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庄子解
[book_author]王夫之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玄学五术,经学,完结
[book_length]188247
[book_dec]解说《庄子》一书的著作。中华书局1964年本,1册,33卷。王夫之著,王敔《增注》,王孝鱼整理。此书说解《庄子》,注重其思想内容及方法。每篇之首,冠以篇解,综括全篇大意。每段之后,加以解说,以描述庄子的思维过程。王氏认为《寓言》和《天下》乃全书序例,非庄子本人不能写出,内篇亦出庄子之手。对杂篇《庚桑楚》尤为重视,以为庄子基本思想已囊括其中。《让王》、《说剑》、《渔父》、《盗跖》四篇定为赝作,屏不解说。至于各篇中单词句义,也往往有新的解释。此书评《庄子》,志在除去前人以儒佛两家所作的附会,还其历史本来面目,同时还隐为指出其局限。王敌对本书的《增注》,引用古今各家之说颇多,对明代名著,亦偶有采录。此书整理时用金陵刻本作底本,参校湘西草堂本。书前有点校说明,以及清王天泰、董思凝的两篇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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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王天泰序
今夫古人之书,古人之心也。然其中往往有托物寓意,为洸洋怪诞之词,而后之读之者,多苦于不能解;即能以解解之,亦病于拘文牵义,而非有当于古人之心。使有能读古人之书,任其辞之洸洋怪诞,而于其所托物寓意,无不可以解解之,不致拘文牵义,而未当古人之心,岂非解之者所甚快,而为古人所深望也欤?顾古之去今至远,以百世以下之人,而解百世以上之人之书,欲其毫发无所差谬,则又甚难。而不知非难也;古今之世殊,古今人之心不殊也。故居今之世,读古之书,以今人之心,上通古人之心,则心心相印,何虑书之不可以解解乎?
衡阳船山王先生,故明壬午科孝廉也;抱道隐居,萧然物外,其生平著述,什袭藏之,而勿以传诸其人。乃嗣子虎止,终不忍其父书之湮没,爰增加音注,与二三同人,分任校订,付之剞劂。梓成,以《庄子解》一书,不因余之不敏,而请序焉。时维秋也,蕉桐之下,展卷读之;凡句读段落,通篇大旨,及篇中眼目所注,精神所汇,余向读之而不能解者,今读之而心旷神怡,一若漆园傲吏相对逍遥,几不知扰扰于人间世者之为何矣。因思先生高士也,庄生达人也,上下千古,心相契合,宜于是书解之而无毫发之差谬无难也。然则先生之读《庄》而解之者,为庄也,非为后之读《庄》也。何也?解庄所以慕庄也。故曰,非为后之读《庄》也。而世之读《庄》者,正甚赖乎其有以解之也。其甚赖乎其有以解之者何也?以读《庄》而《庄》不可解,又不能起庄而一一解之,今忽于读先生之解《庄》,不啻庄之自为之解,是又不知庄生之为先生,先生之为庄生矣。此岂第解之者之心所甚快也欤?岂第古人之心之所甚愿也欤?
康熙□□同里后学王天泰撰。
[book_title]董思凝序
庄子,楚人也,尝为蒙漆园吏。太史公《列传》谓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窥,归本于老子之旨。所著十余万言,率寓言也。畏垒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指事类情,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然则庄子诚善属书离词者哉!至今学者皆能洛诵,亦或惊怖其言,若河汉而无极。明方正学云:“庄子神于文者,非工于文者所可及。”文而至于神,微子长子瞻其人,其又何足以知之!
衡阳王船山先生,学老文巨,著述等身,于经史多所诠释论说,然颇散轶。其子敔与其乡后进宁子绍绪、罗子仲宣,梓其《庄子解》以公之同好。余耳先生名旧矣,行部于此,访其遗书,敔遂以此刻见投,且属为引其端。
夫南华之文,纵横驰骋,莫可端倪;《天下》一篇,盖其自序。又以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后人复代为之言,不尤骈拇枝指哉!抑闻船山为文,自云有得于南华,故于内外诸篇,俱能辨其真赝。若《让王》以下四篇,诋訾孔子之徒,自坡公以来,皆以为伪作;然其深微之语固有与《内篇》相发者,抑又安可废也?注《庄》者多矣,惟四明沈氏,竟陵谭氏,庶几近之。近闽人林氏《庄子因》出,而诸注悉废。先生既有得于南华之妙,又欲使读之者识达人之变化,则其所诠注,亦所谓知其解而旦暮遇之者欤!我知先生之必有以知之也。
康熙己丑孟冬平原董思凝撰。
[book_title]庄子解卷一·内篇
逍遥游
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于天均,则无不逍遥矣。逍者,向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增注〕冥,海也。嵇康曰:“取其冥冥无涯也。”方以智曰:“鲲本小鱼之名,庄子用为大鱼之名。”鹏即凤也, 古凤字。自北而南,寓繇混沌向离明之意。
〔解曰〕 其为鱼也大,其为鸟也大,虽化而不改其大,大之量定也。意南溟而后徙,有扶摇而后抟,得天池而后息,非是莫容也,此游于大者也;遥也,而未能逍也。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书名。《尔雅》曰:“扶摇谓之猋。”何孟春曰:“《齐谐》无是书,是其剧耳。”
〔解曰〕 鲲鹏之说既言之,重引《齐谐》,三引汤之问棘以征之,《外篇》所谓“重言”也。所以必重言者,人之所知尽于闻见,而信所见者尤甚于闻。见之量有涯,而穷于所不见,则至大不能及,至小不能察者多矣。诎于所见,则弗获已而广之以闻。有言此者,又有言此者,更有言此者。有是言则人有是心,有是心则世有是理,有是理则可有是物。人之生心而为言者,不一而止,则勿惘于见所不及而疑其非有矣。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野马,天地间气也。尘埃,气蓊郁似尘埃扬也。生物犹言造物。此下俱言天宇之高,故鹏可乘之以高远。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言野马、尘埃、生息,在空升降,故人见天之苍苍,下之视上,上之视下同尔;乃目所成之色,非天有形体也。
〔解曰〕 繇野马、尘埃、生物之息纷扰于空,故翳天之正色,不可得察;亦恶知天之高远所届哉!天不可知,则不知鹏之所游与其所资以游者也。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 堂道谓之坳。剖芥子以为舟,极形其小。胶,滞也。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 培,厚也。厚其风力于下。 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夭阏犹言折阻,阏音遏。
〔解曰〕 水浅而舟大,则不足以游,大为小所碍也。风积厚而鹏乃培之,大之所待者大也。两言“而后乃今”,见其必有待也。负青天而莫之夭阏,可谓逍遥矣;而苟非九万里之上,厚风以负之,则亦杯之胶于坳堂也,抑且何恃以逍遥耶?
蜩与鸴鸠, 蜩,蝉也。鸴鸠,小鸟。鸴音学。长尾曰鸴,短尾曰鸠。 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枪榆枋, 枪,突也。榆、枋,二木名。 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 控,投也。投于地则得所安。 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解曰〕 此游于小者也;逍也,而未能遥也。
适莽苍者,三飧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莽苍,近郊之色。果,饱也。宿舂粮,谓隔宿舂粮。郭象曰:“二虫谓鹏蜩也。对大于小,所以均异趣也。”蒙之鸿曰:“此言游各有近远,则所以资其游者自别。培风与不必培风,形使之然,于二虫又何知焉?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 支遁曰:“以小知结上鹏蜩,以小年生下一段譬喻。” 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菌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杨慎曰:“古作鸡菌,今滇名鸡枞。”蟪蛄,寒蝉也,春生夏死,夏生秋死。彭祖姓篯,名铿,尧封于彭城,至商,年七百岁。冥灵,冥海灵龟也。
〔解曰〕 蜩与鸴鸠之笑,知之不及也。而适莽苍者,计尽于三月;称长久者,寿止于彭祖;则所谓大知大年亦有涯矣。敔按:读《南华》者不审乎此,故多误看。 故但言小知之“何知”,小年之“可悲”,而不许九万里之飞、五百岁八千岁之春秋为无涯之远大。然则“三飧而返,腹犹果然”,亦未尝不可笑“三月聚粮”之徒劳也。小者笑大,大者悲小,皆未适于逍遥者也。
汤之问棘也是已。 《列子》作殷汤问夏革。 穷发之北, 穷发,不毛地。 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 修,长也。 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抟音团,控也。羊角,风曲上行如羊角然,俗谓之旋涡风。 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 笑之曰: 斥,小泽也。 , 也,田鼠所化。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亦小大之辨也。 以蜩 譬乡国,以大鹏譬列子。
〔解曰〕 辨也者,有不辨也。有所辨则有所择,有所择则有所取,有所舍。取舍之情,随知以立辨,辨复生辨,其去逍遥也甚矣。有辨则有己,大亦己也,小亦己也。功于所辨而立,名于所辨而成;六气辨而不能御,天地辨而非其正;鹏与斥 相笑而不知为神人之所笑,惟辨其所辨者而已矣。
故夫知效一官,行此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 旧注“犹然,笑貌。”数,所角切。数数犹汲汲。评曰:犹然云者,谓不待至人犹能笑之也。然使一乡一国之士,不以蜩 笑鹏,忘其小而游焉,则固可以笑宋荣子之未树。宋荣子不知自笑,而犹然笑之,亦适足笑而已,亦彭祖之犹以久闻而已。 虽然,犹有未树也。 评曰:树者,随所植而生者也,出乎土而荣于虚者也。宋荣子自守确,而未能适于物以成其大用,有所树则有所未树矣。 夫列子 列子,郑人,名御寇。 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泠音零。 旬有五日而后返;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评曰:知有世而遗之,乘其虚不触其实,福所不期祸所不婴,此御风也。用意于虚,天下不皆虚也;虽旬有五日,亦必反矣。旬有五日,节序之变也。气变而必阂,未足以御六气而游无穷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解曰〕 自“知效一官”以上,三絫而乃游无穷。前三者,小大有殊而各有穷也。穷则有所不逍,而不足以及遥矣。视一乡一国之知行,则见为至人;彼之所不至者多,而此皆至也。视宋荣子则见为神人;彼于分有定,于境有辨,以形圉而不以神用,而忘分忘辨者,不测之神也。视列子则见为圣人;彼待其轻清而遗其重浊,有所不极,若游无穷者,尘垢糠秕者可御,而不必泠然之风,则造极而圣也。于乡国见其功名,惟有其己;内外定,荣辱辨,乃以立功。御风者,去己与功而领清虚之誉,远垢浊之讥,自著其名而人能名之。若夫乘天地之正者,无非正也。天高地下,高者不忧其亢,下者不忧其污,含弘万有而不相悖害,皆可游也。“御六气之辨”,六气自辨,御者不辨也。寒而游于寒,暑而游于暑,大火大浸,无不可御而游焉;污隆治乱之无穷,与之为无穷;则大亦一无穷,小亦一无穷;乡国可游也,内外荣辱可游也,泠然之风可游也,疾雷迅飙,烈日冻雨可游也。己不立则物无不可用,功不居则道无不可安,名不显则实固无所丧。为蜩、鸴鸠,则眇于小而自有余,不见为小也。为鲲、鹏,则謷乎大而适如其小,不见为大也。是乃无游而不逍遥也。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 许由字武仲,阳城人,一曰槐里。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 爝,醮、爵二音,炬火也。 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 鹪鹩,小鸟。 偃鼠饮河, 偃鼠,鼢鼠也,伯劳所化。 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解曰〕 尧不以治天下为功,尧无己也。庖人游于庖。尸祝游于尸祝,羹熟祭毕,悠然忘其有事,小大之辨忘,而皆遂其逍遥。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 接舆,旧注:“楚狂名陆通。”一说:“肩吾,自度也;连叔,及物也;接舆,合载也,皆寓为之名”。 大而无当, 当去声。 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 径外而庭内,隔远之意。 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 藐,远貌。姑射山在寰海外。射音夜。 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 绰约,轻秀貌。 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三字,一部《南华》大旨。 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是以狂而不信也。” 狂诳通。疑其诳己。 连叔曰:然。盲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 时与是通。因是女,故但言此。女音汝。 之人也,之德也,固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 治乱曰乱。 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 二句互文见意。评曰:磅礴役使错乱之也。之人之德,视彼劳役万物以求治者皆弊弊也,凝神者所不屑为也。 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 稽音启,至也。 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糠秕,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解曰〕 物之灾祥,谷之丰凶,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胼胝黧黑,疲役其身,以天下为事,于是乎有所利,必有受其疵者矣;有所贷,必有受其饥者矣。井田之流为耕战,《月令》之滥为刑名:张小而大之,以己所见之天德王道,强愚贱而使遵;遏大而小之,以万物不一之情,徇一意以为法;于是激物之不平而违天之则,致天下之怒如烈火,而导天下以狂驰如洪流;既以伤人,还以自伤。夫岂知神人之游四海,任自然以逍遥乎?神人之神凝而已尔。凝则游乎至小而大存焉,游乎至大而小不遗焉。物之小大,各如其分,则己固无事,而人我两无所伤。视尧舜之治迹,一尧舜之尘垢秕糠也,非尧舜之神所存也;所存者神之凝而已矣。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 资,货也。章甫,殷冠也。殷冠已不合于时,而又适越。 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司马彪曰:“王倪、齿缺、被衣、许由为四子。”敔按:庄以四子为神人,故在藐姑射之山。汾阳,尧都也。窅音杳,深远貌。
〔解曰〕 物各有所适,适得而几矣。惟内见有己者,则外见有天下。有天下于己,则以己治天下:以之为事,居之为功,尸之为名,拘鲲鹏于枋榆,驱蜩 于冥海,以彭祖之年,责殇子之夭,皆资章甫适越人也,物乃以各失其逍遥矣。不予物以逍遥者,未有能逍遥者也。惟丧天下者可有天下;任物各得,安往而不适其游哉!
惠子谓庄子曰: 惠子名施,为梁相。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 实五石,实中容五石也。 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 瓠落犹廓落。 非不呺然大也, 呺然,虚大貌。呺音枵。 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掊音剖,击碎也。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 龟音均,冻坼也。 世世以洴澼 为事。 洴澼音屏僻,漂也。 音旷,絮之细者,漂絮作水絮也。 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 ,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 将,去声。 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 ,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 虑犹计也。 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解曰〕 五石之瓠,人见为大者;不龟手之药,人见为小者;困于无所用,则皆不逍遥也;因其所可用,则皆逍遥也。其神凝者:不惊大,不鄙小,物至而即物以物物;天地为我乘,六物为我御,何小大之殊,而使心困于蓬蒿间耶?敔按:“即物以物物”,谓以物之自物者而物之也。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 卷音拳。 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 狌,生、星二音,狸属。 卑身而伏,以候敖者; 敖音遨,候鸟之翱翔者搏取之。 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网罟。今夫斄牛, 斄音来,旄牛也。 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 广莫犹旷渺。 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解曰〕 前犹用,其所无用。此则以无用用无用矣。以无用用无用,无不可用,无不可游矣。凡游而用者,皆神不凝,而欲资用于物,穷于所不可用,则困。神凝者,窅然丧物,而物各自效其用,奚能困己哉?此其理昭然易见,而局于小大者不知。惟知其所知,是以不知。知以己用物,而不以物用物,至于无用而必穷,穷斯困矣。一知之所知,则物各还物,无用其所无用,奚困苦哉?抑斄牛能为大,狸狌能为小,斄牛愈矣,而究亦未能免于机网,则用亦有所困。然大而不能小,无执鼠之用以自弊弊,则大而无用者,于以丧天下而游无穷也较易。此列子所以愈于宋荣,宋荣所以愈于一乡一国之士也。故曰:“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庄子解》卷一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二·内篇
齐物论
当时之为论者夥矣,而尤盛者儒墨也:相竞于是非而不相下,惟知有己,而立彼以为耦,疲役而不知归。其始也,要以言道,亦莫非道也。其既也,论兴而气激,激于气以引其知,泛滥而不止,则勿论其当于道与否,而要为物论。物论者,形开而接物以相构者也,弗能齐也。使以道齐之,则又入其中而与相刃。惟任其不齐,而听其自已;知其所自兴,知其所自息,皆假生人之气相吹而巧为变;则见其不足与辨,而包含于未始有之中,以听化声之风济而反于虚,则无不齐矣。故以天为照,以怀为藏,以两行为机,以成纯为合,而去彼之所谓明,以用吾真知之明;因之而生者,因之而已,不与之同,不与之异,惟用是适;则无言可也,虽有言以曼衍穷年,无不可也。不立一我之量,以生相对之耦,而恶有不齐之物论乎?此庄生之所以凌轹百家而冒其外者也。
南郭子綦隐几而卧,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 偶一作耦。评曰:无我无人。 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 评曰:昔犹有辨,今忘言。 子綦曰:“偃! 子游名。 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
〔解曰〕 昔者子綦之隐几,尝有言以辨儒墨矣,至是而嗒焉忘言;子游见其丧偶之心矣,故问。夫论生于有偶:见彼之与我异,而若仇敌之在前,不相下而必应之。而有偶生于有我:我之知见立于此,而此以外皆彼也,彼可与我为偶矣。赅物之论,而知其所自生,不出于环中而特分其一隅,则物无非我,而我不足以立。物无非我者,惟天为然。我无非天,而谁与我为偶哉?故我丧而偶丧,偶丧而我丧,无则俱无,不齐者皆齐也。言生于心,有言有我,则舍于心者,如煴火之在灰中;有心而将有言,则见于形者,如春木之欲茁发。繇其形,知其心,窅然之丧,一壶子杜德之形矣。
“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解曰〕 凡声皆籁也。籁本无声,气激之而有声。声本无异,心使气者纵之、敛之、抗之、坠之,而十二宫七调之别,相陵相夺,所谓化声也。以无我无偶之心听之,则伶伦之巧,一呜呜已耳。心之巧气之激岂其固然哉?然则唇、齿、喉、舌,一匏竹也。气机之所鼓,因音立字,因字立义,彼此是非,辨析于毫芒,而芒然于所自出,亦恶足纪乎?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 大块,地也。噫音隘。 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呺; 呺音豪,号通。 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 翏音聊,一音溜,高貌。畏,平声。佳音崔,与崔嵬通,倒用之。 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 人之鼻口耳亦似之。 似枅、 音机,欂栌也,直窍。 似圈、 圆窍。 似臼, 深窍。 似洼者, 浅窍。 似污者。 平窍。 激者, 其声止 。 者, 音哮,箭去声,其声行。 叱者, 其声出。 吸者, 其声入。 叫者, 者, 号通,哭声。叫、 其声壮。 宎者, 宎音杳,深也。 咬者; 咬者坳,哀切声。宎、咬其声幽。 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 喁,愚、偶二音。唱于,相引也。唱喁,相应也。 泠风则小和, 泠音零,轻风也。和音贺。 飘风则大和; 飘风,疾风也。 厉风济, 厉风,猛风也。济,风过也。 则众窍为虚。 厉风过而风息矣,俗云飘风不终朝。评曰:飘风大和以上,言其自取;众窍为虚,言其自已。 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风息窍虚,但见余风之触物者,调调刁刁而已。调调,缓也;刁刁,细也。
〔解曰〕 地本无声,因风而有声。风亦不能为声,假山林之曲、大木之窍而有声。两相待、两相激而声出,声无固然之体也。似人似物,则人物之虚窍,受气之鼓动,亦如此而已。激者、 者,叱者、吸者,叫者、 者,宎者、咬者,唱者、和者,至不齐矣,风济而还为虚。虽有调调刁刁之余韵,皆且老洫而莫使复阳,则作而怒呺者,还其无作,而无不齐矣。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 评曰:人之言万变,天吹之使然。 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终于自已者,始于自取。下文“以坚白之昧终”“以文之纶终”,皆自已也;而当其鼓气成言,何怒发也?谁使之耶?
〔解曰〕 物之声不一,犹之言也;人之言不一,犹之声也。皆比竹之类也。其已将谓自已,其取将谓自取,而气之激于中者,岂果不容已者乎?浸假无知,则不足以怒发,而亦知何自而有知耶?故诘其为谁,而不穷其知之所自出。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闲闲,广博貌。间间,乘隙也。炎炎,凌轹貌。詹詹,细碎也。评曰:大小皆妄。又评曰:以下皆求怒者而不得。
〔解曰〕 非知则言不足以繁,知有小大,而言亦随之。小者非独小也,以大形之而见为小;大者非能大也,临乎小而见大。然则闲闲者亦间间耳,炎炎者亦詹詹耳。以闲闲陵小知而讥其隘,以间间伺大知而摘其所略;以炎炎夺小言之未逮,以詹詹翘大言之无实;故言竞起以成论。万有不齐者,知之所自取,而知之所从发者又谁耶?故下文广诘之。
其寐也魂交, 形寂而魂合。 其觉也形开; 形动而魂驰。评曰:言之所自生,因乎知见。敔按:魂交形开,魂形交敝,而神不凝焉。 与接为构, 接,事物之相接者。构,交结也。 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 缦,音瞒,巾车也。窖,藏也。密,深也。三者皆覆藏深固意。 小恐惴惴,大恐缦缦。 缦,读莫半切,宽心貌。大恐勉为宽心之状。 其发若机括,其司是非之谓也。 捷辨伤人。 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 坚持己见。 其杀如秋冬, 杀,所界切。 以言其日消也; 一往之气,气尽而衰。 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 虽日消而必不可改。 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 厌音压。缄,封也。老洫谓熟路成沟也。封于所知所见之中而成沟不变也。 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 死于成心,便无生气。 喜、怒、哀、乐,虑、叹、变、慹, 慹音聂,惧也,又不动貌。虑,谋其将来;叹惜其已往;变,迁而游移;慹,惧而株守。 姚佚、启态, 八者情动而其态百出矣。姚佚,一作姚妷。 乐出虚, 无定。 蒸成菌, 无根。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
〔解曰〕 此极言知之所酿成,为学术机变无穷之终始也。夫魂交而不知知之所自往,形开而不知知之所自来;寐与觉均此一身,至人之所不分,而为物论者,乘觉以动,遂殊乎寐。岂寐者非我,而觉乃为我乎?形一开,而所接之境或攻或取,以相构结。乃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藏之固“缦者”三句 。而持之以战栗;“小恐”二句 。一往不复,穷工极辨,趋于一途而他皆不恤;“发如机括”八句 。迨乎力尽知索,衰老以止。“其厌也”二句 。要皆不出于一隙之知,念念相续,言言相引,无有知其所自萌者,抑无有欲知其萌者;颠倒于八情之中,皆听其如乐之出虚,蒸之成菌。夫果有萌耶?则未有不可知者也。而果谁为之萌乎?下重诘之。
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繇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 彼谓外物。以为所引亦近是。 而莫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 兆也。 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 自信为然而遂行之,非有定形之可见。 有情而无形。 有所发而无可据。 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 赅音该,备也。 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 三句皆诘词。谁亲耶?皆悦耶?有私耶?自问则曰吾,问人则曰汝。 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 四句皆疑词。疑其有真君,非果有也。按此与《楞严》七去征心相似。 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 评曰:全不与至真之理相应。
〔解曰〕 此以遍求其所萌而不得也。使其知已也,则一已而无不已,可勿更求其萌矣。不然而试求之。得之以生者,性也;而此与接为构而始有,至于老洫近死,而不可复阳,是出虚之乐,吹止则阕,蒸成之菌,乍荣而萎,其非性明矣。则或谓彼与我相待而成,如磁芥之吸于铁珀,此盖无所萌者,而抑不然:我不取则物固莫能动也。盖以为有萌而终不得其萌。以为无萌,而机之发也必自我,留而守者必有据,厌而缄也必有藏。意者其有真宰乎?乃可行已信,而未信之前无朕;惟情所发,而无一定之形,则宰亦无恒,而固非其真。是不得立真宰以为萌矣。抑其因形之开而始发也,疑其依形以为萌也;乃骸也,窍也,藏也,皆以效于知者。其散寄之乎?则一人之身而有异知耳,目不相喻,内外不相应矣。既非散寄,则必依其一以为主,而私有所悦。将指此官骸窍藏,何者为主,而何者为臣妾?于是而疑之曰,官骸窍藏之外,有真君焉。而虚而无倚者,不足以相役,不足以相君。君且不得,而况其真,历历求之,了无可据。然则莫知其萌者,果非有萌也。天之化气,鼓之、激之,以使有知而有言,岂人之所得自主乎?天自定也,化自行也,气自动也,知与不知无益损焉;而于其中求是非之所司,则愚甚矣!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 ,不亦悲乎! 为天所吹,不能自主,故可悲。 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 苶音聂,疲貌。刊本作 ,误。 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耶!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 芒,昧也。尽一生之云为,皆芒昧也。不知为谁而怒也 。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人人尽然,何足深较。
〔解曰〕 所谓君者无君也,所谓宰者无宰也。天吹之而成籁,天固无益损,而人恶得有是非乎?然而因知立言,因言立辨,以心斗物,以物斗心,相刃相靡,形化心亡而后已。其芒昧也,可哀矣哉!我与之俱昏昏,而何能使人昭昭?人无有不昏昏,而何用使之昭昭耶?天之静而不受人之益损者,儒听其为儒,墨听其为墨,朗然大明,自生自死于其中,而奚假辨焉。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 评曰:不但知世事而取一端以为是者有成心也,愚者亦有成心焉。敔按:愚者自智,则智者亦愚而已。 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是以无有为有。 未有成理昭然于心,而豫设是非之辨,皆心所造作,非理本然也。昔,昨日也。今日方适越,而昨日已至,此惠子之言,庄子用之,以见必无此事。 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 人各以成心为论,谁能止之?方以智曰:“禹之神,惟勤俭不自满假而已。”
〔解曰〕 乍作乍已,而终芒于所自萌,一言不足以立,而炎炎詹詹且无穷焉,其所挟以为己信之情者,成心而已。成心者,闲闲间间之知所成,于理固未有成也。无可成而姑逞其词,以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一气之所激,笙簧聒耳,辨之不胜辨也,无容奈何者也。
夫言非吹也。 吹无成响,言则因成心而立言。 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 虽有言,而是非固不定也。 果有言耶? 果有所见而立言乎? 其未尝有言耶? 抑漫然言之耳。 其以为有异于 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 评曰:皆天使之言耳。 音寇,鸟在壳中,会意。方以智曰:“禽言如鹊则报喜,鸦则报凶,布谷催耕,鹳鸣审雨,可听之为准。 音未定,则不可为准矣。”
〔解曰〕 使言而仅如吹欤?洪纤虽殊而不相争轧。言则有立言之旨,是非相竞而其乱滋甚。乃其所言之是非,惟气所激,以淫于知而无定理,则固可视之如 音,一气至而鸣耳,是非奚足论哉!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 有真伪是非,故至理以隐。 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 评曰:一篇提要。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 欲之者,其成心也;即下文所谓“其好之欲以明之也”。浮明而以之,乃自谓以明,愈明而愈隐矣。
〔解曰〕 无言非言也,无道非道也。同为天气之所动,则言皆可言。知之所及,不能超乎道外,有曲、有全,有左、有右,而道皆可道。限于其知以为成心,而凭气之所鼓,不知其两可,两不可,而独有所是,偏有所非,小成之知见,成百家之师说,而儒墨其大者也。儒墨争饰其荣华,而道隐矣,两可之言亦隐矣。夫其所以的然争辨于是非者,自谓明也。斤斤然持而以之,而岂真明也哉?明与知相似,故昧者以知为明。明犹日也,知犹灯也。日无所不照,而无待于炀。灯则或炀之,或熄之,照止一室,而烛远则昏,然而亦未尝不自谓明也。故儒墨皆曰吾以明也。持其一曲之明,以是其所已知,而非其所未知,道恶乎而不隐耶?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是,此也。 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 此。 是 此。 亦因彼,彼是 此。 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评曰:言止乎所见曰死,又出一议曰生。刘辰翁曰:“有彼方生得此,故曰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彼是生而是非死也,是非生而彼是死矣。” 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繇,而照之于天,亦因是 此。 也是。 此。 亦彼也,彼亦是 此。 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 此。 乎哉?果且无彼是 此。 乎哉?彼是 此。 莫得其偶,谓之道枢。 道本无偶。不立偶以敌人,合乎道矣。 枢, 句。 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 合于道枢,则得环中。范围众有而中虚曰环中。 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评曰:是非无穷,皆自谓以明者所生。敔按:“应无穷”,应是非也。两“莫若以明”,与后“此之谓以明”,读《庄》者多混看,《解》中分别观之。
〔解曰〕 夫其所谓是非者,岂是非哉!彼此而已矣。我之所谓彼,彼之所谓我也,无定名也。见此之为此,而不知彼之亦有其此,自知而不知彼,遂怙之以为明;两相排而益引其绪,以相因而生,则立此而彼方生,使无此而彼不足以生矣。故有儒而后墨兴,有墨而后儒之说盛。夫相倚以生,则相倚以息,相倚以可其可,相倚以不可其不可,则攻人者召攻之媒也。若是,而圣人其屑以之哉?天之所籁,鸣虽异,而于天无益损也;任物之吹而无倚焉,则无所不照矣。虽然,亦因彼因此之现在吾前而照之耳。使无儒无墨,圣人亦奚照乎?照亦圣人之不得已而因焉者也。释“亦因是”句。 照之而彼此皆休矣,皆均矣。其所因者忘,而道定于枢;无穷之化声,以不应应之,而无不可应矣。若彼无穷之化声,生彼此之是非,则惟持其一曲之明而已矣。一曲之明,亦非不明也;故小知大知争炫其知。而照之以天者,无我无此,无耦无彼,固不屑以此为明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 人谓之可则可,谓之不可则不可。 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 是非皆人之所造。 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 虽不然、不可者,必有其然者、可者。 无物不然,无物不可。 合而言之,则无不然,无不可矣。 故为是举莛与楹, 莛, 丝筦也,小而弱;楹,前柱也。 厉与西施, 厉,癞,恶病也。 恢恑憰怪, 恑音诡,憰音谲,与诡谲通,皆变异意。 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解曰〕 指之屈伸,因作用而成乎异象。马之白黑,因名言而为之异称。局于中者执之,超于外者忘之。故以言解言之纷,不如以无言解之也。浸使白其黑而黑其白,屈其伸而伸其屈,则名与象又改矣。则天地万物,岂有定哉?忘言忘象,而无不可通,于以应无穷也,皆无所碍。照之以天,皆一也,但存乎达之者尔。
惟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 随所用而用之,无容言也。 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 已,止也,谓因是而即止也。止谓止而不辨。
〔解曰〕 立言者,析至一而执一偏以为一,以为道体。夫缘用而体始不可废,如不适于用而立其体,则骈母枝指而已。达者不立体而惟用之适。用爱于亲,不待言无事于兼也,爱亲而已。爱有可兼,不待言无私于亲也,兼爱而已,用乎其不得不用,因而用之,其用也亦寓焉耳。适得而几,奚有于自立之体哉?故言可已也,因乎彼此而通之,用无不适,而言可已矣。已适而用亦可已矣,知亦可已矣,如寓者之不留于逆旅。又何必于儒墨两端之外别立一宗哉!
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曰: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说。 狙,子余反,又七虑反,猿属。狙公,养猿猴者。芧音叙,又羊诸反,橡子也。朝三暮四,朝三升,暮四升也。 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评曰:要之不出乎环中。
〔解曰〕 适得而几,本无必然之可据。时过事已,忘言忘知,而恶有然哉!必欲知其然者,如狙知四之为多,而迷暮之止三;喜则见同,怒则见异,又岂能固有其知乎?亦因彼此之适然者而挟之不舍。故用亦可寓也,不可执也。执则亦劳神明为一,而不知通于大同也。
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两行,两端皆可行也。适得而已。
〔解曰〕 时过事已而不知其然,则是可是,非可非,非可是,是可非,休养其大均之天,而不为天之气机所鼓,则彼此无所不可行矣。无不可行者,不分彼此而两之。不分彼此而两之,则寓诸庸者,彼此皆可行也,无成心也,不劳神明为一也,不以无有为有也。如是,则天岂能吹其籁,而众窍之虚,不待厉风之济矣。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 。自立己说曰封。 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 因而是己非人。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
〔解曰〕 有封者,物自物,我自我;我偶两未能丧,而为气之所鼓,以与物相刃相靡于是非,若宋荣子是已。有物则有待,若列子是已。皆限于所知,而不至于未始有物之天。其所不至,则其所亏也。
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护其成心,爱而不舍。 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 评曰:究竟不能损益其真。 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 昭氏名文,古善琴者。自成以亏道,则以其所知者鸣。 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 评曰:知不能成,道不可亏,则止矣。 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 枝,柱也。策,杖也。瞽者柱杖,举而击节赏音。 惠子之据梧也; 梧,琴也,据梧而吟。 三子之知, 句。 几乎皆其盛者也, 七字句。 故载之末年。 自以为盛,故终身守之。 惟其好之也以异于彼, 好即“爱之所以成”。 其好之也欲以明之, 所谓“莫若以明”也。欲之者其成心,而谓人之莫若也。 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 坚白,旧注云:“坚石白马之辨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正与下“此之谓以明”对映。 而其子 其徒。 又以文之纶终, 徒为繁文牵引。 终身无成。
〔解曰〕 昭文之所鼓,师旷之所审,惠子之所吟,皆声也;与比竹之吹,山林大木之风声,自谓有别;然使离乎是非,而均之于天之所籁,则一而已矣。有声而即其声以立是非,是以有知。知已成而不能自舍,是以有爱。其知之也愈盛,则爱之也终其身,而不亡以待尽。至于言已成,是非已立,则为之嗣法者,不必有知,不必其爱,而专家以徇其师说,纶 牵引,文句繁兴,复奚恤道之亏哉?其以明者非明也,是古人之所不屑以者也。
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 不言亦何尝不成。 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 滑音汨。滑乱不定,疑而不决,恍惚之中,有其真明。 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如此乃可谓之以明。
〔解曰〕 莫若以明者,皆非明也;间间闲闲之知,争小大于一曲之慧者也。滑疑之耀,寓庸而无是非,无成亏,此则一知之所知而为真知。然后可谓之以明。夫滑疑之耀者,以天明照天均:恍兮惚兮,无可成之心以为已信;昏昏然其滑也,泛泛然其疑也,而遍照之明耀于六合矣。盖成乎爱则亏乎道,道无可成者也。亏乎道者自亏,而无能益损乎其真,则固无所亏也。繁言杂兴,师说各立,而适以亏道。则尽天下之言,无可是也。而鼓动于大均之中,乘气机而自作自已,于真无损益焉。故两行而庸皆可寓,则尽天下之言无容非也,无所是,无所非,随所寓而用之,则可无成,可有成,而滑疑者无非耀矣。疑儒疑墨,而非儒非墨,物论奚有不齐哉!知者不言,善者不辨。有言有辨,而一如其无言无辨,斯以为圣人。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 是谓此理,不欲指言之,但曰此。自谓今所言者,未知合乎无言之道否,则亦儒墨之类而已。虽然姑试言之。防人摘己而先自破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又自解说:言我虽如此说之,亦未尝定执为是也。
〔解曰〕 此欲自显其纲宗,而先自破其非一定之论,期于有成,盖亦滑疑之耀也。“今且有言于此”,谓有始以下之言。是者指道而言。不言道而言是者:标道之名为己所见之道,则有我矣;立道之实以异于儒墨之道,则有耦矣;故指现前之所大明者,无耦无名,滑疑而寓庸者曰是。无往而非是,无有为彼者也,统天下之有无而曰是,则彼是莫得其耦矣。既有言矣,则虽恰与是合,而亦儒墨之类矣。故惟无言则绝类而与道类,有言则固不能然。姑且言之如下文所云,则有谓矣。特我之谓,推而上之,以至于无无,则虽有谓而固无谓,非气机之吹挟成心以立言者比;则有谓无谓,滑疑而不必于成,故虽有言可也。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而一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 歷曆通。 而况其凡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已,止也。止而不辨。
〔解曰〕 道合大小、长短、天人、物我而通于一,不能分析而为言者也。有真知者,并其通为一者而无朕,是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未始有夫未始有无者。一尚不立,何况自二而三乎?气机之作止,与无作无止者始离而为二;作与止又自别而为三。鼓动不休,知与言互相增益,有儒有墨,儒有九家,墨不一类,以及乎坚白异同、刑名法术,姚妷启态,各炫其荣华,恶从而辨之哉?圣人休于天均,而不随气机以鼓动,则圣人一天也。万籁皆于此乎取之,可以两行而无不齐于适得,则千轨万辙,无不可行。无不可行,则无不可已,已而合于未始有之本然,以通万不齐之物论于一。岂离众论而别有真哉?亦因是已之而已。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 为下八德故有畛。 请言其畛:有左、有右, 同而亦异,左尊而右有力。 有伦、有义, 次序曰伦,差等曰义。 有分、有辩, 物辨曰分,言分曰辩。 有竞、有争, 言争曰竞,力竞曰争。 此之谓八德。
〔解曰〕 自有适有,而各据为心之所得,见为德而守为常以立其封,发若机括而留如诅盟,皆八德之为也,道未始有之也。故老子曰:“道失而后有德”。
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论而不辩。 此论字,一本作议,非是。 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 嗛音谦,喉含物也,当吞而不吞。 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 昭,明之也。明之为道,即非道。 言辩而不及, 辩有所及,即有所不及。 仁常而不成, 有常则成,因谓之仁。不知其成也,毁也。大成无成,故曰大仁不仁。 廉清而不信,《 国语》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孟子曰:“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自以为清,人不信之。 勇忮而不成。 忮物则己先弱丧,乌乎勇! 五者园 音圆。 而几向方矣。 方以智曰:“此中何等次第,何等分晓,是岂颟顸者所窥耶?”
〔解曰〕 圣人无自见之德,而于至不齐之物论,真知其妄动于气机。然自取者必将自已,本无封而不足以常,则以通一者怀之,而不以示。彼有怀而亟言之者无他,只欲以示人而已。故为道、为言、为仁、为廉、为勇,皆自据为德而迫欲示人,则道本圆而使之向方。方则有左、有右,有分、有辩,各为伦义,而互相竞争,我畸孤而物为仇耦矣。圣人无不见,而焉事此!
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繇来,此之谓葆光。
〔解曰〕 怀之,斯其光葆矣。葆之者,非为封为畛,据为己德也;无不在吾所葆之中,故曰天府。为天之府,则天不能以我为籁而吹之使鸣。其为光也,不能以示人,若纷乱而无伦义,则为滑。其可彼可是,非彼非是,而无成可师,则为疑。葆其滑疑,以含天明,则谓之葆光。皆知也,皆不知也。是之谓“知止其所不知”。夫乃无我无偶,而非气机之可簧鼓也。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南面而不释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 宗一、脍一、胥敖一。三子,三国之君也。 犹存乎蓬艾之间。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于日者乎?”
〔解曰〕 十日并照,无彼是也,无小大也,无是非也,滑疑之耀,不劳神明于一以为明者也。日在天之中,而为天所寓之庸耳。德为天府,则十日亦其寄焉耳。若三子存乎蓬艾之间,而与较是非,则尧与蓬艾类矣。
啮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且吾尝试问乎汝:民泾寝则腰疾偏死,鳅然乎哉? 鳅音秋。 木处则惴栗恂惧, 恂音濬。 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 荐,稠草也。 螂且甘带, 且音疽。螂且,蜈公;带,蛇也。 鸱鸦耆鼠。 耆,嗜同。鼠死璞。 四者孰知正味?猿、猵狚以为雌, 猵狚音篇达,似猿而狗头,一名獦牂。 麋与鹿交,鳅与鱼游。 非其类而犹合。 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 毛嫱、丽姬,后世美人,而王倪言之,与庄子见鲁哀公,同一寓言。或真以盗跖为柳下惠之兄,离朱为黄帝时人,恐漆园不任证据也。 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 决骤,奔蹄也。 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解曰〕 居之所安,食之所甘,色之所悦,皆切于身而为自然之觉,非与仁义是非后起之分辨等。然且物各有适而无定论,皆滑疑也。而况后起之知,随成心而以无有为有也。惟葆光而为天府,则兼怀万物,而任运以寓庸,则无正无不正,听物论自取自已,而恶知其辩?
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解曰〕 物论之不齐,依于仁义;仁义之辩,生乎是非;是非之争,因乎利害;利害之别,极于生死。生死者,知之生死,敔按:有知则谓之生,无知则谓之死 。而非天之有生死也。籁在而天吹之,籁亡而吹息,吹与息弗能损益乎天。死生无变,则休于天均,而无有足劳其神明者。此丧我之至,而物论无不可齐之极致也。故归其要于此,而与《大宗师》无异旨也。
瞿鹊子问于长梧子曰: 鹊有知,梧无知。瞿,两目惊视貌。鹊目不宁,梧寿最长,亦寓为之名。 “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 无所务。 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 自谓未得而求之。 不缘道; 自谓已得而缘之。 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 杨慎曰:“孟,古作 。” 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旧注:“丘,长梧子名;或谓夫子为孔子,而长梧子斥其名。” 且汝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 时夜,司夜鸡也。 见弹而求鸮炙。 亟求知,何足以知!必至乎圣而后知之。 予尝为汝妄言之,汝以妄听之。 句。 奚旁日月,挟宇宙! 奚,犹言何不也。 为其吻合,置其滑湣, 滑湣音骨昏,未定貌。 以隶相尊; 隶,贱役也。无是无非,无贵无贱。 众人役役,圣人愚芚; 芚音豚,混沌不分貌。 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解曰〕 为物论者:皆求治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滑!皆求明也,而孰知天下之本湣!求治,求明,而为之名曰仁义,为之辩曰是非,以要言之,利害而已矣。此之所谓利,彼之所谓害,利害无有常者也。本无一成之利害,而成心所师,知不屈于其域;则有欣有拒,乃以尊其所欣,贱其所拒,而争竞不已。今夫隶,人之所贱也,而隶固有长以尊于其属,则亦未始无其尊也。仁义是非之说,何容詹詹而炎炎耶?夫利害是非之辩,岂有常哉?或旬日而改,或旬月而改,或数十年而必改,百年而必大改,千年而尽易其故。尧舜之名,篡贼之恶也;周孔之文,俗儒之陋也。然则古之所贱,今之所贵;今之所是,后之所非;厉风变其南北,而籁亦异响。若夫参万岁而一成纯者,大常而不可执,岂言论之所能及哉?忘言、忘知,以天为府,则真知之所彻,蕴之而已,无可以示人者。圣人之愚芚,恰与万岁之滑湣相为吻合,而物论奚足以存!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耶?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耶?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 王犹君也。 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 此为贵乎? 牧乎? 彼为贱乎? 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 吊音的,吊,至也。诡,异也。 万岁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解曰〕 说生者,说其生之有知而已。生之有知,生尽而知无寄,况万岁乎?知饮酒之乐,而不知哭泣之哀;知哭泣之哀,而不知田猎之乐;一开一交,哀乐相舛。则既死之后,万岁之奚若,何能知耶?然则生无可说,死无可恶。不但化声为天气之所吹,举凡官骸之用,心知之灵,皆气机之变耳。知至于此,则生死忘而利害其小矣,利害忘而是非其泯矣,是非失而仁义其不足以存矣,仁义不存而物论之成亏无定矣。滑焉,湣焉,以听万岁之不可知,此之谓“知止于其所不知”。
既使我与若辩矣: 若,汝也。 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 而亦汝也。 其或是也,其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 黮,音啖。黮暗,不明貌。 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 评曰:天谓之彼。
〔解曰〕 已极言是非利害生死之不可知,而要之于物论之不可与争胜。莫非滑也,莫非疑也,莫非湣也,行其已信而不得其形,则人与俱芒而可哀莫甚矣。彼者,滑湣之天府,不可为名而固有在之辞。
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 “若其”二字,两疑之词。 和之以天倪, 倪,分际也。 因之以曼衍, 曼音万。曼衍,无极也。 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评曰:天籁曰化声,气所化也。
〔解曰〕 官骸以为比竹,天之气机以吹之;知横立其中,以为封为畛,为八德,为是非,为彼是,詹詹如泠风,炎炎如飘风,皆化声耳。化声者,本无而随化以有者也。怒者为谁,则固不可知也。以为必有怒焉者,则疑于有待;不知怒者之为谁,则疑于无待;皆滑湣而不得其端倪,不得已而言之。天其倪乎!蕴之怀之以为天府,则倪不倪皆无不可矣。故槁木死灰,无声而杜其化,可也。然而不必然也。天有其倪,而我能禁其不倪乎?声必有化,而我能禁其不化乎?两行耳,寓诸庸耳,则有言而曼衍皆庸也。孰非两行之可寓者乎?生死忘而忘年,是非忘而忘义。无要归之旨以为究竟,则槁木死灰固无妨于曼衍。不然,既知其齐矣,而又言其齐,以异于儒墨之不齐,则亦与物论同其詹詹。子綦之曼衍,不亦可哀乎!有一日之生,尽一日之曼衍,无成心而随化,以不益损乎其真,此《齐物论》之所以无伤于长言也。
罔两问景曰: 罔两,景外阴也。景影通。 “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景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 蛇蚹,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吾所待者人也,如蛇蚹蜩翼之轻也。 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
〔解曰〕 此明有待无待之不可知也。有待无待皆不可知则忘年,而方其生也固年也;忘义,而一起念一发言皆义也;如景之不离乎形也。必舍此而为特操,以求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者,为无待之真君真宰,必不可得。则曼衍可也,无竟可也。庸无竟,寓之也亦无竟,两行可耳,又何拘拘于年义之外立特操欤?故庄生可以卮言日出而不穷。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栩栩然,喜貌。 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蘧蘧,有形貌。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既分梦觉为二,则有是非。 此之谓物化。 物化,谓化之在物者。敔按:鹍化鹏,蜣蜋化蜩,鹰化鸩,田鼠化斥 ,大者化大,小者化小。至于庄周化胡蝶,胡蝶化庄周,则无不可化矣。当知物化有分,天均自一。
〔解曰〕 声皆化也,未有定也。而但化为声,则亦如比竹之吹,宫商殊而交不相争,一 音耳。是非之所自成,非声之能有之也,而皆依乎形。有形则有象,有象则有数,因而有大有小,有彼有是,有是有非;知繇以起,名繇以立,义繇以别,以极乎儒墨之竞争,皆形为之也。而孰知形亦物之化,而非道之成纯者乎?故于篇终申言物化,以见是非之在物者,本无已信之成形。梦也,觉也,周也,蝶也,孰是而孰非?物化无成之可师,一之于天均,而化声奚有不齐哉?此以夺儒墨之所据,而使荡然于未始有无之至齐者也。
《庄子解》卷二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三·内篇
养生主
形,寓也,宾也;心知寓神以驰,役也;皆吾生之有而非生之主也。以味与气养其形,以学养其心知,皆不恤其主之亡者也。其形在,其心使之然,神日疲役以濒危而不知,谓之“不死奚益”。而养形之累显而浅,养知之累隐而深。与接构而以心斗,则人事之患,阴阳之患,欲遁之而适以割折伤其刀。养生之主者,宾其宾,役其役,薪尽而火不丧其明;善以其轻微之用,游于善恶之间而已矣。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已而二字,承上为文。
〔解曰〕 知之变迁,缘喜、怒、哀、乐、虑、叹、变、慹,而生左右、伦义、分辨、竞争之八德。益气以驰,气日外溢,和日内荡,而生之理不足以存。生理危,则“不亡以待尽”而已。
为善无近名,为恶 声色之类,不可名之为善者,即恶也。 无近刑,缘督以为经, 奇经八脉,以任督主呼吸之息。背脊贯顶,为督为阳。 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解曰〕 身前之中脉曰任,身后之中脉曰督。督者居静,而不倚于左右,有脉之位而无形质者也。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止于所不可行,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不居善之名,即可以远恶之刑。尽年而游,不损其逍遥;尽年而竞,无择于曼衍;尽年而应,不伤于天下;安万岁之不可知,而听薪之尽。则有生之年皆生也,虽死而固不亡也。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踦音纪,欹膝也。 砉然,向然, 砉,虚国切,皮骨相离声。向,刃行无滞也。 奏刀 然,奏,进也。 然,两分貌。 音画。 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 刀环有铃,所谓鸾刀。奏刀有声,合于乐节。桑林之舞,汤乐也。 乃中经首之会。 牛之经脉有首尾,脉会于此则节解。旧说:“经首,《咸池》乐章。”合汤乐,又合黄帝之乐,鸾刀之声,讵能兼之?非是。 文惠君曰:“ !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 知其理之谓道。 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 行止皆神也,而官自应之。 依乎天理, 自然之理。 批大郤, 通隙。 导大窾, 音款,空也。 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 肯,著骨肉。綮,筋结处。 而况大 乎? 音孤,大骨也。 良庖岁更刀,割也; 割筋肉。 族庖月更刀,折也。 折骨。 今臣之刀十九年矣, 十年为率,而又九年,形其久也。 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硎音形,磨刀石。 彼节者有间, 虚为间,以喻督。 而刀刃者无厚, 不厚以喻缘。不曰薄而曰无厚,恶夫厚也。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 族,筋脉结聚处也。 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然已解, ,霍国切,速貌,此喻阴阳人事之患伤吾生者,静而持之以慎,则不与相触,但微动之而自解也。 如土委地; 喻万感皆退听。 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喻生不伤而待其化。 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解曰〕 大名之所在,大刑之所婴,大善大恶之争,大险大阻存焉,皆大 也。而非彼有必触之险阻也,其中必有间矣。所患者:厚其情,厚其才,厚其识,以强求入耳。避刑则必尸其名,求名则必蹈乎刑。名者众之所聚争,肯綮之会,即刑之所自召也。忠不锐,力不竞,术不多,情不笃,以随其自然之理,则无不可行也;不可行者,自知止也。天下之险阻,名者自名,刑者自刑,瓜分瓦裂,如土委地,而天下无全天下矣。天下无全,而吾之情乃全:生理不伤,生气常新,善吾生以俟年之尽而藏之,善吾死矣。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 介,偏刖。 天与?其人与?” 二与字平声。 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 天命之使一足。 人之貌有与也。 相并曰与,他人自两足耳。 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独也,有与也,皆天也。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蕲,祈通,求也,求免祸则必求邀福,如笼中之雉,畜养虽丰,神气盛而生理伤矣。
〔解曰〕 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知,实则以其知随其生也。为善为恶而至于有厚,无他,求以利其生而已矣。徇耳目口体之欲则近刑,徇见闻毁誉之迹则近名。惟恐其形元伤,而役其知以争大 ,自以为养生而神王,身幸免于劓刖,而违天以全人,恶知人之残也多矣乎?是则知不任过,而残其生者即其生,惟得宾而忘主也。故不得已而宁近右师之刑,勿近樊雉之名。名者,天之所刑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 失,一本作佚。 弟子曰:“非夫子之友耶?”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 会谓和合之也。 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 徇人则天而倍违其真。 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 县音悬。帝,上天也。命系于天,适去则其系解矣。
〔解曰〕 老聃所以死而不能解其悬者,亦未能无厚而近名也。名者众之所会,不游其间而入其会,则虽不蕲言而必有言,不蕲哭而必有哭之者矣。天悬刑以悬小人,悬名以悬君子。一受其悬,虽死而犹萦系之不已,而不知固有间也,不待释而自不悬也。然悬于刑者,人知畏之;悬于名者,人不知解。避刑之情厚,而即入于名。以乐召乐,以哀召哀,自怛其化,而且以纳天下于樊中。养生之主者,所恶莫甚于此。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薪可屈指数尽,火自传于他薪。岂念昔薪之尽而代为之哀耶?尽,古烬字。
〔解曰〕 以有涯随无涯者,火传矣,犹不知薪之尽也。夫薪可以屈指尽,而火不可穷。不可穷者,生之主也。寓于薪,而以薪为火,不亦愚乎!盖人之生也,形成而神因附之。形敝而不足以居神,则神舍之而去;舍之以去,而神者非神也。寓于形而谓之神,不寓于形,天而已矣。寓于形,不寓于形,岂有别哉?养此至常不易、万岁成纯、相传不熄之生主,则来去适然,任薪之多寡,数尽而止。其不可知者,或游于虚,或寓于他,鼠肝虫臂,无所不可,而何肯听帝之悬以役役于善恶哉?传者主也,尽者宾也,役也。养其主,宾其宾,役其役,死而不亡,奚哀乐之能入乎?
《庄子解》卷三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四·内篇
人间世
人间世无不可游也,而入之也难。既生于其间,则虽乱世暴君,不能逃也。乱世者,善恶相轧之积。恶之轧善也方酷,而善复挟其有用之材,以轧恶而取其名。名之所在,即刑之所悬矣。惟养无用,而去知以集虚,则存于己者定而忘人。生死可外,而况于名?物不能伤,而后庶几于化。此篇为涉乱世以自全而全人之妙术,君子深有取焉。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 自用曰独。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 蕉谓草苇之聚也。蕉叶经霜,状极狼狈,泽中之草苇似之。此言量计一国之死者,若聚而成薮泽之草苇。俗本乎字作平者谬。 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 !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 忧,谓忧与忧相接也。不救,谓莫可救止也。 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
〔解曰〕 颜子之心齐,存诸己者也。夫子所语叶公“托于不得已”而“致命”,存诸人者一存诸己者也。蘧伯玉告颜阖以“形就心和”而“不入不出”,已有以存则可以存诸人也。以存诸己者为至,不得已而应,而持之以慎,要以不迷于己,不亟求于人,则条贯通一而道不杂。惟宅心于虚白而弃其心知之用者能之,暴人固无足畏也。
“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 自居善名则人争之。 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 矼亦厚也。 未达人气; 人气喜于相胜。 名闻不争,未达人心。 自谓名闻吾之所不争,而人心方且争之。 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 强,去两切。 是以人恶有其美也; 恶,去声。 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 恶用之恶,平声。悦贤恶不肖,仁义绳墨之言也。恶用此以求异为耶? 若惟无诏王公, 不诏则已。 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 荧,乱也。 而色将平之, 抑之使平。 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 念一动而顺之以行,则机智且因而不息。 若殆以不信厚言, 彼不信矣,而此尚厚其言。 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解曰〕 心一而已,而使之杂以扰者,是非也。是非交错于天下,皆生于知。知以生是,是以形非,歧途百出;善者一是非也,暴者一是非也,交争而扰不可言矣。夫知生于心,还以乱心,故尽人之心,不可胜诘。心各有知,不知者不肯诎于不知,则气以愤兴,既以忤人之心,复以犯人之气。暴人之气尤为猛烈,则恶其美也深,见为菑己,而报以菑也倍酷。然且以吾心之善、吾气之正,乘而斗之,先自丧其和平,德又恶得而厚,信又恶得而矼邪?欲伸其气则心必杂,心杂而目、口、色、容交失其则;乃至彼此交菑身死国亡,犹曰吾直言之气,自伸于千古。心知之荡德,一至此乎!
“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 修身而爱民,因为上之所忌。 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 挤,子礼切,排也,陷也。 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国为虚厉,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 荣于外者名也,利于己者实也。君子好名,为暴君所杀;小人好利,而又不受恶名,为圣君所杀。或杀其身,或杀其国人,至于国为虚厉,而圣君亦不免于暴矣。故曰圣人之所不能胜。
〔解曰〕 是非者,名而已矣。是者,名之荣也;非者,名之辱也。虽桀纣未有安于名之辱者,而逢比以其心之所是,盛气以凌之,使欲求一逃于辱名之径而不可得。心既逆而气复相持以不下,则岂徒菑于逢比之身哉?逢比死而桀纣之恶益甚,夏殷之亡益速。水火之祸,可胜言邪!丛枝、胥敖、有扈且与尧禹争名,尧禹不假借三国以名,而用兵不止。然则欲免于争名之累者,是非之辨其可执为绳墨乎?
“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则可乎?”曰:“恶!恶可? 恶,平声。 夫以阳为充孔扬,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违, 阳,外著也。气凝曰充,意露曰孔扬,此所谓发气满容也,属端。采色不定,所谓载色载笑也,属勉。恃端勉以见于颜色者如此,使人不能违之。 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 容与,徐动之也。言我因察人之情,以求动其心。 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 虽日与相习,犹不能成其志,而况大德轧索,所不相亲者乎? 将执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 不音否。訾音此。不訾者,否之,訾之也。 其庸讵可乎?” 不违故外合,内不相胜,怨怒不胜计矣。
〔解曰〕 诘其所以者,所以夺之也。至于未始有回,则又安从有以哉?以者,乘人之无以而斗之,抑乘人所以者之不善而斗之,以生于心知,而非人心之有。有以则作于其气,而逆人之气:以其端乘其邪,以其虚乘其窒,以其勉乘其惰,以其一乘其纷。“端勉”不可也,“虚一”亦不可也。盖端而虚,则非虚;勉而一,则非一也。以充扬之色伺人之感而乘机以进,自谓之虚;以执而不化者,日渐进之以求成效,自谓之一;皆挟其所以,成乎心而形乎容者也。虽或免乎暴人之暴怒,而内之憎忌益深,岂但德之不成与,菑且逮之矣!
曰:“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 以成言上比古人。 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谓之童子, 天子者,天之子也。己亦天之子也。视之如同胞,无爵禄之可欣,刑法之可畏,其内坦然,是为内直。于是己必尽言,而于人之从违皆无期必之心,与童子之不知利害同焉。 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拳曲跽,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之, 句。 实也; 实有其理。 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不为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太多。 其术太多。 政法而不谍,虽固亦无罪,虽然,止是已耳,夫胡可以及化? 谍,狎也,谓如政令法度之不可狎,虽可使人免罪,然终不能化人。 犹师心者也。”
〔解曰〕 前之端虚勉一者,以为存诸己也,而所存者非己也。与物相刃相劘,案人之感以责人,而自恃其仁义,故虚者非虚,一者不一也。内直、外曲,成而上比以辟咎,则莫非存诸人矣。一念以为天,一念以为人,一念以为古,多其术于心,杂扰而无定,岂己之有固存者乎?固人而欲达其心气耳。前者既有我而有偶,后者又因偶而立我,心之纯一者散,而杂其心知,以曲用为范围人心人气之师,则人亦测其无定而终狎之,不能化物必矣。
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齐,吾将语若。有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皞天不宜!”
〔解曰〕 有以者,以其所以者为有。端虚、勉一,曲直、上比,皆其所以,则皆据以为有者也。夫人之应物,有则见易,无则见难。易则若可不慎,取给于所有而有余裕。天之化物,天无自有之天,因之而不齐者皆齐矣。有而见易,则违天而贪于取名,以生其慢易,天所不宜,讵足以化物哉?故使之齐者,除其挟所有之心,而慎持其虚也。
颜回曰:“回之家贫,惟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若此则可以为齐乎?”曰:“是祭祀之齐,非心齐也。 ”回曰:“敢问心齐。 ”仲尼曰:“若一志! 至一则生虚。 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 不以干心。 心止于符。 符,合也。不与物相隔。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齐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 使犹教也。 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
〔解曰〕 心齐之要无他,虚而已矣。气者生气也,即皞天之和气也。参之以心知而气为心使,心入气以碍其和,于是乎不虚。然心本无知也,故婴儿无知,而不可谓无心。心含气以善吾生,而不与天下相构,则长葆其天光,而至虚者至一也。心之有是非而争人以名,知所成也。而知所自生,视听导之耳。乃视者,繇中之明以烛乎外,外虽入而不能夺其中之主。耳之有听,则全乎召外以入者也;故一听而藏之于本虚之心以为实,心虚而乐据之以为实,因以其声别善不善,成己之是而析人之非。故耳窍本虚,而为受实之府。然则师心者,非师心也,师耳而已矣。以耳之所听为心而师之,役气而从之,则逼塞其和,而一触暴人年壮行独之戾气,遂与争名而菑所不恤矣。游人之樊而寓于不得已者,澄其气以待物尔。耳可使听,而不可使受;心可使符乎气之和,而不符乎耳;将暴人狂荡之言,百姓怨诅之口,皆止乎化声而不以荡吾之气,则与皞天之虚以化者,同为道之所集,外无耦而内无我,庶可以达人之心气而俟其化;虽有机有阱,有威有权,无所施也。此游于人间世之极致,至于未始有我而尽矣。
“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 樊,藩篱也。游其樊,入人间世也。 而无感其名;入则鸣,不入则止; 谓人纳其言。 无门无毒, 有门则有毒,毒自门入,门启毒出。 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 阕音缺,牖也,隙也。 虚室生白, 莫非天光。 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端坐而神游于六虚。 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 徇犹使也。耳目听于虚气,不以心知阂乱之。 鬼神将来舍,而况于人乎?是万物之化也,舜禹之所纽也, 纽,相绳也。 伏羲几蘧之所行终, 几蘧未详。行终,行之终身也。 而况散焉者乎? 散,余也。 ”
〔解曰〕 暴人之恶声其词溢,乱国之怨 其词危。启耳为门而受之以成乎心,则慎懑而含毒,以毒撄毒,两相菑矣。一其宅者,心齐之素,不以听乱也,不得已而寓于鸣,心守其符之寓庸也。如是以入游其樊,知道之所知,而不以心耳生知,其知也,虚室之白,己养其和而物不得戾。若然者,凝神以坐,而四应如驰,即有不止者,亦行乎其所不得不行。则有鸣可也,不鸣亦可也,暴人之茀然者自失,而化之于无迹矣。禹之于舜,舜之于尧,亦此而已。虽暴人亦无容不以此也。圣狂在彼,而虚以待之者存乎我;皞天之所以化物,伏羲几蘧之所以化民,皆此而已矣。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 诸梁,叶公名。 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匹夫犹未可动也,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子尝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 寡,鲜也。道,言也。莫不谓事成为快。 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惟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粗而不臧, 平日甘粗恶。 爨无欲清之人。 爨人供食而已,不别求清洁之物,令人取给。 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 两患俱集。 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
〔解曰〕 思楚之使之也重,复思齐之待之也不急,而遽成内热,皆存诸人者使然也。知先成乎中,则耳目且荧乎外,震撼回惑,人间世皆桎梏矣!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 就事之情实而行之。 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解曰〕 此“存诸己”者之素定也。不悦生而恶死,而后其虚也果虚,其一也果一矣。自事其心,事者无事也。事无事,则心无心矣,忘其心乃可忘其身。夫五官百骸岂知悦生而恶死哉?心悦之,心恶之耳。哀乐施于前,耳目受色声之震撼,入感其心而摇其气,则阴阳人事交起为患,心不可解,身无可逃。而气之宅于虚者,无死无生,常自定焉,可无疑于行矣。
“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 靡,縻通,维系也。《汉书》“羁縻”亦用靡字。 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也妄,妄则其信之也莫, 信之而又不信。 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 古书名。 ‘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 如今之角技。 始乎阳, 阳谓解数,使人可见。 常卒乎阴, 阴谓暗计伤人。 泰至则多奇巧。 泰至犹言过甚。 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 始信而卒薄之。 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 如风生波,相乘不息。 行者实丧也。 激于言以行之,而丧其本心。 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 丧其心则不可测。 故忿设无繇,巧言偏辞; 忿作则设无根之言词,而用巧用偏,此言之风波也。 兽死不择音, 音与荫通,林木之荫也。受伤之兽,出平地以与人斗。 气息茀然, 茀,悖、勃二音,强盛貌。 于是并生心厉; 厉,瘟疫鬼也。害机交作,不择而施,如瘟疫然。 克核太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 此行之实丧也。 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 迁改其辞令,劝人成事。 过度益也。 迁令劝成,皆增益也。 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解曰〕 此“而后存诸人”之善术也。不任耳而宅于一,亦虚而已矣。以此而游于人间世,岂徒合大国之交为然哉?邱里之间,田夫牧竖之事,相与者莫不然也。敔按:言此以见人人当用此以处世。 传溢言、起风波而丧其实,以召不知其然之不肖之心,皆心不宅于一以养其虚,任耳为知而据之为成心,以急于成事者使然耳。故从末而慎之,不胜慎也;从本而慎之,一宅而已矣。耳非不听而止于听,非不有言有行而适其符,于物无所慎,而自无不慎。不然,慎亦栗也,先内热而阴阳人事莫非患矣。
“且夫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至矣。何作为报也? 报君止此耳,何用他求? 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
〔解曰〕 乘而游,则凡天下不肖之心,茀然之气,皆泠然之风,莽渺之鸟也。乘而斗,则溢言、迁令、劝成,而克核以召不肖之心,并心生厉,皆其所必至。夫游亦岂有必游之心哉?亦寓于不得已尔。生亦可游也,死亦可游也。忘生忘死,养其存诸己者,则何至溢言、迁令、劝成以愤事?然则所以报君之命者,至于忘生死而已极,又何必有功有名,以为报邪?故以无事无心事其心者,可以忠报君,可以孝报父,而不尸其名,不居其功。非无己、无功、无名之人,孰能与于此?故曰“此其难者”,未常不存诸人,而以存诸己者存之也。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 杀,所界反,受于天者本薄。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其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哉!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 勿陷其中。 和不欲出。 勿超其外。 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彼喜怒无常如婴儿,吾之不识不知亦婴儿也。 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 彼之荡闲逾捡无町畦,而吾之彼此不隔亦无町畦也。 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 彼之卑下为无崖,而吾之若谷若水亦无崖也。 达之入于无疵。 不入不出,两无疵焉。 汝不知夫螂螳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才之美者,往往若是。 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 伐,功也。积功自负其美。 几矣! 几于危矣。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 蜄以蛤饰器,今之螺甸。喻积伐。 适有蚊虻, 虻音萌。 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 喻美意。仆,车御也。缘,因也。因拂其蚊虻之不时,而遭蹄齿之害。 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耶?
〔解曰〕 此存诸人者之善术也。存诸己者不悦生而恶死,定于虚一矣;而后存诸人者,乘物以游心。伯玉之言,一乘物以游心也。形之就,亦“外曲”也;心之和,亦“内直”也。因就而入感其心,则与俱靡而不能“无疵”;以其和者出而示人,则与不肖之心为“町畦崖岸”,而致“毁首碎胸”之患;皆有心知之美,自伐以犯人,几于死亡而不觉者也。傅太子则傅太子,恶用知其德之杀与不杀,而荡吾德以犯之乎?慎之于饥饱喜怒之间,抑末矣。“无门无毒”,宅一以集虚者,不蕲乎慎而自慎;于其就和出入之间,发之至当而无所犯也,则见为慎;所谓“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也。则又涉乱世之末流者不得已之机权也。许由之忘帝尧,“抟扶摇”也。伯玉之教颜阖,“抢榆枋”也。各因所乘而游其心,宜皞天者无异观也。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石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 犹言饱看。 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行,不肯视,何耶?”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 散上声。 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 ,松心木为 ,音瞒,膏液如 粘人也。 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汝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耶?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 柤音查,柚音又,蓏音裸。 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慎之至,惟不犯人之喜怒。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 匠石以匠用于人,有所用则忘其在己之用,故曰散人。 又恶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耶?”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 二句一气贯下。诟厉之,因而翦乏,为社则免是矣。 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誉之, 誉犹责也。 不亦远乎!”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邱,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 。 芘、庇通。 ,荫也。郭象曰:“其枝所荫,可以隐芘千乘。” 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 轴解,木纹旋散也。 其叶, 同舐。 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此不材!”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 杙,栖狙猴之架。 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 高名即高明,大家也。或曰高门。丽与 通,梁栋也。 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 棺全一边为椫傍。 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 解,祭祀禳解也。 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 适河谓沉人于河也,如西门豹之事。 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 会音哙。撮,子括反。会撮,髻也。脊凸头低,故指天。 五管在上, 五管,五藏之腧。 两髀为胁;挫针治 , 挫针,缝衣;治 ,浣衣。 音戒。 足以糊口;鼓荚播精, 鼓荚,簸米也。 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 支离其德者,其弥缝、洗涤、鼓播,又何如耶?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 《列仙传》曰:“楚狂陆通,食橐卢木实及芜菁子,隐峨媚山。尸子曰:“接舆耕于方地,今黄城山。” 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 野草也。朱子以为薇,东坡以为大巢菜。 无伤吾行!吾行隙曲,无伤吾足!” 唐顺之曰:“迷阳,晦其明也。隙曲,畏缩貌。”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解曰〕 有以者,皆有用也。寓诸庸者,非无用,而不挟所以,以自伐其美以为用。故以翼飞而或弋之矣,以知知而必菑之矣。惟不挟其有用以用于人,则时而为社,亦不得已而寓诸庸;毁之不怒,誉之不喜,暴人日操斧斤以相菑,而与之相忘,惟其虚而已矣。天下皆用实,而无能用虚。人所不能用,人所不能菑也。不近名者之不近刑,夙矣。然而不易得也。所谓几死乃今得之也,慎之至也。不恃所有以易天下,毫厘之不合于皞天者,惟恐犯之,其慎之也至矣。然其所慎者,特化形化声之接构,而固非惴惴焉有内热之伤。则其慎也,一逍遥矣。不材之散木,固未尝有悦生恶生之情。支离疏者,亦未尝以避武士、大役而毁其形。任其所固然,而安于无可奈何,则卫君之暴,齐楚之交,蒯聩之天杀,无不可支离于其侧;故有用之用,不如无用之用也。
《庄子解》卷四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五·内篇
德充符
充者,足于内也;符者,内外合也。内本虚而无形之可执,外忘其形,则内之虚白者充可验也。内外合而天人咸宜,故曰符。外忘而一葆其天光,“謷乎大者”无非天也,则其德充矣。德充而又何加焉!整威仪,饰文辞;行以礼,趋以乐;盛其端冕,华其韨佩,峨然为有德之容,则中之枵也必多,而物骇以畏忌,神无二用,侈于容貌者,其知必荡;于是而荣辱、贵贱、贫富、老壮,交相形以相争,是有德之容,人道之大患也。能忘形而后能忘死生,能忘死生而后能忘争竞。争竞忘而后不忘其所不忘,才全内充,于物无不宜,而其符也大矣。
鲁有兀者王骀, 方以智曰:“兀与刖同,古声转也。”骀音台。 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 兀者而有王先生之称。 其与庸亦远矣。 远于常人。 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 一真无假。 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 物皆于之受命。 而守其宗也。”
〔解曰〕 此言德之充也,无所不充,至于超天地之成坏,极万物之变化,而不出其宗,而达者之用心在是也。生死者,人之形生而形死也。天地即有覆坠,亦其形覆形坠也。浑然之一气,无生则无死,无形则无覆坠。生死、覆坠,一指之屈伸尔。屈伸改而指自若,此则命物之化而为之宗者也。寓形于死生,皆假也,假则必迁。而浑然流动于两间,宅于至虚而不迁。不能迁则不能遗,不能变。用心于无形,以养其无形之真,则死生听诸形之成毁,而况一足乎?
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 视万物皆一,则足亦土也。 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解曰〕 原天之成形也,凝而为土,孕而为人之官骸,皆因其道而为之貌,因其貌而成其形,一也。当其寓庸,则土亦吾之用,而非与我疏;其无所用之,则足与我不相终始,亦寓焉耳。偶集于足而有趾,偶集于形而有生。有趾而有全有毁,有生而有存有亡。道应如是,天不得不如是也,而全毁、存亡,要无益损其真。既已丧,则亦遗土矣。浑然至一者,全乎至大。土且“藐然小”以处乎其中,而况足乎?物化之宗,万有之屈伸,皆其中之尘垢秕糠,同于一化。游心于此,焉往而不和哉?
常季曰:“彼为己: 特为己而已。 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最之哉?” 最犹功最之最,谓未尝教人而人尊之。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 一止则众妄皆止。 受命于地,惟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 有不可死者在焉。 受命于天,惟舜独也正, 自正而人正。 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亦幸尔,非有心于正人也。视天下悦而归如草芥,而人自归之。 夫保始之征, 发念欲往破敌,而后必征之。 不惧之实; 实能不惧,《刺客传》所谓神勇也。 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 九军,《军书》曰:“军之数外列八阵,握奇于中,九宫八卦其遗法也。” 将求名而能自要者, 约结誓死。 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 以耳目为假设之象。 一知之所知, 但知至一而不纷。 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 假音格,吕氏音遐。 人则从是也。 人自从之耳。 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彼不欲教也。
〔解曰〕 常季之所疑者,得常心而忘生忘形,但以释累于己,而无以及物。不知为己者,非以知而得心也,其为己也,则惟其丧己也。夫物之所不亲者,有己有偶,而利害是非不齐以不相得,莫有得其正者。一知于所知之大宗,则杂出之心知皆止矣;物各适其适,而就其不留形之鉴,以相忘于得丧,而莫不正矣。松柏不求冬荣而冬自荣,舜有天下不与而天下自归。得丧忘于己,则同异泯于物。至于生死忘,则无物不可化,犹勇士之不见有九军矣。故独而无耦之体,物化之所受命,不以物为事,物自从之。饰其威仪,藻帨其文辞,表有德之容以立教坐议者,知侈于物而失正于己;德不充,奚有自然之符应邪?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耻与刑人同出入,故为立约。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 违,避也。 子齐执政乎?”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 饰美状以隐过,则幸而免刖。 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使非饰罪,则人人当刖矣。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中地”“不中”之中去声。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返。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 更,平声。 曰:“子无乃称!” 不烦其更说。
〔解曰〕 妍媸、荣辱、贵贱,皆从形而有者也。外形而游心于无假,则无妍媸,无妍媸则无荣辱,无荣辱则无贵贱。一洗其流俗之得失,而官天地、府万物、豁然之大宗,可得而见矣。子产以寓者象者为生之主,而杂用其知,故见有执政,有刑人,而不知其皆尘垢也。形为遗土而不足惜,形为尘垢而尤不足以留。大明之鉴,充满于天地万物,则天地万物皆效其符,何形之足言哉?若乱世之淫刑不可逃,黠人之匿过以幸免,皆偶然也,命无不可安也。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惟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蕲以 诡幻怪之名闻。 音触,诡言也。 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耶?”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解曰〕 足自犯患,尊足者患不能犯也。惟知之所知者不一,则为尊足者之桎梏耳。死生、可不可,皆于形而有分辨。尊足者无死无生,无可无不可,乃外充于“天府”,内充于“灵府”,天地万物皆合其符,岂在一枝一节之间乎?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 禄饱人腹,使人望之,所谓观我朵颐。 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 知,人知之也,犹言名不远出。 且而雌雄合乎前, 唐顺之曰:“言人之与处而不去,如雌雄之相应也。” 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而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氾而若辞。 闷音门,氾音泛。 寡人丑乎, 自愧不如。 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也?”仲尼曰:“丘也常使于楚矣。适见 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 眴音舜,开目视也。 皆弃之而走。不见已焉尔, 豕之所以为豕者曰己。 不得类焉尔。 不与 子之生者类。 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 招魂而葬也。翣所以祓凶。凶死者,又何祓焉! 资刖者之履,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取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 其所娶之妻,曾止宿于外,形不全则不复以之为妻也。 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惟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
〔解曰〕 修饰外貌以侈君子之容者,一 子之死母,徒有其形而已。外固不与内符,而奚望人之符之也!使其形者不存,则乍亲之必旋弃之,人所弗信也。虽立乎君师之位,而恧焉不能以终日,己所弗信也。信诸己者,自信诸人,何假形哉!
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 滑音骨。 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 兑,悦也。无往不通,而不失其可悦。 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 郤隙通。春,群生之所赖也。 是接而时生于心者也; 与物方接之时,即以当前之境,生其合时之宜,不豫设成心以待之也。 是之谓才全。”
〔解曰〕 不滑和者德也,而谓之才,然则天下之所谓才者,皆非才也。小有才而固不全者,于其所通则悦,于其所不通则自沮丧而忧戚。其悦也,暂也;其戚也,常也,自炫自鬻而不继,偶一和豫而旋即失之。先自无聊,而安能与物为春?惟遗其貌、全其神、未与物接而常和,则与物接而应时以生其和豫之心;以和召和,凡物之接、事之变、命之行,皆有应时之和豫以与之符;不以才见,而才之所官府者无不全,符达于天下而无不合矣。夫悦之所以失,才之所以困者,无他:死生存亡之十六术,时未至而规之于先,必豫与天下相欣相拒,以自贻其忧;无已则饰形貌以动众,蕲以邀福而免患;灵府乱而外袭其仪容,无德之才,所以终穷于天也。然后知灵府之和,接时以生心者,其才通万变而常全,物安得不最之乎?
“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 平,准也。停,不动也。盛,极也。水不动,因取以为准。 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 不滑其和则成矣。修此者为有德。 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吾国。吾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解曰〕 水停则平。平者,万物之无不取法者也。德凝则充。充者,保而不荡者也。凡以才见德者,炫于形以求为物之法,技已穷而 子弃之走矣。德充而保其和,不饰貌以荡之使易竭,故哀骀它非蕲乎恶骇天下,而恶与之相符,使其形者固春也,雌雄之合,合以天尔。
趾支离无脤 跂,跂而守城门。脤音拯。按邵子,脤即肾也,盖刖而宫者。 说卫灵公。 说音税。 灵公说之, 说音悦。 而视全人,其脰肩肩。 脰,颈也。头入于两肩。 瓮 大瘿 颈瘤如瓮 然。 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解曰〕 卫灵齐桓且忘人之形恶,而世人顾不能自忘,则灵符之和外荡,而使其形者、尊足者、审于无假者、日夜无郤者、与物皆春者,诚忘之矣。移其知于彼,则忘于此,不两全之道也。不忘其所可忘,而忘其所不可忘,饰有德之容,以求合于天下,衣冠瞻视,皆 子之死母也。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 工谓迎距之巧。四者,圣人视之如此。 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 鬻古粥字。 天鬻也者,天食也。 食音嗣。 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 形小听其小。 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謷,大也。楚人呼大为謷。
〔解曰〕 凡饰其形容者,皆以自表其德之所得也,皆役其知而求工者也,皆以要结人而胶固之也。圣人无丧无得,无伤于人,而不谋其离合以与人相贩,游焉而已矣。内之充者天也,使形者也,尊足者也,无假而无郤者也。无游而不逍遥,则与物皆春,一天而已矣。夫天固无假,而雨露霜雪皆真。天固无郤,而春夏秋冬不息。人自依之,天不以为事也。圣人寓形于人之中,而不容不小者,形也;食天之和,与天通一,而固謷乎其大矣。恶能忘其大而争妍媸于其小邪?夫人有憎有忌,有合有离,而于游者两忘而乐与之嬉,惟游者之不以为事耳。游则合天之符,而人效其符,必矣。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 道谓化生之常道。 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不于生求益。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眠通。 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解曰〕 道与之貌,则貌之美恶皆道也。天与之形,则形之全毁皆天也。忘其内而饰其外,外神劳精,皆于生之外而附益之也。好生而恶死,好存而恶亡,好达而恶穷,好富而恶贫,好誉而恶毁,所好为贤,所恶为不肖;乃至饥渴寒暑,皆不顺其情之所适然,以致饰于威仪酬酢之形容。好恶交滑于外,而忘其灵府之枵,恶知形之与貌,号之为人者,非我也!我一天也,寓于形貌而藐乎小者也。才全而德不形者,视彼皆土;而一知天之所知以休乎天均,则独成其天,充满于六合,如停水之不荡,则物化所从受命而无不合符。接时生心,与物雌雄合者,亦德之既充,寓于不得已耳,孰肯以物为事!而惠子之炫情以鸣,不亦悲乎!
《庄子解》卷五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六·内篇
大宗师
凡立言者,皆立宗以为师;而所师者其成心,则一乡一国之知而已,抑不然,而若鲲鹏之知大,蜩鸴之知小而已。通死生为一贯,而入于“寥天一”,则“倏、忽”之明昧,皆不出其宗,是通天人之大宗也。夫人之所知,形名象数,是非彼此,吉凶得失,至于死而极。悦生恶死之情忘,则无不可忘,无不可通,而其大莫圉。真人真知,一知其所知,休于天均,而且无全人。以阕虚生白者,所师者此也,故惟忘生死而无能出乎宗。此七篇之大指,归于一宗者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 生者,天之为也。 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 生而有知。 以养其知之所不知, 死而不知。 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 评曰:尽生之事,而不伤死之化。 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 评曰:生恶知非死? 所谓人之非天乎? 评曰:死恶知非生?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
〔解曰〕 未生而使生,已生而使死,天之为也,不可知者也。一生之中,有其可知者,因以其知、知生之所有事,不得已而应之,而勿劳其精以悦生恶死,而生无穷之好恶,则不伤其和,而不可知之死任之于天,则知不荡而停以盛矣。然当其生也,亦道与之貌,天与之形。天籁之鸣,天物之化,固非我之所可知,则亦不可知者也。及其死也,薪穷于指而火传,则固有未尝死者,亦未尝不可知也。合生与死、天与人而一其知,则生而未尝生,死而未尝死,是乃真人之真知。夫真人者岂真见有人,真知者岂真有其知哉?人皆天也,知皆不容知也;乃可恍惚而遇其知于滑湣。
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 不以不足而拒之。 不雄成, 不以有余而居功。 不谟士。 士与事通。不谋事之成败。一说:天下事惟士好谋之,不谟士则不用谋矣。 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爇。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 假音格。登假,升合也。
〔解曰〕 此真知之大用也。不逆寡,不雄成,则忘取舍。不谟士,则忘成亏。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则忘毁誉。三者忘,以游于世,险阻皆顺,灾害不得而及之矣。盖水之濡人,火之 人,人入焉而触其毒也。真人无门无毒:无入之心则无入之事;不必无入之事,而不以逆寡、雄成、谟士之心,姑尝试之,则不与之相触。水火固无濡人 人之心,势将自已,何能为患也?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 评曰:心随气以升降,气归于踵,则心不浮动。 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 嗌音厄,哽于喉也。哇,喉欲出也。中愈屈而外愈求伸,其状如此。 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耆、嗜同。一激而即出,故浅。
〔解曰〕 此真知藏密之体也。知藏于内而为证入之牖,虽虚而固有体,藏之深浅,知之真假分矣。梦者,神交于魂,而忽现为影,耳目闻见徜徉不定之境,未忘其形象而幻成之。返其真知者,天光内照,而见闻忘其已迹,则气敛心虚而梦不起。生死祸福皆无益损于吾之真,而早计以规未然之忧,其以无有为有,亦犹梦也,皆浮明之外驰者也。浮明之生,依气以动。气之动也因乎息,而天机之出入乘焉。敛浮明而返其真知,则气亦沉静以内向,彻乎踵矣。天机乘息以升降,息深则天机深矣。耆欲者,浮明之依耳目以逐声色者也。壅塞其灵府,而天机随之以上浮,即有乍见之清光,亦浅矣。耆欲填胸,浮明外逐,喜怒妄发,如火熺油镬,投以滴水,而烈焰狂兴。中愈屈服,外愈狂争,觉以之忧,寝以之梦,姚佚启态,无有之有,莫知所萌,众人之所以行尽如驰而可为大哀也。真人之与众人,一间而已。无浮明斯无躁气,随息以退藏而真知内充,彻体皆天矣。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 说同悦。 不知恶死; 恶,去声。 其出不欣, 欣合也。 其入不距; 距,拒通。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 翛音逍,自适貌。 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 助字如《孟子》助长之助。 是之谓真人。
〔解曰〕 此真知之本也。说生而非能益生,恶生而无能不死,乘于浮明而忘其天。凡夫狂驰之心,捐道助天,惘于生所自始,而徼求不可知之终,皆说生恶死之心引之歧出也。此之不说,奚说?此之不恶,奚恶?天与形,道与貌。形貌有生死,而天道无始终。浮动之知,孰能乱之?小大、是非,荣辱、得丧,又何足以云?
若然者:其心志, 志,专一也。俗本作忘,非是。集曰:志字虚用,谓心不可得而窥测惟有一志耳。 其容寂,其颡 ; ,去轨切,音 ,朴貌。 凄然似秋, 寂静也。 煖然似春; 煖音暄,冲和也。 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于万世,不为爱人。
〔解曰〕 此真知之符也。志者专一,知于所知也。忘生死则浑然一天,寓于形而有喜怒,寓于庸而有生杀,因物而起,随物而止,无不宜而人不能测其极矣。
故乐通物,非圣人也; 圣无不通,而非以通为乐。 有亲,非仁也; 至仁无私爱。二句一意。下三句别一意。 天时,非贤也; 自谓贤者,必立人以抗天。 利害不通,非君子也; 自谓君子者,必辨天下之利害。评曰:知利害故事是非。 行名失己,非士也; 自谓士者,必欲得名于己。 亡身不真,非役人也。 贤也,士也,君子也,皆其自命也。至于亡其真,要皆役人耳,役人亦自有身。身为人役,岂其身之遂亡乎?亡身不真非役人也,乃贤也,士也,君子也。 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 皆贤士君子。 是役人之役, 句。 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解曰〕 物自无不通也,何待吾通而乐之?仁无不亲,亦无可亲。煖然之春,岂亲物哉?下此者,违天之时,徇物之利害,执己而丧其身,求以适人,皆以通物为乐,而求亲物,贤士、君子,一役人而已。夫真人不说生而恶死,惟以生死者天也,非人也。轻用其死以役于人,而恶其生,以生死为己所与知而自主之,亦喉息之浮激者尔。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 朋,类也。义各有类。义而不朋,无所不可。 若不足而不承; 承,受也。不足者必受物。若不足,非不足也,宁更受小物耶? 与乎其觚而不坚也, 与,平声,和适貌。中虚如觚,无物,故不坚。 张乎其虚而不华也; 张,大貌。虚包万有,而不著归于根本。 邴邴乎其似喜乎! 邴、丙通,光明貌。喜其所喜,不为物喜,故曰似。 崔乎其不得已乎! 崔,高貌。超然于物,不得已乃应之。 滀乎进我色也, 滀,昌六切,水聚貌。藏于己者不测,而其容渊然。 与乎止我德也; 与,如字,与乎物者,止充其德而不以物为事。 厉乎其似世乎! 厉,癞病,支离其形也。和光同尘,与世相似。 謷乎其未可制也, 謷,大也。大而无外。 连乎其似好闭也, 连,不绝物也,外不绝物,中密藏而不显。 悗乎忘其言也。 悗音免,从心,从免,不系于心也。虽有言,随即忘之。
〔解曰〕 忘生死而寓于庸,以安时处顺,其状如此,人见之如此耳。真人一知其所知,无待而休于天均,一宅而寓于不得已,未尝期于如此也。
以刑为体,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近名即近刑也。以为体者,常怀之而不犯。 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 杀,所界切。不犯世之刑,简约而自裕。 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 聊以应世。 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 应时生知,不豫立知。 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邱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 邱,高处。言与凡有足可行之人,同行而登乎善,无心以善为必行而行之。
〔解曰〕 不得已而寓于庸,则刑、礼、知、德,皆犯人之形者所有事,墨儒所争务,而亦可两行,人勤行之,我亦庸之。不测其真知者,以为真人之亦勤乎此,不受也,亦不辞也;和之以天倪,其不一者可一也。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 一知之所知,无非天也。 其不一与人为徒。 入世而皆无异同。 天与人不相胜也, 天人死生,无所偏据。 是之谓真人。
〔解曰〕 夫使其有真知也,而以其所知所好者却物之不齐,以孤立虚寂之宗,则有天有人,相与为耦而非一矣。以天胜人而相与争,抑不胜矣。夫天,天也,人亦天也。“劳神明为一”者,见天而不见人之一天,则“命物之化”,浑然一致,无能益损之真隐矣。真人者,可似春,可似秋,可刑可礼,可知可德,可亡人之国,可泽及万世,闷然而应,皆翛然往来,无欣无拒,而一之以天;有一日之生,寓一日之庸,天不与人为耦,生不与死为耦,统于一宗而无不“朝彻”;夫是乃谓之无假而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 形者父生之,而实天之所畀。凡有身者,尚爱其生。 而况其卓乎? 生之理卓立无耦,人也,即天也。 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已,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使其形者,形之君也,固宜忘死以事之。
〔解曰〕 生之、死之命也。命则有修有短,有予有受,而旦与暮、而天与人相为对待,非独立无耦之真也。不生不死,无对者也。无对则卓然独立而无耦矣。真君者,无君也。我即命也,我即君也。能有此者,终古不已,岂但生之可爱乎?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 呴音煦,又音嘘。人困于小,乃有是非。相呴、相濡,极形其困中无聊之貌。 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解曰〕 尧桀皆生趣之是非也。人之爱其生,爱其知是非者而已,是涸鱼之湿沫也。豁然合一之大宗,江湖也;忘生忘形,是非不足以立矣。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 夜半,子时,昼夜阴阳之一换也。今日之山,非昨日之山,大气推移,地游天运,人特不知耳。 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 藏舟,小也;藏山,大也。 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 生死皆在大化之中,藏于此则无所逃。 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 评曰:万化皆在所藏之中。 其为乐可胜计耶?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 善,谓死得其正者。效之,谓送死者效其事。 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解曰〕 于生无所呴濡而均于死,则于死无所丧失而均于生。故善养生者,不养其生,而养其不可死者。大化之推移,天运于上,地游于下。山之在泽,舟之在壑,俄顷已离其故处而人不知;则有生之日,吾之死也多矣。今日之生,昨日之死也。执其过去,忆其未来,皆自谓藏身之固,而瞬未及转,前者已销亡而无余。惟浑然于未始有极之中,生亦吾藏,死亦吾藏,随万化以无极,为一化之所待,无不存也,而奚遁也!虽然,其知此矣,可游也,不可执也。执之则能一其一,而不能一其不一。此列子之御风所以有待,而遁于旬有五日之后也。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 人鬼曰鬼,天之宰曰帝。其神凝则一也。 生天生地;在大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狶韦氏 古有天下者,或曰即豕韦。 得之,以挈天地; 纲维之。 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 戏音羲,气之母谓神也。 维斗得之,终古不忒; 维斗,北斗也。斗运四时而不忒。 日月得之,终古不息; 代明。 堪坏得之,以袭昆仑; 坏一作坯,音丕。堪坏,地也。昆仑,大山之祖。袭谓覆于其上。 冯夷得之,以游大川; 冯夷,水神。《山海经》作冰夷,《淮南子》作冯迟。 肩吾得之,以处大山; 肩吾,泰山神名。 黄帝得之,以登云天; 黄帝升于鼎湖。 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 禺强,北方神名。 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 西王母见《穆天子传》及《山海经》。 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 彭祖,注见首篇。 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箕尾之间有傅说星,云是说之精灵。方以智曰:“庄子掇拾畅其意耳,其名与事,半真半假。其旨则所谓‘神鬼神帝,生天生地’,惟心所造。其理则自古以固存矣。”
〔解曰〕 皆一化之所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化之所待,不穷于化,有情有信也;未始有极,无为无形也。知者传之,未知者欲受之,则又执之而有极矣。知者得之,未知者欲见之,则滞于化迹而非化之所待矣。天地、日星、山川、神人,皆所寓之庸,自为本根,无有更为其根者。若有真宰,而岂能得其朕乎?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 音禹。 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 卜梁倚,旧注:“人姓名。”敔按:女偊,柔也;卜梁倚,刚也。以柔化刚,以道诲才,似亦寓为之名。 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 如初日之光,通明清爽。 朝彻而后能见独, 见无耦之天钧。 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评曰:“杀生”“生生”,皆天也。 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 。于撄而能宁。 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 书策也。 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 诵读也。 洛诵之孙闻之瞻明, 视也。 瞻明闻之聂许, 听也。耳聂而聪许也。 聂许闻之需役, 需役,声也。声音在空,亦有待而行。 需役闻之于讴, 小儿声音之始也。 于讴闻之玄冥, 未有知。 玄冥闻之参寥, 参于天之泬寥。 参寥闻之疑始。 疑有始而未始有始。
〔解曰〕 以要言之,外生而已矣。生有易尽之期,有易尽之能,故撄之则不能卓立以成其独体。知死生者,知形神之去留,惟大力之所负而趋,而不生不死者,终古而不遁。形之存亡,不足用为忧喜,则天下之物杂然相撄,而能撄其遁者,不能撄其不遁者,不遁者固常宁也。如必绝撄而求宁,则抑恃壑泽以为藏,待沫湿以救涸矣。天下无非独也:无我也,无耦也;无杀也,无生也。将、迎、成、毁,撄者自撄,而宁者自宁,大浸不能濡空洞之宇,大火不能爇一实之块,卓然成其一大。知至于此,则如日之方曙,洞然自达,独光晃耀,成其太宁之宇,非圣人之才不能与于斯。
大道既无形而不可见,则所闻者,竹素、丹墨,诵读、视听、言词、音响而已。所自始者滑湣冥昧,疑有而未始有者也。疑始无始,假化声以传。然则化声者,虽如比竹之吹,不得其萌,而声所自化,又未始非滑疑之耀之所寓。则即象言以寓真知,亦奚不可哉?亦撄而后成者也。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 首、脊、尻,一体也。 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 面向天。 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 句赘与会撮通,发卷曲而髻如赘也。 阴阳之气有沴, 沴,戾、殄二音,气乱也。言自是阴阳之气有戾耳,于心无涉。 其心间而无事。跰 而鉴于井, 跰 音骈先,病不能行貌。 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 县音悬。 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 外物系心。 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 句。 避! 句。 无怛化! 怛,惊也,伤也。 ”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惟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 翅、啻通。 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 偶触犯使然。 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 形死。 蘧然觉。 神游。
〔解曰〕 四子者,以大宗为师,而不师心者也。人各有心而悦生恶死,非悦生也,悦物也。目遇之而成色,耳遇之而成声,心遇之而成爱,为物所结而自悬不欲解也。撄宁者,物自结而我自解,为鸡、为弹、为轮,无不可寓庸,而终无所遁。东西南北皆撄也,则皆宁也。故游可逍遥,物论可齐,人间世可入,帝王可应,德无不充,而所养者一于其主;为生生者,不为所生者,为杀生者,不为所杀者;于化不怛,而恶乎不可哉!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挑无极, 挠音袅;挑徒尧切,自得不拘意。 相忘以生,无所终穷?”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间, 莫然犹穆貌。 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待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猗,助语词。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耶!”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耶!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内外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疣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 形骸皆异,而天因托焉。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观,示也。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 不相呴濡。 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 评曰:不争是非,则彼此皆道而生自定。 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达于江湖,归于道术,不特相造,而相忘矣。 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
〔解曰〕 天奚有君子小人哉!人则有之。畸人而侔于天,则犹宁而不可撄也。彼此皆相造于道,则可以相忘。世俗之礼,一撄也,何不宁也?方无内外,天不与人为耦,无往而不可。夫子曰“丘则陋矣”,惟不自以为得,此其所以为真人。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心中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一怪之。”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惟简之而不得, 犹以善丧闻,有所不得简也。 夫已有所简矣。 不戚不哀,无其文矣。 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 当其生也,已知其化为物矣。 方将且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耶?且彼有骇形, 可骇者生死之形。 而无损心; 形化而心不损。 有旦宅, 一旦宅此,非久居也。 而无情死。 死则忘情。 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犹云此其所以乃尔。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 评曰:人自于其生而自名曰此吾也。 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 评曰:吾之者谁也? 且汝梦为鸟而戾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 造而之适,犹有意也。付存亡于一笑,则自得矣。 献笑不及排。 献之于笑,犹有迹也,自然惟天所排,并无可笑。 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安听天之排而不受其化,乃与寥天为一。
〔解曰〕 此哀乐不能入之徵也。夫岂塞默以杜哀乐之至乎?有杜塞其哀乐之心,而又乌足以知化?简之不得者,撄也。不可简而无庸心于简,可简则简之,宁也。故形可骇,旦可宅,而心固不损,死固不足以荡其情,惟自忘其吾而已矣。吾者非吾也,与人相耦而谓之吾,则亦梦而已矣。故忘其所谓吾者,则哀乐无可施之地,一水之不能濡空宇,火之不能 块土也。不濡不 ,则不禁天下之有水火。旦而宅之,暮而去之,且宅之可矣。心不损而形可骇,亦骇之可矣。天下皆吾笑资也,忘其笑而任其排,排亦安焉,然后死可而生亦可。寥天者,无生也,无死也;哀乐现其骇形,如浮云丽空而无益损于空,夫乃无撄不宁,而生死一,是之谓大宗。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 燕子名 鸸,寓为之名,殆谓其傍人门户邪! “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 轵,语词,只通。 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恣睢,自得貌。睢音讳。 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无瞳曰盲,有瞳曰瞽。 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 无庄,美人;据梁,力士。 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 陶铸之,使自忘而丧我。 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 旧注:乘可成之道。薛应旗曰:“乘成者,合《乾》之‘时乘’‘时成’而随游也。” 以随先生耶?”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 万物 音齐,碎也。评曰:揉之如 菜然。 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解曰〕 此忘生死之效也。所谓吾师者,合天人生死而一之大宗也。不居仁义之功,日新而命物之化,惟其不可得而生,不可得而死尔。与之游而忘之,则仁义是非之屑屑者,方且不拒,而况于欣!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它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 同于大通,则不好其形。 化则无常也。 任天之化,无往不可。 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解曰〕 先言仁义,后言礼乐者,礼乐用也,犹可寓之庸也,仁义则成乎心而有是非,过而悔,当而自得,人之所自以为君子而成其小者也。坐忘,则非但忘物,而先自忘其吾。坐可忘,则坐可驰,安驱以游于生死,大通以一其所不一,而不死不生之真与寥天一矣。
子舆与子桑友,而淋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耶!母耶!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 力不能出声。 而趋举其诗焉。 不能歌,且口诵之。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解曰〕 贫富之于人,甚矣。故人有轻生死而不能忘贫富者,思其所以使我贫者而不得,则旷然矣。天地不私贫人富人,抑岂私生人死人乎?弗获已而谓之命,而非有命也。犯人之形,则所以撄之者,不能规之于始。天地不以有所贫有所死而损其心,则贫富无根,生死无本,是非无当,小大无垠,哀乐无所入,浑然万化,不出其宗矣。
《庄子解》卷六终
[book_title]庄子解卷七·内篇
应帝王
应者物适至而我应之也。不自任以帝王,而独全其天,以命物之化而使自治,则天下莫能出吾宗,而天下无不治。非私智小材,辨是非、治乱、利害、吉凶者之所可测也。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 《齐物论》中问答凡三,此言四问者:是也,非也,物也,我也。 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今乃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 要音邀,结也。 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 非人者,有我也。 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 徐徐,安舒貌。于于,无知貌。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 信,实也。 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解曰〕 见我为我而人非我,则见人非我而我非人。我者为是,人者为非,则以我之是,治人之非,怀挟仁义以要天下,惟此非人之一见为之畛封而成八德。不入于畛域,以立人我是非,则民自安其民,上自安其上,泰然梦觉与物相忘,如牛马之于人,无相与也,乃知其实之民情而为德也真矣。故王倪之四不知,不知我也,不知人也,不知是也,不知非也;“彼是莫得其耦”,而冥合于大宗,帝王之所以入于撄而常宁,而天下莫不宁矣。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 旧注:日中始,人名。敔按:疑始无始,因据日中以为始,寓为之名也。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 令自己出,建为常道。 式义度人, 以义立式,为人之法度。 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 句。外犹异也,犹言异乎世之正而后行者。 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邱之下以避熏凿之患,而曾二虫之无知?”
〔解曰〕 正,期必也,必于己之为正,而谓人不正。凡所以治人者,皆式乎己之正以行;河海自深而凿之,山自高而负之,徒劳已耳。夫民,则无不确乎能其事者:农自能耕,女自能织,父子自亲,夫妇自别;忘乎所以然而能自确,害自知远,利自知就。鸟鼠岂待我之出经式义,而始能避患哉?物确然者不昧矣。我奚是乎?物奚非乎?应其所不得不应者,寓诸庸而已矣。
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 蓼音了。 适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 据天以为根,故曰鄙。若人而无名,则圣人也。 何问之不豫也? 豫,快也。 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 造物须我为人,我不得不为。 厌, 句。 则又乘夫莽眇之鸟, 死也。 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 圹埌犹旷荡。 又何帛 或曰古为字;或音诣,法也。 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澹,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解曰〕 澹心漠气以忘其生,无益损于生而生不伤;澹心漠气以顺乎物,无益损于物而物不害;一也。惟才全而德不形,不悦生而恶死,可以养生,即可以养民。谓生死之在我,则贼其生;谓民之生死在我,则贼其民。以心使气,盛气加人,鄙人之为也。大公者,无我而已。惟无生而后可以无我,故乘莽眇之鸟而天下治。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向疾强梁, 向往敏疾,强干自任,如梁之举屋。 物彻疏明, 物无不通。 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 胥,徒也。更换充役,故曰易。技,工也。系身于肆,故曰系。 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 致取。 猨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 致人羁縻。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已,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 有莫能名其化功者。 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解曰〕 知而彻,为而勤,皆自为名,以致天下之来求。天下舍其确然之能而来求,则天下皆丧其真。故待人哺者不饱,待人教者不明。应帝王者以帝王为迹,寓于不得已而应之,不招物之来,物将不来。物不来则反而自能其事,澹漠之德,功化莫尚矣。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之而走。 畏其先言死期。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欤? 而,尔也。责其轻言,以道为至,初未得道。 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 言受训未化也。 而以道与世亢, 与世亢,即未闻道。 必信夫, 未闻道,必妄信。 故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不能起也。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 地,块然耳。 萌乎不震 一念不动。 不正, 无所期必。 是殆见吾杜德机也。 评曰:德尚杜之,何况非德?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杜之中有权,谓闭藏中有活机也。 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 天入于壤中。 名实不入, 名实皆不入于心。 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浑然善者,仅示其机。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 齐,侧皆反。心无专注,似乎不齐。 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 器中之虚曰冲。太冲,无不胜也。无不可胜,故物莫胜。 是殆见吾衡气机也。 衡所以平物者。无不可入而皆平,游心于无碍也。 鲵桓之审为渊, 鲵桓,鲵鱼盘桓处也。鲵,大鱼名。审,《列子》作潘,音蒲官切,水之盘旋曰潘。 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 《列子》于三渊外,加滥水、沃水、氿水、壅水、汧水、肥水之潘为九渊。 此处三焉。 评曰:入大、入止、入行,皆渊所涵也。三者可涵,犹有未可涵者在。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壶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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