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无能子译注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玄学五术,道教,哲学,完结 [book_length]59639 [book_dec]道教书。晚唐无名氏撰。分上、中、下三卷,计28篇。全书述说气一元论和自然无为思想,宣扬无神论,否定封建等级观念。认为“天地未分,混沌一气。一气充溢,分为二仪。”人与动物“同生天地,交气而已,无所异也”(《圣过》)。赞赏“任其自然,遂其天真,无所司牧,濛濛淳淳”(《圣过》)的远古时代。主张“宜处则处,宜行则行,理安于独善”(《答华阳子门》)。提倡“羽仪五色,谓之凤者未必祥,枭未必凶”(《纪见》)的无迷信思想。抨击封建等级制度,认为“官爵,实强名也。”“自古帝王与公侯卿大夫之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尔”(《严陵说》)。强调“物者,所谓富贵之具也”(《答通问》);“足物者为富贵,无物者为贫贱”。但也倡导“智虑语言,人与虫一也,所以异者形质尔”(《圣过》)的形而上学观点。该书在唐代哲学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收入《道藏》第六七二册。今人王明有《无能子校释》。 [book_img]Z_16861.jpg [book_title]卷上 圣过第一 【题解】 本章题名“圣过”,即是要指出圣人的过错。作者身处的唐代虽然容忍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合流,没有严格的意识形态控制,但是儒家的核心地位并不曾动摇,而儒家崇尚的圣人,还是具有着权威性。现在无能子提出这样的话题,并置之于首章,显然与社会主流意识格格不入,体现了他对现实社会现象的批判精神。 全文自人所生活的自然界的形成说起,提出整个世界孕育于混沌一气,由一气分为阴阳两端,由阴阳的作用而形成天地,又在此基础上生成了万物。从这一段的内容看,似乎与老子、庄子讲的世界生成过程较为相近,都提出从混沌一气中分出阴阳,相互作用后形成天地万物的过程。不过又有了自己的考察角度与相应观点,如,本文没有提到道作为世界本原的作用,而是直接从讲气开首。联系后文,虽然也讲到在冥冥懵懂之中有“无为”的存在,但始终没有提到它的实体性。这样的对世界存在、生存状态的描述,去除了“道”概念引出的歧义,更与客观实际贴近,具有可信性。 再如,文中讲到人类作为裸虫中“繁其智虑者”,与鳞虫、毛虫、羽虫、甲虫同生共处,也有独到之处。查此说之经典出处,可见《周礼·地官·大司徒》中提出的动物五大分类之说,与无能子的说法相近,但其中的“臝物”是指虎豹之类的大毛虫而不包括人类。无能子在论述中把人所属的裸虫与其他动物放在了同一系列,并将此一观点贯穿于他对世界存在形式的论述,是其见识的过人之处。 无能子指出,在气血动物杂处的太古时代,人类保持着“任其自然,遂其天真”的生存状态,懵懂淳朴,生活得有规律而安定长寿。但是人类因为头脑发达而改善了生存条件,耕种粮食,打猎捕鱼,建造房屋,建立家庭,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君臣隶属的社会关系。应当说从生存、发展的角度讲,都较之过去有很大的进步,但是也因此带来了贵贱等级与贫富的差别,引出了人的欲望与争夺之心。为此,人类中“繁其智虑者”圣人便出来实施仁义忠信之伦教,制定礼乐规章。但这在暂时维持住社会秩序的同时,也使荣辱、是非之心激发出来。于是不得不用刑法、军队等方式来防范欲望的膨胀及争夺的剧烈,人类的生活从此陷入混乱、痛苦之中。所以说人类现实社会中出现的舍本逐末、纷情伐命的状况,都是圣人带来的灾祸。这段话显然是针对儒家提倡的仁政境界提出的批判。《庄子·马蹄》中曾经说道:“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意思为:在上古人类天性保持最完善的时代,人们与禽兽同居,与各种物类并存,保有着朴素本真的天性。等到圣人出现,勉为其难地倡导仁义,致使人们产生出迷惑。在对逸乐的追求与随之而来的礼仪法度规定中,天下人陷入了矛盾分歧。本章的观点可以说就是以庄子的上述思想为出发点,并做出进一步的深化与论证。 不过与庄子仅指“圣人之过”为“毁道德以为仁义”不同,无能子把道德的形成也指认为圣人的过错了。道家鼻祖老子以“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原始社会为理想境界,无能子心目中的理想生存状态却是再往前推演的人作为裸虫与鳞虫、毛虫、羽虫、甲虫杂处的太古时代。这显然是把人与自然间的紧密一致,肯定得更为彻底,体现出他向关注于生命本身的道教观念的靠拢。这或许是有人要把无能子归之于道教中人的重要原因吧。 本篇的叙述体现了依托儒家典籍发表批判议论的特点,而这样的叙事风格似乎贯穿了《无能子》全书。 天地未分,混沌一炁①。一炁充溢②,分为二仪③。有清浊焉,有轻重焉④。轻清者上,为阳为天;重浊者下,为阴为地矣。天则刚健而动,地则柔顺而静⑤,炁之自然也。天地既位⑥,阴阳炁交,于是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生焉⑦。人者,裸虫也;与夫鳞毛羽甲虫俱焉,同生天地,交炁而已,无所异也。 【注释】 ①混沌(hùn dùn):指世界开辟前元气未分、模糊一团的状态。炁:同“气”。道教多以指元气。 ②充溢:充满。 ③二仪:指天地。 ④轻重:指轻气与重气。 ⑤天则刚健而动,地则柔顺而静:天于《易》为乾,地于《易》为坤。《易传》说乾刚坤柔,故有此说。 ⑥既位:已经各安其位。 ⑦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古代所分的五类动物,并称为“五虫”。其中裸虫泛指没有羽毛鳞甲的动物,如人类;鳞虫指长有鳞甲的动物,如鱼类;毛虫泛指长毛的兽类;羽虫指生有羽毛的鸟类;甲虫指长有甲壳的虫类动物。 【译文】 天与地尚未分开之时,处于模糊一团的元气之中。待到生长充实,便分离为两种有清浊、轻重之分的表象。元气中分量轻而清澈者,飞升向上作为阳气而形成了天;而分量沉重又浑浊的元气则降落向下作为阴气而造就了地的始基。天坚强有力并处于不断的运动之中,地柔弱和顺而处于沉静状态,这是阴阳二气自然秉性的体现。天地各就其位以后,地上的阴气与天上的阳气交互发生作用,于是各种生命体如裸虫、鳞虫、毛虫、羽虫、甲虫开始出现了。人类,属于裸虫;与其他的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等动物,共同生存于天地之间,均为阴阳二气交互作用的结果,没有什么区别。 或谓有所异者,岂非乎人自谓异于鳞羽毛甲诸虫者?岂非乎能用智虑耶,言语耶?夫自鸟兽迨乎蠢蠕①,皆好生避死,营其巢穴②,谋其饮啄③,生育乳养其类而护之;与人之好生避死,营其宫室,谋其衣食,生育乳养其男女而私之,无所异也。何可谓之无智虑耶?夫自鸟兽迨乎蠢蠕者,号鸣啅噪皆有其音④,安知其族类之中非语言耶?人以不喻其音⑤,而谓其不能言。又安知乎鸟兽不喻人言,亦谓人不能语言耶?则其号鸣啅噪之音必语言尔。又何可谓之不能语言耶?智虑语言,人与虫一也,所以异者形质尔⑥。夫鳞毛羽甲中,形质亦有不同者,岂特止与人不同耶?人之中,形质亦有同而异者、异而同者,岂特止与四虫之形质异也? 【注释】 ①迨:至,到。蠢蠕:指软体小虫,如蚯蚓等。蠕,慢慢移动的样子。 ②营:营造。 ③饮啄:饮水啄食。引申为吃喝、生活。 ④啅(zhào)噪:鸣声嘈杂。 ⑤喻:明白,懂得。 ⑥形质:形体。 【译文】 有人说人类与其他动物还是有所不同的,难道这不是人类自以为与鳞虫、羽虫、毛虫、甲虫等类有所不同吗?难道不是自认为拥有以智力思考的能力,拥有语言的能力?其实从鸟类、兽类到蠕动爬行的小虫,都懂得爱惜生命、避免死亡,营造自己的巢穴,获取自身的食物,养育后代并加以保护;这与人类的养生避免死亡,营建宫廷房屋,寻求温饱,养育子女并守护之是一样的。怎么能说那些异类动物就没有智虑思谋的能力呢?同样,飞禽走兽乃至软体小虫,都能发出呼号鸣叫的声音,怎么就知道在它们同类中这些不是交流的语言呢?人类因听不懂其他种类动物的声音,而以为其不能言语。又怎么知道鸟兽因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也说人类没有语言呢?因此可知,鸟兽之类的呼号鸣叫必然是语言。又怎么能说它们不能言语呢?可见在智虑和语言方面,人类与其他动物是一样具有的,所不同的只是在于形象与体质而已。其实在鳞虫、毛虫、羽虫、甲虫之中,在形象与体质方面也是有所不同的,并不只有人类与其他动物之间的不同。其实在人类之中,形象与体质方面也有同有异,并不是唯有与其他四虫之间的形质有所不同。 嗟乎!天与地,阴阳气中之巨物尔。裸鳞羽毛甲五灵①,因巨物合和之炁,又物于巨物之内②,亦犹江海之含鱼鳖③,山陵之包草木尔④。 【注释】 ①五灵:五类动物。 ②又物于巨物之内:前一“物”字为动词,指作为物质而生存。 ③含:指居住着、生存有。 ④包:包含,指生长着。 【译文】 哎呀!天与地,是阴阳之气中的巨大物体。裸、鳞、羽、毛、甲五大类灵虫,借助于巨物合和之气生成,又被纳入于巨物之内而存在,这就如同于江海中生存有鱼鳖,山陵中生长着草木是一样的。 所以太古时,裸虫与鳞毛羽甲杂处,雌雄牝牡①,自然相合,无男女夫妇之别,父子兄弟之序。夏巢冬穴,无宫室之制;茹毛饮血②,无百谷之食。生自驰,死自仆③,无夺害之心,无瘗藏之事④。任其自然,遂其天真,无所司牧⑤,濛濛淳淳⑥,其理也居且久矣。无何,裸虫中繁其智虑者,其名曰人。以法限鳞毛羽甲诸虫,又相教播种以食百谷,于是有耒耜之用⑦。构木合土以建宫室,于是有斤斧之功。设婚嫁以析雌雄牝牡,于是有夫妇之别,父子兄弟之序。为棺椁衣衾以瘗藏其死,于是有丧葬之仪。结罝罘网罗以取鳞毛羽甲诸虫⑧,于是有刀俎之味⑨。濛淳以之散,情意以之作。然犹自强自弱,无所制焉。繁其智虑者,又于其中择一以统众,名一为君,名众为臣。一可役众,众不得凌一。于是有君臣之分,尊卑之节,尊者隆,众者同。 【注释】 ①牝牡(pìn mǔ):兽类的雌性与雄性。 ②茹毛饮血:指原始人不会用火、连毛带血地生吃禽兽的生活习性。 ③仆:倒地。 ④瘗(yì)藏:埋葬。 ⑤司牧:管理,治理。 ⑥濛濛淳淳:形容混沌淳朴的样子。 ⑦耒耜(lěi sì):古代的一种翻土农具,形如木叉,上有曲柄,下面是犁头,用以松土,可看做犁的前身。 ⑧罝罘(jū fú)网罗:罝和罘都是捕兔网,引申泛指捕捉水陆各类动物的工具。 ⑨刀俎(zǔ)之味:泛指各种烹调的美味。俎,切肉的砧板。 【译文】 所以在远古时期,裸虫与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等族类生活在一起,男女雌雄都自然交合,而没有人类的男女性别、夫妇名分的区别,以及父子、兄弟等的长幼辈分秩序。夏天住筑在树上的草巢,冬天钻入土洞穴里,没有房屋住宅的制作。他们连毛带血地生吃禽兽,没有稻谷之类的食物。活着就自由自在地奔走,死了倒在地上结束,没有争夺财产害人的心思,也没有丧葬仪式的设置。他们任凭自然天性的遣使,顺其天然真情地应世,不受别人的管束,懵懂淳朴,生活得有规律而安定长寿。不久,裸虫类中出现一种智虑发达的动物,名字叫“人”。他们设法控制了鳞虫、毛虫、羽虫、甲虫等类的行动,又通过相互传授学会了种植百谷以作为粮食,还因此造出了耒耜之类的农具。人类通过搭构木材、和合泥土而建造出房屋,为此而制造出斤斧之类的工匠器具。人类设计了婚嫁礼仪以区别男女,为此而有了夫妇家庭角色的分工、父子兄弟的长幼辈分的秩序规定。人类制造了棺椁衣被以埋葬死者,为此而有了丧葬的仪式。人类制造出各种网罗以捕获鳞虫、毛虫、羽虫、甲虫诸类动物,宰杀后烹调出美味食物。原先的懵懂淳朴因此而散尽,各种情感意志因此而产生。不过那时的人群中仍然延续着强者自强、弱者自弱的传统,不受别人的管束。然后那些富有智虑的人,又在人群中推选出一人来统领大众,这“一”人者被名之为“君”,而大众被称之为“臣”。这“一”人可以役使民众,而民众则不得有凌驾于“一”的举动。于是便出现了君臣的区分、尊卑的礼节,受尊崇的人地位高贵,众人则同处于卑下的地位。 降及后世,又设爵禄以升降其众,于是有贵贱之等用其物,贫富之差得其欲,乃谓繁智虑者为圣人。既而贱慕贵,贫慕富,而人之争心生焉。谓之圣人者忧之,相与谋曰:彼始濛濛淳淳,孰谓之人?吾强名之曰人,人虫乃分。彼始无卑无尊,孰谓之君臣?吾强建之,乃君乃臣。彼始无取无欲,何谓爵禄?吾强品之①,乃荣乃辱。今则醨真淳、厚嗜欲而包争心矣②。争则夺,夺则乱,将如之何?智虑愈繁者曰:吾有术焉。于是立仁义忠信之教、礼乐之章以拘之。君苦其臣曰苛,臣侵其君曰叛,父不爱子曰不慈,子不尊父曰不孝,兄弟不相顺为不友不悌③,夫妇不相一为不贞不和④。为之者为非,不为之者为是。是则荣,非则辱,于是乐是耻非之心生焉,而争心抑焉。 【注释】 ①品:等级。 ②醨:味道淡薄的酒。代指冲淡、削弱。包:胸藏,怀有。 ③友:指兄弟之间的友好关系。悌:指弟弟顺从兄长。 ④贞:指妇女坚守妇道。 【译文】 延续到后世,人类又设置了爵位、俸禄等制度来调整臣民的地位,并根据贵贱等级的不同规定享用财物的多寡,通过贫富的差别来满足某些人的欲望,把其中富于智虑者称为“圣人”。后来一些地位低贱的羡慕尊贵者,贫寒的人羡慕富人,人类的争夺之心因此产生出来。被称为“圣人”的人为此产生了忧虑,在一起商量说:人们过去懵懂淳朴,没有自称为人的想法,被我们强加了人的名称,才有了与其他动物的区别。人类原先没有尊卑的观念,也不懂得有君臣的分别,是我们强迫设置,才有了君臣的区分。他们原先没有追求与欲望,不知道什么是爵位俸禄,被我们强制规定了等级,于是有了荣辱的概念。现在人们失去了纯真的天性、贪欲滋生而引发争夺之心。争夺心起则引出争夺行为,因此出现了社会的混乱,那该怎么办呢?其中有更为聪明者说:我有办法的。于是就建立了仁义忠信的理念、礼乐等规章制度对人们的行为加以规范。把残害臣民的执政方式称为“苛政”,把臣民侵害其君称为“反叛”,把父辈不爱护子女的称为“不慈”,子女不尊重父辈的称为“不孝”,兄弟之间不友爱的称为“不友不悌”,夫妇之间不齐心的称为“不贞不和”。做了这些事的被认为是错误的,不做这些事的被认为是对的。凡做对了的给予荣誉,做错了的则加以羞辱,于是产生了因做对而高兴、做错而羞耻的是非观念,从而争夺之心受到了抑制。 降及后代,嗜欲愈炽①,于是背仁义忠信、逾礼乐而争焉②。谓之圣人者悔之,不得已乃设刑法与兵以制之③,小则刑之,大则兵之。于是缧绁桎梏鞭笞流窜之罪充于国④,戈铤弓矢之伐充于天下⑤,覆家亡国之祸,绵绵不绝,生民困贫夭折之苦,漫漫不止。 【注释】 ①炽:强烈。 ②逾:超越,违背。 ③兵:兵器,代指军队。 ④缧绁(léi xiè):捆绑犯人的黑绳索,借指监狱、囚禁。桎梏:泛指刑具,在足曰桎,在手曰梏。类似现代的手铐、脚镣。笞:用鞭子、竹板抽打。流窜之罪:指流放。 ⑤戈铤弓矢:四种兵器名,代指军队。戈,古代的一种曲头兵器,横刃,用青铜或铁制成,装有长柄。铤,小矛。弓矢,弓箭。 【译文】 再延续到人类的后代,人们的嗜好与欲念更为强烈,于是不惜违背仁义忠信守则、践逾礼乐的规定去相互争夺。那些被称为“圣人”者为先前制定仁义忠信、礼乐规范的做法而后悔,不得已之下便设立了刑法、军队去制止争斗的行为。小范围的犯罪以刑罚处置,大范围发生的犯罪行为则用军队去镇压。于是受监禁、戴刑具、挨鞭笞、遭流放等罪罚的人充斥全国,动用武力的战争遍及天下,丧家亡国的祸乱不断地出现,民众遭受的困贫夭折等痛苦没有休止。 嗟乎!自然而虫之,不自然而人之。强立宫室饮食以诱其欲,强分贵贱尊卑以激其争,强为仁义礼乐以倾其真①,强行刑法征伐以残其生;俾逐其末而忘其本②,纷其情而伐其命;迷迷相死,古今不复,谓之圣人者之过也。 【注释】 ①倾:歪斜。 ②俾:使。 【译文】 啊呀!顺应了自然本性的动物被称为虫类,违背了自然本质的物类便是“人”类。人类在被强制修建宫室、进化饮食方式过程中诱发出贪欲,自强制分别的贵贱、尊卑中激化争夺之心,自强制遵行仁义规范、礼乐仪式过程中背离了天真淳朴,自强行刑法、征伐过程中伤害了生命。这样使得人类只知道追逐细枝末节而忘记了根本,淆乱了真性情而伤残及生命;使得人类在迷迷糊糊中走向死亡,不能回复到古时的状态,这就是被称之为“圣人”的过错呀! 明本第二 【题解】 本章要求明确以“无为为心”的根本宗旨。“无为”的思想在老庄身上得到较为充分的阐述。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七章有“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句,把“无为”与“道”做出直接的联系,认为清静无为属于“道”的根本属性。本章中提出“无为之心”是人体形骸的核心本质,它就像火之炎属性、水之湿属性一样的重要,又呈现出无所不包、无所不察又无形恍惚的特征,这与老子形容的“道”的属性也十分相近。 不过作者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对其本质的探究,而是转向了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上面。他认为从“无为之心”的角度看,隐士巢父、许由与君王尧、舜、禹、汤、周武王都是符合其标准的典范,因为他们都做到了“应物立事,旷乎无情”。这样的说法似乎超出了老子的论域。 不过,老子讲“无为”是要强调其合符“自然”的一面,所以庄子解释“无为”常常与“人为”相对立。魏晋时郭象注《庄子》,曾说:“天下虽宗尧,而尧未尝有天下也,故窅然丧之。而尝游心于绝冥之境,虽寄坐万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遥也。”(《逍遥游注》)大致可算是认尧、舜等君王为“无为”的诠释。郭象在同篇中还说到“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的话,可谓是对以庙堂、山林为形骸、以“天然之心”为本质的观点的很好揭示。 当然,郭象是将圣人与神人等同了起来,并对巢父、许由等隐士加以了贬斥,而这些偏向都在无能子这里受到了纠正。这样显示出的,是无能子背离儒家传统、回归于道家立场的一面。 夫所谓本者,无为之为心也,形骸依之以立也,其为常而不殆也。如火之可用以焚,不可夺其炎也;如水之可用以润,不可夺其湿也。取之不有,藏之不无。动之则察秋毫之形①,审蚊蚋之音②;静之则不见丘山,不闻雷霆。大之可以包天壤,细之可以入眉睫。惚惚恍恍,不来不往;希希夷夷③,不盈不亏。巢由之隐④,园绮之遁⑤,专其根而独善也。尧授舜,舜授禹,禹授启⑥,汤放桀⑦,武王伐纣⑧,张其机而兼济也⑨。明之者,可藏则藏,可行则行,应物立事,旷乎无情;昧之者,嗜欲是驰,耳目是随,终日妄用,不识不知。孰能照以无滞之光⑩,委以自然之和,则无名之元,见乎无见之中矣。 【注释】 ①秋毫:秋天刚生长出来的兽毛。 ②蚊蚋(ruì):通常指蚊子。食人血的蚊子叫蚋,食植物汁液的蚊子叫蚊。 ③希希夷夷:看不见听不到的样子。夷,听不到的样子。 ④巢由:指巢父与许由。均为尧时的隐士。巢父,山居不营世利,因在树上筑巢自居而得名。传说不肯接受帝尧所让天下,隐居聊城(今属山东),以放牧了此一生。许由,一作许繇,字武仲,一字道开。帝尧在位时,曾率许姓部落在今河北省行唐县许由村一带活动。尧听说贤名欲让之天下,因不肯受而逃于箕山下,农耕而食;尧帝又欲任为九州长官,他到颍水边洗耳,表示不愿听到这些世俗浊言。后世把许由和巢父并称,指代隐居不仕者。 ⑤园绮:园,即东园公,姓唐(一说姓庾、园),名秉,字宣明。绮,即绮里季,号简称,姓吴名实。他们与夏黄公崔广、甪(lù)里先生周术并因年高发白隐退,被称为“商山四皓”。四人都曾为秦始皇时博士官,汉初时拒绝为官,隐居于商山(今陕西商洛境内),曾向汉高祖刘邦讽谏不可废去太子刘盈(即后来的汉惠帝)。后人以此泛指有名望的隐士。 ⑥启:姓姒,大禹的儿子。启在禹去世后继承王位,建立了夏朝,改禅让制而成世袭制。 ⑦汤放桀:汤,即成汤,子姓,名履,又名天乙。因夏朝国君桀残暴荒淫,起兵灭夏,将桀流放于南巢,从而建立了商朝。 ⑧武王伐纣:武王,指周武王姬发,因商纣王残暴败国,率军队在牧野打败纣王,建立了周朝。 ⑨兼济:指兼济天下。 ⑩滞:窒碍,固执。 【译文】 被称为“本”的,是以“无为”为宗旨的,包括我们人的形体在内的世间物质体,都是依赖于此而成立的,它永恒地存在而不会改变。就像火可以用来焚烧东西,没有外物能夺去其炎热的本性;水可以用来滋润万物,外力无法夺去其湿润的本质一样。这样的本质当你伸手欲取的时候并不存在,当你以为它隐藏起来的时候又无处不在。当它发生作用之时能够明察秋天兽毛这样细小的形状,分辨出蚊子般轻微的声音;当它沉静下来之时则连丘山在前也看不见,雷霆在耳也听不到了。它大起来可以包孕天地,细微处可以深入眉毛、眼睫之中。它处于惚惚恍恍之中,无法感受其来往动静;它幽微希夷,无法知晓其盈亏的形状。巢父、许由隐居深山,东园公、绮里季等人的遁世,都是专守“无为”根本、独善其身的表现。尧禅让天下于舜,舜禅让天下于禹,禹把天下传授给启,商汤流放夏桀,周武王讨伐殷纣王,都是以“无为”为宗旨而兼济天下的结果。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会根据世事的变化,做到该隐居时隐居,该出世行动时则有所作为,顺应外物的变化来做事,心胸旷达而不感情用事;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则被欲念牵着鼻子走,任由感官支配,整天胡作非为,糊里糊涂。若有谁能以明澈的思维,理解了自然之和谐,那么这无法言状的根本原则,就能在无形之中得到把握了。 析惑第三 【题解】 本篇涉及的是有关人的精神与形体之间关系的问题。作者认为在性与命、神与气两者关系之中,性、神无疑是第一性的东西,它存在于虚无,而化生形体于自然之中。性、神即精神是永生不灭的,而形体则在生成之时便走向死亡。这是对“神不灭论”的延续,当然具有不合理因素。然而作者不是一概将形体置之视野之外,而是提出“形骸者,性命之器也”的观点,就像火不借木柴不能发出火光一样,精神也无法独立而自我显现作用。于是他得出了犹如“埙箎之相感”一般,精神与形体两者之间存在着“形骸非性命不立,性命假形骸以显”的相辅相成关系。这样的说法有着对精神形体关系辩证认识的一面。 作者在此前提下,想要批驳的是世人对生命的过分看重,以及由此引出的贪婪欲念,这是对包括道教众人在内的执念于养生、追求长生不老神话的否定,具有着恬淡安宁的人生态度,与老子的思想有接近之处。从这层意义上,可以说确实有着解惑的效果。 另外,本章对形、神两者关系分析用的是性命、神气这样两组概念,神气概念在道家学说中较为常见,而性命之说则相对少许多。较早涉及“性命”概念的当推战国时期的孟子,《孟子·尽心下》中把“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归之于“命”,而将“圣人之于天道”这类的东西归之于性。也就是将通过形体器官获得的认识称为“命”,而将理性认识的来源归向了“性”。这样的认识其实在后世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而无能子却以此作为论述的出发点,显然是与他对孟子这一思想的理解与体悟有关。这体现了他对传统儒家思想观点的熟悉与积极吸纳,具有认识上的合理性。 夫性者神也,命者气也,相须于虚无,相生于自然,犹乎埙箎之相感也①,阴阳之相和也。形骸者,性命之器也。犹乎火之在薪,薪非火不焚,火非薪不光。形骸非性命不立,性命假形骸以显,则性命自然冲而生者也②,形骸自然滞而死者也③。自然生者,虽寂而常生;自然死者,虽摇而常死④。 【注释】 ①埙箎(xūn chí)之相感:埙、箎皆古代乐器,二者合奏时声音相应和。亦有“埙箎相和”的说法。 ②冲:空虚,无形无相。 ③滞:充实,沉重。 ④摇:活动,行动。 【译文】 被称为“性”的是指人的精神,而“命”的概念则与“气”有关,这两者相互作用于虚无之中,又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这就像埙、箎两种乐器的相互应和,像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一样。人的形体,是性、命存在的容器。这就像火与木柴的关系,木柴要有火来燃烧,而火没有木柴也不能发出火光。人的形体要靠性、命的支撑而活着,而性、命也要依仗形体来显现作用。性、命是自然而然地活动而富有生命力的,形体则自然而然地处于沉重而暗淡无光的状态。自然而然地生存者,虽然无声无息却永恒存在;自然而然要走向死亡的形体,虽然也会奔走活动却常有死亡的威胁。 今人莫不好生恶死,而不知自然生死之理,睹乎不摇而偃者则忧之①。役其自然生者②,务存其自然死者③,存之愈切,生之愈疏。是故沉羽而浮石者也④,何惑之甚欤! 【注释】 ①偃:倒在地上。 ②役:役使。 ③务:竭力。 ④沉羽而浮石:把羽毛沉下水,让石头浮出水面。比喻不可能的事情。 【译文】 现在的人都贪图生存而厌恶死亡,不懂得生死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见到失去生命的死者便伤心难过。他们想要通过役使自然永生的精神,努力保留自然走向死亡的形体,其实这种保留之心越为迫切,就离生存之道越远。这就像想把羽毛沉入水底而让石头浮上水面一样的荒谬,真是太过糊涂了呀! 无忧第四 【题解】 本章与前两章在内容上有所衔接,在明确了形骸的不可靠、精神的不死之后,当然会对生死问题有了豁达的看法。所以作者针对世人在生死问题上的迷惑做出劝解,提出所谓的死,不过是看到了形体的不能活动并倒卧在地的状态,其实形体的生死取决于精神的贯通,若人的器官无法发挥出认识功能,呈现“虚而灵”的状态,就是死亡了。所以死亡衡量标准在于精神与形体的结合,而不在于形体本身活动能力的丧失。这里有过分夸大精神作用的一面,但是作者的出发点在于想打消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从而获得一种“至和”即极其和乐而安宁的人生态度,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夫人大恶者死也,形骸不摇而偃者也。夫形骸血肉耳目不能虚而灵①,则非生之具也②。故不待不摇而偃则曰死,方摇而趋本死矣③。所以摇而趋者,凭于本不死者耳,非能自摇而趋者。形骸本死,则非今死,非今死,无死矣。死者,人之大恶也。无死可恶,则形骸之外,何足汩吾之至和哉④? 【注释】 ①虚而灵:指具有精神的作用。虚,空,无形。灵,聪明,具有思维活动的能力。 ②生之具:有生命的物体。 ③趋:奔走。 ④汩:乱,扰乱。 【译文】 人类最为厌恶的事情是死亡,它是指形体不能活动而倒伏在地者。其实人的躯体、血肉、耳目离开了“虚而灵”的精神属性,就失去了生命存在的条件。所以它不是等到了不能活动倒伏在地时死亡的,在尚能活动奔走的同时就已经在走向死亡了。所以人能够活动奔走,凭借的是永生的精神,而不是能活动奔走的躯体。人的形体原本就没有生命力,而不是在停止活动时才算死亡,既然如此就无所谓死亡呀。死亡,是人类最为厌恶的事情。明白了没有死亡可厌恶,那么在形体之外,又有什么能扰乱我和谐安宁的心理状态呢? 质妄第五 【题解】 在分析了人生至为重大的生死问题之后,本章接着又分析了“富贵”“美名”及牵扯人们情感最多的“亲情”问题。一般人们会从它们对社会的危害谈起,说明去除其影响的重要性,而无能子则以前几章中分析的万物皆空虚不实为依据,来进行相关问题的论述。 他提出对于“富贵”的迷恋,无非与贪求“足物”的心理有关。其实人所贪求的种种物品,原本由人所创造;而其后人类反又追求这些物,以拥有这些物为满足,真是把主次、虚实的事实颠倒了过来。 至于“美名”,也不过是圣人用来拘束人之愚者的名目,只与人的形质有关。人的形质不过是一副装着血肉的臭皮囊,而与之相匹配的“美名”当然会随着它的聚毁而显隐。这种虚幻不实、与自然正性无关的“美名”,当然无须耗费人的精力去力争。这样的分析,将立论置于人的本质属性与形体、万物关系基础上,无疑具有较强的说服力。 本章中论及亲情,也有其独到的方面。作者指出,从人类同为自然之物的角度看,无所谓有血缘关系一说;就像人的形体虽有耳目口鼻、四肢腹背等形表区别,但因只有组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所以这种名称上的区别或结合都只是暂时的、具有不确定性的。同样道理,所谓的亲情只是对某种程序上的排列组合的强名,而不具有必然性,所以也没有信守的必要性。这也是从自然界大统一的角度,分析出的亲情不合理,与前文中的论述一样,是具有理论上的说服力的。 作者最后以《庄子·大宗师》中“相喣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话作为总结,要求人们做到“相忘于自然”,进入“各适”即各得其所的状态。这是一种追求心灵自由的表现,确实与庄子的精神境界相一致,值得赞赏! 天下人所共趋之而不知止者,富贵与美名尔。所谓富贵者,足于物尔。夫富贵之亢极者,大则帝王,小则公侯而已。岂不以被衮冕、处宫阙、建羽葆警跸①,故谓之帝王耶?岂不以戴簪缨、喧车马、仗旌旃钺②,故谓之公侯耶?不饰之以衮冕宫阙羽葆警跸、簪缨车马钺,又何有乎帝王公侯哉!夫衮冕羽葆、簪缨钺、旌旃车马,皆物也。物足则富贵,富贵则帝王公侯。故曰富贵者足物尔。 【注释】 ①被:穿戴。衮(gǔn):古代帝王、三公所穿的礼服。冕:贵族官员所戴的礼帽。此特指帝王的礼帽。宫阙:宫殿。阙,皇宫正殿前面两边的楼台。羽葆:仪仗名。用鸟羽装饰成伞盖的样子。警跸(bì):古代帝王出入时,于所经路途侍卫警戒,清道止行。 ②簪缨:古代官吏的帽饰。仗:仪仗。旌旃(zhān):泛指旗帜。旌,用羽毛或牦牛尾装饰的旗子。旃,赤色曲柄的旗。钺(fū yuè):斫刀和大斧。腰斩、砍头的刑具。 【译文】 普天下的人所共同追求而无休止的,是富贵与美名罢了。所谓的富贵,不过是物质上的富足罢了。富贵中的顶极者,大的算是帝王,小的便是公侯罢了。难道不是因为穿戴有衮衣冠冕、住在宫殿、出行有华盖仪仗簇拥、沿途有侍卫警戒开道,被称之为帝王吗?难道不是因为头戴簪缨官帽、出门坐着车马、带着旌旗钺等仪仗队伍,才被称之为公侯吗?如果没有衮冕、宫阙、华盖、侍卫、簪缨官帽、车马、仪仗队,好像就显不出帝王公侯的地位了!衮冕、华盖、官服、仪仗、旌旗、车马,都是物质的东西。财物足够就是富贵,富贵了就是帝王公侯。所以可以说富贵者不过就是财物的富足罢了。 夫物者,人之所能为者也。自为之反为不为者感之①,乃以足物者为富贵,无物者为贫贱。于是乐富贵,耻贫贱;不得其乐者,无所不至。自古及今,醒而不悟。壮哉物之力也! 【注释】 ①感:受,身有所受。指享受。 【译文】 其实财物是百姓所创造的。自己创造了财富,反倒为不生产财富者所享受,以致把不劳而获得财物者视为富贵,把被剥夺了财富者视为贫贱。由此而形成因富贵而快乐、因贫贱而羞耻,没有得到此种快乐者则什么事都敢做的社会风气。从古到今,人们貌似清醒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见物质的力量实在是强大呀! 夫所谓美名者,岂不以居家孝、事上忠、朋友信、临财廉、充乎才、足乎艺之类耶?此皆所谓圣人者尚之,以拘愚人也。夫何以被之美名者,人之形质尔。无形质,廓乎太空,故非毁誉所能加也。形质者,囊乎血舆乎滓者也①,朝合而暮坏,何有于美名哉?今人莫不失自然正性而趋之,以至于诈伪激者②,何也?所谓圣人者误之也。 【注释】 ①囊乎血舆乎滓:指装满了血和各种渣子的皮囊。囊,口袋。舆,车子。 ②激:动,指动用,使用。 【译文】 被称之为美名者,无非是在家里孝顺父母、在朝廷忠于君王、与朋友交往讲诚信、不贪财物、富有才能技艺之类的行为吧?这些都是所谓圣人倡导出来、用来约束愚人的标准。其实承载美名的是什么呢,只是人的形质而已。人忘掉了形体,游心于辽阔的太空,那外界的诋毁或荣誉都起不了作用。至于形质,不过是装满着血和渣滓的皮囊罢了,早上聚合晚间或已毁坏,与美名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现在的人会失却自然天性而去追求美名,甚至不惜使用诈伪的手段呢?都是受到所谓圣人误导的结果呀。 古今之人,谓其所亲者血属①,于是情有所专焉。聚则相欢,离则相思,病则相忧,死则相哭。夫天下之人,与我所亲: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一也。何以分别乎彼我哉?所以彼我者,必名字尔②。所以疏于天下之人者,不相熟尔;所以亲于所亲者,相熟尔。 【注释】 ①血属: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②名字:名称。如父母、兄弟、朋友等等。 【译文】 自古至今的人,都认为自己所亲近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属,这样情感便有了归属。亲人们聚在一起就很高兴,分离后就相互思念,有人病了其他人便为他担忧,死了为之哭泣难过。其实天下的人与我的亲属之间,就像人身上的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一样,都是相互联系在一起的,有什么必要区分彼我的不同呢?能区分出彼我的,只有名字的不同。之所以会疏远于天下人,只是因为不相熟悉;而与亲属亲近,只是因为相互熟悉罢了。 嗟乎!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俾乎人人离析之①,各求其谓之身体者,且无所得,谁谓所亲耶?谁谓天下之人耶?取于名字强为者也。若以名所亲之名,名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若以熟所亲之熟,熟天下之人,则天下之人皆所亲矣,胡谓情所专耶?夫无所孝慈者,孝慈天下;有所孝慈者,孝慈一家。一家之孝慈未弊,则以情相苦,而孝慈反为累矣。弊则伪,伪则父子兄弟将有嫌怨者矣。 【注释】 ①俾:使。 【译文】 哎呀!手足腹背、耳目口鼻、头颈眉发,如果人们将其相割离后,再去求所谓的身体的,一定无从获得,谁能分辨得出哪些是亲近者?哪些算是天下之路人呢?可见不过是取个名字强加区别而已。如果用称呼亲属的名词去称呼天下之人,那么天下之人都是我的亲人了;如果用对亲人的熟悉去熟悉天下人,那么天下之人都可成为我的亲人,哪有什么情有所专一说?所以忘掉了孝慈对象的,可以孝慈于整个天下之人;而有特定孝慈对象的,只能孝慈于一家人。没有消除对一家人的孝慈,便会受到情感的困扰,使孝慈反而成为拖累。如果消退了对家人的孝慈之情又会造成相互间的虚伪欺瞒,那么父子、兄弟之间将有嫌怨产生。 庄子曰:鱼相处于陆,相喣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①。至哉是言也!夫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自然,各适矣。故情有所专者,明者不为。 【注释】 ①“相喣”二句:语出《庄子·大宗师》。相喣以沫,用口水相互涂抹。喣,吐气。沫,口水。 【译文】 庄子说:被困在陆地的鱼之间,即使相互爱惜涂以口水湿润,也不如能在江湖中自由自在而相互忘记来得快乐。真是说得很到位呀!鱼在江河湖海中相互忘却,人顺应着自然天性而相互淡忘,都是各得其所的事情。所以情有所专的事,是明智者不去做的。 第六(阙) 真修第七 【题解】 本章在前几章批评各种人性问题上的错误观点之后,正面提出了如何进行精神修养的问题。作为上卷的最后一章,体现了与前几章首尾呼应、具有内在联系性的特点。 与上几章通篇说理的风格不同,本章对“真修”即真实本性修养的阐述,通过实物举例来进行。这四类实物分别为:镜子、水、水火风云及鸟鱼。其中水的举例,基于老子思想的阐述,要说明的是回复到自然本性,要做的就是如水般地“含神体虚、专气致柔”,道家的立场非常鲜明。 关于水火风云的比喻,显然出自《易·乾》卦,其文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各从其类也。”原文即谓诚如水往低湿处流,火往干燥处烧,云跟随龙,风跟随虎一样,万物遵循着各依其类别相互聚合的自然法则。不过与《周易》认为万物之感应是圣人的作为不同,无能子将感应的原因归之于精神招来的元气,它当通过人自身对道的体悟而获得,体现从自儒家典籍出发,又回归于道家立场的倾向性。 关于镜子之无心应物,鸟、鱼的应机自至等比喻,或更多地出自无能子自身的体悟。这些举例,使其得出的“偕天壤以无疆,沦颢炁而不疲”、使心灵“至和而灵通”的修养要求,显得自然而合理,衬托出作者在论证问题时的实力。 一 夫衡镜①,物也,成于人者也。人自成之,而反求轻重于衡、妍丑于镜者②,何也?衡无心而平,镜无心而明也。 【注释】 ①衡:秤杆,泛指秤。 ②妍(yán):美丽。 【译文】 秤和镜子这些物品,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人自己造出来后,反倒从秤上求取物体的轻重,从镜子那里反观自身的美丑,为什么呢?因为秤公平而不存在主观偏见,镜子明亮也没有主观的成见。 夫无心之物,且平且明,则夫民之有心者,研之以无①,澄之以虚,涵澈希夷②,不知所如。吾见其偕天壤以无疆,沦颢炁而不疲③,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矣。 【注释】 ①研:磨,碾。引申为修养。 ②涵:沉浸,涵泳。澈:穿透。希夷:虚寂玄妙的境界。无声谓“希”,无形谓“夷”。 ③沦:进入,渗入。颢:洁白的样子。炁:气。 【译文】 不带主观意愿的物品能具有公平明亮的属性,那么带有主观性的民众,若能体悟“无为”的宗旨,就能以虚静境界澄净心灵,涵泳于希夷自然之中,没有念虑。我能想见他能达到的与天地共存于无限,沉溺于元气而不衰的状态,整个天下没有能与之抗衡的。 二 夫水之性,壅之则澄①,决之则流,升之云则雨,沉之土则润;为江海而不务其大②,在坎穴而不耻其小,分百川而不疲,利万物而不辞,至柔者也。故老聃曰:柔弱胜刚强③。则含神体虚,专气致柔者④,得乎自然之元者也⑤。 【注释】 ①壅:堵塞。 ②务:追求。 ③柔弱胜刚强:语出《道德经》第三十六章。 ④“含神”二句:语出《道德经》第十章。专,通“抟”,结聚。 ⑤元:首要,重要。 【译文】 水的本性,在于被堵塞了就会静止下来变得澄清,被疏通了就会流动,蒸发后上升于天变成云朵、雨水,沉下去渗透到土壤则会润泽大地;汇聚成江海并不是追求浩大的结果,委身于沟坎洞穴也不因为渺小而有羞耻的感觉,分流于千百条河川而不感觉疲惫,利养于万物而决不推脱,达到了最为柔弱的境界。所以老聃说:“柔弱者能够克胜刚强。”水的含蕴神妙体现虚静、结聚元气柔弱至极的特性,都是得到自然本元的结果。 三 夫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①,自然感应之理也。故神之召气,气之从神,犹此也。知自然之相应,专玄牝之归根②,则几乎悬解矣③。 【注释】 ①“水流湿”几句:语见《易·乾·文言》。 ②专:通“抟”,结聚。玄牝:玄妙的母体。 ③悬解:解救于困境。语出《庄子·养生主》:“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县,同“悬”。 【译文】 水向潮湿的地方流动,火向干燥的地方燃烧,云跟从着龙的踪迹,风与虎的行动相随,这是自然界中感应的道理。所以精神能召来元气,元气与精神相随,道理也是一样的。知道自然界相互感应的道理,专注于归顺于玄妙的母体,那么就几乎可以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了。 四 夫鸟飞于空,鱼游于渊,非术也①,自然而然也。故为鸟为鱼者,亦不自知能飞能游。苟知之,立心以为之②,则必堕必溺矣。亦犹人之足驰手捉、耳听目视,不待习而能之也。当其驰捉听视之际,应机自至③,又不待思而施之也者。苟须思之而后可施之,则疲矣。是以任自然者久,得其常者济④。夫浩然而虚者⑤,心之自然也。今人手足耳目,则任其自然而驰捉听视焉。至于心,则不任其自然而挠焉⑥,欲其至和而灵通也难矣。 【注释】 ①术:办法,技能。 ②立心:有心,有意。 ③机:时机。 ④济:成功。 ⑤浩然:广大宽阔的样子。 ⑥挠:搅动,扰乱。 【译文】 鸟能够在天空中飞翔,鱼能够潜游于深渊,不是通过掌握某种技能而实现的,而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所以作为鸟、鱼,并不清楚自己能飞能游的原因。一旦它们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并据此有意识地为之,那就一定会遭遇鸟在飞行中堕落、鱼在游水中溺亡的恶果。这也就像人的脚能行走、手能握取、耳朵能听闻、眼睛能视物一样,是一种不待练习就能发挥作用的本能。它们行走、握取、听闻、视物等功能的发挥,是出现外界状况时的本能应对,不需要等待思考之后来付诸行动。如果要等思虑后再加以实施,那就做不成了。所以依凭自然本性的行动能够长久维持,把握了恒常大道的才能够获得成功。浩瀚而虚静,是心灵的自然状态。现在的人任凭着手足、耳目的自然发挥行走、捕捉、听闻、视物等作用,却不能容忍心灵去自然地遐想。这样的话,要想获得人的极致平和、心思灵通状态就十分困难了。 第八(阙) 第九(阙) 第十(阙) [book_title]卷中 文王说第一 【题解】 本卷开启了历史人物评价模式,而不像上卷那样单纯地说理。这样的写法能使上卷中论及的观点得到具体的展开,给人们留下更为深刻的印象。 本章的文王说,是指对周文王的评价。不过本章行文,只回顾了周文王与吕望相知相辅的一段故事。所谓的“说”即评价,只涉及“吕望闻之,知西伯实于忧民,不利于得殷天下”一句,这种评价在中国历史上已经得到了公认,似没有太多的新意。但是文中涉及吕望的倒有不同于凡人见解之处。 如文中言及吕望对世界的看法:“人与鸟兽昆虫,共浮于天地中,一炁而已。犹乎天下城郭屋舍,皆峙于空虚者也。尽坏城郭屋舍,其空常空;若尽杀人及鸟兽昆虫,其炁常炁。”这是史籍中不曾出现的内容,显然有作者自己的观点融入。另外,在周文王的言语中竟然出现了“无为之德,包裹天地;有为之德,开物成事”的说法,并评价吕望有无为而成德的秉性,这无疑是在借历史人物而抒发自己的思想,并借史实而论证了如此思想理念的合理性,很有创意。 文中认为诚如天地无为于万物,而能使“日月星辰,运于昼夜,雨露霜雪,零于秋冬,江河流而不息,草木生而不止”一样,有为“有滞”即有偏、有局限,所以只有贯穿于“无滞”的无为,才能获得正常的发挥,这种关于无为与有为相辅相成的观点,至今仍有启示意义。 吕望钓于渭滨①,西伯将畋②,筮之③。其繇曰④:“非熊非罴⑤,天遗尔师⑥。”及畋得望,西伯再拜,望钓不辍。西伯拜不止,望箕踞笑曰⑦:“汝何为来哉?”西伯曰:“殷政荒矣,生民荼矣⑧,愚将拯之⑨,思得贤士。”望曰:“殷政自荒,生民自荼,胡与于汝?汝胡垢予⑩。”西伯曰:“夫圣人不藏用以独善于己,必尽智以兼济万物,岂无是耶?”望曰:“夫人与鸟兽昆虫,共浮于天地中,一炁而已。犹乎天下城郭屋舍⑪,皆峙于空虚者也⑫。尽坏城郭屋舍,其空常空;若尽杀人及鸟兽昆虫,其炁常炁。殷政何能荒耶?生民何谓荼耶?虽然,城郭屋舍已成不必坏,生民已形不必杀,予将拯之矣。”乃许西伯同载而归。 【注释】 ①吕望:姜姓,吕氏,名尚,一名望,字子牙,或单呼牙,别号飞熊。也称吕尚。商末周初人。相传他72岁时在渭水之滨的磻溪垂钓,遇到了求贤若渴的周文王,被封为“太师”,称“太公望”,俗称太公,被周武王尊为“师尚父”。辅佐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是齐国的缔造者。渭滨:渭水岸边。渭水,发源于今甘肃省内,流经陕西省,汇入黄河。 ②西伯:即周文王,曾受封于商纣王此名号。畋(tián):打猎。 ③筮:占卜。 ④繇:卜卦的占辞。 ⑤罴:熊的一种。即棕熊。 ⑥遗:赠予。尔:你。师:老师。 ⑦箕踞(jī jù):两脚张开,两膝微曲地坐着,形状像箕。是一种不拘礼节的坐法,喻轻慢傲视对方的姿态。 ⑧生民:百姓。荼:苦,痛苦。 ⑨愚:自我谦称。 ⑩垢:玷污。 ⑪城郭:城指内城的墙,郭指外城的墙。泛指城市。 ⑫峙:耸立。 【译文】 吕望隐居在渭水边时每天在河边钓鱼,周文王打算外出打猎,出行前请人算了一卦。卦辞说:“这回打猎的收获不是熊、罴之类的大兽,而是上天送你的老师。”果然在打猎过程中巧遇了吕望。周文王向他恭敬地拜了两拜,吕望却自顾钓鱼不看他。周文王对他叩拜不停,他便一边仍叉开两脚无拘无束地坐着,一边笑着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啦?”周文王说:“殷商的朝政荒废无道,老百姓的生活相当痛苦,我想拯救这个国家与百姓,希望能得到德才俱备的贤人的帮助。”吕望说:“朝政荒废是殷商王朝自己的事情,生活过得不好也是老百姓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何必拖我来趟这个浑水?”周文王说:“圣人不做隐藏才能而独善其身的事情,一定会倾其智慧以成就万物的成长,难道不是这样吗?”吕望说:“人与鸟兽、昆虫共同寄生于天地之间,都依凭于一气而生存。这就像天下的城郭、屋舍,都耸立于空虚之中。即使这些城郭、屋舍都毁坏了,这空间还是存在着的;同样,如果把天地之间的人类及鸟兽昆虫都杀死了,这个元气还是照常不变。所以哪有殷商的朝政荒废、百姓的生活痛苦一说呢?不过,城郭、屋舍既然已经建成了就不必再去毁坏了,老百姓已经具有了形体也不能去杀害他们,我也想去拯救他们了。”于是便答应了周文王的邀请,与他同车回到了周原。 太颠、闳夭私于西伯曰①:“公刘后稷之积德累功②,以及于王,王之德充乎祖宗矣③。今三分天下,王有其二,亦可谓隆矣④。吕望渔者尔,王何谓下之甚耶⑤?” 【注释】 ①太颠、闳夭:均为周文王的大臣,西周开国功臣。 ②公刘:周部落的祖先,相传为后稷的曾孙。后稷:周部落的祖先,名弃。为帝尧的农官,封于邰,号“后稷”。 ③充:满,多。 ④隆:高,盛。 ⑤何谓:即“何为”,为什么。 【译文】 臣子太颠、闳夭私下里对周文王说:“我们靠祖先公刘、后稷的积累德行、建立功绩才有今天的基业,您的德行又使祖业得到了发展。当今天下您已占据了三分之二,也可以说是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了。吕望只不过是个打鱼的,您怎么对他这样低三下四呢?” 西伯曰:“夫无为之德,包裹天地;有为之德,开物成事①。轩辕、陶唐之为天子也②,以有为之德,谒广成子于崆峒③,叩许由于箕山④,而不获其一顾。矧吾之德⑤,未迨乎轩、尧⑥,而卑无为之德乎⑦?”太颠、闳夭曰:“如王之说,望固无为之德也,何谓从王之有为耶?”西伯曰:“天地无为也,日月星辰,运于昼夜,雨露霜雪,零于秋冬⑧,江河流而不息,草木生而不止,故无为则能无滞。若滞于有为,则不能无为矣。” 【注释】 ①开物:通晓万物的道理。 ②轩辕:即黄帝。据说是少典与附宝之子,本姓公孙,后改姬姓。居轩辕之丘,号轩辕氏,建都于有熊(今河南新郑),亦称有熊氏。也有人称之为“帝鸿氏”。是中国远古时代华夏民族的共主,三皇五帝之首,被尊为中华“人文初祖”。在位期间,曾播百谷草木,大力发展生产,始制衣冠、建舟车、制音律、创医学等。陶唐:即帝尧。帝喾之子,姓伊祁,名放勋。初封于陶,后徙于唐。 ③谒广成子于崆峒:谒,拜见。广成子,上古黄帝时道家人物,修行于崆峒山。《庄子·在宥》篇记载有“黄帝问道广成子”的事迹。 ④叩许由于箕山:据《嵩山志》载,上古高士许由,字仲武,阳城槐里人,尧的老师。尧想把天下让给许由,他不受尧的禅让,隐居箕山。 ⑤矧(shěn):况且。 ⑥迨:达到。 ⑦卑:低,看低。 ⑧零:降落。秋冬:代指一年四季。 【译文】 周文王说:“清静无为的大道,是能够包孕于天地之间的;而有为的德行,主要用于通晓万物的道理,并按此理行事以获得成功。黄帝、尧帝当天子时,靠的是有为的德行。以后黄帝到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帝尧到箕山让天下给许由时,都得不到他们的回应。况且我的德行远不及黄帝、尧帝,又怎么敢去慢待持有无为之德的人呢?”太颠、闳夭又问:“诚如大王您说的那样,吕望确实是持有无为之德的人,那为什么又能跟从您而去做有为之事呢?”周文王回答说:“天地是清静无为的,但是也促成了日月星辰的白天黑夜运行,雨露霜雪降落于一年四季,江河流水的奔腾不息,花草树木的生生不息,所以把握了无为之道便能无所局限。如果陷于有为而不能自拔,就不能达到无为的境界了。” 吕望闻之,知西伯实于忧民,不利于得殷天下①,于是乎卒与之兴周焉②。 【注释】 ①不利于:指不自求利益于此。 ②卒:最终。兴周:使周朝兴旺强盛。 【译文】 吕望听说之后,知道周文王的用心在于国家百姓,而不是为了得到殷朝的江山,于是便辅佐他实现了建立周王朝的大业。 首阳子第二 【题解】 首阳子是商周时期隐士伯夷、叔齐的合称。其史实见载于《史记·伯夷列传》,大致事迹与本章中所载一致。孔子对伯夷、叔齐的为人向来是赞不绝口,《论语》中有多处提到这两个人。如《论语·季氏》:“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是说这两个人虽然遭遇不幸而死的命运,却因其高洁的人品而为民众念念不忘。 《论语·述而》中载,当弟子子贡问伯夷、叔齐是什么样的人时,孔子回答“古之贤人也”。子贡问:“怨乎?”意思是他们如此去做,最后却落得饿死在首阳山的结果,是否有所不值。孔子回答:“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他们追求“仁”的主张,结果获得了仁德的实现,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对二人的行为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其他在《公冶长》《微子》等篇中也有对二人不同角度的称赞。所以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有“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的说法,称赞孔子为伯夷、叔齐扬名,使其事迹彰显于历史的做法。此外,先秦孟子、墨子、管子、韩非子、屈原等思想家都对伯夷兄弟做出高度的评价,可见他们思想行为在儒家等思想学派那里得到了充分的肯定。 不过,庄子对他们的评价具有多重性。《庄子·让王》中记载了伯夷、叔齐推让王位的故事,并评价道:“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对二人的高洁品行加以了肯定,认为伯夷兄弟的让国行为也是一个向“道”的过程。不过在《庄子·大宗师》《骈拇》《盗跖》等篇中,又对他们劝谏周武王不去征伐商纣王、避让首阳山不食周粟等行为加以了否定。 庄子批评伯夷兄弟的原因有二:1,对生命的漠视。庄子向来感叹于生命的脆弱,要求对生命保有足够的尊重,而伯夷、叔齐则采取了“残生伤性”的行为。这使得他们落得“骨肉不葬”“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的下场(参见《庄子·骈拇》)。所以不值得提倡。2,自我中心意识。庄子以为“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庄子·骈拇》),即是为了名声才去做避世首阳山这样的事情的。他们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庄子·大宗师》)。此句唐道家学者成玄英注为“悦乐众人之耳目,焉能自适其性情耶!”即只是为取悦于众人而不合于自然性情的行为。不合于自然天性,则是自我中心的自私的表现。 无能子对伯夷、叔齐的评价,基本上是以庄子的观点为出发点的。这主要体现在第二段的作者自道中。此段话采取了以朋友身份与伯夷兄弟对话的形式,内中提出“天下自然之时”,“无为则淳正而当天理”,而伯夷兄弟不懂得此理,非要去“以妄说突其妄兵”,即用混乱的说辞去劝说背理的征伐之举,为的是“求义声”罢了。这同样是从天道自然的世界观出发的世事评判,而对伯夷兄弟的行为也定位于“求名声”上。而后文中所说的“兵之而得义声,朽骨何有哉”的话,则是较之庄子更为激烈的言辞,说明他对这类行为的鄙视。 文王殁①,武王伐纣②,灭之。伯夷、叔齐叩马谏曰③:“父死不葬,而起大事,动大众,非孝也;为臣弑君④,非忠也。”左右欲兵之⑤,武王义而释之。伯夷、叔齐乃反⑥,隐首阳山⑦,号首阳子。 【注释】 ①文王:指周文王。殁:去世。 ②武王:指周武王,周文王之子。后灭商朝建立周王朝。纣:商纣王。商朝最后一代君王,以残暴著称。 ③伯夷、叔齐:孤竹国君姓墨胎氏,长子名允字公信,后来谥号为伯夷。幼子名智字公达,后来谥号为叔齐。孤竹君生前有意立叔齐为嗣子,继承他的事业。孤竹国君死后,按照当时的常礼,长子应该即位。但伯夷却说:“应该尊重父亲生前的遗愿,国君的位置应由叔齐来坐。”于是他就放弃君位,逃到孤竹国外。大家又推举叔齐作国君。叔齐说:“我如当了国君,于兄弟不义,于礼制不合。”也逃到孤竹国外,和他的长兄一起过流亡生活。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人们只好立中子继承了君位。叩:通“扣”,勒住。 ④为臣弑君:以属下去杀害君王称为“弑”。当时周为商朝属下的诸侯国,故有此说。 ⑤兵:用作动词,指用兵器杀之。 ⑥反:通“返”。 ⑦首阳山:在今山西永济境内。 【译文】 周文王去世后,周武王兴兵讨伐殷纣王,灭亡了商王朝。在他带兵出行的时候,寄居在周朝的伯夷、叔齐兄弟拦住他的马劝谏说:“你的父亲刚死不为他行葬礼,却发起这么大的事情,惊动了大众,这不符合孝的规定;你作为臣下要去杀害天子,也不是‘忠’的表现。”周武王手下的人见状前去抓住他们想要动武,周武王感动于他们的义气而下令放了他们。伯夷、叔齐就回到老家,隐居到首阳山里,起了首阳子的名号。 夫天下自然之时,君臣无分乎其间。为之君臣以别尊卑,谓之圣人者以智欺愚也。以智欺愚,妄也。吾与汝尝言之矣。妄为君臣之中,妄殷有称①。妄殷之中,妄辛有称②。妄辛之中,妄暴妄虐,以充妄欲。姬发之动③,亦欲也。欲则妄,所谓以妄取妄者也。夫无为则淳正而当天理,父子君臣何有哉?有为则嗜欲而乱人性,孝不孝忠不忠何异哉?今汝妄吾之尝言,又以妄说突其妄兵,是求义声也④。以必朽之骨而迎虚声,是以风掇焰也⑤。姬发不兵汝,幸也。兵之而得义声,朽骨何有哉?夫龙暴其鳞,凤暴其翼⑥,必伺于渔者弋者⑦。悲乎!殆非吾之友也。 【注释】 ①妄:胡作非为。殷:殷商,商朝。有称:有名。 ②辛:指商纣王,纣王名受,号帝辛。 ③姬发:即周武王。 ④义声:美名。 ⑤掇:通“辍”,终止。 ⑥暴:暴露。 ⑦伺:觊觎。 【译文】 过去在人们按照自然天性过日子时,没有君、臣这种名分的区别。制造出君、臣的名号将人加以尊、卑分别,是所谓的圣人自恃聪明欺负愚笨百姓的手段。以智慧去欺负愚笨的人,是荒谬的行为。我曾经对你们首阳子说过这样的话。在胡作非为的君臣之中,殷商王朝算是最过分的。在殷商王朝之中,纣王也称得起头号。在纣王执政期间,实行了种种暴行虐政,以求满足其私欲。周武王姬发发起征讨,也是受到欲望的驱使所致。有欲望就荒诞不合理,周武王的行为也只是以一种荒诞取代另一种荒诞而已。只有执行无为之道才能返回淳正的天性而合符于天理,规定那些父子、君臣礼仪制度有什么意思呢?只要持有为的心思就会诱发欲望淆乱人的本性,表现得孝不孝、忠不忠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现在你们把我的话当做妄言,又用你们的胡言乱语来冒犯那些背理而行的官兵,想求取遵循仁义的名声。你们拼了原本就要死的形体去博取虚名,就像以风去灭火般的适得其反。周武王没有杀害你们,算是你们的侥幸。如果因为被杀而得到了好名声,这名声对于死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一旦蛟龙暴露它的金鳞,凤凰展示它的彩翼,必然会被打猎的、捕鱼的发现并穷追不舍。可悲呀!想来你们不能算是我的朋友! 夷、齐于是逃入首阳山,罔知所终,后人以为饿死①。 【注释】 ①“夷、齐”数句:据《史记·伯夷列传》载,伯夷、叔齐认为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做法太可耻,发誓再不吃周朝的粮食。他们相携着到首阳山上采薇菜吃,并唱着歌说:“上那个西山啊,采这里的薇菜。用那强暴的手段来改变强暴的局面,我真不理解这样做算是对吗?先帝神农啊!虞夏啊!这样的盛世,恐怕不会有了。我们上哪里去呢?真可叹啊!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于是就饿死在首阳山。 【译文】 伯夷、叔齐于是逃入首阳山深处,外人不再得知他们的消息,后人认为他们是饿死在山中。 老君说第三 【题解】 本篇记载的是孔子与老聃之间的对话,关于两者的相知相交,《史记》《庄子》《礼记》《吕氏春秋》等书中都有记载,特别是《庄子》,在《天道》《天运》《外物》《田子方》《天地》等篇中多次出现,但类似于本章中的内容却不曾找到,或许是作者根据他对两位思想先驱者的理解,而杜撰出来的。 文中涉及国家治理的主导思想问题,孔子通过删编《诗经》《尚书》、整理《春秋》等史书的方式,以求达到“正人伦之序”的目的,无能子借老聃之口对此加以了批判。他提出过去有圣人出来创造出各类物品并建立相应的规章制度,于是诱发了人的情欲,使人情失却了自然天性,从而使一些人送掉性命;现在你又去修饰、整理这些东西,将会引出更大的社会混乱。所以孔子的做法是事与愿违的。这样的论述从事物的变与不变辩证关系来探讨其中的关系,还是有一定说服力的。不过,其中引《道德经》“治大国者若烹小鲜”的话作为立论依据,似离人情、自然、性命这样的论题有一定的距离。所以最后作者并没有再做理论上的对话,而只是以孔子在实施其政治抱负过程中的坎坷、不顺作为依据了。 孔子定礼乐①,明旧章②,删《诗》《书》③,修《春秋》④,将以正人伦之序,杜乱臣贼子之心⑤,往告于老聃⑥。 【注释】 ①孔子:孔氏,名丘,字仲尼,生卒年为公元前551—前479年。祖籍宋国栗邑(今河南商丘夏邑),出生地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他开创了私人讲学的风气,是儒家学派的创始人。 ②明旧章:指阐明周朝以来的规章制度。 ③《诗》:《诗经》,中国古代最早的诗歌总集。相传由孔子编定。儒家五经之一。《书》:《尚书》,上古典章文献的汇编。孔子编纂并为之作序。儒家五经之一。 ④《春秋》:儒家五经之一。据说现存版本由孔子修订而成。 ⑤杜:杜绝。 ⑥老聃(dān):姓李名耳,字聃,一字或曰伯阳。生卒年约为公元前571—前471年。出生于周朝末期,陈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是中国古代伟大的思想家,被认为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 【译文】 孔子制定了礼乐,阐明了周代以来的规章制度,删改编定了《诗经》《尚书》,修订了《春秋》,想通过这些做法厘清人伦秩序,杜绝乱臣贼子的祸害,他去老聃那里告白了自己的用心。 老聃曰:“夫治大国者若烹小鲜①,蹂于刀几则烂矣②。自昔圣人创物立事,诱动人情,人情失于自然,而夭其性命者纷然矣③。今汝又文而缛之④,以繁人情。人情繁则怠,怠则诈,诈则益乱。所谓伐天真而矜己者也⑤,天祸必及。”孔子惧,然亦不能遂已。 【注释】 ①治大国者若烹小鲜:语见《道德经》第六十章。小鲜,指小鱼。 ②蹂:揉。几:切肉用的砧板。 ③纷然:很多的样子。 ④文:修饰。缛:烦琐。 ⑤伐:损害。矜己:自我夸耀。 【译文】 老聃说:“治理大国就像烹调小鱼一样,放小鱼在砧板上翻来翻去就会被揉烂。自从过去圣人创造出各种物品并建立相应的规章制度,就诱发了人的情欲,这样使人情失去了自然天性,以至许多人因此送掉了自己的性命。现在你又去修饰、整理这些东西,使人们深陷情欲而不能自拔。社会上人的情欲增多会使风气败坏,风气败坏则人们相互欺诈,相互欺诈则社会风气愈加混乱。你这样做损伤了人们的自然天性还自我感觉良好,上天是要降祸于你的了。”孔子害怕了,但也不能有所改变了。 既而削迹于卫①,伐树于宋②,饥于陈蔡③,围于匡④。皇皇汲汲⑤,几于不免。孔子顾谓颜回曰⑥:“老聃之言,岂是谓乎?” 【注释】 ①削迹于卫:指不让孔子在卫国立足。削迹,消除足迹。 ②伐树于宋:指孔子曾在宋国一大树下为弟子讲习礼仪,被宋国司马桓魋派人砍树追杀,孔子因此逃离宋国。 ③饥于陈蔡:孔子在途经陈、蔡将往楚国时,受到部队的包围而绝粮数日。陈,诸侯国名。在今河南淮阳一带。蔡,诸侯国名。在今河南上蔡、新蔡一带。 ④围于匡:孔子因被误认为是阳虎而被匡人围困。匡,在今河南长垣。 ⑤皇皇:通“惶惶”,内心不安的样子。汲汲:急迫的样子。 ⑥顾:回头。 【译文】 后来,孔子无法在卫国立足,到了宋国被砍掉依坐的大树受到追杀,被陈国、蔡国部队合力包围断粮数日,又受到匡人的围困。他过着惶恐不安的生活,差点伤了性命。孔子因此回头对弟子颜回说:“老聃说的上天要降祸的预言,是不是现在果然兑现了呢!” 孔子说第四 【题解】 自上卷中《圣过》等篇的立论来看,作者似以道家立论为基础,而对儒家思想做出了批评。本篇论说孔子出现正面的形象,似有尊崇儒家的倾向。但比对原文,又找不到这方面的依据。如篇中孔子被围于匡的故事,在《史记·孔子世家》和《论语·子罕》虽有记载,但《论语》中记载甚简,《史记》中记当时孔子因貌似与匡人结仇的阳虎而被围困,孔子自信:“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意思是自己承担着恢复周代礼制的历史使命,会受到上天的庇护。不过后文中又说孔子靠派人到卫国疏通关系才解了围困,与本章所记出入不小。有关原宪的事,则在两书中均言之不详。不过,《庄子》中记的故事,倒是与本文接近。 《庄子·秋水》中曰:“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然后又记载了孔子与子路的对话。《庄子·让王》中则有原宪与子贡关于贫、病的论辩。不过在前文孔子与子路的对话中,主要是围绕着时势与命运的顺与不顺展开的;后者则只说到“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也就是以“仁义”的推行为宗旨的。本章的故事梗概大致与《庄子》的陈述接近,可见即使是崇尚儒家的文字,其出处还是与道家有关。 值得注意的是,无能子有了在《庄子》基础上的新思想阐发。在有关孔子被围匡地时与子路的对话中,无能子提出的是“是非邪正由乎人,厚薄悬乎分,通塞存乎时”的道理,虽然也是有任凭时运的意思,但是从世界大一统的角度来谈的,所以后面接着讲的,便是“丘方惚无形于冲漠,沦无情于杳冥,不知所以忧”的话,将其所以谐于弦歌的原因归之于对冲漠、杳冥境界的回归。这样就将其以虚无、旷达的精神境界追求与孔子的行为标准统一了起来。 另外关于原宪的精神追求,作者也借用了孔子的口来解释:“不虚则思之不清,不淳则其心不贞”,所以虚静、淳朴才是原宪坚白操守的由来,再一次对其无为、明道的人生准则做出诠释。这些故事阐述能加深读者对道家思想理念的了解,也起到了深化道家思想理论的作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出自《庄子》、被本章沿袭的孔子被围匡时“弦歌不辍”的话,也曾给后人以某种启发。于是有人考证说,正是因为孔子的弹琴唱歌,使匡人看到了他与阳虎的不同,所以才自行散去了包围圈。似乎这样的结局,较之司马迁文中托人说情才解围的说法,对孔子的形象维护更有利些。 一 孔子围于匡①,七日弦歌不辍。 【注释】 ①孔子(前551—前479):孔氏,名丘,字仲尼。祖籍宋国栗邑(今河南商丘夏邑),出生地鲁国陬邑(今山东曲阜)。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围于匡:孔子因被误认为是阳虎而被匡人围困。匡,在今河南长垣。 【译文】 孔子被围困于匡地,整整七天都在弹琴唱歌。 子路曰①:“由闻君子包周身之防,无一朝之患。夫子圣人也,而饥于陈②,围于匡,何也?然而夫子弦歌不辍,罔有忧色,岂有术乎?” 【注释】 ①子路:孔子弟子。名仲由,字子路。 ②饥于陈:孔子在经陈、蔡将往楚国时,受到部队的包围而绝粮数日。陈,诸侯国名。在今河南淮阳一带。 【译文】 子路说:“我听说君子能预备好防身的良策,所以没有意外的祸患。夫子您是个圣人,却被陈国部队包围而饿肚子,又被围困在了匡地,怎么会这样呢?而您竟然整天弹琴唱歌,不现愁容,难道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孔子曰:“由来,语汝。夫是非邪正由乎人,厚薄悬乎分①,通塞存乎时②。日月之照,不能免薄蚀之患③;圣贤之智,不能移厚薄通塞之数。君子能仁于人,不能使人仁于我。我能义于人,不能使人义于我。匡之围,非丘之罪也,丘亦不能使之不围焉。然而可围者,丘之形骸也。丘方惚无形于冲漠④,沦无情于杳冥⑤,不知所以忧,故偶谐于弦歌尔⑥!”言未几,匡人解去。 【注释】 ①厚薄:指命运的好坏。分:缘分,命运,机遇。 ②通塞:顺利和困窘。时:时机,时势。 ③薄蚀:泛指日食、月食。薄,迫近。 ④冲漠:虚静。 ⑤沦:沦于,处于。杳冥:高远不能见到的地方。 ⑥谐:和谐,使声音和谐。引申为弹奏、演唱。 【译文】 孔子说:“子路你来,我告诉你。人生在世,判断是非、辨别邪正在人所能及的范围,不过得到的待遇厚薄则取决于命运,发展是否顺畅又受到时势的左右。太阳月亮能够普照大地,却不能免除日食、月食的祸患;圣贤者拥有的智慧,不能变化待遇厚薄、前程通塞的天数。君子能够施仁爱于人,却不能强迫别人同样施仁爱于自己。我能行义德于别人,却不能使别人回报义德于我。在匡地受到围困,不是出自我孔丘的过错,而我孔丘也劝不动匡地的人解除围困。不过他们围困的,只是我孔丘的形体。我的精神正与恍惚无形、冲淡无情的道的境界相贯通,没有忧虑,所以偶尔寄情于弹琴唱歌之中了!”此话说后不久,匡人就解围离开了。 二 原宪居陋巷①,子贡方相鲁卫②,结骑联驷访宪焉③。宪摄弊衣④。子贡曰:“夫子病耶?”宪曰:“宪闻德义不修谓之病,无财谓之贫。宪贫也,非病也。”子贡耻其言,终身不敢复见宪。 【注释】 ①原宪:孔子弟子。姓原名宪,字子思。 ②子贡:孔子弟子。姓端木名赐,字子贡。卫国人。善于雄辩,且有济世之才,办事通达。相:辅助国君处理国事的最高官吏,后世称宰相。鲁卫:鲁国、卫国。均为诸侯国名。鲁国在今山东南部一带。卫国在今河南北部一带。 ③结骑联驷:指一辆接着一辆的车马。驷,套着四匹马的车。 ④摄:穿。弊衣:破衣服。 【译文】 原宪居住在狭窄的街巷里,子贡正在鲁国、卫国做丞相,于是他带着大队车马去看望原宪。原宪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出来迎接。子贡说:“夫子这是得了什么病吗?”原宪回答:“我听说不修养德行的人才算是有毛病,没有钱财叫做贫穷。我这是贫穷,而不是有毛病。”子贡听了觉得惭愧,于是终身都不敢再去见原宪了。 仲尼闻之曰:“赐也言失之也。夫拘于形者不虚,存于心者不淳,不虚则思之不清,不淳则其心不贞。赐近于骄欲,宪近于坚白①,比之清浊,将去几何!” 【注释】 ①坚白:指志向坚定而纯洁。 【译文】 孔子听到了此事后说:“确实是子贡说错了话。拘泥于外表形体的不能使内心虚静,心存俗念的人就失去了天性的淳净。内心不能虚静就思路不清,不能淳净天性则心术不正。子贡的言行算得上是骄慢多欲,原宪的行为近似于坚定纯朴,两者的清浊差别,要相差多少呀!” 第五(阙) 范蠡说第六 【题解】 范蠡的故事见载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其中说到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又北渡淮河,与齐国、晋国诸侯会师于徐州,得到周元王的赐封。同时还与楚国、宋国交好,因此在诸侯国中获得了霸主地位。按一般人的想法,这正是范蠡、文种的努力得到肯定,并当在辅佐越王事业中发挥作用的时候。但是范蠡恰恰在此时做出离开越王、避退他国的打算。同时范蠡又与共同创业的朋友大夫文种商量,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样的话,来劝说文种离开朝廷,远离政事。文种过后虽然声称有病不再上朝,但因对越王仍抱有幻想而不忍离开,以致落得了被越王赐死身亡的下场。 本章的吸引人处在于设计了两段并不见载于史书的对话,其中文种认为越王的灭吴是行使了上天“冬杀”的功能,如同黄帝杀蚩尤、尧去四凶般地为民除害,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于“成物除害”。这反映出他被胜利的光环所迷惑,而对吴越相争中的谋取私利、尔虞我诈背景缺乏起码的辨识。范蠡的回答则很清楚,说文种的糊涂在于将奸心驱使的行为,说成是“天地之生杀,圣人之除害成物”,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范蠡所说的理由在于“天地无心”决不自宰或宰物,只是“机动则应”即顺应事物发展做出相应的变化,而无主观刻意之作为。这段话用以解释范蠡的行事处世,是十分恰当的。 据史载,范蠡曾师事老子弟子计然(姓辛氏,名文子),所以得到过道家思想的传授。以此背景去设想本文中人的行事思路,应当是行得通的。从这一点来说,无能子发掘出范蠡的思想资源,为道家学说做出诠释,是一种对道家学派的贡献,值得称赞。 范蠡佐越王勾践①,灭吴杀夫差②。与大夫种谋曰③:“吾闻阴谋人者,其祸必复。夫姑苏之灭④,夫差之死,由吾与子阴谋也。况王之为人也,可与共患,不可共乐;且功成、名遂、身退,天之理也。吾将退,子其偕乎⑤?” 【注释】 ①范蠡:字少伯,春秋时期楚国宛地三户(今河南淅川)人。曾献策扶助越王勾践复国,后退隐而去,化名为鸱夷子皮,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期间三次经商成巨富,三散家财,自号陶朱公。著《范蠡》二篇,今佚。越王勾践:大禹后裔,春秋末期越国的君主。越王允常之子。被吴国击败后,被迫称臣,后利用吴王夫差北上争霸、国内空虚之机,一举攻入吴国并杀死了吴太子。夫差返国后只得言和。勾践二十四年,吴都被围三年后城破,夫差自杀,吴亡。随后,勾践又乘船进军北方,宋、郑、鲁、卫等国归附,并迁都琅琊(今山东胶南南),与齐、晋诸侯会盟,经周元王正式承认为霸主。 ②吴:国境位于今苏、皖两省长江以南部分以及环太湖浙江北部,后吞并淮夷、徐夷等小国而扩张到今苏、皖两省全境、浙中北、赣东北地区。国都前期位于梅里(今无锡梅村),后期位于吴(今江苏苏州),是春秋中后期最强大的诸侯国之一,在吴王阖闾及其子夫差主政时达到鼎盛。夫差:姬姓,吴氏,春秋时期吴国末代国君,阖闾之子,一度打败越国、齐国,经与晋争霸成功,夺得霸主地位。终因连年兴师动众,造成国力空虚,被越王勾践破城亡国而身亡。 ③种:姓文名种,也作文仲,字会、少禽,一作子禽。春秋末期楚国郢(今湖北江陵附近)人,后定居越国。 ④姑苏:山名,在今江苏苏州西南。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命大臣伍子胥在此筑城建都,后被代指吴国。 ⑤偕:一起,共同。 【译文】 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掉了吴国杀了吴王夫差。之后他跟大夫文种商量说:“我听说暗地里算计别人的人,会遭受祸害报应。姑苏城池的失灭,吴王夫差的死,出自我与你的暗算。况且越王勾践的为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而且功成名就之后要考虑全身而退,这是普天下的道理。所以我将退出江湖,你是否和我一起走呢?” 大夫种曰:“夫天地之于万物也,春生冬杀,万物岂于冬杀而反祸天地乎?吾闻圣人不贵乎独善,而贵乎除害成物。苟成于物,除害可也。是以黄帝杀蚩尤①,舜去四凶②。我今除吴之乱,成越之霸,亦成物除害尔,何祸之复我哉?况王方以灭吴德子与我,必相始终,子无遽于退也③!”范蠡曰:“不然,夫天地无心,且不自宰,况宰物乎?天地自天地,万物自万物,春以和自生,冬以寒自杀,非天地使之然也。圣人虽有心,其用也体乎天地。天地虽无心,机动则应④,事迫则顺⑤,事过则逆。除害成物,无所憎爱,故害除而无祸,物成而无福。今王以怨吴之心,禄我与子以取其谋。我与子利其禄而谋吴,以灭人为功,以报禄我者,人之奸也。自谓天地之生杀,圣人之除害成物,不其欺耶?”大夫种不悦,疑之不决。 【注释】 ①黄帝:古华夏部落联盟首领,中国远古时代华夏民族的共主。本姓公孙,后改姬姓,故称姬轩辕。早年居轩辕之丘(今河南新郑),号轩辕氏,后建都于有熊,亦称有熊氏。也有人称之为“帝鸿氏”。蚩尤:古中国的部落首领,与黄帝、炎帝并称为中华人文初祖,以在涿鹿之战中与黄帝交战而闻名。 ②舜去四凶:四凶,指饕餮(tāo tiè)、穷奇、梼杌(táo wù)、浑沌(hún dùn)四种远古传说中的神魔凶兽。据《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舜为尧帝之臣时,推行流放政策,将共工、兜、三苗与鲧四大家族流放于外,号之为浑敦(或谓浑沌)、穷奇、梼杌、饕餮,于是天下同心,拥戴舜为天子,开创尧舜之治。 ③遽:急速,匆忙。 ④机动:时机出现。 ⑤迫:临近,发生。 【译文】 大夫文种说:“天地对于万物,春天促其生长,冬天任其失灭,万物难道会因为冬天的失灭反去怪罪天地吗?我听说圣人不推崇独善其身,而是把清除伤害、成就万物放在重要位置。如能促成万物,那么除掉伤害是可行的。所以古代时有黄帝杀掉蚩尤、帝舜除去四凶的故事。我们今天的除去吴国祸乱、成就越国霸业,也是成物除害的行为呀,哪有什么祸害报应之说呢?况且越王刚刚以灭吴的功劳表彰你我,一定会善待我们于始终,你不要这么快地退隐啊!”范蠡说:“不是这样的,天地是没有意识的,它连自己也不去主宰,更何况去主宰外物呢?天地归天地,万物归万物,万物在春天赖和气而自己生成,在冬天因受感寒气而自行失灭,不是得到天地的指使而变成这样的。圣人虽然有心,但其心只用在体悟天地之道。天地虽然没有主观意识,但在时机变动时会有所反应,出现了一些事端时也会去顺从,事情过来了也会去迎取。由于天地在除害成物过程中,不存有憎、爱的主观感情,所以才能做到除掉伤害而不遭受祸患,成就万物的生成而不获得幸福。现在越王以怀着仇恨吴国的心思,给我们俸禄让我们参与谋划。我与你贪图这份俸禄而参与灭吴阴谋,是以消灭对手为功劳,以报答给予我们俸禄的人,只能被看做是奸诈的人。而我们却自比行为同天地之生杀万物,圣人的除害成物,不是在自欺欺人吗?”大夫文种听后很不高兴,犹豫着没有行动。 范蠡竟辞勾践,泛扁舟于五湖①。俄而越杀大夫种。 【注释】 ①五湖:指太湖及附近的湖泊。 【译文】 范蠡最终辞别了勾践,乘着小船泛游于太湖一带。不久越王勾践杀掉了大夫文种。 宋玉说第七 【题解】 屈原事迹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得很详细。对他的一生,司马迁做出了充分的肯定,并带有崇拜之情。这种尊崇为历朝历代的文人志士所继承,唯有汉代班固、扬雄曾发出过异议。而无能子恰恰是追随了班固等少数派,对屈原的人生观加以了评价。 洪兴祖引班固《离骚序》曰:“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把屈原说成是在危机四伏的朝政中不知规避小人,反倒招摇露才,几次三番斥责楚怀王,这才招来了麻烦;事情发生后又神情愁苦,最后只能以投江自尽来解脱。这番话,对照本章中借宋玉之口说的“始大夫孑孑然挈忠信而叫于群佞之中,玉为大夫危之”及“今求乎忠信而得乎忠信,而又悲之而不能自止,所谓兼失其妄心者也”的话,意思是非常接近的。 其实史籍中记载的宋玉,并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东汉为《楚辞》作注的王逸,曾评价宋玉《招魂》是“悯其师忠而放逐”之作,因见屈原“忠而斥弃,愁懑山泽,魂魄放佚,厥命将落。故作《招魂》,欲以复其精神,延其年寿”(《楚辞章句·招魂》)。宋玉甚至幻想怀王看到《招魂》之后,会觉悟起来召回屈原。可见他是非常尊重老师的,绝无责备屈原的言辞。所以文中的言论完全是作者杜撰出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无能子批评屈原的说辞,并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再次引用了有关虚心以应物的观念。文中说道:“君子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这当是无能子关于虚静之精神与滞重之形体的再一次表述,而由此推论的“虚其心而远于有为者,达节也;存其心而分是非者,守节也;得其所分又悲而挠之者,失节也”,也有一定的说服力。体现了作者在理论分析上的功力。 当然,本章以班固之说为依托的屈原评判,并不符合事实。查看屈原生平,他曾经历数次流放的遭遇,而并没有如作者想象的那般脆弱。他曾用“九死犹未悔”的精神,来表明自己对美好理想的不渝追求;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韧劲,来见证自己对真理的不懈求索精神;用生命之躯,来维护自己的“皓皓之白”。这些优秀品质都为后人所称道,直到今天仍不曾被人所忘怀,不会因为有人怀疑而有所改变。 屈原仕楚①,为三闾大夫②。楚襄王无德③,佞臣靳尚有宠④,楚国不治。屈原忧之,谏襄王请斥靳尚。王不听,原极谏。 【注释】 ①屈原: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约公元前340年出生于楚国丹阳(今湖北秭归),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今湖北江陵),屈原悲愤交加,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②三闾大夫:战国时楚国特设的官职,主持宗庙祭祀,兼管王族屈、景、昭三大姓子弟教育。屈原被贬后任此职。 ③楚襄王:芈姓,熊氏,名横,楚怀王之子。战国时期楚国国君,公元前298—前263年在位。 ④佞臣:指奸邪谄媚的臣子。 【译文】 屈原在楚国做官,担任三闾大夫之职。当时的楚襄王昏庸无道,宠幸奸臣靳尚,楚国国政混乱。屈原为此担忧,劝谏楚襄王罢免靳尚官职。楚王不听,屈原再三进谏,不肯放弃主张。 其徒宋玉止之曰①:“夫君子之心也,修乎己不病乎人,晦其用不曜于众②,时来则应,物来则济③,应时而不谋己,济物而不务功。是以惠无所归,怨无所集。今王方眩于佞口,酣于乱政。楚国之人,皆贪靳尚之贵而响随之。大夫乃孑孑然挈其忠信而叫其中④,言不从,国不治,徒彰乎彼非我是,此贾仇而钓祸也。” 【注释】 ①徒:弟子。宋玉:战国晚期楚鄢郢(今湖北宜城)人。生于楚怀王末年,侍奉楚顷襄王和楚考烈王,时任大夫。以辞赋著名。古代四大美男之一。 ②曜(yào):炫耀。 ③济:成功。 ④叫:叫喊吵闹,虚张声势。 【译文】 屈原的学生宋玉劝他说:“君子所想的,应当是修炼自己的品性而不去针对别人,隐藏自己的才能而不炫耀于众人,当时机合适时就去顺应,当变化发生时便尽力去促成。这种对时机的顺应不是为自己打算,促成事物的成功也不是贪图功劳。所以君子处世得不到什么好处,也不招别人的怨恨。现在楚王正被花言巧语所迷惑,甘心陷于混乱的政局之中。楚国的人,都贪图靳尚的权贵而追随于他。您大夫却独自凭借满腔的忠信而唱着反调,结果是你的话得不到听从,国家仍旧混乱不治,白白地去挑明彼此间的是是非非,这分明是在拉仇恨而找祸害呀。” 原曰:“吾闻君子处必孝悌,仕必忠信。得其志,虽死犹生;不得其志,虽生犹死。”谏不止。靳尚怨之,谗于王而逐之。原彷徨湘滨①,歌吟悲伤。 【注释】 ①湘滨:湘江岸边。湘江,源出广西,流经湖南,注入洞庭湖。 【译文】 屈原说:“我听说君子在家定要做到孝顺父母、兄弟友爱,到朝廷做官定要忠诚于君王。能够实现此志向,则人虽死去仍活在人们心里;不能实现志向,则虽然活着却像死去一样无声无息。”于是,他还是照样地劝谏楚王而无休无止。靳尚被惹恼,向楚王说了坏话,屈原因此遭受了流放。屈原徘徊于湘江边上,吟唱着悲伤的诗歌。 宋玉复喻之曰①:“始大夫孑孑然挈忠信而叫于群佞之中②,玉为大夫危之,而言之旧矣。大夫不能从。今胡悲耶?岂爵禄是思,国壤是念耶③?” 【注释】 ①喻:说明,劝告。 ②孑孑然:单独、孤单的样子。 ③国壤:国土。 【译文】 宋玉又劝他说:“当初大夫你独自怀着满腔忠诚,在奸邪的群臣中大声疾呼,我十分为大夫担心,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当初您既不肯听从我的劝告,那为什么现在会觉得伤心呢?难道是为了失去的爵位俸禄或者是留恋故乡旧土?” 原曰:“非也。悲夫忠信不用,楚国不治也。”玉曰:“始大夫以为死孝悌忠信也,又何悲乎?且大夫貌容形骸,非大夫之有也。美不能丑之,丑不能美之;长不能短,短不能长;强壮不能尪弱之①,尪弱不能强壮之;病不能排,死不能留。形骸似乎我者也,而我非可专一。一身尚若此,乃欲使楚人之国由我理乱,大夫之惑亦甚矣!夫君子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虚乎心,虽桀纣跖②,非罪也;存乎心,虽尧舜夔契③,非功也。则大夫之忠信,靳尚之邪佞,孰分其是非耶?无所分别,则忠信邪佞一也。有所分,则分者自妄也。而大夫离真以袭妄,恃己以黜人,不待王之弃逐,而大夫自弃矣。今求乎忠信而得乎忠信,而又悲之而不能自止,所谓兼失其妄心者也④。玉闻上达节,中守节,下失节。夫虚其心而远于有为者,达节也;存其心而分是非者,守节也;得其所分又悲而挠之者,失节也。” 【注释】 ①尪(wānɡ)弱:瘦弱,衰弱。 ②桀:夏桀。纣:商纣王。均以残暴著称,为丧国之君。:庄,一作庄豪、庄峤、企足,战国时期反楚起事领袖和楚国将军,楚庄王之苗裔。跖,原名展雄,姬姓,展氏,名跖,又名柳下跖、柳展雄。传说是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故又被称为盗跖。 ③尧:姓伊祁,号放勋,古唐国(今山西临汾尧都区,古称河东地区)人。中国上古时期方国联盟首领。舜:姚姓,妫氏,名重华,字都君,谥曰“舜”,中国上古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后期部落联盟首领,建立虞国。均为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夔(kuí)、契:帝舜时期的两位贤臣。夔掌典乐,契为司徒。 ④妄心:胡乱、大胆不合理的心思。 【译文】 屈原说:“不是的。我的悲伤源自忠诚美德的不见用,来自楚国的混乱不治。”宋玉说:“当初大夫您可以为捍卫孝悌、忠信的品德而抱赴死之心,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况且即使大夫您自己的貌容形体,也不属个人私有。天底下美好的东西不会因受到诋毁而变成丑陋,同样道理丑陋的也变不成美好;长不能变成为短,短也不会变成为长;强壮者不能硬说成瘦弱,瘦弱的也成不了强壮;得了病不能凭空消除,面临死亡也无法挽留生命。人的形骸好像是属于我的,其实不是我可以完全把控的。人对自己的身体尚且难以控制,又怎么能实现治理楚国混乱的宏愿?大夫您是太过糊涂的了!其实君子寄形于天地之间,应当以虚静之心去顺应万物,不存有邪正、是非、善恶、功罪等执念。当心灵处于虚静时,虽然像夏桀、殷纣、庄、盗跖这样的坏人也不必获罪;存有执念,则虽然像尧、舜、夔、契那样的创建业绩,也没有功劳可言。那么如大夫您这样的忠诚、靳尚之辈的邪恶,怎么能分得出是非对错呢?不存分别之心,那么忠信、邪恶就无从区别了。存有分别之心,则只是有分别之心者自己的糊涂罢了。现在大夫您背离真实的天性去沿袭谬误,自恃有德而指责别人,等不到楚王的驱逐,已经自我放弃了。如今您追求忠信而得到了实现,却又不能走出悲伤的情绪,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连什么是糊涂都搞不清楚的人呀!我听说最高的境界在于理解节操,中等的境界在于遵守节操,下等的状态是失却节操。虚静心灵远离有为执念,属于达节的境界;存有为心思而明辨是非,属于执守节操的境界;得到所念想的结果又感到悲伤烦恼,属失节的状态呀。” 原不达,竟沉汨罗而死①。 【注释】 ①汨罗:江名,在今湖南东北部。 【译文】 屈原不能接受他的劝解,结果投汨罗江而自杀了。 商隐说第八 【题解】 此篇史实在《史记·留侯世家》及《汉书·张良传》中有记载,不过那里都只有与本章中相似的情节,至于为何要这样做的内心思想活动,则没有反映出来。后人于此事也有不同的说法,有的认为商山四皓在归隐方面原本不很彻底,所以有机会就参与政事。也有人说是因为刘邦虽然去请他们,但在心里没有对士人的尊重,常常开口骂骂咧咧,四老怕受辱所以不肯去。而如本篇中那样的心理活动描述,倒是不曾出现过。本章中记载,四老在出山前原本不想去的,但是考虑到吕后作为女人原本气量就不大,加上性格残忍,若事与愿违便要寻隙报复,为求自保只能出山。这样看来,四老为人节操有限,谈不上高风亮节。 待扶持太子登基目的实现,四老又相聚商量出宫返回商山之事。文中谓四老自己的行为是“废人而全己,殆非杀身成仁者”,如果再待在宫里享受爵禄,那无异于“贼人夕入人室,得金而矜富者”,即如小偷炫耀所得的财宝。也就是如果此前的行为只是苟且偷生的话,那再留在宫里,便是恬不知耻的了。无疑与原先隐居商山的初衷已相去甚远。这样的解释体现出作者对他们行为的批评。 本章文末记张良“亦悟,屏气绝谷而退居尔”,似乎是受到四老影响所致。其实看《史记》,张良年轻时已经学道,吕后找他商量保太子位前,张良已经居家养病,并学辟谷导引之术,与四老的入宫没有太大的关系。 汉高帝嬖于戚姬①,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盈②,大臣不能争。吕后危之③,谋于留侯张良④。良曰:“夫有非常之人,然后成非常之事。良闻商洛山遁者四人,曰夏黄公、甪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⑤。上尝召不能致。今太子实能自卑以求之,四人且来,来而宾太子,此善助也。”吕后如良计,遣吕泽迎之。 【注释】 ①汉高帝:即汉高祖刘邦。沛丰邑中阳里人,汉朝开国皇帝。嬖:宠幸。 ②太子盈:即后来的汉惠帝。 ③吕后:名雉,字娥姁。或称汉高后、吕太后。单父(今山东菏泽单县)人。汉高祖刘邦的皇后。 ④张良:字子房,颍川城父(今河南宝丰)人,秦末汉初杰出的谋士、大臣。汉朝建立时封留侯,后功成身退。 ⑤夏黄公、甪(lù)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即夏黄公崔广、甪里先生周术、东园公唐秉、绮里季吴实。后人称之为“商山四皓”,并以此来泛指有名望的隐士。 【译文】 汉高帝非常宠爱戚姬,想让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取代太子盈继承王位,大臣们的劝阻起不了作用。吕后因此心中担忧,找来留侯张良商量对策。张良说:“只有超出常规的人,才能成就不同寻常的事情。我听说商洛山中有四位隐士,字号分别为夏黄公、甪里先生、东园公、绮里季。高帝曾想召请他们出山而没有成功。如今太子若能放下身段去拜求他们,使他们四个人能来京城,成为辅佐太子的门客,那对太子会有很大的帮助。”吕后听从了张良的计谋,派哥哥吕泽前去迎请此“四皓”。 四人始耻之,既而相谓曰:“刘季大度①,又知所以高我,求我不得,惭己而已矣。吕雉女子,性复惨忍,其子盈不立,必迫于危。危而求我,安危卜于我也。求我不得,必加祸于我,姑俞之可也②。”乃来。 【注释】 ①刘季:即汉高帝刘邦。 ②俞:答允。 【译文】 四个人刚开始感到很羞耻,后来又相聚在一起商量说:“刘季这个人为人大度,又很看重我们,虽然没有实现让我们出山的愿望,也只是自觉惭愧不怪罪别人。吕雉是个女人气量不大,加上性格残忍,如果她的儿子刘盈不能继承皇位,就会陷入危难。处于危难而来求我们,那么他们的安危就与我们密切相关。如果吕雉她来求我们而被拒绝,必然要加害于我们,看来只有暂且答应她比较妥当。”于是就出山来到了京城。 一日偕太子进。高祖见而问之,四人咸自名。帝愕然曰:“吾尝求之而不从吾,何谓从太子?”四人曰:“陛下慢人,我义不受辱。太子尊人,我即以宾游。”帝谢之①,指谓戚姬曰:“太子羽翼成矣,不可摇也。” 【注释】 ①谢:道歉。 【译文】 有一天他们跟着太子一同进宫。汉高祖看到后随即询问,四个人都自报了姓名。高祖惊讶地说:“我曾经前来拜求没有得到你们的回应,怎么就肯跟从太子了呢?”四人说:“陛下对人傲慢,我们受不得如此的羞辱。太子能尊重人,所以我们就留在太子身边当宾客了。”帝王连忙向四人道歉,然后指着他们对戚姬说:“太子的翅膀已经长成,他的地位不可动摇了。” 吕后德之①,将尊爵之。四人相谓曰:“我之来,远祸也,非欲于心也。盈立则如意黜,吕雉得志则戚姬死。今我惧祸,成盈而败如意,欢吕后而愁戚姬,所谓废人而全己,殆非杀身成仁者也。复将忍耻,爵于女子之手,以立于廷,何异贼人夕入人室,得金而矜富者耶②?”乃复隐商山。吕后不能留。 【注释】 ①德之:感谢他们。 ②矜:自夸。 【译文】 吕后因此非常感谢四位隐士,准备给他们尊封爵位。四个人商议说:“我们来京城,是为了逃避祸害,不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欲望。不过刘盈即位就意味着如意被弃用,吕雉得逞愿望而戚姬难逃一死。现在因为我们怕遭祸害,成全了刘盈而使得如意失败,让吕后高兴而使戚姬犯愁,这种做法分明是为保全自己而去伤害了别人,大概算不上是杀身成仁的勇士。即便如此还要忍着羞耻从女人手中获取爵位,留在朝廷中做官,这跟小偷入室盗窃、偷得金银财宝还要夸耀财富是一样的了!”于是他们又回到了隐居的商山,不再接受吕后的挽留。 张良亦悟,于是屏气绝谷而退居尔①。 【注释】 ①屏气:指调整呼吸。为道教养生修炼之术。绝谷:即“辟谷”,源自道家养生中的“不食五谷”,是古代一种养生方式。 【译文】 张良也有所醒悟,于是也学习吐纳呼吸、辟谷养身的方法,退出官场而隐居了起来。 严陵说第九 【题解】 严陵,即严光,字子陵。《后汉书·严光列传》有他的生平介绍,说他年少时曾与汉光武帝刘秀是同学,感情很好。以后还为刘秀起兵打仗出谋献策。待到刘秀即位后,躲入浙江富春山(今浙江桐庐)隐居。与本文所记内容不同的是,当时刘秀只是派了使官去请严光,后者被请了三次后也去了京城。在受到丞相司徒侯霸的冷遇和与光武帝的交往失利之后,还是选择退隐回了老家。这与本文中光武帝亲自到富春江边请严光出山而被后者严词拒绝的情况并不相同。据后人分析,严光再次回归家乡的原因或出于对自己将面临处境及自身意愿间的权衡,而非对道家理念的执着所致。由此而言,作者无能子只是按照自己的想象描绘了严光的思想境界,有把严光形象随主观需要调整之嫌。 在无能子刻画的故事中,光武帝为严光成为渔夫而感到羞耻,并许诺只要相从就给以高官厚禄、声色犬马,与《后汉书》中只给了一个谏议大夫位子的实情也有差距。而严光当然实际上也没有慷慨陈词,说光武帝所得只十分天下之一二分而已,而公侯卿大夫名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之类的话。 史书上说,严子陵答复光武帝所问“我比起过去怎么样”时,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回答:“陛下比过去稍微胖了一点。”而不曾出现文中对其与西汉末其他帝王及王莽、更始帝的对比,并把光武帝说成是“战争杀戮,不知纪极,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的“求为中国所尊者”。可见作者完全是在借古讽今,通过严光之口,痛骂现实社会中的执政者而已。 不过,文中所批评的社会现象,还是很有针对性的。作者指出所谓的官爵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这些诱人的“充欲之物”,会使人落得“梏其肢体,愁其精神”的下场。这样的话,即使在今天还是很有教育意义的,值得回味。 光武微时①,与严陵为布衣之交②。及即位,而陵方钓于富春渚③。光武思其旧,慕其贤,躬往聘之。陵不从。 【注释】 ①光武:指汉光武帝刘秀(前5—57),字文叔,南阳郡蔡阳县(今湖北枣阳)人。汉高祖刘邦的九世孙。九岁父亲去世,由叔父刘良抚养,成平民百姓。后起兵除乱,登基称帝,史称“东汉”。庙号“世祖”,谥号“光武皇帝”。 ②严陵:即严光,生卒年不详。有说生于公元前39年卒于公元41年者。又名遵,字子陵。会稽余姚(今浙江余姚)人。少时与光武帝刘秀同学,亦为好友。其后帮助刘秀起兵,事成后归隐著述,设馆授徒。刘秀即位后,多次聘请严光任官,但他隐姓埋名,退居桐庐富春江。后卒于家,享年八十。布衣之交:指平民之间的友谊。 ③富春渚:富春江洲边。富春,富春江,在今浙江桐庐。渚,水中小块陆地。 【译文】 汉光武帝还是平民百姓时,与严陵是同学,为整日相伴的好朋友。等到他登上皇位后,严子陵却躲到富春边上钓鱼去了。光武帝思念子陵的旧情,又爱慕他的才干,所以就亲自前去请他出来任职。子陵不肯。 光武曰:“吾与子交也,今吾贵为天子,而子犹渔,吾为子耻之。吾有官爵,可以贵子,金玉可以富子,使子在千万人上。举动可以移山岳,叱咤可以兴云雨①;荣宗华族,联公继侯;丹臒宫室②,杂沓车马;美衣服,珍饮食,击钟鼓,合歌舞;身乐于一世,名传于万祀③。岂与垂饵终日,汩没无闻④,校其升沉荣辱哉?可为从于我也。” 【注释】 ①叱咤:叫喊,怒喝。 ②丹臒(huò):红色的矿物颜料,用以涂饰。这里代指华美的装饰。 ③万祀:万年。 ④汩没(gǔ mò):埋没。 【译文】 光武帝说:“我与你是好朋友,现在我贵为天子,而你还在钓鱼,我为你感到羞辱。我有官爵,可以使你变得高贵;有金玉财宝,可使你变得富有,可以让你位居千万人之上。这样你在举手投足之间就能移动山岳,叫喊一声可以兴云作雨;能耀祖光宗,世代封侯尊爵;住着华丽的宫室,坐着豪华的车马;穿着光鲜,饮食精美;生前日夜陶醉于音乐、歌舞等欢乐之中,死后名声播于千秋万代。难道不比每天钓鱼,默默无闻来得荣耀、来得地位高吗?你就跟我走吧。” 陵笑曰:“始吾交子之日,而子修志意,乐贫贱,似有可取者。今乃夸咤眩惑,妄人也。夫四海之内,自古以为至广大也。十分之中,山岳江海有其半,蛮夷戎狄有其三①,中国所有,一二而已。背叛侵凌,征伐战争,未尝怗息②。夫中国天子之贵,在十分天下一二分中,征伐战争之内,自尊者尔。夫所谓贵且尊者,不过于一二分中,徇喜怒专生杀而已。不过一二分中,择土木以广宫室,集缯帛珍宝以繁车服③,杀牛羊种百谷以美饮食,列姝丽敲金石以悦视听而已④。嗜欲未厌,老至而死。丰肌委于蝼蚁,腐骨沦于土壤,匹夫匹妇一也,天子之贵何有哉? 【注释】 ①蛮夷戎狄:是古代对四方少数民族的统称。东方曰夷,南方曰蛮,西方曰戎,北方曰狄。 ②怗(tiē)息:平定,安宁。 ③缯帛:丝绸的统称。 ④姝丽:美女。金石:泛指乐器。金,指金属做成的乐器,如钟。石,指石制的乐器,如磬。 【译文】 严子陵笑着说:“当初我与你认识的时候,你有理想有抱负,安贫乐道,似乎有可取之处。现在你自我膨胀又十分糊涂,是个无知又胡作非为的人啊。东南西北四海环绕的中原大地,自古以来被认为是最为广大的地方了吧。若将它分成十份,其中山岳、江海就占去了一半,另外十分之三为南蛮、东夷、西戎、北狄等少数民族所占有,中国只占了其中的十之一二分地域而已。为了占有这些地域,人们之间的背叛、侵凌、征伐、战争等等,从来不见停息。中国天子的尊贵,不过局限在这十分天下的一二分中,是通过不断地使用征伐、战争手段,去争来的自尊罢了。你所说的贵且尊,不过是在这十分之一二中,任由自己的喜怒爱好去处置别人的生死而已。不过是在这十分之一二中,挑选土木材料修建宫室,集聚绸缎珠宝,增加车马、服饰,宰杀牛羊牲畜、种植百谷以享用美食,让美女列队歌舞、演奏音乐以获得视听享受罢了。欲念无休无止尚未完全实现,人就到了年老乃至死亡。那时曾经丰满的肌体被蝼蚁侵食,腐朽的尸骨混入土壤。帝王与平民百姓同样面临这样的情况,作为天子的尊贵又体现在哪里呢? “所谓贵我以官爵者,吾知之矣。自古帝王与公侯卿大夫之号,皆圣人强名,以等差贵贱而诱愚人尔。且子今之帝王之身,昔之布衣之身也;今人虽帝子,而子自视之,何异于昔?盖以诱我于强名,而使子悦而夸咤也。今又欲以强名公侯卿大夫诱我,非愚我耶?夫强名者,众人皆能为之。我苟悦此,当自强名曰公侯卿大夫可矣,何须子之强名哉?子必曰官爵者,以其富贵其身也。官爵实强名也,自我则有富贵之实,不自我则富贵何有哉?夫所谓官爵富贵者,亦不过于峨冠鸣玉①,驱前殿后②,坐大厦,被鲜服③,耳倦丝竹④,口饫椒兰⑤,皆子所诱我之说而已。子所诱我者,不过充欲之物而已。夫车马代劳也,骐骥款段⑥,一也;屋宇庇风雨也,丹臒篷茅⑦,一也;衣服蔽形也,绮纨韦布⑧,一也;食粒却饥也,椒兰藜藿⑨,一也。况吾汩乎太虚,咀乎太和,动静不作,阴阳同波。今方自忘其姓氏,自委其行止,操竿投缕⑩,泛然如寄⑪。又何暇梏其肢体⑫,愁其精神,贪乎强名而充乎妄欲哉? 【注释】 ①峨冠:高冠帽。峨冠博带的简称,古代儒生、士大夫的装束,亦用来比喻穿着礼服。鸣玉:指佩戴美玉,行步时发出叮声响。 ②驱前殿后:出门时有人开道殿后,前呼后拥。 ③被:披,穿着。鲜服:华丽的衣服。 ④丝竹:弦乐器与竹管乐器。泛指音乐。 ⑤饫:吃。椒兰:代指美味。椒与兰,皆芳香之物,故并称。 ⑥骐骥:千里马的别称,骏马。款段:指行动迟缓的驽马。 ⑦丹臒:指有华美装饰的宫庭。篷茅:指茅舍草房。 ⑧绮纨:丝绸制作的华美衣服。韦布:兽皮粗布,泛指粗制的衣服。 ⑨藜藿:泛指粗食。藜,野菜。藿,豆叶,嫩时可食。 ⑩缕:指钓鱼线。 ⑪寄:暂时寄存。 ⑫梏:约束。 【译文】 “你所说的使我得到尊贵的官爵,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古以来,帝王与公、侯、卿、大夫的称号,都是圣人勉强给出的名号,用以区分出贵贱的差等,来诱惑愚人钻入圈套。况且你现在的帝王之身,原本从过去平民身份转变而来;现在人们尊你为皇帝,你自以为与过去的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吗?大概也只有那些用来诱惑我的勉强取的名号,能使你快活而自我炫耀吧。你现在又想用那些公、侯、卿、大夫的强取的名号来诱惑我,这不是在愚弄我吗?其实勉强取个名号是大家都能做的事情,我如果喜欢,自己制造些公、侯、卿、大夫之类的名号就行了,有什么必要等你来强加名号?你一定会说,官爵能给人带来富贵。其实官爵就是勉强给的名号,自己有感觉才能体会到富贵这回事,如果没有感觉也就体会不到富贵的存在。你所说的官爵富贵,只不过是指穿戴着礼服、身佩叮当作响的美玉、出行时有人开道压阵、住在气派的宫室里、穿着鲜艳的服装、耳朵听厌了音乐、口中吃遍了美食,这都是你用来引诱我上钩的说法而已。你所用来诱惑我的,都不过是满足欲望的物质享受而已。其实车马作为代步工具,乘骑骐骥这样的好马还是款段这样的劣马作用是一样的;屋子有庇护风雨的功用,与是住装饰美丽的华屋还是茅草房关系不大;衣服是用来遮蔽身体的,不管是穿绫罗绸缎还是兽皮粗布都能起到作用;吃饭是为了填饱肚子,至于吃的是椒兰这样的芬芳美味还是藜藿这样的野草,都是一样的。况且我现在神游于太虚之境,体味着自然界太和的状态,心中没有思绪波动,与天地间阴阳之气同起伏。今天连自己的姓氏都不记得了,行为都顺应其自然,平日里操持钓竿抛出鱼钩,就像寄身于水面般地自在无虑。又有什么工夫来拘束自己的肢体,愁苦自己的精神,去贪图那些勉强造作的名号而在心中塞入邪意恶欲呢! “且王莽、更始之有天下①,与子之有天下何异哉?同乎求为中国所尊者尔,岂忧天下者耶?今子战争杀戮,不知纪极②,尽人之性命,得己之所欲,仁者不忍言也。而子不耻,反以我渔为耻耶?” 【注释】 ①王莽:字巨君,新都哀侯王曼次子、西汉孝元皇后王政君之侄、王永之弟。中国历史上新朝的建立者,公元8—23年在位。后被更始帝刘玄所杀。更始:指更始帝刘玄,字圣公,南阳蔡阳(今湖北枣阳西南)人。原是西汉皇族,汉光武帝刘秀的族兄。公元23年,被绿林军在淯水(今南阳白河)之滨拥立为皇帝,年号更始,史称更始帝。同年灭王莽新朝,入主长安。公元25年,更始政权在赤眉军和刘秀大军的两路夹击之下灭亡,不久刘玄被赤眉军所杀。 ②纪极:限度。 【译文】 “况且之前王莽、更始帝之占有天下,与你的占有天下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你们同样是想做中国的独尊者,没有为天下担忧的意思。现在你发动战争、杀戮民众而无休无止,不顾民众的死活,只求满足自己的欲望,心怀仁爱者都不忍心提起这样的话题。而你连羞耻感都没有,反倒说我钓鱼生活是一种羞耻?” 光武惭,于是不敢臣陵焉。 【译文】 光武帝听了十分惭愧,于是不敢再提请严子陵出山的事了。 孙登说第十 【题解】 嵇康事迹见载于《晋书·嵇康列传》《三国志·魏书》等书中。据载,嵇康曾经游于山泽采药,砍柴的人遇到他都认为是神仙。嵇康遇到过隐士王烈,便随其一道入山,王烈一次得到石头的精髓饴糖,便自己吃了一半,余下一半给嵇康时,却都重新凝结变回了石头。又在石室中见到一卷白绢写的书,立即喊嵇康去取,却再也找不见了。王烈于是感叹道:“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又有一次他到汲郡(今河南卫辉西南)山中见到隐士孙登,便跟他遨游。孙登沉默自守,不说什么话。嵇康临离开时,孙登说:“你性情刚烈而才气俊杰,怎么能免除灾祸啊?”后面这件事,便是本文故事的出处。不过史籍中所记,原本十分简单。现在的文字当是无能子发挥后的产物。 作者本着“无为”“虚静”宗旨,对嵇康的所作所为做出了批判。首先他从世界以“无”为第一性为论述出发点,借孙登的口说道:“杳杳冥冥,有精非精,浑浑淳淳,有神非神。精神甚真,离之不分,留之不存。孰谓固命,孰谓理身,孰为有涯,孰为无垠?然而虚无之中,绵绵相循,出入无迹,为天地之根。”杳冥无垠的世界中有精神性的道的存在,它为天地之根,是包括人的形体在内的各种生命体的存在依据。而嵇康未明其中之理,“矜己疵物”,纠缠于俗务之内,不得超脱,现在又想寻求到养生之术。此举可谓是“啅噪于尘世之中,而欲探乎永生”,当然是不能获得成功的。所以他以后遇到的厄运,原本也有其内在原因。这种说法与史书中王烈叹其命运不济的记载还是契合的。这种对嵇康做出的负面评价,或许是其对自己所处社会中只从浮表层面妄谈道家“无为”“虚静”人群的否定。 应当说,本文作者能从理论层面出发,对何为道、道与人的形体关系、如何学道养生等问题联系起来做出分析,体现了他对道家理论的深入理解,使得道家理论进一步深化,是其对道家理论发展的独特贡献所在。不过,在本章的论述中,还是有对道、精神、形骸与俗务之间关系陈述的含糊之处,这样形成的某些认识层面的跳跃,需要得到进一步的修正。 孙登先生隐苏门山①,嵇康慕而往见之②。曰:“康闻蜉蝣不能知龟龄③,燕雀不能与鸿期④,康之心实不足以纳真诲。然而日月之照,何限乎康庄墝埆⑤;雨露之润,罔择乎兰荪萧艾⑥。先生理身固命之余⑦,愿以及康,俾康超乎有涯,遨乎无垠。” 【注释】 ①孙登先生:字公和。魏晋时期汲郡(今河南卫辉)人。隐居山中,与嵇康交往数年,后不知所终。事见《晋书·隐逸列传》。苏门山:在今河南卫辉境内。 ②嵇康(224—263,一作223—262):字叔夜。谯国铚县(今安徽濉溪)人。三国时期思想家、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为曹魏宗室的女婿,娶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官至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后隐居不仕,屡拒为官。因得罪朝廷重臣锺会,遭其构陷而被权臣司马昭处死,时年四十岁。 ③蜉蝣:小虫。生存至多六七日。龟龄:乌龟的寿命。 ④鸿:鸿鹄,即天鹅。 ⑤康庄:宽阔平坦的路。墝埆(qiāo què):亦作“硗确”。土地瘠薄,地势险要的地方。 ⑥兰荪:香草名。即菖蒲。萧艾:野草名。屈原《离骚》:“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喻二者有香草与杂草之区别。 ⑦固命:指保养自身的元气。 【译文】 孙登先生隐居在苏门山中,嵇康因仰慕他的为人前往山中拜访。他对孙先生说:“我听说小虫蜉蝣不能知晓乌龟的年龄,小燕雀也不能像天鹅般地志向高远,我嵇康也因生性愚笨不足以领会真理的教诲。不过太阳月亮的照耀,遍及康庄大道与荒山险路;雨露的滋润,不挑剔施及的是兰荪样的香花还是萧艾般的杂草。先生是否能在修身养性的同时,也关照一下我嵇康,让我也能超脱于有限的生命,而长存于天地自然之间。” 登久而应之曰:“夫杳杳冥冥,有精非精,浑浑淳淳,有神非神。精神甚真,离之不分,留之不存。孰谓固命,孰谓理身,孰为有涯,孰为无垠?然而虚无之中,绵绵相循,出入无迹,为天地之根。知之者明,得之者尊。凡汝所论,未窥其门。吾闻诸老聃曰: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①。且夫蚌以珠剖②,象以齿焚③,兰煎以膏④,翠拔以文⑤,常人所知也。汝有藻饰之才⑥,亡冥濛之机⑦,如执明烛,煌煌光辉⑧,穹苍所恶也⑨。吾尝得汝《贻山巨源绝交书》⑩,其间二大不可七不堪,皆矜己疵物之说,时之所憎也。夫虚其中者,朝市不喧⑪;欲其中者⑫,岩谷不幽。仕不能夺汝之情,处不能济汝之和。仕则累,不仕则已,而又绝人之交,增以矜己疵物之说。啅噪于尘世之中,而欲探乎永生,可谓恶影而走于日中者也,何足闻吾之诲哉?” 【注释】 ①“良贾”二句:语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②蚌以珠剖:蚌为生活于淡水中的软体动物,有的体内生长珍珠。 ③齿:指象牙。焚:烧。泛指杀死。 ④兰:兰草。因有香味而被制成膏油,用以点灯、涂抹身体等。 ⑤翠:翠鸟。文:文采,美丽。 ⑥藻饰:点缀文辞。 ⑦冥濛:懵懂不清的样子,指韬光养晦。机:机能,本领。 ⑧煌煌:明亮的样子。 ⑨穹苍:上天。 ⑩《贻山巨源绝交书》:书信名。又作《与山巨源绝交书》。贻,送。山巨源,姓山,名涛,字巨源。与嵇康同为“竹林七贤”。曾任选曹郎,迁升为大将军从军中郎时,欲推荐嵇康接任原职,被嵇康写信绝交。 ⑪朝市:集市。 ⑫欲其中:指心中充满了欲望。 【译文】 孙登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他说:“天地自然是一种幽微难测的存在,其中有着意识的存在又难以把捉;它浑沌淳朴,似有精神的作用又并非是精神。精神虽然是真实的,无法把它从人体中分离出去,但又不能单独地留存下来。所以无法说得清怎么去保养元气,怎么能做到养身,分辨不出为什么有有涯的生命,什么是自然界的无垠。不过在虚空无形之中,是有一种绵绵不断、运行又找不到行迹的东西存在,它是大道,是天地自然的根本。懂得它的存在的人是智者,凡得到它启迪的人境界就高。而你的种种言论,还没有沾上大道的边。我听说老聃讲过:“好的商人低调而不露富,品德高尚的君子容貌好像很愚笨。”况且一般人都知道水蚌因为孕育珍珠而遭受剖杀,大象因长有贵重的牙齿而被焚林追杀,兰草因芳香而被调制成膏,翠鸟因文采斑斓而被拔除羽毛。你拥有华丽的文采,却没有韬光养晦的心机,就像高举着点亮的蜡烛,四处能见到闪闪的光辉,连上苍都难容这种情况的发生。我曾经读到你的《贻山巨源绝交书》一文,其中提到你不出来做官的两大原因和七件不能忍受的事情,都是一些夸耀自己、指摘别人的说法,会遭来世人的憎恨。心中虚静的人,身处大街集市不觉得喧闹;心中充满欲念的人,即使住在深山幽谷也不能平静。做官并不能夺去你的情怀,隐居也不能使你的心境平和。感到做官很累,那不去做就是了,却去与人绝交,还说出许多抬高自己贬低别人的话。你因出言不慎招惹了那么些是非,又想探求出永生的门径,就像是讨厌影子而偏偏奔走于太阳底下一样啊,哪有资格来听我的教导呢?” 康眩然如酲①,后果以刑死。 【注释】 ①眩然:昏乱的样子。酲(chéng):酒醉不醒的样子。 【译文】 嵇康迷迷糊糊听不懂孙登在说什么,以后果然以受刑而死了结了一生。 [book_title]卷下 答通问第一 【题解】 本篇开始的下卷,记录的是无能子自己身边的事情,也有借事喻理的成分在内。本篇所记为无能子与其侄子通关于梦与现实关系的讨论。有关这方面的讨论向来在道家学者那里流行。先秦时的庄子,就曾说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庄子·齐物论》中言:“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其中,庄子运用浪漫的想象力和美妙的文笔,通过对梦中变化为蝴蝶和梦醒后蝴蝶复化为己事件的描述,提出了人不可能确切地区分真实与虚幻和生死物化的观点。同篇中庄子还说到有时候晚上梦到在饮酒作乐,早上醒来却因遇到伤心事而哭泣;晚上梦到在哭泣的人,白天却好好的在打猎行欢。甚至有“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的情况出现。一般人以为人在醒时的所见所感是真实的,梦境是幻觉,不真实的。庄子却提出虽然醒与梦是两种不同的境界,但它们都只是一种现象,是道运动中的一种形态、一个阶段。这个思想正是本篇中无能子观点的立论依据。 不过庄子说梦更多的是在追寻精神自由并带有着浓厚的失落情绪,所以举出的例子与本篇中所说不尽相同。而类似的故事则在《列子》(相传汉代所传,唐天宝元年唐玄宗诏告其书名为《冲虚真经》,列为道教的重要经典之一)中出现。列子把人类的梦,看成是神游。梦者梦时其形僵卧,而可感知另一个五彩的世界。所以可以推知人在梦中其形不至,必为神至。 《列子·周穆王》书中设计了尹氏与役夫一对主仆的故事,说他们白天的生活与夜晚的梦境正好相反,于是得出梦与觉的无分,世上一切都是相对的结论。还提出“人生百年,昼夜各分”,既然梦觉可齐,那么就无所谓在人生的哪一半时间里享受幸福了。这些内容与本章中无能子所说的“昼忧夕乐,均矣。何必易哉”“人生百岁,其间昼夕相半,半忧半乐”,如出一辙。不过无能子在此基础上又说出“能冥乎虚而专乎常,则不知所以饥寒富贵”的言论,则是超出了《列子》的地方,而在境界上与庄子更为贴近。 无能子贫,其昆弟之子且寒而饥①,嗟吟者相从焉②。 【注释】 ①昆弟:兄弟。 ②嗟吟:呻吟,哀叹。相从:跟随。 【译文】 无能子生活贫苦,他的弟兄家的孩子也生活于饥寒之中,他们在哀叹着贫困的同时还是跟随着无能子读书辨理。 一日,兄之子通谓无能子曰:“嗟寒吟饥有年矣,夕则多梦禄仕,而丰乎车马金帛。梦则乐,寤则忧,何可获置其易哉?” 【译文】 一天,兄长的儿子通对无能子说:“我们哀叹生活的饥寒交迫也有几年了,晚上我多次梦见当了官领到了俸禄,于是拥有了许多车马与金钱。在梦中我很快乐,到醒过来却分外忧伤,怎么样才能做到梦境与现实的互换呢?” 无能子曰:“昼忧夕乐,均矣,何必易哉?” 【译文】 无能子说:“白天的忧伤从晚上的快乐中得到中和,何必要换呢?” 通曰:“夕乐梦尔。” 【译文】 通说:“晚上的快乐只是一场梦呀。” 无能子曰:“夫梦之居屋室,乘车马,被衣服,进饮食,悦妻子,憎仇雠,忧乐喜怒,与夫寤而所欲所有为者,有所异耶?”曰:“无所异。”“无所异,则安知寐而为之者梦耶,寤而为之者梦耶?且人生百岁,其间昼夕相半,半忧半乐,又何怨乎?夫冥乎虚而专乎常者,王侯不能为之贵,厮养不能为之贱①,玉帛子女不能为之富,藜羹褴缕不能为之贫②,则忧乐无所容乎其间矣。动乎情而属乎形者,感物而已矣。物者,所谓富贵之具也。形与物,朽败之本也,情感之而忧乐之无常也。以无常之情,萦朽败之本③,寤犹梦也,百年犹一夕也。汝能冥乎虚而专乎常,则不知所以饥寒富贵矣;动乎情而属乎形,则昼夕寤寐俱梦矣。汝其思之!” 【注释】 ①厮养:干粗活的奴隶。褴缕:形容衣服破烂。 ②藜羹:野菜汤。 ③萦:缭绕。 【译文】 无能子说:“在梦里居住的房子、乘坐的车马、穿着的衣服、吃饭喝茶、享受与妻子儿女间的天伦之乐、憎恨仇敌,种种作为与忧乐喜怒的情绪,与白天醒着时候的所思所为,有什么不同吗?”答:“没什么不同。”“既然没有不同,那怎么就知道睡觉时见到的一切是在梦里呢?或许醒来时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一场梦呀?而且人的一生活不过百岁,这期间白天与夜晚各自一半,能够获得忧伤与快乐的各自一半,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那些解悟了冥渺虚静而专注于恒常之大道的人,给他王侯的地位不能使他感觉到高贵,身为奴隶不能使他感到下贱,坐拥玉帛、子女不能使他感觉到富有,吃糠咽菜、衣服破烂不能使他感觉到贫苦,于是忧乐之类的情感便无法左右他的心志。有情感的波动并形之于外貌的,只是出自外物的诱惑而已。外物,是富贵借助表现的道具。人的形体与外界物质世界,本质上都是容易朽败的东西,情感因之而波动出现的忧、乐情绪,不属恒常的状态。以无常的情感去围绕着容易朽败的形体、外物而变化,那么即使醒着也就像在做梦一般,百年人生不过像做了一夜的梦一样。你如果能解悟冥渺虚静而专注于恒常的大道,就不再有对饥寒、富贵等概念的区分了;受外物诱惑而波动感情并影响到自身的言行,那么就是不管在白天还是夜晚都在做梦啦。你好好想想其中的道理吧!” 答华阳子问第二 【题解】 本篇中作者讲了他与朋友华阳子的一段对话。当华阳子因为欲学“无心”却受到出仕做官邀请而纠结时,无能子点穿了他话中的矛盾:“无心不可学,无心非仕不仕。”无心的精神境界不是靠学习获得的,与身处的境遇地位无关,而是在于内心是否能“至实”“知常”。所谓“至实”,便是符合于事实本身,那就是世界上的物质形体原本变化不实;所谓“知常”,则是懂得“道”的原理。这是无能子自第一章便强调的东西,这里以日常生活中的事例为依据,做出了具体的展开说明。 与卷上《明本》篇中曾举出巢父、许由等隐士与尧、舜、禹、汤、周武王等明君的例子一样,本文中也举了许由善卷、尧舜的事例。所说明的道理,同样在于他们虽有“专其根而独善”“张其机而兼济”等行为方式的不同,但都做到了“明之者可藏则藏,可行则行,应物立事,旷乎无情”。一样是“照以无滞之光,委以自然之和”的实践者,能在“无见之中”把握到“无名之元”。这就是本文中提出“无心”“无为”“以其本无欲而无私”的出处。 由于本篇中出现的是对话形式,所以相形之下,言谈中带有更多的细节,而在理论陈述方面则相对简略。若能在阅读中对照前文来看,则能对其中的内涵理解得更深入一些。 无能子形骸之友华阳子①,为其所知迫以仕②。华阳子疑,问无能子曰:“吾将学无心久矣,仕则违心矣,不仕则忿所知,如何其可也?” 【注释】 ①形骸之友:指一般的朋友。与“知心朋友”相对应。 ②所知:相识的人,要好的人。迫:逼迫。 【译文】 无能子有个泛泛之交的朋友名华阳子,被朋友逼迫而将去做官。华阳子因此十分烦恼,向无能子求教说:“我很早就想去学‘无心’这样的处世状态,如果出去做官就违背了自己的意愿,不出去做官又会让朋友生气,怎么办才好呢?” 无能子曰:“无心不可学,无心非仕不仕。心疑念深①,所谓见瞽者临阱而教之前也②。夫无为者无所不为也,有为者有所不为也。故至实合乎知常,至公近乎无为,以其本无欲而无私也。欲于中,渔樵耕牧有心也;不欲于中,帝车侯服无心也。故圣人宜处则处,宜行则行。理安于独善,则许由善卷不耻为匹夫③;势便于兼济,则尧舜不辞为天子④。其为无心,一也。尧舜在位,不以天子之贵贵乎身,是以垂衣裳而天下治⑤。及朱均不肖⑥,则以之授舜,舜授禹。舍其子如疣赘⑦,去天下如涕唾,是以历万祀而天下思⑧。周公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天下熟其德矣。以成王在,其势不便于己,故不为天子。以成王幼,其势宜于居摄,故不敢辞。是以全周之祀⑩,活周之民,巍巍成功,其德不亏。此皆不欲于中,而无所不为也。子能达此,虽斗鸡走狗于屠肆之中⑪,搴旗斩将于兵阵之间⑫,可矣,况仕乎?” 【注释】 ①心疑念深:内心思虑过多,陷于迷惑。 ②瞽者:盲人。阱:指捕捉野兽的陷坑。 ③许由:帝尧在位时,率领许姓部落在今天的河北省行唐县许由村一带活动,尧闻其贤名,想传位于他。许由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羞辱,便到颍水河洗他的耳朵。善卷:相传为尧帝时的隐士。他辞帝不受,归隐枉山(今湖南常德德山)。 ④尧舜:唐尧和虞舜的并称,远古部落联盟的首领,古史传说中的圣明君主。 ⑤垂衣裳而天下治:语出《尚书·武成》:“垂拱而天下治。”意为不使用暴力,只是制定了衣服的式样、相见的礼节,就把天下治理好了。后世作为“无为而治”的样板。 ⑥朱:即丹朱。尧的儿子。均:即商均。舜的儿子。肖:相似。 ⑦疣赘:皮肤上生的瘊子。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 ⑧祀:年。 ⑨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曾辅佐周武王灭商建立周朝,又辅佐武王之子成王制定国家礼法制度。为周朝的稳定做出很大的贡献。 ⑩祀:祭祀。 ⑪屠肆:屠宰场。 ⑫搴旗:拔取敌人的旗子。 【译文】 无能子说:“‘无心’的状态不是靠学习得来的,‘无心’也与做不做官无关。回答一个心中思虑过多又迷糊的问题,就像指点即将落井的盲人如何前行一样的困难。心中清静无为的人是能够做到无所不为的,而有主观想法的人则会有对所作所为的限制。所以保持着真实天性的人才能懂得恒常的大道,大公无私的人接近于清静无为,是因为他原本没有什么欲望与私心。如果心中存有欲念,那么无论做的是打鱼、砍柴、农耕、放牧的行当也都是有欲求和私心的;心中没有欲念的人,即使是坐上帝王的车马、穿着公侯的衣服也是‘无心’之人。所以圣人在适合隐居的时候隐居,适合做官的时候做官。需要安心于独善其身的时候,如许由、善卷这样的人便不以做普通百姓为耻;时势要求你兼济天下,那么尧、舜这样的人就不拒绝去当天子。从‘无心’的角度讲,他们是一样符合标准的。尧、舜在位时,不因为天子的地位高贵而自以为高贵,所以不诉诸暴力、无所事事就治理了天下。等到察觉自己儿子丹朱、商均的无才无德,尧就把天下传授给了舜,舜又把天下传授给了禹。舍弃自己的儿子继位好像去除皮肤上的瘊子一样干脆,放弃天下如同擦去鼻涕、吐出唾沫一样的不足惜,所以千载万年之后仍然被天下人所思念。周公,是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天下人都熟知他的美德。因为有周成王的存在,情势不便于自己当天子,所以就不去坐天子之位。又因为周成王年幼,世势要求他居于摄政大臣地位,因此不敢推辞此任。他保全了周王朝江山,拯救了周朝的百姓,建立了伟大的功绩,德行由此而完满。这些人都是‘无心’即没有欲念在心的表现,他们因此而没有举止作为上的限制。你若能达到这样的境界,那么不管是混迹市场以斗鸡走狗谋生,或者上战场冲锋杀人,都没什么问题,何况只是出去做个官呢?” 答愚中子问第三 【题解】 “心友”就是忘形之交,即能够心灵相通的朋友,与前文中“形骸之友”构成对立。 关于本文中出现的经过追问“心在何”而获得解痛的现象,学界中人众说纷纭。有的以为愚中子患的是心理疾病,属于精神上有难受感,而不是真的在躯体上有不舒服。所以被反问之后便悟出问题所在,非药物能够解决,所以就病好了。也有的从心本精神的承载体去考虑,认为因此只能通过“无心”“无为”的方法去解决,而不能借物质的药物达到功效。 本人联想前人以为无能子“其书多窃庄列之旨,又杂以释氏之说”(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子部·道家类·无能子》)的评价,以为也可以解释为,愚中子原先只将“心”理解为肉团心,也就是我们的器官心脏。所以当此处有痛感时便想到要吃药,而当无能子追问其疼痛部位时,才认识到思想上出现的问题,应当从人的认识层面去探求解决的方法,所以就不再找寻药物治疗方法。这是一种自心识层面理解“心”的角度,无能子觉得非常正确,且难能可贵,所以才有了“得天之真,而神光不昧者”的称赞。 无能子心友愚中子病心①,祈药于无能子。无能子曰:“病何?”曰:“痛。”曰:“痛在何?”曰:“在心。”曰:“心在何?”愚中子告病已间矣②。无能子曰:“此人可谓得天之真,而神光不昧者也。” 【注释】 ①心友:知心朋友。与“形骸之友”相对应。 ②间:痊愈。 【译文】 无能子的知心朋友愚中子得了心病,向无能子讨药吃。无能子问:“你得的是什么病啊?”答:“感到疼痛。”问:“痛在哪里啊?”答:“痛在心里。”问:“心在哪里啊?”愚中子听了便回答说病已经好了不疼了。无能子说:“这个人可以说是保持了天然真性,具有精神领悟境界的人呀。” 鱼说第四 【题解】 关于禹凿龙门的史实,在《水经注》有记载:“梁山北有龙门山,大禹所凿……广八十步,崖际镌迹,遗功尚存。”据说由于地理条件的原因,每年春天有大批鲟鱼洄游至龙门穴洞之处集结,并且在临产卵前两三天内频繁跳跃。其时这些鱼的鱼鳍充血发红,成千上万条大鱼在河面翻动,远望一片红光,于是有“龙门赤河”的景象出现。相关的民间传说也在此基础上产生出来。现存史书中的相关记载可追溯到《埤雅·释鱼》:“俗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不过其作者陆佃已是北宋时人,故本文作者无能子生活于此前的唐末,较之《埤雅》记载的故事更为时先。 与民间传说版本不同的是,本章作者的关注重点不在鲤鱼本身,而是对跳不过龙门的“河壖纤鳞”所思所想有更多的描述。文中对“随其形、足其分,各适矣”的状况做出肯定,认为这是最为合理的生存方式。这种思想当然与庄子的“足性”观念有关,但是若用郭象《庄子注》中的“性分”概念来说,可能更为清楚。郭象在《庄子·齐物论注》中谓:“苟各足于其性,则秋毫不独小其小,而泰山不独大其大矣。”意思是每一种生命体都依其天赋的本性而活动,那就是最为合理的生存方式。所以“吾鬐鬛而游,彼角足而腾,未尝不顺也”。这样一种“足于天然而安其性命”的生命存在形式,即使在现代社会也有值得提倡的一面,因为它对于一些急功近利的价值观念、社会焦虑症等有着特殊的疏导、治疗意义。 河有龙门①,隶古晋地②,禹所凿也。悬水数十仞,淙其声③,雷然一舍之间④。河之巨鱼,春则连群集其下,力而上溯⑤。越其门者则化为龙,于是拏云拽雨焉⑥。河壖纤鳞望之⑦,相谓曰:“彼亦鱼也,而超变如此,岂与我拨拨然壖而游,戢戢然穴而藏哉⑧!” 【注释】 ①河:黄河。龙门:山名。在今陕西韩城与山西河津交界处。相传大禹治水时,开凿龙门以导黄河之水。 ②隶:附属。 ③淙(cóng):水流。 ④雷然:像雷声那样。一舍之间:行军三十里为一舍。 ⑤上溯:逆水而上行。 ⑥拏(ná):牵引。拽:牵引。 ⑦壖(ruán):岸边。纤鳞:小鱼。 ⑧戢戢然:聚集在一起的样子。 【译文】 黄河流域中有个叫龙门的地方,古代曾是晋国的属地,在大禹治水时已被开凿出来。从龙门高处流下的瀑布达数十丈,轰隆隆的水流,如打雷一样地震响到几十里外。黄河里有大鱼,每到春天就成群结队地集在瀑布下面,竭力往上跳跃。能越过龙门的就变成了龙,于是就能牵云作雨了。黄河水边上的小鱼见了,相互说:“它们也是鱼类,却能发生这样的超级改变,再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拨动着鳍鳞在浅水游动,聚集在一起藏身于洞穴了!” 其一曰:“惑矣!汝之思也。夫天地之内,物之颁形者千万焉,形之巨细,分之大小相副焉。随其形,足其分,各适矣。彼超变者,河之时波则与之惊,澄则与之平,意顺力浑,沉浮安定。及其思变也,连群而妒,溯瀑而怒,意挠力困,乃云乃雨。夫云雨来随蒸润之气,自相感尔,于彼何有哉?彼若有心于云雨之间,有时而堕矣。无心自感,又何功乎?角其上,足其下,与吾鬐鬛一也①。吾鬐鬛而游,彼角足而腾,未尝不顺也。岂以吾壖游之无争,穴藏之无虞,人不知而害不加之乐,易其角足云雨之劳乎?” 【注释】 ①鬐鬛(qí liè):鱼、龙的脊鳍。 【译文】 其中有一条小鱼说:“糊涂啊!你们的想法。天地之间,物质的形体成千上万,这些大小的形体,都是与其能力的大小相匹配的。如果能接受自身的形体,满足于具有的能力,那就能获得安适的心境。那些超级变化者,原先在黄河出现波澜时同浪花一起翻滚,河水澄静时又与其同样平静。心情顺畅精力充沛,在水中沉浮活得很安定。到它们想有变化时,结聚成群而互怀猜忌之心,竭力逆瀑布向上跳跃时,心里紧张用尽力气,然后才能够牵云作雨。其实云雨是由水蒸气带来的,是事物之间自相感应的结果,与它们有什么相干呢?它们如果在牵云作雨之时夹杂私心的话,可能会导致从天上堕下的危险。若只是无心于云雨而任由事物的自然感应,那又有什么功劳可言呢?龙的头上长角,身下有脚,这和我们长脊鳍是一样的道理。我们长脊鳍能用以游水,它们长了角和脚能腾空飞行,都能顺应功能的发挥。难道要以我们的岸边游水的与世无争,洞穴藏身的平安无虑,因不被外人所知而没有祸害的快乐,去换那生长角足的拖累、牵云作雨的辛劳吗?” 鸩说第五 【题解】 有关鸩鸟的记载,先秦《左传》《离骚》等书中已有记载。据说它生活在岭南一带,比鹰略大,羽毛大都是紫色的,腹部和翅膀尖则是绿色的。《五经异义》说它的毒性源于他的食物。岭南多蛇,鸩鸟就以这些阴冷可憎的动物为食。在所有的蛇中,鸩鸟最喜欢毒蛇。唐代法律书上对鸩酒毒药也有提及,《唐律疏议》附录《唐律释文》中说:“鸩,鸟名也。此鸟能食蛇,故聚诸毒在其身,如将此鸟之翅搅酒,饮此酒者必死,故名此酒为鸩浆。”明《草木子》仔细解释了鸩鸟不畏蛇毒的原理,说在它们吃下毒蛇以后,鸩肾就会分泌出含有强烈气息的黏液,将蛇毒萃取出来,并开始煎熬毒药。蛇毒被逐渐分解,直到成为比粉末更细致的东西。最后,这些毒粉随着汗水渗透到皮肤上,沿羽毛流淌并逐渐蒸发散失。因此鸩鸟的羽毛含有剧毒,但它的肉却是无毒的,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美味。 唐之前的古书中尚无有关鸩蛇相争的记载,而本文的出现使人们对两者关系有了新的认识。所以《鸩说》是本书中流传甚广的篇章之一,而本文中所传递的观念也随之而得到传播。人们认为,同样有毒,但因用处不同而有不一样的社会影响力。要像鸩那样甘愿承担恶名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