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道德经释辞 [book_author]王一清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玄学五术,道教,完结 [book_length]40551 [book_dec]王一清,号体物子,明万历间道士。生卒年不详。少习儒学,但科举失败。因素喜读道家书,遂有绝尘之志,乃戴黄冠,游历东南各省,1590年入武当山。他在武当山“阅《道德经》八十余家注释”,认为那些注释“言多乖劣,罔合经旨,互有得失,罔见全书”,于是“折衷诸家之说,参之未发,直而注之,目曰《道德经释辞》”。其注写成之后,久未刊行。1597年春,王一清于京师白云观中遇宦官段某,与之谈道,段某遂拜王一清为师,乃出资刊行其《道德经释辞》一书。该书后被收入《道藏辑要》心集之中。明代许多道士在注解《道德经》时,往往仅以修炼之道进行阐释。王一清认为,这种观点是片面的。他说,“五千文之道,不只专言炼养,盖亦兼言治道。……若概以炼养之意释之,则隘矣,然非老子之旨也”。在他看来,“老子之道,极深研几圣人南面之术也”。因此,他非常注重《道德经》中的治国内容,表现出明显的救世情怀。这使他的《道德经释辞》在道教诸注中颇具特色。 [book_img]Z_17857.jpg [book_title]道德经释辞序 大矣哉,老子五千文也。以静为宗,以虚为用。说者专言鍊养,而不知修齐治平之道,纤悉具备。昔吴筠曰:深于道者,无如五千文。知言哉。第其旨多隐,而难于解悟;其辞若反,而难于融通。学者每苦三四读弗解,辄即废。间亦有为之释者,终局于管窥之见,泥于胶柱之识,奈何能发明其理也。吾乡体物子,少习博士业,弗售。继有悟乎清虚,不欲人间事汨其心,乃遁迹太和之岩,日研穷斯经。历久,一旦豁然通也。于是出所见,分章而释之。帙成,持以观不佞,且求为序。不佞受而卒业,则见其一言一字,凿凿中的,真所谓以意逆,不以辞害。即使老氏复出,耳提面命,亦不过矣。若体物子者,其老子之后身乎。观者得是释而熟究之,不惟鍊养可就,即齐家治国,且裕如矣。幸毌以兹释与养生同日谭也。 万历丁酉𡻕春上元日 赐进士第行人司行人近野子姚孟昱撰 [book_title]叙道德经旨总论 太上当周衰之季,民风日薄,诈伪滋生,失性任情,离淳丧朴,仁义行而大道废,隐心伤之。于是驾青牛,出函谷关,因关尹子之请,矢口而言,于是乎有书,目曰道德经。其辞简,其意深,其文五千,其旨本清虚,主无为,法自然,务道德,尚敦朴,绝圣智,潜仁义,以清静为本,无为为体,自然为用,长生为徵,以至于齐家和乡,治国用兵为绪馀。而其言足以发先天之秘,泄造化之机;而其意使人返朴还淳,以复太古之自然;而其要使人返虚静之本,复性命之原,如万物生于根而归于根也。故曰:五千文有清静之道,有无为之道,有自然之道,有长生之道,有治世之道。以至于治心养性,体物知身,不可作一途看;其中多譬喻,不可以辞而害意;其中多寓言,不可作真实语。如其必欲尽合孔孟六经之文,则有坚白异同之差矣。学者当具眼观之,圆机而会其理可也。 五千文不只专言鍊养,盖亦兼言治道。如谷神不死、是谓玄牝、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致虚极、守静笃、含德之厚、比如赤子、治人事天、莫若啬、反者道之动、道常无为等章,言鍊养也。以正治国、以奇用兵、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天下、使我介然得位行志等章,言治道也。若槩以鍊养之意释之,则隘矣。然非老子之旨也。故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有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知圣人中心行道,不遗世法,老子曷尝专以鍊养而言哉。 五千文之道,在乎高柔弱,务慈俭,去奢泰,戒盈满,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致虚笃静,不逞聪察,不衒智能,无欲无求,无为无执,去纷解烦,虚心弱志,专气致柔,抱一无离,不自见,不自是,不自伐,不自矜,不欲人之所欲,不学人之所学,不敢以取强,不敢以取胜,不敢为天下先,不敢为主而为客,以退为进,以闇为明,以不足为广德,以不争为上善,以清静虚无为宗,以冲和自然为用,以恍惚之中求至道,以窈冥之内觅真精,以无形为大象,以无声为大音,以色味为幻惑,以财货为外物,以根尘为虚假,以富贵为傥来,以用兵为凶事,以战胜为不美,以柔弱为保身之要,以刚强为趍死之机,以克去己私而复性为自强,以力行其道而闲邪为有志,绝学无忧,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潜仁义而彰道德,去智术而反忠信,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轻以重为要,动以静为君,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后其身而不先,故能在先,外其身而不贵,故能长存,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功成不居,天之道利而无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此五千文之所谓道也。 五千文者,举大数也。如王弼本五千六百八十三字,河上公本五千三百五十五字,李清庵本五千三百三十五字,其他莫能偏举。章中或有增损一二字,或差数字,舛讹不一,皆不必求合。然其历年之久,传写误耳,与其七十二章、八十一章之不同,槩不必论,学者但从经义融通其理可也。如若信其所传,执一家之偏,必欲求合于字之数,分彼此之差者,此皆胶柱鼓瑟,执一不通者也。司马公有云五千言则不定,指其五千字是也。 古之圣王,道治天下。静以修身,动必顺理。无欲无求,无为无执。顺理自然,不妄改作。所以不言而民信,不怒而民畏,无为而民治。其为道也,如斯而已。观夫五千文之道,诚不外乎是矣。其曰:为无为则无不治。其曰: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其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其曰:以政治国。其曰:道常无为,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其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其曰: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其曰:取天下常以无事,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其曰:清静为天下正。此老子之道,极深研几,圣人南面之术也。若孔子者,世之博大圣人,一见老子言礼之要,叹之犹龙。而孟子泰山岩岩之儒,不容纤恶乱于世。吾见其拒杨墨,辟邪说,排仪秦,正王化,终无一言及于老子者。故知五千文,孟子虽未尝誉,其亦莫能诋也。所以司马公论大道,先黄老而后六经。吴筠尝曰:深于道者,无如五千文是也。刘向曰:老子秉本执要,清虚以自守,柔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也。司马谈言其旨约而易操,事省而功多。晁文元以为无为无事之中,有至美至乐之意存焉。薛道衡言其率性归道,以无为用。其辞简而要,其旨深而远。飞龙成卦,未足比其精微;获麟笔削,未能方其显晦。用之治身,则神清志静;以之治国,则返朴还淳。白居易言其欲使世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于体黄老。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民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欧阳文忠言:老氏之书,虽若虚无,而于治人之术至矣。虽圣人南面之治,不可易也。苏文忠言:老子以清虚无为为宗,虚明应物为用,以慈俭不争为行。合于易,何思何虑?又言:稽首周朝李老君,云连山水水连云。欲得是非非不得,五千言外更无文。苏颖滨居颖川十年,注此经,四复删改,以为圣人之言,非一读所能了。每有所得,不敢以前说为是。今老矣,是以为足。尝有诗云:近存八十一章注,从道老聃门下人。录录者,莫测也。其孙籀记公遗言云:公为籀讲老子数篇,曰:高出于孟子二三等耳。又云:至道无如五千文。愓龟山言:老子以自然为宗,谓之不作可也。又云:私意去尽,然后可以应世。老子云:公乃王。李延平云:老子之书,虽未尝誉,亦未能毁。毁之,则清静为天下王之说,其可毁乎?吕希哲尝大书治人事天莫若啬于坐前壁上,云:言修养家以此为养身要术,然事事保谨,常令有馀,持身保家安邦之道,不越于此,不止养身也。陈忠肃云:老子言: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又言:治大国若烹小鲜。夫烹小鱼,无所事于烦也,制水火之齐以熟之而已。大舜无为而治,不以此欤?黄荗才言:老子之道,将以乘云气而上挠无极,俯视乎八荒之外,人间事物不足以撄其心。若数君子者,皆世之明卿达儒,盖其实所有见五千文之旨也。所以曹参学汉文,用之而海内富庶,天下至今称之也。宋太宗语近臣曰:朕读老子,至佳兵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未尝不三复以为规戒。晋王沂公请校三馆道经,上因言其书不如老子五千文清静而简要。张知白曰:陛下留意于此,乃治国无为之术也。或曰:晋尚清虚,而江左日削。文中子曰:清虚长而晋室乱,非老子之罪。盖晋人不得其要,而昧其所长也。薛考功蕙曰:晋人尚清虚而废实行,嗜放达而遗名教,故天下乱也。老子所谓弃仁义者,将以宗道德也;老子所谓绝礼法者,将以反忠信也。吾见晋人弃仁义而不见其宗道德,吾见其绝礼法而不见其反忠信。大抵务名高,溺宴安,急权利,好声技,其贪鄙媮薄之情极矣。欲其不乱,难矣哉。若老子之言曰:太白若辱,务名高乎。强行有志,溺宴安乎。少私寡欲,急权利乎。不见可欲,好声技乎。若畏四邻,嗜放达乎。多言数穷,尚清谈乎。以此观之,则晋人之行与老子之言,方圆黑白不相入矣。有何祖述老子之道哉。(一清)遁迹太和,潜身岩穴,越𡻕穷经,深有感于斯文。故知五千文之旨,在于收敛事物之纷散,而归于敦朴之纯一,无为而无不为,以复体性之自然也。旨哉矣,玄深矣,诚为众妙之门矣。岂止于修身复性,长生久视而巳哉。若以其道举之于政,内以修身,外以治国,以无私应世,以无为治心,以无心待物,以无事治民,以不战为策命诸将,以省刑息事敕百司,则下民自然观感兴起。不数载间,其民淳淳,其俗朴朴,则羲轩之化复行,唐虞之治可觊。比隆禹文,铢视汤武,淳朴之风重见,圣人大体复明。上古圣王以道治天下,何有以加于此哉。百世之下,有同志同气者,亦将有感于吾言。信夫。 余自蚤𡻕知学,长讨玄章。虽则志慕清虚,心犹惑妄;虽则心存至道,意未释然。竟日萦萦,终宵扰扰,自知幻缘系缚,情见难忘。于是戴黄冠,披鹤𣰉,东游两浙,遍历三吴。忽忆母老,遂幡然归。未几,慈帏见背,子亦长成。更历三四,寒暑始壮。𡻕割恩离俗,决志抵历终南。自湖阴沂流湘汉,到五当山,阅道德经八十馀家注释,言多乖劣,罔合经旨,互有得失,罔见全书。余每读之,辄兴叹不已。于是参详众论,以利其器,究极玄微,撮其精要,折衷诸家之说,参之未发,直而注之,目曰道德释辞。向隐韛中,未敢轻显。丁酉春,御马监右监承虚玄段公邂逅于京师白云观中,不数语感合,遂执弟子礼,捐赀命工锓梓,以广其传。岂偶然哉,皆宿世之因也。故叙其事以志之。 万历丁酉季夏望日,体物道人岫云王一清叙。 [book_title]道德上经释辞 体物子岫云王一清释 道可道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有世间之道,有出世间之道。世间之道,有形有名,有理有事,故可道可名也。出世之道,无形无名,视不见,听不闻,故不容言,不能名也。常者,常住不灭之意。盖其不变不易,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无欠无馀,本然之妙也。这个本然之妙,包含无量,为造化之本。舒之则遍满六虚,无物不有,无所不在。卷之则寥寂无踪,不属声言,非从名色。若以声言名色求之,则愈求愈远,愈穷愈离,其终不可得也。吁,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尽性则明,至之自见。若向静中加存养,或可见其端倪。若在动中见无相,庶几识得头面。恍惚杳冥,元无定体,有而无形,极玄极妙也。玄也,妙也,毕竟不可见,不可闻,不可道,不可名,虚无恍惚而非有也。先天地以常存,后天地而不灭,冲灵恒存而非无也。溟涬之中,神化变动,虚无自然而生一气,一气之中而分阴阳,阴阳交感而生万物。吾知其所以生万物者,理与气也。有理斯有气,有气斯有形,有形斯有名,有名便属可道也。故知可道可名者,乃太极、阴阳、五行、万物、君臣、父子、政教之道之名,而非真常之道之名也。故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天地者,太虚中一大物也。古初无物,天地万物自无而有,故无者名天地之始,谓之先天也,道之体也。在内为阴阳,在外为天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而有者名万物之母,谓之后天也,道之用也。无欲者,未与物接,虚心无为,本然之妙也。有欲者,心与物交,随境生识,感通之机也。观者,摄境归心,谓之照也。妙者,微不可见也。徼者,有从此出也。常于虚心无欲之顷,以观其本然之妙,但见其浑浑沦沦,寥寥寂寂,澄湛妙明,胸中豁然无一物矣。此所以为本然之妙,而为吾心之体也。常于生心动念之顷,以观其自然之徼,但见其响来则知,物至则见,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伤其心则悲,痛其心则哀,见善则知好,见恶则知恶,见利则知趋,见害则知避,触处呈露,不期然也。此所以为自然之徼,而为无心之用也。此两者,谓有无也,无欲有欲也。有无者,自然动静也。无欲有欲者,无心动静也。静为体,动为用,动合有,静合无。言此二者,同出之于常,而有动静之殊。程子云:体用一源是也。故知无与有,同出之于常,无欲有欲,同出之于心。心即性,性即道,而无所不同,是皆出之于自然。故曰:同谓之玄也。玄者,自然也。自然者,玄之标,常之妙,常不可见,自然可见也。玄之又玄者,妙中之妙,自然而然也。自然而然者,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也。是以圣人法道自然,圆明了知,不因意念,觉心常照,不关眼目,无知而妙意行,不见而诸法会,以其内真外应,此感彼符,如阳燧方诸之于水火也。重言这个自然玄妙,不由安排,而其理有不可掩者,盖出之于自然,不得不如此也。天地之所以阖辟,日月之所以往来,阴阳之所以消长,昼夜之所以循环,天地之间,飞潜动植,一切物性,皆自然而然也。学者当于言象之外,密尔参求,以法其自然,则心虚性寂,无蔽无私,徼妙双忘,无有一贯,动静同源,体用不二,超然圆通,复乎真常,逃出阴阳,脱离造化。故知自然而然者,众妙之门也。 天下皆知章第二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之相生,难易之相成,长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倾,音声之相和,前后之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 善恶本无妄情分别,故以顺理则为美为善,悖理则为恶为不善。循其理以待物,谓之美,谓之善,亦常分也。若有心为美善之名,则有不美不善者矣。有美则有恶,阴阳相因对待之义也。譬如天地万物,自无生有,岂能常有?终必归无,而有又生无也。无生有,有生无,故曰:有无之相生也。不难无以成其易,非易何以成其难?因难成易,因易成难,故曰:难易之相成也。因其长以形其短,为其短而形其长。长形短,短形长,故曰:长短之相形也。登其高,俯见其下;处于下,仰见其高。高倾下,下倾高,故曰:高下之相倾也。非音则无以和其声,非声则何以成其音?音和声,声成音,故曰:音声之相和也。瞻其前,则彼固为前,我为随;顾其后,则我又为前,彼为随也。因前有后,因后有前,故曰前后之相随也。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相随,反复相因,自然对待相偶,虽欲间之,不可得也。其意盖谓有美则有恶,有善则有不善也,莫若冥心复性,善恶双忘,无心于美则无恶事,无心于善则无不善也。观夫圣人之处世也,顺理而为,未尝不为,时然后言,未尝无言,物至则应,何尝以多事为畏而辞其劳也,知生为虚幻而不厚其生也,知事之当为不恃之以为功也,此皆天理之自然,人道之常分,何有于我哉?噫,圣人虽然无容心于美恶,无容心于功业,而天下必以其功归于圣人,虽欲去之,不可得也,故曰夫惟不居,是以不去也。 不尚贤章第三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不务道德,惟以爵禄为尚,才艺为贤,则人挟才艺,轻趋而倖进。盖名者,争之端也。尚道德,不尚才艺,则小人不能逞其才,何争之有也?不贵性命,惟以货财为难得而厚藏,则盗贼怀其心,伺隙而窥窬。盖利者,盗之媒也。贵性命,不贵货财,则盗贼无所用其心,何盗之有也?心者,神之舍;目者,神之牖。神存于内,则潜之于心;发于外,则见之于目。盖因目之妄见,而生种种分别之心,起一切不正之念,迷惑其性也。是以圣人戒人谨于目,以静其心;制于外,以安其内。如其非理,则勿视之,一切分别之心无由而起,不正之念从何而兴?虽在可欲之中,而吾心如无欲,是不见可欲,使心不乱也。是以至人教人治其身心也。恬憺无思,而心虚矣。心虚则意定,意定则神凝,神凝则气聚,气聚而腹实矣。退怯无欲,而志弱矣。志弱则无为,无为则精全,精全则髓满,髓满则骨强矣。是以至人常使民无知无欲者,盖以养其本然之至灵,而反于虚也。间或有当知当为者,但顺其理之自然而已。顺理而为,虽有为,犹无为也。无为则心虚,心虚性定,道妙在躬,何所往而不可哉?故曰:为无为,则无不治也。 冲道而用之章第四 冲道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 冲,虚也,和也。道以虚为体,以和为用。不盈犹不满,谓适中也。人惟虚其心以应物,则无不中其节,故无盈满之累也。渊者,深沉难测,虚静之谓。虚静者,万法之宗,万善之源也。挫刚戾之锐,惩其忿,不害其气也。解烦冗之纷,去其累,不耗其精也。韬其光,不露其耀,不自衒以伤神也。混浊世,不污其真,不傲物以鍊心也。湛者,静而明也。若存者,非有非无,恍惚渺漠,不可定见之谓也。若定以为无,周流乎天地之中,无物不有,无所不在,祷之则灵,感之则应,不得谓之无也。若定以为有,莫能测其端倪,莫能见其踪迹,莫知其所以然,不得谓之有也。恍惚有象,渺漠难求,自非至人,孰能拟议?老君自赞曰: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象帝之先者,鸿濛混沌,无象无光,二气未彰,五行未立,溟溟涬涬,难以象求,先天之谓也。 天地不仁章第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大生之仁,圣人大化之仁。不仁者,无心于仁之谓也。天地无心而化成,至仁也,而言不仁者,谓其不私物也。圣人有心而无私,至仁也,而言不仁者,谓其不偏爱也。刍狗、祭品、燎帛之具,祭则用之,已则弃之,言其适用适弃,皆出于无心,听之于自然。天地之于万物,圣人之于万民,皆然也。天地运一气,生养万物,生者自生,杀者自杀,以任其自然,心普万物而无心也。圣人运一心,教养百姓,安其分,乐其业,富贵贫贱听其自然,以天地之心为心也。故知天地者,乃无心之圣人;圣人者,是有心之天地也。橐籥,虚中之器,有鼓纳阖辟之机。惟虚,故能纳而为橐籥之体,故动则生风,而为橐籥之用。以其中虚,故能生气,所以嘘之而不屈,愈用而愈有也。夫道不可以言求也,不可以数穷也。若以言语象数求之,则愈求愈远,愈穷愈繁,不如默然忘言,如橐籥中虚,寂然中,泊然一,圆常之妙,于兹可见,乌可多言也哉!孔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即此意也。 谷神不死章第六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谷者,虚也。神者,性之灵也。谷神者,虚寂不神之神也。不死者,谓不昧其机也。然此真机,虚寂有灵,故称妙有。有而无相,假名真空。妙有真空,玄牝根宗。由是知之,玄者,虚灵之妙也;牝者,窍也。这个虚灵玄窍,阖辟元气,体性圆通,为生化之本,在人身天地之正中,是造化根宗,性命渊源,实天地交界之所,阴阳混合之处,水火交媾之乡,凝结圣胎之地,精神魂魄,皆聚于此。自古神仙,修炼内丹,皆在此处,所谓玄关一窍是也。门者,言天地万物,皆从此虚灵玄窍中出也。这个虚灵玄窍,总括众妙,道所从出,天地从生,故曰天地根也。绵绵者,相续不绝之意,不间断之谓也。若存者,恍有惚无,莫能定见,似存非存之谓也。用之不勤者,虚心无为而已。虚心而神自返也,无为而气自复也。神返气复,吾身之玄牝立矣。由是知之,谷神不死者,虚心养神之喻,言其体也;玄牝之门者,阴阳阖辟之喻,言其化也;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者,志意不分之喻,言其用也。此言虚心养神,神得其所养而返于心,心不外驰而气自还于身,身心妙合,神气归根,结成大药,谓之还丹,乃不死之道也。故必用志不分,冲和抱一,绵绵续续以用之,优游以养之,不可著之于有,不可失之于无,不可以有心守,不可以无心求。以有心念之,则非妙有;以无心忘之,亦非真无。惟相见于混沌杳冥之中,相接于恍惚虚无之内,无中不无,乃见真吾,亦不知其所以为吾。噫!惟无心者则能见其真吾,尽性者则能知其真吾。此章玄奥,为金丹鼻祖,岂易言哉!而迷人遽言之者,盖亦不得已也,盖伤仙道二百载寥寥也。 天长地久章第七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天地,形气也。既是形气,便有成坏,又焉能久?其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无心,故长久也。以道论之,若天地之长久,亦须臾间耳,而其所谓真常且久者,有一亘古今不坏而常住者存也。由是知之,天地随一气生养万物,其生生者则未尝生,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也。人之所以不能与天地同其长久者,为其感于见闻,迷于觉知,幻形桎梏,贪生太厚,情妄之心不息,嗜欲之心不休故也。是以圣人法天无心,灭除世幻,体合自然,卑身以养志,忘身以全真。人皆好高,我独谦下;人皆自大,我独柔弱;人皆争先,我独退怯。后己先人,故人尊之,是谓后其身而身先也。人皆贪务,我独损情;人皆贵身,我独忘形;人皆贪生,我独学死。不有其生,故无死地,是谓外其身而身存也。后身者,屈己也;外身者,忘形也。屈其己而不先,故能在先;忘其形而不有,故能长存。其接诸物也,大公至正而无私;其治诸己也,明心尽性以复命。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虽若无私,适足以成其私也。 上善若水章第八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惟不争,故无尤。 水之为物,柔弱无心,归虚去实,盈科后进,不舍昼夜,运之则为雨露,流之则为江河,植者赖之以生,污者赖之以洁,此水之善利万物也。壅之则止,决之则流,随方就圆,听从于物,谓之不争也。人之情,喜荣恶辱,好高而恶下。水之性,趋下处低,流污以就秽,宜其众人之所恶也。若水之德,滔滔东注,不舍昼夜,冥契恒常不息之机,故喻之为上善也。人能法之,可以进于道矣。观其所居,则安心处下,而止于静,居善地矣。质之于心,则澄静虚明,而能鉴物,心善渊矣。交之于物,则利济普遍,彼此无私,与善仁矣。发之于言,如潮汐进退,不失其时,言善信矣。施之于政,平则无声,无往不正,政善治矣。用以处事,则方圆曲直,泛应适当,事善能矣。用之于时,则春盈冬涸,与时偕行,动善时矣。人能明此七善,则方寸不竞,和顺谦虚,而无昧己自私之蔽。恶性易而善性生,胜心去而良心发,退逊慈柔,与物无争。盖争从心起,以无心为心,又何争之有也?故用之而无过。 持而盈之章第九 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此章以戒盈挫锐为喻,而为履盛满不知止者之鉴戒也。戒之哉!满则覆,太刚则折,势必然也。是故知盈满难持,必有倾覆之患,己之而勿持,则无满覆之累也。揣,治也。器之锋锐,必有剸剧伤折之害,慎之而勿用,则无伤折之患也。金玉货帛,积致盈箱满室,适足以招祸,且有时而尽,岂能守之而无失也?若以富贵而骄人,则必有盈满伤折之患,自取其咎也。孰不知天道恶盈而益谦?大丈夫功既成,名既遂,须知生如梦幻,富贵浮云,当及时割爱,跳出樊笼,超然物外,散诞无拘,逍遥自在,以顺天之道,以全天之与我者,安乎自然,颐真保和,尽性至命,岂不伟哉!易曰:不事王侯,高尚其志。范蠡扁舟于五湖,张子房从赤松子游是也。 载营魄第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阖辟,能无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载者,如舟车载物,念虑营营,魄之为也。魄属阴,阴盛则害阳,盖言情炽则伤性也。是以圣人教人抱元以定其性,志一以静其心,常使神不离气,气不离神,神气冲和,阳纯阴灭,则魂载魄,谓之抱一无离也。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婴,方生也。婴儿未有知识,其志专一,其气柔和,其心无妄,其神不罢,纯一之意也。涤除玄览,能无疵乎?玄览者,谓见闻觉知,亦阴趋也。疵,疚病也。洗涤见闻,减除知觉,则情妄渐消,尘缘渐息,疑虑消散,何病之有也?爱民治国,能无为乎?民喻精气,国喻身也。无为则心虚,心虚神凝,神凝气聚,气聚神和,而吾之身民安国治矣。天门阖辟,能无雌乎?天门喻心,阖辟喻动静。雌者,阴情也,而人岂不运心应物哉?但无阴私情妄以障其心耳。明白四达,能无知乎?人之聪明,仰观俯察,通照物情,无幽不烛,何理不明?孰能终日如愚,无识无知也?圣人仁爱及物,有生之类,莫不仁而爱之,蓄而养之,故曰生之蓄之也。知生之为寄,而不厚其生,故曰生而不有也。修齐治平,分内事也,何功之有?故曰为而不恃也。虽居于万民之上,亦不知我之为尊,何大之有?故曰长而不宰也。此皆圣人中心行道,著见为德,人人得而见之也。故知圣人之德,顺理而为,无有一毫人欲私智增损于事物之上,一切出于自然,是故谓之玄德。 三十辐章第十一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古人制器尚象,车轮形圆象月,其辐三十一月之数也。毂者,虚中辖轴,运轮以行地也。埏埴和土成泥,以为器也。户者,室之穴也。牖者,通明处也。无谓虚也。车之无毂,不能运行,器不中虚,何以乘受?室无户牖,其能出入,车、器、室皆实有之利,故曰有之以为利也。车之毂,器之虚,室之户牖,虚通而为之用,故曰无之以为用也。是故凡物之有形以为利者,皆赖无形之妙以为用也。譬喻吾身有形也,而其中有无形者而为之用,岂特吾身,凡天地万物皆然也。胥元一日,圣人言三十辐共一毂,以至于器室之论,盖使学者体物之身,匪徒事于文也。车、器、室之理,先贤论之亦详,不复赘言。若夫体物知身,则言之者鲜。体物知身之说,譬头、目、耳、鼻、口、体、手、足,共成其身。虽然,各有攸司,乃块一物也,而其知觉运动,视听言嗅,皆在于吾,而求吾之一字,竟莫能指其端的处,岂非无位之吾,而为有数之身用哉?此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也。 五色令人章第十二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人之初也,性无不善,浑然天理,而精神魂魄意之五神安藏于心,冥然不见,自能食能言而生识神,便溺于见闻而迷其真,至于日积月累,习染渐深,元初凿矣。及其长也,惟以名利是求,声色是好,业力胜而道力微,人欲炽而天理灭,盖因眼耳口心意五者为之蛊也。贪色不反以伤其神,故目盲;贪声不反以伤其精,故耳聋;贪味不反以伤其真,爽失道味,驰骋田猎以动其意,心乱发狂,贵藏难得之货,心惑怖盗,日夜堤妨,则向之所谓五神者化为五贼,蛊我精神,扰我魂魄,耗我元灵,魅我真性,为我之害也。是以至人教人存五神,斩五贼,实其腹以养气,不悦目以乱心,全诸内以养其真,忘诸外以驱其妄,故云去彼取此。 宠辱若惊章第十三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人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以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以托天下。 宠,谓荣宠。辱,耻辱也。若惊者,谓妄动其心,然非性情之正也。何谓者,设问之辞也。凡人莫不贵荣而贱辱,故以宠为上,辱为下也。宠辱本无分别之者,妄情也。世俗既以富贵荣宠为得志,必以贫贱耻辱为失时。荣宠之也,得必惊而喜之;耻辱之也,失必惊而怒之。是谓得之若惊,失之若惊也。患者,忧苦疾厄也。身,谓幻形,非真形也。真身无患,被血月之躯为之累也。达斯理者,识破虚幻,则知形非真我;悟物皆空,则识外缘虚假。自然忘形去累,业苦潜消,复何患之有也?此章之意,盖谓宠辱不足惊而人自惊之,身不必贵而人自贵之,良由以情识妄动其心,自私而贵其生。其若心能忘也,则宠辱不足惊;身能忘也,则忧患不能入。若以贵爱其身之心而贵爱天下,则知人即我也,我即人也,无一人不在贵爱之中,无一物不在慈祥之内,故可以为天下之寄托也。寄托者,如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义同。 视之不见章第十四 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抟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象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 道无色,故视之不见;道无声,故听之不闻;道无形,故抟之不得言。此夷、希、微三者,不能以言语审谛而分别之,故云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也。求之于上而不见其明,求之于下亦不为其晦,求之于自古及今,绳绳兮如是之悠久,终不见其际,故不可得而名之。然则归之于无物可也。反复求之于无物之地,但见无状无象之中,而有至妙至真之理,又不得谓之无物也。谓之有也,而不见其形端;谓之无也,而物赖之以成。若有若无,恍恍惚惚,终不能以为象,以为名也。继而求之于前,而不见其有始;反而求之于后,亦不知其有终。随迎始终而莫能见。复求之于古之道,古之道本无,求之于无而无亦无,则莫知其所以然矣。然后始知此天地万物,皆自古初之无而生今之有也。能知古初之始,始于无始,为道之端绪者,谓之道纪也。由是知之,此道终不可以情求,终不可以智知也。以形名求之,了毋可得;以皦昧察之,湛不可分。始终不能穷,随迎莫能见。以无御有,生化何穷! 古之善为士章第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惟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若冬涉川,犹若畏四邻,俨若客,涣若冰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孰能浊以澄?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惟不盈,故能弊不新成。 有道之士,潜修密行,非人所知。或有混浊世以鍊其心;或有凝神气以筑其基;或求侣择地,傲游湖海;或韬光晦迹,藏器待时;或纵酒放旷,俄而冲举;或禄仕济世,倏而飞仙;或积功累行,施符货药;或潜藏岩穴,辟谷炼形。倏往倏来,隐显莫测。其迹虽与人同,其心则与人异。韬光隐耀,返情于空,人所难测,故云微妙玄通,深不可识也。其可见者,观圣人之威仪,应事接物之迹耳。践其迹者,则知圣人之道,不离日用,作真修也。观夫圣人之接物也,遇事辄加戒慎,而不敢轻发,豫豫然若冬涉川之难,斯圣人之慎谨也。虽然,燕居独处,常存谨畏,而不敢妄为,犹犹然若畏四邻之窃知,斯圣人之慎独也。终日俨然,如对大宾,未尝造次,斯圣人之主敬也。其心涣然,如春冰融释,斯圣人之无疑也。其质淳厚,如愚似讷,其衷宽大,如谷中虚,混俗同尘,浑浑然与世为一,其迹未尝不与人同也。孰能者,勉之之辞也。孰能以久浊之水,止而澄之,徐徐而自清。孰能以久动之念,安而静之,徐徐复其初也。浊可清也,非静久则不得。念可息也,非性定则不能。保此道者,惟虚其中,空空然不留一物,故云不欲盈也。是以圣人被褐怀玉,外为狂夫,如弊败之物,无新成之可观。此圣人之微妙玄通,始终莫能识也。列子居郑圃,四十年无人识者,是能守弊者也。 致虚极章第十六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至虚生神,至静生气,故知道从虚静中出。致者,造其极也。守者,设其权也。虚至大无际,故言极。静犹与动偶,故言守。静不笃,则动乱随之。此言学者笃于静默为本,极于致虚为成,故可见自性之原,入真实之地。观夫万物并生于天地间,莫不繁秀畅茂,其及蒂叶脱落,津液归根,故知此道出于虚而还于虚,物生于根而复归于根也。万物归根,乃谓之静。至于静极阳生,物复畅茂,谓之复命也。窃知老子以虚极静笃而为归根复命之说者,盖其使人疑妄归真,以复其初,此复命之常也。若知其常,则心虚性尽,而道自明也。不知其常,则有妄动妄作之举,悖理招凶也。知其常,则心同太虚,何物不容也?有容其德,必大而无私,何所不公也?以公处世,天下归之,可以为王也。王者之德,与天契同。德与天通,无为自然。性成道备,悠久无疆。终身用之,何殆之有? 太上下知章第十七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亲之誉之;其次,畏之侮之。信不足,有不信,犹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 太古上古之世,天下之民惟知有尊君而已。及其后也,始有亲誉之意。誉必生毁,民伪兴焉。故设刑法以威之,始有畏惧之心。法严则伤恩,始有侮慢之意。数者良由在上之人去诚用智而信不足,其民始疑而不信矣。民之不信而难治者,盖由上之有为,不尚真实,不务德化,惟以言语为贵以烦民,岂不愈重其疑而民不信,宜矣。莫若以不言之教,无为而治,挽回太古淳风,而民安俗美,天下自然化也。如是则功成事遂,百姓谓我自然也。 大道废章第十八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道生于天地之先,涵仁义而潜智慧。若任仁义而徇智慧,则离淳丧朴,而大道废矣。殊不知有仁义则有奸狡,有智慧则有诈伪。有忤逆不和,然后知有孝慈;有奸邪乱国,然后知有忠臣。此言大道行则仁义隐,大道废则仁义彰。莫若潜仁义而屏智慧,则奸狡无所逞其智,诈伪无所用其情,六亲自和,民安国治,则孝子忠臣不知所在,反民风于淳朴,复太古之自然,而大道行矣。此亦一时伤世思古之语也。 绝圣弃智章第十九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以圣智之用行,则奸佞不能遁其情,莫若绝而弃之,使民复于淳化之中,而利民百倍于锄奸矣。仁义之名立,则忤逆不彰而自显,莫若绝而弃之,则善恶而无所分别,使民复于孝慈矣。夫巧足以生奸,利足以招盗,若绝机巧之心,弃货财之利,何盗贼之有也?圣智、仁义、巧利,三者见之于外,所以为文,名兴而实丧。三者绝而弃之,其文虽若不足,而其实则民有所赖矣。至人恐人不知其实之义,故曰:见素抱朴,守本贞也;少私寡欲,去妄情也。 绝学无忧章第二十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乘乘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馀,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众人昭昭,我独若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忽若海,飂兮似无所止。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 绝学者,非不学也,学至于无所学,斯绝学也。吾见今人块然一物,蠢尔无知,遽云绝学无忧,而言不必用心于学问。此辈正如盲人骑瞎马,欲之东而往西,欲往南而走北,不知所从,相应何日?易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盖言学者始于穷理,次于尽性,终于复命也。故学务求理,未有理不明而能尽其性,亦未有性不尽而能致其命也。故知理者,穷之而后可知也。尽心以求理,然后得之,未有不学而能自得者也。学尽于心,则无所学而理明矣。理明心尽,而性亦尽,故知性者,尽之而后可知也。然人之性本寂,感物而动,以生其心,心生,性遂昧矣。若知得吾之性,天元初无,初亦无知识,冥然一念不萌,则此心不生,而吾之性复矣。性复命至,故知命者,至之而后可知也。命者,性中之妙,𥥆然冥然,不可见闻者也。列子云:莫知其所以然而然者,命也。命之理微,故孔子罕言之,孟子难为言而善养之,浩然塞乎天地之间。西升经云: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我不视不听,神不出,身与天地同其久,我与天地分一气而治者,守本根也。学至于命,则无所学,故曰学至于无所学,乃绝学也。彼以文辞术艺而为学者,学其一而遗其二,得于此而失于彼,惟恐见闻之不广,求之于外,常苦其不足,故忧也。圣人足之于内,而无所不知,故无忧也。譬如唯者应之速而为恭,阿者应之缓而为慢,皆应声也,相去不远,而其为恭为慢,则相去远矣。顺理则为善,悖理则为恶,同出于一心,相去不远,而其为善为恶,则相去远矣。其意盖谓圣凡均之为学也,相去不远,而其为圣为凡,则相去远矣。窃知圣人之心,未尝不与人同。凡人之所畏,亦从而畏之。如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人之所当畏也。若以此为不足畏,则肆情纵欲,荒亡招殃咎,而莫知其极也。众人以嗜味悦目为乐,熙熙然耽嗜太牢以爽其口,春登高台以悦其目。圣人则澹泊无为,似方生婴儿之未孩,专气致柔,如乘虚御风,飘飘然莫知其所止也。众人贪欲无厌,惟恐爵禄之不大,财货之不多,常怀盈馀之心。圣人则捐情去欲,遗其耳目,犹恐捐之之不尽,沌沌然无知无识,犹若一愚夫而游于世也。众人昭昭而自衒其明,察察而自逞其智。圣人则昏昏而不露其光,闷闷而不显其迹,恍惚如在大海之中,寥寥然而不见有边际也。众人皆有能有智,圣人如顽若鄙。西升经云:众人皆知得神而生,不自知神自生也。自生者,元妙也。故知元为化本,妙是生根,万物赖之以生,谓之母也。由是知之,圣人所以异于众人者,为能抱元入妙,守本根也。故曰:而贵求食于母。经云:常能爱母,身乃长久。 孔德之容章第二十一 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其中有象;恍兮惚,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 孔者,大也。道不可见而德可见,故以德为道之容也。有道者必有盛德之容,然其动止合度,威仪自然,为其胸中有大常者存,故曰惟道是从也。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盖言此道恍有惚无之谓也。惚兮无而无中有灵,恍兮有而有中无象,极言不可定之之意也。窈者微不可见,冥者幽不可测,言此道妙微而难为议拟,不能以知见求之之意也。然恍惚窈冥之中,而有象有物有精者,则是无中恍若有也。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极言妙有而非无也。惟其无中之有而为有中之真,即真空不空之谓也。然此妙有,前际无始,后际无终,亘古今不变不易而常存,故曰其名不去也。阅者,见也。众甫者,众理万事也。吾何足以知其事理之当然者,盖以有此妙有而能通天下之理,审万事之情,虚以待之,顺以应之,则无所不知也。 曲则全章第二十二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弊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岂虚言言哉?诚全而归之。 曲己成物,物自归之,不求全而自全也。枉己从人,人自信之,不求直而自直也。洼下之地,水必归之,谦受益也。弊则必新,晦必明,屈必伸也。少则得,专一不杂,故得也。多则惑,贪多务得,故惑也。是以圣人冥心意,以尽性与道为一,而为天下后世学者之式则也。不以已之见而灭人之见,是能兼人之善,而心愈明也。不以自为是而取人之是,是能同人之德,而德愈彰也。功成不自誇其功,而功愈大也。居上而不矜其长,而德愈尊也。反覆言之,皆不争之目也。曲己成物,而物莫能与之争;枉己从人,而人莫能与之争。故曰:天下莫能与之争也。不求自全而人全之,不求自直而人直之,古之所谓曲则全者,其岂虚言哉!是以天下之民,皆赖圣人谦光布德之恩,心悦诚服,必以其功归于圣人。故曰:诚全而归之也。 希言自然章第二十三 希言自然。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故从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得者同于得,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乐得之;同于得者,得亦乐得之;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有不信。 自然者,莫能使之然,莫能使之不然也。若执自然为道,则被自然之所缚耳。师云说自然来不自然是也。经云:天地神其机,则曰自然。自知其不知,则亦曰自然。自然之妙,惟妙于知,而所以妙则自乎不知。然于道则未始有以自之然之,则自然之名亦强说也。故知自然者,神妙也。神者莫知其所以神而神,妙者莫知其所以妙而妙。甚至有不能以言语形容,不能以心思测度,知其所以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名其所以名而不知其所以名,则自然之名又安在哉?此自然之旨也。故五千文以自然为道之极至,所谓道法自然是也。希,少也。自然二字,其言虽少,适足以为造道之要也。飘风骤雨,天地为之,尚不能继之以终朝终日,何也?为其迅疾暴戾,发泄太甚,出非自然故也。此章之意,盖始学者动静语默,穷达得失,一切循乎自然。其若自私妄动,猎等躁进,一旦不继,则为飘风骤雨,离道失常,反为进修之累矣。吁!以天地之力尚不能久,何况人之轻动乎?戒夫从事于道者,当混心于事物,以顺其自然。同于道可也,同于得可也,同于失亦可也。同者,随从之意。从乎道,吾乐之;从乎得,吾乐之;从乎失,吾亦乐之。以其得失在物,吾何有焉?若知其得失本无,何往不乐?若以得失介乎方寸者,妄情也。信者,真实也。然此道须要见得个真实处,释然无疑心地,方是有功。若有一毫疑二之心介乎方寸,则不得谓之真实矣。故曰:信不足,有不信也。此章言道法自然,本无得失,而随世得失,或得或失,听从于自然,以任其所至。然吾未尝介乎得失之间,此其所以为自然之道也。 跂者不立章第二十四 跂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于道也,曰馀食赘行。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 跂者,起其踵而立,以增其高。跨者,开其足而行,以阔其步。此言好高自大者,其终不能久之喻也。自见者,以为天下莫我善,则不能兼人之善,故不明也。自是者,以为天下莫我能,则不能得人之能,故不彰也。自誇其功者,犹恐人之不我知,而人反鄙之,故无功也。自矜其能者,以为天下莫我若,而人反卑之,故不尊也。此言盖为好高好大、自见自是、誇功矜能者之鉴戒也。如斯之人学道,如将盈馀之食售人,矜誇其富足,而反为识者之所厌恶,求荣反辱之辞也。若有道者,谦虚恬退,常若不足,肯以此而自处之,不处也。 有物混成章第二十五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故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有物混成,浑沦无分之谓也。或问此物,曰:此物无首无尾,不变不更,非无非有,非形非方,无馀无欠,不减不增,无来无去,不灭不生,不黄不赤,不白不青,无内无外,无迎无将,无声无臭,不低不昂,寥廓太虚,无象无光,若有若无,若存若亡,用之则行,卷之则藏,出入无时,莫知其乡,生于天地之先,寂然不见其有,寥然不见其边,亘古今独立而长存,不变不灭,流通于天地万物之中,无殆无危,为生生之本,化化之根,天地人物赖之以生,故曰可以为天下母也。为其无有,不可得而名之,故以道而表之也。以其包含无量,独露无邻,强以大而名之,言此道至大也。自大而求之,则逝而去矣;自逝而求之,愈求而愈远;自远而求之,终不见其际;反而求之,恍在人心之中,强曰道也。天地人三才也,皆道之所生,不言人而言王者,盖其为人伦之首也。而人惟知道大天大地大,殊不知人与天地并立为三,而王亦大,故曰域中有四大,而王处其一也。是以圣人教人笃静法地,致虚法天,澹泊无为以法道,清静其心,纯粹其德,动止中度,左右逢原,法自然也。此言地天道三者,皆有自然之妙,学者当法之也。 重为轻根章第二十六 重为轻根,静为躁君。是以君子终日行,不离辎重。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奈何万乘之主,而以身轻天下?轻则失臣,躁则失君。 此章言身心妄动而生轻躁,使人以重轻缴其情也。内重者则无狂妄之轻,心静者则无忿戾之躁,故知轻以重为本,动以静为君也。古者吉行乘乘车,师行乘兵车,皆轻车也。后有重车以载寝食服御之物,谓之辎重也,而轻车终日行,不与重车相离者,轻以重为本也。虽然,宴乐于荣观之胜境,此心超然如燕居无事之时,不为宴乐游观以累其心者,动以静为君也。万乘之主,岂可妄动其身心乎?身妄动尚失之轻,身犹臣,故曰轻则失臣也。心妄动则失之重,心犹君,天君内扰,失静之全,故曰躁则失君也。 善行无辙章第二十七 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善计不用筹策,善闭无关键而不可开,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是谓袭明。故善人,不善人之师;不善人,善人之资。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智大迷。是谓要妙。 行所当行,虽行而无迹也;中节之言,虽言而无过也;事至顺应,安用智术而计度也?闭息内观,虽无关键,其可开也;阴阳妙合,虽无绳约,其可解也。是以圣人随材用人,故无弃人;因时制物,故无弃物。常存救人救物之心,而念念相续,是谓袭明。善者其德可法,是因其善而从其善,故曰师;不善者其行可戒,是因其恶而知其为善,故曰资。如其见可师者而不知贵,见可资者而不知爱,虽有过人之智,迷惑之大也。能从其师,能取其资,则为进修至要之术也。 知其雄章第二十八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 知其雄,守其雌者,如勇力盖世,守之以柔弱也。溪低下,水归之;人谦下,众归之。谦虚柔弱,志意恒安,乃见吾之常德不离于身心,如婴儿纯一,和气常全也。知其白,守其黑者,如聪明圣智,守之以愚闇也。式,轨则也。若愚若昧,不衒不矜,而为修身之轨则,乃见吾之常德而不差忒,复无心于无欲。淳淳,和内足也。知其荣,守其辱者,如富贵尊荣,守之以卑辱也。忘其富贵,降志下心,则其中宽大,如谷之虚,无物不容,乃见吾之常德充足无亏,忠信质实,抱朴还纯,以复其初也。木未斲曰朴,斲削然后成器。朴喻道,器喻法。大道废,有仁义刑政之意也。圣人用之则为官长者,盖言用仁义刑政以齐民也。以道治天下,谓之大制也。不割者,言道与法不相离,理事无碍之意也。其意盖谓器非木不成,木非器无用。圣人虽然用仁义刑政,皆出于无心,顺事理之当然,无为而无不为。道体法用,道无法有,言圣人以无心而治众情之意也。 将欲取天下章第二十九 将欲取天下者,吾见其不得已也。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故物或行或随,或呴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 圣人之为天下,非取之也。天下归之,不得已而后起,应天顺人,拨乱反正,以安生民也。天下神器不可为者,盖以天命有在,然非智力所能为也。天下好安静而恶烦乱,归仁义而叛残暴,自然之理也。若天命未革,神器未归,惟以智力而强为,其祸不旋踵而至。故曰: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也。故物之或行于前,或随于后,或呴而温,或吹而寒,或强而大,或羸而弱,或载而安,或隳而危,言天下之事,虽有前后、温寒、强弱、安危之不一,而其自然之机,当然之理,其势有所不可掩者。然非智力之所能为,但循理之自然,无为无执,顺而应之,以安其分可也。窃尝论之,圣人之为天下,有可以取,可以毋取。可以取者,谓得天下以治其民,汤、武是也。可以毋取者,谓佐其君以治其民,契、文王是也。是以圣人未尝不为天下也,惟去其过甚,去其奢侈,去其骄泰,利天下之利而不私其利,除天下之害而不要其功,无事无为,万民乐业,四海慕德,天下安宁,然后可以安大宝,守神器,虽有为犹无为也。若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弗为也。圣人之为天下也如此。 以道佐人主章第三十 以道佐人主,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故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非道,非道早已。 燮理阴阳,振纲肃纪,正人伦,美风俗,兴礼乐,明赏罚,进贤远奸,去奢省费,薄赋轻徭,举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馀,常怀以静定不战为策,而民安国泰。以道佐人主也,不以兵强天下。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用之,惧夫屠毒生民故也。盖嗜杀人者,人亦杀之,故曰其事好旋也。师之所处,民失耕耘而生荆棘,大兵之后,伤天地之和,故有凶年,理必然也。果者,刚决也。或有弑君叛乱,不得已以兵代天讨之;或有侵境扰民,不得已以兵应之,惟以刚毅之心决断之也。如汤放桀,武王伐纣,孔子诛少正卯、兵莱夷之类,以正拨乱,天下响应,此必胜之势也。善用兵者,不敢恃众为强,惟以刚毅慷慨之气,激厉士卒,秉正诛邪,扶刚植纪也。讨平之后,不可以自矜其能,自誇其功,自骄其志,为怀之以不得已之心,则无矜无伐无骄矣。若恃其强,为国之固然,非以道佐人主,有胜必有败,盛必有衰,势之然也。譬如物壮则老,若恃其强,是谓非道,知其非道,则速已之,故曰不道早已也。此章言人臣当以道事君,不可妄动干戈,戕害生灵。盖师出妨民生业,杀害以伤天和,杀人者人恒杀之,叮咛反覆,戒人深矣。 夫佳兵者章第三十一 夫佳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处左,上将军处右,言以丧礼处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有节制之兵,谓之佳兵。盖其以杀人为事,故曰不祥之器。言此不祥之器,人所恶之,故有道者不为也。君子居则以左为贵,用兵则尚右,何也?盖其以杀人为事,故以丧礼处之右也。兵者,用以杀人,非君子之所乐为,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恬淡者,静定无事之谓也。间有不得已而用之者,常怀静定之心,则无战矣。以不战为上策,重民命也。以战胜为不美,惧夫杀人之多也。若以战胜为美,是乐杀人矣。盖嗜杀人者,人亦杀之,岂能得志于天下?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偏将军之爵,本在上将军之下,而反居其左,何也?古人立法,盖谓用兵为凶事,故以丧礼处之也。幸而战胜,以其杀人之多,故以居丧之礼而处之。悲哀而泣之,伤其死之众也。 道常无名章第三十二 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不敢臣。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所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也。 道者,虚无自然,妙绝难思,亘古今而不变,谓之常也。以其无形,不可得而名之,故曰无名也。朴,喻道。小,谓微也。言此道微妙,至高至贵,天下莫不尊之,故曰不敢臣也。若侯王得此理,以守其国,则天下之民,自然宾服,从其化也。天地相合,阴阳和也。有道者心和,心和则气和,气和则人和,而天地之和,亦应之矣。以和感和,天降甘露,国之祥瑞,和之徵也。而天下之民,随情感化,不待教令,自然均平也。天下和平,始制法度,示之以向善去恶之方,使之有所禁止,而不敢妄为也。知其所止,则无殆无危,以安其分,遂其生也。夫道之在天下也,无物不有,无所不在,如川谷之水,必归于海,谓天下之理,其必归于道之意也。盖海者,众水之会也;道者,众理之会也。 知人者智章第三十三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守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明公私之邪正,辨善恶之是非,谓之知人者智。以根尘为幻假,以虚灵为根本,不被物累,不为情牵,谓之自知者明。以血气之勇而胜人为有力,以克去已私而复性为自强。知足者,澹然无欲而无所不足,心有馀裕,故曰富。强行者,刚健不息,力行其道,故曰有志。造次须臾而弗离,安心于虚,返本还元,与道同其久,故曰不失其所守者久。朝闻道,夕死可矣。身没而道存,死而不亡者寿。 大道汎兮章第三十四 大道汎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爱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之而不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汎者,充满流行之谓。大道浩然充足,周流于天地万物之中,运行不息,恍然在左,惚在右,而无定形,无定名也。万物赖之以生,大道何尝辞其劳?万物赖之以成,大道不自名其功。万物赖之以养,大道不自为之主。是以圣人法大道无为之妙,无欲无私,谦卑柔弱,可名于小,言民不能见其大也。及其化成天下,万物归之,圣人不以自为尊,然后始知圣人道与天通,而民始尊之,可名于大也。爱之养之,归之大之,以任其自然,圣人何尝容心为之主?无心于民而民归之,无心于大而民大之,一切出之于无心,以任其自至,虽有济世之德,泽民之功,皆吾性分中之所当为,岂可有心而为之哉?惟谦德之不足,无欲无私,无为无执,以顺其自然,而能功成事遂,天下化行,此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之义也。 执大象章第三十五 执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乐与饵,过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 大象无象,视听不得,言其虚也。盖言以虚心应物,无所往而不利,故能通天下之几微,而无所不当。当则不害于理,故无所不安,无所不平,无所不泰也。乐与饵,声味俱美,虽足以快其心,爽其口,然皆外物也。以其根尘幻,假如过客止于逆旅,暂寄而已,喻其不能久也。道之出口,虽然淡乎无味,无色可见,无声可闻,用之则无尽也。迷人运笔,至此而有感焉,慨而言曰:道之出口,淡乎无味,视不见,听不闻,扩充而用之,神妙无方,变化倏忽,可以包天地而括三才,可以贯金石而入水火,可以啸命风雷,可以鞭龙作雨,可以咒水草而驱邪愈疾,可以辟粒食而住世延年。修之于内,则聚灵为宝,超凡入圣;用之于外,则调理阴阳,济人利物。玄神羽化,其用何穷!得之者或不以鄙言为妄也,否则大笑之。奈何愚人嗜色味以快其心,美其口,如过客暂寄于逆旅,何其小也!何不游心于大象,造乎混沌鸿濛之墟,超然无外,作天地间一大丈夫,磊磊落落,散澹无拘,岂不大快其身心也哉!学者试于正心静默之中以求之,绵绵密密以用之,而无间断,力久工纯,自然凿开混沌,探迹太虚,则大象可执,鸿濛可造矣。 将欲歙之章第三十六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见其固张,便知将歙;见其示强,便知其弱;见其固兴,便知将废;见其固与,便知将夺。此兵法虚实之理,权谋徂诈之术也。其机虽隐微,而其理亦甚明,故曰是谓微明也。柔弱者无争,虽有强暴,莫能加之,故曰柔弱胜刚强也。夫鱼不可脱于渊,出于陆则死;利器不可以示人,堕其机则败。利器者,谓权谋智力之术以胜人也。怀胜人之心者,则人亦怀胜心以应之,其必败,故曰利器不可以示人也。此言人以智谋求胜,而天下之智谋者众矣,其或测其机以应之,则有必败之患也。是故任智谋而背道,如鱼之脱水则死,利器示人则败也。若以道而示人,人亦以道而应之,我以柔弱而不争,虽有刚强,亦不能加之于我,如鱼之不离水,不以利器示人也。先儒谓权谋狙诈之学,皆原于此,苏、张、申、韩皆其流,此言误矣。岂不知老子之道,以仁义圣智而犹病之,权诈肯为乎?其不待辩,亦已明矣。如言柔弱胜刚强,利器不可以示人者,极言不可用之之意。然此经辞义含蓄,多喻譬之,言学者切不可以辞害意,而作真实之语,则有坚白异同之差矣。 道常无为章第三十七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亦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道法自然,故常无为。无为者,道之常也。或曰:然则春生秋杀,岂非为乎?曰:物之生也,时至气聚,不得不生;物之死也,时至气散,不得不死。皆自然而然,大道何常为之有?或问圣人之无为。曰:无为者,无心为而为也。程明道云:顺理即无为,然非块然不接人事,如土木偶人,召之不来,麾之不去,拱拳蹲踝,为无为哉?殊不知圣人之心,如明镜止水,物至则照,物去则空。事物之来,一切循乎自然,顺其理而应之,以辅万物之自然,虽有为犹无为,故曰无为而无不为也。侯王若能法而守之,无欲以养心,顺理以应事,因时制宜,不逆民物,久而勿失,天下臣民自然感化,故曰万物将自化也。间或有妄心起,情欲生,直以理而治之,使则复静,静则妄尽心空,自然无欲,无欲则无事矣。无事无为,而民自安,国自治,天下自正矣。 [book_title]道德下经释辞 上德不德章第三十八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处其薄,居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上德无为,有德而不知其德,其德化矣,是以有德。下德为之,执德而不失其德,有而未化,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者,无心于德之谓也。下德为之而有以为者,有心于德之谓也。仁者虽然有为,而其爱物之心,浑然与物同体,与道玄符,为之而无以为,德之上也。义者制事之宜为,其存心于分别,为之而有以为,德之下也。礼者德之序也,用以嘉会,而人或不之从,则攘臂引而揖之,以其作为太甚,则为德之愈下也。由是知之,道者自然也,德者无为而无以为也,仁者为之而无以为也,义者为之而有以为也,礼者作为太甚。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如庄子所谓德下衰之意,老子伤世语也。窃知上古之世,其民淳,其俗朴,浑然忠信,虽不主于仁义,而仁义潜于其中。当是时也,民无相悖,安有仁也?民无相弃,安有义也?民无相犯,安有礼也?及其后也,离淳丧朴,忠信日薄,礼之所由生矣。是以圣人因民之忠信日薄,上下无序,无序则乱,故制礼以救之,故曰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盖其因时制宜,此作礼之由也。老子曷尝弃绝仁义礼法哉?先儒以文害意,以为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讪谤至人,盖亦误矣。然他亦未尝仔细看来,前识者未萌先兆,智也。审权变,明是非,浮妄无实,故曰道之华;因民之愚而有,故曰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常无为而不妄为,处其厚不处其薄也;常正念而不妄知,居其实不居其华也。去彼作为之诸妄,取此无为之一真,故云去彼取此。 昔之得一章第三十九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其致之一也。天无以清将恐裂,地无以宁将恐发,神无以灵将恐歇,谷无以盈将恐竭,万物无以生将恐灭,侯王无以为贞将恐蹶。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此其以贱为本耶?非乎?故数车无车,不欲碌碌如玉,硌硌如石。 一者,虚而灵,寂而神,无而有。散之一切处,敛之在方寸,恒在目前,而人莫识。此众生之本源,万法之主也。故天虚明而清,地虚静而宁,神虚无而灵,谷虚空而盈,万物虚通而生。侯王虚心以为天下贞,万殊一本也。天不虚明而清,将恐毁而裂矣;地不虚静而宁,将恐动而发矣;神不虚无而灵,将恐息而歇矣;谷不虚空而盈,将恐尽而竭矣;万物不虚通而生,将恐消而灭矣;侯王不虚心谦下而自高自贵,将恐颠而蹶矣。圣人知贱为贵之本,下为高之基,故谦虚低下,退逊不争,而天下推尊之。此圣人之贵高也。是以侯王自称孤、寡、不谷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也。非乎?谓不然也。言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者,谓之德,不谓之道也。夫道无贵贱,无高下,若以贵贱高下而分别之者,非也。岂不知数车无车乎?车者,总名也。如毂如轮,如辐如轼,如轴如辕,逐而名之,则车之名灭矣。其意以车为道,数车为德,为仁,为义,为礼,为智,为信,逐而名之,昭昭于心目之间,德成而道隐矣。殊不知道者德之体,德者道之用也。是以至人恐人贵道而贱德。故曰:不欲其琭琭然如玉之贵,不欲其硌硌然如石之贱。则一定之名不可易也,一定不易则不化。是以圣人不欲之 反者道之动章第四十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天地万物,无有不先反其无而复有也。譬如复卦,一阳之动,必先反纯静之坤,静极而变,出静而动,静为动之基,故曰反者道之动也。学者若知反虚复静为动之基,则弱志虚心而为道之用也。夫志弱则心虚,虚极则静而反其本,此复性之要,故曰弱者道之用也。有天地然后有万物,天下万物皆天地所生,故曰天下万物生于有也。然而天地又安从生?盖其自无而有,故曰有生于无也。反静复动者,虚化神,神化气,气化形,自无而有,生人生物,道之动也。弱志虚心者,精化气,气化神,神化虚,自有之无,返本还元,道之用也。 上士闻道章第四十一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夷道若类,进道若退。上德若谷,太白若辱,广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质直若渝。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声希,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惟道,善贷且成。 上士闻道,心领神会,释然无疑,勤而行之也。中人之资,可上可下,操之则存,舍之则亡,故若信若疑也。惟下愚之人,昏敝偏执,其智不足以知道,其心不足以明理,道听涂说,误求盲师,以迷指迷。或执旁门小术,或落顽空,或流房中,一言半句,谓之口诀。虽圣人以大道晓之,其亦不信者,下愚钝根,遮障深厚,不能明了,且以先入之言而为之蛊,是以信不足也。非惟不信,而及诋谤大笑之。惟其笑,方见吾道如虚空而难及也。此辈正如盲人骑瞎马,岂知秦越道路之适乎?经云:夏虫不可以语冰,盖其未见之也。井蛙不可以语天,其所见者小也。建言有之者,言自古立言之士,有此数语也。明道若昧者,内明外闇,默如愚也。夷道若类者,有教无类,不分别也。进道若退者,抱朴守柔,若退惰也。上德若谷者,器量宽洪,能容纳也。太白若辱者,修内忘外,隳肢体也。广德若不足者,有而为无,实而为虚也。建德若偷者,潜修密行,恐窃知也。质直若渝者,忘世断缘,不近人情也。大方无隅者,理事圆融,无棱角也。大器晚成者,惟知明道,不计其功也。大音声希者,本不容言,言必该众也。大象无形者,韬光藏辉,莫见乎隐也。道隐无名者,被褐怀玉,莫显乎微也。以上皆上士所行,下士所笑也。贷者,与也,舍已从人之意。言上士器识不凡,善假方便,能与人而不自与也。故知能成人者,未有不能自成也。故云善贷且成。 道生一章第四十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之所恶,惟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人之所教,亦我义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 虚无自然而生一气,道生一也。一气之中而分阴阳,轻清者运而为天,重浊者凝而为地,一生二也。轻清气也,重浊形也,清浊混、形气合者为人,二生三也。天主施化,地主长成,人主蓄养,万物赖此三者以成,三生万物也。物之生也,负阴而抱阳。气者为阳,得之于天也;形者为阴,得之于地也。然物之生,皆背阴面阳,阴阳相含,冲气和也。万物得此冲和之气,以遂其生,道之常也。然人之情,喜荣而恶辱,尊贵而鄙贱,孤寡不谷者,乃不美之名。人之所恶,而王公自称之者,损为益之基也。是以至人教人,损于外以益其内,故曰损而益之也。若恃贵高,务益于外者,其必损乎内,故曰益而损之也。人之教人,无非欲其为善去恶,与我尚柔弱、去刚强之义同,故曰亦我义教之也。观彼强梁之人,任权势,尚诈力,适以招祸,必不得其善终,故圣人恻之,发以教人,故曰吾将以为教父也。 天下之至柔章第四十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于无间,吾以是知无为之有益也。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水至柔也,而能摧山陵之至强。气至柔也,而能入金石之至坚。无有者,无形之有,谓之妙有也。无间者,如无隙之谓也。物之至微,莫若微尘,尚不能入无隙之间。惟无有之妙,虽天地之大,包之而有馀,秋毫之末,贯之有馀,地金石之坚,入之而无碍也。不言者,非无言也,迫而后应,不得已而后言,又何言之有也。无为者,无心于为,而无不为之义,虽若有为,犹无为也。吾由是知无为之道,诚有补于心矣。然而不言之教,无为之益,本无可说,顺理自然,其道如是之简,而人鲜及之者,滞于言而妄为之也。若以必言而后明,必为而始就,其所为亦甚劳,所及亦甚寡,盖其不知无言无为之妙,所以学者众而成者寡也。 名与身章第四十四 名与身孰亲?货与身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名货,外物也,得之何忻?失之何戚?达斯理者,得失在物,不在已也。溺于名利者不得,则大费心力以求之,是所求者轻,而所失者重。爱小丧大,求于末,弃其本也。利者,祸之媒;多藏者,祸必大,亡必厚也。惟知足者,识名利如幻惑,不贪不恋,以听其自然。知足常足,何辱之有也?知止者,止其所当止,不僭不忒,而安于其分。知止则止,何殆之有也?如是,则不被外物所诱,得失所病,此身可长久也。窃尝论之曰:名者,坑人之陷阱;利者,丧人之斧斤。名利有分,非能强求而人苦。不知以功名忧苦其身心,以货财焦劳其形体,何其愚也!不知名利为何物,身为何物也。名利,外物至小也;身者,天之与我至大也。以至大徇至小,是不重其所重,而惑其所轻,弃其本,逐其末也。呜呼!名之与身孰亲?货之与身孰多?得之与亡孰病?一息不来,名兮利兮,于我何有?且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则甚爱者有时而尽,其多藏者亦有时而亡,其名利者亦不能常于我有。故知名不必恋,利不必贪,从可知矣。惟知足者,识功名为傥来,货财为外物,而不贪不恋,知足常足,而无所不足。知止则止,而安其所止,则无辱无危,以全天之与我者。安乎自然,颐养天真,保合太和,则性可以尽,命可以至,身可以长久,以尽天之与我者而无愧矣。 大成若缺章第四十五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 成。若缺然为未成,则进修之业未可量,而其所造就者必成大。常若不足,其用日新,何敝之有也?虽盈若虚之未满,则谦光之德不可限。如无若虚,其用不竭,何穷之有也?屈已以从人而人信之,不求直而自直,直莫大矣。巧人而拙已,则天下之巧者皆我之用,巧莫大矣。讷于言而敏于行,则天下口辩者莫能与我争,辩莫大矣。躁极胜寒,静极胜热,理必然也。故有道之士,心无邪妄,动静一如,超然出于静躁寒热之外,故云清静为天下正也。 天下有道章第四十六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 天下有道,以战马粪地,息兵业农也。天下无道,兴戎于郊外,征伐扰民也。盖由贪欲而动,起衅生端,以致残害民命,罪莫大也。不知止足,黩武穷兵,以致身危国削,祸莫大也。必于欲得,暴兵逞强,杀人不顾,咎莫大也。惟知足者,常足保境安民,以安其分,罪灭祸消,而无咎矣。以修鍊言之,天下有道,反情复性,无欲无为,却走马以粪,意马安闲,灵根发秀。天下无道,纵情昧性,念虑不休,戎马生于郊,意马驰骋,性地荒芜。欲妄不止,罪莫大也。贪著不了,祸莫大也。有而不忘,咎莫大也。惟知止足,则志有定向,而心自静。心静念止,念止意安,意安气聚,气聚神凝,二物均平,丹道成矣。 不出户章第四十七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至,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天下虽大,人情物理,一而已矣。虽不出户,以理推之,从可知矣。天道虽隐,阴阳变化,今古常然。虽不窥牖,以理测之,亦可见矣。若以必至而后知,必见而后明,足迹所至,其知几何?目力所及,其见几何?用力愈劳而心愈昏,愈求而愈不得。故曰: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也。由是知之,圣人知不在见,名不在色,为不在事。得之于心,见之于理,一切顺乎自然,则无不明,无不知。故不行而自至,不见而自名,无为而自成也。众人务求于知见,足迹所至而不多,目力所及而不广,故知见者少也。 为学日益章第四十八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者常恐学业之不精,孜孜求益,故曰为学日益也。为道者常恐情妄之不去,汲汲遣欲,故曰为道日损也。学者诚能去识去知,则宿习渐消,业火渐灭,妄心渐断,幻缘渐空,以至于内外两忘,动静恒定,修无所修,损无所损,万缘顿息,人欲尽消,故曰损之又损,以致于无为也。窃尝思之,人岂无为哉?但无妄为耳。是故圣人所谓无为者,无心于为而为之谓也。故知圣人之为,时行则行,时止则止,以补万物之自然。来干我者,顺以应之,即到解脱之场,入无为之域也。取天下常以无事,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者。然天下之情,好安静而恶烦乱,归仁义而叛残暴。无事则民安,天下归之;多事则民烦,天下叛之。此人君南面之术,无为之道也。 天下无常心章第四十九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得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得信矣。圣人之在天下,惵惵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 圣人无常心者,随俗而治,不逆民情,以百姓之心为心,惟不失其正也。善者,吾善之同其善也;不善者,吾亦以善而接之,使之反善,则善常不失,故曰得善也。信者,吾信之同其信也;不信者,吾亦以信而待之,使人反信,则信常不失,故曰得信也。窃知圣人之在天下,惵惵然亦甚切矣。视天下之人为一人,以天下之心为一心,而无所分别,故曰浑其心也。而天下之人服圣人之化,皆注其耳目,而观圣人威仪可范,言语可法,仰之如天地,信之如神明,亲之如父母也。而圣人视其民也,诚恐伤之,故保之如赤子,爱之如婴孩也。 出生入死章第五十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民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心清意静,生之门也;心荒意乱,死之户也。出入于生死之中者,元神也。心本无心,感物而有元神,化为识神矣。然人有此识神,生出那许多七情六欲,而烦恼忧苦,所以流浪生死也。由是知之,人之所以有生有死者,皆七情六欲十有三也。生之徒十有三者,窒情绝欲,情欲泯则金来归性,魂魄抱一,水火相济,生之徒也。死之徒十有三者,纵情生欲,情欲炽则性随情转,魂魄相离,水火相违,死之徒也。故知人之生,动之死地,皆情欲致然也。夫何故而其然乎?为其贪生太厚,情欲不止故也。然人之情欲,莫大于贪生,不有其生者,则死乎无有矣。故贪生为人之大妄。盖闻善摄生者,无思无虑,不识不知,神不离根,抱元入妙,全其真也。由是知之,元妙神真,天之与我,本无思,本无虑,本无知,本无识,本无生,本无死也。学者一朝顿悟,我本不生,又焉有死?能弘无生之心,又何死之有也?吁!人能参透这个生死门头,自然现出本来妙相,圆陀陀,赤洒洒,无障无碍,无忧无惧,则陆行不遇虎兕,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也。夫何故而其然乎?盖其知得幻形虚假,生死本无,故无忧无惧,以其无死地,虽有兕虎兵刃,亦不能伤害于我。 道生之章第五十一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蓄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为玄德。 天地万物自无而生,道本无,故曰道生之。生而为有,道气流行,著见于外而为德,故曰德蓄之。成而为物,物有形,故曰物形之。物之生,刚柔相摩,积势而成,故曰势成之。观夫物之生成,皆道生德蓄,是以天下莫不尊道而贵德。道之尊,德之贵,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致者,自然而然,理之常也。故物生之、蓄之、长之、育之、成之、熟之、养之、覆之者,斯皆道之妙用,周流于天地万物之中,而相为终始也。故知此道能生万物,不自以为有;能成万物,不恃以为功;能为万物主,不自以为大。造化生物之德,自然之妙,于兹见矣。 天下有始章第五十二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知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归其母,没身不殆。塞其兑,闭其门,终身不勤。开其兑,济其事,终身不救。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用其光,复归其明,无遗身殃,是谓袭常。 天下有始,始初无物,道本无也。故知物乃道之子,道乃物之母也。既知得物乃道之所生,而人亦物,物即道也。人既与道为一,应当灭情还空,复归其始而还于道,虽终身应世,理事圆融,何往而非道哉?又何危殆之有也?塞其兑,闭其门者,天君内定,精气自还,绵绵密密以行之,优游安闲以养之,闲时得收便收,急处要用便用,则终身用之而不劳也。开其兑,济其事者,随境散乱,逐物不反,孜孜汲汲而求之,纷纷纭纭以扰之,静则念虑千般,动则贪求百种,终身役役而不返矣。小者,微也,言此理至微,人所难知,察其精微,则物不能为我蔽,故明也。退怯守柔,则物不能为我敌,故强也。光者,明之发,物至则照用其光也,过则舍之,光复归其明矣。知放知求,又何殃咎之有也?光明相续,子母互用,谓之袭常也。 使我介然章第五十三 使我介然有所知,行于大道,惟施是畏。大道甚夷,而民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彩,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馀,是谓盗夸,非道也哉! 使我得位行志,则介然自守,躬行大道,南面无为,以治其国也。然治国教民,必自我始,我无为无事,而民自正自化也。施行之际,常存戒慎惕励之心而谨畏之,窃恐万民之失业,百司之不职,赏罚之不明,黜陟之不公也。政甚平易,岂是难行?但人溺欲自私,以台榭是务,声色是好,口体是重,好从邪径而弃大道也。营宫室而高台榭,则百姓服役,田地荒芜,仓廪所以虚矣。华其衣,佩其宝,嗜美味,蓄货财,厚敛于民,民财是以罄矣。此皆盗贼所为,而强夺其力,敛其财,是贾民之怨也。民力困而国不治,谓之非道也哉!老子当周室将衰之季,嫉时王之不道,不得位以行志,故发此伤之。孔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圣人救世之心一也。 善建章第五十四 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脱,子孙祭祀不辍。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有馀;修之于乡,其德乃长;修之于国,其德乃丰;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以天下观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 建立事功者,其业不拔,如舜、禹是也;怀道德者,其泽长存,如周、孔是也。而其功足以成天下之大事,而其德足以为天下之大经,则国有常典,报德报功,爵禄其子孙而奉祀之,示不忘也。修身、齐家、和乡、治国、平天下之法,有道存焉。或问此道,曰:道一而已矣。一者,至当也。以此道修身而身修,其德真实;以此道而齐家,家有馀庆;以此道而和乡,其德长久;以此道而治国,其德丰厚;以此道而平天下,其德普遍。是故以我修身之术观人之身,修不修也;以我齐家之法观人之家,齐不齐也;以我和乡之志观人之乡,和不和也;以我治国之道观人之国,治不治也;以我平天下之心观天下人之心,同不同也。吾何足以知天下事理之当然者,但以此道一以贯之,故吾不中也。 含德之厚章第五十五 含德之厚,比如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抟。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䘒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不祥,使气曰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有道之士,其德浑厚,其心纯一,故比之如赤子也。赤子未有知识,为其无害物之心。虽有虿尾之毒虫,不能螫也;虽有爪拿之猛兽,不能据也;虽有距击之攫鸟,不能抟也。是故不害物者,物亦不能害之矣。观夫赤子之骨尚弱,筋尚柔,无执而握固,无欲而䘒作者,精至盛也。虽作无欲,故能全其精。号之终日而嗌不嗄者,气至和也。虽号无妄,故能全其气。和者,神集气凝,生理之常也。知其常而理自明。其若贪欲以益其生者,妄心也。妄必生殃,故曰不祥。意住神住,神住气凝,自然而然,不关做作。其若用心搬运妄动,以暴其气,谓之强也。是故无生无强,赤子之心也。益生使气,则失赤子之纯一。强作伤和,殃必及之也。血气既盛,但无思无虑,无作无为,以养其和者,安其常也。如若纵心妄作,以助其长,如物盛必衰,壮必老也。若此,谓之非道也哉!学者若知其非,则速已之。安其常以养其和,则无殃暴之咎矣。 知者不言章第五十六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知者非不言,盖道不能以言尽也。若太上之守中,南郭子綦之隐几,颜子之愚,是知者不言也。若王衍之清谈,公孙龙之辩,仪、秦之佞,是言者不知也。塞其兑,不容言也;闭其门,不容思也。见其锐,便挫之也;见其纷,便解之也。与众光相和,兼人之善也;与众尘相同,同人之德也。自然与道玄同,安事乎浩浩重楼而出,以泄其和,以丧其真哉?观夫日用之间,动静语默,周知百为,自然之机,莫不与道玄同。同者,不期同而同,无所同而无所不同,谓之玄同也。玄同无所不同,故无亲无疏,无利无害,无贵无贱。虽欲亲之,不可得也;虽欲疏之,不可得也;虽欲利之,不可得也;虽欲害之,不可得也;虽欲贵之,不可得也;虽欲贱之,不可得也。惟不可得而亲疏,不可得而利害,不可得而贵贱者,则得玄同之妙,故为天下贵。借使得而得之,则不得谓之妙,其亦不足贵也。 以正治国章第五十七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讳,而民弥贫;人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盗贼多有。故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以正治国,顺理而已;以奇用兵,从权变也。以无事取天下。无事无为则民安,故得天下之心也;政烦多事则民乱,故失天下之心也。吾何足以知其治国用兵取天下之道哉?但无私无欲以顺其自然而已。若以多事避讳而禁忌,则民心不宁,荒其治生而民愈贫也。利器者,用以胜人之技耳。怀胜人之心者,人亦怀胜心以应之,祸乱故滋生也。好伎巧而尚机事,则人挟智术而竞进,奇物故滋多也。严法令以禦盗贼,则贼盗逞其忿以扰民,故贼盗愈多也。数者有心求治而国愈乱,有意安民而民弥贫,盖其不知政繁召乱之由故也。是以圣人守正以治其国,无事以治其民,则民安其常,乐其业。故无禁忌,无异心,无机事,无窃谋,天下乌得不平哉?是以圣人云:我无为而民自化也,我好静而民自正也,我无事而民自富也,我无欲而民自朴也。此引古语以释上文无事取天下之意。 其政闷闷章第五十八 其政闷闷,其民醇醇;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政耶?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所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其政宽裕,无事无为,则民淳而易治;其政烦琐,任智尽法,则民缺缺然无措矣。祸福互相倚伏,莫知其极,而人可不谨欤!凡在患难之中,若能悔过省躬,戒慎恐惧,邪自化为正,妖必化为祥,转祸为福,所谓祸兮,福所倚也。凡在得意之中,其若骄泰奢侈,纵欲不反,正必化为邪,善自化为恶,祸患随至,所谓福兮,祸所伏也。吁!正则致祥,不正则招殃,故知治国治心者,不可以不正也,可不戒哉!然人之迷惑失正,固非一日,其所由来者渐,而人苦不知,是以圣人防微虑渐,畏民之溺也。故方正其身,邪者不伤之而自正;清廉其德,贪者不惩之而自廉;公直其心,佞者不肆之而自直。韬光抱朴,使人莫能见其美。 治人事天章第五十九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惟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 治家不轻费财物以节其用,治人之道得矣;治身不轻耗神气以养其性,事天之道得矣。啬者,俭吝之意。善治身者,无所不啬。目不妄视以啬其神,耳不妄听以啬其精,口不妄言以啬其气,心不妄思以啬其真,身不妄动以啬其形,而无所不啬。夫惟啬,则能内安其心,外闭其邪,故神得返心,心合于空,空无所空,以复其元初,皆啬之力也。服,即复也。早服者,言其及时而复,若待神气亏损,则不得谓之早复矣。重积德者,言人之身未有所损,而又啬养之,岂非重积德乎?及其用力之久,积之自厚,故足胜私欲而无所不克也。私欲克尽,性天湛澄,可以治人,可以事天,自然与道玄合,莫之为而常自然,则终身用之,有无极之乐也。知其极乐,则造化在我,道妙由心,故足以为安身立命之所矣。这个安身立命之所,若人得之,超凡入圣,为不难矣。是谓深根固蒂、长生久视之道。 治大国章第六十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小鲜,小鱼也。治大国者若烹小鱼,慎之不敢轻挠,挠则糜烂随之。此言政烦召乱之喻。昔者圣人之治大国,虚明以养其心,俭约以奉其身,清慎以坚其志,安静以治其国。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盖以圣人在位,鬼神不敢见,精神以犯人者,非其鬼不神,邪不能胜正耳。故知鬼神不敢干犯于人者,盖其畏正人君子之道德也。圣人不忍伤其民者,视民犹子也。间有愚民蹈之不善,圣人不因其恶而遽刑之,仍以善而救之,以恩而抚之,使之反善也。噫!圣人不伤民而鬼神化,其德盛矣。鬼神之不伤人,其德亦盛矣。夫两不相伤,皆赖圣人振好生之德,恻隐之仁,故天下以其功归于圣人。圣人不自以为功,质之于鬼神,故曰其德交归焉。 大国下流章第六十一 大国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其所欲,故大宜居下。 治大国者,如江海之处下流,容纳百川之水也。大国之君,谦虚善下,则近悦远来,天下归之,如水赴海而交会也。牝之能胜牡者,静能制动之意也。以静为下者,言治国尚安静之意也。大国之君,能谦能下,安静仁慈,以抚小国,小国怀德而归之,此大国以取小国之术也。小国之君,能谦能下,安静承顺,以事大国,大国慈仁以抚之,此小国而取大国之术也。或下以取者,大国以取小国之贡也。或下而取者,小国而取大国之心也。大国之欲,不过兼并小国,以助其强大。小国之欲,不过承奉大国,以求其自安。故知大国小国,皆以谦虚安静之术,以遂其所欲也。治大国者,不自高自大而骄盈,惟以谦虚安静而为策,则得天下之心,国自治,民自安。故曰:大宜居下也。 道者万物之奥章第六十二 道者,万物之奥,善人之宝,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人之不善,何弃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虽有拱璧以先驷马,不如坐进此道。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不曰求自得,有罪以免耶?故为天下贵。 道者,本然之妙,名状难形,竖贯无际,横亘无边,其能包囊天地,故曰万物奥也。善者得之而为修身之至宝,不善者虽被物欲所贼,其亦赖之以保其生也。善人之言,众所知也;善人之行,众所尊也。人之不善,物欲惑之也。迷惑之者,必以圣人之嘉言善行而开导之,使之反善,何可弃也?故立天子置三公者,将以教化其民,使不善者明其心,复其性,反其善也。天子三公,虽有拱璧之宝,驷马之乘,圣人犹不足贵,惟进修此道为至贵也。古之人所以贵此道者,不日孜孜而为已,惟以汲汲而教民从其善,进乎道也。间有愚民蹈之不善,则一人有罪,我陷之也,不遽刑之,哀而免之,以俟其改过迁善而至于道,故为天下贵也。 为无为章第六十三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轻诺者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 圣人以无为为为,为自然之当为;以无事为事,为天下之正事;以无味为味,味恬澹之道味。大小多少,圣人一而视之,无分别也。无恩无怨,何报何施,惟德而已矣。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者,言天下之事,从微至著,积小成大,必谨其始而虑其终,若待滋蔓,则难图也。然而天下之难,必起于易;天下之大,必作于小。是以圣人小心翼翼,以俟终日,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也。然天下之事,岂能豫必之哉?故君子慎其言而不敢轻发者,惟恐不能践其言,若轻诺者,必寡信也。夫奕,小技也,不专心致志,而犹不得其精,况天下难事大事乎?若易为者,必多难也。语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是也。言不妄发,惧失信也。易若为难,恐无成也。惟其难之,故终无难也。 其安易持章第六十四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民之从事,常于几成而败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是以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学不学,复众人之所过。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 安而持之则易,危而持之则难;事未萌而谋之则易,既成而谋之则难;脆薄而攻之则易,坚实而攻之则难;微细而散之则易,盛大而散之则难。善治事者,防之于未然之先;善治乱者,治之于未乱之始。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渐也。既知得履霜为坚冰之始,有事者宁不谨其始乎?然而合抱之木,必自萌蘖而生;九层之台,必自勺土而起;千里之行,必自一步而始。此言天下之事,自近而至远,由粗而达精之意也。夫有成必有败,有得必有失。是以圣人无心于为,故无败事;无心于执,故无失也。而人常昧于几,妄为执著,或成而败之,或得而失之。盖其不能谨其始,是以不能善其终也。若能慎终如始,无执无为,则无败无失也。是以圣人不欲人之所欲。难得之货,人之所大欲也。圣人不欲之者,盖以外物有执则有失,不欲之则不被外物所诱也。不学人之所学,众人务学其事,益其见闻,求于外以丧其内,众人之过也。圣人以无学为学,而无所不知,以复众之过也。慎终如始,无执无为,佐理万物,以任其自然,不敢强为之也。 古之善为士章第六十五 古之善为士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此两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谓玄德。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然后乃至大顺。 古之善治国者,不以昭昭之明、察察之智以示其民,但敦朴其风、淳厚其俗而教养之,则民亦怡怡其心、熙熙其志、无愿无慕以安其分,则上下同德,以洽雍熙之化也。民之难治者,良由在上之人任智术、尚权力,民心怀疑,是以难治也。孟子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治国者若以私智治民,则民亦以私智奉上,上下相窥,各求其利,国之贼也。不任智术,惟以道德抚民,则民亦感化而怀其德,上下攸安,国之福也。夫用智则民乱,不用智则民安,此两者大中至正之法式也。常守其法而不失其德,玄矣,而播于遐方,自然近悦远来而归化也。噫!众人以私智自利,圣人以大智利人,与人相反,然后始知圣人为无我,故可以造乎正大和顺之域,而为民之司牧,古善士之风也。 江海所以为章第六十六 江海所以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以言下之;欲先民,以言后之。是以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江海处低安下,宽大能容,是以百川之水皆归之,故云百谷王也。圣人治大国,处民上而言下者,盖以圣人谦虚恬淡,宽大能容,故天下推尊也。居民先而言后者,言圣人退逊不争,先人后已,故天下乐让也。虽然,处于万民之上,虚心顺理,无作无为,虽有赋役,亦不重也。坐于万民之前,省刑息事,视民如伤,虽有讼狱,无大害也。是以天下之民,怀圣人宽大之量,慈祥之仁,莫不鼓舞踊跃,乐而推戴之,愿其为主。事之而不厌者,盖以圣人退怯无欲,外顺中虚,是以天下莫能与之争也。如舜居陶滨,三年成邑,五年成都,行者让路,耕者让畔。汤居亳,文王之在岐山是也。 天下皆谓章第六十七 天下皆谓我大,似不肖。夫惟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我有三宝,宝而持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夫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今舍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死矣!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圣人心专志一,不识不知。沌沌兮如愚似讷,朴朴兮若鄙若顽。藏光去智,守弊无为。诚哉!似一大不肖之人也。不肖者,言其与世不相似也。以世俗观之,似不肖;以道观之,大肖也。若世之所谓克肖者,肖之小者也。故曰:我有三宝,持之于心,而为修身治国之具,能通万物之情,能济天下之溺。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柔退怯,不与物争,故天下莫能与之敌,故勇也。俭啬知足,裕然有馀,故广也。谦虚卑下,众所推尊,故能成其长也。如若舍慈以任勇,则强梁;舍俭以事广,则骄奢;舍后以取先,则自大。天下怒之,其祸随至,死之道也。若以慈俭不忍人之心而征伐,不战而自胜,天下莫能敌之也。若以慈俭不忍人之心而自卫,不守而自固,天下莫能攻之也。此天以斯术假手于我,我以此术而卫斯民。故曰:天将救之,以慈卫之也。孟子曰:仁者无敌。即此意也。此经虽不主于仁义礼智,而仁义礼智潜于其中。如此章言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者,盖慈者,仁之目也;俭者,义之目也;不敢为天下先,礼之目也;不敢为主而为客,智之目也。老子曷尝弃绝仁义礼智哉?盖其善藏诸用耳。 善为士者章第六十八 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者不争,善用人者为下。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是谓配天,古之极。 善为士者,文修武备,息兵业农,保境安民而已,不尚征伐,不任势力,故曰不武也。善战者,削平定乱,诛暴禦寇而已,战固因怒而起,以事之当怒,不得已而后应,然非出于情意之私,怒而杀人,故曰善战者不怒也。善胜人者,安静无事,常怀不战之心,固守封疆,虽有强暴,莫能与我敌,故曰善胜人者不争也。善用人者,忘其自大之心,振谦光之德,而人悦从,其必乐为我用,故曰善用人者为下也。善于不争,故人感其德;善于谦下,故人效其力。斯圣人以德服人,而人亦诚服之。如是,则可以配天古以道化民之意,然非天下后世之所能及也。 用兵有言章第六十九 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众矣。 用兵有言,言兵家有此言也。启衅起兵谓之主,以兵应敌谓之客。不敢为主者,言其不敢妄动干戈,残害生民也。而为客者,迫而后起,不得已以兵应敌也。不敢寸进者,恐其轻敌而杀伤也。而退尺者,速退不战以保全也。二者皆仁慈不忍之心,不乐用兵之意。吁!有国者若无轻敌妄动之心,常存不战保全之念,虽在军旅之中,如无行阵之可行,无臂之可攘,无敌之可迎,无兵之可执,以其无战之谓也。若轻敌者必致于杀人,则仁慈不忍人之心又安在哉?是丧吾家之宝,而祸莫大也。噫!抗兵相加,未有不杀人之多。哀哉!伤其死之众也。 吾言甚易知章第七十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圣人之道,至简至易,尽性则明,非智力所能知也。逍遥坦平,岂是难行,非捷足所能到也。人之所以莫能知者,物欲惑之也;人之所以莫能行者,思虑隔之也。百家之言,不可胜穷也,芟繁削冗,以求其要,得理斯言可忘。知其无言,乃为至简,得其宗也。天下之事,不可胜数也,解纷去烦,以求其当,至当理自归一。知其理一,乃为至易,得其君也。宗也,君也,吾心之主宰,本然之妙,所谓性也。性本寂然,本无知也,而无所不知;本无为也,而无所不为。性心之妙,有如此者。是以圣人知本无知,故终日如愚,故曰:夫惟无知,是以不我知也。其未发也,寂然中主,无识无知,此圣人之本,而人鲜知之,故曰:知我者希也。及其感物而动,应变无方,发必中节,虑必中理,无所往而不利,圣人之用也。人能体而行之,超凡入圣,故曰:则我者贵也。圣人内怀至美,容貌若愚,全诸内而忘诸外,如蚌内藏珠,石中隐玉,而人莫能见其美,故云:披褐怀玉也。 知不知上章第七十一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夫惟病病,是以不病。圣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圣人生知,常若无知,谓之上知,故曰:知不知,上也。以不知为知,乃是妄知,此学者之病,故曰:不知知,病也。若以知为知,不知为不知,则无妄而真知矣,何病之有?故曰:夫惟病病,是以不病也。圣人知本无知,故曰:圣人不病也。学者若知此知之妄,而忘其所知,则妄知之病去矣,故曰:以其病病,是以不病也。 民不畏威章第七十二 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无狭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惟不厌,是以不厌。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小民不知天威国法可畏,窃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积小以成大,必致于倾产丧身,莫之能逃。故曰:民不畏威,大威至矣。此之谓也。无狭其所居,居,喻心神之宅也。不狭,谓心虚而神自住。狭其所居,则为情欲所障而神驰也。无厌其所生,生者,喻身道之寄也。不厌,谓性不昧而身自安也。厌其所生,是蔽于断灭而著空也。夫道不远人,人自远之;人不厌道,道自归之。故曰:夫惟不厌,是以不厌也。是以圣人自知其心而不见其妄,自爱其真而不贵其生,去彼情障著空之幻,取此无心无生之真。 勇于敢章第七十三 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是以圣人犹难之。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坦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以刚强之气,果敢争先,克敌胜人者,血气之勇,死之道也。以刚决之心,驱除妄念,反情复性者,理气之勇,生之道也。二者均谓之勇,勇于果敢则杀,勇于自修则活,孰利而孰害哉?殊不知天道好生恶杀,害人者天必殃之也,自修者天将佑之也。窃知天道至深至奥,莫知其故,亦不易语,是以圣人犹难言之,盖以天道非言语所能及也。契天之机者,故不争之而自胜,不祷之而自应,不召之而自来,坦坦然善与人谋之。恢恢然虽若宽广疏阔,而其感应迟速大小不同,则祸福之报,人所不能逃也。 民不畏死章第七十四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常有司杀者。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希有不伤其手者。 为奇不道之民不畏死,而为悖逆乱常之事,虽以殛刑示之,其亦不惧者,纵情贪欲,昧了本心,所以不畏死耳。惟良民则安其分,乐其业,惧国法,常畏死矣。吁!为奇不畏死之民,而为悖逆乱常之事,执而杀之可也。孰敢常有司杀者,盖以司杀人命所系,实非细故,胡得轻司杀哉?盖亦不得已也。或曰:悖逆乱常不道之民,天之所厌,司杀者代天讨之,乃天理之至公,而非私意。而言孰敢常有司杀者,何也?盖代天之司杀,则所杀尚在,我宁无歉于心乎?譬如代大匠斲,希有不伤其手者。代天之司杀,殄人之命,未必不伤吾之德也,可不谨欤?咦!为奇悖逆乱常不道之民,天使杀之,而犹以代大匠斲必伤手之戒,于此足见圣人恻隐慈祥之心、好生之德矣。 民之饥章第七十五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民之轻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轻死。夫惟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 民之饥,皆由上好贪赇,赋繁役重,而民力困,是以饥。民之难治,盖由政繁法密,过用智术,而民心诈,是以难治。民之轻死,盖由有情有欲,过于自爱,贪生太厚,是以轻死。是以圣人已生而杀生,未死心先死,无心于生而生自全,故死不可得而有矣。故云贤于贵生。 人之生也章第七十六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共。故坚强居下,柔弱居上。 人之生也,血脉周身,和气充足,故筋柔肉软。及其死也,血枯脉散,和气离形,故肢体坚强。草木之生也,生气全,津液盛,故柔脆。及其凋也,生气散,津液乾,故枯槁。以人物之生推之于理,则坚强者为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也。譬如用兵,恃强必败,木强必折,理必然也。故知坚强者和气散则死,宜其居下;柔弱者和气全则生,故为上也。由是知之,刚强为丧身之本,柔弱是养生之要。咦!人生胡得而刚强也哉? 天之道章第七十七 天之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能以有馀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不欲见贤。 经云:天道减盈满,补虚空,毁强盛,益衰弱,损思虑,归童蒙,圣人之中也。譬如张弓待物,必因其高下而损益之,高者抑之,下者举之,则无不中其度,盖其出之于自然,故其用与天道同也。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虚则居之,实则去之,谦必益之,满必损之,缺必圆之,盈必亏之,善必福之,淫必祸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补之,皆自然而然也。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损下以奉上,损人以利己,盖其出之于私意,而失天之道也。是以有道之士,苦己以利人,曲己以全物,舍生以取义,博施以济众,用天下之利而不私其利,安天下之民而不恃其能,成天下之事而不处其功,不求人以知其贤,德与天通,圣人之道也。 天下柔弱章第七十八 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柔胜刚,弱胜强,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是以圣人言:受国之垢,能为社稷主;受国之不祥,能为天下王。正言若反。 天下之至柔至弱,而能攻天下之至坚至强;天下之至坚至强,反不能胜天下之至柔至弱。譬水至柔也,虽涯石之坚,能滴而川之;山陵至强也,能荡而摧之。故知柔弱胜刚强,天下古今不易之论也。由是知之,柔能胜刚,弱能胜强,而人非不知,非不行也。但人好自大而不肯谦下,好富贵而不安贫贱,好强梁而不能柔弱,盖其未能真知,是以莫能行也。圣人有言曰:受垢不以辱,受屈不求伸。则德量宽宏,寔能容众,故天下推尊之,而为社稷主也。临难不苟免,受国之不祥。一人之饥,我之过也;一人有罪,我陷之也。引咎归已,故为天下王也。此皆圣人大公中正之道。好高自大者,挟私而不能行,反以为难,故曰正言若反也。 和大怨章第七十九 和大怨,必有馀怨,安可以为善?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故有德司契,无德司辙。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恩不及则成怨,是怨生于恩也。积小以成大,故曰大怨也。和怨者,必以恩而和之,以德而释之,或可解之,岂能尽无怨乎?盖恩之与怨,生于妄也。然吾性分之中,本无恩怨,若以恩而和怨,是犹未离其妄,宜乎有馀怨矣。馀怨尚有,安可以为善契者?镌玉剖木,皆可为以为信也,名曰信符,用兵出使皆用之。君执其左,臣执其右,执左契右契来,则合之信之而不疑。惟知有契而不择人,故曰而不责于人也。窃尝思之,圣人之待天下,何恩何怨,惟德是施。以信待人,而人自然感化,故恩不结而自有,怨不和而自消。亦犹执左契以合右契,恩乎怨乎,于我何有?故有德者如契之无私,无德者服圣人之化,亦能循途守辙,而不失道路之正,故圣人亦与之。故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也。 小国寡民章第八十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也,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车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里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五人为伍,二伍为什,五伍二十五人为队,四队为伯。器,谓兵器也。百里之地,小国也。人民尚少,先君创之于前,子孙继之于后,无有制作之志,惟安其禄位而已。虽有什伯之器,亦不用也。而民亦安其分,乐其业,守其常,重其死,不忍背我而远徙于他国。虽有车舆,无所乘之,以其无远徙故也。虽有甲兵,无所阵之,以其无攻战故也。惟使其民返朴还淳,以复上古结绳之治。力田以甘其食,蚕桑以美其衣,守分以安其居,敦实以乐其俗。邻里之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无欲无求,各安其业,自幼至老,不相往来,麋鹿其心,驹犊其志。若此,谓之至德之世,熙熙然,皞皞然,太古之民也。 信言不美章第八十一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已愈有,既以与人已愈多。天之道,利而无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真实之言,简淡似不美;便佞之言,文饰似美也。善者无人我,无分别,与物无争,故不辩。辩者好是非,多分别,致争之由,故不善。知者言简当,事直述,似不博。博者溺文辞,尚名数,故知少。圣人与世同贪而不同积,故曰圣人不积。以教养万民为心,以化成天下为念,枉己以从人,曲己以全物,故天下愈尊之,既以为人巳愈有。推己以及人,博施以济众,故天下愈大之,既以与人己愈多。天道大生之仁,善利万物,而不违物之时,故曰利而无害。圣人大化之仁,善养万民,而不逆民之情,故曰为而不争。此言圣人德与天同,故于终篇发之,以證天人一贯之意,以晓天下后世之民。明其心以尽其性而知其天,则天人之理昭然于心目之间,无馀蕴矣,复何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