生,故不為也。 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顙頯。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所居而安為志。 雖行而無傷於靜。 頯,大朴之貌。 殺物非為威也。 夫體道合變者,與寒暑同其溫嚴,而未嘗有心也。然有溫嚴之貌,生殺之節,故寄名於喜怒也。 無心於物,故不奪物宜;無物不宜,故莫知其極。 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有親,非仁也﹔天時,非賢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 因人心之所欲亡而亡之,故不失人心也。夫白日登天,六合俱照,非愛人而照之也。故聖人之在天下,煖焉若春陽之自和,故蒙(一)澤者不謝;淒乎若秋霜之自降,故凋落者不怨也。 夫聖人無樂也,直莫之塞而物自通。 至仁無親,任理而自存。 時天者,未若忘時而自合之賢也。 不能一是非之塗而就利違害,則傷德而累當矣。 善為士者,遺名而自得,故名當其實而福應其身。 自失其性而矯以從物,受役多矣,安能役人乎! 斯皆舍己效(二)人,徇彼傷我者也。 古之真人,其狀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與乎其觚而不堅也,張乎其虛而不華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進我色也,與乎止我德也,廣乎其似世也,謷乎其未可制也,連乎其似好閉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為體,以禮為翼,以知為時,以德為循。以刑為體者,綽乎其殺也﹔以禮為翼者,所以行於世也﹔以知為時者,不得已於事也﹔以德為循者,言其與有足者至於丘也,而人真以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天與人不相勝也,是之謂真人。 與物同宜而非朋黨。 沖虛無餘,如不足也;下之而無不上,若不足而不承也。 常遊於獨而非固守。 曠然無懷,乃至於實。 至人無喜,暢然和適,故似喜也。 動靜行止,常居必然之極。 不以物傷己也。 無所趨也。 至人無厲,與世同行,故若厲也。 高放而自得。 綿邈深遠,莫見其門。 不識不知而天機自發,故悗然也。 禮者,世之所以自行耳,非我制。 知者,時之動,非我唱。 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 任治之自殺,故雖殺而寬。 順世之所行,故無不行。 夫高下相受,不可逆之流也;小大相群(四)。不得已之勢也;曠然無情,群知之府也。承百流之會,居師人之極者,奚為哉?任時世之知,委必然之事,付之天下而已。 丘者,所以本也;以性言之,則性之本也。夫物各有足,足於本也。付群德之自循,斯與有足者至於本也,本至而理盡矣。 凡此皆自彼而成,成之不在己,則雖處萬機之極,而常閒暇自適,忽然不覺事之經身,悗然不識言之在口。而人之大迷,真謂至人之為勤行者也。 常無心而順彼,故好與不好,所善所惡,與彼無二也。 其一也,天徒也;其不一也,人徒也。夫真人同天人,均彼我,不以其一異乎不一。 無有而不一者,天也。 夫真人同天人,齊萬致。萬致不相非,天人不相勝,故曠然無不一,冥然無不在(五),而玄同彼我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 其有晝夜之常,天之道也。故知死生者命之極,非妄然也,若夜旦耳,奚所係哉! 夫真人在晝得晝,在夜得夜。以死生為晝夜,豈有所不得!人之有所不得而憂娛在懷,皆物情耳,非理也。 卓者,獨化之謂也。夫相因之功,莫若獨化之至也。故人之所因者,天也;天之所生者,獨化也。人皆以天為父,故晝夜之變,寒暑之節,猶不敢惡,隨天安之。況乎卓爾獨化,至於玄冥之境,又安得而不任之哉!既任之,則死生變化,惟命之從也。 夫真者,不假於物而自然也。夫自然之不可避,豈直君命而已哉! 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 與其不足而相愛,豈若有餘而相忘! 夫非譽皆生於不足。故至足者,忘善惡,遺死生,與變化為一,曠然 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遯。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游於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而況萬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夫形生老死,皆我也。故形為我載,生為我勞,老為我佚,死為我息,四者雖變,未始非我,我奚惜哉! 死與生,皆命也。無善則死,有善則生,不獨善也。故若以吾生為善乎?則吾死亦善也。 方言死生變化之不可逃,故先舉無逃之極,然後明之以必變之符,將任化而無係也。 夫無力之力,莫大於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二)!而世莫之覺,橫謂今之所遇可係而在,豈不昧哉! 無所藏而都任之,則與物無不冥,與化無不一。故無外無內,無死無生,體天地而合變化,索所遯而不得矣。此乃常存之大情,非一曲之小意。 人形乃(三)是萬化之一遇耳,未足獨喜也。無極之中,所遇者皆若人耳,豈特人形可喜而餘物無樂耶!◎慶藩案文選賈長沙(鵬)〔鵩〕(四)鳥賦注引司馬云:當復化而為無。釋文闕。 本非人而化為人,化為人,失於故矣。失故而喜,喜所遇也。變化無窮,何所不遇!所遇而樂,樂豈有極乎! 夫聖人遊於變化之塗,放於日新之流,萬物萬化,亦與之萬化,化者無極,亦與之無極,誰得遯之哉!夫於生為亡而於死為存,則何時而非存哉! 此自均於百年之內,不善少而否老,未能體變化,齊死生也。然其平粹,猶足以師人也。 此玄同萬物而與化為體,故其為天下之所宗也,不亦宜乎!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豨韋氏得之,以挈天地﹔伏戲氏得之,以襲氣母﹔維斗得之,終古不忒﹔日月得之,終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襲昆侖﹔馮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處大山﹔黃帝得之,以登雲天﹔顓頊得之,以處玄宮﹔禺強得之,立乎北極﹔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廣,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及五伯﹔傅說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東維、騎箕尾而比於列星。 有無情之情,故無為也;有無常之信,故無形也。 古今傳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 咸得自容,而莫見其狀。 明無不待有而無也。 無也,豈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三)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則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 言道之無所不在也,故在高為無高,在深為無深,在久為無久,在老為無老,無所不在,而所在皆無也。且上下無不格者,不得以高卑稱也;外內無不至者,不得以表裏名也;與化俱移者,不得言久也;終始常無者,不可謂老也。 道,無能也。此言得之於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於道,內不由於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夫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於生之不得而為之哉!故夫(四)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於己為也,而為之則傷其真生也。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 聞道則任其自生,故氣色全也。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聖人之才而無聖人之道,我有聖人之道而無聖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聖人乎?不然,以聖人之道告聖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三日而後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後能朝徹﹔朝徹而後能見獨﹔見獨而後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後能入於不死不生。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 外,猶遺也。 物者,朝夕所須,切己難忘。 都遺也。 遺生則不惡死,不惡死故所遇即安,豁然無滯,見機而作,斯朝徹也。 與獨俱往。 夫係生故有死,惡死故有生。是以無係無惡,然後能無死無生。 任其自將,故無不將。 任其自迎,故無不迎。 任其自毀,故無不毀。 任其自成,故無不成。 夫與物冥者,物縈亦縈,而未始不寧也。 南伯子葵曰:「子獨惡乎聞之?」曰:「聞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聞諸洛誦之孫,洛誦之孫聞之瞻明,瞻明聞之聶許,聶許聞之需役,需役聞之於謳,於謳聞之玄冥,玄冥聞之參寥,參寥聞之疑始。」 物縈而獨不縈,則敗矣。故縈而任之,則莫不曲成也(二)。 玄冥者,所以名無而非無也。 夫階名以至無者,必得無於名表。故雖玄冥猶未極,而又推寄於參寥,亦是玄之又玄也。 夫自然之理,有積習而成者。蓋階近以至遠,研粗以至精,故乃七重而後及無之名,九重而後疑無是始也。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為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頤隱於齊,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沴,其心閒而無事,跰足而鑑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為此拘拘也。」 沴,陵亂也。 不以為患。 夫任自然之變者,無嗟也,與物嗟耳。 子祀曰:「女惡之乎?」曰:「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鴞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縣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結之。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浸,漸也。夫體化合變,則無往而不因,無因而不可也。 當所遇之時,世謂之得。 時不暫停,順往而去,世謂之失。 一不能自解,則眾物共結之矣。故能解則無所不解,不解則無所而解也。 天不能無晝夜,我安能無死生而惡之哉! 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倚其戶與之語曰:「偉哉造化!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虫臂乎?」 夫死生猶寤寐耳,於理當寐,不願人驚之,將化而死亦宜,無為怛之也。 子來曰:「父母於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於人,不翅於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以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踊躍曰:『我且必為鏌琊!』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鑪,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覺。 自古或有能違父母之命者矣,未有能違陰陽之變而距晝夜之節者也。 死生猶晝夜耳,未足為遠也。時當死,亦非所禁,而橫有不聽之心,適足悍逆於理以速其死。其死之速,由於我悍,非死之罪也。彼,謂死耳;在生,故以死為彼。 理常俱也。 人耳人耳,唯願為人也。亦猶金之踊躍,世皆知金之不祥,而不能任其自化。夫變化之道,靡所不遇,今一遇人形,豈故為哉?生非故為,時自生耳。務而有之,不亦妄乎! 人皆知金之有係為不祥,故明己之無異於金,則所係之情可解,可解則無不可也。 寤寐自若,不以死生累心。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語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 夫體天地,冥變化者(一),雖手足異任,五藏殊官(二),未嘗相與而百節同和,斯相與於無相與也;未嘗相為而表裏俱濟,斯相為於無相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卹手足,運其股肱以營五藏,則相營愈篤而外內愈困矣。故以天下為一體者,無愛為於其間也。 無所不任。 忘其生,則無不忘矣,故能隨變任化,俱無所窮竟。 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 若然者豈友哉?蓋寄明至親而無愛念之近情也。 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孔子聞之,使子貢往侍事焉。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 人哭亦哭,俗內之跡也。齊死生,忘哀樂,臨尸能歌,方外之至也。 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夫知禮意者,必遊外以經內,守母以存子,稱情而直往也。若乃矜乎名聲,牽乎形制,則孝不任誠,慈不任實,父子兄弟,懷情相欺,豈禮之大意哉! 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彼以生為附贅縣疣,以死為決病潰癰。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後之所在!假於異物,托於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終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彼又惡能憤憤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遊外之致而不冥於內者也,未有能冥於內而不遊於外者也。故聖人常遊外以(宏)〔冥〕(二)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見〕(三)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與群物並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睹其體化而應務,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聖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聖人之內跡,而寄方外於數子。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遊外(宏)〔冥〕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涉俗蓋世之談矣。 夫弔者,方內之近事也,施之於方外則陋矣。 皆冥之,故無二也。 若疣之自縣,贅之自附,此氣之時聚,非所樂也。 若肒之自決,廱之自潰,此氣之自散,非所惜也。 死生代謝,未始有極,與之俱往,則無往不可,故不知勝負之所在也。 假,因也。今死生聚散,變化無方,皆異物也。無異而不假,故所假雖異而共成一體也。 任之於五藏猶忘,何物足識哉!未始有識,故能放任於變化之塗,玄同於反覆之波,而不知終始之所極(五)也。 理而冥往也。 所謂無為之業,非拱默而已;所謂塵垢之外,非伏於山林也。 其所以觀示於眾人者,皆其塵垢耳,非方外之冥物也。 子貢不聞性與天道,故見其所依而不見其所以依也。夫所以依者,不依也,世豈覺之哉!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以方內為桎梏,明所貴在方外也。夫遊外者依內,離人者合俗,故有天下者無以天下為也。是以遺物而後能入群,坐忘而後能應務,愈遺之,愈得之。苟居斯極,則雖欲釋之而理固自來,斯乃天人之所不赦者也。 子貢曰:「敢問其方?」 雖為世所桎梏,但為與汝共之耳。明己恆自在外也。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問所以遊外而共內之意。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一】。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二】。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三】。」 子貢曰:「敢問畸人?」 所造雖異,其於由無事以得事,自方外以共內,然後養給而生定,則莫不皆然也。俱不自知耳,故成無為也。 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各自足而相忘者,天下莫不然也。至人常足,故常忘也。 問向之所謂方外而不耦於俗者,又安在也。 夫與內冥者,遊於外也。獨能遊外以冥內,任萬物之自然,使天性各足而帝王道成,斯乃畸於人而侔於天也。 以自然言之,則人無小大(一);以人理言之,則侔於天者可謂君子矣。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魯國觀其禮,而顏回察其心。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後。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耗精。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非吾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盡死生之理,應內外之宜者,動而以天行,非知之匹也。 簡擇死生而不得其異,若春秋冬夏四時行耳。 已簡而不得,故無不安,無不安,故不以生死概意而付之自化也。 所遇而安。 不違化也。 死生宛轉,與化為一,猶乃忘其所知於當今,豈待所未知而豫憂者哉! 已化而生,焉知未生之時哉!未化而死,焉知已死之後哉!故無所避就,而與化俱往(二)也。 夫死生猶覺夢耳,今夢自以為覺,則無以明覺之非夢也;苟無以明覺之非夢,則亦無以明生之非死矣。死生覺夢,未知所在,當其所遇,無不自得,何為在此而憂彼哉! 變化為形之駭動耳,故不以死生損累其心。 以形骸之變為旦宅之日新耳,其情不以為死。 夫常覺者,無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是其所宜也(四)。 夫死生變化,吾皆吾之。既皆是吾,吾何失哉!未始失吾,吾何憂哉(五)!無逆,故人哭亦哭;無憂,故哭而不哀。 靡所不吾也,故玄同外內,彌貫古今,與化日新,豈知吾之所在也! 言無往而不自得也。 夢之時自以為覺,則焉知今者之非夢耶,亦焉知其非覺耶?覺夢之化,無往而不可,則死生之變,無時而足惜也。 所造皆適,則忘適矣,故不及笑也。排者,推移之謂也。夫禮哭必哀,獻笑必樂,哀樂存懷,則不能與適推移矣。今孟孫常適,故哭而不哀,與化俱往也。 安於推移而與化俱去,故乃入於寂寥而與天為一也。自此以上,至於子祀,其致一也。所執之喪異,故歌哭不同。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資者,給濟之謂也。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塗乎?」 言其將以刑教自虧殘,而不能復遊夫自得之場,無係之塗也。 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於其藩。」 不敢復求涉中道也,且願遊其藩傍而已。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言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須冶鍛而為器者耳。故此之三人,亦皆聞道而後忘其所務也。此皆寄言,以遣云為之累耳。 夫率性(二)直往者,自然也;往而傷性,性傷而能改者,亦自然也。庸詎知我(三)之自然當不息黥補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隨夫子耶?而欲棄而勿告,恐非造物之至也(四)。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皆自爾耳,亦無愛為於其間也,安所寄其仁義! 日新也。 自然,故非巧也。 游於不為而師於無師也。 顏回曰:「回益矣。」 以損之為益也。 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 仁者,兼愛之跡;義者,成物之功。愛之非仁,仁跡行焉;成之非義,義功見焉。存夫仁義,不足以知愛利之由無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跡,故猶未玄達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 禮者,形體之用,樂者,樂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也。 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 無物不同,則未嘗不適,未嘗不適,何好何惡哉!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同於化者,唯化所適,故無常也。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此二人相為於無相為者也。今裹飯而相食者,乃任之天理而自爾耳,非相為而後往者也。 嫌其有情,所以趨出遠理也。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言物皆自然,無為之者也。 [book_title]莊子.內篇.應帝王第七 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猶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於非人。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於非人。」 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 夫有虞氏之與泰氏,皆世事之跡耳,非所以跡者也。所以跡者,無跡也,世孰名之哉!未之嘗名,何勝負之有耶!然無跡者,乘群變,履萬世,世有夷險,故跡有不及也。 夫以所好為是人,所惡為非人者,唯以是非為域者也。夫能出於非人之域者,必入於無非人之境矣,故無得無失,無可無不可,豈直藏仁而要人也! 夫如是,又奚是人非人之有哉!斯可謂出於非人之域。 任其自知,故情信。 任其自得,故無偽。 不入乎是非之域,所以絕於有虞之世。 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日中始何以語女?」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經式義度,人孰敢不聽而化諸!」狂接輿曰:「是欺德也。其於治天下也,猶涉海鑿河,而使蚊負山也。夫聖人之治也,治外夫?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鳥高飛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鑿之患,而曾二虫之無知?」 以己制物,則物失其真。 夫寄當於萬物,則無事而自成;以一身制天下,則功莫就而任不勝也。 全其性分之內而已。 各正性命之分也。 不為其所不能。 禽獸猶各有以自存,故帝王任之而不為,則自成也。 言汝曾不知(三)此二蟲之各存而不待教乎! 天根游於殷陽,至蓼水之上,適遭無名人而問焉,曰:「請問為天下。」無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問之不豫也!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以處壙垠之野。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 問為天下,則非起於大初,止於玄冥也。 任人之自為。 莽眇,群碎之謂耳。乘群碎,馳萬物,故能出處常通,而無狹滯之地。 言皆放之自得之場,則不治而自治也。 又復問無名人曰:「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其任性而無所飾焉則淡矣。 漠然靜於性而止。 任性自生,公也;心欲益之,私也;容私果不足以生生,而順公乃全也。 陽子居見老聃,曰:「有人於此,嚮疾強梁,物徹疏明,學道不卷,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於聖人也,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猿狙之便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陽子居蹴然曰:「敢問明王之治。」 言此功夫,容身不得,不足以比聖王。 此皆以其文章技能係累其身,非涉虛以御乎無方也。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於無有者也。」 天下若無明王,則莫能自得。令(一)之自得,實明王之功也。然功在無為而還任天下。天下皆得自任,故似非明王之功。 夫明王皆就足物性,故人人皆云我自爾,而莫知恃賴於明王。 雖有蓋天下之功,而不舉以為己名,故物皆自以為得而喜。 居變化之塗,日新而無方者也。 與萬物為體,則所遊者虛也。不能冥物,則迕物不暇,何暇遊虛哉! 鄭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歸,以告壺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 不憙自聞死日也。 謂季咸之至又過於夫子。 壺子曰:「吾與汝既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亢,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言列子之未懷道也。 未懷道則有心,有心而亢其一方,以必信於世,故可得而相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見吾杜德機也。嘗又與來。」 萌然不動,亦不自正,與枯木同其不華,濕灰均於寂魄,此乃至人無感之時也。夫至人,其動也天,其靜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淵默。淵默之與水流,天行之與地止,其於不為而自爾,一也。今季咸見其尸居而坐忘,即謂之將死;睹其神動而天隨,因謂之有生。誠〔能〕(三)應不以心而理自玄符,與變化升降而以世為量,然後足為物主而順時無極,故非相者所測耳。此應帝王之大意也。 德機不發曰杜。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見其杜權矣!」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是殆見吾善者機也。嘗又與來。」 權,機也。今乃自覺昨日之所見,見其杜權,故謂之將死也。 天壤之中,覆載之功見矣。比之地文,不猶(卵)〔外〕(一)乎!此應感之容也。 任自然而覆載,則天機玄應,而名利之飾皆為棄物也。 常在極上起。 機發而善於彼,彼乃見之。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焉。試齊,且復相之。」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是殆見吾衡氣機也。鯢桓之審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嘗又與來。」 居太沖之極,浩然泊心而玄同萬方,故勝負莫得厝(一)其間也。 無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管闚天者,莫見其涯,故似不齊。 淵者,靜默之謂耳。夫水常無心,委順外物,故雖流之與止,鯢桓之與龍躍,常淵然自若,未始失其靜默也。夫至人用之則行,捨之則止,行止雖異而玄默一焉,故略舉三異以明之。雖波流九變,治亂紛如,居其極者,常淡然自得,泊乎忘為也。 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委蛇,不知其誰何,因以為弟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 雖變化無常,而常深根冥極也。 無心而隨物化。 (汛)〔汎〕然無所係也。 變化頹靡,世事波流,無往而不因也。夫至人一耳,然應世變而時動,故相者無所措其目,自失而走。此明應帝王者無方也。 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於事無與親。雕琢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而封哉,一以是終。 忘貴賤也。 唯所遇耳。 去華取實。 外飾去也。 雖動而真不散也。 使物各自終。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而游無朕。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 因物則物各自當其名也。 使物各自謀也。 付物使各自任。 無心則物各自主其知也。 因天下之自為,故馳萬物而無窮也。 任物,故無跡。 足則止也。 見得則不知止。 不虛則不能任群實。 鑒物而無情。 來即應,去即止。 物來乃(三)鑒,鑒不以心,故雖天下之廣(四),而無勞神之累。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下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為者敗之。 [book_chapter]四库本 [book_title]提要 钦定四库全书     子部十四 庄子注        道家类 提要 【臣】等谨案庄子注十卷晋郭象注象字子元河南人辟司徒掾稍迁至黄门侍郎束海王越引为太傅主簿事迹具晋书本传刘义庆世?新语曰注庄子者数十家莫能究其旨统向秀於旧注外别为解义妙演奇致大畅元风惟秋水至乐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其义零落然颇有别本迁流象为人行薄以秀义不传於世遂窃以为己注乃自注秋水至乐二篇又易马蹄一篇其余衆篇或点定文句而已其後秀义别本出故今有向郭二庄其义一也晋书象本传亦采是文絶无异语钱曾读书敏求记谓世代辽远传闻异词晋书所云恐未必信案向秀之注陈振孙称宋代已不传但时见陆氏?文今以释文所载校之如逍遥游有蓬之心句释文郭向并引絶不相同胠箧篇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句释文引向注二十八字又为之斗斛以量之句释文引向注十六字郭本皆无然其余皆互相出入又张湛列子注中凡文与庄子相同者亦兼引向郭二注所载达生篇佝偻丈人承蜩一条向注与郭一字不异应帝王篇神巫季咸一章皆弃而走句向郭相同列子见之而心醉句向注曰迷惑其道也而又奚卵焉句向注六十二字郭注皆无之故使人得而相汝句郭注多七字示之以地文句向注块然如土也郭注无之是殆见吾杜德机句乡吾示之以天壤句名实不入句向郭并同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句向注多九字子之先生坐不斋句向注二十二字郭注无之乡吾示之以太冲莫胜句郭改其末句渊有九名以处三焉句郭增其首十六字尾五十一字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句故逃也句食狶如食人句向郭并同於事无与亲以下则并大同小异是所谓窃据向书点定文句者殆非无证又秋水篇与道大蹇句释文云蹇向纪辇反则此篇向亦有注并世?所云象自注秋水至乐二篇者尚未必实録矣钱曾乃曲为之解何哉考刘孝标世?注引逍遥游向郭义各一条今本无之让王篇惟注三条渔父篇惟注一条盗跖篇惟注三十八字?剑篇惟注七字似不应简略至此疑有所脱佚又列子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二句张湛注曰庄子亦有此文并引向秀注一条而今本庄子皆无则是并正文亦有所遗漏盖其亡已久今已不可复考矣乾隆四十六年十月恭校上 总纂官【臣】纪昀【臣】陆锡熊【臣】孙士毅 总校官【臣】陆费墀 [book_title]原序 庄子注原序 夫庄子者可谓知本矣故未始藏其狂言言虽无会而独应者也夫应而非会则虽当无用言非物事则虽高不行与夫寂然不动不得已而後起者固有间矣斯可谓知无心者也夫心无为则随感而应应随其时言唯谨尔故与化为体流万代而冥物岂曾设对独遘而游谈乎方外哉此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也然庄生虽未体之言则至矣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上知造化无物下知有物之自造也其言宏绰其旨玄妙至至之道融微旨雅泰然遣放放而不傲故曰不知义之所适猖狂妄行而蹈其大方含哺而熙乎澹泊鼓腹而游乎混茫至人极乎无亲孝慈终於兼忘礼乐复乎已能忠信发乎天光用其光则其朴自成是以神器独化於玄冥之境而源流深长也故其长波之所荡高风之所扇畅乎物宜适乎民愿弘其鄙解其悬洒落之功未加而矜夸所以散故观其书超然自以为己当经崑仑涉太虚而游惚怳之庭矣虽复贪婪之人进躁之士暂而揽其余芳味其溢流彷佛其音影犹足旷然有忘形自得之怀况探其远情而玩永年者乎遂绵邈清遐去离尘埃而返冥极者也晋郭象撰 [book_title]卷一 钦定四库全书 庄子注卷一       晋 郭象 注 内篇逍遥游第一【夫小大虽殊而放於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於其间哉】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鲲之实吾所未详也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逹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北冥海也取其溟溟无涯也水黑色谓乏冥海无风洪波百丈鲲大鱼名鹏即古凤字非来仪之凤也?文云朋及鹏皆古文凤字朋鸟象形凤飞羣鸟从以万数故以鹏为朋】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非冥海不足以运其身非九万里不足以负其翼此岂好奇哉直以大物必自生於大处大处亦必自生此大物理固自然不患其失又何措心於其间哉】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於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夫翼大则难举故抟扶揺而後能上九万里乃足自胜耳既有斯翼岂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乐然也○齐谐人姓名志记也怪异也扶摇风名也】去以六月息者也【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抢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於适性一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此皆鹏之所凭以飞者耳野马者游气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今观天之苍苍竟未知便是天之正色耶天之为远而无极耶鹏之自上以视地亦若人之自此视天则止而图南矣言鹏不知道里之远近趣足以自胜而逝补大鹏之飞九万里则其下视生物相吹之气亦如今观天之色苍苍而已言其远之甚也】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此皆明鹏之所以高飞者翼大故耳夫质小者所资不待大则质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而营生於至当之外事不任力动不称情则虽垂天之翼不能无穷决起之飞不能无困矣○堂道谓之坳有坳垤形也芥小草也胶着地也黏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後乃今将图南【夫所以乃今将图南者非其好高而慕远也风不积则夭阏不通故耳此大鹏之逍遥也○培音裴重也本或作陪风絶句背负青天一读以背字属上句夭折也阏止也塞也】蜩与鸒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苟足於其性则虽大鹏无以自贵於小鸟小鸟无羡於天地而荣愿有余矣故小大虽殊逍遥一也○蜩音条鸒鸠鸒音预鹘鵰也毛诗草木疏云鹘鸠班鸠也月令云鸣鸠拂其羽是也决疾貌抢突也榆枋木名控投也引也】适莽苍者三飱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故其翼弥大则积气弥厚也○莽苍近郊之色也果饱貌】之二虫又何知【二虫谓鹏蜩也对大於小所以均异趣也夫趣之所以异岂知异而异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补二虫指蜩与鸒鸠也】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尚之所及哉自此以下至于列子历举年知之大小各信其一方未有足以相倾者也然後统以无待之人遗彼忘我冥此羣异异方同得而我无功名是故统小大者无小无大者也苟有乎小大则虽大鹏之与斥鷃宰官之与御风同为累物耳齐死生者无死无生者也苟有乎死生则虽大椿之与蟪蛄彭祖之与朝菌均於短折耳故游於无小无大者无穷者也冥乎不死不生者无极者也若夫逍遥而系於有方则虽故之使游而有所穷矣未能无行也○知音智?丘跂反後同】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衆人匹之不亦悲乎【夫年知不相及若此之悬也比於衆人之所悲亦可悲矣而衆人未尝悲此以其性各有极也苟知其极则毫分不可相跂天下又何所悲乎哉夫物未尝以大欲小而必以小羡大故举小大之殊各有定分非羡欲所及则羡欲之累可以絶矣夫悲生於累累絶则悲去悲去而性命不安者未之有也○朝菌其陨反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终始也粪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一名舜英朝生暮落木槿也晦冥也朔旦也蛄音姑蟪蛄寒蝉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蛁劳也或曰山蝉秋鸣者不及春春鸣者不及秋广雅云蟪蛄蛁劳也即楚词所云寒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