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道教史 [book_author]许地山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玄学五术,道教,完结 [book_length]107467 [book_dec]许地山编。1934年6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久大文化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新版,收入“终极关怀系列”第十一。作者是台湾台南人,1934年于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完成此书。书的副标题为“道的源起与发展”,分为七部分。一《道的意义》;二、 《道家思想的建立者——老子》,分析老子的道论及人生论,老子的思想与《道德经》;三、 《老子以后的道家》,写关尹子、杨子、列子;四、 《道家最初的派别》、讲彭蒙、田骈、慎到的静虚派,庄子一流的全性派,庄子及其门人的思想,假托太公的阴谋派等;五、《秦汉的道家》,叙述《吕氏春秋》及养生说,《淮南子》及阴阳五行说;六、 《神仙的信仰与追求》;七、 《巫觋道与杂术》,内容包括尸与巫的关系,巫的职掌,秦汉的巫祠,杂术等。 [book_img]Z_17861.jpg [book_title]序言 此本不能说是著作,只将前人及时人研究底结果总撮起来,做为大学参考底书。本分上下,上编述道家及预备道教底种种法术,下编述道教发展中教相与教理。全书创见极少,成见也无,不完不备,在所难免,望读者赐教。民国二十三年二月编者识于广州中山大学图书馆 [book_title]绪说 “道”底内容极其复杂,上自老庄底高尚思想,下至房中术,都可以用这个名词来包括它们,大体说来,可分为思想方面底道与宗教方面底道。现在名思想方面底道为道家,宗教方面底道为道教。宗教方面底道教包括方术符溅在里面,思想方面底道家,就包含易阴阳五行底玄理。道家思想可以看为中国民族伟大的产物。这思想自与佛教思想打交涉以后,结果做成方术及宗教方面底道教。唐代之佛教思想,及宋代之佛儒思想,皆为中国民族思想之伟大时期,而其间道教之势力却压倒二教。这可见道家思想是国民思想底中心,大有“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底气概。“道”底思想既然弥蒙一切,为要细分何者为道家,何者为道教,实在也很难,但从形式上,我们可以找出几种分类法。 一 上品道、中品道与下品道 最初把道家与道教略略地整理成为系统而加以批评底是梁刘概底《灭惑论》。论中提出道家三品说,现存《弘明集》(卷八)中。论说: 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标老子,农述神仙,下袭张陵。太上为宗,寻往史嘉遁,实为大贤;著书论道,贵在无为;理归静一,化本虚柔。然而三世不死,慧业靡闻,斯乃导俗之良书,非出世之妙经也。若乃神仙小道,名为五通,福极生天,体尽飞腾。神通而未免有漏,寿远而不能无奖。功非饵药,德沦业修,于是愚角方士,伪托遂滋。 张陵米贼,述死升天;葛玄野坚,著传仙公;愚斯惑矣,智可往软?今祖述李文,则教失如彼;宪章神仙,则体劣如此;上中为妙,犹不足算,况效陵、鲁,酸事章符,设教五斗,欲极三界,以蚊负山,庸诓胜乎?标名大道,而教甚于俗;举号太上,而法穷下愚:何故知耶?贪寿忌夭,含识所同;故肉芝石华,话以翻腾。好色触情,世所莫异;故黄书御女,谈称地仙。肌革盈虚,群生共爱;故宝惜涕唾,以灌灵根。避灾苦病,民之恒患;故新得扭扭,以快愚情。凭威恃武,俗之旧风;故吏民钩骑,以动浅心。至于消灾淫术,厌胜奸方,理秽辞辱,非可笔传。事合氓庶,故比屋归宗。是以张角、李弘,毒流汉季;卢惊、孙思,乱盈晋末。 余波所被,实喜有徒。爵非通侯,而轻立民户;瑞无虎竹,而滥求租税。糜费产业,蛊惑士女。运屯则蝎国,世平则合民。伤政萌乱,岂与佛同?……(《大正藏》五十二卷五一页) 刘揽对于方术的道教批评得尤其透切。他说用肉芝石华来延寿,借黄书御女来纵欲,宝惜涕唾,斩得擅魁等等,都是术者利用凡愚之情,投人所好,其实没一样是足以称为大道底。北周道安底仁教论》(《广弘明集》卷八)也本着这三品来区分道教。所谓:“一者老子无为,二者神仙饵服,三者符象禁厌。就其章式,大有精粗。粗者厌人杀鬼;精者练尸延寿。更有青菜,受须金帛,王侯受之,则延年益柞;庶人受之,则轻健少疾。”(《大正藏》五十二卷一四一页) 这样分法,可以说是得着道家与道教分别底梗概。其中上品之老庄思想,即所谓道家,甚至可以与佛教思想底一部分互相融洽。中品底神仙与下品张陵即所谓道教,在崇拜和信仰方面,与佛教发生不断的冲突。 求长生,求享乐,是人类自然的要求,而中国民族便依着这种迷信来产生神仙道和求神仙底方术。后来张陵又把神仙道化成宗教,而成为天师道。所以实际说来,这三品没有截然的分别,后来都混入于天师道里头。如强分别它们,我们只能说道家说无为自然;神仙重炼养服食;张陵用符家章醒而已。但张陵世祖述老子,以《道德经》为最上的经典。他底立教主旨也是无为自然,只依着符签章醒来做消灾升仙底阶梯罢了。因此道教也可以名为神仙之宗教化,或神仙回向教。 二 方内道与方外道 梁朝底目录学者阮孝绪在他新集底《七录》里根据《汉书·艺文志》底分类把道分为方外道与方内道。在《七录序》里,列举群书底种类和卷数。在《内篇》里,有《经典人《记传》、《于兵》、《文集人《术技》五录,《外篇》分《佛法》、《他道》二录。舒兵录》里底《道人《阴阳》等部,《术技录》里底《纬溅人《五行》。《卜览人《杂占》等部,便是方内道家。《仙道录》所分底《经戒人《服饵》、《房中》、《符图》四部便是方外道教。这个分法大体不差。 三 清静说、炼养说、服食说及经典科教说 宋马瑞临《文献通考·经籍考》三十八立道家,五十一、五十二立房中、神仙。其所谓道家含有阮孝结底道部,及仙道。《宋》、《辽》、《金》、《元》诸史及《续文献通考》(卷一百七十五道家,一百八十五神仙家)也是在道家之外另立神仙家.这似乎不甚妥当。细史》(卷九十八人艺文志》首先并为一类。马氏品写道家为清静、炼养、服食、符家、经典科教底五说,以为道离清净愈远愈失真。他好像只承认道家思想而轻看道土宗教。但下五品底等次,可以说能撤往道家思想发展底纲领。故献通考》(卷二百二十五)《道藏书目》条下,作者评说: 按道家之术,杂而多端,先儒之论备矣。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篆又一说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黄帝、老子、列御寇、庄周之书,所言者,清净无为而且,而略及炼养之事。服食以下,所不道也。至于赤松子、魏伯阳之徒,则言炼养,而不言清净。卢生、李少君、架大之徒,则言服食,而不言炼养。张道陵、寇谦之之徒,则言符策,而俱不言炼养、服食。至杜光庭而下,以及近世黄冠师之徒专言经典料教。所谓符篆者,特其教中一事。于是不惟清净无为之说略不能知其旨趣,虽所谓炼养服食之书,亦未尝过而问焉矣。然俱欲冒以老氏为之宗主,而行其教。盖尝即是数说者详其是非。如清净无为之言,曹相国、李文靖,师其意而不扰,则足以致治。 何晏、王衍乐其诞而自肆,则足以致乱。盖得失相牛者也。炼养之说,欧阳文忠公尝删正《黄庭》,朱文公尝称《参同契》。二公大儒,攘斥异端,不遗余力,独不以其说为非。山林独善之士,以此养生全年,固未尝得罪于名教也。至于经典科教之说,尽鄙浅之庸言,黄冠以此逐食,常欲与释子抗衡,而其说较释氏不能三之一,为世患蠢,未为甚距也。独服食、符第二家,其说本邪僻谬悠,而惑之者罹祸不浅。架大、李少君、于吉、张津之徒,以此杀其身。柳泌、赵归真之徒以此祸人,而卒自婴其戮。张角。 孙恩、吕用之之徒遂以此败人天下国家。然则往史五千言,易尝有是乎?盖愈远愈失其真矣。 这五品说是顺着年代底变迁而立底。道家始初本着黄。老、庄、列清净无为底精神,锻炼个人的身体以期达到治理邦国底方则。此后则神仙家如赤松子、魏伯阳诸人,专从事于锻炼。又到后来如卢生、李少君、来大诸人专以服食为升仙底道路。因此迷信底成分越来越多。到张陵、寇谦之请人,一节面推老子为教主,一方面用符签章酿底迷信与宗教仪式。南北底道家多模仿佛教底礼仪,而不及其精神,在经典上又多数模仿佛经。到杜光庭、司马承份等,只从事于改袭佛经,使道教成为经典科教底本流。这便是所谓“老子之意,愈远愈失其真”。 马瑞临与刘驱底见解很相同,不过刘辩时代较早,未见到道教后来发展底清形,到马氏时代道教底派别大概已经定了。欧阳修在《删正黄庭经序》里说古时有道而无仙,后人不知无仙而妄学仙,以求长生。不知生死是自然的道理,圣贤以自然之道养自然之生以尽其天年,也就成了。后世贪生之徒,或茹草木,眼金石及日月之精光;或息虑,绝欲,炼精气,勤吐纳,这养内之术,或可全形而却疾。所以说,“上智任之自然,其次养内以却疾,最下妄意以贪生”。他底评论,只及任自然底道家和服食派与吐纳派底神仙家,却没说到祛病轨鬼底天师道。至于朱子在《语录》(百二十五)说:“老子初只是清净无为。清净无为却带得长生不死。后来却只说得长生不死一项。如今恰成个巫祝,专只理会厌攘祈祷。这是经两节变了。”他也是以为道教越来越下。明王伟在《青岩丛录》里也说:“老子之道本于清净无为:以无为为本;以无为而无不为为用。《道德经》五千余言,其要旨不越是矣。光汉以来,文帝之为君,曹参之为臣,常用其道以为治,而民以宁一,则其道固可惜之国家天下也。自其学一变而为神仙方技之术,两变而为米巫祭酒之教,遂为异端矣。然而神仙方技之术,又有二焉:日炼养也,日服食也。此二者,今全真之教是已。米巫祭酒之教亦有二焉:日符象也,自科教也。此二者今正一之教是已。”王伟底时代比以上请人晚,除了以全真教属于神仙方技之术,以正一教为属于米巫祭酒之教以外也没有新见解。 四 正真教、反俗教衣世教 上头三种分法都是道教以外底学者底看法,至于道士们自己底见解,我们可以举出张君房来做代表。他在《云更七级》(卷三)《道教序》里把道教分为正真之教、反俗之教和训世之教。 真正之教者,无上虚皇为师,元始天尊传授。消乎玄粹秘于九天,正化敷于代圣:天上则天尊演化于三清众天,大弘宾乘,开导他阶;人间则伏较受图,轩辕受符,商辛受天经,夏禹受洛书,四圣禀其神灵,五老现于河诸。 故有三坟五典,常道之教也。 返俗之教者,玄天大圣皇帝以理国理家灵文真诀,大布人间;金简玉章,广弘天上。欲今天上天下,还淳返朴,契皇风也。 训世之教者,夫子伤道德衰丧,阐仁义之道,化乎时俗,将礼智而款乱,则淳厚之风远矣。嗑!立教者,圣人救世怨物之心也。俗教则同圣人心。同圣人心,则权实双亡,言诠俱况,方契不言之理,意象固无存焉。 张君房底分法,实际只有正具与返俗二教,其训世之教直是儒教,所以不能认为最好的分法。总而言之,古初的道家是讲道理,后来的道教是讲迷信。而道士们每采他家之说以为己有,放在教义上常觉得它是驳杂不纯。技记·太史公自序》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会无形,瞻色著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约旨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可见汉时底道家已经有这种倾向。太史公权赞道家,以为它有临机应变之术。我们可以看出后来道家或与神仙方士合在~起,或与祭醒符水之天师道合在一起,或与佛教混合起来,或与摩尼教混合(说摩尼为老君之化身,见《化胡经》及《佛祖统记》),到清初所成之镇他通鉴》,又将基督教之基督及保罗等人列入道教之祖师里。现在又有万教归一之运动,凡外来之宗教无不采取。古来阴阳五行、风水、溅纬等等民间信仰,所信底没有一样不能放在道教底葫芦里头,真真够得上说,‘次道江兮,其可左右”了。 [book_title]第一章 道底意义 道士们用“道”字来称他们底宗教,所以在讲道教以前,当先把道底意义略为述说一下。固然,一切名辞都有它底原本意义和以后发展底解释意义。道底原本意义只是道路,是人所行底道路。到春秋以后,“道”字才附上玄学底意味,因而产出许多解释。最初底解释是宇宙依以运行底轨则便是道,凡宇宙间一切底现象都是道底示现。现象底道是从创造以至化灭底历程,用现在通用底术语便是时间与空间,但在古道家底名辞里便叫做“造化”。造化也就是道底异名。道底威力非常地大,万物若果顺应它便是有造化,就是说,万物生灭底程序不乱,各依着应历底途程,该生底时候生,该灭底时候灭,彼此该发生关系底时候发生关系,该互相拒绝底时候互相拒绝。天灾人患便是没造化。不当病而病,不应老而老,不该死而死,便是没造化,便是无道。顺应是很要紧的,所以说,“天地以顺动,放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无论道儒,都把这道看为得之则生失之则死底至宝,自然与人间一切底活动都离不了它。 赔经·系辞》(上)里载着“一阴一阳之谓道”,若依这意思把道分析起来,便成天道与地道。《易经·说卦》说:“立天之道,日阴与阳;立地之道,日柔与刚。”阴阳是属于性的,柔刚是属于质的。合性与质便是整个底道。至于说,“立人之道,日仁与义”,乃是属于事的、为的,或可以说是道示现于人间底活动状态。人道比起天地之道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对于大道为很渺小的模仿而已。 道家与儒家所讲底道底不同处,在前者所注重底是阴阳柔刚之道,后者是仁义之道。儒家也承认人是“共天地之德;”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所以在《庄子·渔父》里假托孔子底话说:“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仁与不仁,义与不义,是对于道底顺或逆底行为,儒家所注重底只在这一点上,所以只讲人道。子贡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这或者是因为孔子看天道近乎神,所以不说罢。防论语》里所讲底道多半是属于人的。我们也可以说儒底所谓道多从轨则方面看,道家就多从理性方面看。虽然如此,道儒二家都承认顺应天道为善,好像天道是有意志或能感应底存在,简单地说,也可以称它为天或天地。《老子》说:“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与忡经·汤法》“天道福善祸淫”底口气一致。《老子》这句虽不能认为与道家思想相合,但也可以看为后来道家底意见。可知感应底思想是儒家与以后底道家共同底见解。关于道底意义,以后还要说到,且略于此。 在道教建立以前,古代思想家已经立了多门底道说,其中最重要而与道教有关系底是倡唯道论底道家。 道家在思想发达底顺序上应当是比儒家晚。上面所说儒道二家对于道底见解和注重点不同便是因为道家要超出人道来建立道说。儒家见周室衰微,礼乐崩废,极望着把它们复兴起来。道家以为礼乐崩废不是大事,最要底当是顺应自然之道。儒家称尧舜,道家便假托二看以前底黄帝。司马迁在《史记·自序》里引司马谈述道家底话,说:“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这都可以看为道家后于儒家底征验。 [book_title]第二章 道家思想底建立者老子 因为道家思想是后起的,所以“道家”这名辞比起“墨者”、“儒家’等也可以说时代稍后。在先秦底文籍里有以孔对墨称‘巩墨”,或称‘瑞墨”,但没有称‘儒道”底。《史记》(卷五十六)《陈丞相世家》记陈平底话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这虽可以说“道家”底名称在汉初已有,但所指是否限于老庄之学,却很难说。《史记·太史公自序》所载司马谈之说和《儒林传》都以这学派为“黄老之术”;《庄子传》称为“老子之术”;《韩非传》称以“黄老”:《陈丞胡世家赞》称为“黄帝老子之术”;《曹相国世家》称为“黄老术”;《淮南子·要略篇》称为“老庄之术”。可知当时“道家”底名称不很流行。然而在战国末年,《老子》以来底道家思想几乎弥漫于学人中间,汉初所称底道家,也许可以看为老庄之术底成分很多罢。至于称“黄老之术”,是因为秦汉间老子学说与邹衍底阴阳说混合起来以后底名称。阴阳家推尊黄帝,为当时“学者所共术”,其说尤能与道家对于事物消长顺逆之理想参合。于是黄帝也成为道家所推崇底人物了。固然在《庄子》里也说过黄帝,不过不像阴阳家把他说得那么重要而已。道家思想底承继和变迁不很明了,把现存底《老子》和《庄子》底内容比较一下,想能够得着多少断定。 甲 老子是谁 老干到底是谁,或谓没有这人,最近来发生底问题。在解答这问题时,随即要回答《老子》是谁底著作。日本津田左右吉先生以为老子是乌有先生一流底人物。②他说在《史记·老子传》里所记老子底事实极不明了,一会说是老莱子,一会说是周太史据,一会又说他是李耳。可知司马迁时代,老子是谁已有异说,而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以老子为老观。《韩非子·六反篇》引《老子》第四十四章底文句,称为老耿之言。被疑为汉代作品底柱子·天下篇》有一半见于《老子》;《寓言篇》也引用《老子》第四十一章底文句,所谓老子即是老聪。《淮南·原道训》引《老子》第四十三章底文句;《道应训》引第十四章底文句,也记老腑之言。老腴底名字屡见于《庄子》和《吕氏春秋》里头,可见他是当时为一派底学者所推崇,因为称之为老子。但老胞究竟是谁也不得而知。 崔述在《诛泅考信录》(卷一一里也说:“老胭之学,经传未有言者,独记载《曾子问篇好子论礼频及之,然亦非有诡言异论如世俗所传云云也。战国之时,杨墨并起,皆托古人以自尊其说。儒者方崇孔子,为杨氏说者因托清老胭以础孔子;儒者方崇尧舜,为杨氏说者因托黄帝以讪尧舜。以黄帝之时,礼乐末兴,而老脱隐于下位,其迹有近似乎杨氏者也。今《史记》之所载老耿之言皆杨来之说耳。其文亦似战国诸子,与《论语》。《春秋传》之文绝不类也。” 主张老子为历史人物比较地多。冯友兰先生以为李耳实有其人,而老胭底有无则不得而知。司马迁误以老响与李耳为一人,故夹杂了许多飘渺恍绕之谈。《道德经》为老子所造,只为隐自己底名字而称为老眠之书。或者李耳之书本名《老子》,表明是一长老人所著,如《汉书·艺文志》中道家有卿长者》,阴阳家有《南公》,农家有《野老》,《乐毅传》里底河上大人,“老子”犹言“长者”,“丈人”,皆长老之通称;以《老子》名书,犹《野老》等之例。但今所有之《老科亦曾经许多次添加修改,不能必谓成于一人之手。日本武内义雄先生也和冯先生一样,用《史记》所载老子子孙底系谱来做老于曾生于人间底根据。所不同者,他认老胭便是老子。《史记》记老子为孔子底前辈,就当纪元前五百年前后底人物,而在传后又载老于以下八代底子孙,说假仕于汉孝文帝,假于解为胶西王印太傅,因家于齐。胶西工死于汉景帝三年(西纪前一五四),今以三十年为一代推算起来,从西纪前一百五十四年上推二百四五十年老子便成为西纪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这与孔老会见底传说底年代相差约一百年。司马迁采用俗说,以老子寿长百六十岁或二百余岁,表面虽可免于矛盾,但这样长寿,于事实上恐怕不能有。孔老会见底事情恐怕是出于老庄后学所捏造。至于老子子孙底系谱,《史记》以外底文献全然没有。司马谈曾从黄生学道家之说,可知这种记载是依据黄生所传底材料得来底。但司马谈是景帝时人,与系谱中最后一人同时,所以从老子底子孙直接说出也很可能。《史记》载老子底子孙为: 老胭一宗一注一宫一假一解 此中老子之于家为魏将,封于段干,《史记·魏世家》及《战国策》都记魏将段于崇底名字,日本如齐藤拙堂请人以为便是老子之子宗,恐怕还是宗之于孙较为适宜。但这些说法都没有充分的证据,不能执为定论。武内先生以为老子当与子思。墨翟同时,优培雅说到他也是当然的事。 至于孔子问礼于老子底事,若把《曾子问》与《史记·老子传》比较起来,便知二者底思想不同。若依《老子》(三十八章)“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他可以理会老子也是楚狂、长沮、梁溺一流的人物,岂是孔子所要请益底人?孔老相见底传说想在道家成派以后。在《吕氏春秋·二月纪·当染篇》里有孔子学于老响底记载,问礼底传说大概是从这里来底罢。《史记·孔子世家》对于孔子问礼底事也用怀疑的语气,说:“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可见司马迁也不信孔子与老子有何等真切的关系。 将老胭和孔子放在同时代最古的文字是《吕氏春秋》与脏子》。《吕氏春秋》是战国末年底书,庄子记孔老底那几篇也几乎是与这书同时。在《吕氏春秋》以前,没有孔老相见底说法,可见这是道家得势后底附会。 老子思想与孔子思想是立在对抗的地位上,《庄子》中关于孔老问答底那几篇便是本着这点写成底。所谓“楚人”,是因道家思想起自南方。儒家思想是北方所产。北方底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与南方黄帝、神农、许由、老子之道相对抗。战国末年,南方与道家思想有密接关系,所以唱行道家底宗师多被定为南方人。如《吕氏春秋·慎行论·求人篇》载许由生于“沛泽之中”,《孝行览·慎人篇》又说他是颖阳人。《孟子》所说神农之道,也是在楚国盛行底。称老子为楚人,本不必限于楚国本境,因为战国末年,南方诸国都称为楚。 关于老子底乡里,《史记》说是楚,苦县厉乡曲仁里,而《庄子·天运篇》及《寓言篇》都说老胭是沛人。《史记》说老子出关,莫知所终,而《庄子·养生主》却记载老子死底故事。今本《史记》说老子“姓李氏名耳,字伯阳,溢日胭”。《索隐本》载“名耳字响”,而无字溢。以李为姓,《正义》与《索隐》底说明都是神话,为什么名胭,也没有的解。《汉书·艺文志》“老于邻氏经传四篇”往说,“姓李名耳”,恐怕以老子为姓李是刘向父子底时代流行的说法。《吕氏春秋·仲春纪·当染篇》“舜染于许由、伯阳”句下,高诱注说:“伯阳,盖老子也,舜时师之者也。”时代越后,老子所授底徒弟越古,越到后来,他便成为开天辟地以前底神灵了。以伯阳为老子底字,葛洪底《神仙传》是本于高诱底注而来底。以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底传说或者本于《庄子·天道篇》,而《孔子世家》采用其说。但《天道篇》所记全是假托,不足凭信。 《技记》又说老子或是老菜子,或是周太史像。太史馆是秦献公时人,后于孔子百余年。他底唯一事迹见于《史记·周本纪》所说“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个是周命将终,秦柞当兴底预言,总是出于秦孝公以后底话。司马迁也不能断定,所以说,“或曰请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索隐》与《正义》都不以老子即太史檐为然。其次,老莱子即老子底说法也不可信。司马迁自己对于这层也有疑窦,所以用“或曰”底语气。或者自“或回老莱子亦楚人也”,至“与孔子同时云”一段,只明老莱子也是个道家,不一定就是老子。《史记·老子传》记老莱子著书十五篇(《汉书·艺文志》作十六篇),言道家之用,明示与老子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是两个人和两部不同的著作。老莱子在《楚策》里是教孔子以事君之道底人;《庄子一h物篇》也记他与仲尼底谈话。此外,《大戴礼·卫将军文于篇》也记他对于孔子底批评。关于老莱于底文献只此而已。然而《国策》所记只能视为战国时代底传说;《外物篇》与《卫将军文于篇》都是汉代作品,所说无疑是汉人底话。还有刘向底《列女传》记老莱子七十斑农娱亲底故事,恐怕也是小说家言罢。看来,老莱于底名字在先秦时代人知道底很少。老莱子十五篇今不传,现在仅见于李善《文选注》所引《尸子》底逸文一句,说:“尸子曰:《老莱子》曰,人生天地之间寄也。奇者固也。’代文选》魏文帝《善哉行注》)总而言之,以太史情为老耿,恐怕是像脱同音所致;以老莱子为老子,为楚人,恐怕也是影射者聘或学宗道家而冠以“老”字底罢。冠老字底著作如《老成子》、《老莱子》,多与道家有关,也许是一种称号。 老子与关尹底关系,依《史记》,《道德经》是为关尹而作。关尹底名见于《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篇》,说:“老胭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娇贵齐,阳生贵己,孙胺贵势,见良资后。”《庄子·天下篇》也将老子和关尹并称。可见在战国末年,关尹学派与其它学派并行,因为贵精。贵虚、贵齐等派与老子底贵柔,很接近,渐次混成道家底派别,老关底关系想是这时代底假托。说老子寿百六十余岁或二百岁,也是从战国末年道家养生底思想而来底。 乙 《道德经》 现在的《老子》是否老子底原作,也是一个问题。《汉书·艺文志》载《老子邻氏经传》四篇,《老子傅氏经说》三十七篇,《老子徐氏经说》六篇,刘向《说老子》四篇,可惜现在都见不着,无从参证。从经内底章句与思想看来,因为矛盾之处甚多,故可以断定其中必有许多后加的文句。如果现存的《老子般经过后人增改,在文体上应当首尾一致,但其中有些章句完全是韵文(如第二十一章),有些完全是散文(如第六十七章),又在同一韵文里,有些类似骚赋,有些同于箴铭;同一散文,有些是格言,有些是治术,甚至有些国人经注。仅仅五千文底一小册,文体便那么不一致,若说是一个人一气写下来底,就未免有点牵强。《史记》说,老子著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从现存本看来很难说与汉初底本子相同,有许多可以看为汉代加入底文字。如《庄子·天下篇》所引老胭之言:“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巧笑。人皆求福,己独曲全。”“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这些文句都不见于现存的《老子》。其它如“知其雄……”,“知其白……”,“受国之振”,“曲则全”,“深根”,“挫其锐”,则散见于今本《老于》,但表现法和思想多与今本不同。这大概是由于引用者底误记,或传诵间所生底讪讹吧。或者今本《老子》是取原本一部分的文句,加上辑者以为是老子底话而成,故此现出许多断片的格言。汉代著作所引底《老子队乎都与今本不同。如《韩非》底懈老》、捕者》,雕南》底《道应训》、视道训》、特俗训《诠言训》认间训X韩诗外传》入史记·货殖传》中所引底《老子》,只有《解老》中底一句是今本所存底。可知今本是后改底本子,不是原本。 从思想方面看来,今本《老干》有许多不调和底地方。如六十七章所立底“三宝”不能与排斥仁义礼名底态度相融洽。不重视善恶区别底道家思想,也不能与七十九章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相调和。“取天下”(二十九,四十八,五十七章)也不与崇尚无为底见解一致。五十四章底子孙祭扫、列记乡国天下,生死、摄生(五十章),长生久视(五十九章),兵(三十及六十九章),“立天子,置三公”(六十二章),“圣人用之,以为官长”(二十八章),简直不是道家底话。又众人与我底分别(二十章),天道与人道底对举(七十七章),都与说柔弱,说退,说屈等精神不和。这些都可看出《道德经种所表示底思想底混杂。再进一步考察起来,老子底根本思想,在《道德经》中也有与它冲突之处。拿“失道而后德”(三十八章)来和“孔德之容,惟道是从”(二十一章)与“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二十三章)比较;“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三十八章)与“大道废,有仁义’汲“绝仁弃义,民复孝慈”比较;五章底“天地不仁”以下几句与四十九章底“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善之与恶,相去何若”(二十章),“天下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二章),“善,人之宝杯善,人之所保”(六十二章)比较起来,不能不说彼此痛矛盾处很多。 今本《老子》有些地方夹入俚谚,有些是引用它书底文句。如“曲则全”(二十二章)之后,便说“古之所谓‘曲则全”’,是用古谚底证据。八十章底“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也见利在子·肤筐篇》。十三章底“故责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与拉子·在有篇猢同。恐怕是辑《老干》底人改窜《庄子》而来底。又如“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八十一章),是战国末年流行底辩者所说,在老子时代恐怕也不能有。又三十六章“将欲龛之,必固张之”等句明是一种方略,与主张虚静无为底老子思想全然不同。这文句在《战国策》与《韩非子》中同说为引惆书》之文。所谓《周书》即惆书阴符》,或《太公阴符》,为阴谋家与纵横家所尊崇底经典。这些文句是阴谋家言履行入《老子》里头。又,十八、十九两章底仁义等句,明是反对高唱仁义底儒家。孔子虽常说仁与义,却未尝把仁义连起来成为一个名辞。仁义是孔子以后底儒家术语。孟子力说仁义,然而《孟子》全书,并没提到这排斥仁义最力底老干。如果《老子》之说为当时所流行底,孟子不能不攻击他。这章恐怕是孟子以后之文。在道家系统中,与这章最相近底主张是法家慎到底说法,恐怕也是慎子一派之言窜入《老子》里头底。这样看来,今本《老子》直像一部从多方面选录底道家教科书,思想与文体都呈混杂的状态。最低限度,也可以说是原本《老子》底增改本。在《论语》及《孟子》里,我们可以看见孔、孟底人格活跃在纸上;在《道德经》中却不能找出老子底真性格,所以怀疑老子不是历史人物也未尝不可。 然则《道德经》原本底作者及其时代是否相传底老子又是另一问题,津田先生以为从《苟子·无论》对于老子底批评“老于有见于破,无见于信”看来,这书当成于《孟子》以后,《苟于》以前,作者大约是西历纪元前三百年左右底人物。武内先生以为老腴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而随德经》当成于纪元前二百四十年顷。老子以后面数十年间,其思想传授底历程不得而知。现存《老干》里底有韵部分大概比其余散文部分较古。《苟子·解蔽篇》中有“《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底引文。《道经》这名字,暗示着在苟子时代道家底书不止《老子》一部。再者,当时道家不但有像儒家底经,并且也有传。《苟子·修身篇》引“《传陶,君子投物,小人役于物”一句,与《庄子·山木篇》“物物而不物于物”底见解相同,可知这所谓“传”,是道传。《解蔽篇》有“虚一而静”、“至人”、“无为”,《礼论》中有“太一”等辞,都是出于道书底。在《老子》里没有“太一”、“至人”。《庄子·天下篇》叙关尹、老响之道,说:“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这名辞后来屡见于《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人《审分览》诸篇)。“至人”这辞见于《庄子·逍遥游》:“故日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老于》中只有“圣人”,故《解蔽》所用底“至人”是从以前的道书得来底。贩子》中底“放日”底下底文句多是引用早期的道书。可知在现存的《老子》未被修辑以前当有许多别行底道家经籍。《列子·天瑞篇》“谷神不死”一段是今本《老子》所载,而书却冠以“黄帝书”底名称。同篇别段也有这名字。又《力命篇》及《庄子·知北游》底黄帝之言亦见于《老子》。当时的道书多半是佚了,只剩下些被采入《老人《庄》等书底引句。打开《老子》底时候,读者当注意到这一层。 丙 老子底思想 从现存《老子》看来,通篇首尾,除掉十篇左右以外,都是说明治天下与处世底法术。其中所谓“道”、“德”、“虚静”、“得一”、“无为”、“无欲”、“不争”、“自然”、“柔”、“损”等都不外是政治底方术,成功和保全身命底道理。它含有很浓厚的法家思想,恐怕是法家底学者将道家底《老子》原本改订底。《庄子·天下篇》评论周末诸子之学:一论墨翟、禽滑整,二论来研、尹文,三论彭蒙、田骄、慎到,四论老观、关尹,五论庄周。《天下篇阿以看为《庄子》底跋,作者把庄子放在五派底末了,可知为庄周底后学所作。作者评老、关底学说说: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耿闻其风而说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日: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荷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尝后人。 老耿日: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路。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日:受天下之垢。 人皆取实,已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巧笑。人皆求福,己独曲全。 日: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日: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 关尹、老耿乎,古之博大宾人哉! 这里所引老响之言和现今的《老子》不甚一致,作者大概是师承庄周所传底老耿底话;至于今本《老子》或者是师承法家学者所传底老子底话。从这两派底异传,我们可以推测老子思想底原型。《天下篇》所传可以说是正统道家底思想。正统道家思想底出发点在辨别存在现象底精粗。存在底本体是精的,现象是粗的。凡是体积底事物都不足以当道底本体,所以独要淡然向着超体积底神明去求。这神明便是本。本即是常恒不易而超乎现象底无。从产生万物底功能说,便名为有。有万物底实体本是虚空无有,所以存于万物中间而不毁万物。因为万物底本性不毁,人生不能有何等造就或改革、或毁坏。所以处世资乎顺从、无为、懦弱、谦下。这些话,归纳起来,不过两端,一是玄学方面底太一论,一是实用方面底谦弱论。 老脱、关尹以现象底本体为太一,“常无有”来说明。“太一”不见于今本老子。在今本中只有“大”(第二十五章)与“一”(第十四、三十九、四十九章)。太一底最早的解释,当以《吕氏春秋·大乐篇》“道也者,至精也,不可为形,不可为名,强为之,谓之太一”这一句为最近于老胭底意思。太一便是道底别名。今本《老子》第二十五章,俗名这先天地生底物回道、曰大,和《大乐篇》强名之为太一底说法很相同。又,今本《老干》第三十九章所要得底“一”与第十章所要抱底“-”,都是指道而言。老胞、关尹举出“常,无,有”三个字来说明太一,今本《老子》第一章解不可道之道为常,天地之始为无,万物之母为有,可以参照。 老观、关尹底谦弱论在《天下篇》所引比较地详明。关尹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老胭说要守雌、守辱、取后、取虚、无藏、无为等。这些是他底处世金针,和今本《庄子》底意思相同。谦弱论底大意是以为道底运行,在感觉中只见相对的现象,如今本《老子》第二十九章说,物是或行或随,或改或吹,或强或赢,或培或堕;又如第二章所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又如第五十八章所说底祸福相倚伏。大道在运行底历程上必有这种相对的现象,世人若偏执一面,如执有舍无,就易避难,舍短取长,乃至恶卑好高,趋福避祸。都能使人生陷于不安,竞争从此而起,灾难从此而生,直至把道失掉。谦弱论便是对这些有对的和积极的见解所下底方药。 以上是对于老、关学说底本来面目底推测,若依今本《老子》,我们便能够了解得详细一点。但要注意它是法家的道学。今本《老子》也偏重处世一方面底方术,对于道底本质也谈得不详尽。现在将其中底道论与人生论分析在下面。 丁 道论 《老子》底道论是全部思想底根据。道可以从两方面看,一是宇宙生成底解析,二是万物本性底说明。第十四章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法,故混而为一。其上不激,其下不昧,绳绵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炼。”第二十一章说:“道之为物,惟恍惟馆。俯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腐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智,字之日道。”道是感觉器官不能完全理解底实体,所以名之为恍馆。宇宙底生成是从道而来。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元,依上头)意思是道底别名,不过今本《老子》已将有、无、一、万物,排成次序了。所以四十二章说:‘随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底混饨或恍格状态。一是成了形质底最初元。二是阴阳。三是阴阳开展底最初状态,从此以后,便成为繁复的物。书中所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十四章),“有物”、“有象”(二十一章)都是说明从浑饨生出万物以前所含底生成底能。《老子》只说明生底现象,却没说明怎样生法。大概作者只认定有一个内在的道为宇宙本体,一切不能离开它,它是一切事物底理法和准则。所以说“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六十章)。又说“了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放几于道”(八章)。人生当以这自然存在底道为准则,然后能得安宁。在这里,不能不把道底本性指示出来。“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三十七章)“生而不有,为而不待,长而不宰,是调立德。”什章)“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芙芙,各复归其根。归根回静,是谓复命。”(什六章)看来,万物底本性是不有、不恃。不宰、致虚、守静。总而言之,它是有生底进程,却没有生底欲望;有养育底德,却不居其功。第三十四章说:“大道把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道底本性既然如此,从它产生底万物也不能不同。因此人也当随着这个准则去过日子。 宇宙生成底说明在先秦底文献中没有详细的记载。儒家底典籍更不谈这个。古代中国所注重底知识只在与人间有密切关系底道德、政治、处世、立身等等上头,至于宇宙如何生成,却没人注意到。《淮南子·天文训》载:“天里未形,冯冯翼翼,洞洞偏偏,故曰大昭。道始于虚霸,霸生宇宙,宇宙生元气,元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渴难。故无先成而地后定。”这是后来的道家知识进步了,对于天地剖判底程序才有清阳为天,重浊为地底说明。“天地剖判”初见于《史记·孟子苟卿传》引邹衍底话,恐怕最初注视这个问题底是阴阳家。到吴时徐整底《三五历记》便有“未有天地之时,混饨状如鸡于”和盘古开天辟地底神话,这也许是南方底传说或印度金卵化生说底传入。老子底宇宙生成底见解,是从阴阳家得来底。 其次,在《老子》里也有几处说到天道。天在中国是支配人生底尊体,是宗教崇拜上底最高对象。《尚书》屡言天命,《论语地常见天。对于天底理解纯是依于人间生活,拟之为人。故天有意志,有感情,能激受人间底祭扫。天命是超乎人间能力所能左右底命运,宇宙间所以有秩序,便是因为有了它。但宇宙并非无所创造,乃是自然生成。这生成底力是天之德。天底思想到孟子时代已很发达,但儒家并不十分重看天命,只以它为宇宙一定的法理。《论语·公冶长》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孟子说诚是天道,思诚是人道,人所重在人道,因它含有伦理的意义。《老子埋底天是自然、无为,所以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隔,见天道”(三十九章)。又说,“天道其犹张弓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抑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报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六十四章)。又“天之道不争而善股,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六十一章)。这些都是以天道为至公无私,不求自在,不为自成底意思。放说,“治人事天莫如啬”(五十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一章)。也是指明一切都是取法自然底意思。 戊 人生论 《老子》底人生论是依据道底本性来说明底。这也可以从两方面来说明:一是人生底归宿,一是生活底方术。人生底归宿属于历史哲学底范围。《老子》所主张底是一种尚古主义,要从纷乱不安的生活跑向虚静的道。人间的文明从道底观点说来,是越进展越离开道底本性。第十八章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四章说;“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又,第三十九章说:“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乃至“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这样崇尚古昔,所谓仁义、智慧、忠孝等,都是大道废后的发展。古昔大道流行,人生没有大过大善、大智大愚、大孝大慈等等分别。所以要“绝圣弃智”,使“民利百倍”。“绝仁弃义,使民复孝慈”(十九章)。古时没有仁义、忠孝、智慧等名目,却有其实;现在空有其名,却是离实很远。 《老子》底历史哲学既然是一种尚古主义,它底生活方术便立在这基础上头。生活方术可以分为修已治人两方面。修己方面,《老子》所主张底,如第十章所举底“玄德”,乃至不争、天尤(八章),任自然(十七章),尚柔弱(三十六、七十八章),不以身先天下(七章),知足、知止(四十四章)等都是。崇尚谦弱,在修己方面固然很容易了解,但在治人方面,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矛盾。《老子》底历史观并不撤底,所以在治人底理论上也欠沈重。因为道是无为,放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五十七章),‘任人无为,故无败”(六十四章)。一个统治天下底圣人须要无欲、得一(三十九章),“常使民无知”(三章)。此外还要排除名言,弃组智慧。三十二章说:“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又二章说:“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六十五章说:“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这些话说得容易,要做得成,却是很难。我们说它底不沈重便在这里。取天下与治天下便是欲望所在,也必得有所作为,这样,道底本性所谓无欲无为从那里实现出来呢?若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不为说得通,无为便说不通了。治天下既不以仁义礼信,一切都在静默中过活,如果这个便是无为,那么守静底守,致虚底致,抱一底抱,得一底得,乃绝仁弃义底绝底弃,算为不算呢?又,治天下即不能无所作为,保存生命即不能无欲。总而言之,《老子》底人生论在根本上不免与道相矛盾。这个明是讲治术底法家硬把与他不相干底道家所主张底道论放在政治术里所露出来底破绽。假如说《老子》里所指底道应作两面观,一是超乎现象,混混饨饨底道,或根本道;一是从根本道所生,而存于万物当中底道,或变易道,那么这道底两方面底关系如何,也不能找出。 人生底根本欲望是生底意志,如果修已治人要无欲无为,就不能不否定人间,像怫教一样,主张除灭意志和无生。现在书中找不出一句含有这种意义底句子。《老子》也含有中国思想底特性,每一说理便是解释现实、生活底直接问题,不但肯定人生,并且指示怎样保持底方术。人底本性与道底本质底关系如何,《老子》一样地没有说明,甚至现出矛盾。如五十六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书中最矛盾的一句话。知者和言者都是有为,不言可以说是无作为,不知却不能说是无为。既然主张无为,行不言之教,为什么还立个知者?既然弃知,瞎说一气,岂不更妙!大概这两句是当时流俗的谣谚,编《老子》底引来讽世底。《老子》中这类矛盾思想大抵都含着时代的背景。编者或撰者抱着反抗当时的文化、道德和政治。在那时候,人君以术;临民,人民以智巧相欺,越讲道德仁义,人生越乱,于是感到教育无功,政治无效,智慧无利,言说无补。在文化史上,这种主张每出现于社会极乱底时代,是颓废的、消极的。这种思想家,对于人生只理会它底腐败的、恶的、破坏的和失败的方面,甚至执持诡辩家或爆笑怒骂底态度。他对于现实底不满常缺乏革新底理想,常主张复古。这可以叫做黑暗时代哲学,或乱世哲学。 乱世哲学底中心思潮只能溢出两条路,一是反抗既成的组织与已立的学说,二是信仰机械的或定命的生活。走这两条路底结果,是返古主义与柔顺主义。因为目前的制度、思想等,都被看为致乱底根由,任你怎样创立新法,只会越弄越坏,倒不如回到太古的朴素生活好。又,无论你怎样创制,也逃不了已定的命运,逃不了那最根本的法理或道。这思想底归宿,对于前途定抱悲观,对于自我定成为独善主义甚至利己主义。在《老子》里尽力地反对仁义孝慈,鼓吹反到古初的大道。伦常的观念一点也没有,所以善恶底界限也不必分明。第二十章“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便是善恶为无分别底口气。在实际生活上,这是不成的,《老子》里所说底道尽管玄妙,在实践上免不了显出底疏忽和矛盾底原故即在这上头。不讲道德,不谈制度,便来说取天下,结果非到说出自欺欺人底话不可。 《老子》底去学也很支离,并不深妙。所说一生二,乃至生万物,并未说明为什么这样生法。道因何而有?欲因何而生?“玄之又玄’塔什么意思?编纂者或作者都没说明。我们到处可以看出书中回避深沈的思索和表示冥想及神秘的心态。佛家否定理智,却常行超越理智底静虑,把达到无念无想底境地来做思维底目的。道家不但没有这个,反要依赖理智去过生活。这样,无论如何,谈不到玄理,只能在常识底范围里说一两句聪明活,什么“婴儿”、“赤子”、“侯王”、“刍狗”、“雄雌”。“玄化之门”等等,都搬出来了。这样的思想只能算是常识的思考,在思想程度上算不了什么,因为它底根本精神只在说明怎样过日子。如果硬要加个哲学底徽号,至多只能说是处世哲学罢了。 已 老子底论敌 在《老子》里虽然没有引出任何学派底书来加反驳,但从论调推测起来,可以知道它底论敌是儒家。反对儒家,在《老子》以前有杨墨之说,在《老子》里还可以看出作者也和杨墨同在一条阵线上头。最显著的如主张不争,是墨子底说法;使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杨子为我底又一方面。 《老子》立“无言之教”,明是反抗《论语》、《孟子》底重教思想。《子路》:“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腾文公上》:“人之有道也,饱食暖在、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论语》、《孟子》所说底道,如“吾道”(《里仁》),“尧舜之道”(《公孙丑下人《离娄上》、《告子下》、《万章上》),“先王之道’北膝文公上》、《离娄上》),“圣人之道”(《股文公上》),“周公仲尼之道”(《股文公上》),“古之道’北离娄上》)等,都是指示人所立底道,人所建立便是教育。教育底目的在使人成为圣贤,最低也不会去做小人。所以成为贤人君子底条件便是仁、义、礼、智等等美德。《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老子》对于孝梯,反说“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孟子》以人有仁、义、礼、智底本性,这便是道。《老子》反对这说法,以为道失而后有仁、义、礼等等违道底教训。《孟子》里没把礼乐连起来,在《老子》里也没有提出,它只反对仁义,因为礼乐底主张还是后起,到庄子便加以排斥了。儒家之所谓道就是《老子》底常道。《老子》所立底是超乎常道底道。儒家理想的完人是圣人。能够设教安民,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都是圣人,《老子》在这一点上并没十分反对,只注重在无为而治上头而已。孟子底王道论也与《老子》底“取天下”底理想很相近,所差底只在不用仁义去取。 重教主义本与性善论自相矛盾。因为人性如果是善,就无须教,任它自然发展就够了。孟子既然主张性善论,同时又要用仁义来教人,在《老子》底作者看来,实在是不澈底。尤其是像无仁义则与犬牛无别,或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一类底见解,老子以为不必有。善既是自然本性,就无所谓仁义善恶,无须再教。太古时代,没有善恶之分,仁义之教,人人都像婴儿,却不像禽兽。如果孟子只主张保持赤子之心,那便和《老子》反于婴儿底见解相同。这便是不言之教,无为而民自化底理想。《老子》里底圣人是不教,教只有越教越坏。有仁义便有诈伪,因为同是属于人为,并不是本性。这样讲到极点,势不能不主张绝圣弃智底婴儿论。儒道底不同在前者以教化为圣人底作为,后者却以一切人为的道德标准都足以找贼善性。所以道家底性善论比孟子底更站得住。如果把儒道两家底性善论分别说出来,或者可以名道家底为性本善论,儒家底是性禀善论。王充说:“孟子作《性善》之篇,以为人性皆善。及其不善,物乱之也。谓人生于天地,皆禀善性。长大与物交接着,放纵停乱,不善日以生矣。若孟子之言,人幼小之时,无有不善也。”禀善论者以为人禀善性,但有染污底可能,一与物接,必当悻乱,故须以教化纠正它。这实与性恶论没有什么不同。本善论者以为善是本然,不须教化,自然而然地会好起来。鸽本来白,怎样把它染黑了,至终还会返回原来的白;鸦本来黑,怎样把它染白了,至终还是恢复原来的黑。人性善便是善,教化不能改移它,若把教化去掉就成功了。在《老子》以前,杨墨也排斥儒家,所以孟子也斥杨墨。道家排斥智慧,也是与法家同一阵线。战国时诸家多以智为违背自然,“绝圣弃智”底理想因此弥漫,故孟子排解智底原故说:“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离娄下》)这正是指出道家底见解。 [book_title]第三章 老子以后底道家 假使老胭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离他最近的后学应是关尹、杨来和列子。关尹与杨朱和老胭特有关系,可惜他们底著作不传,我们不能详知他们底思想。《汉书·艺文志》载《关尹子》九篇底书名,但现存的《关尹子》乃是后人伪撰,并非原书。杨朱底思想只存于《列子·杨朱篇》,他底生平更无从知道。列子底著作,在《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篇,但现存的《列子》也不是原本。现在且从别的书上略把这三位底思想述说一下。 甲 关尹子 《史记·老子传》载老子出关时,关尹问道,老子乃作帕德经》五千余言,他或者是承传老聘学说底第一代弟子。《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关底学派,以老贵柔,关尹责清,柔与清底区别,单凭一个字,无论如何不能找出。传为刘间所上原《关尹子序》也没将书中大意揭示出来,从“章首古月“关尹f曰’四车”至“使人冷冷轻轻,不使人狂”数句,也不能得着什么意思。收献通考》记此序不类刘向文字,恐怕关尹底著作早已佚了。我们从《庄子·天下篇》中可以窥见他底思想底一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活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聘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自: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荷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 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从这几句看来,前面“以本为精,以物为租”等句是老、关共主之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等句是关尹底特说。他们同在处世法上立论,而关尹则主以心不为外物所扰为归。他底学说是清静说。在《老子》里也有主静底文句(三十七章(五十七章),或者关尹是发扬这论点底人。 乙 杨子 杨子底生平更属暗昧,现在只能从《列子》人庄子》、《韩非子》等书窥见他底学说底大概。《列子·黄帝篇》记杨来于沛受老胭底教。此外,《苟子》底排十二子八《解蔽》,《列子》底《周穆王太《仲尼》《力命》、《说符》诸篇,《庄子·天下》,《史记·太史公自序》都见杨来底名字。《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有“阳生贵己’底评人孟子八《庄子》也往往有“杨墨”底称呼。可见他底学说在战国时代极普遍。雅南·沉沦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这话与孟子所记底意义相似。《杨束篇》里,禽滑法与杨朱底论辩,也可以看出老、关思想与杨子底关系。文里记着: 杨朱日: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格。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世;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来自: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日:世因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日: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合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日:子不达夫子之心,否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日:为之。 孟孙阳日: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日: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日: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聆、关尹,则于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喜言当吴。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从这利己底论辩,禽子直把杨朱底见解列入老、关一流。他底思想,《孟子》评为“为我”,《目览》评为“贵己”,在《老子》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七十二章)等等文句都是杨子学说底渊源。人每以杨子为极端的纵欲主义者,但在《杨朱篇》里找不出这样底主张。则淮南子·沉沦训》“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一句看来,杨子底学说只是保全性命而已。 杨朱所以主张保全性命,只因人生不乐,凡有造作,皆足以增加苦痛,不如任其自然更好。《杨朱篇》中揭示他底态度如下。 杨朱日: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洱,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 量十数年之中,迫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逞逢尔竞一时之虚谷,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镇耳目之视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桔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 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说: 孟孙阳问杨子日: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崭不死,可乎? 日:理无不死? 以新久生,可乎? 日:理无火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 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人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日: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人汤火,得所志吴。 杨子日: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住,何道迟速于其间乎? 生虽不乐,但故意去找贼性命也不必。人能舍弃贪生好利、爱名羡位底心,便是一个至人。常人受这四事所驱使,所以弄得人生越来越坏。杨朱尤其反对儒家所立底仁义道德,以为那都是战贼人类本性底教训。天下之美皆归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皆归于维纣,但四圣生无一日之欢,二凶生有从欲之乐,虽死后有不同的毁誉,究竟同归于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空有其名,于生无补。为人牺牲自己,不过是被名利等所引诱,实在不是人类本性,甚至变成一种虚伪的行为,为人生扰乱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寿、名、位、货。有这四事才会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乐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应是人生底理想。 杨朱日: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入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卫,肌肤不足以自捍御,趋走不足以逃利害,无毛羽以御寒暑,必将资物以为养,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久矣?此之谓至入者也。 杨朱是极端的欢乐主义者,其所谓乐是官能的。生尽,欢乐也尽,生死不能避,当听其“自生自死”(《力命》),因为“理无不死”底原故。“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故当于生时尽其欢,荣辱富贵礼义,都要舍弃。这些都是使人不欢底。“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之谓遁人也。可杀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此之谓顺民也。’杨来这种思想已改变了道家节欲养生底态度。一般道家以为任官能底欲求,适足以伤生,而他却无顾忌,视生死为不足轻重。保存生命是不得已的事,一切享受只求“从心而动,不违自然”,“从性而游,不逆万物’便可以。 杨子以后,附和他底学说底很多,走极端底,便流入放纵色食自暴自弃底途径。《苟子啡十二子篇冰所举底它嚣、魏牟,恐怕是杨朱一派底道家。它嚣底为人不可考。魏牟为魏公子,公元前三四三年,魏克中山,以其地封他。他底著作松子牟》四篇,《汉书它文志》列入道家,今已不传。《列于·仲尼篇》记他对乐正子舆为公孙龙辩解。《庄子·让王篇》记他与瞻子底问答,但也不能详知他底思想。《让王篇》记: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日: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阔之下。奈何? 瞻子日:重生。重主则较利。 中山公子年日:虽知之未能胜也。 瞎了口:不能白胜,则从神无恶乎。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 这一段话也出刊吕氏春秋·审为篇》,可以参照。我们从文里,知道公子牟有隐遁之愿而不能绝利禄之情。瞻子或即瞻何,其生平也不明,或者也是杨朱底同论者。 丙 列子 列于是与郑缀公同时底人,比老子稍后,年代大约也在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左右。他底事迹也不详明。《吕氏春秋·季秋纪·审己篇》记他曾受关尹底教示。而《庄子》里所记底事都不尽可靠,宁可看为寓言。《汉书·艺文志》道家之部有《列于风卷,现在的传本恐怕不是原书。在《天瑞》中于列子言太易、太初、太始、太素一节,明是从《易纬·乾凿度》引出。这些名词,除太易外,都是道家底术语。太初或泰初见于《庄子》底《天地人《知北游》、《列御寇》诸篇。太素见于《淮南》底《原道训人《做真训》、《览冥训》、《精神训》等篇。太易是《易纬》所独有。《易纬》是王莽时代底书,而《易》与道家思想结合,在魏晋间极其流行。《汤问将》记“火院之布”及蓬莱三山外底岱舆、员桥二山。火烧布初见于魏文帝底《典论》。《史记》虽载蓬莱,但没记其事迹。晋王嘉《拾遗记》所列三山,与《列子》同;书中也记岱舆、员讲二山。《汤问篇》底仙山恐怕是钞袭《拾遗记》底。他乡底记载,晋代很多。凋穆王篇》底化人或者是从《穆天子传》由引出来。《穆天子传》相传是在汲家发现底。《仲尼篇》有“西方之人有圣者”,也许是指佛而言。可知今本《列于》有许多部分是从汉到晋屡入底。在汉时,《列于》传本已有五种。《列于》序录里说:“刘向校中书《列子》五篇,与长江尉臣参校然太常书三篇,太史书四篇,臣向书六篇,臣参书二篇,内外书凡二十篇。以校除复重十二篇,定著八篇,《天瑞》至《说符》。”现存本八篇名目或者仍汉代参校诸本后所定之旧,而其内容多为后世底伪撰。 现存《列子》诸篇,与战国以后底著作很有关系,除《老子》以外,最主要的为《庄子》人吕氏春秋人《韩非子八《淮南子》。壶丘子林与伯昏管人同列子底问答,在《列于》里很多见。列子与壶丘子林底关系见于们生于·应帝王》、《淮南·精神训》及《缓称训》。《吕览·下贤篇》有壶丘子林底名字。伯昏督人与列子底对答见于《庄子·田子方》及例御寇》/德充符》也提出他底名字。《庄子》底文句见利列子》底很多,如《天瑞》有《至乐》、《知北游》底文句,《黄帝》有《逍遥游》、《达生人《田子方人《应帝王》、《列御寇》、《寓言》瓜u木》、济物论》底章节。侗穆王篇》中梦与觉底论辩是从《齐物论》底一节发展出来。《场问》底冥灵、大椿、馄鹏等,出于《逍遥游》;黄帝与客成子居空同之上,是脱胎于《在着广成子底放事。《列子》取《吕氏春秋》底文句,如《黄帝篇》中海上之人好沤鸟,《说符篇》中白公与孔子底问答,都从《审应览·精谕》引出;牛缺底故事是从《孝行览·必己》而来。《说符篇》中杨来底话出于《韩非子·说林篇厂。又如《汤问》底共工与女姻底谈话出自《淮南子·览冥训》与《天文训》;《说符》底黑牛生白犊故事见于《人间训人此外,《道应训》底文句很多见于《列子》。与《列子》有关系底《庄子》、《吕氏春秋人《韩非子》入淮南子》除几篇原作外,其余多是汉人作品,在文法上与《苟子》、《韩待外传》、《大小戴礼记》。《说苑》请书相同。故知例子》中有许多部分是汉人所加。《天瑞》人黄帝》二篇或者保存原本底文句最多,因为这两篇底文法比其余六篇较为古奥。列子或者是传楚国底道家思想底,有些文句可以当作《老子》底解释看。 《吕氏春秋·不二篇》说“列子贵虚”,在思想方面比老子底贵柔已较进步。在《天瑞篇》记列于底贵虚论,说: 或谓子列子日:子奚贵虚? 列子日:虚者,无资也。 于列于日:非其名也,莫如静,莫如虚。静也,虚也,得其居美;取也,与也,失其所矣。事之破动,而后有舞仁义者,弗能复也。 粥熊日: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故物损于被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损盈成亏,随生随死,往来相接,间不可省,畴觉之哉?凡一气不顿尽,一形不顿亏,亦不觉其成。不觉其成,不觉其亏,亦如人自生至老,貌色智态,亡日不异,皮肤爪发,随生随落,非婴孩时有停而不易也,间不可觉,俟至后知。 所谓虚是不患得,不患失,任自然转移,虚静以处,于是非利害,不为所动。天地密移,虽有损盈成亏,人处其中,毫不觉知。假如粑人忧天地崩坠,身无所寄,因而废寝忘食;又因人言其不坏,复舍然而喜,这都是不能参得虎字底意义。要到觉得天地环与不坏底心识不存在我心,那才讲得上虚静。虚便是不觉得,与佛教底觉悟是相反。这“虚’宇,在《老子》(十六章)里也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现复。”要虚静才能无嗜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不知亲已,不知疏物,天爱憎.无利害。《黄帝篇》底故事便是这种思想底阐明。 《例子》里对于天地底生成,已有明说。《天瑞篇》说有太易、太初、太始、太累。人易为未见气,太初为气之始,太始为形之始,太素为质之始。具气形质而未根离,名曰浑沦。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底存在体。由此变而为一,从一至九,复变为一,是为形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易或者是汉以后底人依赔纬》改底,在《列子》它篇不见有易底意思,但《汤问》里底“无极”与太易底意义很相近,武内先生以为易即《老子》第十四章底夷,夷、易古字通用。总之例子》对于宇宙生成底见解是属于战国末年流行底说法,不必是创见。 [book_title]第四章 道家最初底派别 自老耿、关尹以后,道家思想弥漫天下,杨朱、列御寇、魏牟各立一说,于是道家渐次分为两派。依武内先生底说法,第一是关尹、列子底静虚派,第二是杨朱、魏牟底全性派。静虚派主张人当舍自己底欲望,断绝知虑,顺着天赋的真性来生活。全性派以为情欲乃人类底本性,当舍弃人间底名利,放纵本能的情欲。前一派可以说是消极的道家,为田骄、慎到所承传。后者为积极的道家,庄周底学说从这派发展而来。 齐威王、宣王在位底时代,自西历纪元前三五七年至前三O一年,五十七年间,齐底都城为中国文化底中心。当时底齐都即今山东!临淄,城周五十里,辟十三门,其南门名为稷门。因为威宣二王礼聘四方学者,于是天下人物都聚于!临淄。邹人孟辄,楚人环渊,赵人慎到,宋人宋南,是外国学者中受特别优待底人物。他们受五金钱及哪宅底厚赐,地位等于上大夫。还有齐国本地底学者,如三位驻子、淳于受、田骄、接于等,也聚于齐都。淳于究是仰慕晏婴底学者,见梁惠王,一语连三昼夜无倦。惠王要留他,待以卿相之位,辞不受。三验即骏忌。骆衍、驻爽。《史记·孟子苟卿列传》载:“齐有三验子。其前邹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其次验衍,后孟子。”驻衍是宣王时人,唱五行说,倾倒一时。驻爽稍后,采验衍之术以纪文,颇为齐王所嘉许。这几位都是齐人所称许,当时有“谈天衍,雕龙爽,炙我过充”底颂。对于田骄、接子,当时也号为“天口接田”。在这班人以后还有齐襄王时底苟子。当时他们底哪宅多在稷门之下,所以齐人称他们为“穆下先生”。 在稷下著书底学者,我们从《史记人《汉书》里还留着些少名字。其中与道家思想有关底,如环渊、接子、慎到、田骄和后世假托底《管子》及《太公书》。环渊为老子弟子,从楚至齐,为输道家思想人齐底第一人。他底学说已不可考,《史记索隐》说:“环渊、接于,古著书人之称号也。”《史记·孟子苟卿列传》慎到传下说“环渊著上下篇”,《汉书》作《蝎子》十三篇。蜗子就是环渊。接子底著述也失传,《史记正义》记“《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汉书》同,记“《田于》二十五篇,《接子》二篇”。《史记》记“慎到著《十二编》”,《汉书》有《慎子》四十二篇底名目太陌》人唐志》有膝辅注底十卷本。后来连十卷本也不传,从《群书治要》录出七篇。马聪《意林》录《慎子》佚句十三条,宋以后,只余五篇残本。田骄底书今亦木传。骏衍底五行说到战国末年各派也染了它底色彩,在道家思想上最为重要,当于说庄子以后略论一下。 甲 彭蒙、田骄、慎到底静虚派 在旧籍里,彭蒙、田骄、慎到三个人常并提起。彭蒙底思想如何,已不可考。《庄子·天下篇》引彭蒙之师底话:“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看来,他所师承底是渊源于列子。田骄、慎到底学说也不外是从资虚说演出来底齐物弃知说。《吕氏春秋·不二篇》说“陈娇贵齐”,是知齐物论为田子所特重。齐物论底大旨是“齐死生,等古今”。以为古今生死乃是大道连续的运行,本不足顾虑,所以对此能够不动情感,不生执着底便是见道底人。镇到底学说是从弃知着眼。《庄子·天下篇》介绍他和彭蒙、田骄底思想说:“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虚,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骄、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他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镇到弃知、去已,而线不得已。冷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溪肢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形,而非天下之大圣。推拍烷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苟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旅,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日:‘俱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骄亦然,学于彭蒙,得不教焉。” 彭蒙、田骄、慎到,都以为万物平等,各有所长短,若以人底知虑来评衡,那便违道了。故自身应当绝虑弃知,等观万物,无是非,无进退。假如有进退往还,亦当如飘风,如羽毛,如磨石,纯是被动,能任自然而后可。知虑于生活上无用,所以不必力求,由此可见天下之尚贤为可笑。墨子底尚贤论也当排斥。从这理论发展出来,人间一切若得其法,虽然没有贤智的人来指导也可以治理,结果,只要有了固定的法则,天下便治了。慎到被归人刑名家就是这个原故。《苟子·解蔽篇》说:“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有法无贤,是稷下道家底一派。这种对于法底全能底态度是道家一派转移到法家底枢纽。又,《苟子·天论》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先后也是从《老子》底“圣人后其身”及“不敢为天下先”底意义而来。《吕览·执一篇》述田骄对齐王说:“臣之言无政而可以得政,譬之若林木无材而可以得材。”也是《老子》“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底意思。可见法家与道家底关系。 还有从齐物思想引出农家一流底实行运动。这派假托神农之言,主张从事农业,自己生产,自己生活。社会分业是不对的,纳赋税给人君是不对的,物价有贵贱,交易用斗衡,都不对。社会无论是谁都要工作,齐贵贱,同物价,混善恶,一味以归到自给自养,君臣并耕底境地为极则。关于这派底学说现已不存,《汉书·艺文志》有《神农》二十篇为战国时代底著作,而作者不详。《孟子·胜文公》出许行底名字,想当时这派底宣传很用力,《神农》书也许是他们所用底至典。因为许行木主张社会分业,与儒家底王道思想不合,所以受孟子排斥。但《孟子》里没细说许行底思想,我们到底不知道他主张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目的。大体说来,不外是道家底齐物思想底具体化吧。《吕氏春秋·审为篇》记:“神农之教曰:士有当年而不耕者,则天下或受其饥矣。女有当年而不绩者,则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亲耕,妻亲织,所以见致民利也。”这也许是战国时隔农家所奉底经句。社会组织越严密,人必不能不分工,齐物主义底不能实行,乃意中事。齐物主义是教人再反到自然去过禽兽式的生活,虽然实现,未必是人生之福。 乙 假托管子所立底法治派 《管子书》十六篇相传为管件所作。刘向序说:“所校徽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凡中外书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复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汉内府所藏篇教最多,依定本八十六篇算,其中重复篇数,总在四倍左右。现存《管子》分为《经言》、《外言》、《内言》、《短语》、《区言》、《杂篇》《管子解》、《管子轻重》八部,《内言》亡《王言》、《谋失》两篇,《短语》亡《正言卜篇,《杂篇》亡《言昭》、《修身》、《问霸》三篇,《管子解》亡《牧民解卜篇,《管子轻重》亡《问乘马》太轻重》丙、《轻重》庚三篇,计亡失十篇。书中最古部分为《轻言》,但其中底文句有些属于很晚的时代,从思想内容看来,不能看出是齐宣王以前底作品。并且书中底思想很复杂,新旧材料互混,看来不是出于一人底手笔。大概是稷下先生假托管仲底名字以自尊,而思想上主要的派别属于道家与法家。故《汉书·艺文志》列人道家,椭》、《唐志倒入法家。诸篇中最显出道家思想底是《心术》上下篇及《白心人《内业》二篇。《内业》解道底意义,《心术》、《白心》说依道以正名备法。这几篇恐怕是稷下底道家所传诵底道经。在《心术》上篇中可以看出由道转移为法底倾向。如说:“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流之体,谓之礼。简物小米一道,杀惨禁诛,谓之法。”在另一段又说:“天之道虚其无形。虚则不屈,无形则无所位越。无所位超,故遍流万物而不变。德者道之舍,物得以生。生得以职道之精。故隐者得也。得也者,其谓所得以然也。以无为之谓道,舍之之谓德,故道之与德无间,故言之者不别也。间之理者,谓其所以舍也。义者,调各处其宜也。礼以因人之情,缘义之理,而为之节文者也。故礼者,谓有理也。理也者,明分以逾义之意也。故礼出乎义,义出乎理,理因乎宜者也。法者,所以同出,不得不然者也。故杀惨禁诛以一之也。故事督乎法,法出乎权,权出乎道。道也者,动不见其形,施不见其德,万物皆以得,然莫知其极。”这是明礼义理法皆出于道德,而此道德同体无间,其所以不同只在所舍及所以舍而已。《老子》以为“失道而后德”,这里说道德无间,语辞上虽然有点不同,但终极的原则仍是道。“法出乎权,权出乎道”,这道是天地之道,不会有过失底,所以底下说,“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不变则无过”。 法本从道出,所以至公无私。君子能抱持这一道以治天下便不致于丧失天下。《心术汗说:“是故圣人若天然,无私覆也;若地然,无私载也。私者,乱天下者也。凡物载名而来,圣人因而财之,而天下治;实不伤不乱于天下,而天下治。专于意,一于心,耳目端,知远之证。能专乎?能一乎?能毋卜蓝而知凶吉乎?能止乎?能已乎?能毋问于人而自得之于己乎?放日,思之。思之不得,鬼神教之。非鬼神之力也,其精气之极也。”这一段与胜于·庚桑楚》所出老子之言很相近,想是当时流传底道家言。人能得道,一切都可行,知巧也可以舍弃。《白心篇)}说:“孰能弃名与功而还与众人同?孰能弃功与名而还反无成?”又说:“孰能去辨与巧而还与众人同道?故日思索精者明益衰;德行修者王道狭;卧名利者写生危;知周于六合之内者,吾知生之有为阻也。”因为“道之大如大,其广如地,其重如石,其轻如羽”,所以很容易得,容易用。在同篇里说:“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天下行之,不闻不足,此谓道矣。小取焉则小得福;大取焉则大得福;尽行之而天下服;殊无取焉,则民反其身不免于赋。”舍一切以求道,就不致于满,不致于灭亡,而达到虚静底地位。虽然,道是不可摸捉底,为政者既舍知巧,就不得不正名备法,所以说,“建当立有,以靖为宗,以时为宝,以政为仪,和则能久。”建设当立在适当与有上头,虽仍以靖为宗,而时与政却是实在的施设。注说:“建事非时,虽尽善不成。时为事宝也。政者,所以节制其事,故为仪。”实际的政事是时间与手段底运用。运用得当,天下便治了。所以说,“非吾仪,虽利不为;非吾当,虽利不行;非吾道,虽利不取。上之随天,其次随人。人不倡不和,天不始不随,故其言也不废,其事也不随。原始计实,本其所生;知其象而索其形;缘其理而知其情;索其端而知其名。故苞物众者,莫大于天地;化物多者,莫多于日月;民之所急,莫急于水火。然而天不为一物枉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矣。是以圣人之治也,静身以待之,物至而名自治之,正名自治之奇,身名废。名正法备,则圣人无事。”这尚法正名底思想与慎到底主张相同。总之,弃嗜欲知巧.恬偷无为,正名备法,是稷下道家因倡齐物底论调,进而主张绝圣弃知,专任名法底结果。 丙 假托太公底阴谋派 法治思想发达,便要想到怎样使人君能保守天下,和怎样使人民不变乱底问题。能解决这问题才能为人谋国。因此从道家分出来底阴谋家便应运而起。当时稷下有些道家讲用兵行政底方法都假托太公之言。太公望是齐底始祖,《史记·齐世家》说:“周西伯昌之脱美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想当时必有一种托为太公所造底兵书及阴谋书,似书·艺文志》道家书籍中有位公》二百三十七篇,其中《谋以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注里明说篇中有些是后世为“太公术”者所增加。梁阮孝绪《七录》有《太公阴谋》六卷,位公杂兵书》六卷,这恐怕是位公书》中《谋》与《兵》底残本。现在完本固然不存,即如残本也不能见。现存底《阴符经》和《六韬》也是后人伪撰,不足凭为战国时代底阴谋家言。《史记·苏秦传》说秦周游列国,归家后,闭居不出,读惆书阴符》,期年,乃作《揣摩》。《揣摩》见于《鬼谷子》,《正统道藏》本列入第七、第八篇。《史记》载鬼谷子为苏秦、张仪底师父,但刘向、班固所录书中没有《鬼谷子》,《隋志》始列《鬼谷子》三卷,或者是《汉志》纵横家《苏子》三十一篇底残本。今本《鬼谷子》或者有一部分是战国时代习太公术者底圣典,自《排阎》至储言计二篇笔法略同,或者是讲大公术底较古材料。《本经阴符》七篇乃附加底部分。阴谋家底主张可以从《鬼谷子·符言篇》得着大体的意思,或者那便是当时所传《太公阴谋》底快语。《符言》里底脱误处很多,注解也是望文生义,不容易读得通。现在依《管子·杂篇·九守》可校对出其中底大意。 安徐正静,柔节先定;善与而不争,虚心平意,以待损倾。右主位 柔节先走,《符言》作“其被节无不陶”,欠解。“静”应作“争”,“倾报”似应与静、定、争为韵,故改作“损倾”。“有主位”之“有”,应作“右”,下仿此。 自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者,则无不见;以天下之耳听者,则无不闻;以天下之心虑者,则无不知。辐凑并进,则明不可塞。右主明德之术,日:勿望而拒之,勿望而许之。许之则失守,拒之则闭塞。高山仰之可极,深渊度之可测,神明之位术正静,其英之极软?右主德“德”,《九守》作“听”。“坚”,依《九守》改为“望”,补“勿望而许之”一句。以上三节与《六韬·大利》第四相同。 用赏贵信,用刑贵正。贵赐赏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其所不见闻者,莫不暗化矣。诚畅于天下神明,而况好者于君?右主赏末句《九守》作“诚畅乎天地,通于神明,见奸他也”。注:“既畅天地,通神明,故有好伪必能见之。”此节与《六韬·赏罚》第十一意义相同。 一日天之,二日地之,三日人之,四方上下,左右前盾,荧惑之处安在?右主问心为九窍之治,君为五官之长。为善者,君与之赏;为非者,君与之罚。君因其政之所以,求因与之,则不劳。 圣人用之,故赏之。因之循理,故能长久。右主因《九夺》作“心不为九窍,九窍治;君不为五官,五官治。…… 君因其所以来,因而予之,则不劳矣。圣人因之,故能掌之。因之修理,故能长久”。 人主不可不周。入主不周,则群臣生乱。寂乎其无端也,内外不通,安知所怨?关闭不开,善否无原。右主周“寂乎其无端”以下原作“家于其无常也,内外不通,安知所开?开闭不善,不见原也”。意晦,今依《九守》改正。 一日长目,二日飞耳,三日树明。明知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谓洞天下奸暗。洞天下奸暗则莫不变更矣。 右主恭“明知千里之外”以下原作“千里之外,隐微之中,是调洞天下好,莫不暗变更”。今参校《九守》拟改。 循名而为实,按实而定名。名实相生,反相为情。故日:名实当则治,不当则乱。名生于实,实生于理,理生于名实之德,德生于知,知生于当。右主名原作“循名而为实,安而完…故曰:名当则生于实……德生于和,和生于当”。意义未妥,今依《九守》校改。 从《九守》、《符言》和《六韬》相同的部分可以推得稷下当时所传底太公术底大概。苏秦、张仪请人游说诸侯时所用底语块也不外乎此。所谓《符言》或者是《太公阴符》底节录。《符言》前三节以静为为政底体,四节以下以刑赏名法为为政底用。这也是从静虚派道家底弃知任法流衍下来底刑名法家思想。丁庄子一流底全性派 自稷下道家由静虚主义分为齐物与弃知两端,影响到法家与农家底实行。关尹、列子底思想可以说发达到极点。因为法、农自成派别,不是道家正传,到庄子出世,才把道统接下去。但庄周底道统是承接杨朱、魏牟底,其学说以保全天赋的真性为主,从《庄子》里还可以知其大意。 子 庄子 《史记》庄子底传很简略。庄子所出庄周底事迹多为后人所加,不能尽信,《传》说他是“蒙”人,到底是宋底蒙抑是楚底蒙,学者中间有不同的意见。刘向《别动和《吕氏春秋·必己篇》都说他是家底蒙人。《太平复手记》载:“楚有蒙县,俗谓之小蒙城也,在周之本邑。”阎若股据《史记正义》“周尝为蒙漆园吏”句下引《括地志》说,“漆园故城在曹州冤句县北十七里”,以为冤句城在今曹州西南,其地春秋时属于曹国。鲁哀公八年,宋景公灭曹,其他遂属于宋。蒙城在今河南商邱县南二十里,庄子时属于宋,后并于楚,汉朝隶于梁国。因此有来人、架人、楚人底异说。依庄子底年代,最正当的是以他为宋人。《史记》记庄子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但这正是孟子游说梁、齐底时候,同住在一个地方,为什么孟子一句也没提到?《史记》里又记庄周拒楚威王底聘,这段事情,《庄子·秋水篇》及《列御寇篇》都出现,不过文句不同而已。依《六国年表》,梁惠王、齐宣王都与楚威王同时,或者孟子在梁、齐时,庄子在宋底本邑,所以他们两人没会过面。《史记》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犹洋自恣以适己,放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从这一段也可以推想盖子没有提到庄周底原故。第一,庄周很会做文章来攻击儒墨,虽当世宿学也不能自解免。孟子是不得已而后辩底人,在周若不在齐梁底闭下向他挑战,他也乐得避免。第二,他底学问既为王公大人所不器重,自然在庙堂上没人提起,也不会被盖子一流人物所注意。因此任孟二人虽然同时,却没有什么关系。还有一个假定,是庄周活动底时期比孟子稍后几十年。物学记》引《韩诗外传》说楚襄王遣使持金千斤欲聘庄子为相,庄子固辞不许,《文选》卷三十一注与《太平御览》卷四百七十四所引略同。这样看来,聘庄子底乃是楚襄王了。襄工即顷襄王,即位于威王殁后三十年,时代自西纪元前二百九十八年至前二百六十三年。《史记》与《韩诗外传》底记事,庄周底年代,相差三四十年。如果庄子称剑篇》与《秋水篇》所记在于与赵太子俚底关系和同梁相惠施会见底事情靠得住,庄子应是顷襄王时代底人物。赵太子俚底父赵文王即惠文王,与顷襄王同时。《徐无鬼篇》又记庄周诣惠施之墓,惠施死,当在梁襄王十三年(西纪前三O六年)后,其时也与楚顷襄王相差不远。 庄子底事迹,如《齐物论》底梦,《至乐》底与够髅对答,《山木》底异鹊,都是寓言。《知北游》底东郭子人则阳》底长梧封人,都是假托底人物。《逍遥游》、《德充符人《秋水》、《至乐》。《徐无鬼人《外物》、《寓言》诸篇都记与惠子对话。此中也不尽是史实,如《德充符》中对惠子说“于以坚白鸣”,明是时代错误,想是庄子之徒为压服公孙龙一派底辩者而作。又,《田子方》记庄子与鲁哀公会谈,主题为儒服。这明是造作的事实,哀公当于孔子宋年,而儒胀问题,起于战国末及汉初,哀公决无提前讨论之理。《秋水》底许由为隐士时代底产物,也当属于战国末期。所以《庄子》里,关于庄周底事迹,多不足信。 丑 庄子底著作 现存《庄子》三十三篇乃晋以后底本子。《庄子》在《汉书·艺文志》里记五十二篇,后陆德明《经典释文》底叙录说普议郎崔撰删定五十二篇,注二十七篇。晋向秀依崔撰注本作新注,郭象又窃向秀注,增《无道人《刻意》、《田子方》、《让王》、《说剑》、《渔父》六篇,为三十三篇。因为经过几次删定,《庄子》底本来面目便难以分辨。《史记》说《庄子》“作《渔父》、《盗跃入《联筐》,以低微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又说他著书十余万言,大都是寓言。《渔父》、《盗路》现在《杂篇》中,《肤筐》在公篇》中,然而是否愿作,也属疑问。现在把《庄子》三十三篇检阅一下,便知道这书不是出于一人之手,并且不是一个时代所做成。 在《庄子》里所出思想矛盾底地方很多。如《肤筐》底“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与《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桥技,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底实仁义忠信相反。《无道》又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欢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在《天运》里却说“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记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这又是承认仁义在某种程度可以存在。《天地》底“至德之世不尚贤”,与《天地》底“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互相矛盾。对于孔子,在《盗路》里极力低毁,在《人间世》、《天运入《渔父》、《列御寇》里却又恭维几句。《无道》里赞美舜底无为,在《骄拇》却又排斥他。《大宗师》、《知北游》诸篇赞黄帝通大道,《在有》却又说他“始以仁义樱人之心”。济物论人《大宗师》、《天地人《刻意人《马蹄》、《肤筐》诸篇底“圣人”为得道家之道者底称呼,在《在有人《天运》、《知北游》,却是指毁道德乱天下底儒家圣人而言。《养生主》、《人间世》、《达生》诸篇讲养生长寿之道,《大宗师》却讲齐生死,《至乐》甚至有卑生尊死底思想。以上不过举其大端,至于文辞上,表现底方法,与思想底混杂,读者随时都可感觉出来。 在《庄子》中有些是从一篇底意思发展出来底。如《秋水》、《庚桑楚》人徐无鬼人《寓言》,乃采取《齐物论》底思想而成。《刻意》取《天道》篇首底一部分。《盗测与《肤筐》底意思相同。《外物》所出老莱子之言是从《大宗师》底一部分取出。《庚桑楚》取材于《大宗师》和《齐物论人帕父》也与《人间世》底楚狂接舆故事有关系。《天下篇》底首段与《知北游冲东郭子问“道恶乎在”一段也有因缘。当时或者有一种底本,因口口相传,时代与地域木同,便产出许多不同的篇章。还有许多流行底故事,后世编《庄子》底也把它们列入,如济物论》底胡蝶故事,《应帝王》底浑饨,都可以看为窜入底章节。编者甚至未注意到庄子学说底一贯,将不相干的故事加在里头,如《养生主》讲老脚底死,与全篇似乎没有关系。又如《大宗师》末段说颜回忘仁义礼乐,这显与《骄拇》入马蹄》诸篇所说有关,但与前头所记尧与许由底故事比较一下,态度却又不同了。《齐物论》中带缺与王倪底问答,在全体上颇觉混乱。《达生》与《至乐》,《木》与《达生》都现重复的文义。这样,《庄子》并非一人底著述,乃是后人增改过底。 现在《庄子》是从战国到汉底著作。《逍遥游》、《齐物论人《德充符》、《骄拇》《肤筐》、《天地》、《天道》、《至乐》诸篇,有坚白之辩或辩者之辩,或是成于公孙龙底时代。公孙龙,《史记·平原君传》说他与平原君同时,是西历纪元前三世纪前半叶底人物。《齐物论》、《大宗师》、《在者》、《天地》人至乐》、《知北游》等有黄帝底名,以他为修道者。黄帝为古帝王底说法也出于战国末年。在《大宗师》里说黄帝得道以登云天;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广漠知其始终;彭祖得道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天地》有“上仙”底名:都是神仙说盛行后底说法,当是汉代底思想。《天运》有“三是五帝”底称谓,这也不能早于《吕氏春秋》。又,《在有》里记广成子之言,“得吾道者,上为星而不为王”;《肢筐》记“田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十二世有齐国”;《大宗师人《骄拇》、《马蹄》,连称仁义与礼乐;《天道》说孔子兼爱无私——皇王底分别,田氏灭齐,苟子底仁义礼乐学说,儒墨底混同,都是战国末年底事情。孟子底仁义礼智说,汉儒加信为五端,而《庚桑楚》有“至礼有木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六无亲,至信辟金”底文句,可见这篇有为汉代所作底嫌疑。此外,汉代思想窜入《庄子》里头底如《天道》底“帝王天子之德”,“玄圣素王之道”;《天运》总称《易》、《诗人《书》、《礼》。《乐》、《春秋》,都是。《天下》纯是汉人底作品。《天地》也含有多量汉代思想底成分。 《吕氏春秋》与《庄子》也有相当关系。《逍遥游》底许由与吸行论·求人篇》底许由同出一源。《联筐》底盗路与《仲冬纪》。 “仁、义、礼名、信”初见利汉书·董仲舒传》。当务篇》所记一样。《天地》底怕成子高见于《恃君览·长利篇》。《山木》与《孝行览·必己篇》底一节相同。《田于方》底温伯雪子见于《审应览·精谕篇》。《庚桑楚》为《似顺论·有度篇》底一节。抄D物》为《孝行览·必己篇》底篇首。《让王》所取底材料更多:子州支父底话出于《仲春纪·贵生篇》;石户之农、北人无择、省光、卞随,出于《离俗览·离俗篇》;大王在父与子华子、魏牟,出自《开春论·审为篇卜列子出自《先识览·观世篇》;孔子、许由、共伯,出于《孝行览·慎人篇》;伯夷、叔齐,出于《季冬纪·诚廉篇》。《盗跳底“尧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场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麦里”,与《仲冬纪·当务篇》“尧有不慈之名,舜有不孝之行,禹有淫润之意,汤武有放杀之事,五伯有暴乱之谋”同出一源。这里有些是《吕氏春秋》抄录《庄子》,但多半是后人依《吕氏春秋》编成底。 《庄子》全书称“庄周之言”、“庄子日”及任于事迹,约在三十上下。这显是后人集录底痕迹。《简子·解蔽篇》评庄子底学说为“蔽于天而不知人”,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原本《庄子》思想底一斑。原本《庄子》所说底,或者是对举天人非人而是天、以人归天一类底问题,在《人间世》《在有》《秋水》《达生》诸篇所说底,可以看为保留着苟子以前底《庄子》底面目。《列御寇脚底“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大概也是赃子》原本底文句。《天道》与《外物》所引用底大概也出于《庄子》原本。《史记》说庄子著书“明老子之术”,现存《庄子》里累见老子底事迹和老子之言,但引《老子》底文句底除《寓言篇》引用四十一章外,其余都不见于今本《老子》。这些关于老子底章节,或者也出于《庄子》原本,如《德充符人《肤筐人《达生人《知北游》等都有一部分是。《史记》又说庄子‘塔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俱说沈洋自恣以适己”。现存的《逍遥游》、《应帝王》、《秋水》、《至乐》诸篇,多属空想和寓言,实有“洗洋自恣”之概,但《逍遥游》所出列子之言和宋荣于底名字,乃后人加入。宋荣子是与苟卿同时底人物。《秋水》所出公孙龙与魏牟底问答,以后屡出“庄子之言”、“庄子曰”底文句,也是后加底。《肤筐》与《知北游》中有“故日”、“故”底文句,或者是从原本《庄子》引出。《吕氏春秋·有始览·去尤篇》“庄子曰,以瓦投者翔”一节与脏子·达生篇》“以瓦注者巧”一节字句稍微不同,大概也是从同一原本引出来底。 《庄子》原本在苟子时代虽已存在,但是还没被尊重到与老子平等。当时只说“老关”而不说“老庄”。着极利屡记与惠子对话,想是战国末道家攻击辩者底作品,因而庄子底名渐为世人所尊重。到淮南子时代,老庄底名字便连在一起。雅南子·要略篇》举《道应》底大意说:“《道应》者,揽掇遂事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淮南》虽称‘优庄”,却多引《庄子》底文句。汉代道家推尊庄子,因他稍后于孟子,便将老子推上与孔子同时,而以老庄与孔孟对称。汉代儒学是继承苟子底礼乐说,但孟子底仁义说亦有相当的势力,故在事实上是苟孟并尊,如《韩诗外传》人中庸》,都是苟孟思想底混合作品。仁义说更受道家底反对,《庄子》底编成最初也与排斥仁义有关,后来才反抗辩者之辩。由一本原书加以润色,其时期,自战国末到汉初,执笔者走不止一人。胜子》底内容不一致底原故就在加人和伪造底部分很多。若以这书为传庄子学说底人们汇集,而冠以“脏子》”底名,那就差不远了。《汉书电文志》所列道家典籍许多是内容不一致而托于一个人底名字底下底,如《管子》便是最显的例。甚至假托古人底名以为书名底,如《黄帝人《力牧人《伊尹》太太公》等底也有。所以现在《庄子》底名是否与庄周所著书底实相符当是一个疑问。 《庄子》三十三篇,分《内》、按时、《杂》三部,大体说来,销篇》较近于胜子》底原本,其它二部为在周后学所加,但不能说这两部中没有原本底文句。依《天下篇》对于庄周底评论,庄子一面唱杨朱全性保真说,一面发扬田骄底资齐说,且用这说来改进杨朱底学说。《齐物论》与《大宗师》是属于贵齐说底论文;《逍遥游》与《养生主》是属于全性说底。其余《人间世》、《德充符》、《应帝王》三篇多含全性底论调。至于按.篇》与《杂篇》底年代,依武内先生底断定,大体可以分为五个时期:卜一)庄周直传底门人所传底,为《至乐人《达生》、《大木》、《田子方人《知北游》、《寓言》、《列御寇》。(二)成于稍晚的后学底为《庚桑楚人《徐无鬼》、狈阳人《外物》。(三)成于齐王建(西纪前二六四至前二二一年)时代底为《骄拇》、《马蹄》、《肤庭》《在有》。(四)成于秦汉之际底为《天地》、《天道人《天运》、《秋水》、《刻意》、《缮性》、《天下》。(五)秦汉之际所成别派底诸篇为《让王》、《盗路》、《说剑》、《渔父》。依这个分法,胜子》底思想顺序便有些眉目了。 寅 庄子底思想 假若没有任于,道家思想也不能成其伟大,但在《庄子》里,思想既然那么复杂,要确知在周底思想实不容易。《苟子·解蔽篇》说“《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以在于为因循天道而忽略人道。更详细的庄子学说评论存于《庄子》最后一篇《天下》里头。这篇把周末诸子评论过后,才介绍庄子底学说,看来,当然是传庄子学说底人所造。本学派底学者自评其祖师底话当然更为确切,现当引出。 书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愧,不以偏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沙,不可与庄语;以后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瑰综,而连称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诚诡可观。彼者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 而下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为友。 从《天下》这一段可以看出庄子底学说底渊源。他承受了老子对于宇宙本体底见解,以宇宙本体为寂寞无形,而现象界则变化无常。生死与物我底分别本是人间的知识,从本体看来,只是一事物底两面,故天地万物乃属一体。这是承传田骄底齐物说,以万物等齐,生死如一为立论底根据。至于他底处世方法,是“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他以天下为沈浊,不能用在正的语言来指示,所以要用后言、重言和寓言。在《寓言》里三种言,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己言也,是为有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音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放口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世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调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世俗的是非,在有道者看来,完全不足计较,因为万物本无是非曲直,只是形状不同,互相禅代,像环一样,不能得其终站。有道者所交游底是造物者与外生死、无终始者。他所过底是逍遥生活。在周底人生观是逍遥主义,而这个是从他所根据底齐物论而来。现在先略述他底齐物论。 (一)齐物论 庄周底齐物思想见于《齐物论》及《大宗师》。这思想是出于田骄底资齐说。自齐宣王殁后,穆下底学者散于四方,田骄也去齐到薛,游于孟尝君之门。他底思想,或者因此传播到南方,造成了庄子底学说。《齐物论》好像是一部独立的著作,现在所存或是全篇底一部分,后部像未完,或久已佚去,但其中所述已能够使人明白了。《齐物论》底根本论点有三,便是是非、物我、生死底问题,今当分述如下。 天地万物与我本属一体,故万象都包罗在里头,无所谓是非真伪。如果依人间底知识去争辩,那就把道丢失了。所以《齐物论》说:“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是非之争一起来,就各执一端不能见道底全体,放说“道隐于小成”。“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注说:‘决物之偏也,皆不见彼之所见,而独自知其所知。自知其所知,则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则以彼为非矣。故日:‘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相因而生者也。”用现代的话讲,是非之辨,含有空间和时间底相因,没有客观的标准。所以说“彼是”加方生之说,生者方自以为生,而死者亦方自以其死为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不能偏执一方之辞来评定。得道者要在道枢上,看是非只是相对的存在,互相转运以至于无穷。道枢是彼此是非,种种相对的事物消灭了底境地。在道枢上看,筵与播底纵横不分,厉与西施底美丑无别,这就名为天钧(或天均)。钧便是齐底意思。 其次,物我之见乃庸俗人所有。在这点上,庄周标出他底真人底理想。所谓真人,便是不用心知去辨别一切底人。《大宗师》说:“知天之所为,如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记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漠士。若然者,过而弗海,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德,火火不热。是知之能受假于道者也若此。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总深深。真人之息以疏,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监言若哇。其吉欲深者,其天机浅。台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人不距;格然而往,撤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颗颗,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真人是自然人,他底知也是自天而生,成败、利害、生死、爱恶等等对立的心识都不存在。看万物与我为一,最“与天为徒”,是真人。在《弃物论》里也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物类同异底数目为巧历所不能纪底,若立在“一”底观点上:也就无可说底了。 其三,爱生恶死乃人底恒情,庄子以为现象界底一切所以现出生死变化,只是时间作怪,在空间上本届一体,无所谓来上,无所谓生死。所以说真人是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底。爱生底是不明死也可爱,将物论油丽姬与梦底譬喻说:‘项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一手王所,同筐床,食刍拳,而后悔其泣也。于恶乎知大死者之不悔其始之斯生乎’梦饮酒者,已而哭泣;梦哭泣者,已向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死底境地为生者所不知,所以畏惧,不知生是“天刑”,故如《养生主》所说,死是“遁天之刑”,是‘呼之县解”。《大宗师》里用子把、于舆等四人底友谊来说明死底意味,今具引出。 于把、于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日:“‘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屁;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低而子舆有病,子把住问之,臼:“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抱拘也!”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诗,其心闭而无事,讲解而鉴于井,日:“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子把日:“女恶之乎?”日:“亡。于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子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手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鹤炙;浸假而化子之屁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而乘之,岂更驾我?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天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日:“叱!避!无恒化。”倚其户与之语,日:“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片子来自:“父母子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 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分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日:‘我且必为摸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日:‘入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令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楚然觉。 得道者,对于生死,漠然不关心,所以名为“游方之外者”。世俗人是方内人,甚至孔子也不能免于俗见,使子贡去吊于桑户底丧。《大宗师》里假托孔子说明方外人底生死观说:“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疣溃摊。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覆终始,不知端倪,芒然访傻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愤愤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这样看来,死究竟比生还自然,从拘束的形体解放出来,而达到真正与宇宙同体底境地。道家对于生死底看法与怫家不同也可以从这里看出来。死后所变底形体是变化不是轮回,所以同一人之身,一部分可化为有知的鸡,一部分也可以化为无知的弹丸,又一部分可以化轮化马。这变化不是个体的业力所致,实由于自然底运行,生者木得不生,死者不得不死。像佛家定意要求涅筹,在道家看来,也是徒劳,金在炉中,是不能自主底。 (二)逍遍游论 在哲学的根据上,庄子发展田骄底资齐说,但在处世方法上却是承继杨朱底“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底思想。这全性保真底方法在《庄子》里名为逍遥游。逍遥底意义是将功名去掉,便能悠悠然自适其生活,一点也没有挂念。这思想在《庄子·内篇》里到处都可以找出,尤多见底是《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诸篇。在《逍遥游》里所述底鹏、冥灵、大椿,它们底生活与寿命已不是凡庸的生物所能比拟,何况能比得上得道者呢?他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要达到这个境地,必须舍弃功名与自我,所以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名称上虽有圣人、神人、至人底分别,在这里都可当做得道者看。 至人无已底例如《齐物论人《应帝王》和《天地》所举许由。督缺、王倪底故事。今依武内先生底校正将这段故事排列出来。 尧之师日许由;许由之师回资缺;请缺之师田王倪;王倪之师日被衣;尧问于许由日:“紫缺可以配天下乎? 否藉王倪以要之。”许由日:“殆哉!圾乎天下!惹缺之为人也,聪明睿如,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被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方且本身而异形,方且尊知而火齐,方且为绪使,方且为物缤,方且四顾而物应,方且应众宜,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失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义艾,治乱之率也,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天地》) 签缺问乎王倪日:一子知物之所同是乎?”臼:“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日:“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日:“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诓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诓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平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鳍然乎哉;木处则惴莱河俱,猿猴然乎能?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廉鹿食再,螂且甘带,鸣鸦着鼠,四者孰知正味?猿骗犯以为雌;康与鹿交;姑与鱼游。毛培、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马见之高飞,廉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辞?”整缺口:“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自:“至人神吴!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近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以齐物论》) 黎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带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被衣)。蒲衣子自:“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久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已为马,一以已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人于非人。”以应帝期)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沿水之阳,盲然丧其天下焉。(《逍遥游》) 这段故事说明至人无已底意义。许由、战缺、王倪、被农四人都是明了至人无己底人,事物底同异、得失、美恶,都不是他们所要知道底。唯其不知,故未为非人底物所累。 其次,说明神人无功,庄子用藐姑射神人来做譬喻。 肩吾问于连叔自:“吾闻盲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日:“其言谓何哉?”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子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病而年谷熟。否以是狂而不信也。”连叔自:“然。管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天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满万物以为一,世新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批糠,将优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神人虽与物接,而心不被缨拂,神不致推怀,遍身自得,物莫能伤,看尧舜底功名不过是尘垢批糠而已。第三,说圣人无名,用尧让位于许由底譬喻。 尧让天下于许由,日:“日月出矣,而熄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手泽也,不亦劳乎? 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日:“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否将为宾乎?鹤鹤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惬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鹿人虽不治庵,尸祝不越模阻而代之矣。”(《逍遥游》) 圣人能顺物,一切行为皆与天下百姓共,虽无为君之名,实有为君之隐。他于天下既无所求,那更虚玄的名也可以不要了。尸视不越组代浪,是明各安其所,不相逾越,才能达到逍遥底境地。世人以为可宝贵底,在圣人看来实在无所用,像越人断发文身,用不着宋人底章甫一样。自我为世人所执持,功名为世人所爱尚,圣人一点也不介意,他所求底只如鹤耦和堰鼠底生活而已。总之,庄子所求底是天然的生活,自任自适如不系之舟漂流于人生底大海上,试要在可悲的命运中愉快地渡过去。 这里可注意底是庄子底至人思想。上面所引底“至人无己”,《齐物论》底“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沉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田子方航“得至美而游乎至乐绸之至人”,《外物》底“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懈,顺人而不失已”,所标底至人都是庄子和他以后所用底新名词。至人与圣人不同,他是没有政治意味底,他只是知道者。有超越的心境,不以外物为思想底对象,离开民众而注重个人内心的修养底人都是至人。庄子以后用至人来敌对儒家底圣人,是思想上一个转变。至人有时也称真人,注重消极的保身,以治天下为不足道,敌对于儒墨底思想加以抨击。上面列至人、圣人三个等第,明至人是最高的。但这里所谓圣人也与儒家所用底不同,是超乎治术之外底。 卯 庄子门人底思想 庄子直传门人底思想在《至乐》、《达生》、《山水》、《田子方》、《知北游人《寓言》人列御寇风篇可以找出来。姚姬传以《至乐》与《逍遥游》,《寓言》与《齐物论》,《达生》与《养生主》,私木》与队间世》、《烟子方》,《列御寇》与《德充符》,《知北游》与饮宗师》底思想相同。这七篇所论底要点在申明万江底差别,若从自然方面看,都是平等无别。万物都由同一种子所现不同的形状。种与种更迭变化,无终无始像环一样。这名为天均,或天倪。《齐物论》只说明天均底理,而后来的门人便进一步去解释天均。在《至乐》里用万物变化底历程来解天均,自隆以至于人,都在变化中,故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而未尝有生死。在《列子·天瑞篇》里也有一段说明种与种更互的变化,与《至乐》底文句差不多。这都是补充《寓言》底“万物皆种也”底意义,以为天地间种种复杂的形体都是由同一种子变化而来。对于宇宙用这种简陋的生物学的说明,现时看来虽然可笑,但这一流道家为要建立他们底天倪论,不能不想及生物生成底问题。他们观察现象界变化底历程,认为种子究竟相同,所差者只是时间与空间底关系而已。说万物等齐底现象便是天倪论,若单就理论说即是齐物论。 至于这种子怎样来,变化是为什么,都不是人间的知识所能了解,人所能知底只是从这出于机底现象推得生死变化是必然的命运,无论是谁都不能逃避。自我与形体底关系,如影与形一般。形变我也随之而变,像钢甲和蛇蜕一样,不能不变,却不知其所以然或所以不然。万物不能不变化,如《知北游》说:“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故“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波强阳则我与之强阳”。生活便是一种飘遥强阳底运行现象,来往无心,来不能却,去不能止,不能强问其所以。道家底本体观看来是以天无意志,任运而行底虚无论。因此人在自然中生活谁一的事情为他所能做得到底只有保全其天赋的寿命而已。能保全天赋寿命底人,便能顺应无极的变化,而与天地齐寿。这意思便是济物论》所说:“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振于无党,故寓诸元竟。”《知北游》也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放日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 辰 承传稷下法治派底庄子学 现存底《庚桑楚》《徐无鬼》、柳阳》、《外物》四篇,在思想上与稷F法治派底道家显有密切的关系。这四篇底著作年代或者与苟子同时,就是当西历纪元前::百六十年前后。《徐天鬼》里举出儒、墨、杨、秉与庄子五家,“秉”或是“宋”字之误,宋指未研。本篇徐天鬼对魏武侯说底候兵说也暗示着作者生于宋机以后。《外物》并称“《诗》、《礼》,《庚桑楚》列举礼义知仁信,都反映着苟子底时代。又,《徐无鬼》有“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纵说之则以《金版》、《六哪”底文句。前者是当时儒家底经典,后者稷下道家假托太公底著作。《庚桑楚》所引老腑之言,“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如失乎?能无卜篇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平?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路然乎?能们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爆而嗑不嘎,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挠,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喷,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后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这一段婴儿论上半与《管子。心术》下篇相似,下半底意义与《道德经》第五十五章相似,也可以看出是稷下道家之言。四篇底作者虽不定是稷下人物,但以其思想类似,故假定他们是稷下底庄子学者。 稷下底庄子学者底思想与慎到底相似,以绝圣弃知为极则。《庚桑楚》开章说老耿底弟子庚桑楚,得老子之道以居畏垒之山,臣妾中底知者仁者都离开他,他只与拥肿(无知)者。缺掌(不仁)者同居。三年后,畏垒之民都佩服他,要组他为贤人。他很不喜欢,他底徒弟反劝他出去为民谋善利,如尧舜一样。庚桑楚说:“小于未,夫函车之兽,介而离山,则{免}冈里之患;吞舟之色,畅而失水,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龟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愿深少而且美。巨大二千者,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将安省坦墙面落蓬蒿也?简发而林,数米而炊,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任知则民相盗,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正昼为盗,日中穴际c吾语尔,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尊贤重知底结果,必至人食人,所以要“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知与义是心身之累,要全生保身,当要放弃它们。在《庚桑楚》里所提出底是卫生主义。所谓卫生是能抱一和过着像婴儿底生活底至人。所以说,“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樱,不相与为怪;不相与为谋;不相与为事:俺然而往,侗然而来。是谓卫生之经已”。再进一步要像婴儿一样:“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康桑楚》底卫生论是把庄子底全性保真说更澈底地说明,更混合了慎到一派底绝圣弃知说,这或者是曲解庄子底学说去就慎子。此篇作者以为心情行为都应舍弃,因为宇宙本无定无极,若有执着,便有限定,有限定便有累赘了。作者说明宇宙底本性说:“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富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人,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在处世方法上,若本着无有底主旨,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底事情也就消灭了。所以说,“至礼有不人,至义不物,至知不谋,至人无亲,至信僻金,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志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徐无鬼》也是发明绝圣弃知底意义。作者申明天地底生物本无高下贵贱底分别,好公和而恶好私,立仁义便有授与受底关系,受授之间,好私随起,所以说,“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堰兵,造兵之本也”。为天下无异于牧马,牧马者只在去马害而已,牧者使马跳草饮水,便已满足。若加以鞭策,虽能使之日驰千里,却是害了马底本性。牧民者能任民自由,便是至治,若拘以法令,就找贼人底本性了。圣人行不言之教,用不着德行与知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体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者,辩不能举也。名著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溢,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大人之诚。”能知大备,便如天地一般,反求诸己而不穷,上循乎古而不磨灭,外无所求,当无失弃,这样,天真自能保全了。 例阳》底大意也是阐明返到本性底道理。性是什么呢?“圣人达绸缨,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圣人底一切动作皆以天为师,能达事理而不知其所以然,这便是性底本体。称他为圣人只是常人以他是如此,他自己却不知道。好比一个美人,别人不给他镜子,他永不会知道,圣人爱人也是如此,若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会知道。这样,便是得到环中底理。环底中央虚空无物,故能随顺万物,运转无穷,循环不息,不可数量计,不可以时分计,这就名为“与物化”。与物化者,便能混灭物我,返到真性底源。抄0物》明至人底天游乃是随性遇物,若桥揉仁义,就会灭真矢性。凡非性命之本都是外物,必要去求,徒自劳苦,像车辙中底鲍鱼,只须升斗底水便可活命,此外,虽有西江底水也没有用处。这种返性保真底见解与《管子·心术》很有关系,可以比较来读。 巳 承传稷下阴谋派底庄子学 属于阴谋派底在于学是《骄报》人马蹄人《肤筐》和《在着》底前二章。这几篇大抵是出于一人底手笔,成于齐至建店时代。其中《肢筐》与古本《鬼谷子》很有关系。夺本《鬼谷子·符言》第十二底末后有“《转丸》、《肤乱》二篇皆亡”一句,《正统道藏》本注说,“或有庄周《肢筐》而充次策者”,可见古本《鬼谷子》似肤筐卜篇。唐司马贞于《史记索隐》中所引底《鬼谷子》田成子杀齐君底文句,《北堂书钞》一四人引《鬼谷子》“鲁酒薄而邯郸围”皆见于今本《庄子·肤筐篇》。但无论如何,这几篇底思想是浸润在“太公书”里头底,作者或者是齐人。 《骄拇》以仁义之道能害性命,凡德性所不当有者,直像耕校赘疣一样。性命本无为自然,像拇底无骄,指底无技,像手足底长短中度,故“鬼脸虽短,续之则忧;鹤胜虽长,断之则悲。放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优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义何其多优也?”凡忧皆起于后起底赘疣,仁义底多忧,便在有余与不足底可以增损,早已离开本性了。加以既成的有余与不足也不能补救,必要有所作为,也有忧患。故礼乐仁义都是桥揉造作,伤害性命底事。自三代于下,小人以身殉利,士以身殉名,大夫以身殉家,圣人以身殉天下,都是因为以物易性,以致于伤损。善治民者当循民痛常性,不必用仁义来鼓励他们,用法令去威吓他们,使他返到太古淳厚素朴底境地。蚂蹄》说善治天下者:“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回天牧。故至德之世,其行镇填,其视颠颠,当是时也,山无暖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故其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夫至德之世,国与禽兽居,放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调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率为仁,跟肢为义,而天下始疑矣;增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桂湾?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肤筐》说田成子不但窃齐国,并且盗其圣知之法,看来世俗之所谓至知至圣,没有不是为大盗预备底。“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故当措击圣人,使圣知弃绝;纵舍盗贼,使所窃底圣知无所用,能够如此,天下便治了。总之,这几篇底作者主张人须得到自然的生活,以绝圣弃知为极则,虽倾向慎到一流底思想,却又注重性情底保持,可以看为受慎于与鬼谷子思想底庄子后学底作品。作者对于儒家底仁义礼乐治天下底理想,特加排斥,以为这些都是束缚。《在看》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英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放贸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 午 秦汉儒家化底庄子学 《天地》、《无道》、《天运》、《刻意》、《缮性》、《秋水》、《天下》七篇大抵成于秦汉之际。作者底思想也是以返到自然的性为尚。作者不十分反对儒家,而其内容与《易》底《象》、《象传》与《系辞传》很相近。从作者屡引孔子与老胭底关系,也可以看出他们是折衷儒道底性说,来反对杨墨底。所不同者,儒主以率性,而道主以反性。《缮性篇》说:“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故日正己而已矣。”善于存身者不用知辩,不用德行,因为这都是有为,一用知则一切知皆为小识,一用行则一切行都是小行,所以要危然安处,反其性而复其初,自己一无所为,毫无缺憾,性命就保全了。《天地篇》述子贡教汉阴丈人用桔提汲水,这种行为,便是小知小行,文人并非不知,只是耻而不为。放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人性底本源是从最初的无有无名发展而来,人当反到那个地位。《无地篇》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末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噱鸣。椽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结络,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如《缮性》所说,凡“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者都是“蔽蒙之民”。俗学俗思所以不能复初致明底原故,在役于知而不恬。反性复初底方法在以恬养知,以知养恬。以恬养知是知止于所不知,能明本体,不致于蒙昧,此知是直观的,是从恬静得来底。以知养恬是后起底知,从学习而来,于自然生活都无所用,故当以其所知养其所不知,使仍归于无知。这思想是《大宗师》“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底发展。若能以知与恬交相养,则有知归于无知,无知则无不知,本体湛然,自然的性情都包含在里头。所以说,“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淡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隧人、伏京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深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故存身之道在于正己,正己则得志,得志则无忧,无忧则无为自然,而反复泰初的性情。无忧便是天乐,便是能与天地合德底人。 天地之德是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圣人休休然不役心于取舍之间,一切都以平易处之,这样就恬然无所知,淡然不与物交付,故《刻意》说:“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今引《天道》里解虚静恬淡、寂寞无为底意义于下。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失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庄子日:鲁师乎!鲁师乎!全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物,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日: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日: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以上都是庄子底全性保真说底申明。但如杨朱一派以放纵性情,恣意于饮食男女,却又做不得。人有生存底欲望,只要适顺自然,无所取舍,便不致于失掉本性。故《天地》说:“失性有五:一日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日五声乱耳,使耳不听;三日五具黛鼻,困像中籁必也五味独口,使口厉爽;五日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用青黄文饰底牺尊与弃置在沟壑里底断水,同是从一块木头所成,美丑虽然不同,而失掉木底本性则同。故路与曾史,行为底善恶虽然不同,而失掉人底本性却是一样。总之,凡顺乎自然底都与本性率合,天与人底分别便在这里。如《秋水》所说牛马四足,是天;落马首,穿牛鼻,是人。所以,“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这一派底作者也承认政治社会底活动,因而不很反对儒家底名与仁义底思想,不过不以这些为生活底极则而已。《天运》说:“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媛庐,止和以一宿而不可久处,翻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六,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来真之游。”在《天道》里也承认仁义底地位,因为人道是取则于天道底。“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余,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光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句’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 自仁义以至赏罚,都是人间的活动,只要处置得宜,愚知贵贱,各由其名,各分其能就可以。《天地》述华封人祝尧三多,便是这意思。 尧观乎华。华封人口:“嘻,圣人!请视圣人,使圣人寿!” 尧日:“辞。” “使圣人富!” 尧日:“辞。 “使圣人多男子!” 尧日:“辞。’ 封人口:“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 尧日:“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封人日:“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鹤居而颇食,鸟行而无彰。 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问;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自常无殃。 则何辱之有?”扎人去之。尧随之日:“请问。”封入日:“退已!” 华封人底话意是多男子能各依其能力任事,则天下都是有职业底人,愚智相欺、贵贱相夺底事自然没有,也就不用惧怕了。多富若能分之于天下,使天下底财货均等,没有田土连呼底富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